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砸 玻 璃   凌可新   我调进来之后,我们研究室马上就拥有五个人了。我们这个集体非常之牛那 个,名声显赫于圈子内外。原因无他,皆因我们的学历高,职称也高。五个人里, 有三个教授级的人物,另外两个也是副教授级的。主任和两个副主任则肯定是教 授了。没有官职的就两个。副教授。我是里面的一个。   说三个领导领导着我们,其实并不准确。因为另外一个副教授,也就是 毛 尼副 教授,还担任着一份职务,叫科长。因为其实我们研究室不应该设科长, 所以不直接叫科长,简化了一下,叫科。连起姓氏来,就叫毛科,分管日常事务。 但他们几个主任副主任不叫。他们叫他小毛,或者干脆就叫他毛。这样叫的时候, 开始我还以为他们叫的是一只懒散的动物,后来慢慢才习惯了。   照理说,有科长,就应该有副科长。但我调进来后,主任们认真权衡了一番, 说,不能再设副科了。再设的话,就都是官了,就没有可供支使的一般人员了。   毛科也这么说,说老任你暂时就算了,等主任升了官,当院长了,副主任中 再升一个主任了,我升成副主任,把科这把椅子腾出来了,你老任就直接上科算 了。省得脱裤子放屁――费二道手续。那时候肯定还会再调一个进来的。那样― ―毛科翘着脚尖,细白的小手轻轻拍打着我的肩膀,亲切地说,你就直接三人之 下一人之上了。   我说这样也好。这样痛快,用不着脱裤子。   毛科咯地一笑,捂着嘴说,咱研究室里全是爷们儿,你就是脱了裤子也施展 不上呵。毛科笑我也笑,说,不施展不施展。   毛科比我年纪还要小几岁,去年我调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两年 零一个半月。而且据介绍,他学术成就已经非常之不少了。他发表了许多篇论文。 摞到一起,都快有毛科本人高了。因为据说有一家法院在判决一桩学术争吵案时, 经过严格考证,得出一个非常振奋人心的结论,就是:只要是公开出版发行的期 刊,只要标有统一刊号,不管是国外的,还是国内的,不管是中央级的,还是县 级的,都统统地属于国际期刊。所以照此权衡一下,毛科仅在国际期刊发表的论 文就达到了上百篇之巨。如果没有这个英明结论,毛科的学术成是要被打百分之 九十几点几的折扣的。因此毛科十分感动,亲自给那家法院写了一封声情并茂的 感谢信,特快专递寄了过去。据说里面还附了一个附件,说是如果万一他日后也 被人诽谤了,他一定跑到他们法院起诉去,诉讼费一定给得足足的。   这件事情似乎是应该再细说说。毛科打字,两只小手在键盘上忙活得飞快。 因此就喜欢上网,尤其喜欢到网上骂一个名叫房什么的人。这姓房的家伙开了一 家网站,专门跟国内的学术精英们过不去,吹毛求疵都吹求得一塌糊涂。结果把 国内的学术界搅闹得乱七八糟,弄得许多著名的学术精英都怨声载道,恨不得把 他捉了来,剥了衣服,用开水细细地洗干净了,开肚破膛,刮了阴阳两毛,丢锅 里狠狠煮了。这叫寢其皮食其肉。痛快。   但遗憾得紧,据说姓房的一般不在国内,而是在美帝国主义的土地上厮混, 无法直接捉了来享用。不过好在有网络在,你可以跑到姓房的博客上去骂他,可 以跑到任何一家网站上去说姓房的是美国鬼子雇佣的反动分子,是花着白花花的 美元,专门糟蹋中国人的卖国贼。而且还可以把最粗俗的文字泡进洗脚盆里,泡 臭了后往姓房的脸上泼。反正网上是可以化名的。你骂了半年,姓房的还不知道 骂他的是何方神圣,是男是女。所以跑到网上骂姓房的,是毛科每天都要做的功 课。如果哪一天忙过了头,没有时间骂一回,毛科就一定会寝食不安,肠胃发炎。 