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不归之夜 丁丁 若婷把力士香皂潘婷洗发精德芙洁面乳还有三枪牌毛巾通通放进脸盆,把换洗衣裤 放进一个塑料袋,也放进脸盆,脚伸进拖鞋里,回身从抽屉里边撕下一张澡票,塞 进红色的学生证里,也放进脸盆,高高兴兴地出了门。 期中考试好不容易算是过去了,虽然紧张了一场,不过都还算考得不错,连最让人 头痛全是方言土词的爱尔兰文学估计最少也能拿个八十五以上,就不用提为英国小 说课写的那篇得意之作了,至少也得九十分吧。若婷是个做事很凭兴趣的人,王教 授说论文至少得五千字,她选了一篇早就想加以评论的王尔德的“道连.格雷的肖像 ",轻轻松松就超过了七千五百字,不过王教授说字数多了反而要倒扣分,所以若婷 又拼命压缩,终于只剩下五千二百三十三个字,真的是一个字也 不能再少了。想到 这里,若婷不由自顾自笑了起来,一抬脚跨出了楼门。 天气特别好,天空蓝得透明,洁白的云朵象棉花一样松软,梧桐树冠绿得象梦一样, 楼前的竹叶在轻柔的风中微微地抖动,年轻的男孩女孩骑着单车来来往往。若婷的 心情就象这天气一样好,她感觉自己活得好自在,好像她生下来就在这里生活一样。 她时常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地处身于那传说里的伊甸园中,无忧无虑,空气中都是 诗意与文化,日子过得象梦一样的浪漫美好。啊,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有各种夏日花 朵清香的空气。 “G race! Grace!”若婷突然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英文名字,寻声望去,发现是同 班的汪彬彬。汪彬彬是个假小子,有点没心没肝的,声称从不穿裙子,一头短发, 匝一看活象个小男孩,一口地道的京片子,咋咋呼呼的,称呼别人全用英文名字。 她热心地叫着:“怎么样,晚上有地儿去没地儿去?” “还没想呢,怎么样,有什么好玩的事儿叫上我?” “那好,”彬彬来劲了,“刚才我路过五道口,看到有些人忙忙叨叨地在搭场子, 我看还有烧营火的木头,不知道是什么活动,就绕过去问了问。你猜怎么着,这帮 北航的哥们儿要在大仓库办一个通霄舞会,主题就叫“Cultural Shock”,文化休 克,就是要把外国留学生和中国学生请到一块儿,跳舞聊天儿点营火,让大家感受 中西文化的差异,在文化板块的猛烈撞击中达到彼此的了解和沟通,让我们在真实 的面对中了解对方,而不仅仅局限于书本上的知识。嗨,他们跟我说了一大堆的词 儿,听着挺玄的,我也记不住,反正就那么回事儿,听着还有点儿意思,反正咱们 这不是刚考过期中吗,大家都需要放松放松,我就琢磨着叫上四五个人儿,咱们今 天晚上痛痛快快跳跳舞,跟老外们聊聊天,好好玩一玩,怎么样,算你一个?” 若婷心想这事儿听上去还满有意思的,可是再一想,“不行啊彬彬,宿舍楼十二点 就关门,看门老太太不让进了,得一个一个地问干嘛去了,还要登记名字,是哪个 系的,次数多了要报到系里去,咱们一不小心回来晚了怎么办?我可不想给堵在门 外。” “你就别操这份心了,还回来什么呀,咱们今儿个晚上玩通霄,明儿早上再回来。” “什么?我可没干过这个,不敢!” “嗨你怕什么,咱们一堆儿人哪!我跟你说啊,若婷,你就知道学习上自习,快成 书呆子了,不出去玩玩怎么行,走吧---” 若婷心想,反正人多,就凑个热闹吧。于是便说,“那好吧,算我一个。” 彬彬喜上眉梢,“哎,这就对了,你先洗你的澡去,我再去叫几个人,咱们吃过晚 饭,耗一会儿,十点半在我宿舍见,就这么定了,啊?” “行,没问题,”若婷打定主意了说,于是两个人就拜拜了。 十点半了,五个清纯可爱的女孩几乎同时出现在彬彬宿舍门口。若婷一看,还有林 语,孙晴,俞鱼,王麟,一水的披肩长发,都略施淡妆,有的穿着时髦的牛仔短裙 或短裤,上身配清爽的小T恤,耳朵眼里挂着各种怪异的耳环,有木质的,象牙的, 羽毛的,俞鱼甚至挂着一对小足球,若婷则穿着一件大花的连衣裙,裙摆又宽又大, 颇有热带风情。只有彬彬穿着牛仔套装。大家互相一瞅,嘻嘻哈哈的全乐了,也不 知乐些什么,反正都觉得挺高兴,挺刺激,好像马上要去冒险似的。说来也是,这 几个外地来的女孩,来北京四年了,还真从没有彻夜不归过,今天要出去冒冒险了。 说走就走,一行人骑上自行车,飞也似地往五道口杀去,又黑又密的长发在风里飘 扬,若婷的裙摆在风里上下翻飞,六个潇洒漂亮的女孩吸引了不少路人的注意力。 没多久就来到了大仓库,窗子上透出火光,营火早已经点起来了。门口站着几个穿 着夹克看上去颇为摇滚的男生在收钱。进到里面,动感音乐震天地响,营火劈哩啪 啦地烧着,好多金发碧眼的男生和中国女生已经跳起来了,中国男生带外国女生的 也不少,气氛还挺好。五个女孩彼此看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分头行动吧。” 便散了。也是,既然出来玩,何必扭扭捏捏地粘在一块儿,还不如大家各自去尽情 地感受休克状态。 若婷站到一根柱子边,想先看看都有些什么样的人在活动,再说女孩也不能请男孩 子跳舞吧,可不得在一边站着,等着人家挑嘛。柱子是木质的,看上去是从一根完 整的大树 而来,没有上漆,摸上去温温的。