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桌 子 ●莫须有 乐秀娟进来的时候,我正一个人半掩着门歪在床上,无聊地翻着一本小说。她径 自走过来,朝我笑了一笑。 嘿,你终于回来了。我冲她点点头,心里一阵高兴,不觉间已坐了起来。是的, 她说,我是回来了。我仔细看看她,发觉这三个月的时间已经在她身上无处不在 地留下了痕迹。脸色是微微地暗了一些,不象以前那样白腻得透明了;体态也略 现丰腴,倒是胜过三个月前那种瘦弱得浑似粉骷髅的感觉,使人减少了一份她随 时都会因风飘走的担心;一头长发也剪得很短,很精干的样子。 我端详着她,不觉自顾自地笑起来。她一阵莫名其妙,嗔怪说,两只贼眼乱溜什 么,不许笑。我说,好好好,我不笑,不过你是真的比原来健康多了。她说,只 怕也难看多了吧。我说,放心,心灵美才是最重要的,别的都无足轻重。她说, 反正你就是觉得我不如以前好看,干吗不明说,非得绕这么大的弯儿。我说,行 啦,别再谦虚啦,你明明知道自己很漂亮,还要我一直夸下去呀。我都觉得你美 得无以言表啦。她不声不响地笑了一下,不接这话茬儿。 不光是极其美貌,乐秀娟还有一件奇特之处是她对脂粉嗤之以鼻,说是自己天生 丽质,底子足够好,无须用化妆品来遮丑(这种自信到厚颜无耻的话也只有我面 前她才说得出来)。我当然乐得省钱。所以培训三个月之后才又出现在我面前的 乐秀娟虽然比起以前略黑稍胖,又不施粉黛,却是明眸皓齿依旧,娇艳非常,令 我觉得身为她的男朋友简直是一大荣幸。当然我不会把这种荣誉感告诉她,省得 她得了意,反而骄傲起来。 怎么样,这些日子过的?我随口问道。挺没劲的,她低低地说,一副无精打采的 样子,似乎连头都懒得抬起来了。我这才认真注意到她的头发剪短后,整个人的 风格都似有了变化,其实是显得更有活力一些了。嘿,我说,你怎么搞的,明明 看上去挺有生气的,偏偏比以前还要虚弱,这岂不是搞颠倒了吗。我一直觉得很 累,你又不在我身边,她缓缓地说,简直不知道这三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说这 话的时候,她一脸忧伤。 我盯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只好淡淡地说,没有办法,刚上班都得过 这一关,还不知道明年我开始上班时什么样呢。她无力地笑了一下,不做声。还 是象以前那样,只要她无可奈何地笑时,脸上表情分明已经停止了,那笑的影子 却还没来得及退场,依旧缓缓地掠过去。我叹口气,说,作为小人物,真是一种 悲哀。她点点头说,是的,不过这话的口气不象是你说的,你好像从来不说这种 话。我问,你是不是说,我已经变了--就在这短短的三个月中间?她一脸茫然, 说,不清楚,你自己应该比我知道得更多呵。我知道不能再就这个问题扯下去了, 否则她说不定又会突然忧郁起来,嘴里还抵死不承认,到最后大家都不高兴。 嗨,这时间是过得真快。我也不知怎么就开始感慨了。你还嫌快?她说,我那三 个月是数着日子过来的。我说,在不同情况下感觉肯定不一样,我真的觉得时间 过得太快--长了说是这大学还没怎么认真上就已经到毕业该找工作了;短了说是 从暑假到现在,那会儿你刚准备去单位报到,咱们整天只怕连衣服都不用穿,现 在却又裹上棉衣了。说话间我不禁想起暑假里两人在宿舍里的旖旎风光,浑身血 液都流得快了许多。她脸上红了一下,似是欲言又止。这使我又一次想起她在后 来的信里对此表示的忏悔,又一次感到象当时看到她的信那样心里非常尴尬。原 来她还在后悔。 可是,我不认为和自己的女友做爱有什么不好,尤其是当我们已经彼此认定非对 方不行的时候。其实就算是陌生人在一起,只要有了感觉,不一样可以吗?大家 自觉自愿,并没有危害别人,连道德问题都谈不上,因为这是一种需求,是长大 成人之后重要而且合理的需求。