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九.一八 ● 莫须有 历史上的今天。历史上的今天,是报刊上经常出现的一个题目,每天都有一些史 实被摘录出来,供大家做消遣之用,或者有人为此而沉思,也不过只占一小部分。 李晓莞知道自己不是这一小部分人中间的一分子,甚至连消遣的心情也很少会出 现。所有发生的那些历史事件或牵涉的人物,离他都非常非常遥远,总有一种隔 膜的感觉。他对历史的了解仅限于在教科书里读到的一些关于往事的叙述,此外 是再也不碰史书的,因为他对已经发生过的那些英雄美人的故事毫不关心。世界 太大,时间太久,历史就是由时间和空间构成的黑洞,想要去探究里边的秘密, 对于个人来说,实在是太力不从心了些。并且,就算李晓莞关注得过来的话,那 么他首先也要注意自己而不是他人的历史。李晓莞自己的编年史。 所以李晓莞喜欢用一种相对少见的日记本。这种日记本一般是366页,包含平年 和闰年的天数;每一页对应一年中的每一天,但是不只限于一年,因为每一页纸 都被分为几个区域,可以在上面记载不同年份的日记。李晓莞的日记大都是这样 一种情况:在同一张纸面上,几年之间发生的事情被简洁地浓缩起来,陈列在一 起。那些文字后面隐含的活动或思想,虽然也有相同的成分,但更多的还是变化。 目前还比较年轻的李晓莞经常在比较这些变化时,发现自己一年一年地变得陌生, 有时候连自己都难以认出自己的本来面目。是最早的时候没有定型呢,还是后来 的变化过于剧烈,以至偏离了方向?这些都是让他经常沉思的问题。但是从来就 没有获得过满意的答案。他只知道连贯的时间流就这样被技术化地切割开来,分 离成一个一个彼此独立的点,平行分布,就像是音乐中的赋格或流行的复调小说。 对他来说,他的日记不光是他个人历史上的今天,而是他的历史上的几天。 除了最初使用这种日记本的一段时间之外,他很少在写日记的时候再去追究以前 几年的同一天发生的事情,细节太多,精力有限,是很难顾得过来的。当然也有 例外,这时候往往是因为在同一天发生的事情中出现了某种巧合或别的什么因素, 这些奇妙的因素让他浮想连翩。比如说,9月18日。 ××年9月18日。晴。 “今天有些闷,不知道该干什么。下午和宋老师通了个电话,于是就去采访一名 日本留学生。时间约的是晚上,可是遇到了一点儿麻烦。” 李晓莞记日记向来简单,通常只说事情,不发表感想,即使有当时认为很重要的 事情发生,也往往三言两语就带过去了。 但是,当他在几年之后,面对这简简单单的几行文字,却轻而易举地想起了那一 天发生的事情,包括许许多多的细节。 写下这篇日记的年头,说起来很近,想起来却很远。那时候,李晓莞除了读书之 外,还是学校校刊的一名学生记者,不时在校园里东跑跑,西看看。他去校刊做 记者,锻炼文字只是一个原因,同时他也希望遭遇更多的人物或事件。可是,如 果你要问他到底想要什么,那也是说不清楚的,虽然他善于感觉他人的情绪变化, 很会领略眉高眼低,但对自己却最不明白。他知道的只有一件事情:就是他固然 可以坐得住冷板凳,长时间地看书写字,同时也渴望过一种不确定的生活。在这 两者之间,谁更能吸引他,同样也是一个难以取舍的问题。但是对李晓莞来说, 这种问题只应该去问毕业生,拿到他面前尚嫌早,那时侯他还刚刚开始上大学三 年级,就业上班一类的话题要300多天以后才会被列入考虑的范围。 著名校刊记者李晓莞在这一年是20岁的大学男生,觉得自己已经懂得很多,当时 认识他的人,也都倾向于认为他算得上略有见识。