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香漫金秋（原创小说——参见评奖） 　　福昶 　　周丰年的脸庞被盛开的菊花繁复地围裹着，开始的时候非常清晰，象秋天银 色阳光里耀眼的向日葵，接着就模糊起来了，仿佛被速度和时空慢慢地抛到后面 去了。白菊感到心口跳动着一种隐约的疼痛，她不知道是离开周丰年的缘故，还 是将要见到向城的缘故。一想起向城，她便想起过去那些如同缤纷落英一样的岁 月，向城曾经给她带来了多少快乐和瑰丽的憧憬啊！火车到站了，痉挛般地晃动 了一下，然后停下来了。白菊透过车窗向外望了一眼，然后站起来，提起行礼向 着火车的出口走去。她返回菊花峪以后，一定到小南峪找山花好好地谈一谈，周 丰年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男人，他应该和常人一样拥有家庭的幸福！ 　　刚刚升起的银亮阳光消失了，黄色灯光象潮水一样猛地展现在了眼前，涌满 了地下通道。白菊被人流携裹着向前走着，忽然闻到了菊花浓郁的香气，那是大 山深处菊花浓郁的香气。时令正值秋天，菊花峪到处开满了金色和白色的菊花， 浓郁的香气象雾霭一样到处弥漫，浸透每一棵树木、每一块石头和每一座山峦； 菊花河里的流水香气四溢，浪花晶莹活泼地跳动着，歌唱着。白菊走了一天的山 路，坐了一天的汽车，又坐了一夜的火车，终于走进省城的深处了。她离开菊花 峪已经千里之遥了，却在走出车站的通道里闻到了浓郁的菊香。两边的行人投来 了困惑和欣喜的目光，他们同样闻到了浓郁的菊香吗！？菊花抬手闻了一下自己 的袖子，怀疑自己的身上沾染了菊花峪的香气。其实她的衣服、身体、乃至生命 和呼吸都浸透了浓郁的菊香，她原本就是菊花峪的一部分啊！ 　　走出火车站，白菊面对繁华冷漠的省城并不感到陌生，她在这座城市的师范 学院度过了四年的大学生活。这座城市曾经属于她，或者说她曾经属于这座城市。 其实这座城市从来也没有真正属于过她，或者说她从来也没有真正属于过这座城 市，所有的憧憬都是一厢情愿的幻想。她曾经试图走进这座城市，却总是以失败 告终。她象菊花峪的一棵菊花，无法移栽到这座城市并存活下来。 　　白菊在电话亭打了一个电话，然后转身叫了一辆出租车。她见到向城以后， 必须和他好好地谈一谈，顺便到母校去看一看，再去拜访华婷及其家人。如果没 有向城，她的大学岁月和接下来数年的感情生活将是一片空白；向城给了她许多 珍贵的挚爱，使她懂得了爱情。如果没有华婷及其家人的资助，她不可能顺利地 完成高中学业并且考上大学，成为一名教师。白菊知道她现在面临着对于承诺的 忠诚和背叛、面临着对于爱情的拥有和放弃的艰难抉择。白菊坐在行驶着的出租 车里，望着公路上熙熙攘攘的车辆行人，周丰年的音容笑貌又出现在脑海里了。 　　拂晓时分，白菊和周丰年走上一道山梁，站下来，回首望着薄雾笼罩下的菊 花峪。 　　白菊说，周老师，你回吧，我办完事就会回来的！周丰年沉默着说，你看， 秋天的菊花峪多么美啊，到处开满了菊花，有金黄色的，有银白色的，空气中流 淌着香气，如果你不想回来了，可不要忘了菊花峪啊，至少不要忘了菊花峪的这 些菊花！那时候白菊听见周丰年话语的深处响彻着一种颤抖的声音，看见他的双 目中慢慢地蒙满了泪水。白菊感到他对她的感情象绵长的河水，一波又一波涌荡 着，轻柔又久长；她知道自己对他也充满了一种美好的依恋，但是她在心灵的深 处从来没有承认这是爱情。白菊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周丰年就是她的老师，给 了她特别多的关爱，多少年过去了，由于他把过多的时间、精力和热情倾注给了 学生，或者说没有遇到合适的另一半，仍然没有成家。白菊大学毕业以后，主动 要求回到了菊花峪小学，她和周丰年的师生关系变成了同事关系，这是一种怎样 缘分的安排啊！？白菊说，周老师，你的情况，我已经和小南峪的山花谈过了， 你该成个家了！周丰年说，你的心比山坡上的白菊还要纯洁！在这个世界上，也 许只有你，一直真正关心着我，谢谢你！