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五月八日,美国蓄意制造了轰炸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的恶性事件。我们中 国人义愤填膺,决定借五月十五日亚利桑那大学毕业典礼之机,举行一场抗议集 会。特巧,那日,美国国务卿奥尔布莱特也来参加毕业典礼并发表演说。奥尔布 莱特就是在我们的怒吼中,被保镖拥进了会场。 《燃烧吧,愤怒与正义!》(第八部分) 树 明 五十 周魁又被带了进来。他比第一次被带进来更紧张,更害怕。果然如魏洪斌分 析的,“有伤风化”只是一个幌子,特工关注的只是那张集会通知。当时,他好 怕,裤子都尿湿了。本来英语就不好,一紧张,竟连最简单的英语单词都听不懂 了。特工只好把问话写在纸上,他嘴唇哆哆嗦嗦,不知道英语怎样说了,手颤抖 不止,也写不出字来。特工又是给做咖啡,咖啡里加了浓浓的乳脂和糖,又是给 他巧克力。折腾许久,他才慢慢定下神来。 他只想保住 HS 公司那个白干活不给钱的工作。所以,特工问什么,他答什 么,尽可能把责任往外推。他如实说了高子军怎么样主持召开民运党党员大会, 制定了怎样的“阴谋”策略,他又把通知的制作、打印、复印等统统推到高子军 身上。同时,他也提到了莽昆仑餐馆老板当面扯下通知撕得粉碎。 如果他不提民运党、不提高子军还好一些,抓他之前,特工查了犯罪记录档 案,根本就没有周魁这个名字,又调阅国家社会安全保障系统档案,一个普普通 通的中国人,政治难民,人权观察秘书,匹马社区学院学生,没有任何犯罪记录。 原打算恐吓一番,警告他星期六少惹事,放人了事。可是,他供出了一个组织, 有组织、有预谋的行为就非同一般了。他又供出了高子军,东太平洋研究中心助 理研究员,这涉及到美国情报人员。双重或多重情报人员?特工那多疑的大脑中 枢里第一个闪现出来的就是这个概念。 马上向上司汇报,上司对此事简直匪夷所思。一个小小的组织,想要挑动美 国和中国大战!一个小小的助理情报员,阴谋策划美中大战,使用的手段不是向 中国输送情报,而是烧美国国旗,烧克林顿和奥尔布莱特模拟像,再烧一张巴顿 半身画。这世界真是太大了,什么怪事都会出现。但他又不能掉以轻心。奥尔布 莱特星期六来,这可不是一般的老太太,那强悍、强硬的作风,就连国会那帮坚 决反克林顿总统的共和党人都不敢试其锋芒。那帮反战团体等等也来吐桑凑热闹, 塞尔维亚人,阿拉伯人,穆斯林,一个比一个好斗。真出点什么事,他可就倒霉 了。早晨,他布置了两路奇兵。一路奔百丽卡·巴卢斯基那个大傻妞,警告魏洪 斌那个中国学生。其实,魏洪斌在学生会网址上发出抗议集会通知的同时,联邦 调查局特工就开始注意他了,并迅速掌握了百丽卡·巴卢斯基比较接近魏洪斌的 情况,这才连逼带诱(以国家利益的名义),迫使百丽卡当了眼线。四天来,百 丽卡没有提供任何情报,却和那个中国学生上了床,(感情)还是真的。他目前 不想动魏洪斌。另一路直奔周魁住所。前天,周魁贴通知时,便衣就已经盯上了。 只要中国人不挑头,那些反战团体等等都是老运动员了,知道美国警察动手的底 线。 由于事关两个情报系统的关系,上司未敢贸然行事,先和纽特·克里斯多夫 打了招呼。纽特·克里斯多夫不是个简单人物,与国会、右派集团的某些要人关 系颇深。纽特听他说完,大笑一阵,说:你不是给我编故事吧?高子军可是忠诚 的、优秀的情报员,非常聪明,怎么会和小孩子游戏一样的阴谋有关系呢?其实, 纽特心里有数,这种蠢事,什么人都可能干得出来,利益逼的(利令智昏)。于 是,上司下指示,弄清原委,放人了事。 古今中外和将来常有这种事,上级下指示时,常有些冠冕堂皇的东西,借以 掩盖真实目的。部下呢,则常常由于某种原因,把装饰用的鸡毛拿来当令箭。弄 清原委?好,再提再审周魁。 “你应该知道,诚实,如实回答问题,如实说明情况,对你非常重要。你听 明白我的意思了吗?”特工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往外迸。这使他很难受,是不是应 该请示上司雇个中国职员。 “我明白。”周魁说。其实,他并没有完全听懂,只明白了个大概。 “谁决定这个通知的?” “民运党。” “民运党领导人说,这不是真的。” “我的话是真的。星期日,中午十二点,民运党开会,参加的人有高子军, 主席,叶婧,秘书,主席夫人,郭学武,司库,还有菲尼克斯三个人。这是真 的。”由于是重复上次说的话,周魁说得稍微流利了一些。 “我希望你讲出实情,真话。没人能欺骗联邦调查局。” “我,我说的是真的。高写的通知,打印出来,复印,交给我,我的任务是 贴。贴完就没我的事了。别的我不管。” 一位特工说得柔和,和蔼,“你们四男一女住一间屋里,既违反了居住法, 又出现了卖淫行为。警察完全可以正式逮捕你,你已经承认和那个女人有过性交 易。如果你不合作,我现在就把你交给警察。蹲监,罚款。把你送到农场干活。 这热天,唔,不好受的。” 人有时为了保护自己,面临多项指控时,常去承认一些比较小的错误,丢卒 保车,丢车保帅。自以为聪明,殊不知,被承认的子虚乌有的小错误,常常成为 授人之柄,被要挟,被勒索。再否认已经来不及了。 周魁干咽一口,下意识瞅了一下冷水器,那个大水桶,倒扣着,蓝瓦瓦的。 特工给他倒了满满一杯。他慌乱地喝着。很明显,高子军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偌大个美国,他不认识几个中国人,唯有高子军能帮他。高子军是州委主席,他 是州委宣传主委。高子军丢他不管了,他怎么办呢? “我、我想找个律师。” 两个特工大笑。“周魁先生,这是哪儿?联邦调查局!没人知道你在这儿。 我们现在就可以把你送进监狱,或者谴送你回中国,如果需要证据,我们马上就 可制造出任何证据。如果你聪明,就要与我们合作。你和中国人集会委员会什么 关系?” “什么委员会?”看了特工写下来的句子,猜了猜,周魁明白了。“我和它 没关系。” “叫你之前,来了两个中国小子,说是集会委员会的。你是委员会副主席。” 周魁眼睛一亮,“一男一女吧?” “两个小子。其中一个就是早晨找你的那个。” 周魁不知如何说才对自己最有利。直觉告诉他,民运党是受美国保护和支持 的;魏洪斌组织抗议示威,显然是美国不喜欢的。“我和他们没关系。” “但你是副主席。” “我不是。真的。我不是。” 一特工猛一拍桌子,吓得周魁周身不停颤抖。“高先生,你的民运党主席, 说你是,那两中国学生说你是。你说你不是,说谎!在联邦调查局,说谎要受惩 罚的。”对另一特工一挥手,“交警察局去。嫖客!” 周魁扑通一声跪下,眼里流出绝望来。特工们表情冰冷,目光严峻。他挣扎 了一会儿,“我对美国炸没炸中国大使馆不感兴趣。民运党让我参加委员会,鼓 动烧旗、克林顿和、和那个女的,老太太,”特工说“奥尔布莱特?”,他连连 点头,“是,是,奥、奥。她。委员会不同意,我退出了委员会。” “委员会里,你主张烧,他们不主张烧,是不是?” “是。不是不是不是。”周魁想说,这是民运党、高子军的谋划,他只是执 行者。可是,他干张合嘴,就是难以用英语表达。“不是。真的不是。不是。” “多少人支持你的意见?” “没人。” “完了呢?我问你,完了呢!你又干了什么?” 周魁现在只有恐惧了,彻底的恐惧。除了恐惧,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他跪 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开始还抑制着点,后来索性放起声来。两个特工互瞅, 表现出明显的不耐烦。 魏洪斌、朱推山等高子军的时候,问讯台电话铃响,一个职员接了电话后, 把他俩领进了防弹玻璃门。为了解脱周魁,二人自作聪明,做了一番伪证。他们 说:周魁与委员会大多数人意见不一致。贴通知的目的是争取在大会上取得多数。 可是周魁没有成功,大会否决了他的三烧提案。周魁已经同意了大多数人的意见。 朱推山还特意补充道:为了争取大多数,他也到处贴通知,内容和周魁的相反。 他胜了。魏洪斌马上接过话茬:这是中国人争取他人支持的一种方式,到处贴帖 子。人们看了帖子,决定支持谁还是不支持谁。 两个特工觉得高子军和魏洪斌、朱推山的说法都有些道理。但不明白周魁为 什么说谎。而看周魁的样子,又不像阅历丰富的狡猾之徒。说实话,他们听周魁 说英语,就像周魁听他们说英语一样,特累得慌,一多半靠猜。最后,他们实在 烦透了。只好把这些混乱归结为“中国文化”。胡乱下了个结论,一个特工把周 魁送出了大楼。 临了,特工又送了周魁一句话,“小心点,别让警察以‘性交易’名义逮捕 你。” 周魁胡乱应了一声,拔腿就跑,刚跑了一步,特工又叫住他。“两个中国学 生,集会委员会的那两个,担保了你。小心点,你再出事,那两个也要进监狱。 明白吗?” 周魁怔了一小会儿,转身就跑,跑了有数十步,一辆车“嘎”地停在身旁, 吓得他嘶声一叫。 是魏洪斌、朱推山。二人从大楼出来,进又进不去。找了台公共电话和高子 军联系。办公室没人!走吧,不知道结果不甘心,事关下步行动。二人买了两大 杯加冰可乐,坐在人行道树荫底下的椅子上。猜测一会儿,又说了一会儿闲话, 忽见周魁被一个特工送了出来。他们喊他,他只顾跑,整个听不见,只好开车追 上来。 周魁惊魂甫定,看着他俩,然后一扭头,飞也似跑到大街边,伸手拦住一辆 出租车。黄色出租车门关上,滑走了。 