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五月八日,美国蓄意制造了轰炸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的恶性事件。我们中 国人义愤填膺,决定借五月十五日亚利桑那大学毕业典礼之机,举行一场抗议集 会。特巧,那日,美国国务卿奥尔布莱特也来参加毕业典礼并发表演说。奥尔布 莱特就是在我们的怒吼中,被保镖拥进了会场。 《燃烧吧,愤怒与正义!》(第五部分) 树 明 二十九 酒吧、夜总会仍然霓虹,却散去了低语、暧昧性爱或随乐曲扭摆的人群。大 街小巷依然明亮,却失去了飞速运动的车灯与之相耀辉映。三千尺高空,你仍可 以看到城市的不夜,规则排列的繁星甬道里却空了。城市进了梦乡,美国走入梦 境。 然而,却没有一个人能睡得踏实。他们时不时无端惊醒。 鲍勃和他的妻子卡洛琳,手挽手,漫步于迪斯尼乐园,那童话城,仙境一般。 他们羞涩地相望一眼,红了半边脸,仿佛时光倒回到少年少女。唐老鸭深深一鞠 躬,卡洛琳少女之心沸腾,奔跑前去欲拥抱。突然一声刺耳鸭子叫,唐老鸭身体 伸出来无数枝手枪、自动步枪、猎枪、机关枪、冲锋枪、火箭发射器,扇面扫射, 迪斯尼顿时血肉横飞,惨叫连天,遍地人尸。鲍勃睁开眼,充满了极度的恐惧, 卡洛琳缩成一团,双手死死捂住面孔。 卡洛琳从床头柜上倒了一杯红葡萄酒,吞下两粒安眠药,戴上黑色眼罩,向 鲍勃嘟囔了一句“你也来一杯吧”,忘却了恶梦,又睡着了。鲍勃毫无睡意,轻 轻起床去了书房,摊开报纸。 鲍勃是个好人。和卡洛琳认识之前,从没有过性经验,不抽烟,不吸毒,喝 很少一点酒。他爱妻子,爱家庭,从没有过婚外恋、婚外情、婚外性关系,没去 过脱衣舞厅,没看过黄色录相和电影,至今不知赌场什么样。他爱孩子,教子有 方,两儿两女都正确地选择了自己的人生之路。他对公司忠诚,兢兢业业一干就 是二十三年。他积极参加社区活动,任过一届社区理事会副主席。他爱读报,订 了不下五种严肃报刊。他关心国际事务。他是好公民,十八岁起,从来没有找借 口或懒惰而放弃投票权利,每次唱国歌,都紧握右拳,心潮起伏。他信任政府, 相信报纸和电视新闻。 这个周末,他本想和卡洛琳去邻近城市看望女儿,一个月前就计划好了的。 可是周六下午的电视新闻吓了他一跳:美国飞机把中国大使馆误炸了。报纸说, 人们最好呆在家里。他怀了深深的内疚,给公司里的每一个中国人家打电话,诚 挚地道歉。再给社区的亚洲人打电话,先探问一句“中国人吗?”如果回答肯定, 他就深深表示歉意,并附上一句“上帝保佑你”。然后,他怀了真挚的心,到超 级市场和商店去,向每一个偶遇的中国人道歉。内疚随着道歉的增多而渐渐消失 了,良心得到了安慰。 电视画面上五星红旗飘扬,愤怒的人群高呼口号,星条旗在烈焰中化为灰烬。 电视主播们说,政治家们说,评论家们说,看,这就是中国的爱国主义!渐渐, 鲍勃平静的心开始波涛汹涌了。明明是误炸吗,中国怎么就不相信呢?国际公约 不许交战国伤及大使馆,美国从来遵守国际章程。总统道歉了,你们中国干嘛不 说一声“我能理解”呢?要是别的国家,哪怕是英国、法国,早就接受“误炸” 解释了。还有什么解释比“误炸”对双方更有利呢?我说我是“误炸”,不是故 意的,我们还是朋友,上帝偶尔还犯犯小错误呢。你说,你简直是个白痴,怎么 能犯这么大错误呢,以后不许再犯,再犯我可就不客气了。于是,二人握手,拥 抱,还是朋友。聪明的中国人怎么就不这样做呢? 爱国主义,中国人为什么要爱国主义呢?鲍勃放下报纸,出了书房,进了合 家厅,打开电视,数位评论家、分析家、学者正在激烈争论美中关系。他不明白, 中国人为什么抗议美国政府。明明是误炸吗,为什么怀疑美国的动机呢?美国主 张世界和平,捍卫和平,怎么会挑衅中国呢?中国现在越来越富裕、发展、强大, 不正是因为美中贸易每年的数百亿美元逆差吗?中国怎么就没有感恩之心呢?文 明古国怎么会这样?中国人,难道不是因为美国卖给你们粮食,你们还不至挨饿 吗?中国人,难道不是因为美国到中国投资才使数亿中国人有工作吗?中国人, 难道不是因为美国卖给你们许多高技术,你们才有科学院、大学吗? 一位政治分析家说:中国有十三枚远程导弹对准着美国,每枚导弹有八枚分 弹头,每个分弹头装着一千万吨 TNT 当量的核弹头。为什么?不错,美国是有 上万枚核弹头,对准中国目标的绝不止十三枚。可是,美国怎么能向中国发射核 武器呢?核武器爆炸要摧毁城市和乡村,要死人,死许多人,美国注重人权,注 重人的生命,绝不可能为了军事目的、政治利益向中国投放原子弹和氢弹的。既 然这样,中国干嘛还发展核武器呢?彻底销毁了多好啊,可以节省许多钱,美国 放心了,世界也和平了。是不是美国总统没告诉过中国,美国绝不会向中国放核 子导弹的,请中国销毁之。总统忘了说,是不是我应该告诉一下中国人? 前国防部高级官员说:中国的核武器和导弹技术是从美国偷去的,又来危胁 美国。鲍勃开始愤怒了。你们偷我们的核机密!谁干的?李文和!为什么不把送 上电椅? 一位将军说:我们不能过分迷信国家导弹防御系统,对于成群飞来的导弹, 再严密的防御系统也不能保证没有漏网之鱼。那样,洛杉矶,或者纽约,或者芝 加哥,就将变成不复存在。敌人!鲍勃心底里发出一声怒吼:中国是敌人! 仿佛,一枚导弹正向头顶飞来,鲍勃浑身冰冷。他知道,他心脏不太好,心 悸中关了电视,进厨房打开冰箱找牛奶。牛奶可以压惊,稳定情绪,促进睡眠。 可是,奶桶空了,只倒几滴来。 鲍勃有点抖,换上衣裤,开车去超市买奶。车上,他怎么都克制不住自己。 总觉着无数颗导弹迅速飞来,再有两分钟,一分钟,就要在头顶上爆炸。美国马 上就一片浓烟,一片火海,然后就是死一般的静。于是,他恨死了地球底下的那 个国家。那个老百姓会爱国主义的国家。 超市售票员很和蔼,一边找零钱一边说:“晚上好吧?” 鲍勃长舒一口气,至少五个两分钟过去了,并没有出现异常情况。“不算坏。 小伙子,你知道中国有爱国主义吗?这爱国主义就是不承认‘误炸’,就是偷我 们美国的核机密,就是把导弹对准美国。报纸、电视那么多学者、教授都这么说。 中国是我的敌人,要杀了我。” 小伙子认真瞧瞧鲍勃,再看看外面,耸耸肩,“我不知道。” 鲍勃摇摇头,叹口气,“记住我的话。事实将证明我的话。”说罢,提了塑 料袋,出了超市,走到车旁,打开车门,正要往里进,一个硬硬的东西顶住了后 腰。 “钱!” 鲍勃猛一哆嗦,小便禁不住哗哗淌下来。手抖个不停,伸进裤兜里,掏出来。 一张五元票子和几个硬币。 钱被抢过去。鲍勃猛听一声沉闷的响声,意识就冰住了。 据统计,美国每天平均有七十六人死于枪口之下。安全常识说:出门时,兜 里至少要揣二十美元。歹徒抢不到二十美元,就可能伤及受害者的身体和生命。 停车场上空群星灿烂。 美国的敌人正是美国自己。 克林顿总统自莱温斯基案发生以后,五十多年来总算学会了向上帝祈祷。独 卧宽床,默默祷告,“主啊,赐我平安,安静,和平。”……他在主赐中平静睡 着了。突然,他一跃而起,茫然顾盼。豪华宽敞的总统卧房,诸子百家典籍,门 外、房外森严的警卫,密如蛛网的电子监测装置,太空间谍卫星不留一厘米间隙、 不余半秒空档地扫描着白宫的每一方寸,连麻雀留下的一粒屎都在照片上映得清 清楚楚。方才,共和党那几位重量级议员来电话,追问他,炸中国大使馆到底是 误炸还是真炸!大有不弄个水落石出不罢休的架式。又据政治顾问睡前报告,共 和党控制的国会已派人和中央情报局、国家安全委员会、国家安全局、国防部、 参谋长联席会议某些人接触。自执政以来,共和党就视他为眼中钉,必欲拔除之 而后快。先是白水事件,接着是琼斯性骚扰案,再就是这个女人案那个女人案, 最后抖落出莱温斯基小姐案,总算在军工、石油、金融寡头、教会领袖和媒介大 享的保驾护航下过关。如果再出现“中国门”事件……?克林顿一阵委屈,明明 是为了国家利益,谁会没事干派飞机炸一个大国的大使馆。冷不丁,他又一个大 大的冷战,红鼻子头猛地滴出两滴凉水儿来。共和党,还有本党民主党的叛徒们, 是不会因为他为了国家而放过他的。必须耍赖,死不认帐。 南斯拉夫战事四十天了,米洛舍维奇仍没有屈服,南国政府仍没有讨饶,南 国军队仍没有炸光,南国人民仍没有起义,克林顿主义刚出航就遭遇了搁浅。孤 注一搏了,五枚导弹飞向了中国大使馆,原以为……,一举结束战争。又一次判 断失误。谁汇报了的?中国政府不得不吞下被炸的苦果。谁汇报了的?中国人民 会漠不关心此事。谁汇报了的?中国将走上与美国军事对抗道路。谁汇报 的?……。谁汇报的! 这帮废物,奥尔布莱特,科恩,伯格,鲁宾,克拉克,特内,怎么就没有想 出留条退路,预设一个善后?中国寓言里,聪明的兔子一个洞三个出口。这帮人 怎么就愚蠢得不如一只兔子!开始,北约将军们一片混乱,先是不承认炸了中国 大使馆,“我们正在收集证据”,其实,轰炸后十五分钟,南国电视台就向全球 播放轰炸现场。接着,说是炸错了目标,以为是南国军需局呢。中国政府提出反 驳,世界各国军事专家提出异议,美国报纸也跟着起哄:轰炸目标卫星定位,怎 么会炸错?只好再改口说目标没有炸错,而是目标选错了。谁选的目标?怎么选 的目标?一个常任理事国的大使馆已经在那儿好几年了,你们美国炸的就是它? 