现在回头看去自然还是显得幼 稚一些,毕竟只是一个刚刚开始长胡须的青皮后生,怎么可能就明白多少事理呢。 不过有一件事倒是值得肯定的,那就是他的勤奋。虽然有很多人夸奖他聪明伶俐, 他却没有因为一些虚浮的言辞就趁机懈怠起来,勤奋是他的生活习惯。所以,假 如你看见李晓莞似乎很刻苦地做什么事情,那并不表示他的态度就一定比别人更 好或者说兴趣有多么浓厚,一切都是习惯——因为熟悉一种生活方式,并进而形 成惯性。也就是说,他的勤奋以及其它优缺点都是在习惯的驱使下表现出来的, 当他表现出这些特点时,很多时候自己也许还不曾觉悟呢。在校刊的经历就是非 常典型的例子。李晓莞认为所有的学生记者都会同样积极主动而且勤奋地做好自 己的工作,但是当他发觉自己很快就因为努力而在学生记者中显得比较显眼时, 才发现不是每个人都有全力投入的习惯。这时候他已经开始喜欢这份业余工作了。 他不厌其繁地琢磨着每一个词句,不介意每篇文章的2、3块钱稿费,因为他在校 刊的工作中可以趁机看到很多平时看不到或看不太清楚的事件,而且学会用一种 冷静、客观的局外人的目光来观察这些事情。至于为什么他的冷静会变成冷漠, 客观变成无动于衷,则是毕业之后的事了,但是这些性格特征是从学生记者生活 开始发源的。 李晓莞对校刊的工作越来越投入,一年下来,他简直把校刊变成了自己的第二课 堂。通常上完课,他就会顺道去校刊编辑部呆上一会儿,有时候就算忙,也会打 个电话过去问问。所以当李晓莞感到烦闷的时候,下意识地给校刊的老师打个电 话讨任务,那也逐渐成了一种习惯。对工藤惠子的采访就是在和宋老师聊天的过 程中想出来的。原来这一年学校入学的外国留学生比往年多了很多,校刊就想在 版面上辟出一块地方来做一个留学生专题。李晓莞和宋老师东拉西扯一会儿,听 宋老师带出这个话题,就自告奋勇地揽活,宋老师略一沉吟,也就让他去做这件 事情,同时格外叮咛了几句。 以前李晓莞和学校的外国留学生虽有接触,却很少深入交谈。这次他申请做这个 题目,也有趁机走近观察的意思。他想了半天,觉得同学中间大家最反感的外国 人是日本人,倒不妨首先与一名日本留学生聊聊,看看他们到底什么样子。所以, 从学校留学生办公室拿到今年的留学生花名册后,他一开始就专找日本名字,后 来挑拣半天,选中了工藤惠子作为第一位采访对象。工藤本科从早稻田大学毕业, 然后到中国来读硕士,李晓莞认为自己可以在采访中让她对两所同样有名的大学 做一番对比。 从电话里听起来,工藤惠子是个温柔爽快的姑娘,她立刻答应了李晓莞的要求, 不过她的汉语似乎不是太流利。李晓莞自己是学外语的,心想实在不行可以说英 语,应该没什么问题。于是两人约好晚上在工藤的宿舍见面,时间是8点。 但是他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也许工藤惠子自己也忘了。当天是9月18日,大多 数中国人一提到这个日子就很想痛骂日本人几句,尤其是年轻人,尤其不能容忍 目前也算强大的国家居然曾经被一个巴掌大的邻国侵略的事实,至少李晓莞所在 的学校里的学生觉得这是一种奇耻大辱。鉴于学生往往年轻火气大,血气方刚, 为了学校里日本留学生的安全,学校一般不允许中国学生在9月18日前后的几天 去日本留学生宿舍。 李晓莞反复向宿舍的警卫提到自己的采访目的,并且出示校刊学生记者的证件, 但一切都于事无补。警卫甚至也不让他在前厅给工藤惠子打电话。李晓莞是个倔 强的人,警卫粗鲁的态度让他不快。他心想你不让我找我偏要找,他一定要把工 藤惠子约出来一起聊天。当然他要为此跑到500米外的电话亭去打电话。10分钟 之后,两人就一起出现在学校里人们常去的一间咖啡厅。 