若婷将手背在背后,身体轻轻地靠在柱子上,从 对面远远的玻璃窗里模糊暗淡的光影中隐约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化过淡妆的脸有模 糊的美丽,裹在热带裙摆中的身体优美窈窕,有一种珠圆玉润的美。 在暗淡的火光中,若婷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开始看到了周围人具体的形貌。她 眼前有一位穿着黑白横条上衣微烫卷发的女孩,她的U形领口开得很低,丰润白皙的 乳沟和微露的乳房上缘在火光中泛着白玉的润泽。她和一位打扮得象西洋摇滚歌手 的白人男孩跳得水乳交融。她鲜艳的红唇微微张着,涂了浓浓蓝色眼影的眼皮微微 垂下,脸略微仰着,从长长的眼睫毛后面向周围的人群投着似有非有的目光。 在这一对的旁边是一位很有气质的瘦高女孩和一位黑人男孩。女孩微卷的长发在脑 后系成马尾,白衬衫中央有两条成V形的很长的蕾丝花边,花边中间从上到下是乳沟 腹部和肚脐。那位黑人男孩的头发染成纯正的黄金颜色,穿着一件黑亮宽大的皮夹 克,眉眼颇为英俊,跳得有型有款,大概曾有过专业的舞蹈训练。女孩冷冷地跳着, 身体没有大幅度的移动,只有肩膀微微的轮番前后摆动,有一点非洲舞蹈的影子。 正在这时一只手伸到了她的面前,那是一只宽大的手,非常地白,手指的背部微微 有一些淡金色的汗毛。她抬头一看,是一位高大的白人男青年,戴着眼镜,看上去 非常成熟的样子。若婷心不在焉地微笑了一下,和他走到舞池的中央,对跳起来。 男士颇为绅士,也很健谈,带些自嘲地拍拍自己的左腿说,“Too big. I am quite clumsy at dancing, according to my sister.”若婷觉得这个人倒满平易近人的, 便微笑着说,“Yeah, you are really tall. Are you from Kansas?”若婷已经听 出了他的堪萨斯州口音。男青年微微地吃了一惊,“How did you know?”“I study English Linguistics and Literature. I have studied accents for quite a while out of personal interest.”若婷说。“Ah...”青年若有所思地看着若婷,“Now where am I from?" "Oklahoma." "But you surely cannot get this one right,"他 用一种别扭的外国口音说。“Paris,"若婷眉头都没有皱一下。“Then how about this one?"他用一种近似于英国的口音做最后的一击。“South Africa."若婷紧跟 着说。青年真地被震住了,突然夸若婷说,“You are very very very very very smart.” “Moscow.”若婷没有中计,似乎答非所问地说。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我叫戴勇强,你可以和我到那边坐一下,喝一点东西吗?”他突然用颇为纯正的 普通话问道。看来他来北京的年头还不少,若婷心想,和他走向吧台那一边,找了 两个位置坐下。这里离营火比较近一点,若婷看他看得比较清楚一些,他看上去比 较书卷气,似乎与刚才所见的外国男生们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同。 他灌下半瓶可乐,静静地看了若婷半天,突然说,“你是个好女孩,你不该来这种 地方。”若婷被他说得措手不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了一会儿,冷淡地说, “我不清楚你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戴勇强带点歉意地说,“对不起,我 无意伤害你的感情,但我只是想告诉你实话。我和我的五个朋友来这里,他们没有 一个人是尊重中国女孩的,时常向我吹嘘他们的猎艳成就。你知道吗,那边那位打 扮得象Mick Jagger的,他有一本厚厚的Scrap Book, 来记录他伤了多少个女孩的心, 每一页上都有他对这个女孩的描述,还有他和这个女孩的性体验,或者别的什么纪 念品。他今天还向我们吹嘘他已经记了一百四十六页了。”若婷顺着他的眼光看去, 看到了那位穿U形领口上衣的女孩对面的那个男孩。 “不过也不能全怪他们,”戴勇强说,“有的中国女孩子实在是有点,呃,怎么说 呢,有点太快了。为了出国,她们当天就可以和别人发生关系,和我们来中国之前 的印象太不一样了。中国真地有那么不好吗,非得出国不可吗?她们真地有必要这 么做吗?在我看来,中国并没有那么差,它的老百姓都非常友好,非常热情。我在 北京有很多市民朋友,他们没有上过大学,但是他们很享受自己的生活,过得很有 尊严,对我们也都很好。” 若婷确实有一些吃惊。思索了一会儿,对他说,“戴先生,我并不为你的言语感到 冒犯,因为你只是说出了你的真实经历,那无可责怪。但我想,你是美国人,你看 到的中国和一个中国人所看到的中国是不一样的,有些中国人对你也许很友好,但 你是否相信他们对他们的同胞不一定会有同样的态度?你永远也不可能看到一个真 实的中国,你的白皮肤,黄头发,蓝眼睛把你和中国的现实象一堵墙般隔开,而你 无法突破这堵墙,因为你无法改变自己的容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的现实,我 不知道那些女孩到底做过些什么,但我想那些女孩那样做自然有她们的道理,你不 可能了解她们的苦衷。