真是被动啊。有人建议:地图标错了。又有人追问,地图怎么标错的?现在,终 于有了统一口径:过期地图。 中国肯定不会同意这个解释,世界各国包括盟国也肯定不会相信这个解释, 国内政治家们和老百姓也肯定疑窦重重,国家地图局不愿意背这个黑锅,中央情 报局也不甘心落个“不得力”的污点,可是,只能咬住这一点了。道歉吧,道歉 吧,一而再再而三地道歉吧。中国人好面子,见到大国总统痛心疾首地道歉,满 脸诚挚地道歉,情绪会渐渐平静下来的。奥老太婆,科恩书呆子,伯格傻小子, 垃圾,废物,当初出馊主意的时候,可没说过可能会道歉!想美国二百余年历史, 打了多少国家,炸死了多少人,从来都是理直气壮的,我克林顿道歉的种类和次 数算破了记录了。中国领导人是聪明的、明智的。问题是,共和党,本党内的犹 大们,会不会不顾国家利益发难。内幕一旦被戮穿,中国不答应,世界各国也会 不答应,自己一定会成为美国政治的替罪羊,剩下的一年半任期肯定保不住了。 莱温斯基性丑闻发生后,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耍赖,死不承认,“请听我说, 我再说一遍,我和莱温斯基,莫尼卡·莱温斯基,没有任何性关系。”一个月后, 当莱温斯基小姐提起蓝裙子,对着摄影机指着斑斑硬嘎巴说:这就是克大总统的。 他再次坚决表示,插的不是下边,和嘴就不是性关系。俗话说,本性难移。我就 这德性了,就是“过期地图”,共和党你们来查吧,本党叛徒们你们来查吧,不 怕美国在人类面前彻底丧失道义、形象,你们就查,就揭露! 他起身倒了一杯凉水,饮下,睡意全消。另据幕僚报告,有人欲借“误炸” 之机攻击他的中国政策,可能有大举动。他不由羡慕起萨达姆来,看人家总统当 的,谁敢说个不字。可是检讨起来,想当年,自己不就是这样挤兑布什的吗?一 九九零年,自己宣布竞选总统,和当任总统布什对阵。当时,自己攻击布什的一 个重要方面,就是对华政策。自己摆出一副鹰派架式,猛烈攻击布什对中国姑息、 软弱。可是,当自己当上总统后,碰了中国几个硬钉子后,才发现,竞选时说的 那一套,根本脱离国际政治现实。美国还不足够强大,国际许多事务需要中国合 作,需要尊重中国的意见。美国市场和老百姓需要中国的商品,近百万美国就业 人员仰赖中国市场。现实表明,遏制中国、宣布与中国为敌,并不符合美国利益。 于是,他不得不违背竞选时的诺言。非不为也,实不能也。对此,共和党人早就 憋了一肚子气。现在,他们就是拿自己过去的办法来对付自己。将来,假如共和 党人执政了,不也得想办法和中国好好处下去吗?想当年,共和党人里根整民主 党总统卡特时,不也是这样吗?当时里根甚至宣布,一旦当上总统,就和中国断 绝外交关系。可是,屁股一挨上总统那把椅子,诺言连屁都不如了,在美中关系 上,甚至比卡特走得还远。 娘的,这是干什么?不是把国家大政当儿戏吗!你在台上时,我攻击你对中 国软弱迁就。我上台后,继续实行你的中国政策,你又开始攻击我对中国软弱迁 就。然后,再换过去。小布什,你狗娘下的,你攻击我的中国政策,我的中国政 策哪来的,你老爸那儿来的。我XXX,等你当上总统,你敢大幅度修改我的中 国政策吗?那时,就该高尔领头攻击你了。如果你敢改,你自己本党那关都过不 了。 没办法,中国不容忽视,这是个现实。不执政时,快快嘴儿可以,一旦执政, 就得实际了。 克林顿想到这儿,手中的杯子使劲往桌子上一顿。这一顿,震动了一个按钮。 嗡嗡一阵响,一面墙大小的世界地图呈现在眼前。突然,他眼睛盯在中国那庞大 国土的下一个小岛上,心头不禁一颤。 考克斯也睡不踏实,其实,他根本就不是睡。意识游走,却不迷糊,三角眼 忽开忽合,手时不时地摩挲一下身旁的《考克斯报告》。那里记录着中国二十年 来盗窃美国核武器机密的桩桩件件。他现在不明白的是:怎么能“误炸”中国大 使馆呢?克林顿总统、奥尔布莱特国务卿、科恩国防部长、特内中央情报局长向 众议院的通报是:由于使用了过期地图,没有标明中国大使馆位置。白天,国防 部长科恩和中情局长特内又发表了一项联合声明,说“这次轰炸失误,不是飞行 员或机械系统的失误,而是在一开始选择目标时,中央情报局就提供了错误的情 报。除此之外, 现有的用来选择和核准目标的庞杂程序未能纠正最初的这项错误。 参与指定目标的人,错误地把中国大使馆所在的地址,判断为南斯拉夫联盟供应 与采购局的地址。而致命的是,中情局使用的地图没有标明这里是中国大使馆。” 克林顿这个狗杂种,对谁都谎话连篇。有个说谎的主子,底下的奴才也他妈 的成了说谎者。把中国大使馆当成了南国军需局,简直匪夷所思。第一,中国大 使馆的地址不是秘密,当地电话薄里都能找到。第二,中国大使馆迁入此址已两 年有余,早就是中情局特工人员的监视目标。第三,美国许多外交官,包括武官、 中情局南斯拉夫站长等,都到这个中国大使馆参加过活动。会把地址弄错了? 考克斯嘴唇嗫嗫,疑点如下:一、美国地图局每年都要数次更新地图,十几 美元一份,中情局竟买不起?二、美军制定空袭目标,并不完全倚赖常规地图, 还是通过卫星侦察图像和地面情报来确定目标。卫星侦察图像连大楼上的一粒鸟 粪都分辩得清清楚楚,却看不到中国国旗?身在南斯拉夫首都贝尔格莱德的中情 局地面情报员,竟也糊涂到不知这是中国大使馆?第三,空袭目标确定后,还要 经过一系列审核程序,包括电脑自动审核程序,才能输入炸弹导航系统。中国大 使馆和塞尔维亚军需局是两座样式完全不同的大楼,电脑审核程序会立即发出不 符信号,难道电脑程序出了错?还是众多审核人员忽视了电脑发出的指令?还是 从一开始,设定的目标就是中国大使馆? 考克斯顿觉凉爽的华盛顿夜晚燥热无比。克林顿们为什么不报告究竟是哪些 人员参予轰炸中国大使馆的设计的?为什么不报告失职人员应该是哪个部门的、 哪些个人?这个裤子链儿拉不紧的狗杂种,不经过国会,竟胆敢擅自动用国家战 略力量对非交战国家动武。 考克斯一阵兴奋,又抓住克林顿一个把柄,又可以做篇大文章了。里根任总 统时,偷偷向伊朗出售武器,民主党猪们紧抓事件不放,差点演变成“伊朗门” 事件,逼共和党总统下台。这回,看你克林顿猪往哪里跑!但是,不到三秒钟, 他冷静下来。如果真揭露出“故意”炸中国大使馆,怎么向美国人民解释,怎么 向全世界解释,怎么向中国交待? 考克斯们是一点都瞧不起克林顿的。克林顿出身贫寒,年轻时吸毒、性乱、 逃兵役,从政后,见着女人就往下拉裤链。偌大个美国,才华横溢、富高瞻远瞩、 操守正派的著名政治家不下十数位,怎么就让他占据了白宫?想当初,小克刚入 主白宫时,对华政策坚硬得很,足令右翼集团一阵欣喜,甚至还担心这个娃娃总 统对中国太强硬了。谁知他和里根总统、布什总统一样,上台不久就开始改变对 华政策。正是克林顿取消了最惠国待遇和人权问题挂钩,中美两国总统(主席) 互访,和中国建立战略性伙伴关系,公开宣布对台湾“三不”政策,减轻人权压 力,支持中国加入关贸组织,完全成了美国对华贸易工商业集团的走狗,被美国 各界视为亲华派。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考克斯完成了这部七百多页的“杰作”,主旨双刃,一 方面拿克林顿的对华政策开刀,一方面建立美国人的反华、敌华、仇华心理。其 实,普世之下,最可怜的就是美国人了,享受着高度的物质文明,心理却越来越 不健康,时时对自己的生活、生命担忧,越来越对未来没有把握。他抓住这一心 理,极力渲染中国偷窃美国核武器机密的历史、手段和后果。“也许,”他说。 “中国今天不会对美国形成危胁,可是一定会对我们的子孙造成危胁。”请想想 吧,如果有一天中国利用美国的核军事技术把核导弹发射到纽约州、加利尼福亚 州或者美国中部辽阔的大平原,美国将变成什么样了?“为了我们的孩子,子子 孙孙,我们必须遏制中国,必须让中国这个无赖知道美国的厉害。”考克斯有十 分的把握,这么一煽,美国人的反华情绪就蹭蹭长了起来。 他觉得,克林顿很可怜,奥尔布莱特很可怜,总统安全事务助理伯格很可怜, 中央情报局长特内很可怜,能源部长李察逊很可怜,民主党的众多议员很可怜。 七百多页的“考克斯报告”没有一条证据证明中国偷了核机密。他们明知道这一 点,可怜的家伙们,可是没有一个人敢说“考克斯报告没有依据”,敢说“考克 斯报告是小说”,谁也不敢说“考克斯报告不真实”。事关爱国,他们明明知道 这个报告是冲克林顿对华政策去的,可是他们不敢反驳。怎么?考克斯一心为国, 你们想当卖国贼?让中国可劲拿美国的核机密? 他觉得,那些美国籍的汉学家非常优秀,不论他们是白皮肤的还是黄皮肤的。 他们和他考克斯配合十分默契。这就是,只要中国政府、中国人一提爱国主义、 自立自强,马上就说这是“极端民族主义”;只要中国政府、中国人一提独立的 对交政策,马上就说这是“狭隘的中华主义”;只要中国政府、中国人一提屈辱 的近代史,马上就说这是“煽动排外情绪”、“文革语言”、“毛式语言”。特 别是其中的中国人,生于中国,长于中国,反起中国来,话都说绝了。相反,倒 是那些白人汉学家,还时不时说几句中国的好话。一定要鼓动 XXX 基金会,多 多地批给他们研究经费。 考克斯微笑了。人都有出名的欲望。从政这些年来,算是看明白了政治场这 一套把戏。