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五月八日,美国蓄意制造了轰炸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的恶性事件。我们中 国人义愤填膺,决定借五月十五日亚利桑那大学毕业典礼之机,举行一场抗议集 会。特巧,那日,美国国务卿奥尔布莱特也来参加毕业典礼并发表演说。奥尔布 莱特就是在我们的怒吼中,被保镖拥进了会场。 《燃烧吧,愤怒与正义!》(第二部分) 树 明 八 高子军“送”走孙丽丽和朱推山,马上回屋进入“美国在线”网络。在 CNN 新闻和华盛顿邮报网络上认真阅读每一条与中国有关的新闻。某共和党众议员就 美国“误炸”事件发表谈话,某智囊库分析家的分析,某退休将军的警告,某不 愿透露姓名的国防部高级官员的采访,评论版上的评论文章……。他一边读,一 边在纸上写上几句什么。突然,电脑屏幕像坟场磷火一闪,顿时黑了下来。 他扭头一瞅,叶婧握着电源插头,怒目而视。高子军叹口气,“有话说吧。” 女人:“我不想这样过下去了。这叫什么日子!一年到头,两万块钱。房子 没钱买,新车没钱买,我连衣服都没钱买。看看别人家的孩子,不说老外,就是 中国人家的,都比咱家强。你说说,谁家还洗尿布?” 新年以来,叶婧成天闹钱。助理研究员,年薪两万二,当个州委主席,一年 补贴三千美元,加上稿费一两千块钱。本来钱就不多,而叶婧又是花钱的主,五 百元钞票,商场转一圈,用不上一个小时,给你花个一分不剩。他就后悔当年攀 高枝儿,娶了这个高干小姐,要德无德,要才无才,要貌无貌,要个头没个头。 “你总是数字概念不清。哪是两万,差不多三万呢。” “啊,一个汉子,一年挣三万块钱,还觉得了不起。三万呢。谁不比你挣的 多!” 一个男人,最受不了就是老婆瞧不起。可这车轱辘话,扯起就没玩。“美国 把中共大使馆炸了,你说,这意味着什么?” “你就能瞎掰。中共大使馆和中国大使馆有什么区别?中共记者和中国记者 就是一回事。你们搞政治的,一个个良心让狗吃了。除了自己,谁都可以不要, 国家不要,老婆孩子你都不顾,就顾你自己。总部办旅游公司,明明内定你是董 事长,我让你给总部主席送一千块钱,你舍不得,末了让别人抢了去。你还给他 们卖命。” 高子军无可奈何,“旅游公司董事长能和州委主席比吗。州委主席是省部级, 比你爸还高半级呢。旅游公司算什么!” 叶婧狠狠一哼,“州委主席!你手底下有几个党员?划拉划拉七个人,还算 上你老婆。现在,我就认钱。明天,你到中餐馆打听打听,谁卖店,买下来。” 今年民运党预算,美国某情报机构一下子减了三分之一,台湾方面对民运党 的一年工作也不很满意,明年经费肯定也要减。年初,总部求爷告奶,弄了一笔 资金,贷款盘下洛杉矶一家旅游公司,据说一年纯收入二、三十万美元。总部主 席是他高一年级的校友,当年也是天安门广场上的。人家校友不愧比他高一年级, 人家当年在天安门广场上时就和美国中央情报局挂上钩了,手里攥着中央情报局 北京站给的五六千美元款子,还有中央情报局香港站、香港XXX联汇的四五千 美元。当他们傻逼咧咧前腔饿得贴后腔时,人家校友还有那些头头们躲在高级宾 馆里享受着“一级棒”。听到办旅游公司的消息,他专程跑了一趟总部,和老校 友当场敲定,由他主管。回来后,叶婧说不踏实,至少得意思意思一千美元。他 倒不是舍不得一千美元,可一个总部主席一个州委主席,又是当年校友战友,来 钱太俗气了。嘿,你不来钱不来真的,总部主席就把这个肥差给了科罗拉多州的 主席。科罗拉多州主席比他更惨,全州只有两名党员,主席和他老婆。现在科州 主席一家搬洛杉矶去了,得,科州一个党员都没有了。总部让他兼任科州主席, 他一口拒绝了。从吐桑到科州,隔着一千多公里呢!去了,连接待、请吃饭的人 都没有。自那以后,叶婧成天逼着他去开饭店。也不知她听谁说的,中餐馆一年 干挣十来万美元呢。 这些日子来,他也有点活心了。民运成不了气候,没前途,名声越来越臭。 十年来,民运组织的一个特征就是内斗,争权夺利,拉帮结派,党同伐异,斗得 你死我活。前不久,号称海外民运的“两巨头”,竟然在美国国会听证会上破口 对骂,拳脚相见,美国电视台看着有意思,破例转播了足足两分钟实况。那本来 是台湾立法院国民党和民进党的专利。民运人士丑闻频生,贪污公款者有之,花 花公子和花花小姐者有之,公开撒谎、欺骗舆论和公众、搞伪证者有之,逛窑子 嫖娼者有之,至使海外华人一听“民运”两个字就像闻见了臭狗屎。更要命的是, 这帮人凡是对中国有好处的事必反无疑。中国加入关贸总协定,他们反对;美国 给中国最惠国待遇,他们反对;克林顿访华,他们反对;欧盟国家不提反华提案, 他们反对;三峡工程,他们反对;北京申办奥运会,他们反对;中国中止进口被 化学药品、病毒污染的外国食品,他们反对;就连海外华人给水灾区、地震区募 捐、捐款,他们也反对。这样一味“反对”,使自己越来越没有回旋余地,距中 国老百姓的利益越来越远,越来越处于对立面。这哪叫“政治家”!连“政治家” 里最下品“政客”的资格都不够。 特别是那个鸡巴总部主席。除了掌握的美国、台湾某情报机构提供的数十万 美元款子,是要权没权,要术没术,要才没才,要识没识。只有一个胆字,只要 是美国、台湾某些政客需要,他妈的什么都敢干,什么都干得出来。美国炸了中 国大使馆,海内外所有中国人,包括香港和台湾民众、海外华人,就连那些父辈 就是在美国出生的美国华人少数民族,都起来抗议。这本来是争取民心民意的好 机会。不知哪个蠢东西出的馊主意,总部居然制定了“中共大使馆不等于中国大 使馆”的决议,推而广之,中共记者不等于中国记者,中共人不等于中国人,中 共的领土不等于中国的领土,中共的主权不等于中国的主权……。这不是唬小孩 子的把戏吗?克林顿是美国民主党的,你能说克林顿政府是民主党政府不是美国 政府吗?美国驻华大使慕尚杰,民主党成员,又是克林顿密友,你能说慕尚杰是 民主党大使不是美国大使吗?黔驴技穷若此!民心不可无,民情不可欺,民意不 可侮。就这一件事,民运党死定了。 岂止民运党,所有民运党派,在这件事上,政策、口径达到惊人的高度的一 致。一致承认美国的“误炸”、“过时地图”说法,一致反对大陆和港澳台中国 人的抗议示威和游行,一致反对在美华人的抗议集会,一致将责任完全推到中国 政府头上(高子军笑了一下,有报章评论,听了民运组织的声明,好像炸中国大 使馆的不是美国飞机,而是中国空军自己)。完了,美国炸弹投在中国大使馆上, 真正炸死的是中国人对美国等西方国家的幻想,第一个被炸得血肉横飞、支离破 碎的,是民运党和各民运组织。 颇善政治分析和政治洞察力的高子军一声长叹,环顾四周,不能只着民运党 和民运组织这一棵树吊死了,也不能再完全靠着美国、台湾某情报机构给的“助 理研究员”了。真去开餐馆?他又不甘心。那还不如三年前拿到博士学位回国呢, 现在起码是博导、正教授了,甚至可能弄个副校长什么的当当。 叶婧气哼哼进了卧房,他又打开电脑,走进网络。就在他万分沮丧之际,国 际电讯网上的一条消息把他牢牢吸引住了。美国某重量级政治家认为:美国轰炸 南斯拉夫,包括“误炸”中国大使馆,人道主义考虑仅仅是一方面。最根本的, 这是美国领导的北约全球新战略的开启。可以预计,中国将成为美国领导的北约 新全球战略的最大障碍。中国将成为美国二十一世纪全球战略利益和国家利益的 头号敌人。 