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祖父   空江   一直都想为我的祖父写点什么,自2008年初南方那场罕见的暴雪之后,却一 直耽搁着。直到这个号称“千年极寒”的冬天渐渐到来,才开始有了写下来的冲 动。   我的祖父,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不算一个坏人,因为终其一生并无恶行。但他 带给至亲子女的记忆除了伤痛还是伤痛,于是也无法用好人来称呼他。   祖父生于1922年,具体不详,卒于2008年初,临近春节的一天。在我并不多 的直观记忆中:他瘦小、驼背,穿深色衣服,出门总不忘记带雨伞和酒瓶两样。 从父亲和亲友们的描述之中,我觉得他的为人像极了《平凡的世界》里的王满银, 我记得和父亲说过这点,只是父亲从来不看小说,所以我无从求证。   小说虽然来源于生活,却经过艺术再加工。所以,王满银到最后幡然醒悟、 浪子回头,学会了蒸馒头,学会了骑自行车,在大舅子的庇护之下,守在妻子和 一双儿女的身边,继续走平凡的世间路。而我的祖父,因为祖母的过早亡故加上 儿女的心结,终其一生都不再有补救的机会,在那场暴雪之中,油尽灯枯,走完 自己86载的人生。   我赶到祖屋之时,寒风凛冽,外面是白茫茫的大雪,屋内的他被白色的裹尸 布包裹的严严实实,一眼看去只是一具蜷缩的瘦小的躯干。那一刻,我的眼中有 泪光泛起,但心中只酸不痛。毕竟20多年的生命里,我并未与祖父相处过一天甚 至一小时。那眼泪,源自我骨子里所流淌着的他的血液,我清醒的知道在那里躺 着的分明是我嫡亲的祖父,而我是他在这世间至亲的长房长孙。我与他,虽然貌 似这20多年都不曾走近,但冥冥之中总有一些相通之处。   某一年我约莫7,8岁,母亲试图将一张我的小床头柜搬去她的那边。大概为 了显示民主,她用商量的口吻和“借”这个字眼。我十分天才的回复道:不能借, 借着借着以后就没了。记得她当时的面部表情十分惊恐,直至父亲回到家中,我 听见他们的谈话,才知道原因。很多年前,他们结婚的时候,因为亲友送了很多 只水瓶无处放置,于是他们想到祖父屋中的八仙桌,于是想借来存放,我的祖父 也是用这样一句话打发他们的。我母亲对这句话的印象十分深刻,我想多半是因 为那是她的人生当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祖父讨要某样东西却惨遭拒绝。多年 后,她自己亲手抚育的孩子口中冒出类似的句子,她的震撼也是可以理解的。直 至今日,我母亲还是常常半开玩笑半当真的说:你们家是隔代遗传!在她感觉到 我的自私以及缺乏责任感之时   小学时,在家门口玩耍,遇见一旁经过的祖父。他上前轻唤着我的小名问道: 为什么不上我家去玩,是不是你妈妈不许?我记得当时的我表现的非常羞涩,不 知道替母亲解释几句,虽然我母亲真的从来没有说过类似的话。对老家的记忆其 实在那个阶段非常的不好,之前也回去过几次走走亲戚。一次,父亲和表姑父在 老家钓鱼,我在塘边独自玩耍,一个同族的比我还小的男孩冲上来拿起石头狠狠 砸了我的鼻子,从那天起,我经常的流鼻血,这个毛病折磨了我很多年,至今看 见血还是有种莫名的恐惧。还有一次,母亲去上海了,父亲回老家喝喜酒,骑着 自行车带我回家的途中,因为醉酒不慎将我落入冰冷的水塘之中。那一晚我受了 很大的惊吓,所以在河边长大的我一直没学会游泳。   初中时,班上有部分住在城郊结合处的同学,那里距离我的老家已经不远。 我记得有一次,后排的同学在谈论周末上祖父母家玩耍的事情,于是顺便问我。 