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24/12(第三七一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inyusi.org           ※ ※※※※※※※※※※※※※※※※※※※※※※※※※※※※※※※※※※※                  § 【卷首诗】            §     故乡                  § 何军雄:故乡           §   ·何军雄·                  § 【牛肆】             § 渺渺炊烟,家的版图上                  § 镌刻着童年的天真 夏 沙:这个世界会好吗?     § 以及儿时最甜蜜的梦 杨志宏:废话例与析:       §      无知者无畏,外行话大事  § 大豆高粱,喂养生灵的种子                  § 从泥土深处,拼命向上 【丝露集】            § 为了能早日见到光明                  §  乖 娃:姐姐的红头绳       § 山雀鸣叫,那是最为熟悉的 江一平:我家的桃子        § 乡音。连同母亲的咳嗽                  § 回荡在故乡的山梁与沟岔 【网里乾坤】           §                   §  董杰旻:邦格谈马克思主义的承诺 §     与现实 § 方舟子:从叶嘉莹胡评杜诗谈怎么 § 评价诗的好坏 §                  § 【网萃】             §                  § 王先鞭:父亲(四十六~四十七)  §                  § 【网讯】∽∽∽∽∽∽∽∽∽∽∽∽∽∽∽∽∽∽∽∽∽∽∽∽∽∽∽∽∽∽∽ 【牛肆】∽∽∽∽∽∽∽∽∽∽∽∽∽∽∽∽∽∽∽∽∽∽∽∽∽∽∽∽∽∽∽ ◆    这个世界会好吗?    ·夏沙·   “这个世界会好吗?”,这是梁漱溟的父亲梁巨川在跳湖自尽之前问的最后 一个问题。在自尽前三天的那个清晨,他向梁漱溟发出了这样的疑问。当时身为 北大哲学讲师的儿子回答说:“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在梁巨川 的遗书中,他为自己的自尽留下了这样的注脚:“国性不存,国将不国。必自我 一人殉之,而后让国人共知国性乃立国之必要……我之死,非仅眷恋旧也,并将 唤起新也。”几十年以后,来自美国芝加哥大学历史系的艾恺(Guy S. Alitto) 教授将在1980年代对梁漱溟晚年的访谈集结成书,并最终以这个问题命名了这本 访谈集,书名《这个世界会好吗?》,所对应的英文是“Has Man a Future?”, 直译出来的意思就是:“人类有未来吗?”   长久以来,我对人类的未来一直都是抱着一种乐观主义的态度,总以为哪怕 人类有时候会犯浑,会走一些弯路,但是人类总体上还是在蜿蜒曲折的路上向着 进步和光明迈进。但是近年来人类的种种表现,却让我看清了人类这样一种生物 身上根深蒂固的劣根性。我们自私狭隘而又冷血无情,目光短浅而又刚愎自用。 这些本性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文明的发展而从我们身上消失。它们只是暂时 地屈身蛰伏下来,等待着合适的时机卷土重来,并且会裹挟着更加巨大的能量, 把过去被压抑的暴力欲望和嗜血属性加倍地报复回来。这让我陷入了对自己乐观 主义的深深怀疑,反躬自省这样的乐观是不是也带着很多脱离现实的盲目和狂妄。   世人瞩目的美国大选已经落下了帷幕。与选前呼声很高的民主党候选人哈里 斯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不被民调看好的前总统,已被定34项重罪的共和党候选人 川普再次出人意料地成功当选,以赢下所有7个摇摆州的压倒性胜利成为了美国 第47任总统,并且成为了掌握参议院、众议院和最高法院多数的“三权合一”的 总统。川普的当选表明美国再次回到了孤立主义的轨道。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大规 模驱逐非法移民、提高对外贸易关税、剥夺妇女堕胎权、退出巴黎气候协定、对 抗美国传统盟友、出卖乌克兰和台湾利益,把美国重新带回孤立主义的主张。即 便历史的教训是美国在1920年代也奉行过孤立主义,并执行了严格的关税制度, 这是导致美国1929年-1933年经济大萧条的重要原因。   主持过洋务运动却终归失败的李鸿章曾经这样自嘲:“我办了一辈子的事, 练兵也,海军也,都是纸糊的老虎,何尝能实在放手办理?不过勉强涂饰,虚有 其表,不揭破犹可敷衍一时。如一间破屋,由裱糊匠东补西贴,居然成是净室, 虽明知为纸片糊裱,然究竟决不定里面是何等材料。即有小小风雨,打成几个窟 窿,随时补葺,亦可支吾应付。乃必欲爽手扯破,又未预备何种修葺材料,何种 改造方式,自然真相破露,不可收拾,但裱糊匠又何术能负其责?”   拜登总统也是一个尽职尽责的裱糊匠,在美国这座已经四处漏风的房子上面 修修补补,虽然尽力维持着这座房子表面上的光鲜亮丽,然而却终究无法阻止来 自房子内部的蛀虫和朽坏。直到川普一次又一次地打破房子上的门窗,彻底把房 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一面展现到了世人面前,我们才终于发现美国早已不是 大多数人心目中的自由灯塔和文明世界。它长期存在的民粹主义、反智主义裹挟 着基督教福音派的保守主张展开了对进步主义、自由主义的疯狂反击。目力所及 的未来几十年,整个社会环境都会往保守的方向发展;最高法院的大法官们将主 要由保守派组成;人们会失去更多自由;反智主义会被认为比相信科学更聪明; 道德力量失去感召力;弱肉强食的观念则更得人心。   我曾天真地以为不正常的只是那些无法自由发声、信息不能自由传播的世界。 那里的人民被困在信息茧房里,被虚假片面的信息高强度洗脑,导致他们既没有 清醒与理性的认知,也没有反抗和建设的能力。然而这次的美国大选却给我狠狠 地上了一课。即使是在能自由发声、信息自由的世界,民主和科学同样也会面临 着来自民粹主义与反智主义的严峻挑战。如今的大数据时代可以将每个人都困入 信息茧房。我们每天看到的都是大数据推送的我们爱看的信息。我们并不了解甚 至拒绝了解信息茧房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并沉醉于茧房之中沾沾自喜。那些 迎合人的直觉与傲慢、煽动社会仇恨对立的虚假信息,将会更加具备病毒式传播 的感染力,而那些试图澄清和破解谣言的努力都是那么步履维艰而又收效甚微。 如果不能有效团结并唤醒大多数人的常识和理性,民粹和反智将轻而易举地战胜 民主与科学。   与此同时,我们曾经习以为常并且深信不疑的那些价值观念,也都在迎来一 个全面崩塌、重新解构的危机。反对侵略、锄强扶弱本该是人类经过两次世界大 战创伤后刻骨铭心的普遍共识,但是在如今的时代,这不再是一个具有感召力的 呼唤。有相当多的人是为侵略者说好话又普遍坚持受害者有罪论的。那些能够施 以援手的国家的人民,也只愿意置身事外、独善其身地过好自己的日子,不愿考 虑之后的世界将是怎样的黑白颠倒、弱肉强食。他们只看到了眼前没有。相信科 学、关注气候本该是科学昌明时代的对科学理性的认可,但是在如今的时代,科 学也不再被视为具有充分的可靠性,反智主义的泛滥让各种阴谋论变得比科学结 论更有传播力。有相当多的民众无法感知到事实上并不遥远的危机,也不愿考虑 之后的世界将是怎样的洪水滔天、生灵涂炭。他们只看到了眼前没有。性别平等、 肤色平等本该是一个逐渐清晰的奋斗目标,那是凝聚了无数仁人志士前仆后继的 热血换来的人类进步,但是在如今的时代,他们又成为了反对“政治正确”的讨 伐目标。某些领域可能存在的矫枉过正又反过来形成了舆论反弹和谣言反扑,进 一步强化了身份政治中的尖锐冲突。有相当多的美国选民无视候选人的执政能力 与个人品行,只认同与自己性别、种族身份匹配的候选人,也不愿考虑之后的世 界将是怎样的无法无天、暴力横行。他们只看到了眼前没有。   我们不得不承认,民主制度始终无法摆脱民粹主义、反智主义的幽灵,也无 法消弭大多数人的无知与短视。即便是那些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也都会犯盲人摸 象、不见全局的错误。只要我们依然相信普选式的民主制度,我们就不得不接受 民主制度选出的领导人往往只能代表这个国家的平均学识水平,甚至能选出一个 心怀鬼胎的独裁者。民粹主义、反智主义将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作为民主制度的 副产品给所有人造成伤害,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警示精英对底层诉求的忽视会有 多么严重的后果。我们不可能指望依靠民主选举解决人的愚昧无知、短视偏执的 问题。我们最终要依靠的是尽可能普遍、深刻的公民教育、常识教育和逻辑训练。 民粹主义和反智主义不会消失。你只能依靠更好更普遍的教育尽可能地去平衡它 们。与此同时,为了预防独裁者对国家可能会造成的巨大破坏,美国的建国国父 们已经从国家制度上建立了三权分立与互相制衡的运作机制,哪怕川普已经在形 式上达到了“三权合一”,他也依然要受到共和党内部建制派与美国宪法的约束 而无法为所欲为,而已经生效了235年的美国宪法是否能够经受住川普这一任期的 挑战,将决定美国和世界未来的命运。   同时我们也应该吸取教训,对于人类的未来不该再有盲目的乐观。任何进步 的到来都不会是一蹴而就。人类的劣根性将伴随着它一次又一次地在充满荆棘的 道路上刺伤我们蹒跚的脚步。我们不能只会轻蔑地嘲笑那些给川普投票的人是多 么的愚蠢、自私和短视,因为这同样意味着我们没有成长和进化,而是应该反思 为什么明明更有益于中下层民众的政策、主张却偏偏得不到这些民众的认可和支 持?不论是因为民众轻信共和党虚假的洗脑宣传也好,还是民主党自身的宣传策 略错误也好,抑或是并没有真正抓住民众真正关心的经济、移民议题也好,我们 都应该做出切实有效的应对。归根到底,只有让自己变得更强大更有说服力,深 入民间、体察民情并充分争取到广大民众的支持才能打败另一方没有底线的忽悠 和欺骗。   ——所以,最后的最后,当你又回首一切,这个世界会好吗?   ——等通知。   2024.11.17 ◆        废话例与析:无知者无畏,外行话大事   ·杨志宏·   一、2024年8月   A:转以色列的袭击在加沙杀害了一个妈妈和六个孩子的消息。   B:杀人犯的孤儿寡母也很苦,那么就可以不追究杀人犯任何责任?   A:追究不是通过伤害那个孤儿寡母。如果杀人犯的孤儿寡母也被杀了,是 不是过当?   B:在战争里只是误伤。   A:这是有意的连续几乎一年了。   B:可以看看电影《天空之眼》,就是说这个问题。   A:说的轻巧。   B:群贼就是算准投鼠忌器。   A:你这是自己让自己在圈子里呆着。   B:别扣帽子。   群贼死绝我才高兴——-我这观点到我死都不会变。   A:敌人反对的就是你支持的呗。   B:不是。群贼也吃饭,我就去吃屎?   A:我们人人都是这样。   所以可能在某个专业研究的领域上灵在别的地方也立刻就变成大傻瓜。   在任何一件事情上都要艰苦学习思考才可能有所得。   以色列科技发达→以色列民主→以色列被哈马斯打击→以色列反对哈马斯→ 以色列对哈马斯混杂的加沙平民区进行袭击→以色列杀人有理。   这和那个高二时急就章推理有什么区别?   B:你这推导也不对。   科技发达跟民主,倒是必然联系。   未闻群贼有科技发达者。   A:我知道在这里要栽。   以色列的民主是咋回事?考察过吗?   