高子军眼睛直勾勾盯着“北约全球新战略”、“头号敌人”两组词上。所谓 “北约全球新战略”,就是建立以美国为主导的、西方主要国家参加的单极世界 秩序。所谓“头号敌人”,就是美国领导的北约在建立单极世界秩序的过程中, 以中国为打击目标,最终在中国建立一个亲美、亲西方政府。他的心脏跳得一次 比一次猛烈。显然,冷战结束后,美国已经开始挟其强大的政治、经济、军事实 力,胁迫日、加、欧主要发达国家,征伐全球,以武力、以暴力强行推行其意识 形态、价值观、社会制度,夺取最大的政治经济利益;美国已经开始不惜以武力、 以暴力粉碎一切障碍,粉碎一切异己的意识形态、价值观和社会制度。南斯拉夫 只是这一新战略的祭旗牛犊。下一个真正的对手是中国。美国已经开始,要以武 力在中国建立一个非障碍的、符合其战略需要的、亲美的、承担美国在亚洲战略 策应的政府。由谁组成亲美政府?民运!民运党!高子军!美国每年动用如此巨 额资金,不是白养着我们,而是战略储备,养军千日,一朝大用。 他陶醉了。美国飞机、导弹狂轰滥炸中国国土,美国航空母舰战斗群驶进黄 海、渤海、东海、北部湾,美国士兵强行登陆,逢人便杀,浓烟滚滚,……等大 中城市被摧毁。高子军西服领带,金丝眼镜,满面笑容,乘坐敞蓬汽车,检阅残 墙断垣。 “快十一点了,睡觉!” 叶婧?他满目的金发碧眼、丰乳肥臀、白皮红唇。 他手不经意地碰了一下某键,屏幕上一阵狂风暴雨。美国某政治评议家写道: “谁是下一个南斯拉夫?中国!至少西方国家领导人现在就是这样想的。但是, 中国不是南斯拉夫,中国不同于南斯拉夫,她有五千年文明,面积比美国大,十 二亿人口,经济和社会发展必将赶上西方,……” 高子军“啪”关掉电脑。“卖国贼!”他骂道。 九 “爸。我是子军啊。”高子军拨通了中国。 “你小子什么态度?啊?美帝国主义悍然出动飞机,轰炸我国驻南大使馆。” 高父很激动。 “爸。我心和您相通。我也是中国人呐。”高子军的声调很诚恳。“您和妈 身体好吧?大哥大嫂和侄儿也好吧?” “除了想起你就生气外,别的都挺好。” “爸,咱市也动起来了吧?” 高父迟疑着,“……什么话?” “我是说,美国炸了这个--,市民和师范学院、农机学院的学生都上街了 吧?” 高父一声接一声清嗓子,显然是在反复权衡会不会泄密。“咋地?咱们连抗 议他们也不让?小子,这是中国。美国管不着我们。子军啊子军,国家供你上大 学,读研究生,又公派你出国,你不知报效祖国,怎么当起了吴三桂、汪精卫、 秦桧!街坊邻居一提起你,我和你妈这脸就没处放。” “爸,您有压力吧?” “没有。” “咱家电话没人窃听,你和妈上街没人跟踪?” “绝对没有。我离休了,工资照发,用车打电话就来,一切待遇不变。你小 子听谁说的?” “我哥没受影响?” 高父声音大大的,“你什么意思!你哥不像你,吃里扒外。上个星期升任师 范学院副院长了。准副局级。” 高子军有一丝失望。他读过“文革”的小说和文章。如果爸爸、哥哥因为他 受迫害,最好蹲监狱,他就可以在美国大大地做数篇文章,去美国国会做证,向 美国新闻界发表谈话和声明,接受电视台采访,那他就出名了。 “爸,我是说,目前形势很紧张,美国随时有可能武力进犯中国。咱家……” “它敢!”老人一声吼,差点震碎了高子军的耳膜。“老子扛枪跟它干。如 果你回来,我的第一个事儿就是他妈的毙了你。” “爸。看您说的。我是您儿子。您一心为了中国,我不是也一心为了中国吗? 爸,您想没想过?中共大使馆和中国大使馆不是一回事。” 那端无声了。 他摇摇话筒,朝话筒吹吹,又有人说话了,是他妈。“你成心气死你爹!小 二儿,听妈一句话。我一整天都在想,现在是你改过立功的一个机会。电视上报, 美国有中国人抗议,你去参加,积极点,然后写封信,认个错,以后再也不和反 动组织掺和了。啊?” …… 放下电话。高子军寻出一张纸来,写了个标题:中国人的另一种反应:更真 实的反应。他写道:亚利桑那大学的许多中国留学生在五月八日这一天往中国打 电话,直接得到的信息与中国、美国新闻媒介的报道很不相同。一位离休的中共 党的高级干部认为,美国应该借着炸中国大使馆这件事,进一步加大对中国的 “和平演变”力度。一位中国高级知识分子认为,美国炸中国大使馆有一定道理。 一位个体户老板说,炸得还不够,他希望美国飞机炸北京,炸天安门。一位私营 企业主说,他只关心赚钱,别的什么都不在乎。还有,绝大多数中国留学生的父 母和亲属,支持轰炸,希望不是误炸。还有人表示,如果美国飞机想轰炸中国本 土,他们愿意提供必要的信息。…… 高子军边写边对自己的杰作赞赏不已。明天,将文章译成英文,通过电子信 箱邮往美国、台湾的情报机构,再投往几家大报,马上就会登载,上司好评和一 笔不薄的稿费是次要的,没准,“她”将成为美军打击中国的“民意”证明呢。 既然美国已经决定以武力推行世界新秩序,寻找动武的借口就必不可少。 正自我欣赏着,叶婧哄睡孩子,走过来,从后面夺去草稿,看几眼,扔到地 上,“你净瞎掰。谎言能换来房子、新车吗?能换来……” “能。一定能!”高子军斩钉截铁,“婧婧,马上就要时来运转了。美国炸 中国大使馆,是有预谋、有计划的。这只是一场大戏的序曲。科索沃危机一结束, 美国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中国。美中大战必启。用不了几年,甚至一两年几个月, 我们就可以乘美国军用飞机回国了。那时,我就是开国元勋。” “如果美国败了呢?” 高子军一脸严肃,“叶婧,我不希望在家里听到这样的声音。” 叶婧陪了一点小心,“回去,能给你个什么官?” “起码--”他心不由一沉,脑子里掠过一个又一个油头滑嘴,痞头痞脸, 狰狞脸孔,轮到他,恐怕残汤剩饭都是凉的、馊的。“……省长吧。” “哪个省?东北太冷,西北又旱,最好是南方,长江下游。最好是上海。建 一栋一千平方米的大房子,像谁家,房子带游泳池。” 高子军一阵反胃。胸无大志啊。看人家克林顿夫人,丈夫风流丑闻不断,不 激动,不上火,处处以夫家大局为重为中心,最近,又要去竞选纽约州的国会参 议员。他笑笑,“大房子。德国奔驰。全省第一夫人。不过,我要是去开饭店, 以后的好处可就没了。” “我是看那些中国人眼馋馋的。你真有把握--,美国一定能打赢中国?美 国兵怕死。抗美援朝--” 高子军紧皱起眉头,虎下脸,“朝鲜战争。以后不许再说抗美援朝。你要学 会与共产党的话语一刀两断。朝鲜战争,胜利者是美国。你看,美国现在还在朝 鲜半岛驻军。有中共军队吗?” “当然是中国胜了。美国兵都打到平壤了,硬让志愿军打回了三八线。” “你又说中国!中共!中共!以后不论说什么,都要用中共代替中国。” 叶婧禁不住一笑,“你是中共人,我也是中共人,都不是中国人。” 高子军笑不起来。当年读硕士时,一次去同学家,大院门口碰上了叶婧。叶 婧说她爷爷住东面那幢楼,又说她父亲如何如何。他回校后思索了一个晚上,当 即吹了平民出身的女朋友,拜访在师专读中文的叶婧。他身材不甚雄伟,却相貌 俊,口才好,才貌双全。再说,自己家庭也不错。父亲是解放战争时期干部,离 休后享受正处级待遇,母亲普通点,小学教员。谁成想,这个女人没给他带来任 何实惠,到了美国,连工都不肯打。一分钱不挣,成天娇生惯养,还动不动就数 落他一顿。要不是因为“民主大业”,担心公议,他早把她踢出家门了。 叶婧拉他上床,进入程序。