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生自白--《杜兰朵》                ·少君·   周末到中国城买菜购物,在收款台排队时,被前面的一位气质不凡的亮丽女 性所吸引,说不出她有多漂亮,但她那种一般人少有的显然带有艺术家特质的妆 扮和那张似曾相识的美丽面孔,吸引了周围大多数男女顾客的目光,包括我自己 在内。在她付完款之后,突然回过头来,面对我欲躲不及的目光,她灿烂地一笑 道:“我终于想起你是谁了!”就在来自周围惊愕的目光集束的聚焦下,我也忽 然想起她是谁了——八十年代初红遍中国大陆的著名女歌星,中央歌剧院的首席 花腔女高音。当年的一曲《茉莉花》曾让整整一代人陶醉过。我当年在为《青年 报》撰写中国青年艺术家专访时,她是我的采访对象之一。十年过去了,没想到 我们会在这里偶然相逢。兴奋之后,她十分西化地抱住我亲了一下,在众位乡亲 更加惊愕的目光下,拉着我走出超级市场,说他乡遇故知,一定要请我吃饭。在 市中心夏默音乐会堂内附设的水晶自助餐馆里,面对一池缓缓而出的喷泉和烧制 考究的美食,在一首轻柔和缓同时又令人心醉的小提琴协奏曲中,我静静地听着 她的述说……   你今晚一定要看我们的歌剧演出,是《杜兰朵(Turandot)》。这 是一部非常宏伟的歌剧,而且也是如今在美国上演的唯一经久不衰的有关中国古 代爱情故事的大型歌剧。杜兰朵?你没听过?真是个土老冒!土得都掉渣!亏你 还是文人,学贯古今,连这样伟大的歌剧都不知道。怪不得老美看不起中国人, 连你这种读书人都不去欣赏阳春白雪的东西,别人就更甭提了。前几天我们剧院 考虑到《杜兰朵》是有关古代中国的故事,而本地华人有数万人之众,就策划专 为本地的亚裔专演一场。没想到来看的中国人屈指可数,百分之九十八都是老美, 真让我这个团里唯一的中国演员感到丢脸。你们这儿的中国人层次也实在太低了。 别瞪眼睛,我说的都是实话,歌剧在欧美自古就是给有文化教养的人看的,也是 美国艺术界公认的雅剧,老美把不懂歌剧的人,不管你有钱没钱,都归类为下里 巴人,永远进不了上流社会。连比尔·盖兹发财后都请人恶补歌剧之功课。前年 我们在西雅图公演《查理大帝》时,他每场必到,还捐款好几百万。在美国,歌 剧是纯艺术,同时也是靠众人捐款而细心照顾的阳春白雪。不信你可以查问美国 前五百大公司,哪家不是当地歌剧院最大的赞助者。如果你能找到一家不在赞助 名单上,我把脑袋割下来。   历史上其实没有杜兰朵公主这个人,但这个歌剧却是全世界著名的经典之作, 她是由意大利最伟大的作曲家普契尼在本世纪初创作的。她用最古老的爱情故事 展现了唐朝末年的北京皇家风情,杜兰朵公主在中秋佳节借猜灯迷之活动举行招 亲,凡答对三个问题者即可与公主成亲,而答错者则斩首。在好多勇敢的求婚者 被斩头之后,来自北方的卡拉富王子敲响了应征的大锣。在这一幕刚刚拉开时, 黑压压的舞台全是扮演老百姓的和声演员,总共有五、六十人,伴随着卡拉富王 子的大段高唱,如行云流水,汹涌澎湃。   第二幕是我最欣赏的一幕,整个布景完全是中国化的,制作费用高达一百万 美金,当近七十位演员相继走进龙首高耸、明月高悬的舞台时,一声“吾王万岁” 的合唱,简直到了登峰造极的艺术境界,每到那一刻,我都会热泪盈眶。在杜兰 朵公主伴随着典型的中国音乐出场,连续用高八度花腔喷出的大段唱腔和卡拉富 用近乎帕瓦罗蒂的3C对唱时,是整剧的高潮。在卡拉富王子答对了三道难题而 杜兰朵又反悔后,编导用极富中国人特点的个性,安排卡拉富要求杜兰朵猜一下 他的真名实姓。第三幕是国王勒令全北京城的老百姓不准睡觉,彻查卡拉富王子 的身份。