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二舅(散文)   第广龙   我只要回老家,一定会进水桥沟,去看亲戚。准备的礼当,无非二斤桔子, 一爪香蕉,外加一包茶叶和一包水果糖,有时还有一样盒装的点心。这些东西, 加一起不多,但要走四五家,每家一份,提在两只手里,也就沉沉的。常年在外, 表达一些心意是必要的。去大舅家,得再拿一瓶子白酒。大舅爱喝酒。去碎舅家, 得两份。另一份是给二舅的,多了一条纸烟。都交给碎舅,再转给二舅。一般不 直接和二舅见面。早先,我一年回老家五六回,也难得见到二舅。要么出去了, 要么在。如果在,二舅不愿意见人,我也有些怕二舅,不敢见。二舅的房门,关 得严严的。分明的,二舅又知道来人了,窗户上的帘子动弹着,能听见,能看见, 但二舅不会出来的。碎舅说,我走了,二舅才出来。我相信。一次,我离开碎舅 家,出了巷子,过了石桥,沿河岸边的土路走着,就看见二舅出来,嘴上叼着纸 烟,手里抓一个空纸盒子,一甩,仍进河水里,似乎看见对面的我了,似乎认识, 却不言语,折转身回去了。空纸盒子在水里漂浮着,正是我带给二舅的装点心的 盒子。   二舅是个病人,病了几十年了。   我的记忆里,有两个二舅。一个是得病以前的二舅,一个是现在的二舅。   我有三个舅,只有二舅,面相文静,说话也文静。在我小时候,过年,平时, 二舅来家里,坐着站着,都得体。一定会和我说几句,虽然我正上小学,能感到 二舅把我当个人看。二舅拉着我的手和我说话,说我念的课文,让我觉得亲近。 二舅的手,厚实,宽大,却绵软。   我妈说,你三个舅,只有你二舅把书念下了。   这多么了不起。   果然,二舅考上了平凉农校。虽然是一所中专,但在那个年代,这也是极不 容易的。大舅,碎舅,没有谋下前程,只能当农民,在山里种地。二舅穿干净衣 裳,胸前别着校徽。水桥沟的人,提起二舅,都一致夸赞。二舅有了自己的将来, 也给家族荣耀了脸面。在农村,这有时特别重要。   奶奶盘腿坐在炕上,一锅子一锅子吃旱烟。奶奶布满皱纹的脸,也被一丝丝 烟缕抚弄平整了。   我就喜欢二舅来家里,也会凑一边,听二舅说话。二舅说话,不紧不慢,听 着顺耳。我爸我妈,都对二舅热情。倒茶的玻璃杯子要用开水烫一遍,非要吃了 加了鸡蛋的饭才让走。   二舅从农校毕业,按说分配到农机站或者哪个水库上班,也是不错的职业。 由于学业优秀,被县委宣传部看上,直接进了机关,成了政府的人。坐带电话的 办公室,到哪里,都有车坐,有人陪,还给安排吃住。   二舅走到宽展路上了。   二舅结婚,我妈领我去了。我去吃好吃的,去看新媳妇。这在那个岁月,都 是很吸引我的。好吃的是啥?猪头肉。结婚的宴席上,一定有这道菜。第二好吃 的,便是丸子了。也是猪肉的,剁碎了,和些葱花进去,和些面粉进去,团成一 个个团,油锅里煎熟,放起来。吃法有丸子炒粉条,火锅丸子。我爱吃火锅丸子。 二舅的新媳妇,我该叫二舅母,大个子,穿戴新鲜,双手端盘子,上头站三个白 瓷酒盅,挨桌敬酒。二舅拿一只酒壶,在一旁给酒盅里添酒,一起听祝福话,说 感谢话。每个人跟前,听的,说的,都大模一样。敬酒到有的桌,二舅被鼓住喝 了酒,脸红红的,舌头大了。水桥沟里的人,几乎都来了。帮忙的,贺喜的,看 热闹的,都来了。院子里专门搭起棚子,有唱戏的棚子那么大,用来待客,吃流 水席。   如果就这么继续下去,照在二舅身上的阳光,会越来越多。这是每个人的思 想。   大约在一年后,也许是一年半后,二舅出事了。这谁都没有料想到。我的印 象里,婚后,二舅来过我们家几次。也和二舅母一起来过。好好的人,上了一回 山,就出事了。二舅的人生,从此发生了改变。几乎改变成了另外一种人生。大 舅、碎舅后来常常说,你二舅要是好着,多少人都能跟着沾光。