而一俟骂过了,就五体通泰,流光溢彩,双眸朦胧,感觉爽得很。   记得有一回开会,毛科说起他骂姓房的事情。他一提起话头,几个主任就说, 骂得好,该骂!他们说,像这种唯恐中国不乱的人,骂是轻的。   毛科笑嘻嘻地说,我骂他是没有丝毫私心的啊。我与他陌生得很,没有任何 个人恩怨。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无理表情,好像天底下就他一个 干净如玉似的。他干净,难道我们就不干净吗?看看人家某某某,想弄个院士, 费事八怪的,他非得出来说咱国内的刊物不是国际期刊。就是法律判决他失败了, 他还是茅坑里的石头,硬是不肯认错。这种人要是当了道,咱国家的学术成就是 要后退一百年的。   几个主任哼哼着说,小毛啊,我们一致授权给你,想法查清楚姓房的在国内 的家庭住址,然后去砸他家玻璃。好不好?   毛科欢呼雀跃,连声说好。结果他真就把姓房的在北京住处的详细地址查了 出来。主任亲自批了经费,毛科包里装着几块经过认真遴选的石头,迈着细碎的 步伐,气势汹汹跑到北京。半个月后他回来汇报说,姓房的住在四层,我用力扔 石头,石头们似乎是对万有引力太痴迷了,怎么也不肯砸到他家玻璃上去。   主任们都相当地失望,主任说姓房的是不是预先知道自己作恶多端,有人会 去砸他家玻璃,特意住那么高啊?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他心虚哩,不敢正面跟正 义的人们交锋哩。这种人,鄙视他!   大伙一齐说,鄙视鄙视!   但毛科的表情半点也不像是没完成任务的表情。在主任们鄙视过后,毛科又 笑嘻嘻地说,主任啊,虽然没能砸到他家玻璃,可我毛尼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哩。   主任一听,急忙问,你咋个弄他了?是不是碰巧他出来蹓弯儿,你把石头直 接砸他脑袋上,砸出个血包来了?   毛科忸怩了一下,说,这个倒也不是。我调查了一番,姓房的根本就不在北 京居住。他北京的房屋,是狡兔三窟中的一窟。我呢,不是窗玻璃砸不着吗?引 力往下引吗?我就跑到楼上,找到他家的门,把包里的石头都砸到他家门上去了。 遗憾的是他家的门是防盗门,铁的,砸不碎。砸了半天,只砸出几个坑来。   主任的眼睛亮起来,连连说,这样也好。砸些坑出来也让他懂得,中国的石 头不是吃素的。   毛科说,我还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笔,在他家门边的粉墙上留了言了。   他把他留下的言一五一十地细说了一通,说得主任们哈哈大笑,一个个开心 得不得了,都说姓房的这一次算是遇到强悍的对手了。下一回他就不敢再肆无忌 惮了。于是主任们一致通过决议,给予毛科一千二百五十元人民币的奖励,同时 全室的人跑到学校外面的精英大酒店好好吃喝了一回,以示庆贺。   毛科跑到北京砸门留言之前,我对房某某的行为有所了解,但并不深刻。我 听说房是以揭露学术腐败为己任的。但学术腐败到底是什么东西,不清楚。因为 似乎是只有官场腐败一说,学术是什么?这个还能腐败了吗?想要腐败,怎么个 腐?往哪里败?说不好。就脱了鞋子,赤脚跑到他的网站上看。这一看可不得了, 原来所谓的学术腐败,指的是论文抄袭、数据造假,还包括骗取国家科研经费。 他揭露出来的,不光有一般的教授学者,甚至还有院士,有大学校长。我一连看 了半个多月,把眼睛都看花了,也没能全部看完。   一时我很紧张,赶紧对照着看看自己这些年是不是也腐败过了。