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消失   □毕亮   他单膝跪地上,右手扇自己耳光。闷响。左手拉扯移动的行李箱。租屋隔音 效果差,担心邻居耳闻动静,他压低了哭声。带着哭腔他说,亲爱的,再给我次 机会!他又说,别离开我!停止扇巴掌,他两只手死死拽牢行李箱。滚轴停了。 她松了手,哭出声音。低头时她的眼泪水滑过脸颊,滴到瓷砖地板、罗马鞋上。 她抠着某个手指头的橘红色指甲盖(涂抹了某韩国品牌的指甲油),回头扫视一 圈客厅,目光落在旧冰箱、旧沙发、书架上(书架挡板玻璃在过去他们某次争吵 时,给他拿啤酒瓶砸碎了,至今未恢复原样)。视线停留在阳台,角落堆满金威 啤酒易拉罐和枯萎的芦荟盆栽。她似乎想到什么,表情有些古怪。咬紧牙,她咽 了口口水,抓紧行李箱把手,往门廊走……   男人从梦里哭醒来,两条腿发酸发软。他试图挪了挪腿,隐隐地麻痛。近半 个月,他反复做着同一个梦。   灼热的阳光透过窗户玻璃刺射到床上。散落在男人小腿的那部分阳光,像蚊 子的刺吸式口器插进肌肉中,令他微痛。   男人翻身,面朝墙壁,缩腿,把两条腿从阳光下挪开。天气溽热,男人流了 身臭汗,皱巴巴的T恤两边胳肢窝显出水渍印。床头的电风扇吱吱响,吹到男人 身上全是火热的风。睁开眼,他盯着灰白墙壁,想一些别的事,以及刚才的梦。 又翻了个身,他背对墙壁,还是觉得哪里不舒服。支起身,他发现枕头被压瘪的 那块地方湿了。   坐床边男人身体挺得笔直,盯着吱吱响的台式电风扇看。客厅里的电视正播 放香港警匪片,不时传来枪声。他想若是他有一把绍尔P228式手枪,仅需一粒派 拉贝鲁姆子弹,将枪口对准自己太阳穴,抠动扳机,一枪便可爆头。枪声止住, 他扫了眼电视屏幕,卷发性感女郎正慢条斯理地脱衣服。他将视线挪到电视机下 方工具柜,里头有铁锤、三角刀、梅花钳……   男人想尽快把房子转租出去。已有好几拨人来看过房子,不是嫌一室一厅小, 就是嫌房子太旧。   从冰箱抽了瓶金威啤酒,走回房间,他摁下笔记本电脑电源开关。边喝啤酒 他边点击“深圳之窗”网页,稍后他在跳蚤市场发布了房屋转租信息。喝完啤酒, 他赤脚在房间走来走去。地板黏乎乎的。他不想让自己停下来,一旦安静下来他 就会想那个纠缠他的梦。   拎着空啤酒瓶,男人走去阳台。吸鼻子,他闻到有股怪味。阳台角落里那一 大堆酒瓶、易拉罐,他打算在客人看房前处理掉。那盆枯萎的芦荟,他也不想要 了。坐回沙发,靠着软垫,他不眨眼睛地盯看墙面上的壁虎,拿手按摩膝盖、小 腿。想起过去许多的事,他走了神,眼睛亮了一下,又黯淡下来。   卧房手机铃声响起,他跑去接,听声音对方是个年纪不大的男人。那边表示 想来看房,并问男人什么时候能入住。男人说,看你,随时可以。那边说,要是 满意,我们今天就想住进来。   “我们”。   男人猜那边是一对打算同居的青年男女。他知道房屋转租有望了,甚至他觉 得速度太快了点。看房人挨会过来,他出门在楼下找来收废品的河南老头,将阳 台那堆瓶瓶罐罐全卖给他。他想若是房客马上住进来,夜里他该去哪里歇脚。他 懒得再想了,这半个月他把一辈子该想的事全想完了。他小声跟自己说,再看, 随它去吧!   在一室一厅的房子里男人来回走,瞅着房间的摆设。住了四年,就要离开, 他很有些不舍。从冰箱拿啤酒,冰箱几乎是个空壳,仅剩四支金威啤酒和前两天 从超市买来的过油花生。他呲牙咬开瓶盖,坐沙发上,就着花生米喝酒。   