她突然说:“我觉得,应该给总部主席送一份厚 礼。” “不扯他,到时候美国人说了算。” 叶婧闭上眼睛。高子军猛然想起,下星期六孙丽丽、朱推山他们有抗议集会, 而那天恰恰又是奥尔布莱特来。奥尔布莱特……?!……!! 叶婧感觉到男人的充血之处急剧退潮,睁开眼,“你怎么了?” 十 清晨的日头撩起窗帘一条缝,抹斜伸过小手,抠魏洪斌的眼。魏洪斌不耐烦 地甩一下脑袋,日头顽皮笑笑,不屈不挠,继续逗弄他。他猛地坐起,抻抻胸肌 和肱肌,蹦下床,洗把脸,穿上运动服鞋,出了屋,沿着十街一直朝东慢跑。 前边一个女郎,快步行走。金发从白色遮阳帽后搭扣儿处探出来,蓝色半短 胸衣下露出一圈白白的腰部脂肪,蓝色短裤随着运动的臀左摆右扯,短裤腰左侧 一只白色水瓶,右侧一只 CD 播放机,两耳扣着耳机。身子高高壮壮。 他从女郎身边跑过,忽听她叫“魏先生”,停下,转过身。原来是百丽卡· 巴卢斯基。他指指她头顶,胯两侧,有点喘,“全副武装,像个女警察。” 百丽卡取下耳机,“什么?” “你每天早晨都锻炼?” “有时锻炼,有时不。魏先生,”她说“魏”特像“维”音。“你看我胖 吗?” “你的形状再好不过了。增一磅就是胖,胖不堪言。少一磅就是瘦,瘦得悲 惨。” “你想要我高兴?” “不,不,不。”魏洪斌使劲摇头,仿佛头摇得越狠,话越真似地。“百分 之百,绝对的真话。” 百丽卡高兴了,解下水瓶子,递给魏洪斌,“我没碰它。” 魏洪斌接过,仰起头,嘴冲瓶嘴,手一捏瓶体,一股强烈的水流喷进嘴里。 喝了几口,递回百丽卡。百丽卡也以同样方式喝了几口。这吐桑太干,春季的湿 度刚百分之十左右,汗湿的背心儿,穿在身上,用不上两分钟,全蒸发到空气里 了。本来早晨的空气凉丝丝的,可在阳光底下,皮肤热得像硬毛刷子蹭一般。 “我们中国学生决定星期六举行集会,热烈欢迎奥尔布莱特访问亚利桑那大 学。” “正确极了。我想,到时候不光你们。塞尔维亚人、希腊人、俄罗斯人,还 有反战团体,都会给她好瞧的。这些人和团体就像奥尔布莱特的贴身警卫一样, 这老太太到哪儿,他们就跟踪到哪儿。不过,在美国人眼里,她和总统克林顿一 样,亲华。” 美国政界在对华关系方面,分为两大派。大致上,一派是“交往派”,一派 是“遏制派”。交往派以白宫行政部门和国会参众两院的民主党议员为主,总统 克林顿和国务卿奥尔布莱特是这一派的中坚。遏制派则以军、情两界的传统鹰派 和国会参众两院的共和党议员为主。二月份以来,共和党借性丑闻置克林顿于政 治死地的企图失败后,一把抓住所谓的“中国非法政治献金案”不放,攻击克林 顿及其政府“亲华”。克氏何曾亲过华?何曾为中国的利益做过丁点什么?交往 和遏制两派的最终目的是一致的,就是弱华(削弱中国)、促变(和平演变中 国)、分裂中国。 所以,魏洪斌每次从报纸和电视上看到、听到这种说法,都特别反感,特别 来气。“我不同意你的观点。克林顿和奥尔布莱特处处以美国利益为准,而不是 以中国利益为准。如果说他们‘亲华’,其目的也是通过‘亲华’来获取美国的 最大利益。对吧?” 百丽卡不解地看着魏洪斌,“克林顿是美国的总统,奥尔布莱特是美国的国 务卿。” 魏洪斌不由一怔,不知说什么是好。 这是两种不同的思维方式。在中国,说某一政治、历史人物“亲谁谁”时, 差不多等同于汉奸、卖国贼。这里的“亲”有认贼作父的意思。另一方面,三千 多年来,中国一直被尊为“中央之国”,通过道义、和亲、劝说和武力在周边国 家和地区确认了一个又一个“亲华”政权和政治人物。其“亲”的涵义,是指奉 中国为正朝。所以,中国人在“亲华”的“亲”字上赋予了相当重、相当多的感 情色彩。这样,当某个国家、某外国领导人从自己的国家利益出发,做了一些有 损或有伤于中国人感情的事,中国人就本能地有一种背信弃义、不够朋友的感觉。 百丽卡的思维方式是西方式的,她说克林顿“亲华”,并不意味着克林顿和 奥尔布莱特们会主动照顾、满足中国的利益,而是指通过和平的方式、谈判妥协 的方式来赢得美国最大的国家利益;而“反华”则是指通过对抗的方式实现美国 的最大国家利益。 当代世界通行的是西方式的国际政治思维。中国人必须学会不对任何国家抱 “友好”幻想,必须学会对外国的“友好”与“敌对”都能泰然处之,必须学会 不对任何西方国家有幻想破灭感。这就是“现代国际政治”。国与国之间的友好、 合作、伙伴、交往,就是在尽可能地最大实现自己国家利益的摩擦和“大战”中 实现的。没有利益交锋和利益冲突的国际友谊是绝对不存在的。 百丽卡赞同,至少是不反对,中国人抗议美国政府,甚至积极提供信息,你 能说百丽卡不爱自己的国家、反对自己的国家吗?“我邀请你参加我们星期六的 集会,愿意吗?” 百丽卡满眼的惊奇,“你邀请我,一个美国人?都说中国人心理上对非中国 人防范甚深。你邀请我?” 魏洪斌摊开双手,“我能够理解,你不愿意算了。再见。” “魏先生,”她的话扯住了他待转的身体。“我愿意。美国战机给中国造成 了人道主义灾难和物质损失,当然要抗议。” 魏洪斌听她又一次把“轰炸罪行”绎成“人道”问题和“物质损失”问题, 归结为“战机”行为,心头不由漫起巨浪般的反感。他转身向前跑去。 “你是已婚男人吗?”百丽卡的声波追上他。 他扬起右手,拇指和食指扣成O形,竖起余下三指。两条长腿的肌肉猛一收 缩,超越了声音。 康普拜尔大街仍睡在火烈烈的阳光里,静卧在嫩蓝嫩蓝的天空下,浅梦在雄 伟苍茫的洛基山脉圈成的摇篮里,路两边高大挺拔的棕榈树梳剪着片片阳光,叶 叶嫩蓝,梳理着清凉的风。偶尔三两辆轿车无声驶过。一两个遛狗人。 魏洪斌停下,眼里全是那幢残破的大楼,那面随风呼啸的五星红旗,老泪纵 横、痛哭的父亲;满目的折入江面的大桥,黑烟滚滚、火舌长舔的炼油厂,摧毁 的机场,屋顶炸成大洞的医院,导弹击中的阿尔巴尼亚难民拖拉机,千扭万曲、 无声无息趴在土路上的人尸;伊拉克饥饿的老百姓,病床上留恋着人间最后一眼 的儿童;苏丹被炸烂的药厂。 他咬紧了嘴唇。 百丽卡伸过来水瓶子。魏洪斌转过身往回走。百丽卡跟着他。渐渐,她和他, 或他和她,拉开了距离。 十一 魏洪斌回到住处,简单洗了身子,打开电脑,闯进网络。又有数名参加集会 的报名者。合计起来,差不多二十人了。清一色的学生。 隔壁马桶冲水声,响亮一声咳。小葛!他忙退出网络。 “小葛早。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 “十二点多。” “谁来了?”一般情况,基督教会星期五晚上查经(类似“文革”学语录, 念一段圣经,基督徒和慕道友一起谈体会,谈心得,解答问题),星期日礼拜。 除非特殊人物来布道,星期六教会没有活动,更不会晚间有活动。 小葛进厨房倒了一大杯牛奶,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温哥华神学院的葛 明理牧师,世界著名的未来学神学教授,我们一家子,讲‘一九九九及下世纪百 年的世界局势’。星期五一晚上,星期六一晚上,今天一上午。” 魏洪斌:“哦,这个题目好。” “葛牧师说,科索沃事件可能就是《圣经》启示录所说的‘七年大灾难’的 开始。美国和北约轰炸科索沃,俄罗斯不同意。现在,俄罗斯已派了三艘最先进 的军舰进驻地中海,极有可能向南斯拉夫派兵。前天,美国又炸了中国驻南斯拉 夫大使馆,中国反应强烈,极有可能出军报复美国和北约。世界大战必然要打起 来,五月底,双方都有可能动用核武器。