民主是个这么大的词。   连书法比如异体字都能那么复杂,有那么多细节。   B:别说这个了。你想说服我,就没这个可能。   A:我不是想说服你。   我不在意你到底是啥态度,反正你也不投票。   B:嗯。   A:我只是实验一下一个人有没有能力,看到一件事情的复杂。   然后面对一个复杂的事情或者去研究或者闭口不言。   B:再复杂,也有一个大的形态。   A:看看吧,借口就来了。   B:就像书法,有个最简单的内核。   群贼只要抱着个孩子,就可以为所欲为?   这个事《三国志·诸曹夏侯传》有完美答案。   曹操下令,再有劫持人质事件,不必顾忌人质。从此,劫持人质再没发生。   A:哈马斯和平民的关系,首先被你简化成这样了。   B:群贼死绝再说。   A:看看吧,其实已经有复杂的问题了,但是钻不进去。回来寻求简单的阿 弥陀佛:不需要读那些复杂的佛法,只需要阿弥陀佛。   B:佛法不会复杂。   照你这么玩,群贼只会越来越嚣张。改聊别的吧。   A:跟我也没啥关系,我又不投票。   不过是通过一件事情,认清楚自己和别人是怎么思考问题的。   B:说句实话,假如我死,群贼就能死绝,我也不吝惜我这条命。   A:对呀,小刀会、红灯会了啥的。   B:我恨群贼之极。恨不得一个一个剐了它们。   所以呢,就别聊这个了。   我亲自动手剐它们,我也会心平气和。   A:对呀,但是你想想你从来没见过这些,你全是听说或者看电视。   就是说完全被煽动到这种程度。   B:不是。   我是刀枪不入的。哪那么容易被说服?   A:每个人都这么想啊。   B:放在大清,我肯定是剿长毛、义和团的。而且除恶务尽。不会留一个活 口。   A:你看这些全都是可怕的决定论。对自己想的事情没有一点怀疑。   B:我肯定站在文人一方。不用思考。   A:好像文人有一个固定的一方,还有一群固定的文人群体。这都是脑子里 后来的抽象。   B:当然。文坛领袖是曾国藩。那些阿猫阿狗不算。   A:还是好好写字吧。任何问题,任何一句话钻进去都是大坑,想说对了都 不容易。   绝大多数人永远一辈子也想不到这个问题。   B:这么钻牛角尖,许多事就干不成了。   若你是以色列总理,你咋办?   A:你现在要干啥事儿啊?我现在要干啥事儿啊?先知道怎么想道理,再操 心怎么干事儿。   所谓钻牛角尖干不成事,这不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了吗?   B:按你的想法,不惩罚群贼,那么群贼会越来越嚣张。以色列永无宁日, 直到亡国。   A:你这回死循环了,从以色列……到杀人有理。   所谓钻牛角尖干不成事,什么叫钻牛角尖啊?这就变成一辈子学的功夫一下 子就扔了啊。   某人不是说学了20年书法才有一点点心得吗?   B:误伤。又不是无差别攻击。   A:得了,咱们不搞循环。   B:若是无差别攻击,巴勒斯坦人早死绝了。   哈马斯才想这么对待以色列。   A:你就别为这事儿废脑筋了吧。   既然大概明白事情应该怎么想,那就要用这些思路去想这些事儿。   而不能用自己习惯的那一套去套所有的事情,立马就变成中医啦啥的。   B:对。我还是这个看法:哈马斯、塔利班、xxx九族全都死绝,我才高兴。   这观点一直到我死都不会变。   所以,你也省省吧。   A:这个无所谓,重复1000遍也没关系。只是看自己就能明白为什么不少专 业内似乎能遵循逻辑思考问题的人一出来立刻糊涂。   我无所谓,你到底怎么想。   只是解释,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会发生?   因为很多人都觉得自己生而知之,或者根据某种直觉,某种既定的观念,根 本都不研究数据,也不想自己能不能获得有意义的数据,就能处理复杂的事情。   B:争论这个无意义,算了吧。你我该庆幸军队没在你我手里。   A:软件是在人的脑子里的;时代变了或者社会变了,软件并不是一下子就 变得。   B:不是。   A:没啥是不是的,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可厉害了,在处理没有数据又没有训 练的复杂的领域[CoolGuy]   B:剿贼过程中的误伤,否定剿贼。这不也太简单吗。   A:还是算了吧,既然知道问题复杂,就要想着如何处理这个复杂的问题, 而不是顽固用自己的那一套去自洽看到的东西。   B:你也是哦。   A:对呀,每个人都是。   B:所以,还是算了吧。浪费时间。   二、2024年5月1日A胖圈   1、善恶美丑好坏不是身体,是思想;思想不是按人的身体整块算的,也不 是按照人的生命存续凋亡算的。   2、敌后有武工队,为什么三光是残忍残暴的?   3、什么是国际人道法?   https://mp.weixin.qq.com/s/G7l8MXPzEyPb_2UD0QTtqw   4、以色列到底怎么干的?大洋一边的年轻人消息准确,还是某网民明白?   5、犹太人和以色列不是一回事。很多犹太人不支持以色列。以色列和以色 列的右翼政府又不是一回事。   6、德勒兹在1988年的短文《无论他们在哪里都能看到它》(Wherever They Can See It)开头写道:“欧洲并没有开始偿还它对犹太人的无限债务;而是让 另一群人民,一群无辜的人民——巴勒斯坦人付出代价”。   https://mp.weixin.qq.com/s/9KZQ_dB-qXjTTlkpAXSfcA   三、旁观者言   巴以冲突这种事情在中文网上可以谈的,可以有不同意见。   这是跟朋友交流思想,记下来,说明我们互相都有可能多么糊涂,是说我们 人都会被这样迷惑。   巴以战争里牵涉太多复杂的问题,每件事情都有需要继续思考的阅读的东西。   了解那里的人民生活社会的情况,才能理解为什么冲突。   如果把以色列→民主→科技发达→以色列当局做事情就对,明明问题复杂却 不下功夫研究,而是用一个固定的格式去简单化的处理这么重大的问题,就会出 问题。   对于以色列爱和对于哈马斯的恨,这些都是抽象的东西,跟现实和具体如何 对应才是根本真正要思考的问题。   人的脑袋瓜会出多少乱子啊?   所以说,经常出幻觉的大模型一定不是人脑的模拟吗?我觉得是的。   四、面对邓宁-克鲁格效应,没有一劳永逸   D-K Effect   有俗话说,无知者无畏,这个常识反映了一种常见的认知偏差,就是人们在 自己缺乏能力的时候,反而对自己拥有这项能力的估计偏高。   罗素曾指出:(Bertrand Russel )   - **"世界上的麻烦在于,愚者信心十足,而智者充满疑虑。"**(The trouble with the world is that the stupid are cocksure and the intelligent are full of doubt.)   发生在民主政治里怎么办呢?   还是要依靠教育和互相影响。   所以泛泛而谈说不要讲道理之类的,是有害的。   罗素表达的意思是,这是两方面的问题,不是一方面的。   民主的意思是说人人都可以发声,不要光让给那些胆大无知的。   所以就是不停地教育,不停地讲道理,不停地说服。   这个位置是动态的。没有人预先知道谁无知谁无畏,讨论出来才能明白。   所以民主的系统里话多。就是不能让任何人天然安生正确,没有一劳永逸。   什么好东西有了中国特色就要变味。 【丝露集】∽∽∽∽∽∽∽∽∽∽∽∽∽∽∽∽∽∽∽∽∽∽∽∽∽∽∽∽∽∽ ◆            姐姐的红头绳 ·乖娃·   (一)   “北风那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年来到……”   每当下雪的时候,我就会不由自主地哼起这几句歌词,同时想起二姐的红头 绳。   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男孩。那个年代,人们普遍穷,但却特别 能生。上一代人生得多,活得少。东边郍婆生了十一个,只活了一个。这最后一 个,干脆取名丑娃——为了好养活——名字取得难听点,连閰罗王也讨厌。西边 郍老老爷读过书,为了抱孙子,老早将孙辈的名字都取得好好的,天字辈,后加 “忠、孝、仁、义、礼、智”。只有天礼活的时间长,过了周岁,另外几个都没 能过周岁就夭折了。名字都用完了,还是没能好好享受含贻弄孙的生活,没奈何 抱憾离世。最后到底活了一个,没了老先生取名,郍爷只好自己给儿子取名“天 民”,这天民也就是我西边郍叔。这都是解放前的陈事了。我大姐是1955年出生 的,由于是第一个孩子,也无可如何,我爷爷给取名“茹凤”——像男孩的意思。 自那以后,好像是定了闹钟似的,我母亲四年生一个,一连又生了三个女儿。前 一个娃一直吃奶吃到吃不出奶水为止。二姐出生时,爷爷非常失望,但仍然给取 名“改茹”。到老三、老四出生时,我爷爷就完全失去耐心,不闻不问了。我父 亲顺着爷爷的想法依次取名“换茹”、“茹消”非常直白,连“焕、肖”这样的 谐音字都不用。我爷爷没能抱到孙子,只活了52岁也步他郍叔的后尘,带着对祖 宗的愧疚撒手西去了。爷爷去后,家里失去了一个劳力,我家的境况更是雪上加 霜。父亲眼巴巴地看着对门五个儿子,大的身强力壮,小的活蹦乱跳,加上乃父 乃祖,四五个精壮劳力。年终算盘一响,盈余好多工分,分粮还能分到钱。而我 家反而还欠队里几十斤粮。终于,有了一个我,让我母亲也硬气了一回:“瞧, 谁说我不会生儿子?”只可惜,爷爷去世了,缺了一个强有力的赏识、夸耀的后 盾。我父亲在门前也能抬起头了,那段时间走路总是带风,脸上总挂着笑。这件 事后来屡屡被人提起,我都听了不知多少遍了。   我能记事的时候,大姐已经出嫁了。大姐第一个孩子是女孩,很不受公婆见 待。坐月子的时候是我母亲侍候的。本来婆婆侍候媳妇坐月子是婆婆一生中的大 事,门前人也都看着呢。如果月子没侍候好,你可不要埋怨你老了的时候媳妇不 好好管。那是那年正月十五刚过——有人说小外甥女是福命,正月里出生,大生 日——母亲还在大姐家。一天傍晚,我见到门前的孩子们衣服上要么在胸前,要 么在肩头用线簪着一串咬虫虫馍——核桃大小的用白面蒸的有小鸡、鱼、小猪等 造型的小馒头。人们用绳子串起四五个咬虫虫馍,绳子末端有红布或红绸子或各 种颜色的小花布,然后把咬虫虫馍簪在小孩子的衣、帽上作为装饰,当然更重要 的作用是想让它们吃掉那些虫虫们以保佑孩子们平安、健康。我也在家里找了一 个咬虫虫馍来到做饭屋,想叫二姐帮我簪到衣服上。二姐正在忙着烧汤,没顾上 搭理我。我就赌气到离我们村南边五里外的大姐家找母亲去了。等到父亲从饲养 室回来准备喝汤(吃晚饭),到舍里一看,老三老四已经呼呼大睡,才发现我不 见了。父亲大惊失色,把二姐骂了一顿,赶紧发动左邻右舍,四处寻找。父亲先 请会掐算的胡儿妈掐算了一回。胡儿妈嘴里念念有词,用长着长指甲的大拇指在 其余四指的关节处掐了几轮,然后说:“你到南边去找!”当父亲骑着自行车到 大姐家村头的时候,我也刚好走到村头。天已经黑透了,东南方半空中的月亮也 跟着我来到大姐家村里。父亲撑住车子,到我跟前,在我屁股上狠狠地搧了两下。 我莫名其妙,一向见了我努力显出慈祥的父亲居然会打我,我哇地大哭!父亲突 然又紧紧地抱起我。父亲把我带到大姐家,见了母亲,让母亲把咬虫虫馍给我簪 在胳膊上。我想跟母亲在大姐家住,父亲不让,一定要带我回家。回到家,出去 找我的四邻也都回来了,二姐正在和老三老四哭作一团。三人见了我,一齐冲上 来要打。父亲喝道:“还不赶紧热汤去!”二姐给锅里加了些水,把熬好的米汤 掺水再住篦子上添了几个馍热了一下,让帮忙的人凑合着喝了汤吃个馍回去。父 亲平常不怎么管我,大不了见了我摸摸头似笑非笑地说一句“哼,你余儿的白脸 盖子”。父亲那天晚上定要陪着我睡。父亲背着我来到他喂头牯的队里的饲养室。 饲养员住的房子很小,整个房子里可屋了盘了一个炕,炕炉的入口和烟筒的出口 都在室外,既安全,又暖和。那天晚上父亲给我讲了几个狼的故事。说前几年, 有饿狼跑到村里来,晚上把我家两只猪偷走了,走到巷头,可能拖不动,把一只 埋在巷头的粪堆里。