要想出名,成著名政治家,成重量级政治家,就必须做一两件轰动社 会的大事。现在,美国人的心理越来越脆弱,越来越把握不住明天,越来越对未 来充满恐惧。好,就送给你一个明天将会很悲惨的报告。未来是危险的,而我考 克斯所作所为就是为了避免这个危险,拯救美国,拯救美国人的未来生活。那我 就是著名政治家了。这篇报告一公布,多少美国人会紧张得尿裤子,人一紧张就 失去理智,人一失去理智就容易相信紧张制造者。我考克斯就从一般众议员中脱 颖而出,成为政治大明星。至于中国是不是偷了什么,那不是政治家应该考虑的。 政治家考虑的,是赢得社会心理的响应,在政治场上施展拳脚。 想到此,他又禁不住有一分焦燥。妈的。这部报告本来打算今天就发表的, 全让克林顿搅了局。怎么出此炸中国大使馆的下下策?炸个大使馆,于中国实力 毫发无损,自家却理亏。孙子兵法云,师出有名。惹了事,却没有善后对策,就 知道一门儿道歉。你以为中国政府是小孩子呢,给两句好话就乐了?狗杂种克林 顿,出此总统,实乃美国之大不幸。现在,还不是真正和中国对着干的时候,目 前重要的是舆论,得先把美国人和西方人的仇华情绪调起来。炸大使馆不行,得 靠咱这《报告》! 三十 魏洪斌深深吸口气,收腹挺胸,大跨一步,深蓝墨色大玻璃门敞开来。不到 七步,又一重玻璃门,门里两名保卫,全副武装,眼皮不眨,死死盯住他,让人 一时弄不清是真人还是模型。玻璃门开了,又宽又厚的不锈钢门框。一名职员, 西装领带,扬手疾走过来,昨日在吴教授办公室见过。 职员领他进了一间屋,一张圆桌,两把扶手圆椅,桌上两瓶水。职员退出去 了,魏洪斌拧开一瓶水,喝了一口。原来这就是演播室,魏洪斌朝空空的四壁望 了望,一点也不像百丽卡说的,又是摄影机又是水银灯的。来早了一点。原担心 路上塞车,又担心地方不好找,没想一路顺利,连红灯都没碰上。 职员领高子军进来。二人点头,互说一句中文,介绍姓名。他仰头看看这儿, 他抬眼瞅瞅那儿。二人都是社交型男人,却没了话说。 八点差两分,门突然开了,一个矮壮男人,卷着阵风冲进演播室,坐下,隔 桌与二人握手。瞬间,棚顶、上墙角透出水般的光来。 “我是特德·丕可。各位晚上好。各位已经知道了,因为北约战机犯了一个 致命的错误,炸了中国驻贝尔格莱德大使馆,美国驻北京大使馆被中国人包围数 天,使馆关闭,人员被困,财产受损,美国成都领馆” 魏洪斌举手止住特德·丕可,“特德·丕可先生,我认为,你应该先向亚利 桑那州的中国人问候一下被美国飞机炸死的三个中国人和受伤的二十数位中国人。 问一声克林顿,到底为什么这样做?告诉美国人民真相,不要再说谎。您请说下 去。” 特德做了个鬼脸,“您瞧,开始了。请两位自我介绍。你先说了,这回请这 位先生说话。” 高子军调整一下坐姿,“我叫高子军。因为我的祖父、父亲都是中国高级军 人,给我起了‘子军’这个名字,意思是‘孙子、儿子也应该是军人’。但我不 是中国军人。我现在是东太平洋研究所中国事务助理研究员,中国民主运动党亚 利桑那州委员会主席。” 特德向魏洪斌微笑。 “我是魏洪斌,亚大政治系博士生,吐桑中国人抗议美国轰炸中国大使馆委 员会主席。” “哦,哦,哦,”特德手向他俩一摆,“我不希望看见你们俩个中国人在这 里打起来。台湾议会的拳脚相加已经让我们超额饱尝眼福了。不开玩笑了。悲剧 已经发生,不可逆转。克林顿总统和中国江泽民总统(主席)通了热线电话,再 次正式向中国政府、人民和不幸伤亡人员道歉,一再解释这是‘误炸’。你们认 为这一道歉和解释可以接受吗?” 高子军下意识地朝魏洪斌看过去。魏洪斌眉头紧锁,“道歉可以接受。因为 这是中国政府向美国政府提出的第一个要求。” “不,不,不。魏先生。我不是问中国政府和人民的反应,我问的是你们在 吐桑的中国人的看法。” “我们吐桑中国人向美国政府提出的第一项要求就是‘道歉’。但是,请注 意,接受‘道歉’并不意味着我们同意美国政府的解释。误炸的理由,一张过时 地图,简直是天方夜谭。我注意到了,世界各国的军事专家、防务专家,美国的 各大报刊媒体,以及我接触的绝大多数美国普通百姓,都认为‘误炸’难以置信。 他们的观点,我不在这里重复了。” “高先生?” 高子军有点紧张。他下意识地缕了一下前额头发。他的紧张不是因为胆怯, 而是因为兴奋。“我认为,第一,美国政府和北约国家的‘道歉’是不可接受的。 因为,根本就不必道歉。为什么呢?如果美国炸的是中国大使馆,这是国与国之 间的问题,道歉未尝不可。可是,美国炸的是中共党的大使馆,中共大使馆不等 于中国大使馆,没必要道歉。” 特德:“你是说,中国驻贝尔格莱德大使馆是中国共产党的大使馆,不代表 中国。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 “就是这样。”高子军轻轻清清喉。“我告诉美国观众一个秘密。这是本党 掌握的一项中共机密。中国驻南大使馆是中国共产党的大使馆,上至大使,下至 工作人员,都是中共党员。” “魏先生。” “高先生玩了一个文字游戏,不过不是很巧妙。我问一下丕可先生,有一任 美国驻中国大使兼任中央情报局中国站站长,难道就说美国大使馆不是国家大使 馆,而是中情局大使馆吗?据我所知,中国国庆节国宴时,照样请美国大使出席, 没说你是中情局特工,免邀。” 特德大笑。高子军不由抽口凉气。没想到,魏洪斌的英语表达和口才如此之 好。看来,“中共大使馆不等于中国大使馆”这个理论,只能唬唬中国人,人家 老美讲究的是现实。说话得小心点了。 特德:“高先生,你认为美国政府的‘误炸’解释可以接受吗?” “我认为是‘误炸’,又不是‘误炸’。是‘误炸’,因为无法解释美国政 府何以要计划炸。说不是‘误炸’,这是美国和中国现实和将来战略利益冲突的 一个表现。或早或晚,美国都得炸。” 魏洪斌立即抢过话,“说是‘误炸’,美国政府和北约各国提供的理由非常 牵强,前后矛盾。一个国会议员说,中央情报局没钱买新出版的地图,才造成误 炸。中国人对此难以理解。说不是‘误炸’,我同意高先生的分析。美国欲独霸 全球,认定中国是它的最大障碍,必欲除之而后快。这次炸中国大使馆,不论其 表面原因如何,究其实质,是美国对中国的战略性轰炸,对中国所做的战略性试 探。只是,事后才发现,时机的选择有问题。这才有了克林顿总统一而再再而三 的道歉。但任何道歉,都掩盖不了美国有一股把中国作为头号大敌的政治势力。 并且,由于美国国内的原因,克林顿总统有时不得不迎合这股势力。但我认为, 这是美国犯的最严重的战略性错误。中国不是美国的敌人。正如中国政府所言, 中美两国在国际政治的许多领域都有共同利益、有战略合作的广阔空间。” “我觉得,魏先生好像中国外交部发言人。”高子军向魏洪斌笑了一下。 “民主运动党对当前国际形势的分析是,美国和共产主义中国在战略利益上存在 着不可调和的冲突。” 特德·丕可向隐在墙后的摄影机打个手势,“我听到了你对中国的第三种称 呼:共产主义中国。” “是这样。”高子军文雅而礼貌地向主持人点了点头。“美国的全球战略是 建立美国领导的‘一强多极’式的国际新秩序,即美国是世界政府首脑,欧、日、 俄、中相当于第一级地方政府;而共产主义中国则主张建立多极化的国际政治新 秩序。所谓多极化,就是反对、打击美国的‘一强’地位,武装占领美国。因此, 美国和中国的战略冲突不可避免。我认为,我的民运党认为,应该用美国的先进 文明代替中国过时的文明;中国应该承认美国的世界领导地位,与美国结盟,建 立以美国为领导的中、日、韩、台湾、东南亚联盟参加的太平洋公约组织,像北 约似的。这是我的、不同于中国政府的外交纲领,接受美国的领导。” 魏洪斌太阳穴蹭蹭窜起一连串的蓝火苗子,恨不得狠狠扇高子军十个大耳刮 子。但他瞬间克制住了自己,强迫自己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颜色柔和下来,带 上一点笑眯眯的模样。“先哲说:绝对权力必然导致绝对的腐败。我认为,作为 美国竞争对手、平等合作伙伴、有着不同文明的中国的存在,对世界是好处的。 我不同意美国把自己的国家利益凌驾于人类利益之上,我不同意美国把自己的国 家利益凌驾于其它国家利益之上。美国应该成为促进全球文明多元化、利益多元 化并彼此相互尊重的楷模。我认为,中国绝不会放弃自己的文明、放弃自己的原 则去迎合谁,迎合什么。至于说中国想占领美国,那是唐·吉诃德式的想法。” “哇,观点极其不同。我想问的是,现在中国人民的反美情绪是政府煽动的 还是自发的?高先生,你的看法。” “我说过,我父亲是中国高级官员。我岳父是中国元老级官员。所以,我有 许多中国机密。这些机密都是一般人,包括你们美国人,不知道的。这几天,我 一直与中国国内保持着电话联系、电子信件联系、电传联系。包括我的父亲和我 妻子的父亲。实际情况是,绝大多数中国人民,包括众多的中国高级官员,都欢 迎美国炸中国大使馆。他们认为,炸中国大使馆是不够的,他们更欢迎美国和北 约炸北京,炸天安门。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让中国老百姓自发地去抗议美国, 是不可思议的。事实是,中国老百姓是被中国政府逼迫着、驱赶着去抗议的。