因为除非你挨过棒子,否则你不会感觉到痛。” 戴勇强半天没有说话,也许觉得有一点无趣吧,就在若婷想跟他说拜拜的时候,他 突然说,“我想你想得太多了,关于棒子,你有一点太夸张了吧。我想,你们中国 人都有一点太夸张了。像我们现在这样在一起跳跳舞,聊聊天,不是挺自由的吗? 跟美国也差不到哪里去。” 若婷刚想说什么,还没来得及说,突然有几道强烈的手电光射了进来,接着有一些 人冲了进来,看起来都是警察。“把音乐关掉!”一个为首的很有威严地对DJ说。 音乐停掉了,所有的人都停止了扭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定定地看着这几个人。 “我们是警察,现在我们宣布你们的舞会到此为止,把营火灭掉,每个人马上离开。” 那个为首的声音洪亮地说。 戴勇强的中文很好,知道什么事发生了,真地是吃了一惊。若婷没有表情地看着他, 可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幸灾乐祸,她想这些戴勇强们今晚可有运气好好地感受一 下“文化休克”了,不知道这个“休克”对他们是否强烈了点,于是便决定静观其 变,看看他们的反应。营火已经熄灭了,呛人的黑烟蔓延到整个大仓库,人群开始 三三两两的散去。 这些洋学生倒是惊人的“乖”,没有丝毫的怨言,只是离开了,从他们的脸上甚至 看不出气愤或者惊讶。若婷以前对西方人的感觉是他们颇有造反精神,“不自由, 毋宁死”的感觉,没想到现在他们一声也不敢出,倒是几个中国男生嘴里骂骂咧咧 的。 戴勇强从桌边站起来,对若婷点了点头,说,“真地很高兴认识你,今天晚上真是 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晚,我有幸领略到警察先生们的威力。”若婷微笑了起来,对他 说,“其实你不要对警察们太介意。我想一个社会的民主与否,每一个国民都应该 负责任的,而且跟一个民族的文化也有很大关系。我们从小就被教导要“是非份明”, 大多数人都只从自己的角度看问题,坚信自己的观点才是唯一正确的。每一个人都 在吵着要民主,却很少见到一个人表现出民主的行为,连在大学里受高等教育的学 生们都如此。我的同学们听不得一句不顺耳的话,稍有不如意,就要把讲话的人 “嘘”下去而后快。我说的并不是来自政府的官员,而只是一些来表演的艺人而已。 连我国最有条件了解民主学习民主的人群都如此,就不要再提为生计奔波的普通老 百姓了。但先看我自己呢,我又懂得多少民主,做到多少民主?在一个言论自由的 国家,国民们应该有充份的精神准备可能要听到一些与自己思想不同的言论,而我 自己能否做到这一点呢?刚才你说了一些批评某些女同胞的话,我虽然口头上告诉 你我不感到冒犯,其实我心里多少还是感到冒犯的。我想我说得很多,但中国话说 “耳闻不如目睹”,戴先生,我想你对中国的认识会越来越多的。”戴勇强微微地 笑了一下,瞟了他那位Mick Jagger朋友一眼,说,“其实要听不同意见对每一个人 都很难,对每一个美国人也都同样如此,我们的民主也不是完美的,我们还在努力。 但我们都记得,‘当我们给别人民主时,我们就是在给我们自己民主。’。 若婷心想自己还挺能砍的,揪住这个不相干的美国人说了这么半天,便友好地拍了 拍他的肩头说,“好吧,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希望你以后不会遇上太多这样的情况, enjoy the rest of your stay here in China. OK?”戴勇强说,“好,对不起, 我们谈了这么久,我还没有问过你叫什么名字?”若婷说,“我叫若婷,就叫我婷 吧,Ting, 这样比较好记。不过请记住,在Taxi上可千万别随便说这个字,要不司 机以为你要他停车,在马路上给你来个急煞车。”戴勇强乐得合不拢嘴,“好,Ting, 很高兴认识你。这样吧,我留给你我的手机号码,你不妨有时跟我联络,我可以做 你口音研究的样本。”若婷笑说好啊,戴勇强便拿出自己的钱包掏了起来,掏啊掏 啊掏了半天,掏出来的东西都已揉得皱巴巴的,但又都还有用,找了半天也找不到 纸头可以写电话,便侧过头尴尬地朝若婷笑了一下,说,“Ting,如果你不介意的 话,我可不可以把我的电话写在这张五美元的钞票上给你?”若婷说好啊,我不介 意,我不花掉它就是了。戴勇强把自己的电话写好给了若婷,友好地抱了若婷一下 说,“那再见吧,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找我,我们老外在中国有很多方便的。” 若婷说,“好,我想不出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但这种可能性还是有的。”戴勇 强认真地看着若婷又说,“真地好高兴认识你,其实...”若婷眼角突然瞟见俞鱼王 麟她们五个女孩正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她和戴勇强,便匆匆地跟戴勇强拜拜了向她们 走去。 “好啊,若婷,够厉害的啊!我看这个老美对你满有意思的嘛,”王麟说。“别逗 了,我们只是随便聊了聊,再说你怎么知道他是老美?”若婷说。“老美嘛,一眼 就看出来了,”王麟说。“没错,老美看起来是跟别的国家的人不太一样,”孙晴 接着说。