天明被人发现时猪还没死。那时候每家门前都有猪圈,有养 猪上猪的任务。还说有一回,一只狼跑到红娃家后院,红娃他婆上后院,狼想翻 墙,但刚好架在墙头上。红娃婆边拿锹边喊人,居然把狼打死了。这事后来传得 全公社的人都知道了,说是富礼坊的老太婆勇斗恶狼。狼可能是饿得快死了,才 会落下那个下场,真丢狼。还有一个是说大姐家村的仁义,晚上走路,感觉有人 拍了一下肩,回头一看,狼张开血盆大口咬来,他赶紧一低头,被狼一口咬在脸 上。仁义奋力和狼搏斗,竟然侥幸逃脱。仁义现在脸上的伤疤就是被狼咬后留下 的。父亲盖的被子油腻腻的,被子挨在我的光身上感觉是冰的。半夜我被冻醒来, 我拉被子,怎么也拉不动。被子都被父亲裹在身下了。   近年来,人们在沟里活动频繁,修梯田,种果树,大概把狼都赶到山里去了, 很少再听人说起有狼。   (二)   从那以后,二姐要出门的话都要带上我,生怕再挨父亲的骂。一天,二姐去 合作社,我也跟着。   合作社我是很熟悉的,没事了常来逛。合作社开在村中间地主恒福家的门房 里。进门正对着一个比我还高的柜台,柜台左头紧靠一个大肚小口的酒瓮,占住 拐角,拐过来是一个大酱缸,酱缸前面是一个外面有很厚的油污的铁皮油桶,桶 上贴着一张红纸,纸上写着“石油”两个字,石字就是我从那上面认得的。油桶 前面是盐柜,盐柜上方的架子上挂着一杆秤,盐柜前面和墙之间留一个小通道供 售货员进出。这些容器和高柜台形成一个大拐尺把货物和顾客隔开。酒瓮里卖的 是五队里用红薯干自酿的烈酒。在公社供销社上班的茂盛他大经常在这里买酒喝。 一次买一大茶碗,当场一饮而尽,然后在众人羡慕的眼光注视下,唱着秦腔离开。 常见腰巷的混子从家里拿东西来合社换零嘴吃,有时候拿两个鸡蛋,有时候拿一 块铜。售货员都是先拿到秤上一称,然后说,一毛四或五毛。所以我知道那时一 个鸡蛋可以换7分钱,一斤铜能换2毛。有一次混子竟拿了一个银元向营业员买东 西,营业员说这个值一块。   我和姐姐进了合作社。里面有一群人在谝闲。售货员问:“要买啥?”姐姐 小声说:“卫生纸。”售货员说:“声大一点,没听清。”姐姐红了脸,说: “卫生纸。”那群人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姐姐拿了纸付了钱快速拉着我走了。 后来再买卫生纸时姐姐就把钱给我,让我去买。还是那个售货员,大声问:“是 给你姐买哩,买卫生纸弄啥哩?”我说:“擦你妈乃憋哩。”售货员说:“哎, 你看这娃……”我走后,听见里面一群人哄堂大笑。   (三)   我母亲十六年间生了五个娃,落下一身病,不能下地干体力活,只能勉强支 撑起家里的活。老三老四要上学,家里只有我父亲和二姐一个半劳力,挣下的工 分一家人根本吃不饱。粮食不够吃,蔬菜更是稀罕物。除了麦面外,红薯饸饹要 算好吃一些的了,玉米面馍有一股邪冽味,我根本咽不下去。夏秋两季,父亲会 在自留地里种点韭菜、豆角之类的菜,冬天就只有一些萝卜干,干甜菜叶当菜吃 了。这些对我都不算什么,家里总会省出一点麦面来专门给我吃。大家吃红薯面、 玉米面的时候我吃麦面馍,大家吃黑馍的时候我吃白馍。   大姐满月了,要来我家停“四十天”。母亲终于要回来了。   我们家有老爷爷留下的七间厦房,靠东面西,檐下有青砖砌的院台和一米宽 的砖砌的排水槽,排水槽最南端左侧有暗水道通到水窖里,水窖在厦房山墙南边。 水窖收满水后通过另一个暗水道排向大门外,大门外的巷道比院基低一米多。厦 房隔成三个舍。北边的四间隔了两个小舍,靠大门的三间是一个大舍是供老人住 的。做饭屋是厦房底下舍对面盖的一间简易房。父亲提早给当中舍门外挂上大木 门帘。门帘有四根横木条,把门帘分为三段。木条间是浆硬的白布,请画匠在中 间的白布画了一个大胖孩子坐在莲叶上抱着一条大鱼,下面画的是喜上眉梢,上 面画的是一个男童拿个盒子正揭开盒盖,从盒子里飞出几只蝙蝠。中间两根木条 两头各固定了半个完整的核桃皮,以方便揭门帘。门帘放下时核桃皮磕在砖墙上 发出“柝柝”的声音。木门帘挂在门外面,把门罩严实,里面门框上还有布门帘。 门缝、窗缝都用旧报纸塞住,窗外再挂上草帘子。把舍围得密不透风,黑咕隆咚 的。父亲用架子车做了一辆带蓬子的轿车,也用红单子围得严严实实,从队里借 了一头稳重的老牛郑重其事地去把大姐、小外甥女和母亲接了回来。   母亲虽然回来了,可是仍然顾不上管我。母亲、大姐和小外甥女住当中舍。 大姐来后,当中舍里就充满了乳、屎、尿的气味,我不喜欢进去。我们姐弟四人 住上头舍,底下舍是父亲住的,不过父亲平常住在饲养室的。那天晚上,我和老 三老四在上头舍打闹。突然她们俩用被子把我一捂,然后趴在被子上面,我被两 个大孩子压着,根本动不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感觉有水滴在脸上,睁开 眼,我正躺在二姐怀里,老三老四脸色煞白缩在炕角。二姐见我醒来,对她们俩 说:“给我站到地下去,今晚不许睡觉。”他们两乖乖地光脚站在地上。又不知 过了多长时间,二姐叫他们俩上来并说:“不许告诉伯和妈!以后你们俩给我小 心点!”有一天,母亲走到大门外,嘴里喊:“哟哟,哟哟,哟……”然后就从 门前来了一只大黑狗跟着母亲进了当中舍。我也跟了进去。我看见大姐坐在坑楞 上,双手端着小外甥女。大黑狗进去后很熟练地把外甥女的屁股舔干净。然后, 母亲展开褯子,大黑狗把褯子上的屎也舔得干干净净。母亲就把褯子晾到外边的 铁丝上了。铁丝绷在院子当中的石榴树和界墙的墙缝之间。大姐在我家住了十天, 父亲仍然用轿车把大姐送了回去。   (四)   开春了,地里的农活开始了。老三老四每天天不亮就去上学去了。队长把铃 一打,二姐就跟妇女队去地里劳动去了。我醒来,身边没有人,喊也没人应。母 亲在做饭屋做饭。干了一晌活的姐姐、放学回来的老三老四及从饲养室回来的父 亲吃饭时我一个人躺在炕上很无聊。我在炕上滚来滚去,当我头朝南时就正好看 见北面白墙上的两行字。是生产队统一印上去的。老四经常念那两行字。左边是: “中国共产党万岁!”右边是:“毛主席万岁!”   吃完饭我一定要跟着二姐去地里。我跟着二姐,扛着铁锹随着妇女队去地里。 生产路两边沿路有高大的泡桐树,树干粗壮,树皮粗糙,每个树枝末端都长着一 串像葡萄一样的泡桐花苞,这些“葡萄”都是朝天长着的,在树枝上疯狂抖动。 小泡桐树没有花苞,却已长出了毛绒绒的嫩叶。地里风很大,到处红旗招展,三 人一组拉一辆架子车拉土平地。劳动了一会了,大家停下来休息,听建国爷讲快 板:“七十岁的土娃婆,搭住家伙就做活。土娃婆,和兰娃,拿起杠子抬圪垯。 今春把地平得好,今冬热炕上吃得饱……”我抬头看天,天是深瓦蓝色的,蓝色 一直延续到四周,像一口锅扣在地上,我们都被扣在锅里头。我想知道锅边有什 么。   我在地里碰到小伙伴红丽和红国,我们一起在地里乱跑。不知怎的,我突然 咳嗽起来,每咳一下,就觉得喉咙里擦得疼。我于是边咳边往回跑,在村头的坡 上往下跑时,我能感觉到我脸上的肉一抖一抖地。回到家,便一头躺到炕上。到 了晚上,我正睡着,突然感觉要吐,刚弓起身子,喉咙里一股黑色的东西便喷射 而出,喷了一被子一墙。母亲和二姐赶紧揭去被子,重新安顿好我。我很奇怪, 平时爱讲卫生的姐姐那时竟不嫌脏,擦掉墙上的污物,当下拆洗了被子。我在炕 上迷迷糊糊躺了十来天,不想吃东西。有一天,我感觉好点了,我叫妈妈说想吃 点啥。母亲赶紧站起身子,打开箱架上的箱子,说:“妈给我娃取一个哥哥!” 说着,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大饼干。我知道,“哥哥”便是好吃的,这是母亲避开 老三老四给我吃的好东西的别名。在我躺在炕上的那十几天里,红国已经因同样 的病没挺过来被埋到西边的沟里了。母亲告诉我说,红国干事去了。农村人把给 公家上班的人叫做干事的。谁家娃夭折了,也说他干事去了。又过了几天,我一 个人躺在炕上,大人不知都去了哪里。我突然想到门前看一看。我从被窝里出来, 穿着单衫子,头重脚轻地来到门前。门前有一个收银活的骑着自行车路过,说: “这娃你穿单衫子冻不冻?”我说:“不冻。”那人口里喊着:“收银活!”就 骑着车子过去了。我在门前立了一会儿,门前一个娃娃都没有。我便向回走,走 到大门口时,我发现我家大门右边门扇中间隐约有一个金黄色的毛主席像,我看 着毛主席像心中生出一种神圣的自豪感。后来,有人问我:“乖娃,你几岁了?” 我说:“我和西头的红国同福的。”母亲就赶紧制止说:“以后再不敢这样说 了。”   队长家的宝贝儿子红军也和我同福。队长老婆生了三个女儿之后中年得子, 所以队长把红军叫“宝宝”。有人见了红军问:“宝宝,你几岁了?”红军说: “我和红国同福的。”   (五)   不知什么时候,一片片的地里种上了棉花,我跟着二姐一起和社员们去介苗、 拔草,感觉很快乐。有一天,队长到家里说:“娃娃都到地里捉虫子,十个虫子 换一个杏。”我很高兴地拿着瓶子同姐姐去棉花地里捉虫子。我觉得棉花开的花 挺好看的,有粉红的、有粉黄的、有粉白的,每朵花里差不多都躲着一只红色的 小虫子,把虫子放在手心里,虫子的身子一扭一扭的,挺可爱。姐姐摘了一朵粉 红色的花戴在头了。粉红色的花衬着姐姐粉白透红的脸。“姐姐你真好看!”我 说。姐姐的脸上也开着一朵花。棉花地里很安静,棉花枝叶散发出特有的气味, 并不难闻。香毛草长得很高,香毛穗像小小的谷穗一般把头探出棉花叶的外面, 很骄傲,可是同时也暴露了自己,被人拔掉去喂牛。抓地龙贴着地面向四面长得 很长,每一枝节上都有根,把整株草固定在地面上,像一张大网。不过,用镰刀 把所有的根顺地削断,从中间抓起来,便是一大把青草,牛很爱吃。忽然听到姐 姐在远处喊:“乖娃,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我顺着声音从高高的棉花株间 钻过去一看。原来,在一株棉花和一株抓地龙的主根中间有一个小坑,坑里紧凑 地刚好放置了一个鸟窝,鸟窝藏在匍匐的抓地龙的叶子底下。窝里面有五颗泛青 的小鸟蛋,像麻雀蛋一样大。麻雀蛋我吃过,我家房檐底下就有好几个麻雀窝。 母亲说:“房子破了多雀儿,人穷了多娇儿。”父亲嫌麻雀把房子掏得漏雨,就 把麻雀窝掏掉,然后用泥把麻雀掏空的地方补上。掏出来的麻雀蛋就蒸了让我吃。 麻雀蛋淡然无味,我并不稀罕。姐姐说:“把这几个蛋拿回去蒸了你吃。”我说: “不要,不好吃!”姐姐说:“这不是飞虫(麻雀)蛋,是角角蛋。”我问: “角角是什么?我还没见过,过几天咱再来看角角娃吧。”于是我们就继续捉虫 子。   地的西头便是沟堰,我不想捉虫了就会溜到沟里玩一会儿。从沟坡上不时会 传来一阵阵“哥哥哥哥”的崖鸡子叫声。那应该是母崖鸡下蛋了。因为我家的母 鸡下了蛋就会昂起头在院子里“哥、哥、哥尬尬!”地叫好一阵子。非把公鸡也 引来跟着叫一阵子不可。据说它们是在说:“鸡蛋鸡蛋!”“不信不信!”“你 看你看!”“真个真个!”   从沟堰向沟里望去,沟的这边和那边只要沟坡不是很陡的地方都是一层一层 的梯田。每层梯田边上都修有突出的堰楞,以收取下雨的雨水。但梯田里从来没 见过种什么庄稼。有的梯田里种了各种果树,主要是桃树和杏树。站在沟堰上看 去,哪些是杏树,哪些是桃树一目了然。每年果子熟时是孩子们少不了要光顾的 地方。没有人工痕迹的地方长满了杂草、酸枣、和野枣。里面也有很多防风、柴 胡、远志、线草等药材。有一种草药叫铁门墩,扯着很长的蔓子,叶子就像车老 师办公桌上的的文竹,要挖很深才能挖到块根,听对门先生说很名贵。由于干旱, 沟坡上别的草这时候还没有长旺。比较陡的沟崖上一撮一撮的矮小的灌木,叶子 像松针一样。听大人说那叫鸡腿子。正在开着像打碗碗花一样的粉色的花,点缀 着沟坡,远远望去非常美丽壮观。我想,这花姐姐戴在头上一定会更好看。只可 惜,花儿摘下来很快就蔫掉了,根本不适合戴。我从旁边的红薯地里摘了一朵红 薯花也是粉色的,花屁股像牵牛花,但花朵没有牵牛花大。我悄悄把红薯花给姐 姐戴在头上。不知为什么,姐姐一把把花打掉在地上,似乎很生气。