◇◇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噩   (短篇小说)   ○刘大程   那年三月的一天,我向经理请了半天假,去火车站接小芹和小瓜。小芹小瓜 是那种初中毕业不再往上读的小姑娘小后生。因为他们是初次出门,小瓜妈昨晚 给我打了电话,说小瓜人还小,不懂事,顽皮,要我多看管,多照顾。小芹妈自 不用说,对小芹更是不放心。女孩子,模样又比较好,而脑袋简单得转不了一个 弯。其实小芹也好,小瓜也好,不是他们爹妈再三地说,我都不敢答应他们来。 但他们呆在家里也实在没事做,只有出来打工,不然他们爹妈也不肯让他们出来, 就像我们当初。我几天前就同装配一车间焦主任说好了,让小芹到他车间做。小 瓜呢,来了再说,虽说目前不招男工,但个把人,问题不大,之前都这样安排过 好几个老乡了。谁叫我李兵在乡亲们眼里是个混得人模狗样的大人物了呢?实际 上不过是个人事科长兼厂刊主编。   我来到火车站出站口,举起用箱头笔加粗书写着“小芹/小瓜”的纸板,伸 长脖子,瞄准不断涌出的人流。我已经几年没见过他俩了,都不知他们长什么样 了。门口的人像挤牙膏出了一拨又一拨,等了半天也不见小芹小瓜。火车站和人 流就都开始变形,塌下去了塌下去了又站起来,像打瞌睡。他们的手机又打不通, 一个说欠费了,一个说号码不存在。我想可能火车晚点了,再等等。这时,小芹 捉迷藏一样从我身后“哎!”地一声转了出来,吓我一跳。“你哎个屁呀!怎么 回事,火车都该开得退役了,还没见到。”“我早就到了,那趟火车提速了。我 都在外面转了一圈。嘿嘿。”“小瓜呢?”“他一下车就转车去他表哥那了,这 不,我送他到汽车站呢。”“他表哥答应他进厂了吗?不是说那边活很累工资很 低吗?”“不知道。”“……咱们先回吧。”“嗯。你猜,我这只胶袋里装的什 么东西?嘿嘿。”小芹一本正经地盯着我。“不知道。”我说。“也不猜猜,真 没劲。你拿耳朵来,听听。”她把胶袋放到我耳边,一只手伸进胶袋,好像按了 一下,一阵“呱、呱、呱”的叫声响起来,吓我一跳,胶袋里同时活蹦乱跳。 “你搞什么怪?”我瞪着她。她把胶袋打开,是一只绿油油的青蛙,不过我很快 看出,是玩具,不是真青蛙。“好玩吗?”我笑道,既被她的天真所引逗,又不 无揶揄。“那边店上有好多玩具,我来不及选,随便买了一个。嘿嘿。”她得意 地说,向我吐一下舌头。   阳光刺得我头晕。我突然有点恍惚,这是不是小芹呢?左一个嘿嘿,右一个 嘿嘿的。就说:“哎……你是不是小芹?”她睁大了眼睛:“兵哥你怎么了?我 不是小芹是谁啊,还会是妖精?”   我还是狐疑。她是小芹吗?她该不会是厂里去年跳楼的接线员小晴吧?多好 的一个女孩,竟被老板诓到家里上床了,被有备而来的老板娘捉个正着,一边骂 一边打,追得小晴提着裤子满厂跑,半夜就从宿舍楼上跳了下来。她的影子总在 我面前晃,昨晚还梦到她在厂里的OK厅唱歌,我拿了相机去现场看员工娱乐情况, 拍了照要登到厂刊上。她就爱说嘿嘿。谁能保证这个小芹不是那个小晴?尤其是 不见可作证人的小瓜。   但我很快回过神来,我知道是怎么回事。近年来我脑子常常会冷不丁地出现 幻觉,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我掩饰道:“我也开个玩笑嘛。”拿过小芹的背包, 往背上一撂,带她往回赶。   我过一会儿就拨一下小瓜的电话,还是号码不存在。