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恋】                ◇百 合◇ 她从没看见过樱花。 她知道,樱花是日本的国花,也觉得,只有在那个四面环水的岛国,在富士山下, 才会有这么悲情的美丽--即使樱花这个词,说起来,也是一种美丽得震颤的感觉 了,樱--花,似有似无的声音,在心底轻轻一抽而过,然后,一声感叹,不由自 主地脱口而出。 她在挂历上看到过樱花。不细看,樱花很象苹果花,可是,比苹果花少了些有结果 的实在。穿着白色绣有华丽图案的女子,手上撑把红色油布伞,走在青石板砌成的 小径上,身后,是一株盛开的樱花。路面上,零零星星,是白色夹粉的花瓣,在厚 底的木屣下,被女子一脸的笑容映照着,仿佛活了起来,飘出画面,随着木屣在青 石板上的“嗒嗒”声,一路的空灵和飘逸,使得女子的笑容,也凭空地有了几分灿 烂的忧伤。 当她听说美国首府华盛顿也有日本在二十世纪初赠送的樱花时,她就一直渴望去亲 身体会一下那种热烈的开放,和开放后的悲伤--人说樱花花期极短,特别是一过 雨,便纷纷凋零。一年一度,等了三百六十五个日子,只为这么几天的显现,也真 够痴情了。短暂的美丽,总让人心悸,因而永恒,被无尽地怀念。是不是就是因为 日本人都有樱花的情绪,才会有那么多至美得致命的悲剧,才会有那么多让人痛不 欲生的生死恋?才会有川端康成自杀后被送往医院途中,看着车窗外温馨的暮色, 对司机讲的那句“难为你了”?才会有山岛由纪夫从容不迫地把刀插入腹内那瞬间 惊天动地绽开着的鲜红?生命本都短暂,如白驹过隙,可就是因了悲剧的色彩,才 分外丰富,从而真的栩栩如生?她从内心渴望这样一种的体验,她幻想当她站在樱 花树下,把许多似曾相识的感觉归拢在一起,轻风吹过,花瓣雨一样落在她的头上 ,她会很满足地微笑,然后,热泪盈眶。 可是,她丈夫说没兴趣。“那么远,开几个小时的车,只为了去看花,有什么必要 ?我周末得打球呢,锻炼身体重要。”每年的四月,到了看樱花的季节,只要她一 提起,他总这样说。 几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她始终没能看成樱花。这几年内,她毕业了,找了 份工作,生了个很漂亮的女孩,丈夫也在一家公司里拿着很高的薪水。她说不出什 么不满,也不能说。 一年前的一天,她实验室的一个中国人和她说起,在电脑网络里,可以看中文的新 闻,也有好多人在那里写作,什么样的文章都有。来美国这么多年,她一直不愿看 英文,见了任何的中文东西,都如获至宝,很贪婪地读完。中文网络,从此给她的 日子,添了好多内容。每天一上班,第一件事,就是看中文网络,晚上睡前最后一 件事,也是。后来,她发现,好多人的文章还不如她自己写的,便也开始在上面写 文章,而且,好多人读了她的文章,都说很喜欢,给她发电子信件告诉她他们读了 之后的感觉。从此她觉得日子充实多了,在家里,也没有那么多时间为了些无聊的 小事和丈夫吵架了。女儿有婆婆带,她除了工作,所有别的时间都花在中文网络上 了。 那天,在中文网络里,她看到一篇文章,是写北京四合院里的故事。故事的背景, 她都身临过,她想作者的年纪,应当和她差不多。最打动她的,是那种扑面而来的 家乡气息!来美国这么多年,她居然没有回去过,家乡的一景一情,已经很疏远了 。即使在梦里,也是朦朦胧胧的了。那篇文章,又让她见到了那些人们,听到了那 些声音。那种亲切和温暖,很切近地酸楚。仿佛只要伸出手去,家乡的气息就可以 握个满把。不由自主地,她给他发了一个电子信件,告诉他,她是多么感谢他给了 她一个重温家乡气息的机会。 他也给她回了封信,说是很高兴,又找到一个老乡。 一来一往,他们成了朋友。她喜欢他的幽默,聪明,和体贴。 她总是觉得,丈夫从没给予她需要的那种温情。她是个很敏感的女人,心里一直盼 望一个男人能象父亲象兄长一样地爱她,呵护她。她把这种愿望归因于她小时候父 亲常年不在家的缘故。 可是,丈夫是个好丈夫,好得觉得她肯定过得很满足。