工藤惠子模样就像她的嗓音一样招人喜欢。在半明半暗的环境中,李晓莞看见她 牙白的衣服和一张脸几乎分不出界限,首先就觉得清爽。两个人坐在咖啡厅角落 里的长条木凳上,就开始聊天。但是李晓莞很快就感到他们的沟通实际上是比较 困难的,工藤惠子汉语说得千辛万苦,对他略带口音的普通话也听不大明白。双 方改说几句英语,效果更差,以前接触的日本人英语大都带点儿日本味,连语调 都找不准,工藤也不能例外,她说的英语几乎让李晓莞对早稻田大学的外语教学 质量产生怀疑。 让李晓莞更惊讶的事情还在后面。他发现工藤惠子有一个习惯,说几句话就喜欢 拍人肩膀。这让他很不舒服。他是一个比较敏感的人,任何不熟悉的人,无论男 女,离他近一点儿就让他感觉别扭,要是出现身体接触,简直就让他难受。可是 工藤惠子刚刚和他认识就开始拍他的肩膀,这即便是友善的表示,也实在太夸张 了些。当然李晓莞不至于神经质到怀疑工藤是通过拍肩膀这个动作来显示她作为 硕士生对本科生的略带轻蔑的亲切,更不会认为她对自己一见钟情之类,可是就 算她因为和女伴在一起形成了这种不好不坏的习惯,也应该在陌生的小伙子面前 稍微收敛一点儿,何必非要大家都接受这个拍肩膀的动作呢。 就在李晓莞心里盘算怎样尽快摆脱看上去兴致勃勃的工藤惠子时,邻桌一位刚来 的小姑娘突然和她打了声招呼。工藤惠子非常高兴,磕磕巴巴地说:“她是我 的……那个……教师。”“教师?”李晓莞偷眼看了一下那个小姑娘,觉得她要 当教师恐怕还嫌太嫩,信口问道:“只怕是你的汉语家教吧?”“对!对!她 是……家教。”工藤惠子说:“她非常好。”李晓莞灵机一动,对工藤惠子说: “那你请她一起过来,好不好?”她还没来得及回答的时候,那个小姑娘倒先答 应了。“这么客气呀!不过我不用请的,反正是一个人,就跟你们聊聊吧。”说 完这话,她已经坐到工藤惠子旁边了。 李晓莞趁机注意看了那小姑娘几眼,发现她基本上是中学生模样,说话的嗓音甜 润温和,时候就跟哄孩子似的,不过她自己也只是个孩子,很有可能就是学校附 中的。想到她年纪不大却给一位硕士当老师,李晓莞不禁微微一笑。 但是她的自我介绍马上就让李晓莞明白自己看走眼了。“我是朱颀,数学系二年 级的,你呢?”李晓莞笑道:“大二功课不少呀,你还有时间辅导她学汉语?” 朱颀说:“就这样我还有很多业余时间呢。现在正是精神好的时候么。”李晓莞 看看她说:“难得你精神这么好,那就多花点儿时间在她身上吧,她现在的程度 似乎不够好。”这句明目张胆的话他说得飞快,生怕工藤惠子一下子听懂了。朱 颀笑起来,说话的速度却很慢:“她的进步非常快。”工藤惠子连忙谦虚一下说: “可是……还不够……”于是大家都笑起来,随后又胡乱说了一会儿话,李晓莞 赶紧提出散伙,三个人就一起出去。 朱颀正好到工藤惠子宿舍里取一本上次落在那里的书,也顺便跟李晓莞送她回去。 回来的时候,李晓莞就只好再送朱颀也回她自己的宿舍。分手的时候,李晓莞想 到这一晚上的罗嗦事终于完了,不禁长出一口气。可是朱颀马上有了反应:“我 们真的有那么烦人吗?”李晓莞愣了一下,说:“谁说的?你们好好的呀?”朱 颀笑嘻嘻地说:“真的吗?你要这样想就好。我可不希望让别人不愉快。”李晓 莞听她这话说得生分,虽然只是刚刚接触,也还是觉得不痛快,就淡淡地说: “人要太敏感了不是好事。我想我也没说什么吧。”朱颀笑道:“那你刚见到我 的时候嘲笑什么?”原来这小姑娘眼睛也真够尖利的,就在那样昏暗的情况下, 连人家脸上闪过的一丝笑意也没有漏掉。“我看见你年纪不大,却又非常好看, 就高兴地笑了。”他一本正经地说。朱颀笑着说:“原来你是为这个高兴?