按《圣经》,俄罗斯是‘敌基督’,是 ‘北方王’。主基督快来了。” “世界大战一打起来,用核武器,人类毁灭了,地球毁灭了,耶稣来了,人 都死光了,地球上到处都是核幅射,有什么用?” 小葛脸上现出一丝不屑,“七年大灾难,以魔鬼为一方,以主基督耶稣为一 方,仗打得非常厉害。最终的结果是主耶稣占胜魔鬼,凡是不信主的人都下地狱。 主耶稣得胜以后,地球进入千禧年。神会为我们清除核幅射的,一句话就实现了。 在千禧年,我们所有的基督徒和主耶稣一起做王。不是基督徒的,通通进地狱, 受永刑之火。” “那么,”魏洪斌觉得自己的声音发抖,他强抑制住激动。“基督教徒是不 是认为美国炸中国大使馆……” “怎么说呢?”小葛盯着杯子里纯白色的牛奶,半晌才吱声。“我是葛牧师 讲道时,才知道了这件事。作为中国人,我当时的反应非常激动,真恨不得手里 就有一颗原子弹,扔到白宫、五角大楼里去。可是,听葛牧师一说,又、又- -……。这个世界太邪恶了。美国越来越把自己等同于上帝,美国说你违反了人 权,你就是违反了人权,打你炸你没商量。美国成了正义、公理的裁判员。正义、 公理的裁判员是上帝,不是美国。可是,美国太强大了,除了 G7,全世界的所 有国家联合起来也打不过它。唯有主耶稣来,毁了罪恶的人类,毁了所有国家, 建立天国。布道结束时,葛牧师带领我们向神祈祷了半个多小时,祈祷和平,祈 祷中国的富强,葛牧师哭了,我也哭了。许多人都哭了。” ( G7:美国、日本、德国、英国、法国、加拿大、意大利七个工业发达国 家。) 小葛好长时间没话。魏洪斌体会到了他灵魂里的痛苦,阵阵心酸撞击着胸膛。 小葛终于笑笑,“我祈祷时,希望主耶稣来时,留下中国。先、先--毁了 美国。” “吐桑的中国人星期六集会,抗议。” “我晚去两天拉斯韦加斯。” 魏洪斌一阵感动。“还有件事请你帮忙。今天你去教会,通知一下。下星期 六中午十一点在亚大体育馆外草坪上。参加的人越多越好。还有……,算了。” 他想提一下经费的问题。据小葛说,基督徒里有不少老板一级的人物,开店,开 餐馆,办公司的,还有不少公司里当主管的。他们每年捐给教会的款子多达七万 余美元。百分之零点五就够集会用的了。“你估计,教会大概能有多少人参加?” “我估计,一百二十七个基督徒,至少能有一半参加。还有一些慕道友,大 多数都是从中国大陆来的。” “帮帮忙。咱就是不怕人多。今年春节,华人协会联欢,市长都参加了,就 是因为咱们中国人的人数、社会地位和财力。” “没地说。这也是我应该做的。你没问问老张?他们练气功的人比教会还 多。” 魏洪斌朝老张的房门看去,房门紧闭。不知是床上烀猪头呢,还是练功呢。 “他们一家功一家派的,斗得不可开交,恐怕指望不上。” “不管什么功什么派,都是中国人!下午,他们练功时我去。一个个邪灵附 体,不参加集会,汉奸,我骂他们灵魂出窃。” 吐桑,气功有四大功派,和基督教形同水火。基督教会严禁教徒练功。因为, 在基督教看来,人是有罪性的,不论是练心、练魂,还是祛病健身,都绝非人力 自身之所能,而在于上帝的恩赐。而各功派之间,不论其理如何不同,却一律认 为,人可以通过炼功达到德行好、身体健康长寿。所以,各功派骂基督教是邪教, 基督教会称气功派是邪灵附体。小葛是基督徒,自然站在基督徒立场上。 “可别的。”魏洪斌忙止住小葛,“这时候,中国人之间别弄出矛盾来。凭 自愿,别勉强。” “我想啊,最好弄个中国人教授出来,集会上讲讲话,影响就比较大。” 这正是魏洪斌昨晚计划好的。九点整,他从房里出来,走上人行道。忽见下 幢房子里也钻出两个人来,高高壮壮的个子,皮肤在阳光下一片惨白,一身浅灰 色西服,敞怀,腆腹,人行道旁停着一辆崭新的卡迪拉克高级轿车。他没在意, 拐上弗来蒙特路。摇滚乐舞场像一座几十年前的碉堡,灰黑灰黑的砖墙,无窗无 门,地狱鬼门关一般。 由于车门窗关得严严的,阳光直接射进车里,车门一打开,一股热浪扑过来, 瞬间一身大汗。他摇下车窗,启动车,打开空调,人则躲进人行道旁的一棵合欢 树荫里。 “魏先生,又碰上你了。这为什么不是我的幸运呢?”百丽卡背着一只大黑 书包,前胸前倾,前额和两颊的肥肉被太阳烤化了似的,从皮里渗出来。“去哪 里?” “看一个朋友。” “女朋友?” 魏洪斌没心情接受她的玩笑,“我的女朋友早就变成老婆了。” “我没见过你妻子。她在中国?” “她在俾斯麦,北达科他,玛利大学医学院的博士后。搭段路?” 俾斯麦市,北达科他州首府。 他拉开车后门,伸手要百丽卡的书包。百丽卡双肩向后一倒,腰一挺,脱下 书包,递给他。他一接,没防备,差点被书包拽倒了。“好沉啊。” 百丽卡嫣然一笑,“整整四十五磅。” 这大热天,成天背着四十五磅的东西,可够受的。谁让她胖啊,不得不终日 负重消耗脂肪。 “你知道吗?北达科他整个州只有三棵树。”百丽卡左手伸出中间三指,颠 着小跑似的快步,绕到车那边,拉开车门,钻进车里。“整个州的人口还不如吐 桑一个市多呢。夏天,野草原极其辽阔,又湿又热。暑假你去那儿?小心让蚊子 把你吞了。” 说着,她撮圆嘴唇,猛抽一口气,扮出吞相。特傻特蠢。 “你熟悉北达科他?” “我的前男朋友就是北达科他来的。去年夏天,我到那里呆过一个月。” 十街到校园只有四条街,也就是点两下油门的功夫。魏洪斌在娄瓦尔街和弗 来蒙特路丁字路口停下来,等她下车。 百丽卡上下左右翻了几翻大而圆圆而大的灰眼珠子,手指穿过几幢灰色、红 色建筑物,点在体育馆外的大草坪上,“那儿?” “就是那儿!” “我还可以再找几个‘外国人’。” 许多美国人都知道中国人的习惯,不论在什么地方什么国家,中国人一律把 非中国人称为外国人。 “再好不过了。可是,你知道,我不会付工钱的,甚至还要你们自带水和饮 料。” “你好像抗议领导人。” “委员会主席。” “哇,了不起。我可以和你到你朋友家吗?” 魏洪斌有大事要办,“你要考试了。”他不想让她跟着。 “我不想把自己弄得十分紧张。”百丽卡侧着矮下身子,双手合十,“求您 了!求您了!”眼里灰亮亮的全是恳求。 他只好松开煞车,上尤克利德大道,过了吐桑市和皮麻县的界河,长驱直入 圣克鲁斯山。 十二 “什么事一定要当面和我谈?”亚利桑那大学政治系终身副教授吴国同看看 魏洪斌,扫一眼和魏洪斌同坐一张长沙发的大白胖丫头,用英文说道。 他个子不高,瘦瘦的,银丝眼镜,头发掺了一些白,一副学者的儒雅风度。 他的英文名字叫克利斯·吴,美国屈指可数的中国儒家政治学家。按中国人的叫 法,吴国同是魏洪斌的博士生导师,而美国人则称之为“老板”。 魏洪斌猛地一哽噎,忙清清喉,用中国话说:“吴教授,前天晚上,美国飞 机炸了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 “林翠,茶好了吗?”吴国同喊一声妻子,妻子从厨房出来,端着一个大托 盘,一只白磁高身茶壶,四只细白磁杯子,五片彩色麦秸垫。他拿起麦秸垫,铺 在茶几玻璃上,再放上杯子和壶。 “你喜欢咖啡还是茶,中国茶?”教授问百丽卡。 “茶好一些。我想尝尝中国茶。” 吴国同将四只杯子各斟了小半杯,说声请,先端起杯子,轻轻吹口气,呷了 一点点。“这是龙井。我去年去中国杭州,参加国际儒学会议,带回来的。美国 人讲究咖啡,一般商店,卖咖啡分两种,一种是咖啡粉,一种是咖啡豆,按品牌、 浓度、炒的火候分,有三十多种。中国人讲究茶,茶有四大名茶,每种名茶又分 数个档次。我们今天喝的这个茶,是茶中极品。