我想给他表哥打个电话, 证实小瓜到他那里了,心里才踏实。但我没他的号码,又不敢问小瓜家。我打了 三四个电话,转弯抹角总算问到了他的号码,一拨就通了:“喂,你好……”是 个女声。我愣了一下说:“你好。我找小瓜的表哥,你是他表嫂还是……”“什 么?我还找大瓜的表姐,你是她表叔还是……”对方掐了电话。   我没策了。晚上,我给小芹妈打了电话,就给小瓜妈打,想告诉她小瓜去他 表哥那里了。电话一通,还没等我说,小瓜妈就说了:“兵佬,不给你添麻烦了, 小瓜表哥刚告诉我小瓜到他那了。”她这样一说,我也就放心了。   第四天下午,电话叫了。“你好,是李兵吗?”对方急着说。“是啊,你哪 位呢?”我说。“我是小瓜的表哥,你见到小瓜吗?”“小瓜不是去你那儿了吗? 我正要问你呢,打了你电话,怎么不是你接?”“打我电话?我没接到啊?”我 就说了那女人接电话的事。他要我念了一遍号码,说:“错了一个数字,第三个 数字是4不是7。”但这不重要了,我紧接着问:“你不是告诉你姨说小瓜到你那 了吗?”他说:“前几天小瓜打电话给我,说已经下火车了,他有个同学在佛山, 他想先去佛山玩两天,回来上班,让我先告诉他妈,说他到我这了,让他妈放心。 我一想这也没什么,可都四天了,他还没回来啊,也没见电话,我问下你知道 不。”“他去佛山玩什么呢?真是疯。”“你不知道他喜欢武术啊,黄飞鸿是佛 山的,他说一直想去那里看看,现在正好……这可怎么办呢?这个才是我正确的 号码,你一定记准,一有情况就打我电话。”他更急了。   我惴惴不安地上班,尿频似的一会儿进一会儿出,像调好了时间频率一样拨 小瓜的电话。号码不存在。号码不存在……   下班后我同老婆说了这事,她说:“你以为现在的小后生还像我们六零后啊, 老老实实,阿弥陀佛,做牛做马都不吭一声啊。”“不老实也要把不老实用到正 事上嘛。”我说。虽说这下小瓜表哥责任重大,但如真出了什么事,我也解释不 清。   这样熬过了两天,小瓜倒自动打电话来了:“兵哥,救我!……”“你怎么 啦?”我问。“我被治安队抓了,要交钱自保或通知亲友拿钱来保,我钱包被偷 了,你快点来啊,这里到处是屎尿,蚊子多得很,饭也没得吃,只有半碗烂菜 叶。”“你不是去佛山了吗?你被关在哪里?”“我被抓回马城了,在马城牛镇 派出所。我那天在佛山寻找黄飞鸿故居,碰上几个马城治安队的,他们是来佛山 看一场武术比赛的,看好比赛正要回来,看见我就拦住问话,顺便把我抓回马城 了。”“你佛山不是有同学吗?他没和你在一起帮你作证?你厉害得很嘛,胆大 包天要去跟黄飞鸿学绝招嘛,现在知道叫兵哥了!”“兵哥,别这么说。佛山我 其实没同学。我听说进了厂就一点也不自由了,黄飞鸿是我的偶象啊,我打算去 佛山玩两天就回来,安心上班挣钱,谁知道光天化日之下会遇上这等事呢?我是 借人家手机打的电话,不多说了,你快点来吧,听说不保出来,会被送到一个地 方割器官卖啊。你先别同我表哥和我家里说,求你了!……”他挂机了。我想这 么大的事怎么能不同他表哥说呢?我马上拨他表哥的电话,告诉了他小瓜的事。 他说:‘啊!?我的天!但我今天很难请到假,明天一定去赎他。”我说好,但 想到小瓜哀求的语气,就说:“还是我现在去保他出来吧。”他说:“那麻烦你 了兵哥,钱的事你放心,我会给你的。他是我表弟!”   我这回不请假了,交待同事小玲,如果上司问,就说镇政府文宣办小全找我 去了解点企业文化的事。我揣了五百元钱,从羊镇汽车站坐车来到牛镇,一出车 站,苍蝇般轰地就围上来一群摩的,我随便问一个:“师傅,去派出所要多少 钱?”