说我 好看的人多了,可是跟他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们就不会感到高兴。你高兴干 什么?”李晓莞没了退路,只好假装满不在乎地说:“因为……因为我是个好色 之徒。”这话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朱颀不用也说脸红了。可是小姑娘争强好胜 的特点在她身上太明显了,她紧跟着又说:“你要再这么说,我就该喊救命了。” 这句话正中李晓莞下怀,他大人大量地说:“着急什么!谁会来打你这么个小女 孩子的主意!我看我也该回去了。” 不等朱颀再说什么,他已经大步走开了。这个晚上他基本上没什么收获,心里多 少有些懊恼,日记也是淡淡几笔过去,连那两个人的名字都懒得提。 ××年9月18日。阴转晴。 “奇怪的日子。校门附近有人在游行,树林附近有人在亲吻。不一样的事件,一 样的激情。” 这一则日记,正好是一年以后的同一天。不知道的人看了当天所记的内容,肯定 会当作小说来读,但李晓莞知道,这不仅仅是写在纸上的故事。因为他自己亲身 经历了这一天的细节。他唯一觉得奇怪的是,以自己当时的心情,就算拼命克制, 怎么能写出这样冷静的文字?并且还这样简单? 如果现在让他面对与当时同样的情景,也许还能勉强做到这一点,可是,偏偏是 在那个年纪,实在有点儿太过分了。那一天,他所感受的东西,应该说是非常强 烈的。 一年前,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和工藤惠子及朱颀有任何瓜葛,甚至连这个念头也 没产生过,但是他只猜对了一半。工藤惠子后来果然不再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但 是朱颀却避不开,因为朱颀很快也成了校刊的一名学生记者。 “我想知道你们到底在干什么。”这是朱颀应聘的唯一理由。当然这个理由让大 家哭笑不得,但是她递交的文章表明她有足够的能力来做好这个工作。所以朱颀 就成了校刊的一员。 可是大家很快就发现朱颀果然只是来观察的。她很少写报道或其它文章,半年下 来,认真做的采访也就一篇,其余的大都是一些自言自语似的小段落,一般都放 在言情色彩稍浓的副刊上。她经常到校刊来,跟各位老师聊天,也跟包括李晓莞 在内的老记者聊天,可就是不爱写东西。李晓莞经常劝她多写几篇稿子,可是朱 颀振振有辞地说自己是“述而不著”,有一定的想法也就够了,不必非要印出来 给大家看。在被她言语挤兑几次之后,李晓莞也懒得再搭理她,只好由她去。然 而朱颀并不需要别人搭理,她总能找到跟人搭话的理由,并且一聊上来,就没完 没了,还特难应付——跟她说话简直就不能应付。她尤其喜欢聊天的对象是李晓 莞,按她的话说,两个人算是有一定的“渊源”。其实有什么渊源呢,只不过是 因为工藤惠子的缘故,比别人早认识一点儿罢了。 李晓莞虽然在心里对她不以为然,面对她的时候还得小心谨慎,朱颀说话实在是 有些刁钻的,一不小心就容易让不幸跟她对话的人下不来台。李晓莞自己也是满 脑子胡思乱想的人,看到朱颀这个样子,虽然理解,却并不喜欢。好人凑在一起 不见得就会有好事,这是他简短的生活经历形成的重要结论之一。但是朱颀似乎 没来得及形成类似的看法,所以她依然不屈不挠地找李晓莞聊天,有时候简直就 是故意跟他过不去。 “你为什么不谈恋爱呢?”一次她这样问李晓莞。 “没时间。”李晓莞头也不抬地说,他正在修改一篇稿子。 朱颀笑着说:“你应该是谈恋爱的年纪,别的事可以没时间做,怎么会没时间谈 恋爱?” 