有时,她告诉他她希望他能 常抱一抱她,亲一亲她,说些甜言蜜语,做些细细小小的动作,他总是说:“你看 小说看多了。夫妻过日子,哪里这么多麻烦事?”说得她心里总是很委屈。丈夫不 抽烟,不喝酒,准时上班下班,除了吃中饭,从来不花别的钱。也肯定没有女朋友 或情人,因为有时开玩笑说让他去找个情人,他总说:“有什么意思?多些麻烦而 已。”他怕麻烦,即使连她心情不好时,他也懒惰问为什么,只是一句:“谁又惹 你了?”然后,脸也沉下来。 没意思,真的没意思。她常对自己这样说。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离婚?离了 婚是不是就能找个比丈夫还好的?她接触的男人不多,大学三年级时丈夫追她,她 看他各方面条件也不错,就答应了。大学一毕业,丈夫就出国,第二年,她便找人 走后门开了张结婚证,出国陪读了。出国一年后,她又上学,接触的大都是非中国 人,知道中国男人没有美国男人那么热情浪漫,却一直很羡慕美国男人对待女人那 种温情脉脉的样子。 她希望丈夫不张口闭口地叫她的大名,而叫的小名,或者就象老美一样叫“宝贝” ,希望她的生日或情人节时带她去吃烛光晚餐,给她买哪怕小小的但很美丽的礼物 ,象耳环手镯领花之类。可是,他从来没有。他也喜欢出去吃饭,特别是周末,说 :“平时没时间好好做饭,周末出去改善生活。”但她生日时,他好象从来不记得 ,情人节时,会说:“餐馆肯定都很挤,我们出去凑这个热闹干什么?” 她觉得自己渐渐老去,心情每天都是闷闷的,若不是儿子常常给她带来些笑声,使 得日子里还有些色彩,她真怀疑她已经行尸走肉了。 中文网络给了她新的安慰。写着自己的感受和自己的渴望时,她觉得,有种已经死 去的东西,在心底又慢慢复活了。她用文字给自己塑造了一个只有她和她的梦想以 及她的情感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她不怕受丈夫的嘲弄,她可以把一个完全和完 整的自己,完全和完整地端在自己和那些没有见过面的人的面前。好在丈夫不干扰 她,乐得个清净,因为她再也没有时间“噜里噜嗦地抱怨不给她温情了。”她把自 己固定在电脑面前的时候,他就在电视机前看体育节目。两个人从此相安无事,过 得平平静静。 他们每天都要通好几次电子信件,但是,总是她在说,他在听。好象他就在她面前 ,很耐心地听她的苦衷,愿望,回忆,和幻想,然后给她些劝慰和安慰。他特别善 解人意,她说什么,他都听得懂。她很欣慰,很感动,很感谢,生性敏感和浪漫的 她,竟然觉得这是上天给她的恩赐!深夜,越来越多地,她开始想象他,想象他应 该是个温文尔雅的男人,个子也许不会很高,但是,很有玉树临风的样子,象《 青春之歌》里的余永泽--她读的第一本与爱情有关的小说就是《青春之歌》,在 她的头脑中,永远不会忘却的一个爱情场景就是当林道静挽着余永泽的手, 夜里在金水河边散步时,余永泽问她:“静,愿意做我亲爱的吗?我会永远爱你。 ”书里写道:“林道静不说话,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她的印象里,余永泽是个温 存体贴极了的人,全身散发着典型的“小资情调”--她最渴望的那种轻纱一样的 脉脉温情!而她的丈夫,她觉得,简直是个米店老板! 她不知道他的具体情况,她从来不问,他也不说。他好象很满足于倾听,而她,没 完没了地倾诉。有时,他们会在电脑上交谈,看着屏幕上的文字,在故意调得很暗 的灯光下,她觉得,自己的内心,有一支幽幽悠悠的小提琴曲,扯不断地流出,把 她围绕起来,然后穿过电脑,向他飘去。因为,有时,他们什么也不说,任屏幕是 空白,但她知道,他在那边,凝视她,关心她,读她,她已经是一本敞开的书,不 管是文字,插图,还是空白,都坦坦然然地送到了他的面前。而他是谁?他会是她 的谁?她不想知道,觉得没有必要知道。 她读了他写的一篇小说,他的很少的几篇言情小说中的一篇。整个故事很一般,也 许还有些俗套,说的是“我”和一个家庭背景相差悬殊的女孩怎样挣脱了家庭的束 缚而相爱,而不幸的是,在“我们”开始计划共同生活的时候,那女孩不幸患了绝 症死了。