“十元。上来吧!”我也不讲价,坐了上去。摩托载着我在大道上飞驰, 风声呼呼。转来转去,走了十几分钟还没到。我的经验,派出所这样的单位,一 般在镇区重要地段,不会很偏远。就问:“师傅,还没到啊?”“你知道派出所 在哪里么?”他说。“你是才开摩的的吧?”我问,派出所这样的单位都不知道, 还开什么摩的啊,“你不知道派出所在哪里干嘛还载我呢?”“那你下来!”他 说,“就在这一带的,你自己问去。”我下了摩托,不得不给他十元钱。我问了 两个路人,没谁搭理。好像问派出所在哪里的人反而是劫犯。我不坐摩托了,叫 了辆的士。的士分明是向我刚才来的方向开回去,也转了几个弯,有一个弯是转 了两次的。但还是很快就到了。我向门卫说明来意,按他指点的路线找到了赎人 处。一问,一个胖胖的警察冷冷地说:“怎么不早点来?你以为我们这里是福利 院啊?送走了,到狼城收容遣送站了。”我不相信。他剜我一眼说:“还不走, 是不是也不想走了?”我赶忙出来了,刚才进去收拾垃圾篓的那个阿姨好心地低 声对我说:“人太多,一批一批的,关不下,送走了。”我这才信了。   狼城收容遣送站我约略知道,那是个中转站,好多被抓又没犯事的所谓三无 人员(无身份证、无暂居证、无用工证明的外来人员)或盲流(从农村中盲目流 入城市的人),凡没被及时保出来的,就运往那里,遣送回原籍。我在路边树下 给小瓜表哥打了电话。他说:“那怎么办?这样吧,我明天请假去狼城问问,如 果还能赎,就赎回来,不能赎,遣回去就算了。唉,现在的小后生也真是的。” 我说:“也只能如此了。你也别怪他。”   第二天很晚了,小瓜表哥打来电话。我问:“怎样呢?”他凉凉地说:“赎 不回,也不会遣回去。”“那怎么处理?莫不成真的割器官了?”我也被抓过, 但只是被抽掉皮带搜去东西蹲在地上,看到有的人被踢被打,还没听说要割器官, 可能是吓唬他们的。但我的毛病又患了。我分明看到几个身强体壮的人在面前, 把小瓜按在台上,拿着白亮的刀子,切开了腹腔……几年未见的小瓜面目模糊, 但拼命叫喊,马上有人拿了一团什么东西往他嘴里塞……“说是要劳动半年,再 遣回去。”小瓜表哥的话把我唤了回来。我说那怎么向他家里交待呢?他想了想, 说:“我明天给我姨打电话,就说小瓜去外面被抓了,要劳动教养半年才放出来。 不能再骗她了,不然到时候担待不起。”   小瓜的事,暂时就这样“尘埃落定”了。   小芹在装配一车间上班了。我叮嘱她好好做,等做熟练了,就找机会把她弄 到QC部去。   开始那段时间,小芹上班是认真的,和同事相处得也好。每逢周日晚上不加 班,下班后她就到我们的租房来,帮她嫂子择菜,洗菜,在我们家吃饭,然后和 她嫂子去逛街,有时是我们仨。刚进厂的人一般身上钱很紧,我借了三百元给她, 她用来买饭票和日用品了。等领了两个月工资后,她手头的钱比较宽裕了,才买 了两件衣服。不过一些匪夷所思的话和小动作还是依旧,这是属于那个年龄的产 物。老婆说:“小芹的爹妈都是很老实的人,小芹应该不会很调皮吧。”老婆所 指的调皮,不是指活泼贪玩,而是指做出越轨的事。我说:“但愿如此啰,给她 爹妈争点气。”   但我还是多次嘱咐小芹,平时要注意安全,做事多动脑子,不要冲动。她说: “知道了,兵哥,我又不是三岁娃儿呢。嘿嘿。”又说:“哇噻,兵哥,厂里有 好多人崇拜你呢,说你的歌比歌唱家唱得还好。”她开始以外面的口气说话了。   我正陶醉于她的奉承,老婆却说:“那他为什么不是歌唱家呢?”   