李晓莞冷淡地说:“暂时没这个需要。” 朱颀奇怪地说:“可是你还很年轻啊。如果没有经历过,怎么会不需要呢?莫非 你现在已经有女朋友了?” 李晓莞看她一眼,不耐烦地说:“就算是吧。” 朱颀笑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做就算是?你的女朋友漂亮吗?” 李晓莞说:“你才多大,就来问这些问题?赶紧读书去吧。” 朱颀说:“人都是这样,被人问得难堪的时候,就想转移话题。我还以为你不这 样俗气呢。” 李晓莞笑着说:“俗和雅哪有明显分别?雅就是俗,俗就是雅,本来都是一样 的。” 朱颀说:“你的女朋友漂亮不漂亮也一样吗?” 李晓莞生气地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朱颀说:“哎呀,这太有关系了!要是你有一个漂亮的女朋友,那我就可以对人 家称赞你,你就会很有面子,然后就很开心了!” 李晓莞认输地说:“好吧好吧!我告诉你,我的女朋友呢,她极其漂亮,简直就 是千娇百媚!” 朱颀笑道:“啊,原来是这样呀!怪不得你总是高高兴兴的样子,只因为你的女 朋友那么漂亮!” 李晓莞笑道:“你猜对了。” 朱颀突然问道:“她有我漂亮吗?” 李晓莞呆了一下,只好说:“应该比你漂亮吧,不过这些事情不好比。” 朱颀说:“你果然很诚实。那你能不能再接再励地诚实一下,告诉我她叫什么名 字?” 李晓莞说:“这是我今天回答你的最后一个问题!她叫乐秀娟。” 朱颀笑道:“就这样也够了!其余的以后再问。” 李晓莞忍不住问道:“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关心我的私事?” 朱颀说:“只是好玩罢了。” 但是朱颀后来就越来越多地问这样好玩的问题,有时候简直让李晓莞到了疲于奔 命的地步,他对她发脾气,可是大叫也好,拉下脸来也好,都是不管用的。说她 脸皮厚吧,她会说“我看你也差不多”;骂她多管闲事,她又认为这是她作为一 个朋友应尽的义务。李晓莞后来就干脆不承认朱颀是他的朋友,没想到朱颀轻描 淡写地说:“我把你当成朋友就够了,不需要你来回报,其实就算你假装说你把 我当成朋友,我还不相信呢!” 终于有一天,在朱颀请李晓莞吃饭的时候,他问她道:“说实话,你为什么这样 关心我?” 朱颀笑着说:“有时候我想我和你简直就像失散的双胞胎,同样聪明伶俐,做事 都很认真,只是认真的内容不一样而已。只可惜我们分别得太久了,你已经不认 识我,可是我,我还认识你。” 李晓莞哈哈大笑:“那有这样的双胞胎?一个已经过了20岁,一个还只有17岁? 再说了,我其实温柔敦厚,你却刁钻古怪,性格差异也太大了吧!” 朱颀脸红了一下,笑道:“我指的是精神上的双胞胎。” 李晓莞嘲笑道:“异想天开!胡说八道!” 朱颀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所以懒得告诉你。但是你总有一天会明白过 来。” 李晓莞冷笑道:“我相信会有这么一天,就像我相信存在世界末日一样。” 可是他的世界末日很快就到了。在一个春天的午间,他和乐秀娟的感情终于画上 了句号。湖边本来一片灿烂欢乐的景象,在他眼里却悲惨莫名。湖水还在无情无 义地流,杨柳风还在没肝没肺地吹,可是他和乐秀娟已经断了。从中午开始,他 在湖边的长椅上一直坐到晚上10点,回去之后蒙头睡了整整两天。等到他起床的 时候,脸上的胡须参差不齐,人是瘦了一圈,倒是多了几分成熟的味道。