可是乐秀娟在自己忙着培训那三个月期间居然在 信里表示对我的思念的同时忏悔说她不知以后该怎样面对爱她的父母和朋友,她 那诚惶诚恐的口气给人的感觉是犯了弥天大罪,好像从前那些好日子都因为我们 做爱而远去了似的。 亲爱的,我记得自己回信说,不管怎样我们都没犯什么大错,事实上根本就没有 错,只不过按照自己的意愿在合适的时候做了自己想做的事罢了。饮食男女,谁 都需要,并且应该积极地争取,如果想要痛快地活着的话。但是我在回信时心里 的尴尬一点儿没有减轻,因为我太明白乐秀娟的为人了。我知道她不只是说说而 已,她是真的觉得后悔,是真的后悔当时曾经与我赤膊相见,上下其手。所以这 使我觉得很不舒服,好像我蓄意引诱了她似的,尽管她自己同样达到了高潮并且 在极乐中甚至两腿紧紧缠住我的腰不愿松开还发出一阵尖叫。同时,她的这种后 悔也让我觉得冤枉,她认定自己错了也就罢了,干吗还非把我也牵进来呢,我可 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错,事实上我们都没有什么过错。父母也好,朋友也好,同 样会在某个地方做爱,只怕表现得比我们还要有激情,我们就这样光天化日之下 在宿舍里做爱难道不显得磊落大方吗?乐秀娟知道我的这些想法之后,只是在信 里无可奈何(虽然她的笔迹和往常一样,但我仍然敢于肯定她写下这些字句时的 心情,既不相信又无可奈何,跟往常我们讨论某件事情完全一样)道,我觉得你 实在是不可理喻,唉,自从认识你以后,我的脸皮都厚得多了,只怕两个人是一 样的不要脸。 现在她这一红脸,倒是让我自己也觉得没意思起来。本来我还说这会儿没什么人 --就有人也无所谓,大家仔细亲热一把,聊解三个月相思之苦,看来也不可能了。 我不想强迫别人做事,就算亲密如乐秀娟也不行。想当初两人犹如着魔一般突然 就互相撕扯起来,感觉是不这样就都活不下去了,细想起来倒还是她先动手动脚。 现在倒好,她又是做爱之前的那位冰清玉洁的大小姐了。相处几年来,我甚至都 没怎么拉过她的手,一直是担心自己太过粗鲁,冒犯了当代闺秀。我想我们的关 系真正地发展其实也应该从开始做爱算起。此前,大家一直是不温不火,因为彼 此太熟悉了,优点缺点都知道,仿佛老夫老妻,结婚是早晚的事,但却没什么激 情,甚至有时候会略觉有些距离。那天两人散步走得太远,实在是太累,她是不 由得不靠在我肩上,甚至还就势吻了我一下,这才有了第二天的故事。外面下了 一整天雨,我们在床上活动了一整天。也只是从那以后,我才真正明白自己实在 是非常爱她,此前虽曾与人春风几度,但都是一去了无记忆。而自从与乐秀娟做 爱后,我是时时地惦记着她,哪怕她就在我的身前。虽然我不象她要求的那样发 誓说从此再不爱别人,但我认为自己已经下定决心非她不娶了。我甚至还在心里 暗暗决定,一毕业就和她结婚。那一段时间一共持续了两周,也就是她去单位报 到后等待去外地培训的日子。我想我是直到那时候才真正完整地爱了一个人,而 从她看我的眼神就能明白她是多么爱我。在这种状态下,几乎可以随时就能找到 做爱的理由,当然场所也同样好找,尤其是我们宿舍的人都因放暑假回家,更是 大开方便之门。到了这一步,我们可以说是真正的亲密无间了。可是,就在三个 月的离别之后,乐秀娟居然在我面前因为一句暗示而脸红了。所以我也情不自禁 地脸红起来,同时悲哀地发现自己还是那样容易受到别人情绪的影响。 接下来的谈话就生硬多了,大家都多少有些不自然。这一发现让我略略有些吃惊, 虽然我们曾经相敬如宾,但即便那时的谈话也是轻松而愉快的,只不过大多是一 些玄虚的话题,很少涉及家长里短的现实生活。而即使是这种柏拉图似的方式也 不曾令我们不自然!所以,等到后来,我们之间就开始出现了沉默。