我自嘲道:“我既比歌唱家唱得还好,肯定是比歌唱家的级别还高啦,这个 级别的名称暂时还没研究出来!”   做一名歌唱家是我许多年前的梦想。读了音专的同学后来还都说,我这方面 有天赋,但贫困的家庭没法满足我求学深造,所以没读完高中,我就成了一名埋 没民间的歌手了。我也曾经像那些寻梦者一样做过北漂族,忧伤而悲壮地唱着李 琛的《窗外》去北京,想闯出一条路来,到了才发现,在北京,这样的寻梦者比 南方廉价出租屋的蟑螂还多,不少人熬白了头,离梦想的光环还遥遥无期,连个 范进中举都不如。即使我在这里坚持下去,终有出头的一天,可想想几千里外那 个一贫如洗的家,我耗得起吗?对得住自己的良心吗?在天安门地铁通道看到的 那个头发斑白、拄着拐杖的卖唱老者,让我感到一阵恐惧。有一天,我在网吧看 了顾长卫的《立春》,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这片辽阔的充满诱惑的天空下, 有多少人正在上演王彩玲徒劳一生的悲剧啊!我当即回到那个逼窄阴暗的地下室, 收拾行囊,重返南方的工厂,默默地做一名打工者,偶尔才倾情地露一手,自写 自弹自唱一番,到了哪个厂都会有一批粉丝,也多少觅得一点心灵的安慰。我老 婆本是这粉丝中的一员,现在却这样说我了。   砰砰砰砰!我正帮老婆削土豆,住在我们楼上的小菊夫妇又打起来了。他们 两口子打架已是家常便饭。女的说男的外面有野婆娘,男的说女的给他戴绿帽子。 房子里一时砰砰砰闹翻了天,左邻右舍都听到了,楼上楼下也听到了,有的拢去 劝,有的懒得去理了。我们必须去,因为小菊和老婆关系好,经常来我们家玩。 这时小菊已经在一边骂着,一边抹眼泪嚎哭了。他老公往门上猛踢两脚,甩手走 了。   回到屋里,饭都做好了,小芹才回来。这是她回来得最晚的一次。她说赶了 一会儿货,不赶完这点货就要晚上加班。小芹吃好饭时,我们还在吃。她说有家 商店在减价,有个同事约她去看看有没啥好买的,就走了。   晚上小菊来我们家玩,说到小芹,她说:“她好像在拍拖了吧。”小菊因为 和老公经常争吵打架,他老公有时就不回家,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总是胡思乱想, 睡不着,就常去宿舍睡,人多话多,免得心思细密想三想四,吵木了说累了也就 睡着了。所以厂里员工间的有些事,她比我们知道得多。   “不会吧?”老婆的眼睛大了。   我也有点意外,但并不怎么惊奇。   原来,小芹被焦主任的一个小老乡迷惑了,真的谈起了朋友。我曾经建议小 芹下一步可以挤出时间去厂外的电脑培训部学学电脑,对以后的工作有好处。殊 不知对电脑一窍不通的小芹已与那小子去过多次网吧了,打起游戏来上手得飞快, 除了像那些棕发朝天的小男女一样,去偏僻的树影下搂搂抱抱,就是跑网吧。有 一次我去网吧,悄悄站在他们身后,小芹眼睛专注地盯着屏幕,两手熟练地按着 键盘,屏幕上,房子间的大道上,车辆飞驰,小芹指挥着枪,砰砰砰,砰砰砰, 不停地开火,车辆就不断爆炸,不断拐弯闪避,场面激烈……   我和老婆用耐心说服而又不无严厉制止的方式向小芹敲响了警钟。她还不满 十七岁,进厂都是借的身份证呢。   小芹从此就比较少来我们家了。行动也似乎更秘密。   两个月后,装配一车间的一个老乡小荟同我说,小芹好像去打胎了,这妹仔, 我说过她几次她都听不进耳。   