酒瓶很快空了。   手摇了摇空瓶,男人打了两个酒嗝。身上汗涔涔的,他嘀咕说,热,真他妈 热!   他又闻到那股怪味。不是汗臭。   楼梯间传来沉沉的脚步声和咯咯咯的笑声。   他们手牵手出现在男人门前。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女。女孩瘦得像根牙签。男 人把目光从年轻男孩身上挪到女孩身上,然后移至他们脚边。两只行李箱。   女孩视线下斜,盯看男人点缀着帆船的棉质短裤,嘴唇张合,似在清点布料 上帆船的数量。   男人说,你们刚毕业,是么,从内地来?   年轻人说,湖南来的,我们刚大学毕业。他扣紧了女孩比麻杆还细的手。手 背上隐约暴露出青筋。   望了眼女孩的手背,男人又看年轻人。他说,恋爱多久了你们?   年轻人说,这跟租房有关系?他看男人,有些疑惑。   男人说,没关系,我随口问问,我有个朋友四年前来深圳,也是跟女朋友一 块来的。不过……一阵咳嗽后,犹豫着他说,现在他们分开了!   年轻人说,哦,我们看看房子!   男人把他们让进屋。他们将行李箱拖到门边。看房时女孩始终不讲话,皱着 眉头,手捂鼻子。看遍房间的角角落落,年轻人问站身旁的女孩,还满意吗?   女孩说,你说,你满意我就满意!   年轻人把嘴巴凑到女孩耳边,压低声音说,好难闻这里,看能不能再减点价!   男人望着他们,听不清他们嘀咕。他说,你应该带你女朋友去看海?   年轻人说,看海?   男人说,我那朋友刚来深圳,就带她女朋友去看海,听海风的声音,看海鸥 贴着海面飞翔。   年轻人盯着男人额头一颗痦子看,显出敌意。手托着下巴,女孩说,你朋友 真浪漫!   男人没看女孩,从茶几上拣了两粒花生米,咀嚼起来。电视机似乎音箱坏了, 里头那个西部牛仔在篝火旁,讲话声音怪怪的。是李安导演的电影《断臂山》。   男人说,你怎么看他们?   年轻人说,什么?   男人说,同性恋。   年轻人说,两个男人在一起那个,总有点怪!   男人发现女孩脸红了。换了话题,他说,怎么样,觉得这房子怎么样?   年轻人说,旧了点,还有……   男人打断年轻人讲话。他说,够便宜了,还想讲价你?   年轻人脸色变得酡红,吱唔半天,他说,洗手间的马桶只怕有一个月没冲水 了。   男人说,坏了,没修。   年轻人说,屋里的床、沙发、书柜、电视、电风扇、电冰箱会留下么?   男人说,不会,我可以折价买给你,你们。   年轻人朝女孩看,女孩视线越过阳台,戳向远处云霞灿烂的天空。终于她忍 不住说,我闻到有股怪味,你们闻到没?   男人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趾。身体靠在沙发上,然后他说,是风把海的味道 吹来了,海水的咸味、腥味,习惯成自然,就好了。   女孩似乎不信,挪步到阳台上,鼻翼翕动,做起深呼吸。她盯着枯萎的芦荟 看了一会,冲年轻人挥手。你也过来闻闻,她说,海的味道真是怪!   站茶几旁的年轻人没动身,他说,多少钱,那些电器、家具?   男人说,这我得算算。   年轻人说,我们打算马上搬。   男人说,那好,我得赶紧收拾收拾。年轻人皱起眉头,看着地面东一块西一 块的污渍。男人说,我也没多少东西可收,保证今天你们能住。走进卧房,他寻 出行李袋,收拾他要带走的那些物品。客厅剩下年轻男女,他们在耳语。男人竖 起耳朵,仍听不清他们谈话的内容。   卧房的怪味越来越浓,男人盯着组合床发愣。