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苹果心 施雨 一 鼠标漫不经心地在终端上游移，寻找可以摄取的目标。浮躁的心需要一个支点， 漫无边际地飘荡总不是办法。近来不眠的夜里他总要上网逛逛。不见面听不到声 音的聊天虽然需要一些想像力，但很自在。一觉醒来找不着睡意的时候，他就下 床，坐在计算机前找同样无眠的同类。不用管睡衣的扣子是不是松了，一头乱发 是不是像枯草，眼屎粘在睫毛上，胡子老长。心情好的时候，打一溜爽心悦目中 文字，自娱娱人。气不顺的时候，找人抬扛掐架，间或胡言乱语。网上的文章嘛， 不好，也不坏，正好解闷。他的食指一下一下地按，屏幕上翻书似的一页一页地 走。忽然，他看到一首诗，叫《苹果心》。 我以我多汁的爱恋 养你一身雪白 我以我香浓的体贴 供你小巧的口器 我是半青半红的苹果 你是吃心的小虫 我把你揣在怀里 好让你夜夜寻欢 你每一口吸允 是我不便诉说的满足 你每一分圆熟 有我辛苦等待的盼望 我已经是可以收获的果实了 但那一颗心不再丰腴 上面的齿印从小到大从浅到深 终于那一夜 你从来时的入口 出去了 他读了一遍，不屑地笑笑，免强算是诗吧！嘿，这世上又多一位被一脚踹开的 苦命人。再读一遍，他觉得苦涩。起身找烟，屋里绕了一圈，想起来了，烟早戒 了。他去泡茶，经过起居间，沙发上放着一条毛毯，毯子有一大半已掉到地上。 是刚才自己盖过的，余温还在。不知啥时候开始，一家三口坐着看电视，看着看 着他就发出鼾声。等妻女安然入眠了，他又双目如炬睡意全消。他习惯地望望女 儿的房门，女儿长大了，过两年该上大学了。现在不用愁她夜间蹬被子，却要为 那一笔昂贵的学费发愁。在美国，要么穷光蛋，要么富得流油。中间一档的打工 交税，虽吃得饱，但愁也不少，房子贷款，儿女上大学，担心被炒鱿鱼。愁到头 发花白，罢了！罢了！愁有啥用？人不死，总有死不去的烦恼！ 泡了一大杯龙井，他满满地啜了一口，咕噜一声咽了下去。喝茶已经是一种习 惯了，他既没有品茶的雅兴，也没有品茶的能耐，基本上是牛饮解渴。近来喝得 更凶，渴也喝，不渴也喝，莫名其妙。空茶叶罐子一听一听地往外扔，喝得嘴苦 心更苦。海外漂泊十几载，早就麻木不仁了！说海外是漂泊，好像严重了点，在 国内不也一样是漂泊？没有着落的心是无根的浮萍，漂到那儿是那儿。立尽窗纱， 数尽归鸦，哪是故乡？哪是异乡？ 两年前回国，他见到初恋的情人，这不期而遇的惊喜，扰乱了他的神经。说到 惊喜，喜的成份不多，惊吧，实际上就是手足无措。按理说，雾中花，云间月， 旧时情，别有滋味在心头，可是，他却时时无端地内疚。刚见面的霎那，他几乎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是才四十一枝花的年龄么？怎么这样一身嬴弱疲惫？ 百病丛生的模样？头发稀疏皮肤脱水不说，连那些要命的肌肉都毫无生机，甚至 骨骼也脱了节似的。 “你都没有变呵！和当年一样精神。”她仰视的目光充满依恋，然后怯怯地问： “你是不是快认不出我了” “哪儿的话？”他慌忙说：“你也没有什么改变啊！”说完他的心紧紧地缩成一 团，真是相见不如不见呵！他听她谈了体弱多病的丈夫，谈了自己单位发不出工 资的窘境，又谈了要负担上学的女儿。本来分手以后男婚女嫁，近二十年后重逢， 对双方来说都已是过往云烟了。可她无可耐何而谦卑的口吻，让他产生错觉，好 像当年负心的人是他自己，而不是她琵琶别抱弃他而去。说真心话，他情愿今天 她志得意满，鲜活地微蹙着眉，老半天才把他想起，名字记对姓叫错，那样的话， 他的心肠还有着落。最后她掏出女儿的照片给他看，女儿几乎是她的翻版，他盯 住照片看了半晌，眨一眨眼，眼角发酸。 她瞧他看照片认真的眼神，不觉莞尔，点一点头问：“很像年轻时的我是不 是？” “嗯。”他含糊不清地答着，脸就烫了起来。当初，他太天真太老实，小心捧着 的宝贝，竟被别人的泥脚践踏了。愤怒，懊悔，痛恨又能怎样？ “木已成舟，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了。走罢！你会遇到更好的！”她的声音，从窄 窄的门缝里挤出来，没有哀怨，是一种满足的感喟。他明白了，失去的将永远失 去了！打落的牙和着血悄悄往肚子里咽。大概从没有支配过她的肉体，在她面前， 至今他的感觉还是精神层面的，除了一些模糊不清的片断，没有任何联想。也许 正是这些极不具体的记忆，反而比较隽永，挥都挥不去！ 