白菊伸出手握住周丰年的手说，你是我 的老师啊！接着白菊的泪水就涌出来了。她控制不住地流着泪，她不知道为什么 流泪。周丰年拍拍她的肩头说，只要向城真正对你好，就留在省城吧！白菊点点 头，又摇摇头，她还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白菊说，我回来以后，就去找小 南峪的山花，她是我最要好的小学同学，她会听我的！白菊走下山梁，回头望去， 看见山梁上的周丰年象一棵落光叶子的树杆，沐浴在火红的朝霞里，坦荡地面对 着季节交替时刻的大山。白菊想，他的心里一定藏着一个春天。 　　白菊来到省城九中教师的宿舍前，站在一棵梧桐树下张望着，环顾着，她不 知道怎么才能找到向城，希望找一个人打问一下，却听到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白菊转过身去，看见向城向她快步走来，隐没在心灵深处的一些往事刹那间便复 活了。她想跑过去拥住他，事实上她一步也没有挪动，生命之中仿佛设置了一种 制动的力量。 　　向城说，我接到你的电话就赶过来了！白菊说，不会耽误你的课吧！向城说， 现在是最后一节自习课了！他一手接过她手中的行礼，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说， 走啊！白菊感到了向城的体温和心跳，感到了他的热情和愉悦，她知道她仍然活 在他的心里。白菊在向城的引领下走上三楼，走进他的房间里，猛地想起了大学 时代首次到他宿舍的情景。那时候男生宿舍特别脏乱，男生们还起哄，现在的教 师宿舍整齐干净多了。 　　向城把行礼放到桌子上说，这是我和王老师的房间，王老师家在省城，不怎 么住校，事实上这是我一个人的房间了；你来了，就象到了家里一样，随意！白 菊说，我此次来省城……向城说，我知道你来省城干什么，先玩几日，再谈你来 省城的目的行吗！？白菊望着向城的眼睛，不再说什么，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 他所有的思想。她说，我还要去拜访华婷及其家人！向城说，应该的！然后他沉 吟着望着她说，白菊，我们是恋人相逢，不是一般的朋友或者同学相逢，你变得 有些陌生了！白菊说，是吗…… 　　向城把她拥进怀里，亲吻着她说，听我的，来省城吧，想当老师，我给你联 系学校，不想当老师，我给你联系其它单位！白菊说，谢谢！接着她的泪水涌出 来了。向城为她拭着腮颊上的泪水说，你若再不来到我的身边，我怕失去你，我 认识许多女孩，可是没有一个女孩象你一样高贵，我指的是心灵的高贵，如果我 们真的走不到一起，我会非常痛苦……向城的泪水潸然而下。白菊捶了他的前胸 一拳，俯到他的怀里啜泣起来了。 　　白菊洗了一个澡，休息了一会儿，适应着一种暂时的全新生活。午饭时间到 了，向城在宿舍楼下的酒馆里为她接风洗尘，两人喝了许多酒，说了许多话，互 相搀扶着回到宿舍里。白菊坐在一张床上，向城坐在另一张床上，两人又说了一 会儿话，然后躺下来，很快便睡着了。两人醒来以后，到市场上采购了蔬菜肉食， 回来便开始忙活晚饭了。 　　向城说，如果你离开菊花峪，来到省城，来到我的身边，我们的小日子一定 会非常幸福的！白菊说，我何尝不希望与你在一起啊，可是我有过承诺，当着华 婷及其家人的面，还有其他许多人的面，我是有过承诺的啊！向城说，现在的承 诺就象肥皂泡一样，眨眼间便破碎了，谁还在乎一个承诺啊，人们早就忘了！你 即便违背了自己的承诺，也没有人指责你的！白菊说，可是我自己在指责自己， 我的良心在指责自己！向城说，又来了，大学刚毕业那会儿，我们有过这样的争 论，谁也说服不了谁，你回到了菊花峪，我留在了省城；我总以为过一段时间， 你会离开菊花峪回到省城，回到我的身边，没有想到你依然这样顽固不化，难道 你的一个所为的承诺比我们的爱情更为重要吗！？白菊沉默地望着向城的眼睛， 很长时间以后才说，先是一个承诺，后来是菊花峪离不开我，或者说我有些离不 开菊花峪了…… 　　向城说，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说服你，我无法说服你！