我再次找小芹谈话后,不得不给她家里打电话,有所保留地向小芹妈提出了 担忧。小芹妈说:“她不听话,你只管帮我打,我没意见!”话虽这么说,但女 大十八变,儿大不由娘,就是你做爹妈的,管得了她的身,也管不了她的心,有 些事还得要她自己想得到才行。小芹妈也明白这个道理,她不断叹气。   老婆到一个同事家里玩,说人家屋里整扮得那个清洁,地板抹得干干净净, 要脱鞋子进去。女人就喜欢见风便是雨。她说咱们也这样吧,我不想打击她的热 情,就同意了。其实我们屋里并不脏,只是没有脱鞋进屋而已。她马上动手,把 东西拾掇一番,用一件旧衣当抹布把地板抹得发亮。我们的拖鞋和皮鞋都被放到 了门口。我那双皮鞋还是前两天花六十几元才买的,虽不是真皮,但穿上去看起 来比较体面就行了。   屋里的气氛果然不一样,清爽多了。   第二天清晨,桌上的闹钟“布谷布谷”地把我们叫起床,我们吃了早餐打开 门去上班,我的脚正要往鞋子里钻,却发现不对劲:我的皮鞋不见了,取而代之 的是一双皱巴巴蔫头蔫脑的可以扔垃圾堆了的旧皮鞋!“狗日的!”我狠狠地骂 一句,仿佛看到一个影子笑嘻嘻地走过来,脱下他的烂鞋子,穿上我的新鞋子走 了。   这下老婆不作声了,半晌才说:“看来这鞋子放外面还不行。你穿原先那双 旧的吧。”我青着脸,懒得搭理她,回到屋里,从床下摸出原先穿过的一双还没 扔掉的旧鞋子,两脚一套,上班去了。好几天都心情不好,“真他妈晦气!”   没想到说晦气晦气就到。   小芹是在第三次打胎后,一次妇科检查被诊断为已不能生育后,被她男朋友 甩了的。本来,她要不听劝,他们谈他们的,只要能有个圆满的结果,也没什么, 无非是年龄小了些,承受生活的重担早了些。但不愿看到的结果还是出现了。   这还不算。在装配一,以我为背景的湖南派和以焦主任为背景的河南派暗暗 剑拔弩张,而这一切,我们都蒙在鼓里。这个周日的晚上,他们在厂背后小山脚 下的荔枝林边干上了。结果,两败俱伤。小芹的男朋友被我们村的铁佬打掉了两 颗门牙,眉头上缝了六针,如果再打下来一点麻烦就大了。   山头主义原是厂里很常见而又为老板忌讳的事。这下,我和焦主任的日子都 不好过了,虽然事情并非我们所操纵。   “介绍人进厂!介绍人进厂!我早就反对你介绍这个那个进厂!”老婆往电 饭锅撮了两碗米,接了水,手在里面乱搅。   “你以为我喜欢介绍人进厂啊?!”我火更大了。于是都不再说话。   这时楼上砰砰砰又响起来。我本来不想上去,但小菊凄厉地尖叫起来了,就 也跟着跑了上去。   这回不是为感情——也许还是为感情,只不过换了诱因——是遇贼了。小菊 先下班,买了菜回来,一看,房门锁被砸烂了,进去一清点,电视和电饭锅被偷 了,五百元钱也没了。这贼也忒胆大,竟坐在床上,把小菊老公的一包烟也抽了, 一地烟灰里卧着几个还带着白屁股的黄色过滤嘴。小菊老公回来了,两人几句话 就驳火,好像这事不是贼干的,而是对方干的。口头驳火不够,就拳脚相加,小 菊老公似乎找到了足够的理由,说是要掐死小菊,就真动手了,小菊一边躲一边 呼救。小菊老公见来了人,又一甩手走了,丢下小菊哭得比任何一次都伤心绝望。   我说:“小菊,光哭不解决问题,还是报一下案吧。”   房东也在,她说:“你自己报下案最好,要不还以为是我们做的事。”   老婆在把着小菊的手安慰她。听到我们说报案,就说:“去报一下吧,也许 能找回来呢?”   小菊的哭声才渐渐住了,但站着没动。我说:“你不敢去报,我们陪你一起 去吧。”老婆摇了摇她的手,她点点头,和我们一起来到羊镇派出所。   