“别说了,”林语抢白道,“人家看咱们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刚才这些警 察可真给咱们中国人丢脸,芝麻大的小事犯不上管的也要管,连个‘文化休克’的 舞会都不让好好开,半途把场子给搅了,真无聊,真没劲,真气人!”俞鱼说, “是挺不讲道理的,可人家看你跟外国人呆一块就是不顺眼,有什么办法呢?找谁 评理去呀?谁管呀?咱们别在这儿说了,这儿也没人了,走吧。”“走?去哪儿啊?” 若婷问。 这话一问大家呆住了,是啊,去哪儿啊?“要不,咱们回去,把看门老太太给叫起 来,给咱们开门?”彬彬问。“不行不行,我坚决不干!”俞鱼很坚决地反对道。 “为什么不呢?”若婷搞不懂了。“我们都告诉别的女生我们是出去玩通霄了,现 在大半夜的莫明其妙灰溜溜地跑回去,多没面子啊,我坚决不干!”俞鱼的态度更 坚决了。“说得对,说得对,我们千万不能现在回去。”孙晴附和道。“可是学生 证身份证都没带,也住不了旅馆啊,”彬彬烦恼地拍了拍脑袋。 那么去哪儿呢?六个漂亮的女大学生发愁了。上半夜大家都感觉好得不得了,有说 有笑的,又快乐又风光,本来说出来玩的,还没玩出个所以然,就被警察赶了出来。 宿舍今天晚上是回不去了,可宿舍是她们在这偌大的京城里唯一能落脚的地方啊。 几个人站在五道口的大街边上,有些害怕起来了。深夜的街道已经人迹稀少了,几 个人平时在校园里研究一些阳春白雪的东西,整天关心的都是爱啊唯美啊人性啊之 类的东西,现在阴差阳错地被剩在这深夜少人的大街上,楞是一点辙也没有了。林 语在家里是独生女,平时胆子就比较小,眼里竟有些泪汪汪起来。若婷想起自己十 分钟以前还在舞会里跟戴勇强高谈阔论,想起自己说的那些民主啊国民责任啊国情 现状啊之类的东西,现在戴勇强们已经回到了他们舒适现代的住处,而自己却跟同 学们傻站在这大街上无家可归,不由觉得有些无趣起来。心想人家美国人不管在国 内还是国外都住得舒舒服服,到哪儿都是上层人士,自己在学校里还觉得自己是个 人,现在往这大街上一搁,好像跟民工处境也差不多,在这繁华缤纷的大城市里除 了宿舍下铺那个空间之外也就一无所有了。不由有些沦落天涯的感觉在她心里升上 来,暗暗骂自己道,“你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啊,就你这个处境,你凭什么 去跟人家美国人高谈阔论呢?你不跟人家多学学,难道还要人家跟你来学吗?” “那要不你们都上我家去吧,”彬彬提议道。“不行不行!这么晚了不好意思把你 家的人都吵起来,”大家异口同声地否决了。“没关系,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真 的!”彬彬有点急了,大家都不说话,只是摇着头。“要不,”若婷说,“我上次 看见友谊宾馆的大厅可以随便进出,环境也不错,挺安全的,我们就到那儿去呆一 晚上吧,反正离这儿也不远。”这个主意倒是不错,大家同意了,可是怎么去呢? 午夜的街道上“面的”已经很少了,她们决定往前走一走,看能不能遇到一辆还在 营业的“面的”。 六个人颤颤兢兢地往前快步走去,希望在叫到“面的”之前不会遇上什么压抑已久 的外地民工或者见色起意的本地痞子。孙晴边走边警觉地往四面张望着,突然她看 见一家涮羊肉馆的外面有一个男人背对着他们在摸索着什么东西,便说,“你们看, 那个人在干吗?他在搞什么鬼?”彬彬忙说,“别看,别看,那个人在小便呢。” 已经晚了,那个人听到声音已经转过头来,看到孙晴在看他,索性一跳转过身来, 大叫了起来,“你看啊,你看啊,他妈的老子让你看个够!哈哈哈!”“哟!”大 家都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睛,有些害怕,不知道这家伙下一步要干嘛。孙晴已经窘 得不行,又被粗野地骂了几句,脸胀得通红,一言不发。大家都觉得有些尴尬,若 婷说,“我们跑吧,跑着比较快。”“好!”大家一致赞成,“十分钟冲到东门!” 这几个人都是运动健将,短跑长跑都没有问题,在蓝色的月光下朝气蓬勃的她们轻 盈快捷地跑着,像一群春天的小鹿。“冲啊!”大家叫着,似乎是在冲锋陷阵,虽 千万人吾往矣的感觉。“哈哈,我们真逗!”她们又笑起来了,快乐好像春天破冰 而出的溪水一样开始从她们心头漾开来,缓缓而温暖地流向全身各个地方,她们个 个神采飞扬,眼睛里满是欣喜的光芒。怪不得电影“阿甘正传”里面阿甘一遇到麻 烦,他的女朋友就要让他跑,原来跑起来会给人一种安全感,觉得有信心了,无往 而不胜了。就这样迅捷地往前跑去,把一切沮丧、羞辱、委屈都抛在脑后,真好! “到东门了!”她们都高兴地叫了起来。虽然大家并不打算要进去,可是到了校园 旁边她们还是觉得要安全多了。看着熟悉的博雅塔矗立在围墙内不远的空间,她们 突然是那么热爱她们的母校,平时总在校园里走来走去,没有太多的感觉,现在半 夜从校外这么一看,她们觉得母校真亲啊,这就是她们在离家千里之外唯一的家了。 “哎,快看,有一辆‘面的’!咱们上吧。”彬彬边叫着边冲那辆黄色出租车使劲 招手。车子在她们身边发出“吱”的一声尖叫陡然停下了,六个人费劲地挤上车, 座位不够,彬彬乾脆就蹲在车厢底板上。“哟,这么多人呀!”司机拉长了声音说。 一股浓烈的酒气弥漫了整个车厢,六个人惴惴不安地互相看了一眼,可是这么晚能 打到车就算幸运的了,还能挑剔司机有没有喝酒吗?在车里呆着总比在大街上呆着 安全吧,看来这车是不坐不行的。“上哪儿呀?”司机问道。“友谊宾馆,”若婷 说。“友谊宾馆哪!行啊!”司机怪怪地甩了她们一眼,嘴角浮起意味深长的笑。 