这一直是我比较忌讳的话题,因为我从来没有享受过周末去祖父母家的乐趣。我 不知道和人怎么解释这个问题,因为除却早亡的祖母和外祖父母以外,我的祖父 分明是活着的。于是我用一句“都不在了”轻易的抹煞掉他依然在世的事实。巧 就巧在后排的一个女生居然认得我祖父,于是尖叫:那你石潭的爷爷呢!同学继 而说道:上周他还来我家玩,还问我可认得你。很难描述当时的感觉,突然间很 恍惚的认识到,原来记忆深处有个地方叫石潭,我还有个爷爷,其实他认识我。 只是因为很多很多的原因,时隔10余年再次踏上那片土地之时,却是开头的那一 幕。   事后,母亲说父亲心狠,说他没有滴一颗泪珠。祖父分明有儿有女,儿孙满 堂,但高龄的他一直独自居住。据父亲的一个堂侄所言。我父亲经常去老家附近 钓鱼,却从不踏进祖父屋中一步。钱也是给的,却总通过他们,拒绝见祖父。有 一次,祖父跌断胳膊,我父亲收到通知迅速赶往医院,很麻利的联络医生打点一 切,商量是保守治疗还是手术,但却拒绝安慰因为疼痛而不住呻吟的祖父一句。 祖父后几十年的人生之中,其实是有几分惧怕这个长子的。   发现他亡故的是住在附近知道他感冒了,于是去给他送热水的二女婿。据说 姑父赶到之时,他的身体早已冰凉,似在前夜离去。姑父急着离开现场去报丧, 我们才匆匆赶来。在农村,一个有着三个儿子的高寿老人过世,算得一件白喜事, 按常理推断,该是大操大办的。我们在家收到消息之时,舅妈恰好在。于是我母 亲的娘家人迅速知道这个消息,也合计着在怎么去这位亡故的姻亲的葬礼上尽点 礼数,给我母亲长些颜面。可是我父亲的话非常的决绝:不操办,不收礼,立即 火化。   祖父有6个子女,尚在人间的有5位。当日,只有我和我父母一家三口都到场 了。我的一位表姑那日路过我二婶的店铺,听她说及祖父过世了,叔叔已经在赶 往的途中。表姑很诧异的问我婶婶:你为何不去?我婶婶言道:他走他的,我做 我的生意,我是要生活的。我母亲听到这事时,不忘在我面前刻薄我婶婶几句, 我没好意思提醒她,她在知道祖父的死讯之时,虽然用最快的速度反应我们该准 备些什么物件去发丧,但也不忘抱怨我的祖父临终之时依然不够贤德,选择这样 的天气为难我们。我倒觉得,我这位婶婶的言语倒有几分通达的智慧。死了死了, 一死百了,活着的人自然要好好生活。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再说当日,以我父亲为首的三个嫡亲儿子,拒绝为祖父披麻戴孝。父亲和叔 叔们平时交流并不多,在哪一刻,倒有超乎寻常的默契,于是出现了很戏剧化和 不近人情的一幕:分明有三个嫡亲儿子的祖父,却在没有儿孙披麻戴孝的情况下, 被匆匆送往火葬场,即时火化,未按照惯例停尸一夜甚至更久。火化后,骨灰迅 速寄存。唯一赶来火葬场的亲友是我那个无意间知道消息并且执意赶来的表姑。 她是我祖母的内侄女,一个婚姻和我祖母也即她的姑母一样不幸福的女人。我记 得她当日的哭声很有意思,她哭道:姑父,你走好,到了那边一定好好待我姑妈, 再别像以前那样。表姑的这般哭诉,虽然简单,却道出了父亲、叔叔们心中一辈 子的结。   我的祖母,在我父亲约莫20岁左右之时,就已故世,当时只有40出头。我在 父亲很老的一个工作证中,看见过祖母的照片,是和另外一个妇人并几个孩子的 合影,彼时她怀中的婴孩就是父亲。祖母长发垂肩,眉目姣好,这点从我的姑姑 们娟秀的相貌中也窥探的到。只是祖母命苦,关于她的婚姻,据说是她在世上唯 一的亲人哥哥一手促成的。原因是祖父家境不错,舅爷出于疼爱失去父母的妹妹, 于是给她找了这样一个男人。