“失恋 把我从小白脸变成了一个男人,但是世界上又多了一个死人。”他看着镜子,发 现自己的眼神比玻璃的反光还要恍惚。“是不是都要死过一次才能成为真正的男 人?” 朱颀没容他继续想这个问题。她跑来敲门了。“你怎么几天不见人影?”她奇怪 地问。从这一次开始,她就常常到李晓莞的宿舍里来。 李晓莞木然说:“精神不好。” 朱颀笑了。“明明是春天,为什么会精神不好?难道你和乐秀娟出了问题?” 李晓莞说:“以后不会出现任何问题了。” 朱颀说:“好!好!又散了一对儿!你们可是神仙姻缘哪!” 李晓莞气愤地说:“你幸灾乐祸干什么?犯得着这样高兴吗?也不说安慰安慰 我!” 朱颀说:“那我请你吃巧克力?我知道你最喜欢巧克力。” 李晓莞说:“就凭你的态度,打死我也不吃!” 朱颀说:“我只表示我自己的好意,我也有权利表达这种好意,领不领情是你的 事。” 听完这句话,李晓莞知道麻烦又开始了。朱颀是很任性的,有无数优秀的男生排 队追她,她却连正眼也不看人家,偏偏要花时间在他身上。他自己虽然也觉得她 非比寻常,只可惜大家相遇太晚。以前有另一个人横在中间,那是他唯一愿意效 忠的对象;现在有伤心横在中间,他不可能在一段长时间的感情破碎之后还有心 情另觅新欢。但是他却始终躲不开她,始终躲不开。学校里可以去的地方就那么 多,无论是在图书馆、湖边还是自习教室,总能碰到朱颀。就算有一段时间大家 见不着面,朱颀还会在晚上熄灯前去宿舍里等他回来。李晓莞生活极其有规律, 朱颀就利用这种规律来对付他,百发百中,屡试不爽。到后来,这一现象在整层 楼里传为笑料。 然而朱颀的举动很难打动他。“哀莫大于心死,”他经常对自己说,“我的心已 经死了。”所以从春天到秋天,他一直对朱颀不冷不热。这中间,朱颀表现出了 小姑娘身上难得一见的耐心,她总是硬拉他出去聊天,划船,或者干脆坐在一起 发呆。他不可能老是对小姑娘说狠话,同时这对朱颀也不起作用,于是他变得逆 来顺受了。在学校里的一场沉闷的晚间电影中途,朱颀愤愤地拉他出来,到湖边 的树林里闲聊。她已经是大学高年级学生,却是高中毕业生的年纪,还像高三女 生一样有说不完的闲话,当然十个高三女生捆在一起也比不上她诡计多端,更别 提这种闻所未闻的厚脸皮。李晓莞无奈地看着她叽叽喳喳地说着各种事情,不知 道该找什么理由回去。每一次,想要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都是那么困难!最后, 他只好生硬地暗示说:“露水都下来了,你不冷吗?” 朱颀笑着说:“你也是这样吗?希望小姑娘假装说冷,好趁机动手动脚?” 李晓莞听得脸都红了,他苦笑说:“你这么厉害,我哪敢对你有非分之想?” 朱颀笑道:“那你脸红什么?其实我就算是不冷,你也一样可以抱我,吻我。” 李晓莞悲哀地看她,说:“这样下去不会有任何结果。你又何必……” 不等他说完,朱颀就说:“我只想现在放纵自己,哪还管得了结果?”说着,她 就搂住他的脖子,一口咬住他。轻微的疼痛。剧烈的幸福。火热的激情。似水的 温柔。所有的这些感觉,都从双唇结合处荡漾开来,扩散到他全身。在清冷的月 光下,两人胶着在一起,就像一对连体婴儿。李晓莞知道,自己除了向她投降之 外别无选择。事实上,朱颀已经胜利了。他在心里说不清是快乐还是忧伤地叹了 一口气,由于激情被点燃而浑身颤抖。 就在他意识模糊的时候,远处隐隐传来一阵令人热血沸腾的喊声:“打倒日本帝 国主义!”“还我钓鱼岛!”李晓莞突然惊醒过来:今天是9月18日,他和朱颀 认识已经一年了。 ××年9月18日。晴。 “忙。” 整则日记就只有一个字。“忙”。忙?忙什么?