细细品品,味道如何?” 百丽卡真细细一呷,闭上眼睛品味一回,连连点头,连连称赞,“好。好” 吴国同换了中国话,对魏洪斌说:“开会期间,北大某名教授送我的这茶。 他的一个学生是茶叶产区的市长,特意专程给老师送了五斤,一斤一罐,他给我 了一罐。我平常舍不得喝的。林翠,你预备一下,洪斌和、和、她中午在家吃 饭。” “师母别忙。我和吴教授说完事就走。” “后院有几丛玫瑰,刚开,蛮好看的。”吴国同一边说一边往起站。 好像--,吴教授知道他此行的目的,不想和他谈。魏洪斌几丝失望,欲告 辞,又不甘心。吴国同是亚利桑那大学中国(大陆)教授联谊会主席,在华人教 授里有威望,而中国人教授里,他唯一认识、熟悉的。他随着站起来。 “百丽卡,吴教授夫人在校图书馆工作。”魏洪斌说。 这回,吴国同记住了大白胖丫头的名字。“百丽卡,你和魏随我来。去年以 前,后院的玫瑰一直是白色和黄色的,今年你们看,变杂色的了,白中有紫,黄 中有红,红中有粉,粉中有蓝。多香啊,注意有刺儿。洪斌,有刺,看看可以, 闻闻也可以,千万不要碰,碰就扎手。” 魏洪斌抓住一枝,折下来,两根硬、锐而绿的玫瑰刺扎进肉里,拔出来,血 像肥皂泡一样涌出来,膨胀,扩展,漫过指头。在吴教授和百丽卡四目惊诧中, 出血的手指伸进嘴里使劲一吮,另只手将玫瑰伸到鼻下,使劲嗅着,“味儿好极 了。真香。”然后,他把玫瑰移到百丽卡面前,她伸脖子闻闻,闻得很用力气, 带着点贪婪。然后,他把玫瑰举到吴教授面前。吴国同小心翼翼接过,再小心翼 翼折了两枝苞含着放欲的花骨朵儿。 “景还可以吧?”吴国同问。 远眺,红砖墙外的远方洛基山余脉,层层迭迭,骨络纵横,灰褐中透出点点 淡绿。 “好极了。”百丽卡赞叹道。魏洪斌觉得她的赞叹特别愚蠢。“这里是吐桑 最好的区,后院望山,前院俯瞰城区,那儿一片高楼,是城中心区。” “十一年前,我来亚大当教授,儿子正读初中三年级,都说奥伦之·格鲁乌 中学是吐桑最好的中学,福希尔高级中学也在这个学区,在吐桑市也是数一数二 的。为了孩子,我就买了这幢房子。”吴国同说到这儿,变成中国话,冲着魏洪 斌,“当时,我博士毕业刚四年,你师母没工作,老二刚两岁,手里没有多少钱, 为了孩子,一狠心,就在这儿买房子。那时,房屋贷款一年是百分之十三点六的 利息,政治系教授的工资又低,硬咬牙挺过来了。事实证明,我这样做对了。老 大中学成绩全是 A,一上高中就拿奖学金,一年五六千块。大学读耶鲁法学院, 现在是纽约蓝灯律师事务所律师,一年二十多万。我的经验就是,越困难,越要 眼光放长远,咬牙忍住,黎明前黑暗一过就是天亮。” 林翠这时从房里出来,接过话题。她说英文。“我家老二,现在八年级,是 奥伦之·格鲁乌中学最好的学生。暑假,凯瑟林那暑假营特邀她参加,专门派一 个数学博士、电脑博士辅导她。每月还有八百美元奖金呢。她说她喜欢电脑,还 要编一套比微软公司的‘九八视窗’更好的操作平台。” 百丽卡满脸愚蠢的笑容和赞赏,“太了不起了。太了不起了。” 魏洪斌趁百丽卡的注意力转向了林翠,轻轻拉一下吴国同,往边上走了三四 步,“吴教授,我有件事请您帮忙。”说到这儿,他恳切地看着吴国同。这时, 百丽卡响亮一声笑,他偏脸眼角扫了她一下。 吴国同随着魏洪斌的眼角余光看了看百丽卡。胖大的白肤金发把林翠衬托得 更小巧玲珑了,林翠的体态更轻盈了,更显得年轻了。他收回眼睛,看看远山, 朝后院深处走了几步。游泳池一池明蓝,金波舒舞,池旁一座凉亭,一张圆桌, 两席躺椅,三把坐椅。他见过小魏夫人,也是长得干干净净,俐俐索索,小巧玲 珑,魅力十足,不管多大年纪都永远看着年轻的那种女人。不像这百丽卡,用不 了两年,大宽身板子就赛过母牛了。他觉得,魏洪斌弃旧就新,丢中迎外,不值。 “什么事儿?” “吴教授,下星期六,亚大毕业生典礼。”魏洪斌略停停,“中国留学生决 定举办抗议集会。美国国务卿玛德琳·奥尔布莱特那天要来。” “……你和这位白人小姐?” “她是抗议委员会委员,外方代表。我领头。我和她邀请您参加,并请您多 动员几个教授参加。” 吴国同起身进房端来两杯茶,坐在魏洪斌侧面,久久不吱声。 微风拂过,又拂来,清清凉凉,凉凉爽爽。这是吐桑的独特气候,十点多钟, 直接站在阳光里,能把人晒干烤焦,可是在荫影里,你丝毫感觉不到热。然而在 这个特殊场面下,师生两人无不“烈日炎炎似火烧,……心内如汤煮”。一场单 纯的学生集会,不论主题多么重大,多么严肃,场面多么隆重,给人的感觉、社 会的评价都是“闹事”两字。所以,突出集会的重要性,提高集会的档次,扩大 集会的影响,都需要非学生特别是教授、名人参加。吴国同,克利斯·吴,吴教 授,美国的“中国儒家政治”学术界权威,亚利桑那大学中国人教授联谊会主席, 吐桑市华人协会副会长。只要吴教授参加,就有可能带动其他的中国人教授参加。 他为什么不表态?难道他怕热,怕累,怕麻烦?他不是中国人吗? 吴国同有难言之隐。昨天下午,他从电视里一看到美国飞机轰炸中国驻南斯 拉夫大使馆消息,激动之情难以抑制。他关掉电视,不敢再看。再看,可能心脏 就要脱落。他焦燥不安,烦恼不已。女儿打开电视看二十频道的中学生节目,他 大吼,命令女儿闭掉电视,女儿不服,嘟嘟囔囔,抗议着回了自己屋。林翠小心 翼翼说了他两句,他差点挥舞起老拳,吓得林翠整个晚上提心吊胆,不敢出声。 傍晚,材料系的年轻助理教授赵家平来电话,主张中国人教授联谊会给克林顿、 美国国务院发一封公开谴责信。他犹豫起来,三年前,他拿了美国公民身份。他 说,这事他一个人做不了主,得和其他教授商量。并请赵家平给各位教授打电话, 征询一下意见。赵家平说,我可不可以和他们说,你同意这样做?他说,这样不 好,有既成事实的味道,征求意见时,不要提别人,当然也不要提我。刚放下电 话,华人协会秘书又来电话,请示他有何指示,他说了声“我没意见”,赶紧搁 下话筒。 昨夜,他睡了一点点觉。他睡不着。这愚蠢的美国,愚蠢的克林顿,怎能出 此下策,下下策,极下策。他希望是“误炸”,就像克林顿、奥尔布莱特、国防 部长科恩、北约秘书长索拉纳所说的。可是,他怎么都不相信是“误炸”,说 “误炸”就等于说“天方夜谭”是真的一样。一晚上,系主任、副校长,还有他 熟悉的市政委员会某委员、本市的州参议员某等,接连给他打电话,表示了他们 个人的歉意。他们越道歉,他就越觉问题不像“误炸”那么简单。几乎所有人, 这些纯粹的美国人,美国人精英,实际上都不相信是“误炸”,然而他们又不能 不与政府统一口径。也正是由于良心上的不安,他们道起歉来也就越显得真诚。 用真诚来掩盖真实的谎言。 早晨,魏洪斌来电话,说有事拜访。他问什么事。魏洪斌说最好当面说。他 就直觉是这件事。他了解自己的学生。更何况,他是中国人,魏洪斌也是中国人。 他愿意在感情上参予对美国的抗议,严辞谴责美国;他感情上是效忠于中国的。 但在行动上,他不愿意让别人认为他是效忠于被主动放弃了公民权的祖国--中 国。所以,魏洪斌进门一提及这件事,他立即打岔。他用心良苦,怀里揣着内疚、 自责,暗暗乞求魏洪斌能明白他的难处。可是,魏洪斌还是不依不饶,在他面前 摊了牌。赵家平只是想写封抗议信,已令他不知如何是好。这魏洪斌更狠,竟来 拽他参加抗议集会。 他吴国同敢参加抗议集会吗?否! “我下周四要去洛杉矶,一周才能回来。一个月前就计划好了。” 谎言!魏洪斌心里迸出这两个字。他一边读博士,一边做助教,他的奖学金 来源于助教工资。