这时唯一认识王子的女仆柳波被拷打逼问时,唱出对王子暗恋的真情, 这个著名的唱段就是在中国文艺界所熟悉的咏叹调“爱情永固”。全剧的第二个 高潮就是柳波为保护心爱的卡拉富王子而自刎的场景。最后杜兰朵公主为柳波的 侠义和卡拉富王子不屈的爱情所感动,唱出“他的名字是爱”这不朽的唱段,结 束全剧。     相信我,崇高的艺术是不分国别的,当你身临每一位听众都衣冠楚楚的音乐 大厅时,在优美动人的旋律中,你会忘记一切烦心琐事,精神境界将会升华到一 种凡人无法体会的临界点,那种高尚的感觉和享受不是可以用语言可描述的。我 之所以放弃在中国已有的声名而跑到国外来受苦受罪,就是因为有这种对艺术追 求的原动力支撑。我很小就开始了艺术生涯,十一岁不到就穿上军装进了北京军 区文工团,跳了六年舞蹈之后,突然有一天自己发现变声后的我嗓音很好,大概 是太畏惧舞蹈的练功吧,我执意报考了中国歌剧院的大专班。我当时离开北京军 区的时候,大家都说我疯了,十七岁已是大尉军衔的我,在很多人眼里,放着阳 关大道不走,却去学当时最没市场的歌剧,一定是神经有毛病。   当两年后我成为《茶花女》的女主角,并在法国里昂歌剧节获奖时,我的父 母才开始谅解我。随着大陆与国外歌剧界的交流增多,我发现自己的意大利语发 音好差,回过头来看一些过去自己的演出录像带,听着那怪声怪气的发音,我恨 不得把电视机砸了。虽然那时我在国内因为首创用花腔女高音唱流行歌曲已很红, 但那不是我的追求,我所要的是真正的艺术——歌剧。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北 京认识了来访的美国印地安那州大学的歌剧系主任,他说到意大利学歌剧不如到 美国,因为最有才华的意大利歌剧导演和教授都在美国导剧和教书,理由很简单, 歌剧艺术是用钱堆起来的,而美国是最有钱的地方,连帕瓦罗蒂都定居在纽约。 他看了我的一场演出后就走了,二个月后我就收到他们学校的录取通知。当我决 意要出国留学时,从歌剧院的同事到文化部的领导都劝我不要冲动,说多少名演 员出国后就销声匿迹了,连胡晓平这样的世界级歌剧明星都在纽约开小面包店维 生,何况你在外面举目无亲,英语程度只到打招呼的水平,意大利语只会唱不会 说,怎样活?我这个人是一个旋的脑袋——特固执。在所有亲朋好友的一致反对 声中,我毅然辞职并在最短的时间内办好去美国的有关手续。     直到进了学校,我才发现我的英文差得连维持生存都有问题——学校因为我 语言太差临时取消了我的奖学金,而推鉴我来印地安那州大学的那个系主任偏偏 又在这个时候被学校解聘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我几乎精神崩溃。我窝在临时 借住的一间公寓中哭了整整两天,然后就是两眼盯着窗户发呆,直到眼泪流干为 止。我面前是两种选择,一是取道回国,让所有准备看我笑话的人笑掉大牙;二 是丢掉自我,一切从零开始。我当然告诉自己必须选择后者,但谈何容易?我在 中国大小也是个名人,青年艺术家,全国青联常委,中国歌剧院的台柱子。一下 子混到这种地步,叫我怎样活下去。同校的大陆学生劝我找家中国餐馆打工,先 修语言班,但我从小在部队的文工团长大,连厨房都没进过,别说去给别人端盘 子了。这种人生的失落感几乎让我自杀,直到现在我想起来都后怕。   但人总是要活的,何况我带来的美金很快就用光了。第一次去找工就被一个 来自台湾的老板数落了一通,说:“大陆来的一个个都好高鹜远,说话不着边际, 做事懒懒洋洋,兜里没钱,家里没房没地,还一个个死要面子。听说你还是个歌 星,唱歌剧的?到这里还不是低三下气地找老子讨饭吃!告诉你,在美国挣钱是 最现实的,别再做唱歌剧的美梦了,断了这个念头儿,在我这儿好好干,我保你 两年后小费加工资超过二万块。