尽管这个故事也让她流泪,但真正在她的心里激起一股对他的强烈呼唤的 ,是他故事的结尾:“我看在血红的太阳把整个地平线都打碎了,橙,粉,紫,红 ,青,大块的色彩,撒遍了西天。坐在草地边的石头上,我屏住呼吸,感到有一种 力量,强拧着,从胸口旋转而去,在我的脸上,留下两道冰冷的泪痕。我是个男人 ,我是不应该流泪的,我的体内,应该充满石头的冰凉和落日的辉煌。可我真的流 泪了,我知道,从此以后,我的命运便和某种东西联系到了一起,尽管此时此刻, 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就在那块大石头上坐着。坐了好久好久,当我站起来的时 候,夕阳已经完全消失了,只有越来越黑的天幕,满满地垂下。” 她想象着“我”就是他,想象一个男人能有这样的感觉,爱情里还有什么样的感觉 他不能理解呢?她的手颤抖着,打下几行字:“如果你有流泪的时候,我希望,我 在你身边。”尽管,她是多么惊讶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她那“米店老板”丈夫正在 客厅里看电视上的篮球赛,不时地,传来他一阵阵的欢呼。儿子已经跟着她奶奶睡 下了。她的心“嘭嘭”地跳,她明白,她的命运,也和某种东西联系到了一起了。 “谢谢,”他说:“这是故事。但是,无论怎样,谢谢你。” 其实,连他的名字,她也是不知道的,她只知道他的笔名。和他“交谈”时,她称 呼他的笔名。 她想见到他,她想象着见到他的情景。她想象着,有那么一天,应该是个黄昏的时 候,就象他写的那样,血红的太阳把地平线都打碎了,五彩的颜色,撒满西天。她 不想让他知道,骗他说,让他傍晚在门口等一个人,因为她让那个人给他带去一件 礼物。她会穿着玫瑰红的丝长裙,飘着黑瀑布一样的长发,无声地走到正在等待的 他的面前,那时,霞光照在他的身上,连他看她的眼神,也有了种温柔的粉红色的 光芒。他不需要问她是谁,他就那样站在那里,看她飘飘地走来,她的脸上,有种 悲伤的释然和恬淡的喜悦。 在这样的想象里,她入睡。身边的丈夫,也依然酣睡,就象往常那样。她没有觉得 对不起丈夫,她只感到一种初恋般的兴奋和幸福。她的心,活泼泼地苏醒了,使得 白天的她,散发着一种光彩,她恢复了多年不见的美丽,也开始注意自己的穿戴和 化妆了。丈夫好象什么也没有察觉,她为此觉得高兴,虽然,某些时刻,她会稍稍 有些惭愧,但每当她感到惭愧时,她会马上去想丈夫的讨厌之处,让任何影响她喜 悦心情的感觉,都在她心里停顿不下来。 她不知怎样才能见到他,她不知他结婚了没有?有女朋友了没有?她不想问,如果 他没告诉她,她也不想知道。她想,这种感情,毕竟不是现实中的,谁又能肯定一 个人的性格和其作品是否相符合?如果见了面,和想象的不一样,她想她承受不了 那种失望。想象中的总是美好的。他也没有说要见她。然而,有些时候,她真的是 想见他,想要一种实实在在的相握相交融,听到他的声音,也许,接受他的触摸。 不然,好空,特别是当她梦见他时,他的面容总是模糊不清,以至于醒来的时候, 心里有一个巨大的角落空空荡荡,好象有风吹进来,把她浮起,她站立不稳,好想 哭。 终于,机会来了。一大群比较能聊得来的网络上的朋友,决定以去华盛顿看樱花的 名义,聚一聚。“怎堪相识不相逢”,象那歌里唱的那样,靠文字交了这么长时间 的朋友,谁都想见一见彼此的“真面目”。他说他要去,她于是决定也去。不用找 什么借口,丈夫不会阻拦她的,他对她相当放心,用他的话来说:“如果一个有了 孩子的女人还去穷折腾,这个女人是没救的了。”他从来还没觉得自己的妻子没救 了呢。但是,他说:“你要去就自己去吧,我才不和你们那些酸文人打交道呢。” 她心里喊着谢天谢地。 她特意给自己去买了几套衣服,都是那种很飘逸的料子,穿上去,相当有春天的感 觉。她希望自己不会离他的想象太远,尽管,她从来没有问过他是怎么想象她的。 他说他周五就会到,会住在一个朋友家,然后和别的人一样,周六中午去一个网友 家集合,一起去看樱花。她说她周五到不了,周六上午离开家,无法在预定的钟点 赶到那个网友家里。