魏洪斌叹口气,“吓坏了。” 朱推山面无表情,“少了个捣乱的。” 五十一 对凯丝琳来说,也许年龄的关系,床弟之事已越来越纯属尽义务了。对高子 军,她越来越有了母亲的感觉。她半抬起身,轻轻揭开高子军身上的薄线毯。高 子军仰颏躺着,沉沉睡着,只有些微微的喘息。凯丝琳在他的身子上轻轻地、慢 慢地移动着手掌。他有点单薄,没有粗壮的臂膀,没有宽厚的胸膛,没有有力的 腹直肌,没有粗壮的,这更好,这使他更像个孩子,而不是男人。 两个月没来月经了,开始,她以为怀孕了。这不可能,每次都有防备的。去 医院检查,她绝经了。她不会生孩子了。她的内生殖器正在萎谢。她告别了女人。 她不再滋润。这使她的心理也开始了变化。如果说一年多以前她把高子军带回家, 是出于身子中段某部分的紧缩,那么现在,她更像母亲娇惯自私的孩子。自私的 孩子只知道自己,毫不在乎母亲的感觉,无限制地向母亲索这取那,但母亲喜欢。 她刚四十一岁。体形不算太坏。脸蛋和身上的皮肤还保持着西班牙女人的白 劲儿细劲儿。昨天,当她听到医生的“不好消息”时,头顶仿佛爆炸了美国投放 到贝尔格莱德城市上空的电磁弹,顿时整个一片漆黑。如果倒退二十二年,她还 走这条人生之路吗?不,绝不会的。她要大学毕业,当教授,嫁个丈夫,生五个 孩子。 凯丝琳把脸轻轻伏在高子军两腿之间,有点贪婪地,也充满了慈爱地,嗅着 那股特殊的味道。那时,太年轻,凭着一股说不出所以然的激情,参加了推翻卡 斯特罗的地下组织。现在看来那时的举动多么可笑!手里有军队、警察吗?有枪 有炮吗?有公民拥护吗?却异想天开,以为几颗土炸弹就可以换一片天。事情败 露,三人被捕,后来被处死。她和另外四个人仓惶逃走,崇山峻岭中辗转了一个 多月,最后跳上一只小船,大海上漂浮了三天,被美国佛罗里达海防舰救了上来。 当时,她多么激动啊,搂住舰长大哭大笑,抱住舰长的脑袋可劲儿地亲。可 是,一顿饭之后,五个人被圈进了舰舱的一间铁屋子里。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子, 才被带上岸。中央情报局无穷无尽的审查,直至一份古巴共产党政治局的一份文 件传送到了美国,中央情报局才相信了他们的陈述,古巴确实有过一起刺杀最高 领导人的未遂计划。他们五人组成了一个行动小组。组长劳尔·特利里帕是高她 一年级的哈瓦那大学物理系大学生,她和他住在一起。到美国的第七个月,劳尔 潜回古巴。一去不返。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现在是古巴军队的上校。那次, 和劳尔一起潜回古巴的一共四十七人。至今没有一个人有确切消息。 十四年。她奋斗了十四年。她终于认识到,暗杀、策动政变、武装骚扰,改 变不了古巴的现状。卡斯特罗的问题不光是卡氏兄弟两个人,卡斯特罗的身后是 古巴老百姓。九五年,她以旅游者身份回了一趟古巴。那一年以前,她一直是在 美国的佛罗里达某训练基地度过的。由于美国的经济制裁、苏联解体、经互会解 散,古巴比她离开时更穷,更破败不堪,著名的黄金海滩上躺着外国游客,街头 妓女成群,乞丐成群。她偷偷看了哥哥和姐姐。哥姐把这一切灾难都归结为美帝 国主义魔鬼。她回到美国后,思想观念悄悄发生了变化。她不再坚决支持美国制 裁古巴。她暗暗对加拿大某大公司突破美国禁令投资古巴叫好。她申请离开训练 基地。中央情报局把她安排到东太平洋研究中心,算是她献身民主事业十八年的 报酬。她整天整周整月整年无事可做。 她认识到了美国的愚蠢和自私。为什么要制裁、封锁古巴?数十年前的理由 已经不复存在。数十年的封锁,使古巴的经济和社会发展仍停留在四十年前。卡 斯特罗一再呼吁古美和解,美国就是不回应。甚至罗马教皇都认为美国制裁古巴 毫无道理可讲。联合国也通过了要美国解除制裁古巴的决议。美国政府均置若罔 闻。前年,四名古巴流亡者驾驶飞机一次又一次进入古巴领空,最后被古巴战机 击落,四战士葬身大海。美国朝野大怒,对古巴的封锁进一步强化。卡斯特罗数 十年来被人民偷渡美国之事困扰不已。美国也数十年来把古巴政府不允许人民自 由移居美国作为制裁理由之一。卡斯特罗这时使出一个绝招,开放海岸,谁愿走 就走。几星期之内,数万古巴年轻人乘船奔向美国。美国政府几天高兴之后,才 发现上了卡斯特罗的当。美国承受不起这么迅速奔来的人流。结局让凯丝琳痛心 不已:美国海岸巡逻队不许古巴人上岸;美国政府与古巴政府签定人员谴返协定; 美国再也不谴责古巴政府禁止公民移民美国了。为什么美国不像出兵海地、巴拿 马那样出兵古巴?为什么美国不像轰炸伊拉克、南斯拉夫那样轰炸古巴?原因只 有一个,借社会主义古巴的存在,借卡斯特罗的存在,行控制加勒比海诸国、中 美洲之实。彻底一个国家自私。她心底里希望古美和解,希望古巴像中国那样改 革开放,使哥哥姐姐得以温饱,使古巴在国际上获得尊重。可是,她心底又担心, 古美和解,她和她这些人就可能变成真正的垃圾股票,被美国丢掉。 高子军正在重复她的路。这是一条没有前途、希望丧尽、耗费人生之路。她 虽然没见过高夫人,但她感觉到了高子军夫妻生活的不如意。她问自己,为什么 不能年轻十岁,三十一而不是四十一,带着高子军走,去佛罗里达,去路易斯安 那,去得克萨斯,去加利福尼亚,开一片店,挣个衣丰食足。 高子军翻过身去,把瘦瘦的臀对着她。她把脸贴上去。贴了一会儿,扭身拉 开床头桌抽屉,拿出一瓶雌激素来,倒了数粒,捂进嘴里,抓起桌上酒瓶子,灌 了一口。再一仰脖。快十一点了,腹中有点空,用枕巾捂住下体,在卫生间处理 干净,披了睡衣,准备午餐。她做饭一塌糊涂。不沾锅里放了少许水,启一听豆 角罐头、一听牛肉罐头、一听鸡肉罐头,倒进锅里,再加进一些奶酪、半块奶油、 一个小小的尖红辣椒,数种佐料、香料,放到炉子上煮,数片面包,拌一盆蔬菜 沙拉。 高子军也许睡到时候了,也许被厨房的响动弄醒了,也许被浓烈的煮味熏醒 了,钻进卫生间,一顿冲洗,坐在床边想想,赤身从上衣兜里翻出联邦调查局特 工的名片,电话打过去,他先自报名号,周魁先生现在怎么样了?特工仍记得他, 告诉他,周魁先生回家吃午饭去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高子军啪一声猛拍脑门,骂一声蠢蛋,忙往周魁住处打电 话,一个人说着南腔北调式英语,周魁搬走了。知道搬哪去了吗?不知道。 高子军给联邦调查局特工打电话,“请告诉我周魁先生现在哪里好吗?” “我不知道。” “他失踪了。” “你指的什么?” “他搬离了原住处,谁也不知道他搬哪里去了。” “对不起。”特工放下电话。 魏洪斌不在家。朱推山家一个女人说,朱推山出去了。往班儿上找郭学武, 电话通了,他又放下了。他急得团团转,周魁不能走。他打开凯丝琳的电脑,联 上电子网络,一阵电子噪音,屏幕上出现了 login(注册),他大声喊凯丝琳, 凯丝琳忙跑进来,他把转椅往后挪挪,凯丝琳坐进他怀里,敲进自己名字缩写, 又输入密码,东太平洋网站打开了。他再联上自己电子地址,换上学生会网址, 翻到五月十三日,倒数第二封信正是周魁一个小时前发出的。 周魁宣布:解散抗议集会特别委员会。“三烧”不妥。希望所有中国人接受 魏洪斌、朱推山委员会的领导。 高子军顿时怒气冲天,一拳砸在键盘上,大骂一声:“混蛋!” 莹光屏上闪出一行字来:键盘有误。 凯丝琳扭身拍拍他的脸,再亲一下,娇声道:“你弄坏了我的键盘。” 高子军抱起凯丝琳。凯丝琳睡衣带开了,丝质睡衣滑下去。他无暇它顾,把 她放到床上,穿、套上内外长短衣裤,出房,驾车奔周魁住处。 三男一女或站或坐、躺在床上,周魁的床光光的,东西都拿走了。 “他说没说搬哪里去了?” 三男一女不到九点就放回来了。十点多,周魁也回来了。周魁进屋的第一件 事,就是发出那封电子信。然后,收拾一下行李、一只旅行箱、电脑和炊具,没 有说一句话,没有人帮他搬东西,就开车走了。他们真不知道。 魏洪斌!一定要把他拉进来。 五十二 离了周魁原住处,驶上帕克大道,朝北开了数条街,阿侯大路亘横眼前,红 灯,高子军停下来。他不经意地朝车后镜扫了一眼,突然发现身后咬着车尾巴, 有一辆棕灰色轿车,车头两侧各有一条弧形槽,拱起的车顶浑圆,显得厚实、有 力,车窗里一个中年男人,浅灰色西装,猩红领带。他仔细看左后镜,后面的轿 车侧身呈大弧度向车体内凹陷,厚厚的铁甲。信号灯绿了,他朝前开,后面那辆 车也朝前开。他猛踩油门,车身一挺,朝前窜去,后面那辆车紧跟不舍。他慢下 来,那辆车也以同样慢速。他向右看一眼,右车道一线空。他再慢,只有正常速 度的一半、三分之一,后面那辆车丝毫没表现出不耐烦,丝毫没有换到右车道的 意思。他换上右车道,快速,那辆车还在左车道上,也加快了速度。妈的,他骂 了一句,被盯稍了。 他猛一踩煞车,嘎一声叫,右满打舵,上了二十二街。二十二街是一条主路, 横穿吐桑市南部东西,车很多。他见缝插针,左换右拐,开了几分钟。那辆车没 影了。他松口气。突然,棕灰色轿车又出现在后镜里,中间隔了两辆车。前面是 斯万大街,竖贯吐桑市南北的又一条主路。绿灯,他一直朝前开,迅速朝车后扫 一眼,猛一踩闸,左满打舵,钻空上了斯万大街。他看车后镜,眼瞅着棕灰色轿 车消失在二十二街和斯万大街的十字路口。二甩尾随者。他挺自豪。当年中共地 下党和国民党斗法,也不过如此。斯万大街两边是住宅区,街上车不多。后镜里 一望老远。没有那辆棕灰车。他放下心来。原来,他本想沿帕克大道直往北开, 到百老汇大道左拐,到石头街再拐,进入市中心区,或者回办公室,或者再往前 走一点到凯丝琳住处。