他接着说，为了舒适的 工作环境和生活环境，我可能放弃了爱情，我是一个物质化的人，没有一点精神 追求，行了吧！白菊平静地说，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已经争吵了三年了，我有些 累了！向城舒出一口气，平静地说，我请三天假，陪你玩三天！白菊忙着手里的 活儿，埋着脸，沉默着。 　　两人的晚饭是温馨的，却没有恋人相逢时刻忘我的兴奋和喜悦。 　　房门被敲响了，向城起身拉开房门，一位妙龄女子微笑着走进来了。 　　向城指着女子向白菊介绍说，我的同事，徐爱玲。他又向徐爱玲介绍白菊， 我的大学同学，来省城办事，到我这里落落脚！白菊主动走过去握住徐爱玲的手 说，你好！徐爱玲把手抽回去，望着向城说，恐怕不只是同学那样简单吧！向城 说，是同学。徐爱玲不屑地瞥了白菊一眼说，向城你出来，我有话对你说！然后 她转身走出去了。向城歉意地望了白菊一眼，转身跟着走出去了。 　　徐爱玲说，向城，我告诉你，要好自为之！向城说，我怎么了！？徐爱玲说， 你明明知道我对你有感觉，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向城说，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徐爱玲说，你要晋升职称，要当教导处主任，要进教育局做公务员，所有这些是 你几年内的人生理想，你可要想好了！她的鼻孔里哼出一丝冷气，转身走了。 　　向城回到房里，想着徐爱玲教育系统的官宦背景，沉默地为白菊夹了一块糖 醋蒸鱼。 　　白菊埋着脸吃着糖醋蒸鱼，没有说一句话，她听出了他们对话的潜在内容。 　　整个晚饭时间是沉闷的，他们过去相处的日子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白菊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心被一种利刃刺动了一下，疼痛不已。她突然感到向城 在她的生命里如此重要，但是她却将要失去他了。向城感觉着白菊的意识律动， 他知道白菊其实非常敏锐，她能够在非常短暂的时间里感到表面事物背后的本质 内容。晚饭以后，白菊坐在宿舍的电脑前上网，向城则坐在桌前看一本关于教育 学的书。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时代，在很多的课外闲暇里，他们总是相约走进 阅览室，挨在一起阅读着人类累积下来的精神财富。那个貌似大学时代的夜晚， 他们怎么也找不到大学时代的内容了，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永衡的记忆。白菊和 向城之间仿佛有着很多话需要倾诉，却又难以找到应有的交流管道。 　　向城站起来望了一眼座钟说，该休息了，睡前关好门！白菊说，你去干什 么！？向城说，我找个地儿睡去！白菊终于说，这里不是两张床吗！？向城犹豫 着站下来说，你不怕我犯错误吗！？白菊说，大学毕业的那一年，你不是已经犯 过这样的错误了吗！向城说，我还是找个房间凑合一下吧！白菊看见向城走出去， 拉上房门，她突然感到自己的心里一下子被掏空了，孤独的潮水象乡村的夜幕一 样涌上来，把她淹没了。 　　向城走了几个房间，没有找到空闲的床位。在同事闹笑的数落下，向城又回 到了自己的房间。那时候白菊已经关掉电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感觉着向城 的去而复返，脑海里异常纷乱。她需要思索一个非常重大的问题，却又找不到这 个重大问题的任何头绪。 　　那个夜晚仿佛变得格外地漫长，白菊在一张床上，向城在另一张床上，两人 难以入睡却又装作很快进入了梦乡腹地的样子，发出香甜的呼吸。