幸好我的级 别不够,论文稀少,没腐败成。而倘若我也腐败过了,也让人揭露出来,日后只 怕是连这科也当不上了。   对照过了自己,我就想对照一下我们的主任副主任,对照一下毛科。但一是 我不掌握他们的资料,二是我没那么多精力,三是上网时间长了我受不了,四是 我也相信他们不会腐这个败,就不再想这些破事了。   不过,我对毛科他们热衷于砸姓房家的玻璃一事,还是有点想法的。好好的, 姓房的也没招惹你们,你们关上门,骂骂也就骂骂了,为什么非要花公款,前去 砸人家玻璃啊?有这种必要吗?房的行为真的为国内学术界所不齿吗?而且竟然 还得到了主任们的一致支持和奖励?   说了这么多,似乎有点跑题了。但其实并没有跑。因为不久我们一个副主任 的名字就上了房的网站。有人信誓旦旦地在上面说,李玉快的论文涉嫌抄袭。用 了许多汉字。   李玉快就是我们研究室的一个副主任。我们主任姓高,叫高明仁,另一个副 主任叫马上好。李玉快的名字一出现在那个网站上,周围马上就轰轰烈烈地展开 了讨论。因为毛科天天晚上骂姓房的,也是第一时间知道了李副主任的事情。第 二天他就向李副主任作了汇报。李副主任一看那篇文章,当场就气得脸色一片鲜 红,眼睛也跟着火辣辣燃烧起来。他跳着脚,连声说,反了反了。这是赤裸裸的 诽谤,这是无中生有的造谣,这是旗帜鲜明的反动,这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要 亲手杀了姓房的……我要把他捉回来……我要……   他摇晃了一会儿身体,慢慢坐回到椅子上。毛科赶紧给他捶背,捶了半天, 李副主任才把一口气缓出来,脸色慢慢变得白起来。再喝一杯茶水,脸色就差不 多恢复到原先的程度了,眼睛里面的火辣辣也淡了下来。   因为出了这样的事情,室里的人就都汇聚齐全了。毛科说,我早就瞅着姓房 的不顺眼,小鼻子小眼睛的,说话跟个娘们样。这不,他真就把脏水泼到咱李副 主任头上了。   马副主任说,怎么回事?李主任,你得罪过姓房的吗?   李副主任苦笑着说,我连他长得什么样,是男是女都不晓得的,哪里会得罪 了他?   马主任说,是不是你在北京上大学的儿子碰巧得罪了他,他才对你下如此黑 的黑手?   李副主任说,我儿子哪里是在北京读大学,他在哈尔滨,离北京远着呢。   马副主任抠着鼻孔说,怪了怪了这事。   毛科说,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老二没有偷。定是周围哪个人瞅着李主任的 显著成就,心里不舒服,屁眼冒火,这才出此下三滥手法。他眼睛看着我,这人 就在人民内部。   我觉得毛科的眼睛里有根鱼刺在晃悠,似乎是在暗示事情与我有关。我一时 急了,说,毛科,你拿眼睛看我,是不是想说这人是我啊?   毛科这时笑起来,说,我没说。就看看你。你又不是个美女,大男人一个, 胡子拉拉的,看不得吗?再说我也不会怀疑你。怀疑你的话,别人会以为我在欲 盖弥彰呢。   我松了一口气,就是么。这等上层次的事情,我如何能够做出来?就是想做, 我才来多久,也不了解情况啊。   大伙说这些的时候,主任高明仁则坐在一边吸烟。主任的烟瘾大得很,烟的 牌子也好。本来主任吸烟的牌子是大张旗鼓的。因为这可以象征自己的身份和地 位。但自从出了南京周局长的事情后,主任就不再大张旗鼓了,而是把烟从原先 的盒子里抠出来,一根一根塞进另外一种品牌的盒子里。这种牌子的香烟司空见 惯,一盒才十元不到,就是摆放到主席台上,让记者随便拍摄,也不会透露出主 任的本质来。以前主任不大注意细节,有些时候张扬得很,现在则非常之注意了。 都说细节决定成败嘛不是?   