为了甩掉密探,在市里绕了一大圈。 万没想到,车后警笛响,一辆白色黑字警车闪着警灯,紧紧跟住了他。完了, 他特别沮丧,特工串通警察,没跑了。他把车左拐进一条小胡同,停下来,盯着 车后镜里的警车,警车与他差不多有三个车的距离,警灯闪得让人揪心、胆寒, 却不见警察下来。他心虚地朝前看,死胡同。朝左、右、后看,没有行人,没有 行车,连看热闹的人都没有。是不是等其他警察呢?我没有枪,没有任何武器! 干嘛要抓我?我反共,我反中国,我做的完全符合美国国家利益。周魁和我没有 一点关系,要抓,要判,要毙,抓判毙周魁好了。我……。他打开车门,走出车。 突然,警车的扩音机响了,警察命令他:举起手,向右转,伏在车上,手不 许放下。 他嘴角无声地冷笑,抗议似地照做了。四肢叉开,趴在车体上,头向后,看 见警察居然身子躲在车门后,车门上沿露出半只脑袋和一只枪口。他闭上眼睛。 他听见警察走过来的沉重脚步声,他感觉到警察摸他的两肋、腰、胯、腿,他服 从警察的口令,转过身来,放下手。 “驾照,车注册证。”警察再次命令道。他取出来。警察看了,说:“路上 限速多少?” “四十五(英里)。” “你开了多少(速度)?” “也许五十。” “你开到六十五。超速。同时,你还在斯万大街和二十二大街闯左转红灯。 你还有什么说的?” 高子军听见斯万大街口鸣了一声喇叭,不由扭头看了一眼,正是棕灰色轿车。 他更沉着了,对警察说:“我承认。” 警察说:“你等着。”回车里去了。大约十分钟,警察从警车里出来,还给 他驾照、车注册证,还有一张罚款单,共罚款二百六十五美元。 “我告诉你,不论你在任何地方驾车,警察都与你同在。明白了?重复一 遍。” “我不论在什么地方开车,警察都与我同在。”他重复着,心里不由愤愤然, 有话你们就明说,在美国,我往哪儿跑? 警车开走了。他也上了路。过了几个红绿灯,又看见了棕灰轿车,不紧不慢, 不远不近,一直跟着他。他也不急了,也不想再使地下工作者的手段了。在美国, 他知道,他逃不了。哪怕离开吐桑,离开亚利桑那州,只要不出美国,你逃不脱 联邦调查局的掌握。 他再也无心到凯丝琳那里了。他不知道联邦调查局特工是不是把他和凯丝琳 的运动摄了下来,或者把他和凯丝琳的声响录了下来。真他妈愚蠢,竟然在凯丝 琳家给特工打电话。回到办公室,他打电话给东太平洋研究中心的信息处理中心, 请查找周魁在什么地方。信息处理中心直通情报机构总部资料库,并能与联邦调 查局资料库联网,什么人、组织的资料都可查到。 高子军介绍了周魁的基本情况。 职员告诉他:“对不起。我不能给你做这个。” “这是你的工作。” “对不起。” “那好,你告诉我,我怎么做你才能给我做?” “需要批准。” “这个人只是一个普通人。OK?” “对不起。我不能给你做这个。” 高子军进一步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联邦调查局盯稍,信息中心不理会他 的要求。这意味着,它们不再信任他了。这意味着,他失去了美国两大情报机构 的信任。这意味着,完了,以后什么好事儿都不可能轮到他了。 高子军不是那种轻易打退堂鼓、轻易认输的人。他的血液里流的满是父亲那 倔强性格的基因。他不相信命运,不相信时势,认为命运、时势都是人造出来的。 几分钟后,他就确定了自己的行动方案。第一,必须尽快找到周魁。周魁到底和 联邦调查局说了什么?要把周魁拉回来。没了周魁,吐桑的手下人就剩下老婆和 郭学武了。郭学武除了管管帐外,派不了大用场。叶婧无德少才缺貌,整个废物 点心一个。第二,必须重新夺回信任。注意这个词:夺回!第三,必须在东太平 洋研究中心建立自己的班底。谁都靠不住,纽特也靠不住,唯一可以动用的就是 自己的班底,自己的部下。一定要把魏洪斌拉进来。双管齐下,他姓魏的不能不 跟他走。 他打开电脑,给周魁发了一封电子信。信中说:周魁,我的同志、兄弟,你 在哪里?早晨,魏洪斌告诉我你的情况,我立即行动起来。第一,我利用我和美 国人的关系,找到某机构,请那里的朋友探听你在什么地方。第二,我又找有关 人物,那是一个美国的大人物。我请求他出头帮忙。我对他说,你是我党高级官 员,忠诚民主、人权事业,积极反共,强烈反对中国政府。那位大人物对你获释 起了非常关键的作用。第三,我亲自和联邦调查局交涉,我以人格保证你绝不会 做不利于美国利益的事情。我说你是民主战士,民运精英,民运党的杰出领导者。 所发生的事情可能是一场误会。第四,我提出和你见面,保你出来,他们说,我 和他们谈就足够了。周魁,我不敢说你恢复自由完全出自于我,但我敢说,我尽 了全力。同时事实也证明,我的努力没有白费。 他继续写道:周魁,请和我联系。我需要你。我离不开你。现在,形势对我 们非常有力。美国和中国即将开始冷战,其规模将要超过美国和苏联的冷战。周 魁,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没有你,我在亚利桑那将无所作为。 他渐渐地被自己的写作感动了,感动得特冷静。翻遍古今中外史,有那个政 治人物像他对周魁这样好?没有。绝对没有。地球形成四十五亿年来,人类出现 二百万年,六千年文明史,五千年中华文明,没有过第二人。周魁,你不以为有 亏于我吗?你有何能何德使我如此待你?你再不感动,回来,你就不是人了! 最后:请给我回信,我晚上在莽昆仑给你设宴压惊,我的一位女同事,凯丝 琳,很敬佩你,她也将出席。 电子信发出去了。高子军抄起电话,找南亚州电视台的直访节目主播人特德 ·丕可。接电话的是女秘书,告诉他,丕可先生正忙。 “请告诉特德·丕可先生,秘书小姐,我是高子军,星期二晚间参加了他的 电视直播采访,他让我有事找他的。我现在有一件事,大事!秘书小姐。” 女秘书让他稍候。一会儿,回话的是一位职员。“特德正忙,难以分身,我 转告他好了。” “这样也好。”高子军情绪激昂起来。“我请求贵电视台采访我。我和特德、 你们、美国人谈美国和中国的关系问题。我认为,我有足够的证据证明,美国和 中国正处于冷战前夜。理由是:日益崛起的中国将成为美国的最大、最根本的危 胁。中国是一个扩张性特强的国家。五千年前,它的地盘只有黄河流域一小块, 相当于中国现在的几个县。五千年来,中国东征西讨,南伐北战……。好,说简 单点。下一世纪,中国和美国必将在领土、市场、资源、全球控制权等方面同美 国发生正面冲突。而问题是,美国被中国政府的所谓‘和平外交路线’蒙蔽了, 始终没有正视美中两国的冷战事实。我认为,南斯拉夫被征服后,美国应该立即 同中国进行冷战。具体策略:承认台湾是一个独立国家,美日韩台建立东亚军事 同盟,在台湾部署核武器;在东南亚,与东盟建立东南亚军事同盟,部署核武器; 和俄罗斯……” 职员在那端打断了他,“停停。本台是地方电视台,一般不涉及外交、国际 政治等问题。只是中国的贝尔格莱德大使馆被误炸,才破例搞了一次电视直播采 访。我建议,你和 PBS、CNN、FOX 等大电视网,以及纽约、华盛顿、波士顿、 洛杉矶、芝加哥那里的各大新闻机构联系。或许,他们对你的议题感兴趣。还有, 你是否愿意和《亚利桑那星报》说说,让记者对你专题采访?” 高子军嘴角堆出一大堆冷笑,鼠目寸光啊,美国人。因为,他明显听到职员 放下电话时长出了一口不耐烦之气。 《亚利桑那星报》也婉转拒绝了他的采访请求,把球砸往东西海岸的各大报 纸。这时,高子军突然领悟到,为什么总部把他弄到亚利桑那这个沙漠之区来了。 他中英文均佳,即有领导才能,又有理论水平,是战略理论型政治家,目的就是 让他发挥不了大作用。他们躲在大都市里,灯红酒绿,花花世界,却把他发配到 穷乡僻壤。他愤怒了,比恨共产党还恨民运党总部。有朝一日,定……! 好吧。你们不是不发吗?一个地方小电视台,一份地方小报,名不见经传, 你们后悔去吧。高子军退出电子网络,打开英文编辑软件,写了一篇约六千个字 符的评论:拉起美中冷战的黑天鹅绒幕。文章劈头问道:两种态度,不同结果, 你要哪一个?当年欧洲对希特勒德国实行绥靖政策,德军坦克几乎碾碎了欧洲大 平原;当年巴顿将军创造了“冷战”一词,美国最终肢解了苏联。现在,历史再 次重演,美国如何面对中国的威胁,冷战还是合作? 他才思奔涌,例子信手拈来:中国军队已经完成了攻击第七舰队的沙盘推演, 中国政府拨款一千一百亿元扩充军备,中国把美国作为第一假想敌,中国有可能 派志愿军支援南斯拉夫,中国……。 高子军眼前,脑子里,闪动的不是英文字母,而是东太平洋面上一字儿排开 的十二艘航空母舰,上面飘扬着美国星条旗,汹涌的波涛上箭一般朝前射去的登 陆艇,黑压压遮住了水面,大洋上空那厚重乌云一般的战机,战斗的,轰炸的, 空投的,预警的,电子干扰的。然后就是美国空军一号,克林顿总统护送着他走 下弦梯,他的身旁,是一位北欧人种的金发披肩女郎,他的夫人。……。 他站起来,临窗而立,透过耸立的楼群,能看到一线蓝蓝的天。他胸中风雷 激荡,仿佛百万大军在呐喊厮杀,枪炮隆隆。眼里漾起胜利的笑意。自古以来, 最伟大的军事战略家从来都是书生。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却胸中雄兵百万,运筹 帏幄,布局天下,决胜千里,指挥若定。他返回电子网络,把文章发向了纽约某 著名大报。他确信,他已经夺回了被信任。 突然,一封电子信飞速传来。周魁!他忙打开信,信很短:我宣布退出民运 党。不要再和我联系。 高子军没有一丝怒意,马上回信道:晚六点,莽昆仑见,漂亮的凯丝琳小姐 做陪。 