有多忙?可是不容他细想,当时 的景象就复活了。 那时候他刚刚毕业,校园外的社会生活才开了个头。果然是很忙。早上要挤公共 汽车跑很远的距离去上班,在办公室里有打不完的电话和写不完的文件,还要参 加层出不穷的业务培训,一天下来,经常是头晕脑胀。 下班之后,他会跟朱颀去学校的自习室里占座位,一起看各自的书,中间还要出 来交换永远也说不完的甜言蜜语,等到教室空了的时候,又回到两人租住的小房 子里,像新婚的小夫妻一样如饥似渴地做爱。 啊,那些远去的、忙乱而充实的日子!不光是他忙,朱颀也忙。朱颀要上课,要 实习,要为他准备早饭和晚饭,要考虑毕业论文,还要申请出国直接读博士。 李晓莞还记得,当时朱颀正在突击准备各种材料,他帮她处理各种英文函件,替 她写英文自传,代填一张又一张表格。朱颀自己则在学校的各个办公室之间来回 奔走,要成绩单,开学历证明,找老师写推荐信。两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一个 月下来,脸上身上都掉了好多肉。所以,在9月18日这天,他连更多的字也没时 间写,只是一种感觉:忙。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朱颀的申请非常成功。美国的几所名牌大学都给了她全 额奖学金,而且是等级最高的研究基金。这意味着她去那里之后,可以一心一意 地读书,根本不用为学费和生活费做任何事,连起码的助教和助理研究都免了。 朱颀自己倒觉得天经地义,她大学几年来一直学业优秀,研究生注册考试和托福 分数都接近满分,这样的申请结果早在意料之中。 两人的未来生活在此过程中基本上算是确定了。朱颀先出去读经济学博士,李晓 莞自己则想在国内混几年,时机成熟的时候再出去读文学博士。他在学校里从小 长到大,在本科毕业的时候已经开始对封闭的生活感到厌倦,也希望能够深入了 解一些发生在围墙外面的事情。他并不担心自己将来怎么入学:凭着大学期间的 积累,到时候申请一所著名的美国大学也是很轻松的事。 但是,就在朱颀接到录取通知后,本来乐观的小姑娘却突然变得郁郁寡欢。李晓 莞眼看着她一天比一天憔悴,却又帮不上忙。一方面,她实在过得太顺利了,生 活已经失去了压力,再加上大学毕业的焦虑,心里的烦躁可想而知。另一方面, 他们几个月后就不得不分开,隔开他们的将是太平洋,分离的时间也不会只是寒 假或暑假,而是至少半年或更久。所以,李晓莞非常理解朱颀的这种在旁人看来 毫无道理的悲哀,他知道朱颀本来就非常敏感,在承受这些情绪时付出了很大的 代价。 他自己呢,当然不会在朱颀面前过多渲染自己的心情。但是朱颀认为他在一定程 度上并不难过,因为他一开始就不怎么重视她。所以她有一天对李晓莞说:“那 我们就一起出去吧,你可以到美国之后再申请学校。” 李晓莞说:“至少我应该经历一次自己申请的全过程吧。再说,我们的专业不同, 到你的学校去陪读,不太适合。那时候再自己申请的话,找人写推荐信可就不方 便了。” 其实他也知道,最根本的问题是结婚。朱颀后来干脆直接谈到这个话题。但是李 晓莞却不清楚该怎么回答。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在刚刚20岁出头的时候就结婚? 法定年龄之类倒不构成障碍,可以有种种规避的手段,但是他自己绝对不能想象 自己能够在30岁以前就娶妻生子。想想吧,结婚,生孩子!走到哪里都会有一个 肮脏的小东西缠着自己,在众人面前管自己叫“爸爸”!这种对婚姻及其副产品 的恐惧从他看到一位表侄的生活时就产生了。