红薯叶的杆 杆很脆,把叶柄从头撕开一点皮再把叶柄向另一侧折断,连着皮向下撕一截,再 把这一半也折断向下带着皮拉,如此重复,便形成了原杆两倍长的一条链子,姐姐 经常做这样两条链子挂在我的双耳上,还说:“自卖本身喽!”我都没生气过。 “哼!”   (六)   麦子熟了,进入了一年一度的龙口夺食的三夏大忙时节。早晨和傍晚甚至夜 里都能听到远处传来“算黄算割,算黄算割”的鸟叫声,但从来没有人见过是什 么鸟在叫。我问父亲,父亲也没见过。父亲说:“从前有一家人种了几十亩麦子, 麦子差不多都黄了。有人说,‘开始收吧!’他却想等麦子全部黄了再收,那样 收回去就是干的,也容易碾打。可是当天晚上就下了暴雨,小麦全被拍到地里了。 那人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死掉了,化作鸟儿劝告人们要‘算黄算割’,收多少算 多少,总比颗粒无收要好。”虽然这个传说一代代的人都会讲给后代听,但似乎 从没有人见过发出那警告声的鸟是什么样子,更增加了这个传说的神秘。每到三 夏大忙的时候人们要全员发动,墙上树上到处都贴着“龙口夺食,颗粒归仓!” 等标语。老年人口里说着“麦黄糜黄,绣女下床!”的谚语纷纷来到地里。谁如 果在这个时候不长眼色还要拖拖拉拉,被队长或家长打了骂了可没人同情。父亲 负责队里的头牯,可以晚下地,早回去。二姐随妇女队割麦,大孩子们拉耙,像 母亲这样体弱的就和小孩子们拾麦。我拾麦时又见到一窝小鸟,刚破壳不久,身 上还没有羽毛。可怜的小鸟失去了麦杆的遮挡,在红红的太阳底下晒得奄奄一息。 我拿起鸟窝来到路边。突然,有几只颜色像麻雀的鸟儿在我周围飞旋并急促地叫 着,像是在叫骂!原来是鸟爸鸟妈来了。我把鸟窝放在一棵泡桐幼树的大叶子下 面,离远了看。那两只灰鸟平静下来,还有刚才帮忙叫骂的几只鸟大概是小鸟的 阿姨叔叔们也落在不远处的地里觅食去了。鸟爸鸟妈守在鸟窝附近婉转地鸣唱起 来,叫声非常好听。我之前在家里,早上醒来身边总是没人,我躺在炕上,经常 听到外面的鸟叫。麻雀唧唧喳喳,好像在骂人,吵得人烦,而且整天就知道吃, 在人家里拆房子,在田里吃庄稼;燕语呢喃,倒也可人,只是有点势利,净拣那 些高门大户的房子做窝,穷人草房从来不光顾;灰斑鸠的叫声是“咕咕,苦”或 者是“咕咕,哭”或者是“姑姑,裤”。那时候各家都是钱少孩子多。相传有一 家穷到全家只有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裤。一个女孩子的姑姑答应给她一条裤子, 但最后食言了。孩子含怨而死,化作灰斑鸠整天如哭如诉地叫着,听着让人心拈。 唯有这对鸟父母,不依傍人类,只在棉田麦田的地面上做窝,只要守着自己的孩 子,就满足地悠然鸣唱。我看清楚了,鸟头上有一撮毛向后竖着,就像是一个角, 原来这就是角角,美妙的角角的叫声!   每块地里都停了一辆大车,木头轮子,轮子比我都要高。一个年长的人站在 车上,其他人抱着一抱一抱的收倒的麦子往车上抛。车上那人麻利地把抛上来的 麦子麦穗朝里,一茬一茬,一层一层压好。直到底下的人徒手已抛不了那高,只 好用叉叉着往上抛。装到小孩子们惊呼:“好了,要倒了!”然而麦车规律地左 右摇摆,就是不倒!最后用一根长绳数人叫着号子左右上下捆扎结实。这装车捆 扎都是技术活,搞不好倒了就麻烦了,如果倒了,麦子乱了一地,原来一车可能 就要装好几车。装好车,赶车的鞭梢一扬,发出响亮的声音,骄傲地往打麦场赶 去。赶车的往往会让自己的小儿子趴在车顶,非常神气,令我很是羡慕。   收工了,我和二姐跟在拉麦车后面,边走边拾掉在地上的麦穗,等一把抓不 住了,就让姐姐用麦杆一扎,叫做一个圆穧。拾的圆穧是要送到队里的打麦场的。 快到村口时,姐姐快速把一个圆穧的麦杆一折,把麦穗塞进我的裤子里让我头里 先回去。我每走一步,那些麦穗就顺着裤腰往上钻。我又拾了几枝麦穗拿在手上, 走到村口,两个拿着红樱枪的红小兵喊:“站住!”收走了我手里的麦穗。回到 家里,裤子里的麦穗都钻到腰间了。我脱掉裤子,抖掉麦芒麦壳。大腿、腰上都 是一道一道的红印。   (七)   麦子收上场了,碾打也是水火的活。既要防下雨,又要防失火。吃过早饭, 全队人都到场里摊场,把小麦捆打乱平摊在场里,等太阳起来了又用叉把摊开的 麦杆支起来,支成一座座小三角形似的“帐篷”,以便透风,容易晾干,这个过 程叫支笼子。笼了支起来后,人们就可以稍微松歇一阵子,等晒干了就可以开碾 了。中午吃完饭,日头正红。队长打铃,“碾场去嘹!”大家纷纷拿起叉到场里 走。到了场里,队长拿起一个麦穗,在手里一搓,喊:“开碾!”队长的侄子开 着队里的手扶后面带着水泥预制的大碌碡开进了干燥的麦场。刚转了一圈,队长 突然脸色大变,“停,停停!”众人问怎么了。队长一脸冷汗,口齿打战说: “我宝宝刚才跟着我来了,咋不见了?”众人连忙帮忙找寻,大声呼喊着“宝宝, 宝宝……”。这时,德高望重的建国爷对队长说:“我看你身体虚弱,你还是先 回去歇息,大家帮你找娃,找到后给你送回去。”其时他已经在刚碾过的麦场上 发现了端倪。几个人七手八脚把队长搀扶回家。原来,在队长安排活时候,宝宝 躲在麦场上支好的小麦竿形成的“小帐篷”下面睡着了。手扶进去转了一圏,把 宝宝碾殁了。队长所得三女一男,中年得子,视如珍宝,几乎寸步不离,结果却 惨死在自家侄儿开的车轮之下。这开手扶的好差事别人是争不上的。队长从此一 蹶不振,撂挑子不干。虽然第二年又得一个儿子,然而,挡不住风言风语,出事 后,会拉胡胡唱戏的创业常去队长家里安慰帮忙……俗语说“跌到谁家炕楞底下 就是谁家的娃”,好歹把祖上香火给续上了,这是后话。   麦子终于碾打完了,剩下的就是晾晒、上粮、入库。一天中午,大人们都在 睡午觉,大我两岁的堂哥龙龙来找我玩。我们一起来到打麦场,场上四周整齐地 排了一个个圆圆的麦?,场中间晾晒着金色的小麦,厚厚的一层,被耧成一条条 的沟和楞,就像毛衣的条纹,看场的人在?子底下打盹。龙龙假装用木耙帮忙耧 沟沟,在麦场里走了几圈,见看场的没动静,便走出来说:“走!”他带我来到 队里的果园,到了园里的窑洞里,喊:“郍爷!”说着,脱下鞋子,竟从两只鞋 子里倒出两堆小麦粒,一看就知道是常客。那爷出去,不一会儿回来,手里拿了 一大一小两个小瓜,然后在口袋里掏出几个大黄杏。说:“就在这儿吃,吃完再 走!”我和龙龙一人一个小瓜,拿在手上热乎乎的。龙龙拿起小瓜,一拳打破, 闻了一下,连皮带籽,三五下就下肚了。我也闻了一下,刚熟的,小瓜的香气真 诱人,也学样吃了。我才明白了后季里地里野生的西瓜和小瓜为什么那么多,而 且叫屙瓜!大黄杏的香气也难以抵挡,只可惜,麦收完了杏也就完了。“人忙了, 杏黄了;人闲了,杏完了!”   (八)   麦子终于收割、碾打、晾晒、入库了。没有下雨,也没发生火灾。有一天, 新上任的队长开会通知:每家派一个人到北黑池打石头。我家只能派二姐去。二 姐用布包了两个馍,带了一瓶水,一大一小两个铁榔头,小的其实是供我玩的, 嫌我乱跑。让我坐的自行车前面的梁上去工地打石头。工地是在一条路边,在树 底下堆了好多大大小小的有西瓜大的、小瓜大的石头。一个人给大家讲要打成核 桃大的小石块。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打石头,反正人们来了听完训话,便各自占了 一棵树,在树下开始打了起来。二姐找了一块稍大一点上面平整的石头当砧板, 用左手把较小的一块稳住,用榔头一敲,咦!小石头咋不见了?早蹦到远处去了, 而且把手震得生疼!姐姐也没干过这活,又没有帮手,还带着一个累赘我,一会 儿要吃,一会儿要喝,要是任务完成不了,这可咋办呢?急得要哭了!这时,有 一个个子高高的小伙子来到我们身边,说:“改娃,你也来打石头了!”二姐说: “混子哥,是你呀!”混子哥说:“你等着,我马上再过来!”过了一会儿,混 子哥果然又来了,一手里拿一个用三角带做的Q形状的套圈,一手拿一个大小瓜。 他把瓜给我说:“乖娃,和你姐吃吧!天这么热,先解解渴!”接着对我二姐说: “来,我教你打。”他把一块石头套在套圈里,收紧,左手握住Q的尾巴,右手用 榔头趁劲一敲,石头便碎成几小块。他说:“来,改娃,你试一下,这样既快, 又不会伤手。不要太用劲打,省得蹦起来的石头伤了眼睛!”混子哥稍停了一会 儿说:“改娃,你自己先打,我也要去自己打石头了,有啥事到那边找我。”那 天多亏混子哥的帮忙,我们才勉强完成了任务。傍晚时分,二姐左手带着血泡, 右手带着水泡,车梁上带着我回到了家里。   (九)   放暑假了。大孩子们都回到了家里,既可以帮大人照看弟妹、喂鸡喂猪,又 可以帮生产队的牲口割草了。我和龙龙哥玩的时候总会有意外的收获。龙龙哥常 常蹲在一片红薯地头顺着红薯叶子上方向里望去,看到有开小黄花的地方就走过 去,那里就有一株小瓜。这便是之前有人吃了的小瓜的后代。结下的小瓜如果还 没熟,就把这个地方记下来,过段时间再来。   沟里的孩子多了起来了,大点孩子会挖草药,远志最好了,因为价格高,体 积小,挖回去晾干了,偷偷拿到黑池街上的药店里换点零钱花,不能被队里或药 店的领导发现。一天下午,我和老三老四还有一大群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在沟里。 大的割草、挖药,小的瞎跑玩耍摘酸枣吃。有一种野枣比酸枣大又比家里的铃铃 枣小,绿的时候不好吃,但发白时就能吃了,如果能摘到红的,更好吃。只是往 往等不到枣红就没有了。沟里有一种草叫野韭,开的花和韭菜一样,但野韭不能 吃,它的花却可以染指甲。把野韭的花摘下来研成泥,在指甲上来回涂抹,就可 以把指甲染成淡红色。我和老三老四都把指甲染成了淡红色。沟坡、土崖上夏秋 时节会长一丛一丛的菊花头子,开着密密的小花,紫色的一圈花瓣,中间是淡绿 色密密的花蕊。摘下一朵小菊花,嘴里念着:“狗哟哟,你出来,你妈叫你吃饭 哩!”就会有一种黑色的小虫子从花蕊里钻出来再钻进去,好像真能听懂人说话 似的。沟里的土坡上有一种大蜘蛛,我们叫它巴巴。巴巴会在被人踩的比较瓷实 的土坡上打洞做窝。如果在土坡上看见圆圆的像一分钱硬币大小的圆,那便是巴 巴的洞门了。用一根长葛针(枣刺)一挑,就可以把洞门打开。洞门很厚重,有 用丝做的“合页”和洞壁相连,盖子和洞壁覆盖着一层丝,淡绿色很有质感。盖 子的中间有两个小眼儿,那是巴巴用钳子钳出来的。巴巴很会装饰自已的家,整 个家里都铺着绿地毯。用葛针把洞门稍挑起来一点再任其自然合上,便发出沉闷 的声响。把门打开,躲在门后方的远处等着。很快,巴巴就会出来,探出头迅速 用钳子把门关上并拉紧。这时用葛针轻轻试探着挑,挑不动,说明巴巴还在钳着 盖子。在外面洞门斜坡下方一侧用葛针垂直洞壁刺下去,便堵住了巴巴回去的路 或者刺中巴巴的身体。用手抠出盖子,破坏掉洞口,就可以把巴巴抓出来了。巴 巴有一对钳子,但它似乎很善良,从来不钳人,也许是没机会吧,通常它被抓住 的时候往往已经被挑在刺上了。巴巴的肚子很大,捏破了,里面是一包泥。见大 孩子们抓住巴巴会把巴巴的腿和钳子衔下来吃掉。所以我也吃过,咸咸的,也就 那么一点咸味,肉是不够塞牙缝的。   当我正在截巴巴的时候,觉得天慢慢暗下来。抬头一看,云正从南边的天上 升起来,云下面黑沉沉的很是吓人,我后来经常梦见这种云。云的边缘很白,像 棉花团一样,白得刺眼。黑云、白边子、蓝天,不知怎的,看着很吓人。一个大 男孩说:“快跑,跛子爷爷从南边上来了!”听大人说跛子爷爷轻易不来,来了 不得了。老三老四扔了笼和割好的草,拉起我就往回跑。刚上完沟坡,天就完全 暗下来了,一阵凉风吹来,稀稀拉拉地从天上掉下来很大的雨滴,打在身上冰凉 冰凉,落在地上有五分钱硬币那么大。天空突然闪亮一下,能看到地上的人影子 一闪一闪,紧接着一声巨响。我们三人只顾低头猛跑。当我们跑到家的时候,巷 道里的水像小河一样夹杂着麦秸、麦??、猪粪、鸡粪向东流去,流进了东头的涝 池里。   我们进门不久,父亲和二姐也从地里回来了,五人都成了落汤鸡。父亲本来 想骂老三老四的,被母亲阻止了。母亲说:“把娃引回来了,好歹把镰也带回来 了,丢了两笼算什么?”我们换了干衣服,父亲取了一个小碟,倒了一碟酒,用 洋火把酒点燃,用手在碟子里醮一下,手上就有了淡蓝色的火焰。