中 国老百姓正盼望着美国解放他们呢。” 魏洪斌奇怪地看着高子军,这个民运党州委主席是不是精神不正常。海外民 运组织、中国问题专家们,异口同声地说北京和各地的抗议活动是中国政府鼓动 的,可还没有一个人说中国老百姓欢迎美国炸中国大使馆。听到特德点他名字, “高先生说的情况,如同克林顿总统声称炸中国大使馆是‘失误’一样,既与常 人思维不同,也与事实不符。每一个人,只要心理正常,都会爱自己的国家。如 果,不是美国炸了中国大使馆,而是中国炸了美国大使馆,美国老百姓还需要政 府发动去抗议中国吗?特德·丕可先生,你回答我。” “魏先生把我们的位置换了。我回答你,魏先生,美国人绝不需要(政府发 动)。” 高子军:“中国和美国情况不同。” 魏洪斌:“请让我说完,高子军先生。就在美国的电视专题新闻中,美国人 可能看到了,在美国的中国人则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抗议活动中,多少中国武装 警察站在美国大使馆、各地领事馆墙外!中国政府遵守国际通则,派自己的警察 用身体护卫着美国大使馆、领事馆不受损害。这是文明行为。电视上有这样一个 镜头,一个男青年向美国大使馆投掷东西,胳膊刚举起来,立即有一个中国警察 冲上去正面抱住他。抗议示威发生的当天,中国国家副主席就发表电视讲话,告 诫示威人民,不要有过激行为。我说我自己,五月八日,当我知道这件事后,第 一个反应就是抗议,吐桑的大多数中国人都是这个反应。于是组织了抗议委员会, 星期六召开抗议集会。可是,中国政府没有一个人知道,魏洪斌要抗议美国政 府。” 高子军:“然而事实是,美国大使馆的玻璃被打碎了……。” 魏洪斌:“如果没有中国警察的保护,如果没有中国政府对抗议示威人民的 呼吁,情况将会更糟。中国政府告诫‘别有用心的人’,就是防止有人借机煽动 激愤的中国人,严重激化中美两国的紧张关系。这‘别有用心的人’,指的就是 民运分子。民运分子指望破坏中美关系,让美国士兵用鲜血和生命护送他们到中 国掌握政权。” 高子军掌心朝上,双手左右分开,耸耸肩头,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特德:“我注意到了中国政府对美国外交机构的保护,感谢中国政府。作为 中国人,高先生的看法也可以代表一部分中国人。我想再问一个问题,你们对美 中两国关系的未来发展怎么看?” 魏洪斌:“你是基督徒吗?特德·丕可先生,对不起,我不该问个人的信仰 问题。” “非常遗撼。上帝至今还没有接纳我。魏先生。” “你知道耶稣有十二个门徒吗?” “当然了。我三岁就知道了。” “特德·丕可先生,你当然知道耶稣的一个门徒叫犹大。犹大是耶稣的门徒, 可是为了几块金币,出卖了耶稣。” 特德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高子军。高子军仍和颜悦色,仿佛没感觉。 魏洪斌:“这时候,你能说犹大的出卖行为代表了耶稣的一部分门徒吗?” 三十一 “老魏!” 魏洪斌闻声站住,微侧头,等高子军追过来。“你怎么这么说话?”他置问 高子军。他知道,这话等于白白浪费脑能量。 “你骂我好苦。不过该骂。谁都以为我的话卖国。昨天晚上,我看见你的电 子通知。今天起早,我就到大北边,六家中餐馆,都贴了通知。那儿是富人区。 还有中餐馆旁边的超级市,我也贴了。” 魏洪斌大出意外,一时竟不知称赞高子军好还是应该不理他。 “那有长凳。坐会儿?虽然理念不同,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都是为了中国好。 咱不像南美人,头天晚上到美国,第二天起早一睁眼,就忘自己哪个国家的了。” 他们坐在一张长木椅上,面前是棕纹石砌就的人行道,脚下及身后是翠绿的 草坪,树冠伸到头顶,数只蜂鸟自鸣得意。 “能来美国的,不管偷渡还是拿签证的,都不可能是南美土著,印地安人。 他们都是几百年前从欧洲去的,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荷兰人,法国人,南美本 来就不是他们的国家。” 高子军递过去一块巧克力花生糖,“有道理。这半个小时,我特佩服你。你 英语简直好极了。有观点,逻辑性强,国内当过老师吧?” “两年讲师。” “中国的讲师相当于美国的助理教授。你一说话,我知道你当过老师。能言 善辩,有过专业训练。结婚了吧?” “老婆在北达科他,博士后。你呢?” “唉,我也结了。不理想,高干小姐,什么也不干,连屋子都收拾不好,还 整天挑毛病,嫌我挣钱少。唉--,下了班,看看天黑了,就是懒得回家。” 几句话拉近了魏洪斌和他的心理距离。北方汉子,好的是擂台比试高低,同 情心却是软软的。“民主运动党。对吧?我第一次听说过。” 高子军摆摆手,“不值一提。美国搞民运的,总共几十个人,造了多少个党! 个个精英,谁不服谁,一个槽子上栓不得两个叫驴。只好分帮立伙。” “亚利桑那你们有多少人?” “四五个人。” “哦,革命火种。” “我是没办法。总部主席是朋友,磕头作揖,挂个名也行。盛情难却。我知 道民运成不了气候,从来不在留学生中活动。” “中国共产党最早也几十个党员。四九年执政,五十年了。” 高子军摆手,“和共产党没法比。共产党有理想,有理论,团结,敢干,深 入社会。这帮民运分子们比得了吗?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寄人篱下,看美国中 央情报局的脸色行事。就说这件事,明明美国炸的是中国大使馆,偏偏编出个 ‘中共大使馆不等于中国大使馆’。死伤的是中国人,大使馆也是中国财产,民 运敢道个不字吗?相反,还想方设法给中国人的抗议活动泼冷水,设置障碍,帮 着联邦调查局特工搜集中国人的黑名单。你信不信?如果魏京生、王丹敢来参加 你组织的抗议集会,他们马上就得要饭吃。魏京生算什么东西,初中文化,竟也 是哥伦比亚大学访问学者。王丹上哈佛!老子不服。” “那你有什么不服的。人家支持台独、藏独,反对中国的最惠国待遇,反对 中国入关。你只不过发几句空论而已。你反共反中国还不到火候啊。” 高子军忽一挺身,“咱不能那样做。最起码的爱国之心咱还是有的。你以为 美国支持中国民主呢?我才不信呢。俄罗斯就是一个例子。起初,叶利钦一头靠 向美国。结果怎么样?北约东扩,扩到俄罗斯家门口。现在美国炸南斯拉夫,实 际炸的是俄罗斯的势力范围。美国对中国也一样,不是要中国统一、领土完整, 不是要中国强大富强,美国要的是分裂的中国,贫弱的中国,要的是中国的市场 和廉价劳动力。我高子军头脑清楚着呢。” 魏洪斌闹糊涂了。这高子军怎么突然判若两人了。刚才还主张中国和美国结 盟,接受美国的领导,怎么现在……? “妻子不在身边,有时挺寂寞吧?” 魏洪斌抬眼墨蓝墨蓝的晚空。杨佩玲哪儿去了?住处没有,实验室没有。他 不自觉长长出了一口气,“还好。” “百老汇那儿有家酒吧,挺好的地方。我请客,喝杯啤酒,庆贺庆贺。半个 小时挣了两千块钱。” 明晚召开抗议集会出席者大会,还有许多事要干呢。“不去了。以后再说。” 分手,他刚要驾车而去,高子军又跑过来敲窗子,“老魏,集会没钱告诉我 一声。” 虽说校内集会,不需要申请登记。谨慎起见,下午魏洪斌还是抽空到国际学 生处和校警办公室,和有关职员谈了星期六集会的事。国际学生处那位胖大婶儿 特热情,听说集会需要标语牌和旗子,立即与体育中心联系,那儿有运动会打标 语用的牌子、横幅和彩旗,可以借用。他打电话叫了朱推山,朱推山又找了孙丽 丽,三人去体育中心仓库。一商量,把制作的图案复印了,贴到牌子和横幅上, 就是标语,再制作几枚大小黄色五角星,粘到红绸子彩旗上,就成了国旗。用完, 送回仓库即可。这样一来,即节省了制作时间,也节省了大量的钱。粗粗估算, 一百美元足够使的了。再制作一批小旗子。水和饮料。 “不用了。谢谢。星期六能参加集会吗?” 高子军重重点下头,“一定的。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菲尼克斯有我一 个朋友,我告诉他,组织一批人,星期六过来。” 魏洪斌手伸出车窗,“方才言重。团结在‘中国人’的旗帜下。” 美国的夜生活开始了。九点了,斯比德汇大街无比繁忙,轿车一辆咬一辆。 天上繁的是星,路边亮的是街灯,道上流的是车灯,店铺闪的是霓虹灯。一阵刺 耳怪叫,轮胎尖锐地摩擦柏油地面,嘭一声巨响,稀里哗啦,一片散碎,警笛一 阵紧似一阵。魏洪斌回头朝车后望去,两辆轿车挤在一起,各短了半截身子。半 空中腾起一片红光。他随着车流朝前驶去,远处传来一声巨爆,半边天通明。 他拐进一个商业小区。沿街二十余家店铺。刚停下车,车头正对着的杂货店 门突然撞开了。两个中等身材汉子,一个两手紧握着一把手枪,枪口冲天,一个 一手端枪,一手拎着一只黑色布袋,跑了出来。魏洪斌马上把身子倒向邻座,藏 好。两个劫汉钻进他旁边的微型卡车,一阵尖锐的轮胎摩擦柏油地面的叫声,一 片刺鼻橡胶青烟。 “杂货店被抢了。”魏洪斌对中药铺二老板说。 中药铺与杂货店一墙之隔。二老板是个中年妇女,四十三、四岁。(按新的 年龄标准,应该称为青年妇女)。