看来,改变了的, 不光是二舅一个人。   当时的情况,我断断续续了解了一些,似乎很简单,似乎很正常。可是,偏 偏在二舅这里,产生了天大的后果。在水桥沟深处,就是北山,山上面,是极大 的塬。水桥沟人种的地,就在北山上。说是秋天的一个星期天,二舅和几个朋友 约上上北山打猎。北山上都是梯田,种玉米,种豆子。几乎没有树,树早就砍光 了。这样的山,能有啥动物,最多出没个别野兔子,扑腾几只野鸡,呱啦鸡。山 里转悠了一个下午,只打了几只麻雀。天也黑了,几个人不想回去,就钻进看秋 的草棚里烧玉米吃。还喝着白酒唱歌。闹腾够了,也累了,睡在草棚里,天亮了 才下山。   回来还正常。可是,下午开始发烧,以为受凉,熬姜汤喝了,睡下又叫起, 药也吃了,身子软软的,眼睛通红,不见任何缓解。送医院时,人开始说胡话, 说得都是十年前二十年前的事情,却穿插了这几年的内容。   二舅在医院睡了三天,烧退了,可以回家了,人却不是原来的人了。   用人们都明白的说法,二舅疯了。   疯子有两种,一种武疯子,砸东西,打人,具有破坏性,威胁其他人的安全; 一种文疯子,常自言自语,或一言不发,乱跑,行为不定。   二舅属于后一种。   如果静静呆着,也许亲人会觉得另外一种难受。可是,二舅似乎静静呆着, 可吃饭时叫他,人却不见了。大舅出去找,碎舅出去找。有时没走远,就找回来 了。有时在跟前找不见,水桥沟能找的地方都找了,还找不见,要到县城的街道 上找。县城不远,也不大,找一个下午,也找见了。二舅常常中午出去。二舅也 听话,找见了,就跟着一起回来。   一场大雪后,也是中午,二舅又不见了。这一次,连县城最偏的柳湖公园的 角角落落都找遍了,也没找见。天黑实了,还不见人回来。奶奶张大嘴,不出声, 只是喉咙里头出声,拳头一下一下在炕上砸。大舅碎舅又出去找,还发动亲戚出 去找。天亮了,一个一个,神情沮丧,拖着疲惫的步子回来了。   二舅连个影子也不见。   一天过去了,没找见,两天过去了,没找见,三天过去了,还没找见。寻人 启事印出来,贴到人来人往热闹的路口的墙上,贴到学校门口的树上,贴到电线 杆上,也没有可靠信息传来。说城南沟头一个疯子像,赶紧去,一看,不是的。 说泾河滩大水冲上来一个死人,都肿胀了,衣服似乎像,心慌着去辨认,看手, 看脚心板,不是的。一下轻松了,又沉重起来。   不知道人在哪里,怎么样了。   五天后,兰州方向有了消息,先电话打到二舅的单位,再由单位来人到家里, 一起去看,看看是不是。   去了,果然是。   兰州多远,也不知二舅是坐车去的,还是走去的。要走,走两天不一定走到。 衣服上有土有泥,鞋开帮了。额头上,还有一道血口子,都结痂了。好在人基本 完整,没有大碍。   别人着急,喊叫,二舅不言语,似乎这些都与他没有关系,好像他不是当事 人。二舅的眼睛里,看不出喜还是怒。眼神是平静的,甚至是超然的。   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按照大夫说的,二舅被送到天水看病,送到山东看 病。都是看精神方面的病的有名的医院。大舅,碎舅轮流陪护。农闲了,就一起 跟着。大舅说,光是吃药,都能把人吃饱,一次吃的药,够装一碗。这样治疗了 半年,回来,歇在家里,似乎有所好转。可是,一到秋天,二舅又开始出走,只 好再送到医院去,又看了半年。吃下去的药,怕能拉一汽车。   二舅再回来,不怎么乱跑了。可是,人却显得更不正常了。和其他人的交流, 几乎完全中断,也不见自言自语,只有奶奶、碎舅问一句两句,似乎能听来,表 情上有一丝表现,但不回答。估计用药过量,起了副作用。睡觉,连住睡三天, 吃饭,要么一口不吃,要么一天吃七顿八顿。这让亲戚更加不安,平时在一起, 话题几乎都会涉及二舅,即使说着别的,说着说着,谁唉一声,马上就又说起二 舅。   