高子军。 那次,他和凯丝琳相识不久。凯丝琳讲起古巴流亡者训练基地的事,训练女 战士(情报员)时,用肉体引诱男人是一项重要课程。她常被司令部征召,进行 实际教学。“你想知道怎么教学吗?”她问他。他心脏乱蹦,慌乱点点头。昨天 中午,凯丝琳电话里告诉他,那个魏,简直像个七年级小男生。这使他对魏洪斌 有了很大好感。当然了,魏洪斌和周魁不一样,魏洪斌婚姻在身。周魁单身汉, 那个丑牙买加女人都可以,凯丝琳可比牙买加女人强一万倍了。这个周魁,怎么 会那样,饥不择食,没有一点大丈夫的气概……。 高子军强迫自己的思维不再顺着下水道流下去,给情报处理中心打电话。 “你好。我方才收到一封电子信,地址是 XXXX@XXXXX.COM,请查找发信人现在 何处。” 职员:“对不起。未经批准,我不能为你这样做。” “他是一个普通人。” “对不起。” “我需要!” “对不起。” 高子军轻轻放下电话。他不理解。这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他的电脑上安装着 一个记录装置,任何发来的电子来信,都被记录下拨过来的电话号码、电子地址。 记录装置联着情报处理中心的电脑检索系统。情报处理中心的电脑检索系统又可 以联上电话公司的电脑检索系统,马上就能查到发信人现在何处。为什么他的要 求一再被拒? 不行!他鼓起眼睛,想了一会儿,走出办公室,去找纽特。 五十三 十一点整,按昨晚约定,魏洪斌、朱推山、小葛、鲁晓平齐聚体育中心仓库, 同来的还有程铁农等四名自愿人员,制做标牌、标语和旗帜等等。 标牌、标语制做很简单,图案、图画、口号已经朱推山做好,往胶合板标牌 上一粘即可。横幅大标语则把口号贴在长条布上。小红旗是把红纸剪成直角三角 形,粘上五颗五角星。一面大红色彩旗上贴上一颗大五角星、四颗小五角星,就 是一面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 “朱推山,你和孙丽丽好上了是不是?” 朱推山头摇成个拨浪鼓,“别起哄。别起哄。你看我这样儿。” 鲁晓平:“样儿什么的不重要。关键是有硬家伙。别理解偏了,硬家伙指的 是钱。听说你有十万美金股票?说说,现在什么股票最好?” 几个人停住手,一齐看着朱推山。朱推山的头不由自主点了一点。“那年, 我在纽约哥伦比亚图书馆做助理图书馆员,发现网络这东西挺有前途。正好老婆 离婚走了,兜里五千美元没人花,我就这个网,那个网,各买了五百美元。五千 美元花掉一半。不到一个星期,下跌三分之一。这时候,你们说说,你们怎么 办?” 有说“要是我,就抛出去了”,有说“不能抛,抛了百分之百丢了”。 “我呢。不退反进。我想,我朱推山什么时候判断失误过。好,每样我再买 三百美元。这时,兜里就剩一千美元了。那天,去唐人街,唐人街边上有一家赌 场。我第一次进去。看看,角子机没啥意思,大输小赢,不上那个当。二十一点, 那是玩心计的,咱不是那个料。唉,轮盘。我沉住气,看了两回。好像看出点什 么门道。又说不清楚。我在一个号上押了二十块钱,你说怎么样?”大伙都看他, 他掏出一张五美元,递给魏洪斌,“每人一听百事可乐。”门口处,有一个大大 的自动售货机,魏洪斌抱着八听饮料回来,一人一听。“我赢了。你们猜,我一 下子赢了多少钱?”有猜二十,有猜一百,还有一个猜一万。“我看你们呀,谁 都没玩过。我告诉你们吧,我赢了多少,我不知道。一大把码子,心那个跳,划 拉划拉全揣兜里了。我告诉自己,每次押二十元,绝不多押,连输三把,打道回 府。我说到做到,赢了不下火线。最后连输三把,转身开走。毫不留恋。这不是 一般人能把握得了的。去换钱,整数一千二,不算零。你说,这不是上帝他老人 家关照咱吗?没的说。第二天,股票再进一千。” “你后来去没去赌场?” “就去了一次。兜里揣了二百美元,输个精光。几个硬币,让老虎全部吃进。 坐地铁没票钱,装成要饭的,要了两美元,这才回家。从那以后,赌场再没进过。 上帝不能总保佑咱吧。还说股票。那时,处了个女朋友,三天两头堵气,也没心 思看华尔街日报。股票往旅行箱里一扔,再不管它。后来来吐桑,年初一算,五 千二百美元,长了十九倍。你现在问我买什么好,我实话告诉你,我真不知道。 价位太高了,风险太大。我那时,网络股简直连垃圾股都不如。从那以后,我没 再买过股票。” 众人一阵啧啧,有说他高明,有替他惋惜。“快干活吧。” 魏洪斌心里突然猛地一动。朱推山和孙丽丽是不是已经……? “方才,我看四十四频道,美国国防部发言人答记者问,关于继续炸南斯拉 夫的。一个记者问:中国已经制定了袭击第七舰队的计划,国防部有什么对策? 还说,中国政府拨款一千一百亿美元扩大军备,主要发展可以投放到美国国土的 长途导弹,问国防部有什么对策?发言人支支吾吾,说没有得到这方面情报。” 魏洪斌抬起头,看着说话人。“有这事?” “电视上放的。国防部发言人答记者问。” “中国和美国是不是要打起来了?” “我看不会。”魏洪斌说。 “如果真打起来呢?” 一个人说:“回国,参军,和美国干。” “我是说,咱们没问题。学生,光棍,没孩子。我是说,那些拖家带口、成 家立业的。二战时,美国政府对在美国的日本人说,或者是当兵打日本,或者是 进集中营。我们怎么办?打自己的祖国?死了也不能干。进集中营?财产被没收, 没工作,像囚犯?” “吐桑不有空军基地吗?汽车里装上炸药,炸他个娘的。让我进集中营,我 先让你上天。” “我是说,能像你这样干的,毕竟是极少数。大多数中国人怎么办?有些中 国人就是在美国出生的。他们怎么办?” 是啊,大伙面面相觑。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一旦战争爆发,这些中国人 就有一个效忠哪个国家的问题。中国人穿上美国鬼子军装打中国,简直不可想像。 美国政府实际上不相信亚洲人的,或者说是不相信黄种人的,不论官方、舆 论媒体如何反对肤色歧视。二战时,在美国有大量的意大利人、德国人,美国政 府从来没有公开怀疑他们会效忠意大利和德国。但是对有点“呆头呆脑”的美国 日本人,美国政府却把他们当成潜在的日本国间谍,统统被赶进了集中营,一蹲 就是好几年。二战后,他们公开被美国人歧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美国联 邦调查局把在美国的中国人分成两部分,凡是对新中国持支持、赞同、怀有好感 的中国人统统被怀疑,从事国防工业的,统统被解雇、跟踪、侦察、限制返回中 国。可是,美国联邦调查局对在美国的俄罗斯人、乌克兰人、波兰人、东德人、 保加利亚人、塞尔维亚人等,却没有公开这样做。美国人信得过他们的白皮肤。 据美国有关档案记载,早在一八一五年,今日的加利福尼亚州,就有华人居 住,设摊经营小商品。那时,加州还是墨西哥国土。至一八四八年,美国占领加 州前,已有华人超过五六百人,居住在旧金山附近。这对当时人烟稀少的加州来 说,已经是重要人口了。然而,加州一入美国,华人的厄运就开始了。按当时的 法律,“人”的概念里不包括华人,州宪法正式称华人为 Undesireables(人下 人),应受排斥制裁。并于一八八二年颁布《排华法案》。 按法律规定:华人不能加入美国籍,享受不到公民权益和人权。 按法律规定:华人不能在任何有关白人的讼案中,出庭作证,他们的证词亦 不受接纳。这等于说,如果一个白人行凶杀死华人,如果目击者只有华人,而没 有其他白人作证,行凶者即会被无罪释放。 按法律规定:禁止非经商华人入境,谴返非经商华人入境。 按法律规定:加州政府向华人矿工征收“外籍矿工税”,该笔税款占当年州 政府税收总额的一半。   按法律规定:教育实施种族隔离政策,不允许华人学童与白人学童同校。   按法律规定:华人妻子和华人妇女只有能够被证明为良家妇女(非妓女)者, 才允许入境。没有证明者,按妓女处理,不准入境。 按法律规定:禁止使用华人担挑;禁止上演粤剧;留辫子者,要交“辫子 税”;洗衣店有马车载运者每季税款二美元,无马车者每季税款十五美元(华人 洗衣店多没有马车)。 按法律规定:禁止华人和异族通婚。多有华人与白人通婚受迫害者。 按法律规定:不允准华人寄运私人遗体返回中国安葬。 按法律规定:华人为“不受欢迎人物”(undesirable),并支持各地均可 排斥华人。 按法律规定:华人逐渐被排除诸如造鞋、制衣、制烟(雪笳)等加工工业, 主要集中于洗衣、餐馆、杂货、摊贩等小生意。 按法律规定:移民官员和警察可随时突击搜查华人,没有证明纸者,以非法 论,驱逐出境。   按法律规定:一八八八年两万多名持有效回美证明的华人返美时被拒入境。 按法律规定:禁止华人购买土地或将以前购买的土地转卖给华人。 按法律规定:美国女公民若与华人结婚,立即丧失其公民权。 一九二四年,国会通过法案:禁止所有亚裔妇女入境美国。导致华人社会男 女比例失调俗称之为“寡佬社会”(Bachelor's Society)。 二战暴发,按法律规定,军中实行种族隔离政策,华裔美军组成华人军事单 位。 正是在美国的排华法律的策动下,一百年来,发生了许多次对华人的种族仇 杀现象。如,一八六二年,加州尤巴县八十八名华人遭杀害;一八七一年,洛杉 矶市唐人街集体屠杀华人案;一八七七年,俄勒冈州蛇河集体屠杀华人案;一八 八○年,科罗拉多州丹佛市唐人街被白人纵火焚毁,华人被逐;一八八五年,怀 俄明州石泉市的华人大屠杀案;一八八五至八八年,华盛顿州西雅图市两度发生 排华暴行,华人悉数被逐。