姓印。“上个月,紧头的鞋店被抢了。老板有 枪,两个歹徒抢了钱刚跑到门口,老板一枪撂倒一个。这叫什么事儿!警察说鞋 店老板故意伤害罪。前几天才保释出来。大博士,放假了吧?” “魏博士,考完试了吧?”大老板从里间出来。老人家精神矍铄,满面红光, 拥在浓烈的中草药味里,仿佛蓬莱岛仙人一般。大老板是二老板的父亲。据说, 据印老人家自己说,印老板乃中国当代名中医,中国中医科学院院士,一级主任 医师,中国中医大学一级教授,中国中医研究院副院长。女儿单身。父母女三人 相依为命。 “上午考完的。最后一科。我看门口有个通知。” 二老板给魏洪斌启了一听冰茶。杨佩玲刚来时,整天上火,满嘴大泡。魏洪 斌打听到中药铺,来买牛黄解毒丸。正赶上药铺进了一批货,一色大箱子。父女 俩搬不动,只好开箱一点一点往外弄。魏洪斌见了,哈下腰,腰腿一使劲,一会 儿就全搬到里间去了。从此,药铺有重活时,就打电话叫魏洪斌。一次给个十块、 八块的。这儿是中国人最经常光顾的地方,他故来看看。 “中午,我发现,老外到门口,看看就走了。就很纳闷儿。怎地了?下午, 有一个常客,美国人,女的,来买药。爸,是鱼骨吧?她说,谁在你们窗上贴的 那东西?我说不知道哇。她说你看看。我一看,抗议美国炸中国大使馆集会通知, 通知烧美国国旗,烧克林顿和奥、奥什么,烧鬼子兵。怪不得老外不往店里进。 我想撕下来,又一想,不能撕。美国炸了咱中国,我不能为了个人生意干卖国的 事。爸也说不能撕。我就把底下那两行英文撕下来。反正老外看不懂中文。” “谁贴的通知?” 二老板歪头想了一下,“不知道。” “什么时候贴上去的?” 二老板又歪头想了一下,“我开门时没有。上午生意还好。中午吧。美国什 么时候把中国大使馆炸了?华盛顿那地方就是乱。” 魏洪斌匆匆离了中药铺,去附近的太湖酒家、喜玛拉亚、玫瑰园、竹园等中 餐馆和东方食品超级市场,全都贴着两张通知。一张全是中文的,请中国人参加 星期六的集会,时间,地点。一张只剩下上半部分,中文,鼓动“三烧”,下半 部分全被撕去,显然是英文的。他心中暗暗叫苦。这要是叫报社、电视台知道了, 一篇报道,就把反中国人情绪煽起来了。下午,与国际学生处、校警办交涉时, 他一再声明和平、理性,没有过激言行。如果“三烧”,校警办绝不会同意在校 园内举行集会的。 谁干的!谁干的?“一中国人”?“一中国人”是谁?他把那些有激进内容 的通知通通撕下来,扔进垃圾箱。突然心中一动,拐进“上下午”加油站,一边 加油,一边打投币电话找朱推山,朱推山不在家,也不在办公室。他翻开黄页电 话本的餐馆部分,查找吐桑北区的中餐馆,六家呢。记下地址,摊开地图,确定 位置后,立即驱车北上。山脚商业小区有两家中餐馆。餐馆已经打烊了。他跑到 门前,门旁窗子上贴着花花绿绿不少广告、启示之类,最上方有一个中文通知, 简单一句话:特请吐桑华人参加星期六的抗议美国飞机轰炸中国大使馆集会。时 间。地点。联络电话。他掏出高子军的名片,联络电话果然是高子军家和办公室 的。另一家中餐馆也是。到奥若可商业中心,情况也是如此。看来,此事与高子 军无关。那是谁呢? 当务之急,绝不能让美国媒体和警察知道这件事。他把车停在一个电话亭旁 边,在电话薄上查找中餐馆、华人旅行社、东方食品超级市场、华人杂货店的地 址,一一记下,整整查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三十来家。想叫朱推山、鲁晓平、小 葛他们,想想,还是辛苦辛苦自己吧。三十来家店,分布在吐桑市区各个角落, 巡查一遍,回到十街时,差不多快凌晨一点了。 这一天,考试、接受电视采访,全都是精神高度紧张的活,又奔波了大半夜, 车停在门前,就觉全身发颤,太阳穴一蹦一蹦发紧,嗓子冒烟,腹内火焚,嘴里 发苦,懒得迈腿下车。 听耳边有人敲车门玻璃,睁眼一看,百丽卡·巴卢斯基,他打开车门。 “你的电视采访简直棒极了,我录下来了。不想一边喝加冰啤酒一边重温重 温吗?” 加冰啤酒!魏洪斌体内顿时生起一股强烈的喝加冰啤酒的欲望。看一眼自己 的住处,窗子瞪着黑黢黢的方独眼儿。 干干净净的两卧室套房。整整齐齐,清清爽爽。百丽卡从冰箱里拎出四瓶啤 酒,递给他一瓶,其余的放在咖啡桌上,然后进了卧房。魏洪斌拧瓶盖,拧不动, 顾不上用咖啡桌上的启子,伸进嘴里,上下牙一用力,盖掉了,喝一口,特凉特 爽,特赶劲,劳累紧张烦燥顿时烟消云散,一阵轻松飘悠悠,不到半分钟,一瓶 包干,再拿起一瓶。当他开始体会第三瓶啤酒泡沫裂开的清冽时,百丽卡从屋里 出来,身子面对着他弯下腰,启开一瓶啤酒,斜侧身子,面对他,单盘左腿,右 腿直直着地,坐在同一张沙发上,离他两英尺远,举起啤酒瓶子,撞在他的啤酒 瓶子上。 她一头淡色金发散开来,遮住裸露的两肩,黑色睡衣低低的开胸,下摆堆在 大腿根……。 突然,魏洪斌睁开眼,抬起头。脑子一下子清醒了,也冷静了。在柔和的台 灯光里,轻轻下床,穿衣,甚至不敢朝床上瞅一眼,出屋,回到住处。心乱跳不 止。抓起电话。杨佩玲还是没在家。凌晨三点了。 门铃叮咚响了一声。百丽卡黑色睡衣打扮,金发瀑布般,站在门外,灰色大 眼睛死死盯住他。他六神无主,拉上自己的房门,默默跟她走。走了数步,他猛 转身,撩开大步,回了自己屋,把门死死锁住。 三十二 朱推山正睡回笼觉,被孙丽丽扯耳朵硬揪起来了。 别误会,孙丽丽电话里听朱推山迷迷糊糊的哑嗓子,立即教训道:“民族危 难关头,你倒睡的安稳!” 朱推山忙清醒过来,“孙主席请指示。” “和我到中餐馆中国人常去的地方贴通知去。” “怎么‘配’?”配,英语 pay 的谐音,工钱的意思。 “发国难财呀!” 朱推山忙洗浴,早餐,挑衣择鞋,在孙丽丽指定的半小时内,不轻不重扣响 房门。孙丽丽已做好出门准备,听门响,拎起包,就去开门。朱推山站在门口, 披一身阳光,头发稀疏,脑门锃亮,鼻梁放光,脸膛红润,浅灰色西装裹住一副 虎背熊腰,迎面扑来一股轻轻的特殊味道,令人一阵轻松,一爽。孙丽丽突然想 起高中、大学时女生评论男生的话,“相女婿呢”,不由狠狠瞪了他一眼, 朱推山带孙丽丽回到住处,电脑打印了一份集会通知,又复印了二十九份。 孙丽丽摸摸这个设备,动动那个设备,“你可以自己办公司了。” “什么叫‘可以’?朱记公司开张五年了。” “是吗?叫什么名儿?” “ Z&T。” “不好。像电话公司。 Z&S,比较好。”电话公司,A&T。 “嗯哼,S。” S,孙姓汉语拼音的第一个字母。孙丽丽自知无意失口,带着点恼,身子里 外一起热。 朱推山把印好的通知磕齐,“和伙怎么样?你懂网络技术。合伙搞网络文案 设计。” 孙丽丽见朱推山没有别的意思,心情轻松下来,恢复原态。“我的理想是当 著名科学家,教授。” “哇,了不起。孙院士。不过,你得先把英语学好了。” 孙丽丽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不知怎么搞的,她英语发音总是怪怪的,一说 起话来,语法就乱了,名词、动词乱堆一起。好在她说话净挑简单句,句子短短 的,美国人半听半猜,尚能懂得她的意思。三天来,和同胞打交道,她极少说英 语,竟让朱推山窥到短处。看来,这个矮锉子不是宽厚之辈。 “记个帐,用私人电脑白给公家干,省得心里难受。”她故意刺激他。算是 小小的报复吧。 “有道理。电脑、打印、复印,至少得四刀勒死。”刀勒死,dollars,美 元(复数)的意思。 “这是爱国。好意思!” “孙副主席,可是大人您要我记帐的。” “朱推山,你想听听真话吗?我对你评价的真话。你这个人特在乎钱。” “极其正确。评价恰如其分。” 孙丽丽的语言中枢一时卡住了。 朱推山拿起通知单和车钥匙,伸手示意孙丽丽朝门口走,“我非常喜欢这个 评价。” 突然,孙丽丽身心一震,这世界顿时光明了无数倍,空气新鲜了无数倍,凉 丝儿丝儿甜丝儿丝儿的,神清气爽,又有点飘飘然。出了屋,朱推山锁门,她朝 车走去。走了不到六七步,明媚的春光不再,呼吸新鲜不再,欲醉微醺的感觉不 再,一缕伤感就要从眼窝流出来。看着手里的通知单,有什么意义呢?顿生了回 住处蒙头大哭蒙头大睡的欲求。 朱推山不紧不慢走过来,边走边扬起手里的车门遥控器。前灯一闪,车门锁 开了。见孙丽丽呆立在车门旁,他为她拉开车门。就在这一瞬间,孙丽丽突觉身 体被一池温水轻轻洗过,脑子顿时清冽,心顿时愉悦,腿脚充满了活力。 出了公寓大院,上了乡村俱乐部路,朱推山按下开关,车窗玻璃自动放下来, 凉爽的清风立即穿车而过,带着春天的气息。他深深吸口气。可是,春风一过, 孙丽丽就觉脸上扑来一股浑浊、热咕嘟的气味。 “什么味儿!关上车窗好吗?” 朱推山只好关上车窗。阳光透过玻璃,射进车里,温度立即直线升高。他打 开空调。看看别的车,无不大开着车窗,品吸着魅人的初春。 到了一家中餐馆。时候早,中餐馆大门紧闭,CLOSE 五个大写字母严 肃地止住所有奔过来的脚步。朱推山鼻子一嗯,朝饭店努努嘴,孙丽丽迅速拿起 一张通知和透明胶布卷,步履轻盈跳下车,不由自主地脸上含了笑,回头看一眼 朱推山,跑到中餐馆门前。大门旁边的茶色玻璃窗上贴着数张广告、雇人启示之 类的。贴好,快步跑回车。说来真怪,跑了几步,大太阳晒着,身上沁出一层碎 汗,带点喘,一钻进车,车门一关,汗立时就没了,喘就像不曾有过一样。 