父亲用手搓了 搓,然后在自己额头上拍了拍。接着也用带火的手在我们几个额上拍了拍。说是 驱寒气。空气中散满了热酒味。   雨大约下了有半个钟头。渐渐的小了,太阳又出来了。看着湛蓝的天空,如 果不是树叶上在滴水,如果不低头看地,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老天好像在 装无辜:“看我干什么,我可什么也没干!”来到门前,巷道中间被水冲出一道 道小沟,小沟里残留的水很清澈。巷道两侧被刚才从地里、沟里跑回来的人踩得 凌乱不堪,深深的泥里还留着一只布鞋。有的孩子已经开始挖泥响炮了。从巷道 中间挖起一团黑泥,来到砖台上,像揉面一们揉匀了,做成一个碗状或盆状的东 西,向里面吐一口唾沫,一手托着碗底,碗口朝下,朝地上一摔,里面的气体冲 破碗底,发出“嘭”的一声。   这时,东头的焕侠伯带着一群人急匆匆地踏着泥向西跑去。原来是焕侠、更 侠、完侠三姐妹带着弟弟石头去沟里割草还没回来。   我在门前跟小伙伴们响了一会儿炮,捏了些泥丸子摆在大门背上的横郭子上。 玩够了,回到屋里,听到父亲正在对老三老四说:“我娃是好好!”   第二天睡醒才知道,石头被水冲到沟窟窿里了,捞上来时早没气了。焕侠由 于贪图多挖点药,没有及时带妹妹弟弟上沟,等天暗下来,雨太大了,已经看不 清路了,哪里去找小石头?等雨停了,姐妹三人才爬上沟,躲在村头的窑里不敢 回家。弄丢了家里最金贵的弟弟,可不是闹着玩的!   小石头的灵停在他们队的碾房里。小孩子们一队一队的前去看热闹。赤脚躺 在碾盘上的门板上,在等待木匠赶做小棺木。他三个姐姐守在旁边抽泣,她们的 妈妈在家里哭得死去活来,由本门前的几个妇女陪着,醒来了也是目光呆滞,已 哭不出声了。   (十)   暴雨过后几天,黄河里涨起的水也已退去。每年这个时候,河水退去都会在 黄河滩上留下许多从山西冲过来的煤炭,人们便纷纷去黄河里捞炭。父亲跟二姐 也要去捞炭。由于我们村离黄河滩十几公里,当天去当天要回来。姐姐先一天晚 上准备好第二天要带的干粮。父亲对老三老四说:“把你弟弟管好!”二姐临睡 前也再三叮咛,要听妈妈的话,把娃看好。最后瞪着眼说:“你俩给我小心点!”   当我还在睡梦中时,父亲和二姐已经拉着架子车上路了。傍晚,我在门口向 东张望,盼着父亲和二姐回来。天黑了,父亲和二姐回来了!父亲拉着架子车, 曵绳套在肩上缓缓地前来。二姐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两根马蔺苞。车上的蛇皮袋 子里装着大半袋捞到的炭!父亲和二姐拉着车上门坡,我也在后面帮忙。回家后 把炭卸下,二姐说:“给,拿着玩去!”把马蔺苞递给我。老三赶紧给父亲端来 洗脸水。父亲和二姐洗过脸,喝汤。二姐的脸上好像贴了一层黑膜,显得更加俏 丽了。父亲和二姐都累了。   我拿着那两根马蔺苞,沉甸甸的,就像两根热狗!母亲说,看见马蔺苞就想 起低标准时候建国爷爷编的顺口溜:“车队长,歪歪急,叫人吃的红薯皮;车队 长,歪歪心,叫人吃的马蔺根!”我来到做饭屋,打开蛇皮袋,里面露出一颗颗 卵石样的油光黑亮的,被河水从山西冲过来的煤块。原来,父亲和姐姐从黄河滩 里拾回来大半袋“黑宝石”!我挑了一块圆圆的“黑宝石”连同那两个马蔺苞放 在我睡觉的炕头,躺下来,摸着它们,在漫无边际的遐思中睡着了。   那袋炭被母亲藏在案底下,平时是舍不得烧的,也没那么多可烧。只有过年 来客人时需要硬火赶着做饭时才烧。那火焰淡淡的,蓝蓝的,舐着锅底,跳动着, 舞蹈着……那是父亲和姐姐的汗水,也许还有姐姐流在心里的泪水换来的。那火 焰的舞动时时会浮现在我的脑里!   每当我早上醒来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块油黑发亮的炭。一转身, 望见顶棚上的棚纸上前后,左右都完全一样的,不断复着的图案。我让眼睛放松, 那图案便交错、重叠、模糊起来,它们离我变得很近,很多,四面漫无边际。我 一回神,它们又清晰起来。眼前突然有雪花飘来,又好像是白云。我难道是睡在 天上?可是姐姐呢?姐姐为什么没有和我一起来?我拿起那黑亮亮的宝石。不, 我是躺在炕上的,我的炕头有黑宝石!我又去拿那两个马蔺苞。它们变得好轻好 轻。怎么变秃了?原来,是它们变成了白云!   (十一)   时光飞逝,暑假结束了。我还没有思想准备,我到了上学的年纪了。二姐从 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一枝铅笔和一个本子。本子是用一大张糊窗用的粉帘纸裁小 用线缒成的。二姐用剪刀把铅笔削得很圆很尖,她在本子皮中间写了个“车”字。 并且说:“你在学校里的名字叫向阳,车向阳!”   老师也姓车,和二姐年龄差不多,脸也是白的,不知为什么她从来不笑。老 师在黑板上写了“a、o、e”并叫我们跟着她读,然后叫我们在本子上写。我没 写过,也不会写。虽然是照着黑板上的写,但我写的“a”却总是趴着的。老师 走到我身后,俯下身子用她的大手握着我的手写了三个端正的“a”。没有说话。 我以为后面她会再握着我的手写。她再也没有握着我的手写过,而且我一旦不会 写,她便扇耳光。铅笔断了的时候,他削铅笔只是把铅露出来就行,木头茬子很 粗糙,而且铅太粗,写不了。老师的侄儿是班长。老师不在的时候,谁要是说话, 他就记下来。谁被记了名字,老师回来就会打谁耳光。同学为了不让班长记他, 有的便拿一张信纸给班长,有的在自己的本子上撕一张带格子的纸给班长。我也 撕一张白纸给他,可是他不要,还说:“谁让你上课乱跑的?”便记下我的名字。 我又吃了老师的耳光。我不喜欢老师,我不喜欢学校!   有一个女孩叫红花。她伯在新疆干事,她穿料子衣服、塑料底条绒鞋,用红 皮筋扎头发,她会给班长葡萄干。   每天下午放学回来,我便把书包一放,跑出云玩。天快黑了才回来。姐姐从 地里回来烧汤,父亲喝了汤就去饲养室了。这时候我就想起作业还没写。点上灯, 母亲嫌费油,把灯捻子剪得很短,在豆大的昏暗的油灯下,我就困了。但又这害 怕第二天到学校吃耳光。姐姐心疼我,就替我写作业。姐姐只上过一年学,爷爷 的理论是女娃娃家识上几个字,不要被人骗了就行。她照着书上的写,写的字比 我写的好多了,跟书上印的一模一样!姐姐爱写字。我看着姐姐写着“雪,雪, 雪……”就睡着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老四写作业,也没见过她上下学,她总是早早就走了,从来 不等我。父亲说她天生就是读书的料。   (十二)   一个星期天,村里晚上放电影《白毛女》。各家都让小孩子们提前去占地方。 我和老四抬着板凳来到大队部大礼堂外,找了个地方放下凳子,老四就走了,让 我看着凳子占住地方。银幕已经绷好了,村上的通信员红义正在住放映机的桌子 腿上绑一根泡桐杆。泡桐杆的顶端有一个分叉,正好挂电灯。红义把电灯挂在泡 桐杆上然后开始拉电线。电线缠在一个很大的字母“X”上。他拿着“X”,动作 就像妇女纺线结布时把穗子上的棉线缠到拐子上的动作一样,一拐一拐地把电线 展开,把电灯挑着挂到泡桐杆顶的叉子上。然后又把很粗的黑色缆线从电影机铺 到磨电机那儿。   天麻麻黑了,人们纷纷都来了。先来的是大一点的孩子,原来占座的小孩子 们便围着场子疯跑乱喊。接着从地里回来的大人喝完汤也先后来了。空着的凳子 上现在已坐满了人。场子里小孩的尖叫声、大人们的说话声混在一起,嗡嗡嗡……   放电影的军虎叔这时从大队部走出来,走到磨电机旁边,不知从哪里取出一 根绳子,缠在磨电机的一个轮子上使劲一拉,机器发出很大的响声。电灯亮了。   老四带着二姐来到我占的座位。二姐正向我这边挤过来时,不知谁在场子后 面打了一声长长的会拐弯的口哨。接着从别处又响了几声口哨。好像在比谁的更 响更长更会拐弯。“哪个哈怂打哨子?”好像是混子哥的声音。   这时电影机已经安好了,两个圆盘立了起来,电灯灭了,银幕上出现了一个 圆形亮光,转了一下亮光变大照亮了整个银幕。坐在一旁的焕焕说:“改娃,还 是你有面子,你一来,电影就开了!”姐姐没有说话。   电影果然开演了。电影里喜儿的大辫子和我二姐的一模一样,连相貌也很像, 就活像是我姐姐演的。电影里的谷穗也和我们队里地里的一样。只是我们收谷子 是把谷穗割下来到场里碾打,让谷杆在地里风干后再收割用来喂高脚子头牯。而 电影里却是把整株谷子都割倒捆扎用人力背回去的。太费力了。当穆仁智对黄世 仁说:“三里五乡顶出彩的闺女,谁也比不了她。”时。不知谁喊了一声:“改 娃!”银幕下面顿时又响起了口哨声和叫喊声。看电影的人“嗡嗡”了一阵子后 才安静下来。突然,电影里的声音小了下来,喇叭里发出吹气的声音:“噗,噗, 噗,喂,喂,三队里的混子,三队里的混子,起快到大队部门口,有人找,有人 找。”   一盘片子放完了,灯亮了。周围人的目光都射向我们坐的地方来。二姐赶紧 低下头,把头埋在老四的怀里。   第二盘片子刚放不久,突然听到场子后面传来一个小孩子吼叫的骂声:“谁 刚用弹弓打我,我都*他妈嘹!”场子里人又是一阵哄笑。每次放电影,总有些 孩子拿弹弓往场子里乱打。有更可恶的娃把订书钉一个折为两截,再对折起来当 弹弓子弹,打到身上都能嵌进肉里。趁黑打了就跑,还抓不住人。   这时,喇叭又响了:“六队里的改娃,六队里的改娃,到大队部门口走,有 人找,有人找!”我姐才不理它呢!等了好一会儿,我觉得有人在后面戳我,递 给我一个小布包说:“给你姐。”我回头一看,是混子哥。   电影里正在唱:“人家的姑娘有花戴,爹爹钱少不能买!哎……”我觉得歌 里唱的和我家的境况很像。我伯也没钱,从来不给姐姐买东西。我们穿的衣服都 是母亲和姐姐晚上纺线织的布做的,更不要说买花和化妆品了。不过我姐姐根本 不需要什么化妆品,化妆的脸太假。在那歌声中,在翁翁声中,我靠在姐姐身上 渐渐地迷糊糊起来。   (十三)   第二天早上起来要上学了,我才想起昨天晚上混子哥给我的东西。我掏出来 一看,是个方形的洋布手帕,里面裹着一条二尺来长的红色绒线网着的头绳,绒 线里还夹杂着金丝。手帕上有两只鸟——后来我知道了那鸟叫鸳鸯。我对姐姐说: “这是混子哥夜黑了叫我给你的!”姐姐打开一看,脸一红,住炕上一摔,说: “谁稀罕?”我见她不要,便把头绳装进我的书包。   我背上书包来到学校。教室里人已经到齐了。由于天还不是很亮,来得早的 同学还点着灯。我来到我的地位,挪开板凳,看到同桌从鞋洞里露出来的脚的大 拇趾甲。她裤子上也有很多洞,头发乱糟糟,没有洗脸,嘴角上干掉的口水像两 根猫胡子。她正用铅笔尖在泥做的桌面上一个小坑里逗弄两只虱子。我路过红生 后面时,看到他头上有点卷的黑发因睡觉压的时间太长,有一撮毛高高地坚着。 后脑的头发向下收成一个尖像个箭头在脖子正中间指向下方,与脊柱在一条线上。 脖子黑乎乎的,覆盖着一层垢圿,就像是大车的车轴。红花坐在我正前方,她的 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扎了两条小辫子,比我姐的细多了,用有绒线的头绳扎着, 但没有金丝。   “铛铛,铛铛……”上操铃响了。文体干事叫大家站队,到操场上操,路过 校长身边时,闻到一股特别香的纸烟味。有人小声说:“不知校长吃的是什么烟, 为啥这么香!”大家都觉得校长很神气,很威风。我经常见家里条件好的小男生 就从家里偷拿纸烟,学着样子抽。上完操,同学们拿着书站在各班主任房子前面 上早读。老师们陆续拿着水桶去房子北头的水窑里打洗脸水。车老师端了一盆水, 在两个班同学中间的空隙里一扬手,把水泼了出去,水落在地上溅起的尘土很快 就落下去了,接着飘来一阵土气和香皂气。早读时间太长了,我瞅着老师们在房 檐下的砖台上你来我往,碰见了就聊两句,显得很文雅。我远远地看见老四向房 檐下挂着的一段铁轨走去,手里拿着一个短铁棒,她抬起手:“铛,铛,铛……” 铃响了。这一周轮到老四打铃。轮到管老师饭的同学便纷纷到老师房子去拿老师 的电壶回家帮老师灌热水。   回到家里,母亲让我去饲养室叫父亲吃饭。饲养室在村西头,盖了很高大的 南北走向房子。正门上方有一个砖雕的匾,匾上刻有阳文“图宏起”三个大字。 