到了下半夜， 白菊听到向城在床上不停地折腾着，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她甚至希望他能够走 过来给她以热烈地拥吻，到头来什么也没有发生。热烈的拥吻已经属于过去，化 成了斑斓的记忆，两个相爱着的年轻男女睡在一个房间里竟然什么事情也没有发 生，谁能相信啊，这样的事情谁能相信啊！？白菊躺在床上，抑制不住的泪水象 涌泉一样，湿透了枕巾和被角。那时候她再次感到脑海里出现了大片大片盛开的 菊花，她闻到了馥郁的菊香，看到了周丰年的脸庞。她知道她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她和向城的缘分已经走到了尽头吗！？白菊突然感到一种恐惧袭上心头，她从来 没有意识到生命的深处潜伏着这样的恐惧，象一匹潜藏着的饥饿残暴的野兽，伺 机而动。 　　向城陪着白菊在省城游逛了几个地方，他甚至和她去了母校，拜访了几位老 师，然后他们开始在熟悉的校园里漫步。他们曾经在一个教室里上课，在操场上 运动，在一起表演文艺节目，在阅览室里读书……向城企图帮助白菊找回过去许 多美好的时光，找回他们爱情的发展历史，希望她能够离开菊花峪来到省城，来 到他的身边，过一种全新的生活；但是向城的所有策划和努力到头来却以失败告 终了。 　　他们沉默地坐在校园恋爱角的连椅上，枯黄的落叶从高大的乔木上落下来， 强调着秋意的浓重。白菊忽然想起了菊花峪成片成片的菊花，她甚至象家猪一样 嗅动着鼻子，菊香使她的生命变得蓬勃起来了。白菊说，这样的时节，菊花峪的 菊花正在盛开，到处流淌着馥郁的菊香，角角落落里充满了菊香。白菊没有注意 到向城的面部表情变化，更没有感觉到他的心理活动，她却看到了菊花峪成片成 片的菊花正在盛开，繁复地围裹着周丰年的脸庞，还有张张盛开着的学生们的脸 庞，令人心旷神怡，赏心悦目。白菊坐在校园的连椅上，面对着秋天，她的脸庞 仿佛变成了一朵硕大无朋的菊花，爱情涂作金黄的花边，熠熠生辉。那时候白菊 能够意识到向城的存在，向城的存在其实就是她的存在，她和向城相爱的那一刻 起便没有想到将来出现分手的情景，但是生活的指针并不是按着人的憧憬和意志 运转的，它有自己运转的意识和规律，没有人能够对其进行真正有效地改变过。 　　白菊说，我是一株生长在农村的植物，是无法移活到城市里的，你虽然也是 一株生长在农村的植物，却天生向往城市里的生活，你若是一直生长在农村也许 很快就会枯萎的，而移栽到城里则能够很好地存活下来，并且有一个很好的发展， 貌似相同的生命其实有着本质的区别！向城惨然笑着说，城市文明是人类社会发 展到一定阶段的重要果实，多少人都在尽情地享受这枚果实，你却要离其远去， 甚至爱情的力量都不能把你拉回来，你不感到你有问题吗！？白菊说，城市这枚 果实貌似香甜，其实里边浸透了毒液，过度的竟争和贪婪带来了各种各样的攻讦 和算计……向城站起来说，这是社会发展的动力啊，你不要为了一个破烂承诺找 一些无谓的借口了！白菊说，兑现承诺不是一种道德沦丧吧！？向城说，可是你 为此丢掉了爱情，背叛了爱情！白菊说，我没有背叛爱情，我只是没有办法和能 力鱼和熊掌兼而有之！她接着说，如果你回到菊花峪，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可是你喜欢享受城市这枚有毒的果实！向城瞪着眼睛说，谢谢你的提醒！ 　　秋天里，城市和乡村有着非常严格的区别，飘零的落叶和温度的下降凸显出 城市繁荣背后的萧条，而农村则是收获的季节，到处弥漫着野花和果实的芳香。 向城的蓄意谋划并没有改变白菊的固有选择，那时候他们象大学时代一样，并排 着从校园里走出来，但是思绪和心情已经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这是他们以前没 有预料到的。 　　向城要了一辆出租车，他们进入车内的时候，看见徐爱玲站在对面一棵高大 的梧桐树下望过来，熙攘的行人车辆切割着她的视线。徐爱玲甚至挥了挥手，企 图越过马路，却又终于站下来，只是平静地任凭行人车辆切割着她的视线。