美国大学暑假长达四个月,这四个月的资助来自于给吴教授做 助研,实际上也是奖学金,只是名称不一样而已。一般来说,拿全额奖学金的博 士生是没有暑假的。由于他是政治系的,人身相对自由些,不像那些化学系、物 理系、电工系的博士生,大假期里也要钻进实验室给老板干活。他只要戴着脑袋 和资料,走到哪里都可以搞研究、写论文。暑假,他想到北达科他去,一是因为 老婆在那里,二是想到加拿大的艾尔伯塔、萨斯喀彻温、马尼托巴三省玩一玩, 这三个省有数千个湖泊,极其广袤的大平原、大草原和大庄稼地。半个月前,他 向吴国同请示假期干点什么,吴国同说想写一本《中国儒家政治史》,英文的, 不同意他去北达科他。因为玛利大学不可能有亚利桑那大学这么全的文献和资料。 当时,吴教授对他说,非常明确地对他说过,这一个月没事! “吴教授,美国是民主国家。集会、游行,抗议、示威,是每个人的权利。 并且,按照美国宪法的规定,这种权利是天赋的,任何机构、任何个人不可以任 何借口予以剥夺的。自美国和北约轰炸南斯拉夫以来,克林顿、奥尔布莱特走到 哪里,抗议集会和人群就跟到哪里。也没看见、听过谁因为抗议怎么地。” 吴国同长舒一口气,“小魏。我说一句话你不要不高兴。你对美国的了解还 是表面上的。美国的人权是分为不同层次和类别的。一部美国宪法、人权宣言, 对美国人和对非美国人是不一样的。近三十多年来,美国的任何一场对外战争都 受到美国国内一些人的批评和反对。但在美国政府和政客看来,美国人反对政府 的对外战争,是美国人忠于自己国家的另一种表现。因为,反战团体和人士认为, 对外战争不符合美国的国家利益和价值观念。而非美国人,特别是美国对外战争 打击的国家的人,如伊朗人、伊拉克人、越南人、阿拉伯人,巴勒斯坦人、古巴 人,还有中国人,反对美国对外战争,则是从反对美国国家利益和价值观念出发 的,效忠的不是美国而是自己的出生国、原住国、祖国。就以抗议美国和北约轰 炸南斯拉夫为例。美国人的一般抗议行为,美国联邦调查局、国家安全局和中央 情报局并不大当回事。而塞尔维亚人的抗议,上述三个局是非常重视的。大学里, 人人皆知的是,联邦调查局让一些大学生和教师充当眼线,监视阿拉伯国家、伊 斯兰国家的留学生。许多阿拉伯、伊斯兰留学生只因为平常的一些言论就上了黑 名单。这次事件,对中国人也是。” 魏洪斌开始热血沸腾起来,“我们是和平集会。” “可是,在美国联邦调查局看来,在一般美国人看来,你们反对的是美国的 国家行动。在他们看来,和平只是一种形式,你们脑子里想的是暴力。在他们看 来,如果条件允许,你们马上就会把和平集会变成一场暴动,一场骚乱。” “我就不信邪。看联邦调查局能把我怎么样!” 吴国同斟酌了一会儿,“如果你毕业之后回中国,如果你不想办绿卡,他们 不一定能把你怎么样。如果你毕业后想在美国呆下去,到大学当教授,到研究机 构当研究员,到著名报社当记者,你一定会遇到麻烦。联邦调查局会说你是恐怖 分子或者是潜在的、可能的恐怖分子。如果你申请绿卡,移民局通过联邦调查局 调查你的背景材料,你就极有可能过不了关。这并不是什么新闻。当然了,你博 士毕业以后去餐馆打工,开餐馆,摆小摊,当杂货店、鞋店老板,他们管不着 你。” 魏洪斌气喘得粗起来,“有几个中国人写了一本书,批评美国的新闻媒介妖 魔化中国,不还是教授旧样当吗?” 吴国同仍旧很冷静地,“他们我都认识,不便评议。报上报了,众议院有个 叫考克斯的,正在调查中国‘偷’美国核技术和导弹技术的事。如果他们的报告 出来了,你站在中国政府的立场上,公开批评这个报告,你试试。李文和‘间谍’ 案,整个美国沸沸扬扬,至今拿不出任何证据。那些著名的中国人科学家、中国 人教授、中国人名人,有没有人公开站出来替李文和说话,替中国说话?明知道 李文和不是间谍,没有中国人敢公开说李文和不是间谍;明知道中国没有盗窃美 国的核技术,没有中国人敢公开把这个话说出来。因为,你说了,就等于你站在 中国政府的立场上说话。你的厄运可能就要开始了。” 魏洪斌使劲捶一下桌子,“那美国还有没有人权了?” “有。但对美国人和非美国人是有区别的。所以,中国人在美国,只能有两 种,一种是融入主流社会,以美国人的思维方式、价值观念看问题,行动上以美 国的利益为准。一种是寄人篱下。中国人国家意识强,一代人两代人很难做到第 一种人。寄人篱下,就要谨言慎行。我常听一些中国人说在美国活着累,就是这 个原因。” 魏洪斌想到了妻子的严令,想到了老张的乞求。是不是绝大多数中国人都有 这样的观点?他胸中泛起一股悲哀。 十三 “你们美国人怕不怕联邦调查局?”车退出了吴国同家的车道,行驶在天线 街上。 “最好不要让它注意到。让它注意上,倒霉就开始了。它什么卑鄙手段都会 使的,连男女做爱都摄下来。他们边看录相边嘲笑动作不标准。”百丽卡脸微红, 哈哈笑起来。 “可以告他们,侵犯个人隐私权。” “他们和警察不一样,不直接和你面对面打交道。他们的一切活动都是秘密 的,合法的。美国人称它和中央情报局是合法的恐怖主义组织。美国一年有数千 起杀人案破不了案,不知有多少是联邦调查局干的。一年数万起原因不明的车祸 案,不知有多少是联邦调查局制造的。揭露联邦调查局和中央情报局内幕的书很 多。” 魏洪斌就觉脚心透出一股凉气来,瞬间传遍全身,不由打了个冷战。方才, 他和吴教授摊牌了。他说:“吴教授,无论如何请您参加集会。” 吴国同吞吞吐吐地,“我周末确实有事。” “我知道。可是,什么事能大过这件事。你是美国公民,但更是中国人。你 的同胞被美国飞机炸死了!” 吴国同默不作声。 “您已经是终身教授了,谁还能把你开除了?” 吴国同面对着自己的得意弟子。魏洪斌是他国内的同窗密友推荐来的,来美 国前,就已经在中国古代政治学领域有点小名气了,思维缜密敏捷,笔头子快, 英文好,到美国两个月就在《亚利桑那星报》评论版发表了一篇关于美国民权运 动的文章,足令他吃了一惊。三年来,魏洪斌以个人名字或和他合作,已经在 《中国政治》(英文版)、《政治评论》、《每周论坛》、《纽约时报》、《芝 加哥环球报》以及美国的中文报刊上发表了五十多篇论文和大块头文章。只是年 轻气盛,不知深浅,研究政治学却不懂政治。政治是残酷的。他想劝魏洪斌不要 搞抗议集会,不仅无助于中美外交问题的解决,弄不好还要给自己叮上一身包。 可是,他劝不出口,不管以什么理由。劝魏洪斌不要搞抗议集会,就等于老师劝 自己的学生不要爱国,就等于他劝小魏对美国的暴行忍气吞声、冷漠、麻木,为 个人之利而苟苟且且地活着,活得苟苟且且。 他吴国同知道,作为中国人,无论如何要参加这次集会。如果美国炸的是以 色列大使馆、爱尔兰大使馆、埃及大使馆,犹太人、爱尔兰人、埃及人不把美国 闹个底朝天!可是,他能去参加集会吗? 他的科研经费来自某基金会,这是美国保守派、右派最重要的思想库之一, 和美国军界、情报界有着很密切的联系。如果他参加抗议集会,不等集会结束, 基金董事会就会得到联邦调查局的情报,明年的科研经费就会突然中止。……后 果不堪设想。不光他,至少有七个中国人教授的科研经费来自国防部、能源部、 军界或与国防部、能源部、军界有关。他们和他一样,有参加抗议集会之心,无 胆啊。 他吞吞吐吐,上述意思说了又像没说,最后,“不论你组织集会还是不组织, 我都高度评价你,支持你。集会可能需要钱吧,你把收据给我,我给你报了。恩 格斯说,人类社会按照平行四边形法则运动,人总是无可奈何地活着的。” 