先是短暂的 停顿,大家还都为消除这停顿拼命寻找话题,然而我却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到 后来,沉默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它所表现出来的体积和重量也让人越发难以忍受, 终于是大家都说不出什么来,固执地坐在那里发呆,只是偶尔互相看看,却也不 再说话,甚至能听得见彼此呼吸的声音。这是我们认识以来第一次在谈话中间出 现沉默,然而它让我如此难受。我的目光在屋子里游动,却什么也没有看到,手 上倒又拿起了一本书。乐秀娟这时淡淡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里的书,慢慢说 道,你看书吧,我回去了。我说,也行,你走吧。于是她亭亭玉立地起来,出门 而去。这时我才发现我们这一次见面,始终隔着一张桌子。这张桌子作为书桌, 横在我的床和对面那人的床之间,而乐秀娟就坐在他的床上,我坐在我自己原本 躺着的那张床上,见了我们分别三个月之后的第一面。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湖里的水汽缓缓升起,淡淡的雾霭开始笼罩。李晓莞低声讲 着那一段往事,脸上纹丝不动,仿佛那只是别人的故事。然而,他突然觉得似乎 有一股力量在这稀薄的雾气里舒卷、涌动,宛然每一滴水汽都代表一个细微却又 生动具体的情节,清晰逼人地展现在他的眼前。一阵倦意止不住地扩散开来,他 抬头看了一眼朱颀,不再作声。 我觉得自己和整个世界都隔着一张桌子,朱颀定定地看着晓莞,声音里充满了忧 伤。晓莞惊讶地发现,一向是活力四射的、又狡黠又顽皮的朱颀才有的那双眼睛 里竟然空空荡荡,几乎没有什么神采。 我终于看到了她难过的时候,晓莞悲哀地想。 可是,晓莞认为朱颀不应该难过,尤其是这时候。她一向是快乐的,像她这样聪 明漂亮的小姑娘没有理由不快乐。事实上,仅仅是几天之前,她还在为自己不到 20岁就要从国内最好的大学毕业而洋洋得意。 朱颀的胡搅蛮缠和诡计多端胜过了他见过的一切文科姑娘,此前他认为理科女生 基本上等于刻板和不解风情。然而很多时候他在朱颀针对某人某事胡说八道或者 信口开河一番之后都不得不恨恨地说,如果你还想让我们学文科的活下去就赶紧 住嘴。不过,她的强词夺理总是显得有几分道理,她那天真活泼的模样又总是那 样甜美可爱,他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烦她,这在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已经很 清楚了。 在最近的一年里,晓莞目睹这位历来一帆风顺的小姑娘在三件事上获得了成功。 其一是重庆考察,她的解释是想利用自己业余自学的一些经济学知识去了解当地 国企的运行状况,在被晓莞坚持不懈地打击了半年之后,她到底拉着几个同学去 这座新划的直辖市呆了整整一个暑假,最后拿出了一份令几位经济学教授大加称 许的分析报告。其二是读书,朱颀放弃了保送上研的机会,在两个月内考完GRE 和"托福",就开始大模大样地向几所知名的美国学校进行申请,并且都得到了全 额奖学金;最后她选定加州大学,说是那里气候好。其三是爱情,认识几年来, 朱颀一直用一种在晓莞看来简直令人不可思议的热情和坚韧来表达对他的爱(这 期间,他的初恋由平淡如水发展到高潮又走向终结),晓莞在感动的同时却一直 顾左右而言他,他知道自己虽然非常喜欢朱颀,却不习惯这样的激情,可是他注 定不能永远抗拒下去--带着尚未愈合的创伤,他忧郁地向她投降了,用朱颀的话 说是"终于被骗到了手"。 到现在,朱颀的愿望都变成了现实,她想要的都得到了,却在短暂的高兴之后变 得没精打采。中午她一来,晓莞就敏感地发现了这一点。这在朱颀是少有的,平 时她顶多佯装不高兴撅撅嘴而已,只消吻一下就会没事;可是这天她是真正有点 儿反常。