照这么说,如果南京周局长的事情发生在毛科到北京砸玻璃之前,主任肯定 不会如此高调地支持毛科的行为,相反,他会坚决反对的。   主任一连吸了三支香烟,才慢悠悠说,玉快啊,怎么搞的嘛这是。听毛说房 的网站影响很大的嘛。虽然咱不齿房的行为,可房本人的影响听毛说也很大的嘛。 毛说中央电视台他姓房的都上过好几回了嘛。咱室里的伙计们,就是想上上中央 电视台,也不是至今还没有一个人上去过嘛不是?连省电视台也没能上去过嘛。 叫他盯上了,可不是好现象哩。上好副主任问你是不是得罪过他,这一问问得诚 恳哩。好好想想,到底是不是真得罪过他?   李副主任苦着脸,我真没得罪过他啊。要不……他把眼睛转向毛科,要不就 是小毛去砸他家玻璃的事情被他发现了,通过美国联邦调查局上手段,查出是咱 研究室干的,他这就报复过来了?可砸门写留言的不是我李玉快,他干嘛专门跟 我一个过不去啊?   这话说得就有点露骨了,大伙都有几分不高兴。高主任的脸慢慢沉了下来, 他轻轻哼了哼,又点燃一支香烟,足足吸了一口,慢慢说,玉快啊,你的意思是 说,他要报复就冲着我报复?要干就干掉一把手?要把我的名字弄上去,造我的 谣?诽我的谤?只有这样才算是找准了下脚的地方?是不是?   李副主任一听不妙,急忙说,主任,我哪里是这个意思啊。   他的头脸上出来了好些汗水,哗哗往下流淌。毛科找了块毛巾,想替他擦擦, 可眼睛却往高主任脸上瞅。瞅了瞅,就把毛巾放回到原处了。我知道毛科心里想 的什么,不过瞅瞅李副主任一副可怜相,到底不忍心,就扯了毛巾塞给他。   李副主任把汗水擦了擦,毛巾一离开头脸,新的汗水就又哗哗跑出来了。他 说,我就是恨姓房的专挑病鸭子咬啊……   高主任哈地笑起来,说,玉快啊,你啥时候成了病鸭子了?再说了,身正不 怕影子歪嘛。挺直腰杆来,咱是哪个,怕他个球球哩!   李副主任说,怕是不怕他,可这影响……影响……   高主任说,别人嚼舌头,咱管不了。不过我不相信你还会搞学术腐败。什么 抄袭,不就是合理引用嘛。天下写论文的,哪个不合理引用引用别人的成果?一 引用就成抄袭了,一引用就成抄袭了,这还叫咱们怎么搞学术研究啊?开天辟地 的只有盘 古 先生一个人嘛不是?造人的只有女娲女士一个,圣人也只有孔夫子 一个嘛。马副主任也说,就是嘛。咱不跟他一般见识。   可李副主任心里老放不下。原因还是既然房已经把事情给捅了出去,影响算 是造出去了,想回收回来,只怕是难呢。万一上面认了真了,要查处了就不好办 了。其实大伙也明白,姓房的敢于捅出来,一定是掌握了确凿的证据了。这个连 我也懂得的。尽管现在是他们当领导的事情,与我这个唯一的兵没关系。我坐到 一边假装读《光明日报》,其实对他们的心思看得透透的。   回家我上到那个网站,把揭露李玉快副主任的那个文章认真拜读了几遍,感 觉事情不会差了。因为证据都在里面一一摆放着,而且如果说是合理引用,也说 不过去,毕竟一篇论文,你不可能合理引用了百分之六七十不是?想想李副主任 这回悬了,学校方面应该会认真对待的。一旦认真了,不悬了还能怎么着?再想 想,这个化名问号的会是谁呢?谁会这么惊天一问呢?   想了大半夜也没个眉目,就不想了。反正事情与我没有什么关系。我一个兵, 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了就是了。管他哥哥的呢。   转天上班,李副主任的两只眼睛都是红彤彤的,像是两只兔子的眼睛被错误 地弄到他的眼眶里了。显然他一整个夜晚也没睡觉。学术方面的问题,出了,往 往是致命的。弄不好,一个人的学术生涯就此完蛋了。