白菊 坐进出租车里，瞥了一眼向城，他的成熟还没有达到完全掩蔽内心活动的成度。 出租车象鱼一样向前游去，很快消失在城市的海洋之中了。 　　白菊前去拜访华婷及其家人，是她到省城的重要目的之一。她要问一问华婷 及其家人，她该不该留在菊花峪，履行她的承诺。半年以来，菊花对这个问题进 行了多次深刻的思索，离开菊花峪还是继续留在菊花峪。菊花峪有她依恋的周丰 年和非常喜欢的学生们，省城有她深爱的向城和优裕舒适的生活环境。那时候向 城一周给她写一封信，催促她尽快做出回到他身边的决定，他们早已到了结婚的 年龄啊！一起走出大学的同学们大都留在了城市，大都结婚甚至已经为人父母了， 她不能再耽误向城了。白菊有一段时间特别孤独和无助，她利用闲暇曾经不止一 次地和家人、伙伴和看着她长大的老人交谈过，离开菊花峪还是继续留在菊花峪， 哪一种选择是正确的！留在菊花峪固然好，可是离开菊花峪也是可以理解的，没 有人因此对她进行指责的。白菊心里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对于其他人来说也许 无足轻重，不足挂齿，可是他们难道不知道她以前的庄严承诺吗！？难道说谎是 一件非常心安理得的事情吗！？ 　　父亲说，履行承诺是应该的，可是不是所有的承诺都需要履行到底，因为社 会在不停地变化，人也随着变化啊！母亲说，现在农村的人，都在向城里奔啊， 你考上大学不容易，本以为你到城里工作，成家立业，光宗耀祖，到头来又回来 了，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姐姐说，你不是傻，就是一直处于病患状态， 什么承诺不承诺的，现在谁还讲承诺啊，你离开省城、离开向城本身就是背叛了 爱情，背叛了承诺啊！白菊说，你懂什么呀姐姐！姐姐说，你懂，等你在农村成 了家有了孩子，你就懂了，可是也晚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卖后悔药的！白菊的 伙伴山花说，城里有福不去享，回到乡村受罪，谁不说你傻啊！前街的三奶奶说， 多少年来，菊花峪就出了你这么一个大学生，毕业了，却要求回到乡村做老师， 了不起，可是对你自己来说就有点傻了，我这个没有文化的老婆子都看到这一点 了，你就看不到吗！？ 　　白菊和周丰年坐在山梁上，敞开心屝进行了一次深刻的谈话。 　　微弱的秋风停歇了，盛开的菊花波浪般地向着周边涌荡开去，空气中流动着 浓郁的香气。那时候白菊的心中生出一种奇怪的想法，在玫瑰色的天光里，在馥 郁的菊香里，她和周丰年溶化在大山里也许是一种非常幸福的事情。她感到远在 省城的向城正在慢慢远去，变成记忆苍白的背景，周丰年变得愈加清晰真实起来 了，象一枚鲜红的印章在她的心坎上印上了难以泯灭的印记。白菊忽然感到内心 生出一种惶恐，生命的爱情抑或正在发生变化，正在一点一点地发生变化。她无 法左右这样的变化，真正的爱情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东西，谁也无法准确地把握她 的去来和活动。那是一种心和生命的感受，那是澎湃的湍流，很多时候理性的堤 岸无法规范爱情恣肆的涌动。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周丰年就是白菊的老师，是她 崇拜的对象。多少年过去了，白菊的人生道路划了一个很大的弧线以后，她又回 到了菊花峪，回到了周丰年的身边。白菊知道崇拜的性质正在发生变化，正在向 着爱情的地域前行，这是她毫无准备和无法接受的，因为向城已经在她的心里驻 扎下来了。 　　周丰年说，菊花峪需要你，可是你的位置也许不在菊花峪，而是在城市里， 你应该回到向城的身边，否则你们很难修成正果！白菊说，他若是爱我，为什么 不能来菊花峪呢，为什么是我到省城呢！周丰年说，向城是属于城市的，他是不 会回到乡村的，你为了他的发展和爱情，应该做出妥协！他接着说，你大学毕业， 家庭、社会和国家都付出了成本，你在城市比在乡村更有机会发挥生命的潜能， 回报社会！