中间的大门把饲养室分成南北两半,父亲负责北半边。父亲给牲口添好草,同我 一同回家吃饭。一进门,老四便舀好洗脸水。父亲先洗,接下来我和老四洗,洗 完脸吃早饭。照例是米汤托馍。馍的颜色跟红生的脖子差不多。吃完饭,二姐把 我叫到屋里问:“手帕里的皮筋呢?”我说:“我不是给了你了么?”姐姐说: “那还怪了,咋不见了?”一脸焦急失望的样子。   下午快放学时,我把红头绳拿出来给了红花。红花从书包里掏出两个葡萄干 给了我。回到家里,母亲不在家。我到门前找了几家,在东边隔五家的郍婆家找 到妈妈。妈妈在郍婆家缠穗子聊天。我把两颗葡萄干给了妈妈。郍婆直夸:“看 我乖儿亲死嗟,真个孝顺!”   第二天中午去学校,对门婆坐在她家门前的石头上说:“乖儿,到书坊去呀? 要听话呀,不听话了老师可打哩!”我说:“嗯”便向学校走。只听顿婆自言自 语地说:“书坊戏坊,瞎娃娃的地方。”走到东头,正好碰到红花。红花老远就 叫:“向阳!”说着,她微笑着学着大人的样子手向高处一扬,手里有一个东西 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落在我的脚前。我捡起来一看,是一块水果糖,用蜡质纸包 着。打开糖纸,里面是方方正正的一块糖,看上去像一块蜡。放进口里含一会儿, 蜡质层化掉了,蜡质里面是硬糖。糖纸上印着“什锦水果糖,合阳县食品厂”。 我心里想:“我长大了要娶红红花做媳妇!我要天天吃什锦糖!”   (十四)   常常,姐姐和父亲从地里回来时天就黑了。我等不来姐姐帮我写作业,就睡 着了。第二天上课时,老师让作业没完成的人站着上课。下午继续站。我就这样 站着,也不听课,也不写字,只是站着发呆。放学了,老师说:“继续站着!” 然后她就去吃饭了,吃完饭老师就去打牌了。和我一起站的还有红康。红康是家 里的独子,有一个大肚子洋铁盒子做的煤油灯。天黑了,我们俩坐在老师房子的 门边的角落里避风处点着煤油灯等老师。另一位老师不知回房了取什么东西,看 到我们俩,说:“都几点了,你们还在这里,赶紧回去!”我们俩这才灭了灯跑 回家去了。   十月的一天,我又被老师打了耳光,我不想去学校,便假装病了。队长打铃 叫妇女们去拾棉花,我也要跟着去。队长说:“好好拾,拾得好了给你一毛钱。” 我便跟着姐姐去地里拾花去了。姐姐把一个四方袱子对折起来,然后横着围在我 腰上,从后面一绑,在肚子前面刚好形成一个兜。姐姐占两行,我占一行,妇女 们说说笑笑干起活来。装满一兜便回头往地头走,俨然一个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 到地头后,把兜里的棉花倒到一个大花包子里,各人有一个大花包放在地头。我 拾得很慢,我必须把每一絮棉花上沾的干叶子全部挑了来才装进肚兜。拾着拾着, 本来在我姐右边的牛娃妈和虎虎妈已掉头从我左边折回来了。她俩正在前面坐在 地上聊天。牛娃妈说:“把人掬死咧!”虎虎妈说:“我也掬得不行咧,疼哩!” 我看见她俩撩起衣服开始挤奶。比赛看谁冒得远!平常经常见牛娃和虎虎放学回 来第一件事是先钻到他妈怀里吃奶。   拾了好长时间,我的“肚子”还没有鼓起来,已经看不见姐姐了。我便跑到 地头来玩。我拾了一片碎瓷片来打地里的一种很大的蚂蚁。一瓷片拍下去,一只 蚂蚁便粘在了地上,像是画在地上一样。玩了一会儿,我坐下来嘴里念道:“黄 亮亮馍,不沾灰,老娘要吃舍不得;妹子要吃憋一掴;媳妇要吃叫哥掰。”突然, 后面一个声音说:“乖娃,你咋没去学校?”我回头一看,是混子哥。我说: “我不乖哩。”混子说:“你还自己说自己不乖哩。你刚说下兀两句不行,哥给 你教个好的。你说的好了,哥给你揻甜甜杆。”于是他开始教我说:“稻黍杆, 玉米根,改娃进了混子的心!……”正说着,只见队长从远处向这边走来,混子 见我队队长来了,便对我说:“过两天哥给你甜甜杆。”说着便跑了。   姐姐回到地头来倒她拾的花,对我说:“你不好好拾花,胡跑啥哩?”我说 我想吃甜甜杆。姐便走到一片玉米地边想折一根玉米杆,玉米杆很皮,折不断。 用力一扭,玉米杆里流出许多水。到底拧下来了。再揻下一截给我。我咬了一口 在嘴里嚼,吃起来确有一点甜味。然而,我的嘴角流血了。玉米杆的皮很容易撕 成一条一条的,边缘像刀子一样利。姐姐赶紧找队长要了一盒洋火,把擦火的磷 片撕了一片粘在我的嘴角上。   收工后,各人把各人的花包子装到车上,跟着车往回走。边走我边说:“稻 黍杆,玉米根……”姐满脸通红,说:“乖娃,谁教的,你胡说啥哩?妇女们跟 在后面笑。   回到队里过完秤,往棉花堆里倒的时候,二姐快速地抓了两把棉花往我裤子 里一塞,给我说:“你先头里回去。”我不想走,我在等队长给我一毛钱。姐说: “你起紧回去,队长是哄碎娃哩,你就信!”我想不通,大人们为啥要哄碎娃, 碎娃就不是人?我便只好独自往回走,走着走着,便有棉絮从裤腿底下掉了出来。 走几步掉一絮。我回头一看,斜对门的珍珍姐跟在我后面,把我掉的花都拣去了。   第二天,我还是不想上学,睡在炕上不起来。大人们各干各的事去了,我躺 在炕上看顶棚上图案。正无所事事时,听到门外有敲锣声。我跑到门前一看,是 有一队人在游巷。排头那个人手里拿着锣边走边敲,看见谁家门前有人,便停下 来,转身面向门前的人,每人扇自己一耳光轮流着说:“我不该偷队里的红薯, 请大家教育我,我再也不偷了!”“我不该偷队里的谷……”我吐了吐舌头,跑 回家里。   天渐渐凉了,该出红薯了。全队男女都集中在一片红薯地里出红薯。红薯蔓 割掉后,年龄大的社员和小孩子们负责把红薯蔓拖到旁边的空地里,露出一堆一 堆鼓起来的裂开的土堆,那是被土里的红薯拱起来的。男劳们举起长齿铁钯子使 劲钯下去往起一撬,一窝鲜红的红薯就出土了。挖出来的红薯集中起来要统一过 秤。不少人会让自家小孩用衣服裹上几个小红薯悄悄走虚地踔斜溜回家去。我也 挑了一个很大的红薯顺着生产路往回走。走到路口,队长拦住我,说:“叫爷给 你称一下。”称完后给记帐的说:“增娃哥4斤。”然后把红薯交给我让我拿回 去。我在巷里和踔斜的几个小伙伴又碰到了。我边走边说:“回回回,打锣锤, 家家屋里都有贼!”   我家大门是朝南的,冬天在太阳下暖烘烘的。大人们吃饭时都爱端着饭碗在 我家门台台上蹲成一行,边吃饭边聊天。建国爷一边剥着红薯皮一边说:“金而 成给毛主席送了一卡车苹果,金而成也伟大得很啊!”说着,把红薯皮往台台下 的抛,台台底下的黑狗很熟练地一张嘴,脖子一扬就把红薯皮接住吃掉了。瓜娃 叔说:“建国叔,看你浪费的,红薯皮还叫狗吃,我都是连皮吃的,报上说,红 薯的营养都在皮里头哩。”建国爷说:“前多年那也是没办法才吃,红薯皮它再 有营养我都不爱吃,涩的赶啥一样,我再也不吃红薯皮了。”   我上一年级的时候,合社从地主家的门房搬到大队部旁边大队盖的房子里了。 其实那房子和村里的卫生室也是拆下地主家的房子的木料盖的,那椽比我家房子 的檩都粗。合社里本来有一口井,不知什么时候枯了,于是合社里的人打扫卫生 时便把扫下的灰土倒进井里,那口井竟慢慢被填满了。不知为什么,售货员扫出 来的灰土里总有很多花生皮、鸡蛋皮。我们在家里从没吃过花生。自那以后,我 就不常来合社里闲逛了。   巷里偶尔会有卖韭菜卖香菜的叫卖声,都是在自家自留地里种的,自己吃不 了便拿出来卖。有一天,门前来了一个卖辣子的。骑着自行车带着半袋子干辣椒 角。刚到我家门口,便被一个精瘦的40岁左右的男人拉住。那男人不由分说把那 卖辣椒的拉下车子,左右开弓打了五六个耳光。厉声喝道:“你哪来的辣子?” 那人说:“我自留地里种的。”“谁叫你卖的?”“我见人家有人卖,我也就 卖。”“你胆子大得很,你信不信我把你这辣子倒到六队外牛槽里喂牛去?”那 卖辣子的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不说话了。我心想:“我伯就是喂头牯的,我从 来没见过给牛喂辣子,牛还敢吃辣子?”门前本来还有几个老婆子看热闹,很快 便都回去了,我也就回到家里。看着家里墙上的画上画着的杆秤、电话机都戴着 手铐,画上的字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我想:“电话不是好东西么?为 什么要给电话戴手铐?老师还教我们念‘电灯电话,楼上楼下’哩。”再过了一 段时间,巷里常见有个老头,胳膊弯里挎个馍馍笼,笼畔上油光发亮。喊着: “卖油芸芸嘹,卖麻糖哩!”喊声抑扬顿挫,挺有节奏感的。再没见到那个精瘦 的男人来管。每当听到那老头有韵味的叫卖声,我便央求父亲给我卖,父亲便会 很不情愿地花上一毛钱买一段油芸或一根麻花给我解馋。偶尔被老四看到,她眼 巴巴地看着我吃,馋得直咽唾沫。   (十五)   混子家差媒人来了。秧的是东边我郍爷。那天晚上,郍爷打着手电来到我家。 父亲把他让到柜子和炕中间的高椅子上坐定。父亲自己搬了个小靠子坐在脚底下。 他们两人轮番吸着水烟。我在被窝里睡不着,拿着郍爷的手电筒在被窝里玩。只 听郍爷说:“现在不同旧社会了,新事新办,两娃自己谈下的,公开是不能收彩 礼的。咱两家的关系不用说,我和你大旧社会一搭给国民党支差运送物资,把腿 跑扎咧,把怕受扎咧,是生死之交。我和混子他爷是结拜弟兄,你不用担心,咱 不能亏自家人。私下里给一份礼,不用叫外人知道,不用陪嫁。当然,你想给娃 啥东西那是你的心!”父亲说:“你看咱屋里缺劳力,娃又多,日子过得叫嗟, 本来还有改娃能给我减点轻,从今往后就我一个劳力了,底下还有三个小的要上 学,他妈又是个半病子。两女子就不说了,外碎的将来长大了要说媳妇盖房子, 咱的困难你也能看着。混子家弟兄多,改娃过去难免吃亏受气!”郍爷说:“这 一点,我拿我的老脸打包票,保管不叫娃过去吃亏,混子他大还能干,他家老二 老三又都是好劳力,结了婚就分开另过,不会络连混子。我给他混子说清,将来 乖娃长大了,能上学上学,不能上学说媳妇盖房子,他混子到时候也硬墙了,他 要替你出力。我说一句算一句!”   第二天,中午回到家,居然有白面包子吃!我三下五除二,两个大包子就下 肚了,再要吃第三个,肚子已经装不下了,但是却不记得刚才吃的包子是什么馅 的了。是混子家送来的。老四说:“乖娃,比起老师的肉包子怎么样?”我对着 她舌头哩拉哩拉做了个鬼脸,并吐口水。她伸出手掌来说:“你看这是几分?” 我说:“五分,咋了?”她说:“你信不信我给你一下?”我说:“你敢?”我 叫道:“伯,你娃可欺负我哩!”便跑掉了。晚上回来还想吃包子,早就没有了。   那边请了阴阳先生看好了日子,十一月初十吃馄饨,腊月初六过门。媒人说: “撵过年,两家就都一景了。”   吃馄饨那天,父亲也准备了两桌酒席。我家的亲戚来后在家里略坐,吃点茶 和干果。混子家那头由家长(家族中辈高年长者)带领几位重要的亲戚抬着食箩, 衣料、鞋袜等订亲礼其中就有媒人说的那一份礼——用红对联纸包着的二十四元 钱——两张大团结加四张红色的一元,还有一个手掌大的毛主席像章,先来到我 家。在我家吃过饭,最后一道饭是酸汤馄饨。然后同着我家的亲戚到他家去。吃 饭时我和父亲一席。那边家长把父亲和我们这边的家长(我们这边的家长是巷西 头的我们叫发子爷的教书先生)让到上席,也就是炕里边坐,炕上已经摆了一张 炕桌,桌上摆了八碟干果、糖果、点心等平时很少吃到的东西,点心都是用刀切 成小块的。我坐在父亲旁边,父亲说:“盘盘脚坐端,不要乱动,让你吃时再吃! 不吃的时候就把筷子放下。”他们的家长陪坐在炕楞上,先给郍爷看酒。郍爷喝 了一杯。陪席说:“天气凉,升一下。”郍爷又喝了一杯。陪席说:“能喝再 喝!”郍爷说:“好了好了,停一下再喝。”然后用同一个杯子给其他人看酒, 其他大人也有喝的也有不喝的。看完酒,陪席拿起筷子说:“操!”大家纷纷拿 起筷子,夹一口菜,然后放下。然后重复着“升一下,操!”平时在家里我要吃 好吃的的时候,父亲也会给我买一点吃,但那一天在混子哥家那么多好吃的摆在 桌上,我又不记得吃了什么,只是觉得盘腿坐在炕上很不舒服,手上沾了油也没 处擦,我就抹在铺在炕上的新被子上,但被陪席的人盯了一眼,我又赶紧把手在 我胸前抹了抹。我不高兴了,就下炕到外面玩了。吃完饭,混子哥他妈手里拿了 一叠崭新的一元钱,满脸都是笑,给我们这边的亲戚的小孩每人发一张。