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麦卡锡主义猖獗,华人被指为不效忠美国的异族, 加上国民党在华人社会排除异己,华人社会普遍遭美国政府监视,众人华人被调 查。朝鲜战争爆发后,华人统被视为“外围共党分子”,所受歧视更加明显。大 批从事与国防、军工工作有关的科学家、工程师被解雇、监视、调查、限制行动。 另一方面,美国南北战争中,不少中国人为美国的国家统一而参战、牺牲, 却一百多年来得不到美国主流历史学家的承认。 一九九零年以后,就在美国的主流新闻媒介上,公开地渲染“每一个到美国 来的访问学者、进修人员、留学生、商业人员等,都可能是潜在的间谍”,已经 发生多少次了?这次,考克斯报告以美国国会的名义,公开地、再次重复了这个 观点,并且公开说,中国人在洛杉矶开办的五千家公司企业,都是中国设在美国 的间谍站。李文和是出色的、受人尊敬的科学家,就是因为华人出生背景,被诬 为“间谍”。李文和事件发生后,从事高科技,特别是与美国国防工业有关的高 科技的华人科学家们,立即明显感受到来自白人同事、白人上级的不信任,一些 华人科学家被以各种借口调离“机密”岗位。要知道,这还是中美关系正常情况 下发生的。假如,一旦中美关系恶化、严重恶化,这批从中国大陆来美国的中国 人,将受到怎么样的对待,只要不是白痴或别有用心,是不需要多大想像力的。 美国人及其政府,天生了骨子里不信任中国人,不信任黄皮肤的亚洲人。 某留学生猛地拿起一个木板牌,一踹两截,“妈的。我X你美国。” 众人默默一片。 魏洪斌长喘一口气,“所以,我们要学习黑人。黑人为自己的权利抗争了两 个世纪。我们要学习犹太人。犹太人是二战期间和以后才大规模移民美国的。他 们刚来时,和我们一样,两手空空,语言不通。五十年,犹太人在美国的地位、 权利谁敢轻视?现在克林顿政府,国务卿是犹太人,财政部长是犹太人。国际歌 说: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全靠我们自己。所以,我们要学 会斗争,为了自己的权利。” 朱推山:“是。大伙还记得。我对抗议集会并不看好。因为这并不能改变美 国的中国政策。但我为什么还要参加呢?并且荣任副主席呢?就是想养成一个习 惯,不逆来顺受,学会表达。想一想,李文和事件发生后,如果六十万从事高科 技的中国科学家联合起来,提出抗议,局面会不会这个样子?肯定不会的,中国 人必须以一个声音说话。和平时期,通过斗争,中国人的权利谁也不敢侵犯。那 么其它时期,中国人的权利也不会有人敢侵犯。我不赞成反对美国,我主张为我 们中国人的权利而战。” 葛治东:“上帝造人时,原不分肤色、种族,所有人都是亚当、夏娃子孙, 都是平等的。任何人类歧视都是上帝的大爱不允许的。” “可是,中国人不团结。一个个自己顾自己。这次抗议集会,就咱们几个穷 学生张罗,华人协会、教会、气功协会、教授会,哪个伸出一只援手来。到时候, 进集中营,活该,倒霉。” “咱们不管他们。咱们干咱们自己的。” 魏洪斌:“其实,华人协会、教会、气功协会、教授会都对我们的集会给予 了一定的、各式各样的支持。有的中国人老板捐款。对了,方才你说,说中国制 定了袭击美国第七舰队的计划和中国拨款一千一百亿美元扩充军备,说没说这些 消息从哪儿来的?” “没有。国防部发言人即没有说消息是真的,也没说是假的,只说没有证实。 我倒希望是真的,干掉第七舰队,美国在亚洲的军事存在就完蛋了。发展新武器。 这世界还是谁拳头硬谁说了算。” “我觉得,美国总有人唯恐天下不乱。”魏洪斌望着高高的仓库顶,“一方 面,谣言满天飞,一方面,又不辟谣,含糊其辞。人们慢慢就把谣言变成真的 了。” 朱推山:“这就是政客、媒体引导社会的手段,真真假假,其实目标非常明 确,就把大众朝一个方向引。而大众总是幼稚地相信媒体和政客。在这一点上, 集权国家的新闻倒更有真实性。” 这个世界真他妈乱。 五十四 魏洪斌匆忙买了两个面包圈,蜡纸包了,两口一个,填到胃里,找到了自行 车,一蹁腿,猛蹬几下,回到住地儿,换上轿车,飞也似奔周魁住处去了。 集会全部准备就绪,就等奥老太太星期六来了。奥老太太对中国不错,活该, 谁让你是美国的外交部长了。从上午见到高子军起,他脑子里就有一个疑问,周 魁身为民运党宣传主委,极力主张“三烧”,意欲何为?高子军在这里起着什么 作用?想想,他有点先怕,星期六,这边火一点,那边警察冲过来,一场混战, 留学生个个血气方刚,保不准会豁出命去和警察拼。再加上希腊人、塞尔维亚人、 阿拉伯人,穆斯林教徒,反战战士,哪一个不是对美国政府恨之入骨髓的,保不 准……。这又是一个公民执枪权不可侵犯的国家。突然,他脑子一闪,好像悟出 了点什么。他被高子军那文雅的外表骗了,那外表包藏了极大极大的祸心。整个 世界差点被他玩了。 魏洪斌门也没敲,闯进屋里。只有一个女人躺在床上,发出很大的鼾声。他 顾不得什么味不味的了,响响一声清喉。女人醒了,看他笑了一下,坐起来。周 魁搬走了,不知去向。他返回住处,进屋,打开电脑,迅疾进入网络。学生会每 两天发一次公告,很大一部分是关于租房子的。暑假马上就要开始了,很多中国 留学生或者回国探亲,或者转学走了,或者到外地打工,就在公告里发出房子转 租广告,也称夏季转租。夏季转租的房子,从五月中旬到八月中旬,租价非常低, 只有平常的一半。周魁要想马上找到可租的便宜房子,十有八九会在网上寻找。 转租的房子好多,不光中国人的,外国人的也有。他一一记下电话号码、地址。 然后,他退出网络,开始往各处打电话,查询一个叫周魁的中国人。 电话打到第十一个时,他一听声音,大叫一声,“周魁,我是魏洪斌。你小 子叫我好找。我去看你。”周魁就在上一条街,九街。 周魁急忙答道:“你帮了我,我感谢你。我谁都不想见。什么事都与我无关 了。我……。” “别像个老娘们似的,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天塌下来,个儿矮 脚底下垫块砖头,也要把天拱起来。我马上过去。” 一套两房一厨,一个药学院的中国留学生住一间大一点的,周魁住那间小的, 家俱俱全,一个月租金一百元。原屋主也是中国留学生,上星期五考完试去芝加 哥老婆那去了。三个月后回来。周魁正在煮面条。 “什么时候到 HS 上班?”魏洪斌各处看了看,站在厨房门口,问道。 “下星期一。” “住这儿上班远不远?” “远点。 HS 附近我去转了转,一套一房公寓至少五百块。我至少要三个月 没工资,甚至半年。” 魏洪斌涌出一股同情来。“你真不容易,总算快出头了。” “但愿如此。HS 是军工公司,像我这样进过联邦调查局的,不知人家要不 要。这边工作辞了,那边人家再不要。” 魏洪斌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我能理解。我刚吃完,你自己吃吧。我有 一个疑问,不知该不该说。上午,我和朱推山到联邦调查局,两个特工,就是抓 你那俩个。我和朱推山和他们说,你是集会委员会副主席,讨论如何组织抗议集 会时,你和我们有不同意见。表决时,你的意见被否决。我俩说,你服从了大多 数人的意见,放弃了自己意见。我和朱推山对联邦调查局说,你贴广告的目的是 拉票,我也贴广告拉票。是不是把我也抓起来?于是,特工就问我和朱推山与民 运党是什么关系。我说没关系。他们不信,一个劲地追问民运党的事。还说,民 运党已经承认这是一个阴谋。最后,我们一再解释,一再强调你贴广告不是想干 什么,只是拉票,你最后放弃了自己的意见,什么也不烧了。这事真和高子军有 关系?” 周魁低头吃面条,一根一根一点一点往嘴里送,一声不吭。 “我不明白。美国炸了中国大使馆后,民运各党各派很快做出了一个统一决 定,不支持、不赞成、不支持抗议示威,还玩弄文字游戏,说美国炸的是中共大 使馆,中共大使馆不等于中国大使馆。可高子军却违反决定,不仅支持中国人示 威抗议,反而要往大了搞。他说民运党的党纲是和美国结盟,可背后却要烧这烧 那。”魏洪斌停了一下,“联邦调查局特工问我和朱推山敢不敢担保你没事,我 和朱推山答应了。还说,如果查出你有事,我和朱推山都得进监狱。” 周魁使劲用筷子一敲大碗,“你知道高子军想干什么吗?就希望集会那天出 大事,挑起中国和美国的冲突,最后是两国开战。然后,借美国兵的力量,回中 国掌权。” 魏洪斌一怔,旋即哈哈一阵大笑,指着自己的脑袋,“他不是有病吧?” 周魁咬牙切齿,“他就是有病。丧心病狂。你注意点,他还要把你、孙丽丽 拉过去,供他驱使。以前拉朱推山,没拉动。从早晨六点开始,我退出民运党。 从联邦调查局回到原来住处,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所有中国人发一封电子信, 解散特别委员会,特别委员会就是昨晚我们那几个人,让大伙服从你和朱推山的 领导。” 魏洪斌笑不出来了。这是一个阴谋的世界,多么不可思议的阴谋,竟然会发 生,大量地发生。“中国人正等着美国军队占领中国”、中国军队准备袭击美国 第七舰队”、“中国的一千一百亿美元军事拨款”,再到“三烧”、制造混乱、 挑起中美大战,又有美国炸中国大使馆,李文和核武窃密案,政治献金案,考克 斯报告,再到……,无数的谎言,阴谋,他想一个词,什么诡谲什么诈了?怎么 也想不起来了。这个世界之所以乱,就是因为有了太多的个人意志和利益,太多 的集团意志和利益。