若婷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车子开了起来,若婷将车窗打开一些,清凉的夜风瞬时灌了进来,将她们的秀发吹 得忽上忽下地飞。若婷还从来没有在这么晚的时候看过北京街道,只觉得有一种有 别于白天的热闹繁华的温柔沉静的美。在蓝色的夜中,那些大大小小的建筑都隐去 了它们喧嚣的招牌,不再是什么国家部委,集团公司,购物大厦,娱乐中心,只是 无声地站在深蓝夜空的背景中,在古都凝重悠远的历史感里静若处子。有人说,每 个城市有每个城市的性格,那么北京的性格是什么呢?北京的性格没有人能说得清 吧,它古老而又现代,古朴而又前卫,古老庭院中盛开的荷花,曲曲折折的胡同, 鳞次栉比的楼群,比比皆是的大幅广告,都融合在一起。北京也许不是尽如人意的, 但它富有生气,一种活泼泼的生气,一种每个人都不满于现状,都在匆忙的追逐着 什么,虽然希望不大但还是不屈不挠地去追求的一种生机。这是若婷到了美国以后 才悟出来的,在富有安宁的美国呆久了,她异常地想念起北京喧嚣热闹的街道,琳 琅满目的小摊,还有那些垂柳依依的庭园来。 若婷正在赴浮想连翩,突然觉得车身一抬,定睛一看,司机不知怎么把车给开上了 路边的人行道,压断了一棵小树,又“腾”地一下开回到大街上。大家都吓坏了, 在惊魂未定的时候,没走多远,突然又是一个急煞车,大家都被抛向前面,“噢-天 哪!”大家都惊呼起来。往后一颠的当头,林语不幸的把后脑勺给磕车顶上了,只 听很响的“咚”的一声,她一下双手抱住了头,蹲在了车厢底板上。“怎么了,林 语?”大家关切地问起来。若婷往前一看,原来司机一个急煞车,刚好把车定在一 个骑脚踏车的年轻男孩面前,那个男孩高大清秀,背上背着个吉它,看样子也是某 个大学的学生,差一点做了轮下冤鬼。不过看他还满镇静的,调转车头,骑走了。 “林语,你怎么样,还好吧?”大家都关切地问林语。林语没有说话,扶着头踉踉 跄跄地站了起来,大家扶她坐下了。过了一会儿,她小声说,“还好,没什么事。” 大家看她说话了,稍微松了口气。彬彬有些气地对司机说,“师傅你以后上班时间 可不能再喝了,太危险了,我这位同学的头都被撞了,要真有什么事你可少不了麻 烦。”“不是没事儿吗?真是的,谁喝了?”司机嘟嘟囔囔的。正说着,友谊宾馆 到了。“十五块,出了点儿事,算你们十块吧,”司机说。 大家都争着掏钱,争了半天,谁也没拿出钱来。原来出来玩之前都换了衣服,钱包 都没有带出来,只有彬彬裤兜里塞了五块钱,和几个钢崩儿,还有就是戴勇强给若 婷的五美元,若婷答应不花掉的。“师傅,实在对不住,我们就这五块钱,您收下 好吗?”彬彬不太好意思地对司机说。“什么?没钱?没钱打什么的呀?溜达我呢? 还大学生呢,一点儿道理都不懂。算我今儿晚上倒霉吧。”司机白了她们几眼,一 把扯过钞票,开走了。 大家被骂得呆呆的,说不出话来。是啊,为什么不先看看有没有带钱,没钱怎么能 坐车呢?谁也不能无偿地“为人民服务”呀。那不坐车又怎么办呢,上哪儿去呢? 没钱又能上哪儿呢?原来不带钱要面临这么多具体的问题,这可跟在学校里呆着太 不一样了。若婷尴尬地笑了笑,对大家说,“到了就进去吧,骂归骂,总比在东门 外蹲一夜强吧。” 大家走进宾馆的大厅,已经很晚了,只有淡淡的柔和的灯光,照着富丽堂皇的宫殿 一样的陈设。她们转了转,找了张长椅坐下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折腾了一晚上, 总算找到个地方坐,真舒服啊。“我都想就在这儿睡一觉了,”俞鱼眼睛一闭,把 脑袋靠在椅背上说。“没错,你试试吧,说不定真能睡着,”王鳞说。“你瞧这儿 多漂亮啊,等我哪天功成名就了,我也来这儿住住!”孙晴兴致勃勃地说。“别说 以后了,我明儿就来这儿开房间,豁出去也要情调一把!”彬彬又要豁出去了。 “别说了,彬彬,你上个月才吃了整整一个月康师傅泡面,这个月是不是打算换统 一泡面呀?你也别开房间了,还不如拿这钱请我们一顿涮羊肉呢,”若婷话音未落, 快要睡着的俞鱼腾一下跳了起来,“谁?谁要请涮羊肉,哎,千万别忘了把我也带 去涮涮啊!”她的眼睛本来就很圆,现在来神了,瞪得更圆,小嘴还咂巴咂巴的, 真有点像一条鱼,大家一看全乐了。“哎,你们别说,我还真饿了,”王麟脑袋往 后一仰,可怜巴巴的说。若婷本来没觉得饿,听她这么一说,突然发现自己好饿, 不过大家都没带钱,也没地儿买吃的,就没吱声。只听得自己的肚子忽然“咕咕咕 咕”地叫了几声,她怕大家笑她,便不好意思地朝大家笑了一下。却看大家都不作 声,眼睛一致往右边瞟,她顺着她们的眼神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她们旁边站了一位 女士,二十七八的年纪,大眼睛,鹅蛋脸,长头发束在脑后,高挑的个子,北方女 子挺拔的身材,穿着一身神气的制服,挺潇洒挺帅气的,看上去还挺面善,大概是 宾馆的保安人员。若婷对她友好地微笑了一下。 突然间她开口说话了,声音不大,透着威严,言简意赅,“你们,干什么的?”不 知怎么,这话让王麟想起日本鬼子,“你们的,死拉死拉的!”她便在心里嘀咕着, “我们的,不干什么的,再不米西米西的,就要死拉死拉的,八格牙鲁!”想着想 着不由“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那女子的眼光顿时如闪电一般盯牢了她。“哪个学 校的?”她问道。若婷心想,在这儿坐一晚上应该不碍他们什么事,跟她好好说说 吧。