又是一阵长吁短叹。   二舅的病治不好,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到二舅身上,这也是人之常情。谁都会 遇上三长两短,但是,像二舅这么大的难,一千个人里,不一定有一个人遇上, 偏偏让二舅遇上了。怎么办呢?总不能眼看着一个好端端的人,变成疯子,变成 废人。   就联系二舅在山里打猎,是不是惊动了土地爷,或者什么魂灵。大舅碎舅到 山上,提着蒸碗,蒸馍,还备下烧酒,烧纸,线香,祷告一番,求取神圣原谅, 放过二舅。说二舅如果有所得罪,那是年轻,不懂事,通过神圣教育,一定吸取 教训,重新做人。   只是图个心安,奇迹怎么会发生。   又有人说,二舅得这样的病,一定是前世欠下了什么孽债,才有这样的报应, 要安稳,得求神灵。入冬,奶奶托付村里的人,请来了道士,在家里做法捉鬼。 请来了阴阳,在家里查勘风水。经也念了,符也贴了,没有效果。奶奶年纪大了, 还上崆峒山,见庙进庙,见道观进道观,又是布施,又是上香,把大愿许下。   这样折腾,还是没有奇迹出现。   又传来一些话,进了奶奶耳朵。意思是二舅命薄,要是当农民,肯定顺顺的, 啥事都不会有,可是,竟然成了政府的人,自然就被克住了。   别的,奶奶都信。说二舅命薄,就该当农民,奶奶生气了。开开院门,骂了 一天,也不知骂谁,反正骂说这样话的人。   再怎么样,二舅还是个病身子。谁都觉得,要看好没指望了。   二舅的媳妇,开始还照看二舅,也抱有二舅康复后,一起好好过日子的想法。 但这两年多下来,知道再也回不到过去那个人了,就提出离婚。道理不用讲都明 白,一个人跟一个人过一辈子,好过也不好过,长着呢。谁愿意和疯子过一辈子 呀。二舅病人,说话没效力,奶奶做主,当时就答应了。二舅的媳妇离开时,给 二舅做了一顿饭,是手擀的面条。看着二舅吃了一碗,又吃了一碗。二舅的媳妇 离开时,坐在屋子里,哭了一鼻子,才出来,才走了。   二舅病了,二舅的媳妇走了,奶奶的头发,全白了。   说起来,多亏二舅有个单位,还是政府部门。要是农民,看病的钱哪里来, 谁养活他,这可是个问题。即使是别的单位,比如工厂,合作社,那也会有麻烦。 如果工厂倒闭,肯定没人管。说起来,二舅在不幸中也算有福,没有上几天班, 工资月月发,吃喝总归够。中间曾有一段,发工资少下了,二舅到单位,坐下不 走,也不闹,只是定定的,木头人一样,单位的领导受不了,也是同情二舅,表 态以后一分不少,一定按时给。报销药费,也没打过磕绊。不是报一回,是一百 个一回都不止。   二舅病了,知道他有单位,单位发工资。但是,二舅确实病了,治不好了。   时间长了,大家也就接受了二舅是病人这个现实。我回家去看奶奶,奶奶提 起二舅,话语也平和多了。但是,奶奶还有操心,她岁数大了,迟早要走到二舅 前头,她走了,二舅得有人经管吃喝。大舅另家了,搬出去住,碎舅和奶奶住。 在农村,这意味着给奶奶养老送终,主要由碎舅承担。自然,老院子也由碎舅继 承。奶奶明确了,二舅也由碎舅照顾,一直和碎舅一起过。二舅的工资,也由碎 舅安排。大舅同意,碎舅接受,事情就这么定下了。碎舅虽然是排行最小的,但 能靠住事,心善,不吃烟,不打牌,喝酒只喝一杯两杯。把二舅托付给碎舅,是 最好的结果。   如今,奶奶过世许多年了。如今,二舅还是老样子。吃饭了,碎舅给二舅端 房里。平时,留神二舅的动静。怕二舅不注意出去,碎舅养了一只狗。生人来, 咬得利害。我到碎舅家里来,在大门口就大声叫碎舅,叫把狗看住。往院子里走, 我有意无意往二舅的房门看一眼,房门自然关着,没有声音传出来。二舅在这个 世上,似乎存在着,又似乎不存在。   二舅这一生,就这样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