世界上每发生一件事,哪怕小得不值一提,也会有无数人、 无数集团企图利用之。 “孙丽丽……。”他故意说了半截话。 “真的,我实在不想参予这个事了。从今以后,我躲政治远远的。” “孙丽丽就住下条街,八街 XX 号。” “真的,我真不想再卷进去了。再说,我根本没有能力说服她。” 魏洪斌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给孙丽丽打电话。“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周 魁放出来了。噢,回家了。” “你是谁?” “魏洪斌。告诉你这个好消息。” “你到我这里来一趟。”啪,那边电话放下了。 魏洪斌有点犹豫,他真怕孙丽丽提朱推山的事。显然,她吃亏不小,至少是 她觉得吃亏不小。把她和他……?周魁吃完饭,往厨房送碗筷,魏洪斌看一眼周 魁的后身后背,丢掉了那个念头。周魁条件不足,连个硕士都没有,身高不够, 口袋空空,朱推山虽然比周魁还矮,但人家是博士,手里十万美元,有个男子汉 的块儿和劲儿!周魁从厨房出来,他说:“有空和我一起去?孙丽丽就住在九街。 早上听说你的事,特地跑去看你。” 周魁摇头,“我这二十八年,别人对我有一点儿好,我就想法报答,所以我 总是吃亏。这里住不消停,我就换个地方住。” 魏洪斌把自己电话号码给周魁,让他有事一定找他。然后到孙丽丽住处去。 很近,自行车蹬了没几下,就到了。孙丽丽坐在椅子上,方厅里空空的,魏洪斌 只好靠墙边站着。他的自尊心很受伤害。这一头母夜叉,谁找谁不倒霉才怪。朱 推山眼里有力,一尝辄止。一尝辄止,想到这儿,他差点大笑出来。 “我叫你来,有两件事。第一,周魁的事你想怎么处理?” 魏洪斌脑瓜飞速转了一圈。“第一,联邦调查局的行为,应该受到严厉的谴 责。这是典型的违反人权的政府行为。如果有一个能管得住美国的国家,就应该 在白宫投炸弹,制止美国的违反人权的恶劣行为。” 孙丽丽等他往下说,等了一会儿,“像点人话。继续。” “第二,周魁也应该检讨一下自己的行为。公开贴传单号召‘三烧’,我不 知道你站在美国政府和联邦调查局的角度上怎么想。” “我是中国人,我为什么要站在美国政府和联邦调查局的角度上?美国炸中 国大使馆,站没站在中国政府和中国人的角度想一想?” “所以,美国政府很被动,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中国道歉。” “道歉是假的。我杀了人,然后说声对不起,一走了之?” “所以美国是无赖,所以我们中国人不能学无赖。第三,周魁说,‘三烧’ 背后有阴谋。周魁是民运党亚利桑那州委员会宣传主任委员,主任委员就是部长 的意思,他是奉民运党的指示打入集会委员会里的,就是要使集会脱离正常轨道, 制造事端,激化中美冲突,挑起中美大战。然后,借助美国的力量回中国掌握政 权。” “你把我当小孩子是不是?” “我向老天爷起誓,这是周魁亲口和我说的。周魁向联邦调查局也是这样交 待的。周魁现在已经退出了民运党,宣布解散抗议集会特别委员会,让所有参加 抗议集会的人都服从以魏洪斌为主席的委员会。不信,你查查学生会网址。” 孙丽丽胸脯起伏,眼望窗外,一棱一棱地。 魏洪斌等了一小会儿,“有没有什么喝的?” 孙丽丽颜色稍霁,“冰箱自己拿去。” 魏洪斌在冰箱里拿出一听“山”牌汽水,“第二件事呢?”站着和人家说话 真累。 “你们就是要逼我听你们的是不是?你们赢了,得意了,把孙丽丽打败了, 是不是?” “是,又不是?” “是是什么?” “我先说不是。” “先说是。” “先说是。刚一开始,我们就觉得周魁的出现和提议好奇怪……。” “你和谁觉得?” 魏洪斌脑子里闪出一片“糟了”声响,“我、我和这个……。” “朱推山是不是?” 魏洪斌只能不置可否。这是他多年来在中国当学生干部的切身经验之一。 “你那个一丘之貉怎么没来?你们不是配合得很好吗?他不敢来!他敢来, 我把他脸撕了。集会为什么召集不上来人,就是因为他这个道德败坏的东西。你 把他撤了,你怎么领导我都服从。要不,哼!” 魏洪斌忙矮矮身子,后背抵住墙,“你冷静点。你们的事我一点不知道。朱 推山一个字没和我说过,我也一个字没问。现在我也不想知道。但我想说一句话, 不知你肯听不肯听?” “说吧。” “我觉得,朱推山配不上你。你不要他,是你的英明。他不敢要你,是他的 明智。” 孙丽丽没说话,但明显的是,她被魏洪斌的话打动了。可不是吗,她一开始 就没把朱推山放在眼里,要不,她决不会和打她主意的男人交往的。可是,可 是……,她又开始较起劲儿来,但比刚才要轻了许多。 “你知道,主席、副主席的,实际上干活的。大事都是大伙决定的。方才, 做标语、标牌、国旗等等,星期六还要买水买饮料,都是委员会这几个人干的。 你要恨朱推山,就把我撤了,让他当主席,让他多干活,累他。” 孙丽丽想想,乐了,“你们这帮学文的,巧舌如、如……。” “如簧。巧舌如簧。”魏洪斌张开大口,舌头在口腔里一阵乱颤。 “第一副主席的位置一直是你的。我希望,你和你的部下回来。政治是一门 艺术,要有利有理有节,不是为了出气。它的本质是寻求一个平衡点,在这个平 衡点上,可以实现最好的效果。偏左偏右,不平衡了,人就哧溜倒栽葱,摔在地 上,后脑勺一个大包。这就像列宁说的,真理再向前迈进一步,就成了谬误。” 从孙丽丽住处出来,魏洪斌使劲而长长呼出一口气,姑奶奶,总算说通了。 他忽然想起读研究生时,老师布置的一本选读书叫联共党史。联共党史里有一个 重要理论:党是在左右两条战线的战斗中成长起来。邓小平说,主要是反左。真 是千真万确。孙丽丽就是左倾机会主义分子,左派幼稚。那么,谁是右呢?吴国 同吴教授! 五十五 吴国同钻出水,取下搭在跳水台扶手上的大蓝浴巾,裹紧自己。五月中旬的 太阳灼人,可微风掠过湿漉漉的身体时,还是有不少凉意的。他躺在凉棚的平椅 上,正好对着棚顶的天窗。蓝玻璃滤去了大部分对皮肤有害和能够引起感觉不舒 服的光线,只剩下温柔和暖意。他戴上墨镜,闭上眼睛。他要静下来,认真思索 一下问题。 小女儿上学了。大儿子远在美国东海岸,克林顿总统夫妇的校友。人年轻时, 把命运当成兜里的电话号码纸条,年老时,把命运崇拜成上帝。确实,你活得时 间越长,越发觉有些事不是个人能掌握的。欧仁·鲍迪埃五十五岁还能写出《国 际歌》,呼喊“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 全靠我们自己”,实在是一个奇迹、天才。他今年正好五十五岁,那感觉,人生 的旅途不是自己在走,而是被谁牵着走的,就像老牛一样,鼻孔里套了一个钢环。 林翠早起上班走了。一个初中生,正是由于偶然地嫁了个丈夫,人生命运必 然地改变。三十二年前,吴国同大学毕业,分回了北陲边疆的一座小县城。说是 县城,实际上比不上北京郊区、中原地带的一个农村乡镇。小县城再把他分到一 个只有两千人口的公社。那时正是文革最激烈的时候,公社支部书记领头造反, 正没合格的人斗呢,正好他吴国同来了,又恰好是从北京回来的。你想啊,从小 县城能考到北京去的,肯定是出类拔萃的,那么又回到了小县城,县里没留,发 配到最穷的公社,不是在北京犯了错误是什么?好,“从北京回来的大走资派”! 磨砺是残酷严峻的。每天凌晨三点钟起床,和五六个“黑五类”分子被两杆红缨 枪押着,捡大粪、掏大粪、造大粪,被称为“大粪队”。那年隆冬,七二年春节 前的腊月上午十时,他和一杆红缨枪掏了满满一车人粪,(注:当时当地实行完 全的公有制,人的排泄物一经离体,就是全社公有),路过公社时,几个小男女 正在墙上写标语:“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吴国同一眼就发现,那个“联” 字的耳朵里少了一横。他一时冲动,走过去,告诉他们自己的发现。小男女们知 误就纠,添了一横。他正待走,一个小女生问他,你是干什么的?他没回答,只 听一个男生说,听说是个大学生,北京呆过。那一定见过毛主席了?不知道。问 问不就知道了? 吴国同见过毛主席。现在不兴叫毛主席了,都叫毛泽东了。那时敢!他是在 毛主席接见红卫兵时见到毛主席的。当时,我真激动啊,眼泪哗哗往下流,嘴里 不停地喊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他向几个中学生这样讲道。毛主席他老人家红 光满面,神采奕奕,步伐矫健,身材高大,非常非常健康。我就觉得,这是中国 人民和全世界人民的福气。毛主席能活一万岁,与日月同辉。 这就是知识分子。五年没读书,没摸过笔管儿,那大喇叭里喊出来的社论、 口号、报道,没有一个农民往心里去过,却全被他吃下消化了,并有创意。那年, 毛主席接见红卫兵时,他被挤在天安门广场一个角上,只看见城楼上一排模模糊 糊的人影,只能从位置上判断一下谁是谁,哪见满面的红光,奕奕的神采。况且, 毛主席在天安门上走路时,底下的人根本看不见,哪来的矫健步伐。 一个中学生被深深感动了,连夜写了一篇小通讯,投到公社广播站,广播站 编辑增添许多,公社播了,又送到县广播站,县广播站又一番加工,播了。那天, 县革委会某副主任正在县亚麻厂检查工作,耳边广播喇叭一响,心里一动,本县 还有一个见过毛主席的人。找人的指示一层一层传下去。公社书记马上召见吴国 同。 “我感谢公社党委对我的再教育。我大学一毕业,公社党委就把我放到最艰 苦的地方进行锻炼,并从政治上、思想上、生活上、工作上帮助我。