百丽卡见魏洪斌铁青着脸,长时间不说话,手越过中间界线,放在魏洪斌的 手上,“我的话吓着你了?” 魏洪斌猛一左打方向盘,车忽悠向左倾斜过去,他再大弧度右打方向盘,车 一趔趄,又向右猛一倾斜,一左一右为之中,甩掉了百丽卡的手。 百丽卡双手抱胸,夸张地半惊叫着,“吓死我了。我以为末日到了呢。” “中国有句古语:老百姓不怕死,就不要用死来吓唬老百姓。”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你上课时给我们讲过,是老子说的。” “对。事情就是这样,我们已经进了美国联邦调查局的视野。”魏洪斌说。 客厅里,孙丽丽和朱推山坐在横着的长沙发里,鲁晓平和田健坐在竖着的长沙发 里,魏洪斌盘腿坐在地毯上。 一个小时前,车开过里易欧河时,百丽卡告诉魏洪斌,她之所以决定参加抗 议集会,因为她晨练回宿舍不久,两名联邦调查局特工找她,了解中国留学生举 行抗议集会之事。联邦调查局怎么知道她了解情况的?两个特工避而不谈。她开 始拒绝回答,特工冷冷地说:“你应该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她只好将魏洪斌 早晨告诉她的话说了。两个特工没说什么,其中一人留下一张名片,“请”她有 事随时与他们联系。她越想越气。特工前脚出门,她下意识地背了书包后脚跟了 出来。正好看见了魏洪斌。 魏洪斌一回住处,马上打电话找孙、鲁、田,孙丽丽又叫来了朱推山。人来 齐之后,他和鲁晓平、田健才知道,朱推山被孙丽丽任命为副主席了。 朱推山一笑,“我们好像地下党了。” 孙丽丽:“什么地下党?” 田健:“美国还有没有人权了!” 魏洪斌:“说这些没用。我们以前过于天真了,现在看,组织抗议集会是有 一定风险了。好多人都和我说到黑名单。真上了黑名单,以后可能会有麻烦。我 不想让任何人上黑名单。这个问题要不要向大伙说明白?我主张,抗议集会不能 取消。” 孙丽丽:“同意。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打听清楚奥尔布莱特住哪个旅馆, 我们把旅馆包围了,呆几天抗议几天。” 朱推山:“奥尔布莱特不会在吐桑住的。三月份,克林顿到吐桑来,报纸上 公布了路线圈。我想实地看看美国总统到地方怎么个架式。十一点半,我到空军 基地铁丝网外面,外面停了好多车好多人。十一点四十五,‘空军一号’从西北 方向飞来,离我在的地方不算太远,能看见飞机上走下来的人。然后,我开车到 高尔夫·令克斯路和阿吼路的路口处,路封住了。大约十分钟后,八辆武装摩托 车开路,一连串五辆长车身的老板车,后面又是十多辆武装摩托车压后。车队一 过去,我开车直奔六大道,又看见车队了。六大道也封住了。我从另一条路一直 跟到市政大厅。十二点克林顿讲演。外面好多人抗议。我特别记住了这样一句顺 口溜:How many women raped? One two three four, Five six eight more ! (多少妇女被强奸?一、二、三、四,五、六、八个、多!)两点多,讲演完毕, 听讲演的人还没出完大楼,许多人以为他会出来与外面的人见面,原来已经走了。 等我再次赶到空军基地外边时,‘空军一号’was gone(没了)。” 孙丽丽有力地砸一拳空气,“把吐桑的所有中国人都发动起来,沿途堵,每 个路口都有人抗议,喊口号,举抗议牌子,唱国歌。把学校体育场统统围起来, 她讲话时,中国人就大声喊口号,唱国歌,用声音压住她。” 鲁晓平:“那得多少中国人?从飞机场到亚大,十几英里呢。” 孙丽丽:“中国人都必须参加。不参加就是叛徒,汉奸!” 大伙都不作声了。许久,田健说话了,“联邦调查局这事要和大伙说清楚。 应该凭自愿。” 孙丽丽:“田健你短炼。联邦调查局这事一说,再凭自愿,还有谁会来。中 国人特点就自己顾自己,不爱国,一盘散沙。” 田健:“我们有什么权利强迫人家参加?如果以后人家因为参加集会遇到麻 烦,这个责任我们负得起吗?” 孙丽丽:“你和汉奸一个腔调。中华民族已到了生死存亡关头,个人有什么 牺牲不了的?” 魏洪斌忙打圆场,“我想,我们应该有几个区别对待。第一,奥尔布莱特和 右派集团有区别,她还有和中国友好合作交往的一面。尽管她是为了美国自己的 利益。四月份朱总理访问期间,她是最主张和中国签定加入关贸协定的。所以, 我们的抗议是针对美国轰炸中国大使馆这件事,不是对奥尔布莱特本人去的。第 二--” 田健:“我们应该定一条纪律,不要动不动就说这个汉奸那个卖国贼。有的 人自以为最爱国,实际上是害群之马,横踢乱咬。” 孙丽丽的脸忽地罩上一层彩霞,瞪眼向田健喝道:“你就是卖国贼!” 空气瞬间僵滞了。田健回瞪一眼,头转向别处。魏洪斌使眼色让孙丽丽不要 再说,朱推山也轻轻碰了一下孙丽丽。突然,田健猛地站起,转身朝房门走去。 魏洪斌忙站起来,要去拉他。 孙丽丽尖了嗓子,“谁走谁是汉奸!” 田健步子猛地顿住,猛地转过身,“孙丽丽,你少汉奸汉奸的。今天起早, 我和我太太在网上向克林顿他们发生各发了两封抗议信!咱们再看,谁毕业了回 国!谁不回国谁他妈的才是汉奸呢。”再猛转身,大步一跨,房门嘭地被摔上了。 魏洪斌责怪地瞪了一眼孙丽丽。孙丽丽的手迅疾向三个男性一挥,“你们害 怕你们也走!我自己干。” 朱推山眼眉一挑,瞅瞅魏洪斌,“我跟你干。” 魏洪斌会意,“我也跟你干。” 鲁晓平带着嘲讽,“我建议撤销魏洪斌的主席职务,选孙丽丽当主席。” 孙丽丽笑意绽开了满脸的秀气,紧抿嘴角,“去你们的。谁想当主席了?我 为的是爱国大业。” 魏洪斌坐到田健空出的沙发上,“孙丽丽不想当主席,主席还是本人的。让 我们讨论以下几件事。” 十四 门忽地被推开,小葛一个大步迈了进来,冲他们点下头,转眼进了厨房,捧 着一大瓶子 mountain dew(山露,美国的著名汽水之一),一扬脖一口,喝得 直打嗝。 孙丽丽直笑。方才小葛的样子很滑稽。小葛个头稍矮,略胖,腿短,迈大步 时,两臂大甩,上身溜直儿。 “回来这么早?”魏洪斌看看墙上钟,刚十一点。星期日,教会礼拜后有午 饭,一般快两点了才散。 “你交办的事没办明白。”小葛看看另外几个人。 “我给你介绍介绍。”魏洪斌一一介绍过后。“我们正商量星期六抗议集会 的事儿。你怎么没办明白?” 十点半,牧师布完道。小葛举手,走上布道台,调低点麦克风。他先说了几 句谴责美国暴行的话,“下星期六,中国留学生、访问学者和吐桑市的中国同胞 在亚大体育馆举行抗议集会,请各位兄弟姐妹和慕道朋友参加。”他停了一下, 排排长椅上,投过来一双双静静的、黑黑的眼珠,张张面孔上没有一丝反应。与 昨晚判若两群人。他明白了,他们昨晚回到家里,今早起床后,至少两次为这件 事、为世界和平、为中国、为美国祈祷过了。 “感谢主。”小葛说。“各位兄弟姐妹和各位朋友已经为中国死去的三位同 胞和二十几位受伤的同胞祈祷过了,主基督已经听到了我们的声音,将用他大 能的手制止罪恶、战争。但是,我们作为中国人,还应该用世俗的语言和方式表 达我们的观点,抗议美国政府。星期六能参加抗议集会的兄弟姐妹和慕道朋友请 举手。” 他首先举起了自己的手。显得有点暗的教堂里静悄悄的。最后一排,畏畏缩 缩举起一只手,又摇摇晃晃地落下去了。 “弟兄姐妹们,慕道朋友们,我们是中国人,中国的大使馆毫无理由地被美 国炸了。