派出所里,一个眼镜女孩坐在电脑前,在看一本巴掌大的口袋书,见我们来 了就合了手上的书,我看到封面的书名是《怎样找情人》。她问我们有什么事? 我们说报案,她就往另一边看看,一个警察正专注地拿计算器啪啪啪计算什么, 瞟了我们一眼,问:“什么事?”继续拿笔往纸上写他算好的数字。我们把被偷 的事说给他听。他放下笔,扬起头,说:“你们明知贼喜欢偷电视,你们自己又 不能呆在家里看着,为什么还要买电视呢?这不是配合贼、与贼合谋么?”我们 的嘴一下子就像中了风僵住了。他笑起来,嘴唇咧开,露出两排宽大的牙齿。我 摇了摇脑袋,以确定是否清醒,是不是身在现实,但一时还真没法分辨,就一手 拉着老婆一手拉着小菊,仓皇奔出门外,一路疾走。我听到有人在头上笑,一抬 头,那副咧开的嘴唇两排宽大的牙齿,就在空中,像一架直升机,以相同的速度 与我们做平移飞行。为了摆脱他,我们加快了脚步。突然,前面路口两个身材高 大的人冲我们大喝一声:站住!   我们只得停下来,一看,是一老一少,年轻的穿警服,年老的着便装。“跑 什么跑?!”这一喝,我醒了,我立即想到,他们可能把我们当劫犯了。工业区 的街上,经常会有一些不够小心的人,边走边把手机拿在手上,打电话,发信息, 冷不防旁边一个人抢了手机就咚咚咚跑了,被抢的回过神来,大声呼叫着往前追, 追着追着就追不上了。我说:“我们不是坏人。”就把事情同他们说了。“哦, 原来这样。”他们说,口气温和了,“其实,我们认识你。你的歌唱得好啊!” 他们笑着说,“我们也是音乐发烧友呢。上次,羊镇第三届原创歌曲大赛,你不 是参加了么,还得了第一名么?我俩合作的一个作品当时也参赛了,不过是由一 个美女唱的,得了三等奖。”原来如此,我想起来了。“可惜你不是很稳定,业 余时间也少,不然我们可以成立一个乐队,搞出点影响来。”年轻的说,“这是 我的师傅,原先也在派出所,现在退休了,他的肚里装着不少货,我读书毕业刚 上岗,经验不足,向他取了不少经,加上有相同爱好,很玩得来。”听他们这么 说,小菊的眼睛一亮,以为立马可以抓住小偷了。“你们这个事,看起来不复杂, 但实际上要破案拿回损失也并不容易。”年老的诚恳地说,“这样吧,案子我们 记下了,你留个联系方式,到时候如果有眉目了,就通知你。另外,有机会还想 向你请教做歌呢。”我轻松了,说:“那没关系。”就把自己设计的名片掏了两 张给了他们,他们看过以后,小心地装进了口袋。我问了他们的称呼,年老的姓 易,年轻的姓许。   我们的心情都好起来。就算这案子不了了之,这一老一少两个警察都给我们 留下了好印象。而且,我觉得他们俩这样搭档很好玩。   总经理对我有了看法,在背后玩我动作的人就多了起来。其实之前就有人打 小报告了,把我在员工培训时说的面对有些事情该怎么处理说成唆使、煽动员工 闹事。   这厂我是呆不下去了。我主动辞职,跳槽到了鹅镇一家厂,做企业文化专员。 像往常一样,我想做一段时间看,如果不错,就把老婆也转过来。在这之前,我 们一周或两周才能相聚一次。   小芹已经跳槽到了羊镇另一家厂做跟单员。   有一天,小芹给我打电话,她犹豫了一下,才说:“……兵哥,你还会帮我 吗?”我说:“需要帮的话,就说一声,帮!”她说:“我哥大学毕业了,你知 道,现在不包分配,他想出来找工。”我立即说:“他出来打什么工呢?在家好 好复习,考公务员吧!”她说:“他也这样想过,但现在做什么都靠关系和钱, 他知道没希望。”