她便站了起来,走到保安身边,微笑地对她说,“同志您看,啊,不不,小姐, 不对,应该是同志?小姐?您看我该怎么称呼您呢?”保安漂亮的大眼睛闪也不闪, 看着她,没有说话。若婷继续态度很好,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地对她说,“是这样 一回事,我们是大学生,”心想这下她对她们印象该不错吧,“我们今天晚上去参 加一个“文化休克”的晚会,结果提前结束了,宿舍楼也锁门了,我们觉得在大街 上呆一整夜太危险了,这个你是知道的,现在报纸上登了很多刑事案件,很多是外 地民工干的,也很难找到凶手。我们觉得这里挺安全的,就打算在这里长椅上坐一 晚上,休息一下,明天早上就回学校。我们保证不到处乱走,就在这儿坐着,我们 也不再说话了,好吗?”保安看着她,没有说话,若婷心想,看来被我说动了,有 戏!突然她看见保安的红唇动了动,脸上没有表情,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说了 两个字,“出去!”“啊,什么,你说什么?”若婷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觉得自 己的耳朵一定听错了,不会有人就用这短短的两个字叫她们这帮大学高材生出去吧。 “出去!”漂亮保安的音量大了些,眼神里多了些不耐烦,右手按住了腰间别的警 棍。若婷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这时有几个晚归的外国人 从大门走了进来,有说有笑的,路过她们的时候瞟了一眼,保安的脸上突然浮起了 高雅的微笑,微启朱唇,以完美的礼貌对他们说了一句,“Good Night.”“You too.” 他们也很有礼貌地招呼道。 若婷对保安说,“Good night. Actually I think you are pretty cool,don't you think so?”她朝保安调皮地挤了挤眼睛,回头对女孩们说,“我们走吧。”大 家站起来,无声地走了出去,若婷回头看见保安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她有没有 听懂。 走出宾馆大门,一阵夜风吹来,带来微微的凉意,北京早晚的温差真的很大,她们 却穿得都很单薄。孙晴打了个寒颤,说,“早知道咱们就不该跟她说中国话,就跟 她讲英文,说咱们是日本人好了。”“别逗了,”彬彬说,“日本人有没地儿去的 吗?一瞧咱们这无家可归的可怜相就不象日本人。”“没错,”王麟说,“我还从 来没这么大晚上的饥寒交迫的在大街上游荡过呢,也该咱们共青团员体会体会广大 劳动人民的疾苦了。”“说的好听,”俞鱼说,“真让你体会体会试试,看你受得 了。”“怎么受不了,啊,好冷呀!”王麟打了好几个寒颤。大家都笑了起来。 “我看那边有个地下通道,应该没什么风,我们到那儿躲躲吧。”若婷提议道。 “行啊,行啊,”王麟说,“我可不想冻着,我例假还没完呢。”“那就快走吧,” 孙晴带头快步走了过去。六个人走下有些果皮纸屑的阶梯,刚要走进地下通道,往 里看了看,都呆住了。通道里黑压压的恐怕有一百来号人,男女老幼都有,都衣衫 褴褛,蓬头垢面,最可怕的是些有残疾的人,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右半脸长得长长 的象葫芦一样的垂到了腰间;有个小男孩脖子上全是烂烂稀稀的红色的溃疡,他用 指尖不停地挠着,若婷觉得似乎都看见了他的气管;还有躺在烂报纸堆上的老太太, 裹着破棉絮的孕妇,啃着猪肉皮的小孩,缺了条腿的,少了只胳膊的,形形色色, 活脱脱的是人间地狱。一股风吹来,带来难闻的臭味,里面混杂了脓血味,烂绷带 味,屎尿味,馊饭菜味,难以形容。每个人都沉默地看着他们,黑黑的脸上眼睛都 亮亮的,眼光里有哀伤,有敌意,有麻木。有个人两腿都截去,只有上半身,一手 握着个小板凳,格登格登地向她们走来,对她们捣头道,“好心人,行行好,给点钱 吧。”“我们...”王麟嗫嚅道,“我们也没有钱,我们身上没带钱,真的,我们没 有钱。”她尴尬地说着。那些盯着她们的人们眼光里渐渐露出些笑意,突然间他们 都哄笑起来,“嘿嘿嘿嘿”地笑个不停。这么多奇形怪状的人一起冲你笑是很可怕 的,女孩们突然一起使劲地往阶梯上跑去。 她们跑回到友谊宾馆大门旁边,停了下来,彬彬安慰她们道,“你们别怕,这种事 儿我在北京见多了,你们别让他们唬住,他们也不全是真的,有的是化妆出来骗钱 的,别怕,啊?”若婷默默的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说,“我们去北京西站吧,那 儿整晚上都有人,比较安全。”“可是没钱啊,”彬彬说。正在这时,传来自行车 铃的叮当声,若婷看去,远远的有几辆车骑过来,都是漂亮的山地车。再近些,看 出来是外国人,有男有女,金发棕发在风里飞扬,夜风把他们的衬衫吹得鼓鼓的, 他们矫健的身姿看上去非常潇洒。他们拐进友谊宾馆的进口,在停车场锁好自行车, 向大门走了过来。“有人过来,你们显得精神点儿,别给中国人丢脸,”彬彬女孩 们说。大家都迅速地整顿了外形,高高兴兴地站在一起,虽然大晚上的她们站在友 谊宾馆的门口很奇怪。 那帮人走近了,突然里面有一个人惊喜地叫道,“Ting,你怎么在这里?”若婷一 看,居然是戴勇强,看到他高兴的微笑着的脸庞,虽然刚刚认识他,却没有原因地 觉得在这里看到他好亲切,赶忙掩饰了自己的情绪说,“是你呀,你怎么会在这里?” 