他盯住茶杯里浮沉不定的茶叶，说不出美丑。叶片是暗绿色的，有的是腹面朝 上，有的是背面朝上，无奈地张开躯体，像一种中年的哀愁。其实，这些年他并 非衔恨度日，除了不成功的初恋，老天对他相当眷顾！学位拿到博士，一份年薪 不俗的差事，甜蜜的家，温柔美丽的妻子，聪明伶俐的女儿。他很满意！也很无 聊。 此时他看见计算机屏幕上出现一行字：别忘了明天的见面呵！小鱼。小鱼是他 线上结识的女性网友，一尾自投罗网寂寞的鱼儿。一年多的交谈中他知道她不可 能是小鱼，不是老鱼，也有中鱼了。彼此都有情场初战失捷的锥心印记，很快就 拉近了距离。经历过深深痛苦的人，才会对别人的痛苦敏感。其实他们在交谈中 常常是自说自话，来来往往也不过是双方对往日心事的翻晒，说有男女私情似乎 太遥远。人生不过如此，在前半生里，向前看后半生。在后半生里，向后看前半 生。他们大概都要属于后者了！没有爱过的人，生命是残缺的。爱过，生命也难 完整了。中年以后，虚长的岁月就显出冷静的理智来。对一个中年男人来说，他 的耳朵再也没有青春时代那样纯真，激动阈值相当高，尽管如此，在偶然发现双 方的住址相去不远的几天后，他居然还是约了小鱼见面。不过，这会儿，他有些 犹豫了，然后就开始觉得荒唐。对小鱼，他几乎是把她看成中性朋友，根本没有 动过与她上床的念头。这种年纪，这样的交往，似乎连儿戏都谈不上了！一阵烦 躁，他想取消这次见面。 第二天是周六，他们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地点在靠他家偏近的一个小镇的 中国餐馆。她要开的车程在一个半到两个小时之间，而他要开一个小时左右。上 午十点，他估计她已起床，又尚未出门，拨了电话过去，响了四声没人接，他留 了话：“小鱼，对不起！临时有事不能赴约，十分抱歉！改日再谈。”说有事也 的确有事，下午妻子女儿要出门参加一个生日派对，不过他从不喜欢那种场合， 常常缺席。 挂上电话他思索片刻，她在家？还是出门了？待会儿再试试吧！这时候才毁约， 他有一些内疚，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呐。 二 屋里的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她刚好关上门，向自己的停车位走去。她提早出 门为的是有充裕的时间去美容院洗发做脸，以及开错路的话有改正的余地。女人 开车易出事的有两种类型，一种是冲锋陷阵飙车型。另一种是后知后觉无方向感 型。她显然是后者！出门转几个弯儿就不辩东南西北。所以，她一般不上高速公 路，只开慢车道。住处与公司的距离也不超过五英里。 她的五官不出色，但排列得体还算过得去。清秀不挨边，抱歉也谈不上。普普 通通毫无特色，大街上一抓一大把，看去面善，过目即忘。洋装是多年前的尺寸 和式样，今天从箱底捞出来，免强套得进去，只是胸前的钮扣绷紧紧地让人心惊 肉跳。胸腹部到臀围的脂肪被实实在在地捆住，勒得她进出气都碍事儿。一头胡 乱卷曲的头发，盖住颈部，原本不长的脖子更是短得可怜。远望一眼，仿佛一颗 包装粗糙的劣质糖果。 小鱼的确是中鱼！早过了说爱的年龄，但对爱情还未完全死心。她曾经是一个 男人的女朋友，后来就不是了。这事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她也不太清 楚。曾经是不是爱过，她也说不明白。就算是爱吧，初恋的情人在她懵懵懂懂之 际成了她的妹夫，情敌是同胞妹妹。这种事爹妈都不便说什么，她也只好闭眼闭 嘴心里安慰自己，他终是她父母的女婿嘛！他们的婚礼过后，她完完全全成了一 个多余，碍眼又碍手碍脚的人，不离乡背井还能如何？ 有些女性脑子比身体发育得早，没多大就会在镜子前面骚首弄姿，偷擦母亲的 口红胭脂，一天换三套衣裳。乖巧伶俐，很会取悦于人。再大一点了就留心身边 比较顺眼的男孩，以备长大了留给自己作丈夫。小鱼绝不是这种女人！她的刚好 相反，身体发育得早，脑子发育晚。她粗枝大叶，神经粗大感觉迟钝，情欲性欲 通通不强，不爱哭，所以身边也不留可以哭诉的女友或男友。至于有家没家更无 所谓，有屋有床有一口饭就够了。上网是误撞误着，聊着聊着就有些不能自己。 失恋之前对男人没有特别的好感，失恋以后她对男人也没有特别的反感。对于见 面她似乎比他更积极一点，好想抓住青春的尾巴，来一次回光返照，然后安心地 对青春的背影挥挥手说再会。 