给我钱 的时候,混子哥的妈妈说:“嗯,和改娃一个眉眼,亲的太!”我拿了钱跑到二 姐身边,说:“姐,给你钱!”二姐说她不要。我又给大姐,大姐也不要。我就 拿着钱跑回家找妈妈了。   当天晚上,本门前父亲的三朋四友凑烘着要吃酒。有的来拿一瓶酒,有人是 一元钱,酒多是陈西二曲,也有大曲酒。吃完酒继续聊天讲笑话。丑娃叔说他会 问天识字。说,不论是谁,在纸上写一个字,揉成团,然后像掷色子一样反复抛 掷,等他到外面去问天,便能知道刚才写的是什么字,而且要不停地抛,直到他 问出是什么字为止。于是在座的每人写一个字,揉成团,七八个人在炕上盘腿而 坐,围成一圈。按顺序轮流抛自己的纸团。瓜娃叔先抛。抛了四五下,丑娃叔便 走出屋子,大声说:“老天爷,你说他写了个啥字?”稍停片刻他进来,上炕坐 下,让瓜娃继续抛。再抛了四五下,丑娃说:“是个瓜字。”大家打开刚才的纸 团一看,果然是个“瓜”字。奇娃叔说:“他名字里有个瓜字,被你猜中了。不 行,我重写一个,你再问!”于是把他刚写的扔了。大概他刚才也写了自己名字 里的字。他重写了个字,轮他抛了。照样,抛了四五下后,丑娃起身出去。奇娃 小声说:“我写了个星字,不知他能不能问出来。”只听丑娃在外面说:“今黑 了天上星星还真不少,天气不错啊!”众人瞋目结舌,不知所以然。丑娃又复进 来坐回原位,等奇娃再抛了七八下之后,说:“是个星字”。等他问准了第三个 人写的字后,我上前说:“这次让我来问。”丑娃叔伸了伸懒腰,说:“今黑了 乏了,你们玩别的吧!”于是,其中五个人开始抹花花牌,另外几个人回去的回 去,不回去的继续喝茶闲谝,没人理我,我便自己去睡了。   (十六)   接下来的日子里,父亲和母亲忙着给姐姐准备嫁妆。我想起了那个大毛主席 像章,我向母亲要,想戴出门显花,平时基本对我百依百顺的母新却不给我戴。 大姐也经常来帮忙拧花、弹花、纳被子蒸花馍……我放学回来姐姐和母亲都顾不 上管我了。有一天,父亲从会上回来,买了一个搪瓷脸盆,脸盆里面印有红色的 牡丹花、一面圆镜子,背面也是红色的,还嵌了一只毛绒绒的小猫、一个日记本、 一枝钢笔……   日子越来越近了。一天,大姐突然说:“伯忘了买脸盆架子了,不知会上一 个脸盆架子多少钱?”第二天,混子哥送来了一个用钢丝做骨架,细铁丝缠绕装 饰的手工脸盆架,看上去很精致,有挂镜子的架子,还有放香皂盒的地方,说是 他昨晚连夜用铁丝编的,不但实用还省钱。   腊月初五那天晚上,二姐试穿给她做好的红棉袄、红棉裤和红鞋子。穿好这 些后,姐姐拿起镜子,嘴唇绷紧,唇间含了一片对折的写对联的纸,在煤油灯下, 红镜子,红纸,红衣服,姐姐坐在镜子前面,母亲用一根红绳子拉直了,在姐姐 脸上,脖项上来回滚动,说是拔汗毛。母亲、大姐和二姐不停地说话。老三老四 早就去上头舍里睡了。我困得不行了,可是炕上堆满了衣物被子。没有人理我, 我到底下舍里找父亲,父亲也不在。我只好一个人在底下舍里钻进冰凉的被窝睡 了。妈妈常说我火气大,我好像真的不怕冷。   第二天,一阵炮声把我惊醒,老三拿了我的新衣服把我拉起来让我穿了,用 湿手巾给我擦了手和脸,拉上我就往大门外走。天空中飘着雪,二姐穿着昨天晚 上试好的一身红衣服,头上戴着一朵红花,两条又粗又黑的大辫子垂在身后,辫 子末端是粉红色的有金丝的头绳扎了复杂的结子。大片的雪花落在姐姐的头发上, 衣服上,绒绒的,好像在梦中。姐姐正推着自行车,自行车头上也插着两束花。 郍爷见我来了大声说到:“乖娃,快些,就等你了!”老三把我送到二姐身边, 二姐把我抱起坐到自行边的梁上。前面一声炮响,表哥骑上自行车向西走去,大 人说这是骑顶马的。姐姐也骑上自行车跟在表哥后面。大姐也骑一辆自行车紧跟 在后面。其他亲戚也有骑自行车的,也有走路的,都跟在后面。在村外绕了一大 圈,在路上还碰到两家结婚的也是新娘等人骑着自行车,一队人,又一队人,队 伍的前面有一团火焰在雪帘中穿过。快从东头进巷时,只听路边一个人说:“这 是混子乃。”   在双响炮和鞭炮声中,我们来到了混子哥家的门口。姐姐一下自行车,就有 一个中年妇女手拿一个红纸包往我手里一塞,迅速把我抱下自行车。这时,门口 已点起一把干草,姐姐拉着我迅速跨过那堆火,小跑着冲向给他们拾掇的新房。 不知为什么,新房门口几个流里流气的小伙突然准备堵门。我姐拉着我很快冲进 新房。那群人还说,“怎么这么快就进来了?不是说轿到门前还得一头老牛牵么? 门前的热闹还没看够,就进来了,连小门的糖也没吃到,没意思。”姐姐鞋也没 脱就拉着我坐到了辅着大大的大红被子的炕上。我拆开那个红纸包,里面是一元 钱。我把钱给姐姐,姐姐还是不要,说:“这是给你的,你去花吧!”这时,大 姐也进来了,手里也拿着一个红纸包。   我下了炕拿着钱来到院子里。院子很宽,大约是我家院子的两倍宽,东西两 边都盖有厦房,听说混子哥有个大大在新疆干事,西边的厦房是混子哥家的,东 边的厦房是他大大的,他大大好多年都没回来,所以院子中间就没隔,恰好混子 哥家弟兄们多,房子就让他们暂时住着。   接下来就是坐席了。这回坐席是在宽敞的院子里搭了个蓬子,蓬子下面摆了 两行十张方桌。每张方桌靠篷边的一侧摆两张靠背椅,是上席。左右两边是两条 板凳,每条板凳可坐两人,过道一侧摆一张方凳是主家的陪席。每席七人。不一 会儿,他们的家长——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的老汉端着酒盘领着我父亲及我们那边 的亲戚们走进院子。先安排坐上席的人。然后其他人填补两边的板凳,最后主家 每席各派一个会说话能喝酒的人坐在陪席。陪席的先劝了一圈酒,然后拿起筷子 说:“操!”大家便拿起筷子操一下菜,然后放下筷子。陪席说:“不要放筷子, 操!”客人们仍然是吃一口后放下筷子。我也学着大人的样子吃一口,便放下筷 子。我先吃了些桌上早就摆好的点心和干果,等菜上来时我差不多已经饱了。有 一道菜听陪席的大婶说是生汆丸子,是热性,这种天气吃正好大补。大姐给我用 调羹舀了一个丸子喂到我嘴里。我觉得舌头一辣,就把丸子吐到了地上。只听那 大婶说:“你看这娃遭踏的。”然后赶紧又说,“把我娃没烧着么?没事没事, 叫你姐再给娃喂去吹凉了再喂!”我觉得那东西不好吃,不愿再吃了,我给姐说: “我买炮去。”我跳下板凳要走。姐姐赶紧用手帕把调羹擦干,把调羹装进了我 的衣服口袋,说:“把这个装上,今天行‘偷’这个回去。”我来到门前,猪圈 的矮墙头已有厚厚的一层雪,旁边用胡基砌了一长排茶炉,火烧得正旺。   就这样,姐姐变成了别人家的媳妇,整天忙着别人家的事了。   (十七)   二姐出嫁的第二天,我到学校。由于没完成作业又被老师罚站着上课。我的 铅笔用完了,这么多天家里忙二姐的事,也没人给我买铅笔。老师说把笔拿出来 写字。我说我没铅笔了。老师说:“你吃席不带手巾?”我说:“老师你咋知道 我吃席时没带手巾?”老师说:“我会算卦!这娃是个信汉。”我对同桌说: “这娃是个信汉!”老师说:“向阳,不说话,狗接枣胡哩。”老师走到红花跟 前,大声说:“你看红花的字写得多好!”边说,边摸红花的脸。老车老师50来 岁。男娃表现不好了就搧耳光罚站,女娃不管表现好还是不好,一律摸脸。   二姐出嫁的第二年就包产到户了,我们家分到一头大牛犊,刚好到了排套的 时候。父亲新做了一副套项,整天吆着牛让牛拉着一个废胶轮车的轮胎,叫着口 令:“笃驱笃驱,喔喔,吁吁,喂喂……”地叫着,还真有用,不出一个月牛就 会拉车了,父亲坐在车辕上,牛已经能按指令前进、左拐、右拐、停步了。从此, 父亲便多了一个下地干活的得力帮手。姐姐生了一个女儿,小名叫妞妞。隔一段 时间,姐姐会带着妞妞来我们家住几天。父亲下地干活,姐姐帮妈妈做活。老三 到邻镇上上了高中,老四到乡上上了初中。我放学回来后,姐姐会让我看着妞妞。 可是妞妞很好动,总不老实呆在炕上,爬来爬去。有时候,我真希望妞妞从炕上 掉下来,摔疼了,也许她就会乖乖躺着或坐着不动了,那就好管多了。沟里有一 种野生的桃子,大人把它叫樱桃,结出的桃子比杏子都小,不过成熟后也很好吃。 我夏天下沟时会摘很多回来。夏天吃的樱桃核在窗台上还有很多,红色的桃核, 深刻的花纹,很好看。我见过别人家的小孩脖子上挂着用樱桃胡做的小笼。于是 我也用钢锯条在桃胡肚子两面各锯一个横槽,快锯到中缝时为止,再顺着桃胡两 瓣的中缝锯到前面的缝处,取下两个直角,上半部分剩下的半圈为笼畔,下半部 分为笼身,加之桃胡本身的红色和花纹,很是好看。我做了十几个,用绳子串成 一串,给妞妞挂在脖子上。有一次,我抱着妞妞走到舍门口,突然把妞妞举高高。 因为,举高高的时候,妞妞就会高兴地咯咯笑。可是,这一次,她却哭了。因为, 我长高了,举起来时妞妞的头碰到了门框上。姐姐听到后,一把从我手里接过妞 妞,并骂了我。那是姐姐第一次凶我,我很伤心。我把妞妞举高高,是因为我爱 她呀!我还给妞妞做了小笼笼呢。姐姐不问青红皂白就凶我。姐姐已经不是以前 的姐姐了。过了两年,姐姐又生了一个女儿,小名二妞。因违反计划生育政策, 罚了款,二妞还没能分到地。混子哥只好到新疆找他大大去,看能不能找份工作 多挣些钱。   红海的姐姐大学毕业后嫁到西安。很快,红海家就盖起了蓝墙蓝瓦的门房。 溢囤的两个姐姐没上学,但出嫁时每人一份礼的财礼,这时的一份礼已经变成 2400元了。溢囤家的门房也很快就盖起来了。郍爷看着两家的新门房踅磨到我家, 给我伯夸口说说,“你看,改娃女婿今出挣钱去咧,焕娃消娃将来出嫁了也可以 给你搭一把手,你将来事皮的太哩。乖娃的房子,媳妇根本不用熬煎!你看叔给 你瞅下这女婿咱咋样?”   村里慢慢放开,不干涉农民种地了,农民想种什么都可以。农民们往往一窝 风,看别人种什么挣了钱就跟着种。有一年大家都种瓜,有一年大家都种棉花, 还有绿豆、烤烟等大家几乎都轮番种了一遍。我上五年级那一年,村民们开始大 面积栽苹果。那年,混子哥从新疆回来,说他堂弟开了个农药厂,让他给厂里推 销农药,他已跑遍了西北五省了。从那以后,混子哥就再也没有回来。有人到礼 泉进苹果苗时听当地人说,你们合阳有个车百万,推销农药的很有钱。那几年, 混子哥隔段时间还会给姐姐捎点钱回来,慢慢地,就再没有消息了。有人说在云 南见过他,有人说在东北见过。但是,姐姐却连信也没见再到过一封。   我也要到乡中去上初中了。老三老四上学时会和其他同学结伴去,要么步行, 要么骑别的同学的自行车。我不愿意走路,家里的自行车破破烂烂的,我嫌丢人 不愿意骑。于是,二姐每周六骑着她家的新自行车到乡中接我放学,周日送我上 学,周三还会给我送一次馍,馍包里总会有一两个夹白肉片子的白小馍。别的同 学很羡慕,因此我的馍也经常被人偷走了。不过,也不要紧,姐姐每周会给我一 两块零花钱,馍丢了我还可以到灶上买灶上的软馍并夹上菜。我很喜欢吃灶上的 有苏打气味的软馍。   有一次我们数学老师家里有事,请了一星期假。学校让车老师暂代我们一周。 车老师是老车老师的儿子,去年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来我们学校当代理教师 了。车老师给我们上第一堂课,先在黑板上写了道因式分解的题,叫我上黑板算。 我因为不会做而畏畏缩缩。车老师说:“我提示一下,用配方法。”我好像记得 我们老师教的只有什么十字相乘法,根本没说过配方法。我还是不会。车老师火 了,说,“配方法,配方法你不会?”说着就走到我跟前边搧我几个耳光。我闻 到他手上浓浓的烟臭味混合着羊膻味。他应该是刚从街上吃完胡饽就来上课了。 和我一同被打的还的小银,挨完打后老师让我们站到教室后面去。我俩站在后边 说着悄悄话。小银有一个硬皮日记本,里面一个字都没写,每页纸上都潦潦几笔 画了花花草草和一个看上去相差不大的似裸非裸的女人,屁股很大,是小银自己 画的。我说:“小银你画得还不错,不过为什么画这么多一样的,你不会再画别 的?”小银说:“你不懂。”说着,他拿本子左手握本子脊背,右手大拇指抠住 本子右侧把本子弓走来让纸一张张快速扇过。里边画的那女人就像是在花草地上 向小银跑过来。小银说:“你知道车老师为什么没考上大学么?”我说:“不知 道,你知道?”小银说:“因为风流韵事。”我问:“什么是风流韵事?”