歌剧?一、二百块钱一张票,就为听洋人扯着脖 子那几嗓子乱吼乱叫,真糟塌了这些钱了。老子一辈子都没正眼看过歌剧,不照 样开了这家四川饭馆吗!”     我本来是有准备挨老板骂的,但他对歌剧的污辱让我火冒三丈,当着他几个 伙计的面大声反驳他说:“你他妈懂什么?一个从芝麻小岛上跳船过来的,整个 一个岛国文化的牺牲品。你读过几本书?听过几场歌剧?你们那儿养得起歌剧院 吗?你也配谈艺术!”气是出了,但还是得找饭吃找工打。找到的第二个中餐馆 老板比第一个说的话还难听,我却忍下来了。在生存第一,艺术第X的现实社会, 我为过语言关整整打了三年的饭馆工。现在国内有许多小说和电视剧描写留学生 在中餐馆打工的故事,但没有一个象我所经历过的那样苦。我刚开始干的时候, 老板连一分钱工资都不给,说是拿小费是这行的规矩。等到分小费时,他却要我 分给倒水扫地的他老爹和在里面当炒锅的小舅子。由于我既没有打工的身份又没 有朋友,他整个把我当成机器,择菜剥虾,洗碗扫厕所,无所不干。每天早晨十 点一上班就开始忙乎,直到晚上十一点,基本上就没有休息的时候。那家餐厅位 于大学城中,来吃饭的百分之九十都是穷学生,而这百分之九十中的百分之八十 又一定打铁(不给小费)。遇到客人好的时候能挣个八、九百元一个月,最惨的 时候只有三百块钱。对于繁重的体力活我思想上还多少有所准备,但对于从BU SGIRL到油锅、大厨、老板公开地吃豆腐和调戏实在令我精神上倍受污辱。 有一次老板塞给我一百块钱,要求跟我干一下,因为老板娘回台湾过春节去了。 我气得把那一百块钱撕得粉碎,当着众多客人的面骂道:“干,干你娘去吧!你 也不闻闻你那根东西,除了腥臭味还有什么?等什么时候你老婆给你舔出点文化 味来,再来找你老娘来干。”   骂归骂,我却不能辞职,而他也不愿失去我这个廉价劳动力。我每天除了痛 苦地在这种环境中打工,而且还要面临着为保持学生身份必须注册上学,每天的 时间好象永远也不够用似的。我干得最苦的时候是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做昨天的 作业,八点钟赶到学校上课,十一点钟从课堂上偷溜出来往餐馆赶。有时为了多 挣点钱,半夜从餐馆出来再去送报纸,回到家常常是两三点钟了,睡两个多小时 又该起来做作业了。前一阵子《世界日报》的一个记者采访我,问我来美国印象 最深的是什么?我告诉他是给人当牛做马兼做婊子。也是为了语言,我违心地与 一个我并不喜欢的意裔老美同居了二年多,我相信大多数女留学生都有过类似的 经历,只是她们不敢说出来而已。当印第安那大学再次发给我研究生入学通知书 时,我随手把它扔进了垃圾桶里。这时的我已经考进了芝加哥歌剧团。第一次参 加《蝴蝶夫人》的演出时,我躲在化妆间紧张得两眼冒金星。三年了,我没有演 过一场歌剧,舞台对我已十分陌生。记得当我参加考试时,我的第一段曲《茶花 女》的选段就让在坐的所有考官点头惊叹。这时的我已经可以用纯正的意大利语 发音了,虽然我从没爱过那个无所事事的男人,但他那道地的罗马发音确实使我 受益良多。     这三年多失去自我的打工生涯,使我成熟了许多,改变了许多原有的对人生 的看法。我无论从内心或是外观都改变了许多,但对歌剧艺术的追求不但没有泯 灭,而是愈陷愈深。为了观摹美国歌剧演员的演出技巧,我不错过当地的每一场 歌剧。还开着我那辆五百块钱买来的破车,七上纽约,五下休斯顿去看一些经典 歌剧的演出。因为没钱买票,我常常在开场时躲在门口或大厅处偷听,然后在第 一场休息时混进场,找个空位坐下。有时则和检票的老黑套磁,趁机溜进去。当 然有时也需要付出些代价,这一点女人有先天的优越性。