李副主任都五十好几了, 成果出了一片,名气也不俗,这一弄,日后还咋个过日子啊?   等人来齐了后,李副主任就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然后他也不坐下,表情严肃 地对我们说,你们得为我做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被姓房的给玩死了。   马副主任笑了一声,说,李主任身广体胖的,哪个能玩儿死你哩。   李副主任丝毫也没有笑容,说,咱们可是同一条船上的啊。你们得替我说话, 上手段,把事情摆平了。   高主任吸着香烟,慢悠悠说,玉快啊,你要我们上手段,把事情摆平了,我 们上什么手段啊?咋个摆啊?跟姓房的理论?他在哪里我还不知道呢。唯一可行 的是,你到法院起诉他嘛。不是有人起诉他,已经胜诉了嘛。不是姓房的银行里 的钱都被法院划走了嘛。要是胜了诉,他赔偿你个十万八万的,咱们还可以沾点 光,跟着到精英大酒店好好吃喝一通嘛。   李副主任的眼睛转向高主任,你这是什么态度?你的意思是,要我自己处理 这件事情?你们就撒手不管了?   高主任有点发毛,说,你这是什么态度啊?我倒是想管,可哪里插得上手啊?   李副主任拍了一下桌子,你是主任,你就得管。   高主任恼火起来,也拍了一下桌子。可是还没等高主任说话,李副主任已经 掉头出去了。出去后又推门,把头从门缝里塞进来,说,我已经开始着手查阅你 们的论文了。你们个个都有犯罪嫌疑。等我查清楚了,要是你们还不把我当作一 条船上的,那时要沉船,大伙就一起完蛋了吧!   这一回他是真走了。他一走,屋里的气氛就僵了一样,听着没有人敢出大气。 好半天也没有。高主任夹在手指缝里的香烟都自己燃烧到烟屁股了,也忘记了往 嘴巴里塞。好像大伙都被李副主任给镇住了似的。   马副主任先打破了僵局。他小声说,疯了。李玉快疯了这是。   高主任啊了声。香烟到底烧着了他的手指。他把烟屁股丢到地上,狠狠踩了 几脚,把烧黑的手指塞进嘴巴里嗞嗞吸吮。一边吸一边说,李玉快怎么可以这样 说话?难道咱们都欠他的债不成?自己搞学术腐败,不幸被逮了个现行,不想法 把事情化解了,反而出来胡乱咬人。真是……他吐出手指,狠狠说,疯了啊……   毛科把两个领导的眼色都看遍了,然后小心翼翼地说,李副主任只怕也是被 逼的。哪个摊上这种事情,也要受不了的。咱们是不是得帮他一把。要不然……   马副主任瞅了毛科一眼,说,你是不是同病相怜啊你?   毛科急忙说,没有没有。   马副主任笑起来,就是有点病也是正常的嘛。哪个写论文不引用啊?高主任 都说过了,合理引用嘛。不用怕李副主任。他就是疯了。   毛科说,是疯了。   我想了想,也说,是疯了。   高主任就哈哈一笑,然后慢慢说,就算是李玉快疯了,咱们也得治病救人嘛 是不是?帮助他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是不是?要不然,咱这里出了学术腐败事 件,臭了他一个人倒无所谓,只怕连累了咱这一锅美味的高汤啊。   马副主任说,主任你语重心长,咱们如同醍醐灌顶。   毛科说,主任,你们说应该咋个做吧。我去跑腿。老任也不能闲着。   我说,我自查过了,我跟李副主任没有同病相怜的基础。   这是我迄今说出来的最差劲的一句话。一出口我就知道坏事了。因为三个人 的眼睛马上都集中到我的脸上。他们的表情虽然不尽相同,但都有一种怪诞在眼 睛里面闪烁。好像我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冒充人的怪物。我听见他们一起冷笑 起来。