晓莞带着朱颀从住处走到湖边,她也没怎么缓过来,说话有点儿前言不 搭后语,反应也明显地慢了。这中间,她装作和平时一样,故意很调皮地追问有 关乐秀娟的故事(很久以来,她一直对此事非常好奇),但当晓莞终于把以前全 靠敷衍蒙混过关的一些片段告诉她后,她没有因为他的坦白而高兴,甚至也没有 因为他说了实话而奖励一个吻什么的。而他本来以为她只是一时不开心。 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难过?晓莞忍不住抱住她,怜惜地问。 朱颀轻轻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叹气说,这两天都提不起精神,感觉闷闷的, 我以前从来不象这样。 晓莞刚要问是否身体不适,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印象中朱颀就没有生过什么 病,给人的感觉始终是绮年玉貌、生气勃勃的样子,因为她不光总是快快乐乐, 而且还每天做运动。 是因为要从这里毕业吗?晓莞想起一年前自己面临毕业时那种既依依不舍却又无 可奈何的心情,不禁有些心酸。不管读书多少年,不管去到哪里,总是要告别学 生时代,生命中最美的日子通常就在这时候终结。他实在不敢细想,自己这一年 是怎样过来的,可是到底已经一年了。 朱颀茫然地想了半天,终于摇头说,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真的不知道,可我就 是难过。她这几句话本来说得有气无力,突然间语速就快起来:每天都是上课、 吃饭、睡觉,我真的受不了!剩下那么长的时间,以前可以看书,可是我看完这 些书又有什么用,还有更多的东西不知道。不看书,那就只有发呆,发呆!这样 活着倒不如死了好!天哪,幸亏我就要毕业,就要出国读书了,要是现在还在上 大二大三,非给逼疯了不可。这几天我一直想来找你,可是又不愿意让你看到我 情绪低落--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这样--最后我还是克制不住,只好就这样子来找你。 哼,有什么用! 朱颀的声音本来是甜润娇嫩的,可是当她这样怒气冲冲地说话时,听起来却有些 声嘶力竭。但是晓莞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他可以讲一千个故事,说一千个笑话, 不过哄哄脑子慢一点儿的小女孩子罢了,可朱颀最后一定会不依不饶地问:这对 我现在的处境有什么帮助?或者重复一下,"哼,有什么用!",仅此而已。 Living is suffering.晓莞不由得又想起这句简单的谚语。想当初自己多么轻狂,在英语课 本上看到这么一句之后一笑置之,总觉得自己是心如止水,虽无狂喜却也不会有 悲哀,哪知道痛苦它这么快就会找上门来? 所以当他初识痛苦滋味时甚至觉得这是现世现报。是啊,活着就会有痛苦,甚至 可以说活着就是痛苦,这都是对这个简单的英文句子的正确理解。然而个中滋味 岂是轻描淡写几个单词就可以说尽的?不过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朱颀居然也会 在这时候如此痛苦,本来她是可以比谁都高兴的。看来,一句谚语要说尽生活还 力有不逮,还应加上一句:No one will be spared.(此劫无人能免)。要是连朱颀也要痛苦如斯,那是真的没人能躲过这 种折磨了,是的,No one will be spared,此劫无人能免。 朱颀一动不动地盯着黑暗中静止的湖面,似乎是被映在湖里的星光给迷住了。但 是晓莞知道,她现在心乱如麻,不可能有什么闲情逸致。