那时侯他还在上高中,回老家时认 识了这位比自己大4岁的表侄。才20岁的帅小伙子,本来是欢乐的年纪,却已经 习惯了抱着孩子到处走,还非常熟练地给孩子擤鼻涕、擦屁股!这就是结婚的后 果,这样的前景让他不寒而栗。李晓莞不可能把自己的这些想法都告诉朱颀,因 为朱颀非常喜欢孩子,一旦结婚,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地要一个孩子(如果两人都 在美国,甚至会要上一堆孩子),那也太可怕了。他宁愿长时间忍受与朱颀分离 的痛苦,也不希望过有孩子的家庭生活,反正是能躲就躲,能捱就捱吧。 还在国内的时候,朱颀虽然多次提到结婚的事,但也没有认真追究和纠缠下去。 可是她7月中旬就提前去了美国,说是熟悉环境。刚刚过了一周,她就开始在电 子邮件中反复提到让李晓莞出去陪读和结婚的事了。朱颀在信中罗列了一大堆实 际困难:她一个人在国外,人生地不熟,不知道该靠谁;现在她日子过得太冷清, 总是孤零零地来来去去,一点儿安全感也没有;前两天她生病了,一个人大哭了 一场,也没人知道……诸如此类,经常让李晓莞看得双眼模糊。可是他只能一次 又一次地安慰她,对她说:忍忍吧,再忍忍吧,我今年就开始申请,最多一年, 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然而朱颀的耐心似乎已经在过去用尽了。她不想等待将来, 她只要现在。李晓莞几次推托之后,朱颀在电子邮件中就开始顺便提起周围的中 国留学生。“他们对我都很好,”她在信中说。 李晓莞发觉关于结婚的事已经成了他们通信中的一个不变的主题,两个人在说完 一些各自的情况之后,就开始围绕着这个主题就时间的早晚讨价还价。可是他们 还是非常非常年轻!他比她大了3岁,也只有22岁,毕业才一年,居然就要天天 讨论结婚的事了。就算他明年秋天就跟朱颀结婚,仍然嫌早,这在他已经是很大 的让步了,然而朱颀不满意。她想要解决眼前的问题。她要过正常人的欢乐热闹 的生活,她不愿意忍受异国他乡的孤独。李晓莞知道朱颀在这件事上是无可指责 的,她有权利要求她应该得到的东西。但是他自己,他自己实在不可能这样毫无 准备地飞到美国去,专程结婚,然后就开始认真做丈夫,当孩子他爸。如果必须 向生活妥协,这样的妥协也太过分了。可他又想不出别的办法,就只能寄希望于 朱颀的理解和继续容忍。 阴错阳差,就在9月18日这天,他们又谈到了出国和结婚的事。这一次,朱颀给 他打了电话,两人在电话中聊了将近两个小时。窗外秋雨点点滴滴,屋里电话绵 绵不断。 李晓莞一般不愿意回忆,要回忆的事情太多了,太耗时间,而且一不小心就容易 沉入到往事中难以自拔,莫名其妙地搞得心情沉重。可是这一天,这一天,他终 于忍不住反复咀嚼这几年的几篇日记,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看了好久好久。所有 那些生动活泼的细节和一张笑靥如花的面孔都从他面前风卷落页般地掠过去,让 他坐立不安。这就是往事,这就是生活。他叹了口气,看看表,已经到了凌晨两 点,早上还要去公司。所以他又摊开日记本,潦潦草草写了几行字,算是补记昨 天的日记。 ××年9月18日。雨。 朱颀又打电话来催我。这几个月来,我们总在讨论我出国的事情,商量我们结婚 的时间,可是总不能彼此同意。但以后终于可以不在提起这些事情了。祝福我吧, 上帝,我们,我和她,彻底完了。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