戴勇强高兴的跑过来说,“我们大家都觉得今天晚上玩得不够,决定到这里来找朋 友玩。你们呢?”若婷当然不能说自己没地儿去,便说,“我们也是来找人,不过 没找着,正打算回去呢。”“你们要不要一起进去玩,一起去吧。”戴勇强说, “这些是我的朋友。”他们都走过来,跟她们握手认识了,介绍了自己的名字,都 说一起进去玩吧。她们便答应了,和他们一起走进大门,刚走了几步,刚才那位保 安不知从哪里转了出来,看见他们了,和戴勇强他们高兴地打招呼。及至看到若婷 她们,她呆了呆,等若婷她们都走过她了,忽然听她在后面叫,“Wait.”戴勇强他 们都停了下来,奇怪地看着她。她指着若婷她们说,“ID. They have ID?”戴勇强 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对若婷微笑道,“Ting,她要看你们的证件,你们有带吗?” 若婷和彬彬互相看了看,说,“我们没带,我们没有带学生证出来。”保安对戴勇 强说,“They no ID. They no in.”若婷对戴勇强说,“那我们就不进去了,我们 走了,祝你们玩得高兴。”转身和同学向门外走去,戴勇强忙叫道,“等一等,我 把我的朋友叫出来。”他对保安说,“我们不进去了,过一会儿就走。”保安带点 鄙视地看了若婷她们一眼,半信半疑地走开了。若婷心想这保安大概很爱国,看她们 和外国人在一起,觉得很鄙视她们,可是她只爱自己的国家,却对她的同胞没有丝毫 的爱心。 戴勇强拿出自己的手机打了起来,一会儿有三个外国人走了下来,跟戴勇强他们打 了招呼,又跟若婷她们认识了,大家一起向门外走去。“我们去哪里呢?”有个叫 杰克的问道。一个叫汀娜的金发女郎说,“这附近有一家通霄开的西餐馆,我们去 那里吃点东西吧。”戴勇强对若婷说,“我们去吧,我们可以用脚踏车带你们去, 或者打的也行。”若婷突然瞟见彬彬对她使了一个眼色,便对戴勇强说,“请你稍 等一下。”和彬彬走到一边。彬彬说,“我不想跟他们一块儿去吃饭,第一咱们没 带钱,到时候付帐的时候拿不出钱来,只能看着他们掏钱,太没面子了,第二咱们 都挺饿的,跟他们在一块儿我们也不好意思放开了吃,吃得也不痛快。”若婷想想 也有道理,便说,“好吧,那我们去哪儿呢?”彬彬说,“我说还不如直接跟那老 美借点钱,咱们打车去北京西站。”若婷说行,便把戴勇强叫到一边说,“戴勇强, 我们明天要早起,因为有期中考试,我们想回学校了。我们出来的时候忘了带钱, 你能不能借给我们一百块钱打的,我改天一定还给你。你们还是进去玩吧。”戴勇 强有点失望,但还是拿出钱包找了一百块钱给若婷。若婷便和同学们跟他们拜拜了。 戴勇强边招手边说,“Take care, OK?”若婷点了点头,看他们又走进了宾馆的大 门。 花了二十分钟她们又拦到了一辆出租车,开到了新修好的北京西站。北京西站修得 非常新颖而雄伟,立交桥回旋相交,到处都是别致的通道,她们看得赞叹了一番。 进入西站里面以后,大家到处走动观赏了一番,想到以后回家就要从这里起程,都 有些兴奋。走了一个多小时以后,都有点累了,好像晚上不睡觉大家真有些受不了。 王麟建议说找个地方坐坐吧,得到了一致同意。结果她们找了一个多小时,发现这 北京西站有个问题,虽然一切都很新很大,但居然没有地方让人坐,到处都空荡荡 的,也许因为还没有完全装修好吧。俞鱼抱怨起来,“既然都已经投入使用了,为 什么不摆上长椅让人有休息的地方呢?尽搞一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她一扭头, 突然看见林语的脸色有些不对,白得吓人,没有丝毫的血色,眼睛也好像睁不开, 赶忙问她,“林语,你怎么样,有没有问题?”林语没有反应,大家都着起急来, 停下来担心的问她。林语声音很微弱的说,“刚才都没有事,可是现在觉得头晕得 不行,不知道你们在说些什么,我...我还想吐。”孙晴说,“坏了,该不是刚才在 出租车上给撞的吧,我表妹上次轻微脑震荡,也是发晕想吐,得找个地方让她休息 休息。”可是上哪儿找地方呢?彬彬说,“我看这儿到处都是卖方便面吃的小摊, 我去找个面善的问问,看能不能让她坐下歇歇。”若婷说,“好,我跟你一起去吧。” 她们在候车室里转了一圈,看见有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在卖方便面,白白净净的,好 像挺有文化,便过去跟她说,“同志,我们有个同学头被撞了,晕得厉害,能不能 借你这儿坐一坐,歇一歇?”女人看了她们一眼说,“我这儿的长椅是给吃方便面 的人坐的,你们要坐得吃方便面,七块钱一碗。”彬彬招手让她们把林语扶了过去, 林语什么也不想吃,若婷便买了五碗方便面,大家都坐下了。结果摊主又叫起来了, “不行不行,谁吃谁坐,你们买五碗面,不能坐六个人,我还得做生意呢。”若婷 说,“那好吧,我站着吃,可以了吧。”摊主没有话说了,从桌子下面拿出五个康 师傅碗面,打开放在桌面上,拎起一个暖水壶往里面都倒上水,再盖上了。过了三 分钟,面好了,大家都捧着面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寒冷的夜晚热热的面条份外好 吃。若婷站在林语身后护着她,怕她一头仰跌过来,一面吃着面。其他四个女孩都 顾不上斯文了,拿着一次性筷子飞快地把面往嘴里送,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眼不发。 