数家中餐馆走过。孙丽丽:“你对中国饭店很熟嘛。” 朱推山带着点自豪,“了解一个饭店的水平,起码得光临三次,品尝它们最 拿手、最贵的。” “中餐馆你都去过?我出国一年了,从没去过。” “哈,要我回请!”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没那意思。” “哦,一上午快过去了。吐桑的中餐馆和纽约没法比。在纽约,你能吃到正 宗的中国菜,一点不比国内的差。这儿!奥若谷有一家还不错,还有几份了?送 完,咱们就去奥若谷。带钱了吗?” 奥若谷,吐桑北部一个小镇,六七千人口,三家中餐馆。 “没、有!今天不能再让你占便宜了。让你心疼一百天。” 车钻过一座黑黢黢桥洞,车头向上一挺,停在红灯处。眼前豁然开朗,幢幢 钻入云天的大厦,反射着深蓝色光辉。街道变成了窄窄的峡谷,两行绿树,高高 的银白色路灯就像五星级宾馆门前的侍应,向客人弯腰示敬。Downdown,中城区。 吐桑市的政治、行政、司法、文化中心。 “什么叫 show girl(表演女郎)?”孙丽丽见路右角一幢平顶单层建筑物, 黄红色,一块大牌子,龙飞凤舞着一串大红英文字母,下面一行印刷体英文。大 牌子四周两排彩色灯泡,迅速闪烁,不亚于太阳的亮度。 “脱衣舞厅。”朱推山眼盯着红灯,十指无声地在方向盘上敲击着鼓点。 “什么叫……。” “女人脱光了衣服跳舞。” 灯绿了,他松开闸,轻点油门,向下一个红灯滑去。孙丽丽扭过头,看着脱 衣舞厅向后转去。 “想看?十一点开门。” “你好像很知道。” “没有。没看过。” 孙丽丽见朱推山一脸神秘中隐隐含笑,“撒谎。”就想狠狠掐住他的腮帮子, 使劲儿拧个麻花。让你撒谎! 从石头大道右转,过了两个街区,群楼中一片平屋,车驶到莽昆仑大酒店玻 璃窗前。孙丽丽戴上宽边遮阳帽,下车,快步走到窗前,撕下两条胶布,刚粘住 通知上边,门来了,一个男侍从里面出来,止住了她。 “中国人?”孙丽丽故意问道。 “和你一样。”男侍用中文回答。 “美国炸中国大使馆,你不想爱国?” 这招真是屡试不爽,男侍嘴唇立即嗫嚅起来。“不是我,老板不让。开店时, 不知谁贴的通知,抗议集会。老板看了生气,撕下来,吩咐说,不让人贴。” “你老板是台湾的还是香港的?” “越南华侨。” 孙丽丽又撕下两条胶布,粘住通知下边,一边对侍者说:“你回店里去。问 你们老板,承不承认是中国人!” “老板。”男侍立即往旁边闪了闪。 老板四十多岁的样子,满精干的。看了看通知,吩咐男侍,“拿两个饭盒 来。” 男侍飞快捧着两个白色泡沫饭盒出来。老板略弯弯腰,颇虔诚,特敬重地, 半呈给孙丽丽,“一点意思,请笑纳。”见孙丽丽迷然,又补充道:“我会很好 照管通知的。” 孙丽丽接过饭盒,返身回车。刚进车,老板几步疾走,递过一张名片,“需 要捐款,请叫我。” 车离开了。孙丽丽打开饭盒,饭盒五隔,两个麻团,两块炸鸡,一片炸鱼, 两根连在一起的红烧排骨,一小盒佐料。“怎么回事?” “他把咱们当成爱国志士了。也有另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漂亮姑娘嘛。” 孙丽丽一拳打在朱推山厚厚的肩膀头上,“亵渎爱国感情。”两指捏起一块 炸鸡,咬半小口。嚼着,猛觉刚才举动不庄重,横眉看一眼朱推山。朱推山没什 么异常。 “也让他捐三百吧。” 朱推山好一会儿没说话。“他说捐款时,我心里非常不好受。我不怀疑他捐 款动机的真诚。可是……,对他来说,捐个三千四千的,就像牛身上拔根毫毛, 不算什么。难道他就不能抽出两个小时,亲自抗议?金钱买不来爱情,买不来幸 福,就能买来爱国?” 孙丽丽就像心有灵犀似的,也有点郁郁不乐起来,腮帮子含了块鸡肉,鼓鼓 的,呆望着前面,没有了嚼的意思。 三十三 跑遍了吐桑市里远郊二十七家中餐馆、四个中国食品超级市场,已经下午一 点多了。奥若谷镇的美谷中餐馆去了,却没有进去吃午餐,贴完通知就走了。两 个饭盒边走边吃,朱推山买了两瓶半升装冰镇可乐,中西餐结合。回到朱推山住 处,二人正要商量网络设计的事,魏洪斌来电话,请朱推山去校体育中心商量标 牌、标语制作。朱推山向孙丽丽扮个鬼脸儿,把孙丽丽也叫着吧?魏洪斌说行, 你带她来吧。放下电话,他们谁也不觉庸俗,一阵好笑,驾车而去。 魏洪斌见二人彼此无拘无束,略有感觉,前后说了不下五次“你们俩商量商 量”。孙丽丽好像没听明白,朱推山声色不动。 从体育中心出来,告辞魏洪斌,两人坐进车里,都没了话,透过前窗玻璃, 看停车计时表一秒一秒往少了数。大晌午歪,车里早就滚水蒸笼一般。 “送我回八街吧。”孙丽丽实在想不出和朱推山呆在一起的理由了。 眼见朱推山驾车而别,挥手,孙丽丽顿觉人生二十七年原来净是白水煮白菜, 不加盐不放油,无滋无味。懒懒挪回屋,连展一红打招呼都懒得回答。轰然一声 倒在床上,疲倦,头晕,郁闷,加杂着无限委屈,霉味,木朽味,干尘味,油渍 味,屎味,尿味,臭汗味,腐烂味,一个巨浪湮没了她。恨不得马上蹦起来,逃 离这个屋,这幢房子。 门板轻轻响了两下,她懒得答应,展一红推开个缝,探进半个头来。孙丽丽 只好把四仰八叉换成坐姿。 “有事?” 展一红这才把身子挤进来。“怎么打长途?我想打个长途。” 孙丽丽真想气哼哼问一句“你出国几年了?”,又觉这样问实在是高看了展 一红,遂探身拿过话筒,按了一下 1,“哪儿?” “我不知道圣何塞的区号。” 孙丽丽按住开关键,“把电话本拿来。” 展一红返身到方厅找出电话本。孙丽丽一阵乱翻,手指在电话区号示意图上 一阵乱划,拨了,“电话。” 展一红声音发颤,“我老公办公室电话是 XXX-XXXX。” 孙丽丽拨过去,传来长盲音,话筒递给展一红,起身进了方厅。方厅里乱七 八糟的,全是展一红的东西。床铺不整,被子、毯子、乱衣服,高跟鞋、旅游鞋、 凉鞋、拖鞋扔了半地,书桌上更是毫无章法,书、笔、纸、本子,三只白瓷杯子, 个个锈着一圈黑渍。床帘挤到床脚,一年没洗过,灰突突的。床脚外两只黑帆布 包,三个破纸盒箱子,一辆彻底磨秃了轮胎纹的又破又旧又烂又老的女式自行车。 她想找个地儿坐坐,平静一下自己。没地儿呆没地儿坐。那把磨露了两角的破椅 子,放着米黄色书包。 唉,看人家朱推山,一个人住一套房子,方厅那沙发,崭新崭新,带躺椅的, 楼上楼下一尘不染,进门儿,喘口气儿,比外面还新鲜。突然,她脑子里闪出一 个疑窦,谁给他收拾屋子。那副粗矮健壮的身子怎么看也不像扫地擦桌子的主。 可他有一双一对灵巧秀气的手。 展一红低头从卧房里出来。孙丽丽眼睛落在展一红的手上。厚,重,笨。展 一红坐到床沿上。她返身往卧房走。 “丽丽。” 孙丽丽回过身,站住。 “他说,星期五不来了。我参加集会吧。” 孙丽丽脑子里闪出朱推山评论莽昆仑饭店老板的表情和话,心里一阵鸣响, 啊!老公不来了,你才去抗议!集会!如果老公来呢?!祖国这么点份量? 展一红抬起头,“他还说,学费、生活费供我到毕业。”然后,站起来,把 椅子上的书包挪到床上,把椅子一百八十度平角旋转,“坐。坐会儿。” 毕竟未曾婚过,孙丽丽没有两性交往的经历和经验,不知如何安慰、劝解是 好,只好无言坐下。 “你和朱推山的关系怎样了?” 孙丽丽立时红了脸,赶忙否认。“没那事儿。因为组织抗议集会才认识的。” 见展一红不信,“真的,真没那事儿。” 展一红轻轻点下头,“我信。你好看。……我……。”脸偏过去,看着窗外。 窗外只有欲枯的夹竹桃,长刺儿的仙人掌,干燥的砂石。 孙丽丽从来没打亮过展一红。展一红一头浓浓密密的细发,干枯而蓬乱,简 单拢到脑后,从根到梢打着弯儿。大半边脸黄里泛青。宽宽圆圆的肩膀头,粗粗 的大腿要从灰白牛仔裤里蹦出来。臀部肥肉因体重挤压,更觉宽大无比。个子满 高的,比一米六四的她要高出半个脑袋。只是,臀部下坠,拉长了上身,压粗压 矮了腿。 “他离过婚。” 展一红脸仍偏向窗外,“我知道。离婚快五年了。” “我看过他前妻的照片。我是说,我们到他家开会,研究集会的事,看见的。 他好像喜欢身材苗条高挑、长相秀气漂亮的女孩儿。” 孙丽丽觉着展一红有点像巨蜥,瞅着窗外的姿势就像石蜡塑的,石膏!灰堆 的!说话时,腮帮子上的肉没有一丝动感。展一红说,她不嫌朱推山个儿矮。 孙丽丽猛然记起,星期日朱推山帮她往屋里搬东西时,展一红一时忘了和宋 影吵架,上下反复地打亮了朱推山一番。今早,朱推山来接她,展一红看他就更 不是好眼神儿了。原来,展一红已经料到丈夫把不住了。 展一红动了,从床头枕旁取出一本相册,抽出一张相片,递给孙丽丽,“前 几年的。”见孙丽丽不眨眼地看照片里的人,“集会有什么活,告诉我,我可以 做。其实,我喜欢社会活动。” 孙丽丽答应一声,回到卧房,手一扬,照片打着旋儿,飘落到床上。真不可 思议,这样一个外表憨蠢、懦弱的女人,丈夫休书还没寄到呢,接班人就物色好 了。反应可够快呀。原以为,会嚎啕大哭,痛不欲生,寻死上吊呢。 朱推山会要展一红吗?展一红二十九,像头笨猪、蠢象、大河马,他多大了? 看他那雷打不动玩世不恭的样子。孙丽丽肚里笑了数笑,拿起一本关于电脑网络 设计的书。翻到目录,书里漫出一股气息,闻到那气息,就像喝了两瓶啤酒,微 微地醉了,微醉得甜美,微醉得安宁,微醉得忘了整个人世间。