他说他会和别的网友一起,下午一点半在杰弗逊纪念堂前和她 会面。 五个小时的车程,她不知怎么过的。她想他会是她想象的样子吗?在那么多人中, 她会把他认出来吗?别人会看得出她对他不寻常的感觉吗?她不知自己将住在哪里 ,华盛顿没有任何熟人,也不想去那个网友家和别人一起去挤,人多的时候,她会 不习惯,会失眠,而她第二天还得开车回去,不能睡不好。 到了华盛顿后,她就在离看樱花不远处的一家旅馆,订了一个房间,然后,搭出租 车去杰弗逊纪念堂,因为听人说,在这样的时候,在那周围,根本找不到停车位。 天不作美,飘着细雨,很冷。她穿着黑色的羊毛连衣裙,外面罩着红黑相间格子长 绒呢外套,这样的天,穿不得玫瑰红丝裙。 樱花只是沿湖的一圈,不知是不是因为人太多,她并没有感觉到那种绚丽的美丽和 悲情,只觉雨雾中一颗颗各种各样的人头,在樱花树底下穿来穿去,好象它们才是 主要的色彩和情景,而那白色的樱花,只是一种很淡的背景。 她站在纪念堂最上面一层台阶上的圆柱子下等着。一群一群中国人模样的人从下面 经过,但她知道他们不是她要见的人,因为,凭直觉,她知道,他不在里面。两点 半时,一群前前后后差不多二十个人走过来。她的心开始跳,她觉得,那个走在人 群中间的穿米黄色夹克衫的人就是他。他中等的个子,快四十岁的样子,一脸的沉 静。她没有动,眼神越过前面几个人,随着他的走近而慢慢收回。当他的手握住她 的手时,她肯定了这就是他--他的手给她的感觉,就是想象中的,温暖有力,在 那一瞬,她想哭。 “我看,我们回去吧。樱花不过这样,人比花还多呢。再说,这么冷,大家别冻病 了。”牵头的网友说。大家一致同意,于是,二十几个人,便一起去了那个网友家 。在地铁上,她和他坐在一起,却没有说什么,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微微低着头 ,居然不敢看他。同时,她心里也有种戏剧般的感觉,有种戏剧上演后的轻松-- 终于见面了。 一伙人挤在网友不大的客厅里吃螃蟹和“披萨”,喝汽水,唱歌,跳舞,说说笑笑 。这么多人,大多数以前素不相识,就因为彼此的文字,竟象故朋旧友。都是近而 立之年或过而立之年的人,凑到了一起,竟然如此疯狂,歌声笑声,几乎顶裂了天 花板。她不怎么会唱歌,躲在一个角落,和三三两两的女友们说着些细细碎碎的事 情,或者因为一句笑话,笑得死去活来。偶尔,她会看一眼在唱卡拉OK的他,每 当这种时候,他也在看她,她相信他知道她的意思--他们会有时间在一起的。 他的声音很好,很低沉,有些嘶哑,唱起歌来,有种发自内心的情感。她最喜 欢的是他唱邰正宵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听说,那首歌是邰正宵为他车祸丧生 的女友写的,所以分外感人,催人泪下。     夜风已冷回想前尘如梦     心似冰冻怎堪相识不相逢     难舍心痛难舍情已如风     难舍你在我心中的放纵     。。。。。。 一句“怎堪相识不相逢”,道尽了怎样的恳求啊! 夜深了,她感到疲倦了,要回旅馆去。他送她。车上,她没说话,他也不说。雨丝 细细地飘在窗外,雨刷“哗哗”地一上一下地摆动,从车外疾驶而过的昏黄的路灯 ,不时地在他侧面的轮廓上撒下一层梦一般迷迷朦朦的光,让她的心,在一种盈握 的情绪里,上上下下地浮动。她闭上眼睛,让一丝微笑,若有若无地挂在嘴角。终 于。。。。。。她心里又说。 下了车,站在旅馆的外面,她不说话。他看看她,不言语地,跟她走了进去。他似 乎懂得她每一个眼神,是不是?她问自己。 进了房间,开了灯,顿时,一种很温柔很温暖的桔黄随随便便地张开了一张大大的 丝网,让人觉得很熨贴,很放松。 “坐吧,”她坐到了两张床中的一张上面,他坐到了另一张上面。订房间的时候, 只有这种双人房间了。 “终于见面了,是吗?”他笑着问,纯净的背景话,很有磁性。 “终于见面了。”她低低地重复道。终于见面了,她心里又说。她叹出一口气,也 笑笑。 “你和我想象的一样。”她又说,抬起眼睛,看着他。