可怜的小姑娘,要是别 人听她说起"痛苦"一类的词语,肯定会断定她是无故寻愁觅恨,玩儿深沉罢了; 可是晓莞虽然不明白朱颀的这种痛苦的根源,却完全相信这种痛苦是作为一种刻 骨的真实存在她心中的,这决不会是一时的不痛快或少年人的情绪夸张。 另一方面,晓莞也发觉,自己对朱颀的了解也许是不够的,原以为她只会没肝没 肺地开心,岂知也有婉转低徊的时候。是不是,因为她正在开始变化,不再是从 前那个无忧无虑而且无法无天的小姑娘了?对于这个问题,晓莞却不愿再想下去 了。 我们回去吧,他说。 两个人一路上没再说话,只听见两双脚机械地挪动时发出的"哧拉""哧拉"的声音, 影子在路灯底下忽忽悠悠地跟着往前移动。晓莞觉得挽着自己的胳膊、头靠在自 己肩上的朱颀正在逐渐变得僵硬而滞重。一滴夜露从树枝上滴落到他的脸上,夏 夜原来也是轻寒袭人。 自那次小别重逢之后,我和乐秀娟又见了三次面。 那天应该是周五,我刚从教室回到宿舍呆了一小会儿,她就来了,说是专门坐班 车过来,拉我去逛商场。上一次我们一起逛商场的时候是在另外一座城市,半天 中几乎走遍了那里所有的名店,最后也就买了几件夏天的衣衫,还有一支手表。 乐秀娟非常喜欢瑞士手表,尤其是梅花牌的。 我们出门的时候正是下午,还有一点儿阳光,可是冬天的北京是如此低沉,一小 点儿活泼的金色只能反衬出更大面积的肮脏的灰暗。天空很灰暗,街衢很灰暗, 连路人的衣饰也很灰暗。然而想起上次在那个阳光灿烂的夏日里的快乐经历,我 相信我们会在这次购物过程中找回以前那种亲密无间的感觉。 最后的结果是,东西买了不少,然而我们似乎都感觉到了上次见面后形成的那种 关系上的倒退,真的又是相敬如宾了。这在暑假以前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可是现 在它让我们都非常别扭。她的双肩圆润秀丽,我却不能用手抚摸,她的腰肢纤细 优美,我却不能轻轻一揽。不是不敢,是真正的不能。因为我无法在胸中没有热 情的时候和任何人亲昵。所以我几次想要离她更近一些,差一点儿就要搂住她了, 可最后还是颓然走开。我相信乐秀娟注意到了这些微妙的细节,所以到后来她干 脆主动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大家跟熟人似的东拉西扯,居然也狼狈不堪地把这 个下午给应付过去了。 我拎着大包小包,一直送她到住处,她微微一笑说,好了,你回去吧,我进去了。 我看着她走进大门,眼看就要拐弯了,突然想大声叫住她,想和她再说几句话, 因为刚才的一切都是算不得数的。然而我的嗓子突然哽住,只有我自己听见自己 在心里惊天动地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乐秀娟施施然消失在一丛冬青后面,她的 背影美丽无比。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中午,我正躺在床上看书的时候,呼机响了,乐秀娟让我回电 话。穿衣服、下床、穿鞋,然后是一路狂奔。我在最短的时间里跑到最近的电话 亭,在路上还摔了一跤。好在人不多,我扑向一部电话,飞快地按完号码,心里 竟然有点儿紧张。这是她培训回来之后,第一次呼我。 电话通了,听筒里传来的声音苍老而嘶哑,很陌生。那个人走了,声音漫不经心 地说,刚走。那个人,对于陌生的声音来说,乐秀娟只是那个人。我放下电话, 慢慢走回宿舍。那个人走了。刚走。 推开门,我看见乐秀娟坐在我的床边。你来了,我说。我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否 如常,我希望我的声音平静如常。我正好路过,顺便来看看你,乐秀娟说。她的 头发长了一些,垂在松花色的外套上,一张雪白的瓜子脸被掩映得越发秀丽。宿 舍里的人都出去了,但她就这样一个人坐在那里,仍然显得有些拘谨。