她从来没有这么 深地沉浸在书本里,那行行指令,化成根根光纤,红的,蓝的,黄的,黑的,绿 的,一串串火花溜来窜去,当她喊一声“明白了”,合上书时,三指厚的书已经 看了一半。她小心翼翼翻开封皮,朱推山三字咧开大嘴,傻傻向她大笑。他好傻。 孙丽丽一时……,咯咯咯,也笑了起来。 三十四 不速之客,张晓霁也。 那瘦仃仃的身子一进门,圆圆的眼睛把方厅整个扫了一遍。展一红拖过自己 书桌的椅子,再从餐桌那拎过一把来。孙丽丽、张晓霁道谢,坐了。 “他不让我在集会上发言。” “谁?” “黄关!您这记性,我家那个东西。” 孙丽丽张大嘴,使劲一点头,“啊,你丈夫。不是说好了吗?声明稿都写好 了。” 故事说起来真好笑,又让人笑不起来。下午两点,黄关突然提前下班回家。 美国和北约轰炸南斯拉夫,那导弹飞行的优美曲线,爆炸放射出的灿烂火花,地 面腾起的冉冉浓烟,四溅横飞的人血和碎肉,正是美国举世闻名、举世无双的军 工企业检测、检验、改进导弹性能的绝佳指标。HS 公司迅速组建了一只庞大队 伍,情报人员搜集导弹发射、运行和爆破的资料和情报,决策人员提出导弹改进 的要点和指示,科研人员施以设计和实验,推销人员再将成果销售给国防部,以 期导弹飞行的曲线更优美,爆炸的火花更灿烂,腾起的烟柱更黑更浓更粗大,横 飞的人血和人肉更具有更伟大的更人道意义。公司研究部有关研究组忙了一个整 月。黄关早晨一到班上,就接到参加科研成果通报会的通知。参加者清一色的资 深科学家、各科研组负责人。中午公款大餐。吃完饭,科学家们心照不宣,各驾 了车回家。 进门不到十分钟,黄关忽觉腹痛如绞,冲进厕所一阵猛泄。许是那嫩嫩的法 国牛排太嫩了。泄后,浑身舒服,倚坐沙发睡了一会儿。醒来,顿觉腹内空空, 胃里伸出一只手来要抓东西。晓霁,鸡蛋糕。张晓霁忙打鸡蛋,切葱花,剁虾仁 儿,上笼屉。不到十分钟,晓霁端出嫩豆腐般的鸡蛋糕,浇酱油,滴香油,小碗 盛了,丈夫面前支起餐架,托盘托了,送过来,一旁站了等吩咐。 黄关尝了一口,“功夫到家了。”舀起一勺,朝晓霁伸过来,“好吃。” 晓霁见羹匙在他嘴里插入拔出了一回,一阵恶心,摇摇头。 “好吃。尝尝。” “我不饿。” “尝一口。” “我不想尝。” “好吃。” “好吃你自己吃。” “我一定要你尝尝!” 显然,性质已发生了质变,蛋糕好吃与否无关紧要,根本问题在于丈夫的权 威不容挑战。张晓霁妥协了,去厨房拿了一只羹匙,正要舀,黄关一把夺过,非 要晓霁吃他手里那一勺。晓霁眼底里飞速闪着他咂勺子的镜头,那苍蝇蛆般蠕动 的大厚舌头,那粘粘稠稠的口腔分泌物,坚决不吃。 “我一定要你吃!” “换个勺。” “就这个勺。” “那我就不吃。” “你必须吃!” “为什么?” 黄关站起来,硕大的身躯能把张晓霁压成粉。“我就是要告诉你这个理,鸡 蛋糕好吃。”说着,一把拽过晓霁,羹匙直奔过来,就往她嘴里塞。 晓霁自卫,一抬胳膊,蛋糕跌落地板上,摔成淡黄一滩,掺着白白的丝丝。 黄关大怒,胳膊一轮,晓霁就像一根干干的树枝,狠狠摔在沙发边上,略一 弹,摔在地板上。“星期六,不许你发言!” “你管不着!” “你敢! TMD(他妈的),管不着你!” 一场好吵。晓霁吵,嘴跟不上,打,力拼不过,气得没法,开车就走,绕了 半天,没有说话的地方,奔这儿来了。 展一红嘴角扯了一下,看看孙丽丽,嘴动了动,又把什么东西咽了回去。 孙丽丽思绪早溜了号。如果朱推山用自己的勺给她吃蛋糕,一想到这儿,孙 丽丽就觉一股气息沁入鼻孔,身心一阵轻松。她不理解张晓霁为何这样固执。看 样子,张晓霁不是那种固执的人啊。“寻找星期六发言的,是我的责任。说好了 你发言的。” “我不听他的。不让我干,我偏干。” 孙丽丽刚要肯定张晓霁,潜意识里又感觉不妥,这不是支持人家两口子闹矛 盾吗。一时不知咋表态好。 “你老公不同意,不得打仗?”展一红满腹忧心。 “打就打,我豁出去了。离婚!”张晓霁见孙丽丽、展一红吃惊而迷然地看 着她,顿时兴奋起来,“我不爱他。没有感情,没有一丁点感情。结婚时没有, 一直到现在,十年了,也没培养出来。就是这样。只有恨,讨厌,恶心,要吐, 把他那东西铰下来,喂狗,扔垃圾桶里去,绞碎了包饺子,逼他吞下去。” 孙丽丽脸腾地红了,“在我这儿吃晚饭吧?” “我去做。鸡蛋面条。”展一红忙起身去了厨房。 “我恨他,我真恨他。” 孙丽丽对张晓霁恨丈夫没兴趣。她担心的是星期六谁来发言。她和朱推山曾 闯进大学网站,数千名大学、硕士、博士毕业生中,中国人有几个,但从姓名的 拼写上看,张晓霁是唯一一个中国大陆人。下午在体育中心,她曾向魏洪斌打保 票,张晓霁肯定没问题。一勺鸡蛋糕子,惹得枝节横生,连个替补队员都没有。 张晓霁嘴硬,从家里跑出来找人述苦的女人,没有一个是能自己挺得起来的。 “你消消气,等你老公消气了,好好说说。他不像不讲道理。水还是可乐?消消 气。” 张晓霁消不了气。这口气憋在胸腔子十年了,消耗了多少卡路里!要不,三 十岁的少妇能瘦得像根棍儿!干皮包着几根干骨头? 那年,那黑色的一天,早起,她去街角买油条豆浆,一出楼栋大门,遇上黄 关妈妈。黄妈妈亲亲热热:瑶瑶她大哥回来了。她和黄瑶是高中同学,去年高考, 她考上吉林大学历史系,黄瑶考上武汉大学中文系。吃过早饭,大人上班走了, 她打打扮扮,去找黄瑶。当然了,目标是奔黄关去的。那年月,美国在中国年轻 人中还很神秘。学历史的吗?总是对现存的事情感兴趣。到了黄家,黄瑶被武大 校友找走了。她就像小妹妹一样,规规矩矩正襟危坐,带着好些拘禁。两家的父 亲同在省委大院工作,两家母亲经常走动。七八年春节前几天,她刚小学一年级, 正在黄瑶家玩,突然闯进来一个“老屯”,狗皮帽子,破黄大衣,胶皮乌拉,胸 前一个旅行袋,后背一个旅行袋,一身寒腥,一身烟臭。黄瑶怯生生叫了声“大 哥”。这个大哥两个旅行袋往地上一扔,一把抱起瑶瑶,就地转了两圈,“大哥 考上大学了。”黄关在北大荒当了八年“傻青”,以全省头三十名的成绩考上了 吉林大学数学系计算专业。岁月流水一般,黄家大哥在晓霁的印象里非常稀薄和 模糊。黄关领回了一个嫂子,走了。嫂子再来,怀里抱了一个孩子。黄关去美国 了,昨天又回来了。 黄关打开一只易拉罐。易拉罐红红的,印着一只玻璃瓶子,草书一行英文字 母。“这是可乐。美国人拿它当水喝。” 她喝了一口,差点吐出来,中药!那时,官宦人家都喝“荔枝”、“果茶”, 市面上没这种洋玩意。说了一会吉大近况。房里静悄悄的。“大嫂呢?” “没大嫂了。离婚了。带我儿子和美国人跑了。” “瑶瑶没和我说。” “年初的事儿,谁都不知道呢。”黄关说着,又拿出炸土豆片、香蕉干儿、 巧克力豆和一本相册来。“吃。这些东西在美国很普通。” 晓霁低头看相册,“美国真漂亮。哇,美国大学真漂亮,吉大简直没法比。 摩天大楼,这是纽约,电影里看过。自由女神像。” “看看这个。”黄关递过来一本杂志来,“美国文化的一部分。” 晓霁放下相册,接过来,一见封面,身子就像触电一样,一对女郎,赤身裸 体,硕大的乳房紧紧挤在一起。黄关从侧面抱起她。她不知如何是好,脑子里、 眼前一片空白。 黄母回来,推开儿子住的屋,看见了床上的他俩,慢慢关上门,退出了家, 寻思一会儿,去了张家。当时太年轻,太幼稚,太没主见,轻信了黄关的花言巧 语,服从了两家父母的安排,懵懵懂懂,嫁人,退学,办护照,领签证,八月底 随夫到了得克萨斯,七年前,公司从得州迁到亚利桑那,她随夫来到吐桑。 事情并没有像黄关许诺的那样发展。到美国一个月,她就发现怀了孕。生孩 子,带孩子,成了典型的家庭妇女。到了美国她才发现,黄关特浅薄,霸道,不 给她一点自由,英语班学英语,不行;打工挣钱,不行;上学,更没门;掌管家 庭财政,一边呆着去。丈夫年薪八万九千多,公司股票年年红利,一年奖金也两 万来块,她没有一分钱的支配权。买了一幢大房子,离城二十多英里。他三年换 一辆新车,她只能开那辆十年前买的旧车,买的时候它就已经三岁了。五年前, 爸爸妈妈探亲来美。她要学英语,黄关打哈哈变了法找歪理。她一怒之下,当着 父母面揭发黄关当年强奸她。张父怒不可遏,抡胳膊就给女婿一个大嘴巴,当天 就要带姑娘和外孙回国。黄关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求岳父母高抬贵手,而对 强奸一事,死不认帐,恨得她真想一脚踢碎他的腮帮子。学了一年英语,托福考 了五百七,想上学,黄关又百般推诿。张父母走,黄父母来了。晓霁一天单独和 婆婆谈,“那天你儿子强奸我。”第二天,黄关同意她上大学。公婆呆了两年, 回中国了。她又要上学,又要顾家带孩子,对丈夫的照顾自然就不如前了。黄关 这个不满啊,多少次危胁不给她交学费。可是,黄关对和前妻生的儿子却好得不 得了。前妻儿子在加州伯克莱大学学电脑,一年学费、生活费三万多块,黄关每 个月寄两千美元,去年又给前妻儿子买了一辆新车。可这个大儿子总是直呼她名, 连声阿姨都不叫。 现在,她烦透了这个家,她想挣脱牢笼,自由飞翔。她特羡慕孙丽丽这样的 女单身,有专业,又未婚。 展一红端来一大碗面条,上面浇了金黄的鸡蛋和鲜红的柿子,几丝绿莹莹的 榨菜丝。晓霁那馋虫立即被香味唤醒了。起身接过大碗,立刻看见大碗内缘下边 的一圈青黄渍子,顿时没了胃口。再看她们两个,稀里呼噜,鼻尖沁出一层细汗, 又觉得饿,狠狠心,干脆半闭了眼睛,意识全都集中在舌蕾上,筷子搅了面条, 使劲嚼,大声吧哒两声,也香香甜甜吃了个精光,滴汤不剩。 