白菊说，可是我不止一次地说过，大学毕业以后，我要回到菊花峪， 做一名乡村教师，回报那些帮助过我的人，我做过这样的承诺啊！周丰年沉默了 很长时间说，很多年以前，我是你的老师，现在我们又是同事，应该说，我已经 认识你很多年了，我是了解你的，可是我突然感到刚刚认识你，你怎么有这样的 思想啊！他站起来，望着西天慢慢溶尽的晚霞说，听老师一句话，到省城去，回 到向城的身边去吧！白菊站起来，欣赏着投在周丰年脸颊上的一抹红色说，我若 是真的走了，你怎么办啊！？那时候白菊看到周丰年瞥过来的眼睛里有一种明亮 的光泽，深邃的双眸里涌上了晶莹的泪花，接着他转过脸去了。那个金色的黄昏， 周丰年走在前边，白菊走在后边，他们从山梁上向着菊花峪走去，谁也没有再说 一句话。 　　城市的变化太快了，太大了。白菊提着行礼，几经打听，终于找到了华婷居 住的小区。她站在过廊里，华婷的母亲辨认了很长时间才把她辨认出来。白菊与 华婷的母亲见过三次面，第一次是她考上大学以后，第二次是她大二暑假期间， 第三次是她大学毕业以后离开省城之前。她对于华婷的母亲来说并不陌生，可是 她在较短的时间里竟然没有认出她来，也许菊花峪的生活环境使她发生了很大的 变化吧。 　　白菊说，我来省城……看看你们，你们挺好吧！华婷的母亲说，挺好，小婷 大学毕业留校任教以后，吃住在学校，你华叔在单位忙，我退休了，却感到身体 和精神不如从前了，退休反倒退出毛病来了！进去坐吧！白菊走进客厅坐在沙发 上，从行礼里取出了给华婷及其父母带来的土特产。华婷的母亲把一杯热茶放到 茶几上说，还带什么东西啊！白菊说，都是大山里的土特产！华婷的母亲说，你 大学毕业以后，要求回到菊花峪，难道省城真的不如菊花峪好吗！？白菊企图解 释什么，却一下子语塞了，她不知道如何现实地回答这个问题，忽然感到多少年 前的承诺已经象烟云一样消散了，真的没有人记起了。华婷的母亲说，你是师范 学院的高材生，在省城找一个满意的工作并不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干么找罪受啊！ 再说，一个高中生就能承担起你现在的工作，大材小用，是人才资源的浪费啊！ 白菊说，可是我……她真的已经无法再进行解释什么了，她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 的困惑和痛苦。 　　华婷的母亲说，我给小婷打电话，我去做饭，多住几天吧！白菊说，阿姨你 就不要忙了，你们都很好，我就感到很好，可是我得回菊花峪了，那里还有一大 群孩子等着我呢！华婷的母亲说，来一次，总要在一起吃一顿饭吧！白菊说，阿 姨，我真的要回去了，我还会来看你们的！华婷的母亲突然笑着说，阿姨知道了， 你要到向城那里去，小婷提过你和向城的事，把他领来，让阿姨看一下！白菊说， 阿姨，你们为我打开了认识社会的一扇窗口，我永远感谢你们！华婷的母亲说， 其实，同时你也为小婷打开了一扇认识社会的窗口，她因为你才变得更加独立、 认真、坚强、俭朴、诚实、正直，富有爱心，你在精神层面上对她的帮助很大， 使她受益终身，真正应该感谢的是你啊！ 　　白菊努力控制着一种流泪的欲望，向着华婷的母亲深深地鞠了一躬。华婷的 母亲把她拥进怀里说，小菊，这里永远是你的家，什么时候想来就来吧！她又说， 阿姨还是希望你来省城工作，你的价值不在菊花峪啊！白菊说，我与华婷的关系， 我一直以为是一种单向的物质上被帮助的关系，刚才阿姨说，华婷通过这样的关 系从精神层面获得了许多有用的东西！我感到非常高兴！ 　　白菊告别了华婷的母亲，在路口乘上了公交车。 　　没有月光，没有风，黛紫色的星辉象雾一样笼罩了大地，异常静谧。那是白 菊和向城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夜晚，以后这样的夜晚再也没有了，再也不会有了。 以前的两个夜晚，白菊在一张床上，向城在另一张床上，两人并没有发生众所周 知的任何故事，这是他们思想严重分歧和生命对于欲望克制的缘故。