路过,我 干巴巴地说,我们只怕快两个月没联系了吧,找你找不到,电话总打不通,你又 不呼我。乐秀娟笑了笑。以前我常常戏称她笑的时候"媚眼如丝",这时候她笑得 虽然很勉强,双眼仍是很妩媚,一副意乱情迷的样子,当然我知道此时此刻她肯 定是意不乱情不迷。学校的电话都不好打,你又忙,她说,现在见到了也是一样 的。 我认真地狠狠地看着她,心想人真是不容易,费劲心力才熬到同一座城市,没想 到见面仍然是这么难。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有了力不能胜的感觉。我不知道该说 些什么,只好狠狠地盯着她看,趁着她还在这里,能看得一眼是一眼。乐秀娟垂 下眼帘,然后又看着我说,我得走了,司机在等我。我无奈地笑了,有人送你来, 不能多呆一会儿?她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对我说,你不用下楼了,我就自己 下去吧。我笑笑说,那好吧,再见啊。 我们分手的时候已经是春天了。湖边花开得正艳,柳烟正浓,我一个人坐在长椅 上,整个人沉浸在一种奇妙的酥软的感觉里。春天就是这样,让人慵懒。可惜乐 秀娟不在身边,否则她一定会喜欢这一处风景。朦胧之中,呼机突然又响起来, 原来正是乐秀娟。 果然很美,她说,这里真的是名不虚传,简直就是南方的感觉。 我笑说,如果你喜欢,就常来吧,我呢,我是天天都往这里跑,一天不见就不舒 服。 乐秀娟笑了,原来你竟然有热情的时候。 你能不能说得更明白一些?我说。 你这样冰雪聪明,怎么会不明白?她笑问。 不明白,我坚定地说。 你并不爱我,或者你爱我的方式让人难以觉察,她淡淡地说。 你这样想有多久了?我慢慢问道。 去年,培训回来以后,第一次见面。她说。 我笑了一下,她也跟着笑了,大概是因为我笑得太生硬。如果是从那时候开始, 那就很正常,我说,你不觉得我们之间的交流受到影响了吗,就是从那一次开始? 她似笑非笑地说,是吗,由于什么原因? 我看着她的表情,突然觉得自己原本认为很站得住脚的理由其实非常荒唐可笑。 桌子,我艰难地说,当时…… 你确定是桌子,而不是别的什么人?那影响恰恰就是当时才产生的?这时候我发 觉自己实际上在潜意识里低估了乐秀娟,平时她总是沉默寡言,一副温柔和顺的 模样,岂知她说话竟然可以如此锋利。 你可以不相信,但这是事实。这句话刚说完我就后悔了,以前我经常这样跟她耍 赖,她也总是无可奈何地让我混过去,但此时显然是行不通的;更可气的是,这 样一来,她更会认定我说的都是假话。 不是可以,是应该,她说,当面撒谎。 你永远不会相信,是不是?我真的有点儿无可奈何了。 她点了点头。似乎很抱歉地笑了。 我叹口气说,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是头儿。 她怔了一下,轻轻笑道,你就这样直说不就完了吗,省得编故事。 我赶紧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听我说…… 这下她叹气了,那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你说话总这样一语八关,我有时候 真是理解不过来。 我说不出话来,低头看着我们所坐的绿色长椅,无法可想。其实我们坐得很近, 可以轻松地相拥相偎,但我们一直在说一些不相干的事情。是不是因为那张曾经 隔开我们的桌子,已经深入我们的内心?亲密如乐秀娟和我的两个人,本来是彼 此眷恋的,为什么会被一张桌子隔开?然而这些问题即令有答案也无从追寻了, 我发觉自己已经失去了兴趣。 乐秀娟静静地看着我,她的容颜在春日的阳光下美艳不可方物。这些年来,我一 直以为我爱你,我说,但是我现在才发觉,我谁也不爱,只爱我自己。 说完这话,我开始注视面前波光潋滟的湖水,并且研究了很久。