三十五 吃完饭,张晓霁特麻俐,捡起碗筷,端进厨房。这本是她干惯了的。她一进 厨房,差点把吃的东西整个浪吐出来。这叫厨房?这叫女人用的厨房?到处油渍, 到处黄斑,满地碎屑,不锈钢炉台已经看不出青亮原色,霉味,哈拉味,热咕嘟。 只好憋住十分之九鼻子眼喘气,以最快速度洗那三个碗和三副筷子。 展一红寻寻摸摸进了厨房,站在晓霁旁边,小声说:“和老公好好说说。” 晓霁不敢说话,洗毕,拽下一张擦手纸,小跑着出了厨房,压抑着深深喘口 气。展一红因要对付星期五考试,背上书包,骑自行车到学校去了。 晓霁各屋伸头瞅了瞅,“三个人?” “房租一个月能便宜六十美元。” “一个月得多少钱,租房,吃饭,零钱,养车,等等?” “我没车,一个月至少要三百美元。” 晓霁心事重重,这里张张,那里望望。 “我想,还是和你老公好好谈谈。爱国重要,但也不能让你们夫妻打仗。” 晓霁一阵伤心,小声饮泣,“他看不得我高兴,我好他就难受。” 隔了好一会儿,见晓霁抹干了眼泪,孙丽丽说:“我叫个朋友,我俩送你回 去。和你丈夫好好谈谈。男人都好面子,在外人面前不像对老婆。” 看着外面一点点暗下去,晓霁担心起儿子来,放学了,他爸爸能不能给他做 饭?她点了一下头。孙丽丽回自己屋,关严门,向朱推山详细汇报了突发情况, 然后让朱推山过来,一起到晓霁家去。 三人进门,餐厅里,黄关、周魁、孩子正在吃饭,餐桌中间放着四只大盘子, 几瓶啤酒,大米饭,一闻味儿,就知道是从中餐馆买回来的。 黄关站起来,周魁也站起来了。黄关握朱、孙的手,使劲往餐桌上让,二人 说吃过了,吃过了也不行,非再吃点喝点不行。二人只好从命。二人坐下,黄关 回头瞅一眼,“给客人拿碟子、筷子。” 晓霁闻令,飞也似跑进厨房,旋踵拿来两副碟杯筷叉和餐巾纸,整整齐齐摆 在朱、孙面前。周魁看看他俩。 黄关:“你也来吧。” 晓霁又去厨房拿来一副餐具,坐在儿子和孙丽丽中间。 朱推山:“老黄,麻烦你,实在不好意思。” “别谢我。周魁请客。我给他钱他不要。” 朱、孙向周魁点首致谢。 周魁忙摆手,“多亏黄总,能上 HS 公司工作。黄总,……。嗯,叫黄大哥, 黄大哥,再次感谢您,干。” 喝口啤酒,黄关说:“小孙,你学电工,明年毕业吧?想不想到 HS 来?” 孙丽丽:“我想拿个博士学位。” 周魁:“黄大哥是部门主任,首席科学家,制导专家,想要谁就要谁。” 黄关满面红光,“周老弟灌迷魂汤。来,干口迷魂汤。”实际上,他是部门 某组副主任,虽不是大拿,也是说了算的。 孙丽丽:“晓霁说,黄总是吉大计算机系毕业的,国家供你上大学,可别当 了美国的主任忘了祖国。” 黄关大笑,“张晓霁唬,缺心眼,两口子闹硌讥,和别人说啥?我对中国的 感情比你们深。我参加过红卫兵,造反,北大荒八年抗战,上大学,出国。忘了 自己姓啥,忘不了中国,那是我的根。星期六,晓霁参加,我参加,我儿子也参 加。不干?老子腿打折了。” 周魁:“大哥,小弟佩服你,敬你一杯。一起来。我不是说,吐桑的中国人, 爱国之心有大哥的百分之一,抗议集会就能有声有色,有声势。真的,我不明白, 一个集会,小名叫抗议,有些人胆小如鼠,怕这怕那,这个口号不能喊,那个话 不能说,不能干这个,不能干那个。干脆别集会了,一个带一个菜,pot-luck (聚餐)得了。” 孙丽丽没看过学生会网上的大辩论,“我同意周魁的。要抗议,就好好抗议, 长长中国人的志气。魏洪斌做事过于谨慎,不是干大事的。” 朱推山挟一块酱鸭,咬口肉,“学校足球比赛,要遵守学校一级比赛规则。 国家比赛,要遵守国家一级的规则,世界杯,要遵守世界杯的规则。我们身在美 国,抗议集会就要遵守美国的规则。集会的目的不在于集会本身,而在于引起社 会的关注,吸引舆论,上报纸,上电视,让社会各界、老百姓知道发生了这么回 事,让社会各界、老百姓去思考。你主张三烧,烧美国国旗,烧克林顿模拟像, 烧美国大兵像,将把舆论和社会的关注引向反面。在中国,你烧什么都无所谓, 但在美国,你一烧,就会伤了美国人的感情。虽然我们中国人一时出了气,可效 果并不好,产生负面影响。使美国人对中国、对中国人产生更多的误解。” 周魁、孙丽丽刚要说话,黄关举起手,向下一压,“赶上文革大辩论了。晓 霁,你看还有什么下酒菜,素的。中国酒有没有了?” 晓霁真叫麻俐,不一会儿,上了一盘拍黄瓜,一盘凉辣拌白菜丝、海带丝, 一盘糖拌西红柿,一盘凉拌竹笋,大半瓶高梁酒。黄关把五个玻璃杯餐桌中间一 放,高梁酒五份均分,手一摆,周魁、朱推山拿回自己的杯子,孙丽丽本欲不要, 见黄关、张晓霁也拿回了自己的杯子,只好同样做了。小孩子吃完,跑一边看电 视去了。四人或者瞅着黄关,或者俯首支起耳朵,等黄关说话。 “今天喝酒,三个理由。第一,预贺革命成功,抗议集会圆满成功。第二, 欢迎周魁、朱推山、孙丽丽三位光临寒舍。” 周魁:“拜访贵府。” 孙丽丽:“这要是寒舍,我们住的地方该叫什么了?草窝。” 黄关:“请各位以后常来,最好一个星期最少一次,星期天上午来,后院有 游泳池,再往东,就是野地自然公园,家有好酒。她做菜还可以。第三,祝贺周 魁下星期一到公司上班,暂时没工资,预祝三个月、半年后被公司正式雇用。我 打个样,谁都不许藏奸。看。” 黄关杯一举,再一正,酒下去了三分之一。“周魁。” 周魁依样。朱推山不甘落后。孙丽丽可享受不了这烈性酒,略一沾唇,放下 杯。 黄关不允,“孙小姐首次聚餐,不要给大伙留下不好印象。” “真的,我不会喝酒。” 黄关:“顶多七两酒,一个人一两多一点,我故意给你少倒了点。祝酒歌: 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感情铁,喝出血。三分之一。大家都等你等 着吃菜呢。” 孙丽丽豪情上来了,“不就喝酒吗,女的能喝比男的还厉害。看我的。”杯 举头仰,立杯时,酒下了一半。忽如一“阵”春风来,面染桃色,双唇紧闭,圆 瞪双睛,双睛闪亮,直颈挺胸。 黄关、周魁一声喝彩,立即两杯齐举,也喝到一半位置。朱推山看看孙丽丽 和张晓霁,也喝了。 众人挟菜,吃菜。 孙丽丽手掌一立,“停,晓霁没喝呢。” 张晓霁告饶,“我一滴酒都不能喝。这种场合,我都是做做样子。” 孙丽丽拿起晓霁的杯子,倾斜着杯口,举到晓霁嘴边,“不行。老规矩破了。 必须得喝。”那架式,晓霁不张嘴,就要硬灌了。 黄关接过酒杯,瞬间杯中酒就剩了一半,“我代劳了。” “不行,做弊。罚双份。” 这酒,就喝到了高潮。喝光了白酒,除晓霁外,每人又喝了两瓶波斯顿啤酒。 波斯顿啤酒比一般啤酒贵一倍以上,劲儿一个小时以后才能发出来,大着呢。 旷野漆黑漆黑的。寒意透进来。孙丽丽身子一边晃着,口里哼着小调。朱推 山不时看一眼速度表,努力把车驾稳。酒后驾车,最容易让警察发现的,第一, 不是超速就是速度太慢;第二,车忽左忽右。让警察抓着可不是闹着玩的,罚二 百美元不说,还要吊销驾驶执照呢。所以,他严格控制着车速,与路中间黄线和 路边白线保持着等距离。后边偶尔上来一辆车,嫌他慢,冲上逆车道,唿啸一声 超过去。 “都超你,快点。” “我这人守规矩。限速四十五。你今天没少喝。” “第一次喝白酒。出手不凡吧?”孙丽丽说着,身子侧过来,面对着朱推山。 “等会儿回去就知道什么滋味了。你看周魁吐的,硬逞能。” “你身上有股味。我特爱闻。一闻你身上的味,我就有精神。”孙丽丽说着, 头和上身伸过来,在朱推山颈窝和腋窝处使劲嗅着。朱推山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 味,热乎乎的鼻气喷到裸露的肌肤上,不由僵直了身子。 孙丽丽见朱推山紧张,颇觉好玩,干脆横躺了身子,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呼 吸渐渐平缓轻下来。如果说她醉了,不管几分醉,一半是真的,一半是放纵出来 的;如果说她醉了,三分酒的缘故,七分缘自男人身上的味。意识像太空汽球, 依着惯性,向宇宙深处飞去。意识又像汽球里的氢气,逸出,散发。意识越来越 小,越来越轻,最后只剩下看不见的微小的核了。 到了百老汇大街,朱推山耸耸几乎被压麻了的肩,“送你回去?” 孙丽丽头动了一下,继续伏着。 朱推山放慢了车速,沿着最外边的车道滑行了四五条街。然后,他轻点油门, 加快了车速。到了住处,他停好车,轻轻把孙丽丽扶正了,下车,绕过车右边, 左肩背扛住孙丽丽右臂,左手紧搂住她的腰,半背半扛半拉半拽把孙丽丽弄进屋。 朝后一脚,踢上门,看看沙发,又把她半搀半扶半抱弄上楼梯。孙丽丽身子软软 的,几乎完全伏在他身上。走了五六个梯阶,他停下来喘口气,借着一楼飘上来 的亮,孙丽丽那细致白晰光洁的脸蛋,平滑细细的眉,直直亮晶晶的鼻粱,心口 窝一阵发紧,气儿开始粗起来。他慢慢凑过嘴唇,轻轻贴在她脸蛋上。孙丽丽突 然哈哈一笑,脸蛋儿使劲蹭他的嘴唇、两腮。他什么都不想了,扳正姑娘的身子, 裹进怀里,吻她。她似乎挣扎了一下,就以同样的巨大热情回吻着。 夜光闪进卧房,轻轻,清清,青青。 shuming_li@yahoo.com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