以前,我的 小资产阶级思想很严重,受修正主义教育思想的毒害很深,正是公社党委的教育, 使我……。”这是吴国同一见公社书记面,没等公社书记说话,他先来了这一套。 公社书记农民出身,勉强能读个报纸。一听这话,顿时大喜。第二天,他脱 下粪装,换上中山服,走进公社党委办公室,大学生本来就是国家干部吗。他很 快熟悉了公文形式,哲学系毕业,有理论,又善于把报刊观点揉进各类报告里, 公社党委各类文字材料均出自他手。那时,正值批林批孔,他充分利用自己的中 国古代哲学知识,横批竖砍,两篇文章登在地委办的周报上。公社书记发现,这 小伙子年轻有为,前途大大,托媒把第三女儿翠翠嫁了他。那年,她才十六岁, 中学刚毕业。 如果林翠不嫁他,会怎么样?“文革”结束,调任县水产科副科长的岳父以 “三种人”罪名被捕,判刑八年。她现在顶多像她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弟弟那样, 当个乡供销社售货员、乡广播站播音员,或者是乡招待所女招待,黑黄脸,大黄 牙,嗓音高锐,土里土气,头发里有虱子。 正由于林翠嫁了他,她才变成中国首批研究生的夫人,到美国来,三年前拿 到社区学院的准学士学位,到东亚图书馆当馆员。她才能有玲珑的体形,年轻的 容貌,温柔的微笑,贤慧的妻子,细心的母亲,前途无量的大儿子,聪明的小女 儿。要不要再生一个?四十二周岁,还可以再生一胎的。 这是吴教授的思维方式。先远些的,无关主要的,然后再是迫在眉睫的,重 要的。自从六年前买的这幢房子带游泳池,他思考问题又多了一个环节,先游会 泳,让温温凉凉的水给大脑皮层和身体降降温。 今天,本来应该去洛杉矶的。可是,因为逃避参加抗议集会,是不是有点太 那个了?所以,昨晚他交待秘书,有重要电话转家里来。一个小时前,樊中理教 授来电话,几句话,把他逼进了游泳池。 樊中理说,他看了魏洪斌的电视直播采访,不明白那个年轻人为什么这样说 话,他不希望陪养一个反美国分子。你给他奖学金吧? 吴国同忙答:“我寒暑假提供一点,主要部分是他做助教(所获)。” “他是你的学生。不错吧?” “按中国人的习惯,您是他师爷呢。他是你的徒孙。” “国同,‘亲不亲,阶级分’,这句话更符合西方文明。你考虑考虑。你的 科研经费明年需要重新申请了是不是?” 樊中理要他赶走魏洪斌!吴国同不明白,魏洪斌在亚利桑那州接受地方电视 台的直播采访,身在新泽西州的樊中理怎么知道了?绝不!吴教授上来一股拗劲 儿。 樊中理是美国白人,英文名字叫乔奇利·凡洛斯。八一年,中国八所综合性 大学联合举办了一次中国古代政治文化学术讨论会。吴国同那时正读研究生二年 级,提交了一篇论文,在会上做了十分钟发言。他的观点是:儒家文化是“文革” 产生的文化根源。中午吃饭时,一个高高壮壮的白人迎面向他伸过手来,“你的 发言和文章非常非常有思想。”好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腔正字圆。“我叫樊中理, 来自万恶的美帝国主义普林斯顿大学。” 当时,他好不拘束。一个外国人……?樊中理问他,想不想到美国留学?他 摇摇头。 一个月后,他收到了普林斯顿大学寄来的 IAP-66 表,全年奖学金一万四千 美元。这笔钱,在当年是相当高的了。他立即上报哲学系党总支,坚定表示不出 国,为四化做贡献。为此,校党委还全校通报表扬了他。可他腹中极其惆怅。一 万四千美元,折合成人民币,是研究生毕业后将近三十年的工资。林翠和孩子在 农村,根本就没有户口进京的可能。林翠当时是公社供销社临时售货员,一个月 二十八块钱,带个孩子,老丈人被捕入狱。即使研究生毕业,没有房子,当上副 教授起码得二十年以后。想想,人生实在渺茫。或许,去美国能有一条出路。可 他不敢表示出来,按当时流行的主流意识,一个国家未来的高级知识分子私自接 受美国的奖学金,简直与卖国叛国差不多。好在是北京,政治心脏的每一次搏动, 都最先影响到那里的人。当时,中国最高领导层决定,派遣一批留学生,学习外 国的先进科学和文化。没过几天,系党总支书记和他谈话,要他立即到二外进修 英语,三个月后,公派出国,每月三百五十美元。他的博士老师就是樊中理。第 三年,林翠带着儿子也来了美国。同时,他也由公费公派改成了自费公派。 很快,吴国同就发现了樊中理教授在美国汉学界的泰斗地位。今年,他七十 八了,美国学术界保守派的重镇,某基金会常务理事。吴国同每年十二万五千美 元的科研基金就是这个基金会提供的,换句话说,是樊中理教授批准提供的。樊 中理是他的恩师,总老板。去年开学术讨论会时,他曾把魏洪斌介绍给樊中理。 樊中理看着细高细高的徒孙,只说了一句话:你说英文和我说中文一样好。不到 一年,师爷对师孙开杀。 吴国同是那种外圆内方性格的人。人生经历告诉他,这是最适应社会的性格 表达方式。温和、平静的外表藏着激烈的内心。当年,如果不是一见公社书记的 面就有那一通言语,怎么能一天之内从掏粪农民变成机关干部?怎么能得到林翠? 在那个小地方,当年的林翠可以称为美女了。但这并不代表他对岳父大人没有蔑 视和仇恨,只是他把蔑视和仇恨藏在记忆极深之处。十年前,岳父岳母来探亲。 老头子喝了两盅酒,在女婿面前有点张狂了:没有我,你现在还掏大粪呢。他只 是冷冷向老头子瞥了一眼,顿令当年的地方一霸噤口无言。 到美国四年后,他在樊中理手底下做博士后。一天,樊中理和他商量写一部 关于文革和儒家文明的专著。樊中理的观点,就是他四年半前学术讨论会上的观 点。而他现在已经不那样认为了。他认为,文革从社会文明的角度讲,正是东方 文化和西方文化剧烈冲突的表现。文革中的那些大理论,哪条不是从西方贩过来 的?在中国,克服西方文化和东方文化的冲突,唯一的方式就是先用东方文化改 造西方文化,然后再引进中国,即先改后化论。可是,他没有把自己的观点说出 来。樊中理是西方文明至上主义者、西方文化中心主义者,是学阀,是学霸,得 到美国主流意识形态最保守那一部分的全力支持。吴国同想要在美国汉学界站住 脚,就不能,绝不能和樊中理发生学术冲突。他写了这本书:文化大革命的背后。 副题:关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再探。书中,他体现了樊中理的“西优东劣”思想, 但行文时,又一改保守汉学家对中国文化口诛笔伐、极尽挖苦、“幽默”用极的 风格,他语气平和,笔调中肯,在不影响中心思想的同时,尽可能美言几句中国 格言。书出版后,誉声雀起,不论谁,都能从中看到自己欣赏和满意的部分,不 论谁,不可侵犯的观点都没有受到语言攻击。一九八八年,樊中理到上海参加学 术会议,在和中国上层学术人物的小范围交流时,对亚利桑那大学政治系副教授 吴国同大加赞誉。当然,这决不意味着吴国同已经放弃了自己的学术观点,他的 内心,对樊中理那类汉学家简单、粗暴、劣质的观点,是嗤之以鼻的。 现在,在魏洪斌的问题上,吴国同决定丢掉外圆伪装,显出内方来。一个学 术人物,怎么能把自己喜欢的助手放弃呢?他的下一部学术著作,就是要由魏洪 斌主笔的。他不但要保驾魏洪斌拿到博士,还要留魏洪斌做自己的博士后,时机 合适的话,他还要推荐魏洪斌到西海岸某著名大学当教授。西海岸不像东海岸那 样保守。 吴国同感觉到了做重大决定后的轻松与轻微的疲劳。正想眯一会儿,林翠来 电话。午饭时间了,妻子告诉他预备好的午饭在冰箱第几格,内容都是什么,怎 么热。 听着妻子那轻柔娇美的声音,他体内往外溢着甜美,理智渐渐占了上风。 拒绝樊中理,意味着什么?第一,明年他将得不到科研基金。他将不得不停 止科研工作,辞退手下的博士后和助理研究员,不再召学生,不能从国内著名大 学邀请访问学者。这一切,意味着他的学术生涯的死亡。第二,他是终身教授, 虽然没有失业的问题,但他的工资将不再每年长百分之四,而通货膨胀是不可避 免的,他没有钱公款旅游,没有钱公款吃喝。第三,五年后,他将退休,而五年 后,小儿子刚刚开始上大学。大儿子上耶鲁,小儿子起码要上斯坦福、伯克利、 麻省理工学院,甚至哈佛。巨额学费从何来?第四,他的著作将没人出版或再版, 他的论文将没有刊物登载,他的研究成果将没人引用,整个美国汉学界将没人理 他,辛辛苦苦十几年打下的学术地位,将一朝丧失。这不乏先例。为什么非要和 樊中理过不去呢?樊中理对你不好吗?研究中国文化的博士,哪一个不是五年六 年博士后,甚至终身博士后,他不到两年就当上了助理教授、现在又是终身教授, 不都是老师的恩典吗?当然了,你可以对老师的为人不以为然,你可以自由地在 心里嘲笑他,蔑视他,为什么一定要撕破面皮呢? 但一想到要撵走魏洪斌,吴国同心里也很不是滋味。魏洪斌是他研究生同窗 好友推荐来的。这位同窗好友已经是国内大师一级的学术首领了。魏洪斌也确实 能干,仅论英语,就比他吴国同还强。魏洪斌有什么错? 他说美国炸中国大使馆的“误炸说”、“旧地图论”、“情报员失误说”没 有充足的说服力,这错吗?大多数美国人不是也不相信是“误炸”吗! 他说美国主流意识形态、主流媒体对中国怀有深刻的偏见,经常歪曲中国发 生的事实真相,这错吗?难道旧西藏不是农奴制吗?难道中国二十年来在民主法 制建设上没有取得巨大进步吗?难道中国不是一再声明“不称霸”,一再声明 “不首先使用核武器,不对无核地区和无核国家使用核武器”吗? 他说美国要学会理解别人,特别是理解中国的历史和现实,这错吗?美国有 些人以上帝自居,凡不认同美国价值观念的,就以敌人、魔鬼、无赖论之。这不 是不宽容、思想狭隘、心胸狭小是什么? 