我想起关于这个 湖的种种传说。这个湖已经很有灵气了,因为它吸纳了很多有情人的眼泪。然而 乐秀娟和我,却都没有掉一滴泪。我只是说了自己新近的一种感觉;她呢,她在 沉默半晌之后,耳语般地说了声再见。可是,那水面上却径自泛起了好多涟漪, 又都扩散开来,一圈复一圈,看得我眼花缭乱。 屋外已有鸟声响起,晓莞懒洋洋地侧转身体,知道这觉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送走朱颀之后,他总觉得有些坐立不安,似乎有些东西正在从暗影里复活。想这 往事真的是一种难缠的幽灵,不理它也罢了,它是招之即来,却轻易挥不去的, 一旦附上身来,就容易让人乱了方寸。这一夜,晓莞使尽了种种手段,却都挡不 住那些挟着往昔的烟尘呼啸而来的碎片。 看了一会儿书,发觉目光其实是粘在几行字上,拖拉不动。抛开书本,喝了半杯 啤酒,希望会镇静一点儿,好安心睡一觉,不想心思居然活动得更快,并且是越 发的光怪陆离。到最后,身体虽然躺在床上静如僵尸,脑子里却在翻江倒海。远 去的日子如同老照片一桢一桢在潮声里晃过去,中间又生出无数想像和联想,牵 东挂西,连横缀直,整个儿把有关那一段经历的所有细枝末节都一一翻检了一遍。 感觉是瞬息的事,时间却悄没声地溜走了一大截,睡意也早就随之逃得无影无踪, 再也捉不回来。 天光透窗而入,晓莞慢慢坐起来,取过手表看时,原来还不到6点。平时赶上周 六周日,总能睡个好觉,缓一缓上班下班辛苦恣睢的疲劳,这个周末可就谈不上 了。昨天上午还好,一口气睡到9点,起来后边看书边等朱颀过来。今天这一天 干什么好呢。觉是睡不着了,晚上失眠之后,白天往往也睡不着,人就是这么怪。 看书也甭想,象这样头疼欲裂,只怕是越看越糊涂。算了,还是找朱颀去吧,小 姑娘这一阵儿也够受的。 传达室的老太太目光里搀杂着对年轻人的同情和过来人的司空见惯,晓莞不觉一 笑,恐怕自己成了她眼里为情所苦的小可怜儿了,都是这失眠闹的,让人精神不 振。说不定朱颀昨天夜里也失眠,两个人走出去,年纪轻轻的,却都是一脸憔悴, 保不齐会有多可乐。管他呢。 朱颀果然是神色萎靡。不过,看到晓莞,她脸上倒是亮了一下,这一发现让晓莞 多少感到欣慰。但她基本上还是处在昨天那种状态里,这是显而易见的。晓莞拉 她坐到一架紫藤萝下,凝视着她。昨晚睡得好吗?他问。 你明明知道,朱颀说。 晓莞笑了笑。 我终于明白我自己其实也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朱颀说,敏感的人是不幸的,必 须为这种敏感付出代价。 你还不到20,晓莞叹道。 我知道,朱颀说,但是那些快乐的日子已经离我而去,就在这几天。 这只是一时的感觉,你真的还很年轻,晓莞说。 别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你有多老,不也才22吗,毕业也就一年,经验多得有限。 朱颀说这话时,脸上又露出顽皮的表情。可是在晓莞眼里,这种顽皮也都和以前 不大一样了。 我以前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这样颓废,我不希望你也走到这一步。晓莞说。 朱颀笑了。当时我看你总是很忧郁,只是觉得好玩,但我虽然喜欢你,却不愿意 变成你这样。可是,这是命。 你真的觉得自己已经无法摆脱?没有任何原因?晓莞问。 也许,一个人到了20岁都会有很大变化,朱颀说。 不,我不是这样,晓莞说,从小时候起,我看事物都容易一眼看到缺点,虽然它 同时有很多优点,但已因此不再完美,所以我不会再为它欣喜。你以前不是这样, 你比较有耐心,你说过自己活着就是要让不美的东西变得美一些。 朱颀沉默了片刻,说,那是以前,但是我现在已经知道自己实际上是多么脆弱无 力。