高主任冷笑的时候,把手里刚刚抽出来,还没来得及点燃的香烟给捏碎了。 马副主任则踹了一下桌子腿。毛科跳起来,直接冲我过来了。他跺着脚说,你什 么意思?你想营造出来一个世人皆醉独我醒,世人皆浊独我清的人生境界吗?区 区你一个任来起,难道胆敢跟整个大千世界抗衡吗?斤两。你掂掂斤两再说。   我小声说,我没斤两。只是我没有……   高主任哼了一声,马副主任说,任啊,你没有什么?你没有学术腐败是不是? 是。没人说你学术腐败。学术腐败也是要有基础的。你没有基础,你想腐败?腐 败,再说了,腐败是什么?是腐了败了。看看大伙,哪个腐了败了?就是被姓房 的给诽谤了的李副主任,虽说有点疯了,可他也没腐败嘛。还活生生的嘛。这个 不能由姓房的一人说了算,得有法律尊严……   我说……我说……   我还没说什么,高主任慢悠悠说,任来起啊,你的意思是咱们室是个大浑水 缸,你是出污泥而不染了?你的意思是你是一朵绽放的大荷花?好啊。我高兴, 我激动,我雄起。他站起来,走了几步,好,好得很哩。我这污泥里养不起你这 一朵鲜艳的大荷花啊,你是不是写个报告给我,我签字后,你另行高就啊?荷花 嘛,得找一个清水缸里养着嘛。是不是?   我感觉头脸上一片热,摸了一把,是汗水下来了,哗哗的,都流到地上了。 我把昨天李副主任用过的毛巾扯过来,擦了一回。一停手,汗水就又主动跑出来 了。我哭叽叽地说,主任啊,我不是那个意思啊。我也不是荷花啊。我没绽放啊, 也不鲜艳啊。我就一狗尾巴草啊我。求求你不要让我写报告,好不好?只要你不 要我写报告,下回我去砸姓房家的玻璃。   我这么一说,倒把高主任给说笑了。他哈哈大笑,说,砸玻璃……好好好…… 砸玻璃……毛去砸过,可人家住四楼啊,有万有引力保护着啊。你就是用上吃奶 的力气,你也砸不到啊。砸不到,你不是白说了一回嘛。是不是?口不择言说明 了什么?心里有鬼?是不是?   我说,不是啊主任。毛科砸不到,是因为他理论水平不够啊。再说他的实际 高度也不够啊。换了我,我保证让姓房家的玻璃一块也没有囫囵的……   毛科恶狠狠地哼了哼,不屑地说,吹牛那个不上税。我一科长都砸不到,你 一区区什么也不是的,就能砸到了?简直是天方夜谭了哈哈……   我静下心来,把头脸上的汗水擦干净,再拧毛巾里的汗水,拧得地上一片泥 泞。我一边拧一边说,毛科你砸不到,高度不是主要问题,问题是你没有动用高 科技手段。我小时候玩儿过弹弓,打起鸟儿来又准又狠。四楼有多高?也不过 二十米 吧?我保证一弹弓一块玻璃,片刻之间姓房家的玻璃统统完蛋。   大伙听了都乐,好像我已经把那些玻璃统统干掉了似的。好像他们就在一边 眼睁睁看着似的。他们一高兴,就决定放过我一马了。高主任说,行了,打玻璃 的事情以后再说吧。我已经差不多体会到你的良苦心情了。相信大伙只要齐心协 力,一定会把李玉快这个疯子给挽救回来的。领袖生前都好几次说过了嘛,要治 病救人嘛是不是?   具体办法,一是想法把姓房的网站给弄得大伙都看不见了。看不见了,也就 无所谓什么揭发不揭发了。你姓房的就是说出大天来,没人知道,也等于没说, 等于放屁了。二呢,但凡有人问到李副主任是不是真的腐败了,大伙要一致对外, 义正辞严地说,放屁。你才腐败了哩。不信?不信我这就回去好好查查你狗日的 论文。查出来就实名举报了你个狗日的。三,想法把李副主任相关论文的网络版 给撤销了。只要网上看不见相关论文,哪个想再拿出来做文章,起码也困难重重 了。四呢,做做李副主任的工作,说明大伙确实是同一战壕的战友这一基本事实, 要他放弃非常之不健康的想法,不要再继续在家里对室里其他同志的论文人搞什 么鸡鸡的肉搜索了。