他并不是电影里的余永泽那 样,可是,他身上有种清楚的儒雅的气质。他站起身,把外套挂在衣橱的衣架上, 只着米黄色的亚麻衬衫。 “我倒是没想象过你的模样,可我知道你的性格,我一见你,就知道是你,因为人 的性格是写在脸上的。” “骗人,因为我等在那里,你当然知道是我了。”她开始感到轻松了。 “也许,不过,即使你和别的人在一起,我也会认得出你的。” “好象你真的很有本事似的。”她撒娇着说。 “我本事大嘛,”他凝视着她说,眼底有种深深的东西,使她心口轻轻一颤,不禁 低下头去。 “对了,我给你带了一个小礼物呢。”她掩饰地站起身,打开放在桌上的旅游包。 “希望你能喜欢。”她递给他一个浅灰色的小小的首饰盒。 他打开,抬头看着她,“为什么?”是一个小小的镶着橡色宝石的领带夹,她也不 知道是什么石头,有一次去逛商店,看到了,觉得很喜欢,就买下来,虽然那时她 不知自己究竟是否有一天能够见到他。但是她相信他会喜欢的。 “不为什么。”她也低头摆弄着那块小石头,不敢抬头。她感到他的呼吸吹在了她 的头发上。她有种想把自己的头靠在他怀里的冲动。 浅褐色的窗帘静静垂着。她的体内有种新的觉醒,一种对于她自己的做女人的重新 认识,席卷着淹没了她,渴望和奉献在唇和唇,指和指之间流动回旋,在他的男性 的力量下,她柔软如绽开的樱花。“爱我,好好地爱我,好好地。”她恳求着,叹 息如风,从她的唇间颤抖着绕向他的耳边。他的手,熟练地滑过她身上每一处峰谷 ,所到之处,都有簇簇的波浪,此起彼伏,小河般欢唱。她想接受他,她想容纳他 ,她想给予他,愿望在心中嘶哑着挣扎,她在从来没有想象过的无底的深渊里慢慢 下沉,任一浪一浪无法忍受的痛楚和甜蜜,将她整个地生吞活剥。 是她的还是他的哭泣般的叹息,仿佛从远处传来呢?她听见他在呼唤她的名字,尽 管这种呼唤有些陌生,但是确确实实地,是她的名字。她曾这样被呼唤过吗?她的 另一个男人曾这样呼唤过她吗?她的丈夫。。。。。。她的女儿的父亲? “羞耻和别的东西一样,当和它生活足够的时间后,它就变成了家具的一部分。” 是在什么地方看过这句话的?她会为此时此刻的一切感到后悔吗?她能承受得了那 种自我谴责吗?这种风险,她冒得起吗?当她再和丈夫同床共寝时,她会把这一切 都忘记吗?当这一切发生之后,一切都将如旧吗? 她犹豫了。性很容易就获得,可是,爱,是世界上最难以得到的。她对他,是爱, 她知道。那他呢?她怎样才知道?爱是最辉煌无比的奖赏,拥有爱的人,便拥有整 个世界。当他们有了性的关联,那种心的相近和抚慰是否会依然存在? 她轻轻地却很有力地推开他。“不,我不能。。。。。。”她的头,贴在他平滑坚 实的肩上,感受着他的温暖:“我怕。。。。。。” 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不要怕,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不会。” 即使只这样靠着他,她也觉得自己做女人所有的温柔和柔软都深深地把她包裹起来 了。“就这样吧,不要。。。。。。让它是我们之间的一个秘密,让我用心去爱你 ,而不是。。。。。。否则,我会后悔,我怕把什么都破坏了。让我的爱永远单纯 ,温柔,好不好?” 当心里充满一种纯净的爱,即使是雨天,在相爱的两个人之间,也是阳光灿烂的日 子啊! 她睡得很香甜。早晨,当外面的鸟儿开始鸣唱时,她就醒了。她站起身,走到窗边 ,掀开窗帘,看到金色的阳光正照在窗外的一株樱花上,是一棵不大的白色的樱花 ,洁洁净净地开着,看不出任何生命短暂的迹象。 回过头,看到他正熟睡。平静的样子,竟象一个婴儿一样无辜。站在他的床前,她 目不转睛地看着,被深深地感动了。她轻轻地拉了拉被角,盖上他露在外面的肩, 然后,目光缓缓地移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有泪水,从心底流出。 她结了帐,告诉柜台上的人不要去打扰他,走了。 199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