若婷不由想起詹姆士乔伊斯的意识流小说“尤利西斯”里面写到的一句让她印象很 深的话,“A hungry man is an angry man.”身边的同学吃起方便面来都好像很愤 怒的样子,太阳穴在剧烈的吞咽动作中有节奏地跳动,额头上还微微沁出些汗珠, 实在是饿坏了,累坏了。想起她们平时文雅矜持,风情万种的样子来若婷不由又有 点想笑,又有点怜惜。 彬彬现在最关心的问题是她们能在这儿坐多久,凭她的经验她有一些预感,于是她 便轻轻地凑到每个女孩的耳边说,“放慢点儿,汤一点一点的喝,要不然该让我们 走人了。”大家恍然大悟,顿时由狂风扫落叶的老饕变成了茶不思饭不想的黛玉。 王麟将剩下的面条挟了一根放了一头在嘴里,慢慢地吸着,好像要量出面条的长度。 孙晴捧着碗看着里面的汤发呆,仿佛在默默温习生态学课上学到的浮游生物。俞鱼 紧锁眉头,象是突然犯了牙疼,又象在冥思苦想十六立方厘米的汤要以六十分钟喝 完,每一口的体积应该是多少的问题。彬彬则神色肃穆,好像在为北京的农村人口 急增问题忧心忡忡,又似乎是抱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情怀而 废寝忘食。而这精彩的一幕并未持续多久,摊主便好像知道她们在想什么似的,扫 了她们一眼,说,“起来了,起来了,就剩汤了,还看什么。”大家恋恋不舍地交 出了碗,摆脱了凳子的磁力,站了起来。 走了几步,林语说,“我真的好想吐。”彬彬说,“我们扶她去厕所吧。”可是谁 也不熟悉,不知道厕所在什么地方。俞鱼飞快地在候车室里跑了一圈,找到了厕所, 大家飞快地把林语扶了过去,林语吐了几口,感觉好像好一些了。彬彬说,“我们 现在送她去医院也没用,没钱不会给看的。还是天亮回学校送她去校医院吧。”林 语说,“没事儿,我好多了,只是想躺躺。”若婷往周围看了看,突然发现这厕所 非常新,一点臭味也没有,靠窗还放着一张小桌子,进口处还有个小房间。她过去 敲了敲门,两个大嫂出来了,她们看来是外地来的,穿得很土气,但是心肠还挺热, 听若婷说了情况,便赶忙让她们把林语扶到床上休息了。大家都围着她们谢个不停, 她俩乐得合不拢嘴,说,“外面也没地方去,你们就在这歇歇吧,我们还得打扫卫 生去。”便匆匆地走了。王麟翻了翻白眼说,“你们说,要不咱们就在这厕所呆着 吧,反正也不臭。”孙晴无奈地笑了笑说,“我没意见,那边洗手池上还能靠一靠, 歇一歇,我两腿实在迈不动了。”大家都同意了。 在夜晚的寒冷中,她们都坐到了冷冷的洗手池上,有人进来上厕所的时候她们就跳 下来,人走了再坐上去。一会儿大家轮流讲起笑话来了,清脆的笑声在厕所里回荡 著,一会儿又大家发誓明天回学校一定不把今晚发生的事告诉任何人,每个人脸上 都满是疲惫。若婷回头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觉得好像有些不认识自己了。昨天遇 到彬彬的是一个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女大学生若婷,现在坐在洗手池上的是一个 疲惫不堪,处处碰壁,京城里数不清的流浪者中的普通一员。若婷突然好羡慕起彬 彬来,彬彬虽然现在在这里,和她们在一起,可是她明天就可以回到自己温暖舒服 的家,而自己呢,依旧是天涯逐客。来西站的路上,当出租车经过千万栋大厦的时 候,她心里想的是,“万千窗口,却没有一面是属于我的。”俗话说,“天下没有 不散的筵席,”四年大学生活很快就要结束,到时候自己是回到来处,还是在这京 城里继续流浪呢?平时在校园里很少有机会想到这些现实问题,而现在却不得不想 了。在思想的世界里,她天马行空,在现实的世界里,她寸步难行。 她突然想起晓伟来。晓伟和她在合唱团里相识,后来两人一起在学海社共事,直到 晓伟在大三下学期转学去耶鲁大学为止。在晓伟去国离家前不久,在勺海荷塘畔的 紫丁香花架下,晓伟教给了若婷在夕阳的逆光里看紫丁香的淡黄花粉在透明的晚风 中轻轻飘落,一阵一阵,如烟如雾。 晓伟去美国后不久给若婷寄来一张“The Cars”乐队的CD,指明让她听那首“Drive”。 在一个心情不好的夜晚,若婷躺在她的小床上,耳机里响起的音乐让她感觉自己似 乎坐在一辆缓缓开动的车里,重重叠叠的暗绿树影和路灯的昏黄光影在两旁掠过, 一个恳切的男声在轻轻地叹息, Who is gonna tell you when it's too late, Who is gonna tell you things aren't so great, You can't go on, thinking nothing is wrong, Who is gonna drive you home tonight... 若婷看着俞鱼王麟孙晴彬彬的脸在她面前晃动,却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她不停地 在想:晓伟现在在做什么呢?正在开车回他常青藤掩映的居所,还是正在橡木地板 上来回踱步?手里一定还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吧?他要是知道自己现在正和同 学们窝在北京西客站的厕所里,会笑话我吗? 第二天,把林语送进校医院住下以后,若婷俞鱼孙晴王麟一起到中关村二小旁边的 新东方报了托福班和GRE班,准备十月份一块儿考,出国!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