是的,我一直都很顺利,只要努力争取过的,都会得到,可是得到以后呢? 申请出国,人家都愿意要;毕业以后,又会在美国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接下来 又该干什么?我就真的不知道了。所以我发现自己实际上无足轻重,非常渺小。 以前我也想,你那么聪明,大家都喜欢你,做事也没有失败过,是不应该悲观的, 我甚至还企图改变你。可是我现在跟你一样了,也有可能是你狡猾地把我变坏了。 晓莞不禁又气又笑,说,上过当才后悔是来不及了。 朱颀狠狠吻了晓莞一下,说,好在你还会要我。今年就一起出去,好不好? 晓莞愣了一下。其实大家已经商量好了,等朱颀出国后,晓莞也马上申请自费留 学,这样就可以在一年后会合;就算申请失利,还可以做陪读。朱颀起初担心晓 莞是否会介意以陪读身份出去,男生往往都死要面子。但晓莞保证说只要能在一 起,自己真的不在乎什么方式,但是至少应该亲自做一次尝试,这毕竟也是一种 体验;实在不行了,再陪读也来得及。现在朱颀提起这话,显是又有什么新想法。 朱颀说,以前呢,多少有点儿理想,说是要奋斗。现在我什么都不想了,干脆一 毕业就一起出去,也省得你再做那些文件,申请出国到底并不轻松。 晓莞说,太早了,在北京,这不可能。 朱颀说,我们可以回老家办手续,去你家我家都行。 晓莞迟疑道,可是我们家人都不知道这些事,我希望给他们一些时间。你知道, 我是家里的老小,全家人都很疼我,要是一上来就告诉他们准备结婚,他们会感 觉太突然,说不定会觉得我眼里没有他们。 朱颀停顿半晌,冷笑说,反正你都有理由!算了,以后再说吧,好像我嫁不出去 似的! 晓莞笑道,放心吧,你要真的嫁不出去,至少我会不顾一切地收留你。 朱颀笑问,那乐秀娟怎么办? 晓莞奇怪道,你怎么又把她扯进来? 朱颀认真地盯着晓莞,说,我相信你不会骗我,但是你别骗自己了,你根本就忘 不了她。我不在乎你和她以前的关系,可是你昨天提起她时,真的是很有感情, 只怕你昨天晚上没少想她。 晓莞忙道,所有的人,对自己曾经喜欢过的人,都难免会想起来,这是人之常情。 可是过去了的事,就不会再发生--何况我向来不喜欢回头。 朱颀说,你昨天下午讲的故事,漏掉了结尾的场面;你昨天晚上没有睡好觉,今 天显得憔悴;你听我提到乐秀娟就手忙脚乱--你实际上很在乎她。晓莞想了想, 郑重地说,是这样,我现在想起她,还是会有一些感情,因为我们以前非常熟悉, 所有的记忆不可能一下子完全抹去。我昨天晚上也确实在想以前的事,但我主要 是在思考,为什么两个人,哪怕是如此亲密,却不能完美地沟通和交流,反而因 为小事而彼此分离。 朱颀怒道,还说没有,还想骗我!哼,我警告你,从现在开始,我不许你私自想 她;就算我或者别人在你面前不小心提到她,你也不能用那种单相思似的酸溜溜 的口气说话,不然的话,我就…… 她越说越生气,本来白皙如玉的小脸也染上了一抹嫣红。 晓莞静静地听着,思想忽然飘得很远,他觉得这个场景似乎非常熟悉,真的非常 熟悉,其实紫藤萝花架和湖光水色在某种意义上都无分别,因为自己都和所爱的 人在场,也因为大家的对话颇有相似之处。然而乐秀娟换成了朱颀,所以他也不 再是两年前的那个李晓莞了。那时侯的李晓莞,跟朱颀现在一样的年纪,却比朱 颀还要敏感悲观,尽管生活是那样甜美;因此一张桌子就可以毁掉一段多年的爱 情。可是乐秀娟呢?她其实明明可以有机会仔细问一问什么样的桌子对他们产生 了什么样的影响,为什么竟然没有问呢。 朱颀板着脸推了晓莞一下,嗔道,听见我说什么了吗?臭不要脸的! 晓莞猛然回过神来,说,我至少知道两件事,第一是你在为我大大的吃醋;第二 是不管桌子还是别的什么,都不会妨碍我们彼此了解。说着,他一把抓住朱颀的 胳膊,顺势把她拉进自己的怀里。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