然而事与愿违,祖父是个不折不扣的败家子,从来 就没有承担过对于家庭的责任,用我父亲的话来说就是,一生未曾置办过一样东 西,永远在挥霍与不负责任的状态,两度劳教,让妻儿受尽疾苦。祖母过世的时 候没有明显的前兆,我的父亲好像还在鱼塘边钓鱼。叔叔前来喊道:大哥你快回 家,妈好像不行了!祖母在那一天静静走了,没有什么大疾病,只因为身体太过 虚弱。她的虚弱是有原因的,养育了六个孩子,却面对着对家庭一丁点责任都不 尽的丈夫。作为母亲,必须一次次走进医院,以卖血得来的钱贴补自己和孩子们 的生活。我的祖母,在大多数识得她的人心中,都是一个固定形象:美丽,善良, 命苦。她在世之时也曾挣扎过,因为我听说她也一次次的带着孩子们回娘家—她 唯一的亲人哥哥家中。   我父亲与祖父的关系在我祖母过世后,基本没有修好过。叔叔们与祖父也是 如此。我对于祖父的记忆,基本来源于亲友们的描述。他年轻时候的荒唐以及种 种,我幼时听亲戚们谈及,有种笑破肚皮的感觉,比很多小说里的内容都要精彩 几分。如今大了,只觉得过于哀伤,不想再提及。那笑声背后分明凝结着我祖母 的泪水,我父亲他们儿时所有的不幸以及一个家族的遗憾   二叔曾经有一次在我家吃饭,我记得他说道:我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至今想 到我妈,我还想哭个三天三夜。我记得当时父亲脸上的皱纹很深,脸色很不好看。 后来母亲也和我说过,她了解的父亲心肠狠硬,一生都不轻易流泪,唯独说到祖 母之时止不住眼泪。父亲和二叔那天谈到祖父若有一日过世该如何操办之时,观 点相当一致:一切从简,不置办棺木,随意处理骨灰,最最重要的是绝对不让其 与祖母合葬,要让祖母在下面安安静静的生活再不要受苦受累。我母亲曾经淡淡 提及祖父鳏居几十年,都没再续弦,这点还是难得的。我父亲说这与我祖母所受 的苦楚相比实在微不足道。   所以,虽然有悖常理,却在意料之中。祖父的身后事,就这样匆匆的,草草 的办完了,我们迎来了2008年的春节。我以为这个事情就这样完结了,年后春暖 花开之时,却接到母亲的电话。她说父亲还是给祖父购置了体面的公墓,准备择 日取出骨灰下葬,母亲不忘抱怨父亲一力承担了所有的费用,不让弟妹们拿一分 钱,抱怨姑姑们的名字被刻在了墓碑之上,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合乎规 矩。我劝慰母亲说父亲是经济条件最好的长子,这是责任也是你们的体面之处, 顺带还给我积福积德了。最后一句话令我母亲非常的受用,她终于不再絮叨。   到了这里,我的祖父算有一个善终了。此刻他躺在儿子给置办的墓穴里已经 2年多了。祖母还没有迁葬至旁边,但也是迟早的事情,在这个问题上,随着祖 父逝世后时间的流淌,我的父亲和叔叔已经屈服于世俗,不再坚持己见。我的祖 父母,恐怕在另外一个世界已然相见,我想善良的祖母恐怕已经不会再怨怠什么。 这一世,祖父直至临终之前,都未得到子女的原谅,这个惩罚真的已经足够了。   我的父亲,和过往的几十年一样,经常回老家或者附近钓鱼,却再未踏入自 家的祖屋一步。任老房子在风雨中摇晃颤抖,直至某天终将倒塌。用他的话说就 是即便钱多的装不下了,也不会花一分一厘去修缮那曾经也颇为壮观的房子。那 块地皮,他也是一点念头都没有,如果公家要的话,那就送了也罢。   于是我知道,那个叫石潭的地方,我们是永远的回不去了。   2010-10-30 ◇◇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