我说:“你告诉他,就是拼了命也要找到关系,砸锅卖铁也要 弄到钱,挤进去,进去了就好办了,不要想着出来打工。他不听,你要他自己打 我电话!”我不是怕再介绍人进厂,我说的是内心话。   我在这个厂做得并不愉快。厂里管理很乱,老板呆在香港,极少回来一次, 实权掌握在生产副总裁手上,行政副总裁是架空的,这边的什么措施都很难推行 下去。听说生产部还有人把好机器当报废机器拉出去卖。这种现象我还很少见。 而试用期满了,原先答应我要加的工资也未兑现。   老婆说,我离厂了她在厂里不好做,很受气,她堂侄女在深圳,说那个厂还 好,问我这边情况如何,她怎么办?我说:“既然那边还好,就往那边去吧,我 这厂不行,我也去那边发展。”就这样,我先送她去了深圳,接着也去了深圳。   老婆在她堂侄女厂里上班,我开始重新找工。我跑了几天网吧,发了无数份 简历出去,就一边等消息,一边往各工业区游走,到厂门口看招聘启事,也去了 两次人才市场。多年前的经历让我对人才市场没有好感,像我这样缺文凭的人, 在那里找到合适工作的可能性很小。   转眼快一个月,我还没有上班。其间也面试过几次,有的也可以考虑,但我 想既然重新开始找了,就找个比较理想点的,长期做下去,我已经奔四的人了, 不比那些刚出来的小青年,多跳几家厂没什么关系。这天下午,我去一家照明公 司面试后,背着包往回走。在一条十字路口,我和几个行人等绿灯亮了,过马路。 刚走出两米的样子,一辆黑色奥迪刷地冲过来,我和一个行人立即倒地。我当即 失去了知觉,醒来后,已经躺在医院了。我感到腿痛,一看,已经裹满了纱布, 就像家乡端午节时妈妈用管竹叶包的粽子。老婆来了,去了医生那儿,回来什么 也不说,只是咬紧嘴唇抹眼泪,可是眼泪越抹越多,她到卫生间用纸巾清理一番, 出来很快又如雨水滂沱而下。我忍着痛静静地躺着,想,车道明明亮着红灯,别 的车都停了,那辆奥迪为什么若无其事,风似的跑呢?   我的左腿失去了救治意义,锯掉了。而奥迪和开奥迪的人都没有下落。与我 一起倒地的那个行人怎样了呢?听说锯掉了右手,留下了脑震荡后遗症,——幸 好我的脑袋好像还没有什么大碍。   回到租房,老婆还是不时地抹泪。我说:“你安心上班吧,别着急,我只要 还有一条腿,就一定还能行!”我没了一条腿,她怎么能不着急呢?没了一条腿 与两腿齐全又有多大的差距呢?但我必须安慰她,同时也是鼓励自己。   老婆给我买了拐杖,说轮椅就将来再说吧。我忙摊手说:“那东西用不着!” 我天天在房子里拄着拐杖练步,从一站起来就倒下去,到能慢慢拄着拐杖行走……   这样的日子多难熬。练步之余,我就抱着那把七年前买的吉它弹一弹,唱一 唱,又把带在身边的书拿出来看,消磨时光。   这天下午,电话响了。我一接,是许警察:“兵哥,你到派出所来一下吧, 上次那个案子破了。我们这几天搞了一次行动,刚刚打掉一个盗窃团伙,他们供 认出了那次作案,不过赃物赃款要全部追回已经很困难,只能是多少补回一些。 你过来顺便一起吃个饭吧,我和易叔写了两首歌,请你帮看看。”我说:“小许, 我现在在深圳。我转告小菊,让她来一下。”我拨通小菊,把许警察的话告诉了 她。小菊说:“兵哥,我已经来海南了,准备过两天换号码再给你们打电话。这 么远,回去拿那点补偿划不来,算了吧,谢谢他们了。你们都好吧?”我说: “那就别回去了。我们都好。你呢?与老公和好了吗?”她说:“没有。他同那 个野女人公开同居了,我才离开的。还是你们好啊……”她还不知道我没了一条 腿,我交待老婆了,暂时谁也不告诉。