那样做的结果是,只能让亲者痛仇者快,只能搬起石头砸破 了自己的脚丫子。   但想想其中有些条款,执行起来也不是很容易的。比如姓房的网站,虽然别 处也有过想法给弄得大伙都看不见了情况,但也只是一地一处的。想让全世界都 看不见了,难。当然了,只要本地的人看不见了,也基本上等于全世界的人都看 不见了。这样,需要做通本地管理网络处相关人员的工作。至于第二条,这个相 对容易,只要吓唬吓唬那些幸灾乐祸的,相信他们一般的就会乖乖的了。这是因 为,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完全地屁股干净脸面清白。第四条款,只要李副主任 安全了,估计他不会再铤而走那个险了。   高主任心里很烦李副主任,不住地骂他疯子。   用了三天时间,事情基本上就摆平了。姓房的网站起码在我们本地的网上看 不到了。而问起此事的人,一经吓唬,果然就都夹起尾巴逃走了。李副主任相关 论文的网络版也想法撤销了,至于李副主任威胁大伙一事,当然也就没了下文。 上面似乎是过问了一下。但也只是过问了一下而已。高主任对上面说,李副主任 只不过是合理引用了几次,一时疏忽,在注解上忘记写明了。以后此类情况再也 不会出现了。并且做了保证,上面哈哈两声,也就过去了。如果上面抓着不放, 第二条款兴许也可以对着上面使用使用。   但是没能用得上。   摆平此事,据说花费了不少公款。好在高主任是弄经费的好手,花费了也就 花费了。末了,大伙让李副主任请了一顿。李副主任一兴奋,就上了茅台。结果 大伙快喝光了,才喝出来是假茅台。跟酒店交涉了半天,对方也不肯承认。后来 大伙也只好认栽。因为再不认,对方的保安就要动手了。我们室的 都是 君子, 动口可以,动手的不可以。   事情摆平了后,毛科提议要查查诽谤李副主任的黑手。因为明摆着,姓房的 不可能主动去关注李副主任的学术问题。姓房的眼光主要在院士、校长什么的那 里转悠,最差也得是正主任,李副主任的知名度也不够。被关注了一回,真是蹊 跷。所以毛科感觉应该肯定是身边人做的。起码也是本校里的人做的。   马副主任也主张查一下。因为如果不查,他也要担着一份嫌疑。于我来说, 查不查都无所谓。反正我知道这不可能是我做的。但我也必须要支持查。否则就 又独醒独清了。倒是高主任不同意,说是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反正也没造成什 么不可挽回的后果,得过且过了的好。万一你一查,他再给你来个破釜沉舟呢?   高主任的态度让李副主任心里不爽。出了这件事情,虽然没有造成什么严重 后果,但毕竟本校相关人员知道了,上面也知道了,于他的学术名声有损。而且 这种有损,一旦损了,就不可挽回了。日后大伙再看他的目光,也肯定要与往日 不同了。就是眼光没什么不同,难保心里的想法会同。所以有一段时间,他对高 主任爱理不理的。仿佛高主任真的欠了他一屁股债不肯归还似的。高主任大人大 量,没有计较。至于心里怎么想的,就不知道了。   过了几天,晚上李副主任约我出去喝酒。我不想去,怕担了嫌疑。可是再想 想,如果不去,他可能会以为我心虚,以为是我弄的手脚,只好揣了自己的一瓶 好酒过去了。喝酒的时候,李副主任怨气冲天信口开河。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 倒是说了无数。比如喝到脸红耳赤处,李副主任说,定是毛尼那狗日的做的手脚。 他是想用这种办法来把我挤下去,他好荣升副主任啊他个狗日的。   我急忙说,不可能的,毛科的本质多好啊。