肉体之间的 作用，必须伴随着精神方面的交流与溶融，否则便失去了生命真正的愉悦。最后 一个夜晚到来的时候，白菊和向城一直聊着，他们几乎没有对于未来的共同憧憬， 只是回忆着过去共同的美好时光。到了后来，他们都流下了泪水，热烈地拥抱在 一起，亲吻着，不愿意分开。 　　向城说，我长这么大，只有真正爱过你一个人，我只有与你在一起才能感到 快乐、愉悦和踏实，能够把封闭的生命全部打开，我的肤浅、虚荣、自私、狭隘、 丑恶和肮脏，能够全部暴露出来，展现在你面前。任何女性都不能给我这样的自 由和放松，只有你能够给我，我知道这就是爱啊，已经溶入血液和骨髓的爱啊！ 可是……你不能离开菊花峪，我也不能离开省城，我们抑或是生活在不同水域的 鱼，难以放养在一起……白菊说，我是生活在海水里的鱼，你是生活在淡水里的 鱼，你到了海水里就死了，我到了淡水就死了，这就是宿命啊！他们再一次拥吻 在一起，吮吸着对方腮颊上的甘美泪水。白菊哭着说，你当着徐爱玲的面，为什 么说我到省城来办事，只是到你这里落落脚，为什么！？向城说，对不起，我伤 害了你了！白菊说，我不能给你的东西，她能够给你，她若是真对你好，我也就 放心了！！ 　　子夜以后，白菊和向城有些累了，要休息了。他们脱去外衣，穿着内衣拥躺 在了一张床上，手挽着手，向着梦境的深处走去。白菊感受到了向城身体的强烈 需求，向城也感受到了白菊身体的明显变化，他们为了坚持一个共同的约定，一 直幸福地坚守着各自的承诺和阵地。当今社会，没有人理解这样的承诺和坚守， 也就没有人相信这样的承诺和坚守，象没有人能够理解和相信白菊对于生活的抉 择一样。白菊和向城无法走到一起，却又难以割舍，仿佛拥躺在一起的两个年轻 生命，他们之间必须设置一层两层稀薄的阻隔，这种人为的设置本身便是对于承 诺的兑现，否则所有的坚守便会土崩瓦解，化为烟云，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数年以后，白菊约周丰年坐在菊花峪的山梁上，回忆起她和向城拥躺在一张 床上的情景，心中便涌荡起难以言表的幸福潮汐，一波又一波，冲涮着她心灵记 忆的堤岸。那时候白菊突然变得非常纯洁，象晶莹剔透的水晶一样，她甚至希望 周丰年能够与她分享这样的幸福回忆。白菊坐在馥郁的菊香里，无限陶醉地遥望 着省城的方向…… 　　黄昏时分，白菊下了汽车，走上了菊花峪的土地。她看见周丰年和学生们站 在山梁上，手中挥舞着簇簇金黄的银白的菊花，在她心里搅起一个又一个激越振 奋的旋涡。白菊感到途中累积的疲惫渐次散去了，她提着行礼，抑制不住地奔跑 起来，一直跑到山脚下。周丰年喊着口令，学生们列队展开了欢迎的仪式。白菊 登上山梁，看见火红的夕霞从西天投射过来，涂在周丰年和学生们的脸上，染红 了菊花的颜色。她无法抑制自己的泪水，她感到泪水从眼窝里涌出来了。简单隆 重的欢迎仪式结束了，学生们唱着歌儿沿着婉蜒的山路向菊花峪走去。白菊和周 丰年走在后边，浓郁的菊香和缭绕的歌声在空气中融合着，夕霞和菊花正在构画 着菊花峪未来梦幻般的景象…… 　　白菊说，我临走的时候，说过一句话。周丰年说，我记住了，你要去小南峪 找山花，为我提亲！白菊说，我想好了，我不去了！周丰年站下来犹豫地猜测着 说，我太大了，各方面的条件也不好，她和她的家人不会同意的！白菊望着周丰 年的眼睛，伸出右手握住他的左手，然后又伸出左手握住他的右手，她感到了周 丰年血液的流动和心脏的跳动。白菊说，周老师，我决定了，我要嫁给你……那 时候白菊感到周丰年仿佛被烧红的铁块烫了一下，想把双手抽回去，却被她紧紧 地纂住了。白菊靠在周丰年的怀里说，我要嫁给你……周丰年说，我，我从来没 有想过啊，没有任何准备啊！白菊说，现在想，现在准备，并不迟啊！周丰年说， 你的位置应该在省城啊！白菊倔强地说，不，我就是要嫁给你！ 　　周丰年的心里掀起滔天巨浪，他把白菊拥进怀里，感觉着从眼窝里涌出的晶 亮泪水冲刷着脸颊，也冲刷着心灵和整个生命…… ◇◇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