稍后他将一团脏衣服塞进包里, 还有牙膏、牙刷、毛巾、洗发水,松下电动剃须刀,索尼数码相机。笔记本电脑 装进电脑包。当他把所有的物件收拣好,行李袋仍是瘪的,似漏气的皮球。他感 觉自己还有什么东西忘记装进包里,一时又记不起来。   男人连拍后脑勺,想起冰箱还有三支啤酒。他忘记带走的肯定跟啤酒无关。 但他决定喝掉啤酒再离开。   男人将剩余的啤酒摆茶几上,双手叉腰,望着阳台上的年轻男女。他说,我 请你们喝酒,一人一支,喝完我走人!   他们站原地没动。   年轻人说,再喝你就高了,进门时我闻到你满嘴酒气。   男人说,告诉你,长这么大,我从来没喝醉过。你们过来坐,陪我。抬起手, 他指着那些家具、电器,结巴着说,免……免费,送给你们!   年轻人说,你真醉了。   男人说,不要钱,你俩过来。他抓起酒瓶,连往嘴里塞了三粒花生米,开喝 了。   他们凑到沙发边,年轻人也启开酒瓶盖子,陪男人喝。女孩将十根手指扣一 起,坐在塑料椅上,又从斜挎包里摸出剩大半瓶的可口可乐。女孩担心地说,你 们少喝点,别喝多!她又说,我不会喝酒,我喝可乐。   男人把酒瓶放桌上,两只手捏成拳头磕打大腿。他说,看到你们,我就想起 我那四年前来深圳的朋友。那时他们真相爱,跟你们一样,走到哪里都是手牵手, 谁也离不开谁。   女孩说,后来呢?   男人说,分了。   女孩说,为什么?   男人瞟了眼女孩,沉默。女孩发现男人眼睛红了。男人握住酒瓶,猛喝了三 大口。打完酒嗝,他说,人都在变,有人变好,有人变坏,我朋友属于后者。他 工作上遇到了点麻烦。有半年,他没找到工作。关键不是这个,是他变成了另外 一个人,脾气暴躁,出现暴力倾向,还爱上喝酒,成了个酒鬼。   年轻人说,我猜他只是想发泄,人总要有个发泄的通道,不然会崩溃。   男人说,我觉得也是。他比谁都爱他女朋友。知道吗,他喝了酒,就把女朋 友当沙袋,拳头、巴掌、飞毛腿,全使在女朋友身上。他把手当成钳子,掐紧女 朋友脖子,将她整个身体抵在墙上。好几次,女朋友晕了,他急得团团转,掐她 人中,往她脸上泼冷水……他女朋友经常要戴镜片超大的太阳镜,热天也是长衣 长裤,遮挡青一块、紫一块的瘀痕。他们都是要面子的人。   女孩说,难以想象,我觉得男人不爱她,至少那时已经不爱了。真是个自私 自利的男人。   男人说,你胡说什么?   女孩说,他就是个自私的男人。   男人鼓胀着眼睛,伸长脖子,喝完酒,将酒瓶搁腿上。矮下头他说,每次我 朋友练完拳脚,看着墙角边缩成一团呜呜哭的爱人,后悔得头直撞墙,头破了, 鲜血像梅花染墙面上。女朋友要离开他,撞破头扎了绷带的他就一把揪住女朋友 的长头发,往柜子或椅子上撞。女朋友旁边是什么,就撞什么。他们那种情人关 系完全失控了。   女孩说,他疯了!   年轻人说,我能理解,你朋友内心其实纠结得很。   女孩说,我不同意,他就是个疯子。女孩盯着年轻人看。稍后她说,哪天你 丢了工作,或者找不到工作,也会这样对我么你?   年轻人说,当然不会,我肯定能找到工作,也不会丢工作。我相信自己。   男人说,我朋友刚来深圳时,也跟你们一样,相信一切。但有时很多事不由 自己决定,比如金融危机,之前那些自高自大的美国人会想到有这一天吗?不会, 绝对不会。人往往只想到美景,事后才去总结身处的绝境和险恶。   穿好塑料拖鞋,男人起身,走去洗手间。   他们听到尿液落入便池的声音,还有男人打了三个酒嗝。   女孩闻到了男人嘴里的酒气,屋里还有别的味道,她讲不清楚。