总之,只要能让我看歌 剧,叫我干什么都行。为了保持练声和运气的技巧,我每天都要吊嗓子,大多数 时间是早晨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喊,但有时打工太忙只好在房间里吊嗓子,有好几 次都被邻居打电话报警,有一次因为在练长拉音,没有听到敲门声,被警察破门 而入,吓得以后每次看到警察都紧张。     在芝加哥歌剧团的三年中,由于有了稳定的收入和到处演出的环境,我的演 技有了很大的发展。美国的歌剧团完全靠财团养活,演员的工资分好几档,一男 一女的主要演员最高,但大都是外请的,本团的演员要想爬到主演的位置上基本 上是不可能的。主演月薪高的可达七、八千,非常好的名星一场下来就可以拿三、 四千。但基本演员每月则只有一千五左右,而且只在演出季节的五个月内发工资。 所以很多人都有第二份甚至第三份工作才能养家糊口。但他们也有好的一面,就 是你如果愿意进修学习,歌剧团可为你付学费。这大概就是为什么美国的歌剧水 平总保持在世界一流水准的重要原因之一。所以,我利用这个条件,在伊立诺州 立大学修读了一个音乐艺术硕士学位,既圆了我的留学梦也充实了我的艺术涵养。 但我实在不甘心永远作一个基本团员的配角地位,我来美国是要在美国歌剧界出 人头地,要演主角。为此我参加过全美甚至欧洲许多歌剧团的考试,但大都因为 我是黄种人没有一张白脸大鼻子而落选。当我得知这里的歌剧团要上演《杜兰朵 》,需要的主角A、B两套人选中必须有一人是东方人时,我知道这是我千载难 逢的机会,我绝不能错过这次上帝给我的机会。为了准备一次考试过关,我又一 次背水一战,辞了芝加哥歌剧团的工作,用全部的积蓄,远赴意大利罗马的国家 歌剧院恶补。其间还给应邀赴意大利执导《杜兰朵》的大陆著名电影导演张艺谋 做了两个星期的助理兼翻译。虽然张艺谋完全中国京剧化的《杜兰朵》最终未被 欧洲歌剧界所接受,但我却学到了许多意大利歌剧真正地道的风格和唱腔。《杜 兰朵》自一九二六年首演以来,在国际歌剧界经久不衰,其经典地位不容置疑, 同时她也是最中国化的一部历史歌剧。你们这里素以文化沙漠著称,难得歌剧团 肯花大钱,上这场演职员近二百人的大型歌剧。     这消息立刻在全美乃至全世界的歌剧界造成轰动。几乎每一个主、次要角色 都有数十人竞争,而且来者不善,大都来自一流的歌剧团、有英国的、意大利的、 俄国的、日本的、加拿大的、美国的和中国的。大有拼个你死我活之势。我志在 必得杜兰朵一角,但我却又是所有竞争者中唯一没有在美国大歌剧团中担任过主 角的丑小鸭,其难度就更大了。我知道我没有退路,只有勇往直前。想知道结果 吗?那你今晚在大幕拉开时就知道了。   你知道吗,我一直有一个梦想,我很想在我有生之年去实现她:   我想把《杜兰朵》这场伟大的歌剧搬到她本来该上演的地方去公演,哪?北 京城!我想把第一幕安排在天安门城楼下,第二幕放在午门前的皇家广场,第三 幕在故宫御花园内,当明月升空时,让整个北京城的上空响彻着“好一朵美丽的 茉莉花”的优美的旋律……那将是一场多么壮观的伟大杰作,那万人齐唱的歌声 必将震醒沉睡多年的普契尼,同时也会震惊整个世界。   你说,我这梦能实现吗? (寄自美国) 〖编者按:九月五日到十三日,《杜兰朵》将首次在紫禁城上演,由佛罗伦萨歌 剧院(Maggio Musicale Fiorentino)演出,祖宾 ·梅塔(Zubin Mehta)指挥,导演张艺谋。有关网址: http://www.turandot-on-site.com/〗 (《新语丝》98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