从美容店出来，她的心情无限好。剪了头发上了妆，凭空多了几分姿色。不坏 嘛！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点儿潜力！一高兴，小费给了百分之四十，出门时 她仔细收好店家的名片，暗暗叮嘱自己，以后每两周得来一次！祸兮福所倚，福 兮祸所伏。高兴过头了，她一出店门就没了方向，一踩油门向相反的方向驶去。 等到她发觉走错路时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重新看了地图，去加油站加油问清路 线，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她不要迟到，最后心一横，上高速公路！显然，这个 决定不过是又一个错误！这错误的一步，使她生命的航道无可避免地产生了不幸 的偏差。 从加速道上高速公路，正加速还没进高速公路，她就看到一辆山一般高大的货 车迎面压了过来，货车刚下高速公路时的速度仍然相当快，双方发现不妙，猛踩 煞车，最终还是撞在一起。她在最后关头心一沉，叹了口气，哎，怎么又错啦！ 她的小车转了一百八十度，滚下路面。 她很清醒，不太痛，就是有些麻木，还有就是热。一股热浪席卷全身，不住地 舔着她的脸。她想伸手摸索一下脸，看看是不是破相了，多美的一张脸噢！花了 怎么见人？初次会面呢！努力了几次没摸成，手不知去向。她动动腿，好像腿也 不听使唤，只好作罢。除了等警察来帮忙似乎没有更好的主意了。好！她终于听 见警车的笛声了！快！快！先生，帮帮忙，快把我从车子里弄出来吧！我有一个 重要的约会呢！不可以迟到。 不知警察用什么工具，一下就把她的车门给橇开了。她被拉了出去，嘿！没有 想像的那么难耶！心里高兴手脚却直哆嗦。他们把她放在担架上，往救护车上抬。 不对！不对！她大声嚷嚷，我不去医院，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嘛！去医院干么？老 美就是脆弱，破一点皮也要大呼小叫地去医院，我可没那闲功夫！警察先生，请 你用警车帮我送到那家中国餐馆好不好？对，我有急事！帮帮忙！行行好！拜托 了！ 警车还未停稳，她就夺门而出。看见了！看见了！他站在餐馆门口的霓虹灯下 翘首等待。嗯！这种站姿很动人！果然是一个风采迷人的家伙！她的笑容花一般 怒放。来了！来了！对不起！迟到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她觉得自己跑起来比以 前优雅，主要是一种从来没有体会过的轻盈，身轻如燕！是了，就是这种感觉！ 好像会飞。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可是，他怎么就没有发现自己呢？也没有听 见她的话？都到了跟前了呀！他一本正经地左顾右盼。她不禁笑起来，他的五官 与她初恋情人的几乎一模一样！居然还是二十多岁的样子，她的妹夫没有双胞胎 兄弟啊，好意外的巧合！她真的没有料到自己居然没有忘却这张脸呢！一直以为 自己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为什么天黑得这么快？霓虹灯一明一暗，闪烁不定，她的双足轻飘飘地老是站 不稳 。然后，她觉得冷，浑身上下都冷！那次被暴雨浇透就是这样的冷法，透 心凉啦！她摇摇晃晃越来越站立不住，眼前也越来越暗，电力不足吗？她急起来， 看见他低着头很沮丧的样子好心疼！他双手插在裤袋里，转身走了。喂！怎么走 了？等等我！等等我啊！ 三 第二天一早，他泡好一杯热茶，到前院去拎那捆特沉的星期天报纸。当地新闻 版头条，他默读，昨天下午一点四十七分，在八十九与九十一高速公路交接处， 发生一起严重的小车与卡车相撞事故，卡车司机受轻伤。小车被猛烈撞击后翻下 路面，因为油箱爆炸起火，车毁人亡。死者是位中年女性，身份待查。 由于八十九与九十一高速公路交接处离他家不远，他的目光在这个新闻上多逗 留了片刻，然后翻到他最喜爱的体育版。 昨天他去了那家中国餐馆，白等了两个小时，还以为自己要爽约呢！没料到被 对方放了鸽子。她不像是那样的人啊！他想，唉，人心叵测！ (6-10-99，Randolph，NJ)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