她看见两只 小蟑螂从沙发底下探出头,又缩了回去。她嘀咕说,他真悲观,我们不该这样。   回坐沙发时,男人起先坐瘪的位置留下的印子还未恢复原样,他的屁股能感 觉到皮面的灼热。窗外警笛声由远及近,又由近走远。男人低头,默声不说话, 像是在思考。屋里只有咕噜咕噜喝啤酒的声音。男人咂咂嘴,抬起头说,世上很 多事需要时间给答案,就说我那朋友,他们曾经海誓山盟,彼此相信爱情。结果 呢?还不是劳燕分飞。   女孩说,我相信爱情,你朋友他们只是孤例。   年轻人说,我也信。   男人说,好吧,那我祝福你们,我先把酒喝了。   他们的目光一齐聚焦到电视屏幕。女播音员说关外某个城中村发生了凶杀案, 事发多日后,房东收租时从房间门缝里闻到异味,于是报了警,警方根据现场侦 察,初步判定为情杀……   男人将啤酒瓶喝得底朝天。望着剩下的那支啤酒,他说,这瓶留给你们夜里 庆祝。手伸向酒瓶,发抖的手碰倒瓶身,摔地上,玻璃碎了满地。突然他想给两 位年轻人照张合影。颤抖着手掏出沙发边行李袋里的索尼数码相机,他说,别管 那些碎玻璃,来,你们站一起,我给你们拍张合照。看到你们,我就想起我那位 朋友!   男人讲话声音变得沙哑。他眼睛更红了。   他们并排站在阳台上,背后是渐弱的阳光。男人将相机画面定格,他说,好, 笑一个!他们都没笑,神情异样,镜头里女孩嘴唇张合,正嘀咕着什么。   男人拎着行李袋离开后,年轻男女开始收拾客厅、卧房。   边抹桌子女孩边说,那家伙肯定患了绝症,你猜是什么癌?   年轻人说,你猜他多大,80后,顶多三十,大不了我们几岁。   女孩说,我问你他的病?   年轻人没答腔,将洗干净的拖把晾在阳台上。探出头,望楼下城中村行走的 路人,他说,管他什么病,不是你亲戚朋友,跟你非亲非故。女孩说,他真够颓 废,脑壳上顶了个鸟巢,我猜他病得不清。你看他满脸胡茬,像索马里海盗。   讲话时女孩一脸轻松。摊开两只手掌,撑开十指,女孩盯着看。她说,刚才 打扫卫生我的手指划破了皮,你看。过来抱抱我你!   不等年轻人拢近身,她走向书柜,将手指在一排平装书上比划。在书柜左上 角,她发现一叠信封。朝男朋友望了一眼,她说,怪了,现在都写电子邮件,这 里还一大堆信封。   所有的信封没贴邮票,都是开封的。上面仅写着“马牧(收)”、“杜莉 (收)”。他们坐回沙发上,一封一封浏览。偶尔他们抬头望对方,眼神里藏着 说不清楚的东西。两张脸都有些发红、发烫。   女孩说,是情书。   女孩又说,马牧和杜莉他们过去真相爱,你说你会像索马里海盗那样爱我吗? 她讲话声音有些怪。   夕阳缓缓隐去,天暗了下来。   年轻人说,会,肯定。   女孩说,信里的海盗男人曾经也这么说。   女孩哭了,陷入沉思。她哽咽着,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年轻人说,将来 我们会跟马牧和杜莉一样吗?   他们并排坐在二手沙发上。天完全黑了。客厅里似泼了墨,一团黢黑将他们 挟裹。   沉默过后,年轻人说,那个酒鬼男人故意把情书留给了我们。也许他喝多了, 忘了拿。管他呢,现在我们应该去麦当劳吃点东西!   两个人安静地坐着,未动身。女孩突然讲话了。我觉得屋里那股怪味肯定不 是海的味道,你仔细闻闻,女孩望着阳台外面初亮的灯火说,估计是什么东西烂 掉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