年轻,有才华,皮肤也不错,牙 齿也洁白,仅仅在国际期刊发表的论文就达到了上百篇,前途无量哩他,哪里会 做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事情来呢?   李副主任哼了一声,咬人的狗不露牙齿哩。狗日的毛尼写得那些狗屁论文, 我能查到的都查了一遍哩。狗日的抄的那个狠呐!有的干脆一个字也不差,人家 弄错了,他也跟着抄错了,就把个姓名换了哩……也是因为刊物档次不够,进不 了数据库,要不,他狗日的早就赤裸裸了……   李副主任说,这些日子,回家我就做功课。查。看看咱室里到底有哪个是清 白的。查了这几个月,也就你的论文还没查出个景儿来。   我汗颜,赶紧说,我是没几篇论文,要是像毛科那样都上百篇了,保不住就 让你给查出来了哩。   李副主任说,我顺带把几个校长的论文也查了,结果你猜怎么样?   我不敢猜怎么样,含糊说,不说这个好不好?   李副主任说,不好。不说我不痛快。说了才痛快。   我苦笑,你是找我来痛快的吧?   李副主任也不回避,咱室就你一个兵,还没有牵连,我不找你来痛快找谁? 姓高的?姓马的?还是毛……那狗日的?你说?   我急忙说,其实我也抄袭来着。   李副主任不信,眼睛红红地盯着我。我说,真的,不哄你。我上小学时特笨 蛋,不会写作文,就买了一摞作文选,老师布置个题目,我就把相似的作文找出 来,改头换面一番,抄到作业本里,就成了自己的了。   我说的是实情,可李副主任就是不肯相信。他说我就是哄他开心。我没办法, 就说,我是哄你哩。咱喝酒。结果他喝得回不了家,还是我打的送他回去的。   回家后我很紧张,思考着李副主任约我喝酒的事情要不要跟高主任汇报。可 是再一想,如果汇报了,就要把李副主任说的话也汇报上去。如果那样,室里肯 定会乱成一锅稀饭,而我就成了一罪人。所以我不敢说,而且很害怕李副主任自 己说出去。好在人喝醉酒的时候说了什么,醒过来后一般都记不得了。他也没说 什么。事情就过去了。   如此过了小半年,突然高主任的名字也上了那个网站。上去的原因与李副主 任的相同,学术腐败,抄袭。而且这一次揭发得相当彻底。更加严重的是,这一 揭发并非只在这一家网上,国内十来家网站都贴上去了。有的是原发,有的则是 转贴。反正一出来,轰轰烈烈的,想扑救也根本来不及了。高主任的事情就暴露 在了光天化日下。   在第一时间内,高主任疯了。是真疯,毫无保留地疯了。这个从他的眼神里 就看得出来。疯了的高主任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脚下踩着一双又脏又破的皮鞋, 手里握着一块尖锐的石头,乐呵呵地在校园里走来走去,嘴里念念有词。看见窗 户,只要上面有明晃晃的玻璃,他就停下来,把石头举到眉眼处,尖锐朝前,也 不瞄,用力就扔将出去。高主任显然是老手,手法相当准确,石头往往直奔玻璃 而去,接着就是噗嗵一声,玻璃四分五裂,碎成一地鸡毛。   所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大伙只要看见高主任,首先做的动作是把鼻孔 掩盖起来,然后把目光丢到脚下,快步而过。如果高主任走近了哪家的窗户,而 且碰巧主人站在窗前看见了,主人就得赶紧抱着头躲到一边,屏住呼吸,然后静 静地等待着那一声惊世绝俗的脆响。   2009年11月25日黎明4时半许于蓬莱新居   2009年12月12日早1时半修改   2010年7月29日早再改 ◇◇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