我说:“你一个弱女子,在外要照顾好自 己。”“谢谢你……”她声音有点哽咽,不说了,挂电话了。我怔了一会,才回 复许警察,他遗憾地说:“没想到你那么快就离开了羊镇,那你以后如果还来羊 镇就联系我吧。”   过了一会,我给小芹打了个电话。“兵哥……我……我来浙江了。你放心吧, 我已经长大了,不是当初那个拿青蛙吓你的小女孩了,也不是后来打网游的那个 小芹了。我新谈了个男朋友,很老实那种,他对我很好,都说到结婚的份上了, 可是,我怕他知道我不能生育,可他迟早又要知道,我该怎么办啊?”“方法只 有一个:你骟了他。”我说。“……骟了他?我怎么骟了他?”“村里的王瞎婆 不是会药吗,不管男的女的,吃了都绝育。”   小瓜放出来了,给我打电话:“兵哥,我知道你去赎我了,给你添麻烦了。 你厂里还要人吗?我一个钱都没找到,还不想回家。”我说:“我早已离开羊镇, 来深圳了。”“那你那边要人吗?我也到深圳来,我保证,听你的话。”“我不 是怕你来,但我自己都还没找到工,在吃白饭,现在是想帮也帮不上你,你去你 表哥那里先做着吧。”“他厂里不行了,他辞工去新疆了。那咋办呢,要不我也 去新疆,眼下正赶上摘棉花,听说小芹哥也要去。”“那你路上小心。常联系吧, 小瓜。”   妈妈打来电话,我很紧张。不过她只是说别的。我才想起,又要开学了,得 准备小兄妹俩的学费了。   我决定去卖唱。没想到,经过这么多年,转了这么大的弯,我又走到了与天 安门地铁通道那个白发瘸腿的老者一样的路口。   在动身去卖唱之前,我要登上这栋八层高的出租屋楼顶去看看。我拄着拐杖, 晃着一截空荡荡的裤腿,扶着墙壁,一瘸一瘸地,一级台阶一级台阶,一层楼一 层楼,上到楼顶,靠着护墙往下望。遍地林立的楼群间,四通八达的马路上,车 辆像甲壳虫一样,来来往往飞也似的跑。而天地辽阔得没有边际,阳光灿烂得刺 瞎眼睛。我突然觉得这好像不是真的,是小芹在网吧打网游,又好像是一场梦。 我看见自己就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鸟在坠下去,坠下去,一片片羽毛离开身体, 飘飞。我的手铁爪般紧紧抓着护墙,直到确认它的牢固和自己的重心仍在墙内。 我感到胸口有点堵,就想起一个叫刘大程的打工诗人写的一首诗——《呼喊》: “……所有的似乎都很熟悉∕所有的似乎都很陌生∕当我的眼睛于浮华的闹市风 尘∕因一场车祸被无数辆敌意撞成内伤∕我终于决定捂着疼痛∕登上一座高楼 向滚滚红尘——∕大 声 呼 喊   这时我忽然听到有孩子的声音传来。我顺着声音寻找,原来,在隔壁那栋楼 的七楼阳台,一个年轻的母亲正在逗她的孩子。那是个可爱的小女孩,她不时地 发出一阵风铃般的笑声。我久久地看着她们。声音蓦地停了下来,原来,那女孩 抬头发现了我,她两只好看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笑了,像家乡篱笆边的一 小朵太阳花。我也笑了,冲她挥了挥手。她妈妈也看着我笑了笑,接着让女儿背 唐诗,小女孩就稚声稚气地背起来:   锄禾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我听见这朗诵的童声伴随了我的歌声,在这城市的空中飘啊,飘…… ◇◇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