这是罪,这是战争,这是挑衅,我们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字抗议这罪行。 我请,我再次请星期六能参加抗议集会的兄弟姐妹和慕道朋友举手。” 仿佛他是一具木偶,没说过话似的,不会说话似的,没有人对他的话有反应, 连表情都没动一下。 “弟兄姐妹们,慕道朋友们,我们是中国人。我们不能光靠祈祷,主耶稣可 能不听我们的祷告。我们要抗议。现在,请--” 他没有往下说,伸出右手,向人群点了几点,大步走下布道台,在两厢摩西、 约书亚、大卫、所罗门、圣母玛利亚、耶稣、彼得、保罗等等画像的注视下,回 到自己座位,深深垂下头。 掌堂张牧师走上布道台,“葛治东兄弟请各位兄弟姐妹和慕道朋友参加抗议 集会,凡是能参加的都请参加。我们应该相信,人不可能带来和平,只有我们永 恒的上帝,我们的主基督耶稣才能给人类给世界带来真正的和平。让我们每日为 和平、为中国,同时也为美国祈祷。集会可能需要资金,请各位兄弟姐妹捐献。” 一位执事从第一排右侧传过一只铜盘。铜盘在一个人一个人手中传递着,再 传向下一排。 小葛坐到地毯上,从兜里掏出一大把钞票和支票。钞票大多数是一元的,几 张五元和一张十元的。数张支票也是五元的。鲁晓平帮他数,“九十八元。” 小葛颇为不平。基督教会要求每人捐献收入的十分之一。大多数基督徒们为 表达爱主之心,每月真的拿出工资收入的十分之一,投进奉献箱里。有一个人, 一年捐献高达七千八百多美元。可是,逢到爱国了,平均一个人一块钱都不到。 为爱主,星期三晚间祈祷会,星期五晚间集体查经,星期天礼拜,常年累月如此。 可是,逢到爱国了,连星期六的两个小时都舍不得。“我真没想到。我向魏洪斌 打保票,起码能召集起五六十人呢。” 孙丽丽:“你没问问他们,是上帝重要还是祖国重要!” 朱推山:“当然是上帝重要了。没有上帝造人,哪来的人!” 孙丽丽:“没有中国,哪来的中国人基督徒!” 小葛认真地看着孙丽丽,“什么?” 孙丽丽一下子卡壳。 朱推山:“没有中国,就没有中国人。没有中国人,就没有他们的中国人父 母。没有他们的中国人父母,他们从哪儿造的?” 孙丽丽猛一点头,“就是这个意思。”眼角赞许地瞥了一下朱推山。“葛治 东,你星期六参不参加我们的集会?” 魏洪斌心里很不是滋味。教会是吐桑市中国人的一个重要团体,居然…… “小葛暑假本来要到拉斯韦加斯实习,星期四就走。听说星期六有集会,就推迟 到星期日走了。” 朱推山、鲁晓平嘴里发出赞叹,连连点头。孙丽丽又发布了一条人事任命令: “葛治东参加咱们委员会,副主席,负责教会方面。” 葛治东口里正含了汽水,一时“激动”,碳酸气涌进气管里,猛烈咳嗽起来, 咳嗽了好一阵儿,才缓过气儿来,“幸亏是副主席。” 鲁晓平说:“你们四个主席,领导我一个委员。” 经过讨论,他们终于达成了一个共识:抗议就是抗议,谴责就是谴责,从中 美关系大局出发,避免一切过激言辞和过激行动;集会的主题就是抗议和谴责美 国轰炸中国大使馆;集会核心思想,就是美国战机剥夺了三名中国记者的生命权 并造成了二十多人受伤,这是美国对中国人人权和中国国家主权的损害,是人道 主义灾难,是违反人权的暴行。抗议结束前,追悼中国死难记者,默哀两分钟。 最后以高唱国歌“义勇军进行曲”结束。 孙丽丽提议:“奏哀乐。声音放得大大的。” 四个男人交叉互视。 朱推山扶扶眼镜,“我们都承认中国和美国有着相当大的文化差别吧?” 三个男人点头。孙丽丽也说“ Yeah(是的)”,音调很像拉长的“耶- -”。 “第一,美国人追悼会是不奏哀乐的,我们奏哀乐,他们那愚蠢大脑是理解 不了的。第二,中国的哀乐和天主教的某首圣歌曲子很像,也和欧洲的一首古典 乐曲的曲子有许多相像。中国人知道哀乐是什么意思。外国人还以为咱们干什么 呢。所以,还是默哀为好。鲁迅说,于沉默处听惊雷。最有力量是沉默。” “对。”魏洪斌说。“在沉默中爆发。” 孙丽丽圆圆的眼珠左扫一下这个,右扫一下那个,最后落在朱推山瞳孔里, 嘴唇动动,又不知说什么。她点点头。 然后,他们又商量标语牌、横幅的制作,传单,统一口号,声明稿。由谁来 正式宣读声明?五人委员会掂掂这个,称称那个,都不够份量。马丁·路德·金 那篇著名的“我有一个梦”演说,只能由他讲演才能著名,换任何一个人,即使 是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肯尼迪、约翰逊,也不够份量。一九四九年建国大典, “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只能由毛泽东宣布。换上刘少奇、朱德、周恩来, 都不具备那样的影响力、震撼力。 小葛葛治东问魏洪斌,“你老板吴教授是名人了。” 魏洪斌轻晃一下头,“他下周四去洛杉矶,一个星期才能回来。” 十目相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魏洪斌:“有一个人,我估计他能参加我们的集会,材料系的助理教授赵家 平。” “我认识,麻省理工学院博士,伯克利的博士后。来亚大两年多了。学术上 很有一套。只是,”朱推山长吸一口气,“助理教授。” 孙丽丽:“你们干嘛总在教授身上打主意。一个个没有阳刚之气,活得走路 怕踩死蚂蚁。下星期六,是毕业生典礼,中国留学生里面有没有硕士、博士毕业 的。礼服一穿,手持麦克风,把美国一顿臭骂,那才有轰动性呢。” 四个男人一齐击掌。 魏洪斌:“这个任务交给你了,小孙。最好星期三以前找到。到时,还要征 求人家意见呢,人家同不同意不好说呢。” 孙丽丽:“不同意我骂他。你首先声明自己不是中国人,完了再不同意。” 葛治东一竖大拇指,“对。骂他个狗血喷头。” 孙丽丽:“你们当好人,让我得罪人!” 大伙笑了。 电话铃响。江南春中餐馆老板邹家旬找魏洪斌。他听一个打工的留学生说, 星期六举行抗议集会,坚决表示绝对的、坚决的、大力的支持,自己因生意星期 六难以分身,特捐助三百美元,弥补遗撼。 委员会一阵雀跃。这不是三百块钱的事。这证明,他们的主张和行动已经获 得了非留学生华人阶层的肯定和支持。 魏洪斌喜气洋洋,“我叫两个披萨,中午了。” 朱推山一掏兜,“我这儿有优价券,一个大号的,一个中号的,外带一瓶可 乐。我请客。” 鲁晓平:“大家均摊。” 小葛同意鲁晓平的意见。 魏洪斌:“我是东。” 朱推山:“我工作过,现在还给广告公司打工呢,工资满高的。我请客。” 正争着抢着。孙丽丽做了一个发言的手势,“谁有钱花谁的。朱推山付钱。” 经统计,报名参加抗议集会的,已近三十人了。 二十分钟后,送披萨的人按门铃,魏洪斌和朱推山同时站起。突然电话铃响, 小葛抄起话筒,向魏洪斌伸手,“一个女孩儿。” “斌,我是玲,魏夫人呐。我正在俾斯麦机场,飞机三十分钟后起飞。两点 十分到吐桑。” 老婆突然飞来吐桑,“有急事?” “好冷啊。不欢迎是不是?打搅你了?” 魏洪斌看看门口,朱推山正在付钱和小费,小葛和孙丽丽小声说什么,鲁晓 平似乎在听他打电话。“出乎意料。完全出乎意料,我只能用‘惊喜异常’四个 字形容。你该登机了吧?” “和我说两句话都不可以?公用电话打长途真贵,三块美金。咱们可以说十 五分钟呢。” shuming_li@yahoo.com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