他说中美关系紧张的主要因素是美国,这错吗?一百五十多年来,中国没做 过一起对不起美国的事,可美国做了多少对不起中国的事情?从鸦片战争后期开 始,强迫中国签订不平等条约、参加八国联军进攻北京、强迫中国庚子赔款、暗 中怂恿日本侵华、支持蒋介石打内战、分裂中国领土台湾、扶持日本军国主义势 力、围堵中国、支持和赞助反政府势力,这次又炸中国大使馆。谁对不起谁? 他在电视上公开说出自己的想法,这错吗? 他组织抗议集会,这错吗? …… 他缓缓走进书房,打开电话号码存储器,找了一会儿,给加州大学某教授打 电话。聊了几句家常,他说:他有个博士生,因经费发生问题,可否转过去。他 说,这个学生非常非常优秀。如果不是因为难以克服的原因,他绝不会让他走。 某教授:“他,你目前的这个学生,愿意改课题吗?”课题,指的是博士论 文。 “我想没问题吧。” “我可以考虑。你让他明天来一下,我和他谈谈。” “我这几天给他安排了许多工作,能否下个星期二、三去?” “你说的是魏吧?” “你说的一点不错。正是他。我的得意弟子。” “好吧。他不用来了。下星期一上午九点,就是亚利桑那八点,让他给我来 个电话。我和他电话里谈谈。你可以告诉他,我同意接收了。” “我先祝贺你了,你得了一个绝优人才。” “我相信。我希望他马上过来。不过,他的奖学金只能从八月份开始。这两 个月,我只能给他一半,你能不能也承担一半?” “我可以提供一半经费。条件是,他要为我做些事情。比如,在我的指导下, 写一本书之类的。” “但不能占用太多时间。” “我知道。但我希望,他能按时拿到博士学位。” “这取决于他自己。我脑子里有太多的题目,总是人手不足……。” 五十六 朱推山打开门锁,房里静悄悄的。工作台收拾干净了,破碎的打印机、复印 机和电脑监视屏整整齐齐堆在一角上。地毯也吸干净了。原来的地毯是蓝灰色的, 很旧。他搬进来后,自己花钱换上了乳白色的新地毯。厨房里一尘不染,碗筷洗 得光可鉴人。冰箱里也井井有条,排列分类有序。他挺满意,展一红善于执家, 一个合格的家庭主妇。 他脱掉鞋子,上楼。房门开着,展一红躺在床上睡着了。连衣裙塌下来,显 出她大身子的丰满。她蜷得很紧,紧成一团,仿佛一只受到惊吓后的小肥鸟,无 遮无掩,蜷成个球球来满足安全心理。可怜人儿,他好不同情。 他突然觉得自己特美国。庞大的欧洲,巨大的北美南美,就像这展一红,无 可奈何、惊恐不安、可怜之至地躺上强壮汉子的床。美国就像纽约街头小无赖, 动不动就对她们放粗,骑上去,她们只能任摆布,听逞施,实在疼得不行了,才 敢暗暗皱皱眉。 太阳转到楼侧后去了,房里一丝阳光也射不进来,有点凉。朱推山轻轻拉开 壁橱,取出线毯,盖在展一红身上。展一红醒了,坐起来,朝他笑笑。他发现, 展一红笑起来很好看,很媚气,双睛一对新月。侧面,下颏骨棱角分明,从耳垂 下方起,长长的一条圆润之线,直抵下颌。他心潮一阵翻滚,爱一下充满了他的 整个灵魂。这一生,寻寻觅觅,仿佛找的、等的就是她。 展一红下床,“我去做饭。东西都准备好了,一做就好。” 朱推山说不出话来。他不敢说话,话一出口,泪就会涌出眼腺。一把拉住展 一红胳膊,往楼下领,带出门,让进车,直奔吐桑商场。先在日本小吃摊买了两 份饭菜,吃毕,进了杰西·帕尼商店。问明女服装部区,牵着女人走进女内衣物 丛。 展一红眼角盯着朱推山,选了两副 $4.99 的棕乳色胸罩,中间夹了薄薄一 层海绵。朱推山一把夺过来,扔在架子上,领她走到里处,捡大号的,镶边金红 色,七副。每副 $12.99。展一红脸红了不肯褪色,太贵了。不贵,我喜欢这颜 色。太多了,两个轮着洗换就够了。不多,一天一个。然后就是内胸衣、短裤。 展一红总挑那些土气、颜色单调、便宜的。朱推山总是把她挑的东西扔回去,选 那些洋气、鲜艳、贵的,至少七个,多的一打。 裙子、衣裤、鞋,发夹、面霜、香水、口红、眉笔,枕头、被子、毯子,发 精、柔丝、香皂、浴皂,烫发器、刮毛器、梳子、牙膏、漱口液,锅碗瓢盘……, 凡是女人用的基本东西,一样不拉,两个售货员帮他们送到车里,总共花了一千 七百多美元。 展一红颇为不安,“钱太多了。” 朱推山拍拍她脸,“养女人吗,心疼钱打光棍好了。” 展一红没吱声,微微垂下头,看着车外。朱推山见状,心中好一阵不忍,把 车拐进一条小街,停下。 “一红,嫁给我吧。” 展一红慢慢转过脸。突然,双手捂住脸,嚎啕大哭起来。哭声里,夹着无数 个愉快的“行、行”。唉--,丢失小鸟归巢的欢鸣。 “回家就给你那个打电话,办离婚手续。OK ?” “行。” “找个律师。你们没有孩子,不涉及子女抚养问题。你们都有什么财产?比 如存款、股票、互惠基金、房子、汽车等等。” “他有房子,新车,公司里发的股票,还有存款。” “房子值多少钱?你不知道?存款呢?股票呢?你都不知道?我简直不能相 信。你当老婆的,不知道。” “真的。他从来不告诉我。他挣多少钱我都不知道。我不敢问。我不工作, 不会英语。我、我不知道。” “没关系。交给律师办。律师一查就知道了。你想要一半,还是想要多少?” 展一红茫然地看着朱推山。 “那是你们夫妻的共同财产。百分之五十,一半,是你的。离婚了,你不嫁 人,他就要养你一辈子。你明白?” 展一红低头呜呜哭起来。昨天她和丈夫通话,当她明白丈夫要离婚时,提出 过钱的事。丈夫说,你七年前不是同意了吗?离婚时什么都不要。她说,我没说 过。丈夫说,你想想,你来美国不几天,我们去律师那儿,有一份夫妻协议,你 不是签字了吗?她说,真有那回事?丈夫说,怎么没有。对,那天还下雪呢,我 们没车,是化学系的老王开车送我们去的。她哭了,你没告诉我那是什么,只让 我签字。律师说英语,我不知道。丈夫在那边叹口气,你多累人。好吧,我供你 到大学毕业。学费、生活费。别的钱,我和你说,法律规定了,你一分钱也拿不 去。 朱推山丹田腾起一股杀气,握方向盘的手直抖。算计女人的男人还叫男人吗! 他把车拐进 office depot(办公用品仓库,专门出售办公用品),买了一台彩 色打印机、一台复印机和一台电脑监视屏以及纸张等物,又花了差不多一千五百 美元。车后箱、车后座塞得满满的。 车又上路了。空调机呼呼吹着冷风。“我有十万美元股票。谁告诉你的?” “齐娥,刘永全的太太。我是先把照片给丽丽,让丽丽给你,后问齐娥的。 我先头不知道你有钱。齐娥说……。” “说什么?” “……她说,你想找一个家庭妇女。” “如果,我提一个条件,你也和我签一个协议,等我和你离婚时,你也什么 都不要。行不行?” 展一红慢慢把脸偏向车外,慢慢点了一下头。朱推山伸出右手拉住展一红胳 膊,使劲攥着,展一红的手一动不敢动。 “我逗你玩呢。” 展一红立即笑逐颜开,活跃起来。“星期六,我和你一起抗议美国。” “你在家呆着。做十个菜,我请几个人过来喝酒。” “行。我可会做饭了。还会收拾屋子。” “生小孩呢?” “看你。还没结婚呢。” 朱推山开心大笑,看着脸红红的展一红,“这些年你没怀过孕?” “结婚时,他念研究生,不想要孩子,让我带环。一直到现在。我想求你一 件事行吗?” “以后不要说‘求’。OK ?” “我想买一个缝纫机,一个码边机,还有布料。家里窗帘太难看了。还有床 罩。沙发罩。我还做过西服呢。美国的西服不合你身,够肥瘦的,太长,长短合 适的,太瘦。你肩宽有两尺,身长二尺三,商店里没有这样的西服。我给你做。” “你会裁剪?” “职高学的。职高毕业,裁剪店工作三年呢。师傅说我够四级技工呢。开始 他让我在家呆着。啊,来美国了。他念书,钱很少。我干活,他不让。好脸儿。 大学旁边有一个香港人,女的,开成衣铺。我偷摸干了一个月。他上学,我就去 上班。一个月给我一千美元呢。他知道了,还打我。”展一红说着,眼圈又一红, 停了片刻。“我就不敢干了。家里的布活全是我干的。我做的窗帘别人说专业水 平的。” 朱推山猛一左打舵,两人身子向右偏过去。格兰特街上有一家布厂开的门市 店。靠墙摆着无数台各种型号的缝纫机器。朱推山让展一红选。展一红犹豫不决, 吞吞吐吐问朱推山,要多少钱的?朱推山让她挑能干活的。她选了一台七百美元 的缝纫机和一台五百五十美元的码边机,档次算比较高的了。 展一红去挑布料时,朱推山捧过一卷红绸子,“做五星红旗行不行?” 中午,在体育中心仓库,旗子一做出来,他就不大满意。颜色淡了一点,旗 面窄了一点,给人的感觉不是那么强壮。彩印的纸五星,胶水贴上去的,也不是 很协调。见大伙纷纷叫好,他也不好指出来。 展一红扯开布角,攥了一把,“行。再厚实一点就更好了。” 朱推山过去又捧过一卷红绸子,商标上印着“中国制造”。“这个呢?” 展一红扯开布角,攥了一把试试,“行。比那个好。” “你会绣五星吗?” “正反两绣。不知缝纫机行不行。” 朱推山去问店员。店员回答:“小菜一碟。” 又买了一套裁剪工具。回到家,东西匆匆搬进屋,堆在沙发上和地中间。朱 推山打开缝纫机箱子和码边机箱子,通上电,让展一红做旗。 展一红就在工作台上,摊开红绸子,问朱推山:“有样子吗?” 朱推山又安装上电脑,走进网络,载下中国国旗,彩色打印出来。展一红量 了尺寸,放大样,裁剪。不到两分钟,两人扯起一面红旗。又绣大五星、小五星。 找来一根支花的塑料杆,打开空调,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迎风飘扬,映得屋子 通红通亮。 shuming_li@yahoo.com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