小银 说:“你连这都不知道。我再告诉你一件事,车老师偷了他班一同学一双黄胶鞋, 叫人告到校长那里,校长就叫他回来了,不准参加高考。他爸是咱村小学的老师, 就找关系叫他到咱乡中教书了。”我听了觉得小银知道的事真多。下课后,小银 叫我跟他去厕所。到了厕所,小银褪下裤子蹲下来并叫我也蹲下来。我说:“我 不屙。”小银说:“不屙也蹲下。”我也褪下裤子蹲下来。坑里的蛆丫子黄压压 蛄涌涌地。小银不知从哪里掏出两支烟,给了我一支并用洋火点着,点着后,把 烟给我,让也也对着火点上。我第一次吸烟,烟吸进嘴里很苦,没有一点香气。 不知为何,小鸡鸡有了很大的反应。   小银很老练地吸着烟,吸一口,双颊就陷下去了,然后又把烟吐出来其实并 没有吸进肺里去。吸了几口后,小银问我:“向阳,你说人要娃起日不日?”我 说:“不日,大人都说娃是从涝池里捞的。”小银说:“上一周星期日中午午睡 时,我听见我哥舍里好像有猫叫唤,我进去一看,我哥在炕楞上压着我嫂正日 哩。”我听得目瞪口呆,烟都掉到坑里了,很快就被蛆丫子淹没了。   初一很快就要过去了。那年期末考完试,别的同学都回去了,车老师留下我 帮他打扫房子。打扫完房子,我看见马老师在房子门口阅数学试卷。我走到跟前 一看,已经在加分了,刚好加到我的试卷。我看见马老师在卷子正中间写了一个 长长的1并在下面划了两长杠。那是总分!   (十八)   收暑假后我就该上初二了。开学那天,二姐很早就给我准备好书包、干净的 被褥,当然还有我爱吃的调和馍、白小馍。骑着她家的自行车来到家里,馍包侧 挂在后衣架外侧,被褥绑在后衣架上。姐说:“乖娃,这回你骑车带着姐,你已 经长大了,应该能带动姐了,姐把被褥抱上。”我说:“姐,我不想上学了,我 想跟你一起下地劳动。”二姐说:“那怎么行?伯一个人累死累活供你们三个上 学容易吗?你可不能停学。你看你三姐已经上了大学,实在不行让老四停了,也 不能让你停。”我说:“老四爱上让她上吧,反正伯说她天生是上学的料,我又 不爱上学。你那时爱上,伯也不让你上啊!谁爱上谁上,为什么一定要箍着不爱 上学的人让他上?”   二姐突然捂着脸哭了起来。我还没见过二姐哭得这么伤心过。其实二姐上学 时学习是很好的,二姐上学比别的孩子晚两年,她上学一个月就把书上的字认完 了。老师说这孩子已经可以上二年级了,于是二姐又跟着二年级上,过完年,就 又跟着三年级上了。读完三年级,爷爷就给父亲说让姐姐停学回家帮着妈妈做家 务和照看两个妹妹。这些都是妈妈后来告诉我的。我也是后来才意识到姐姐那时 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   姐姐说:“你不上学就枉费了我这一年来接送你的苦心!你混子哥一出去就 没了消息,姐指望你有点出息你给我去把混子找回来,你知道我有多难吗?”   父亲从地里回来,知道我不想上学后,拿赶牛鞭子在我屁股上抽了两下,这 可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父亲见我意志坚决,加上我上学以来没有老师说好的, 没办法,也就罢了。   一天,东边丑娃郍叔来我家串门子。一进门就对我父说,“这一向没出去做 活,在家里喝煎水觉得寡淡无味,你这有茶叶没有,泡一壶咱喝着谝着。”说着 就自己拉了个小凳子在院台上坐下,说:“那一年,我去内蒙古做活,坐了两天 三晚上火车,你是不知道,火车那么长,坐在上面稳得很,你倒一杯水放到那小 桌上,水都不会洒出来。”我伯说,“我那一年到韩城做工修铁路,冬天把人就 冻匝咧!不过,把工地上的白杠子馍可咥美咧!做完工,韩城翻砂厂招工人问我 去不去,那个时候两女子还小,屋里没劳力我就回来咧。人没有前后眼么,你看 今,人家工人的日子咱就没法比么。”郍叔说:“当不了工人,当个匠人也行, 你看我,给人家做活,有烟抽有茶喝。回到屋里自家买可舍不得,俗话说‘木匠 偷的是钉子胶,泥瓦匠的绳子缠一腰。’再咋匠人都比纯种地强。”伯说:“你 看,你侄儿这倒材子那死活不上学去了,弄到屋里劳动有没苦,早起睡下还不起 来。你看,你啥时候有活把这碎熊引上叫跟着你做活去。”郍叔说,“那能行么, 咱两家的关系有啥说的。”   父亲和郍叔说好后,秋收后在家里准备了一桌酒菜请郍叔和几个相好的朋友 来家。算是我的正式拜师宴。郍叔说:“咱今是新社会了,也就不磕头了,今后 就要改口叫师父,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你跟了我,要听话,不听话我可当着你伯 的面说清,我可打哩!”   我跟师父做的第一总活是到韩城桑树坪煤矿给一家矿工盖房子。郍叔叫了几 个帮手,准备好工具和铺盖,母亲也给我准备铺盖。我们坐军强的四轮车去。军 强他大大在矿上干事,给军强买了一辆小四轮在矿上拉煤。前几天给他屋里拉了 一车块子炭,去的时候顺便把我们拉上。从我村到镇上有五里土路,一路差点把 人颠散了。上了柏油路就好了,小四轮开得真快。到了县城在解放路上一人吃了 一碗胡饽。军强掏的钱。吃完胡饽,沿解放路上108国道向北向韩城开去,下午 四点到了桑树坪煤矿。主家把我们引到一座土崖边的一个小院子里,里面有两间 简易工棚靠着土崖。说:“你(读三声,指你们。若四声就指你)就住在这里。” 院子里的蒿都有一人高,泡桐树,构树杂乱地长了一院。我们把行李先放在外边, 从矿上借来铁锹镢头等工具先把院子里的蒿草和杂树清理完。最难清理的就是构 桃树,夏天熟的构桃果子落了一地,虽然变黑了,但还是粘乎乎的,树根贴着地 面能扯老远,哪里有空到哪钻。工棚里一间住人,里面通铺床板上的灰钱都有一 麻钱厚,怪不道人把灰叫“灰钱”哩。另一间是灶房。我们把院子工棚打扫完天 就黑了。主家给送来盒饭让我们吃了。说真的,矿上的馍还真好吃,菜里还有肉 哩。吃完饭,几个人不约而同地说:“走时一人要一个饭盒回去!”瓜娃叔说: “乞,不给了就偷!”吃完饭,我们铺好铺盖,摸黑谝了谝闲话就睡了。   第二天,主家把我们领到盖房子的地方。也是靠着土崖的一块空地。空地上 已经堆了很多木料。师父给了我一个短推刨。说:“乖娃,你给咱把这些椽的皮 推掉,这些活全是你的。”边说,边赞叹道:“好松木椽,这椽真个好。咱兀达 人哪里见过这好的椽!”给我安排完活,师父就带着其他人和主家说话去了。我 在村里见过学徒娃推椽。于是按照他们的样子把椽的一头支在三角架子上用推刨 推了起来。一开始觉得还挺好玩的,可是,推着推着,双手就起了水泡。等师父 说完话过来看我,说:“乖娃,你咋坐下不推咧,啥,这么长时间才推了这么几 根,赶紧推,甭偷懒!”我只好又拿直推刨推了起来。推了一早上,有的水泡都 破掉了,破掉的皮粘在里面的嫩肉上,火辣辣的疼。吃完午饭,下午接着推。因 为两手心的泡都破了,破掉的皮干了变硬,双手握推刨都握不牢,一下午也就勉 强推了两根缘,幸好师父和主家商量完事就出去喝酒去了。天黑后师父喝得醉醺 醺回来吐了一地然后就倒到床铺上呼呼睡了。我装着睡着了,同来的几个人把师 父吐的秽物清理后也说着醉话睡了。岁才嘴里嘟囔着:“韩城人吃羊肉还调醋哩, 羊肉就是羊肉还叫什么‘酸药肉’,哼哼!”第二天鸡叫时我醒来了,喝酒的人 都还睡得很死。我看师父的仿军干服外套搭在靠子背上,外套是我郍妽子自家织 的土布染成黄绿色,仿照干部们穿的黄军装自家做的,没有里衬,但外面有四个 口袋。我把外套拿到外面,远处不知哪里稀稀疏疏有些灯光。在师父口袋里掏, 下边一个口袋里是半盒黄金叶纸烟另一个口袋里有一盒洋火,左上边口袋里有十 五元钱和几张记着什么的纸。我拿了师父五元钱,把衣服送回工棚,从墙上的日 历上撕下一张,从师父的工具箱里找到划线用的铅笔,走到外边,借着微弱的灯 光在日历的背面写了一张条子:“师父:不是我不想学,我手疼得推不了椽了, 我自己回去了。”我穿好衣服,拿着师父的五元钱,悄悄地沿着煤矿的铁路向西 走去,我踩着枕木一步一跨地走着。   来的时候我看到和公路并行的有铁路进入煤矿,顺着铁路走就不会碰到什么 人。走出矿区,铁路由一条变成了两条、三条,又变成了两条。正走着,听到前 面有火车的汽笛声。我在路上见大车都是靠右行走的,于是我就顺着右边的铁路 继续走。可是,当火车快到跟前时,我发现刺眼的火车头上的灯好像和我在一条 铁路上迎面而来。我赶紧向路边一跳,躺倒在路边。火车呼啸着咣铛咣铛开过去 了。我在地上躺了很久才起来,两腿抖得厉害。我再也不敢在铁轨中间走了。铁 路旁边明显有人踩出的小路,我顺着小路继续向前走。天亮了,碰到一个穿铁路 制服,头脸包得很严,手里拿一把长柄锤头的人顺着铁路从前面走来。我问他从 哪里可以上到国道上。他告诉我前面不远有相铁路和公路的交叉点,从那里右拐 再直走有一条很宽的柏油路就是108国道了。在国道上,我挡了一辆去合阳的车, 回到合阳县城后步行回家。   到家后,父亲赶紧请军强的亲戚给师父捎话说我到家了,并向师父回话叫不 要和碎娃计较,等师父回来后再请他喝酒正式道歉。后来父亲还设席给我请了砖 窑上点窑的师父,因为点窑是个技术活,还不要下苦。可是师父点窑的时候从来 不叫我。火点着后人家砖窑的人自己会填煤,我呆在窑上很无聊,便不再去窑上 了。   (十九)   一个星期天,我突然想起小银应该放学在家,于是我就去小银家找小银。一 进小银家的门道,就碰见小银他大正往外走。小银他大一看是我,立即操起门背 后垫圈铲土用的锹举起来就要拍我。我不知这是为什么,只感觉不妙,掉头就跑。 小银他大在后头撵。我一口气跑到西头沟里,见小银他大没有追来,坐在沟堰上 发了半天呆,点火把沟堰边的蒿都点着烧了。火焰烤的脸生疼。火灭了,一阵寒 意袭来,只好回到家里等饭吃。   后来我才知道,小银早都不上学了。呆在家里早上睡得不起来,也不跟着大 人下干活。等大人睡了后就扒在他哥的窗下偷听,学着电影里的样子用唾沫在窗 纸上舔了个窟窿往里看。有一次他大上后院发现小银正扒在窗下偷看。他大就用 棍子照小银的沟子和大腿狠狠地括了几十棍,把小银打得几天下不了炕。可是, 等腿好了后有一次,小银竟趁他哥不在的时候半夜钻进他哥的舍里,他嫂子不知 是谁,大叫了一声。小银他大听到声音出来一看,气了个半死,操起棍子就打, 把小银的两个大腿打断了。小银并不叫喊,还瞪着眼盯着他大看。从此,小银他 大就把小银像狗一样用铁链拴在后院了。   孝娃在村小学当民办老师。他有一件蓝背心,夏天的时候经常穿着背心,不 管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村里人都觉得那样穿很阔气。孝娃胳肢窝里的毛特别黑, 特别多,让我看着很别扭。可是有一天,我发现我胳肢窝里也长出了几根毛。不 知为什么,我的心情变得总是很烦躁,好像失去了什么似的,但是,我明明从来 就没拥有过什么。   溢囤他大经常在门前夸口:“你看我给我溢囤盖下这房子,蓝汪汪!崭劲的 很!”当着溢囤大的面时,门前人也附和说:“好么!”然而背后地会说:“哼, 要不是两个女儿的财礼,你能盖起这好的房子。”然而即便如此,毕竟人家的房 子蹲在那里。用溢囤大的话说,“门槛都快被媒人踏断了。”   大家正怀着羡慕的心情听溢囤他大夸他的功劳。我郍爷突然神色凝重地直到 我伯跟前说:“增娃,你来,我给你说个事儿。”郍爷和我伯进了我家大门,避 开众人后。郍爷说:“消娃上的啥学校。”我伯说:“师范,出来和换换一样, 教书。”郍爷说:“那不要紧。你看奎娃外瞎熊女子,上了个什么外院,回来把 她穿下外熊式子,上头露奶奶,底下露勾子,那也不嫌扔人。回来还引下个蓝眼 睛长胡子的跟个猴一样的外国男朋友,哎,我说,你外胡子比你爷爷乃胡子都长。 我看那都住了几天咧,他屋里只有两个舍,黑了肯定和外猴在一搭睡的哩。”我 伯说:“你没见,不要随便说,那还不会女子跟她妈睡,男朋友跟他大睡?”郍 爷说:“我那一早起装到他屋里借耧种麦,两熊睡得还没起来。我问奎娃,那彩 礼人家外国人给多少?奎娃说:人家外国人不讲究这个。”郍爷说:“我心嘴里 没说啥,我心里说挨球的信种,没彩礼你不是白白把女子养大么?还穿下外熊样 子,真个把先人亏完咧!”郍爷接着说:“前多年政策不允许要彩礼,咱把改娃 贱卖咧,混子个倒才子这几年还没消息,到换换和消娃豁你可要把话说硬,乖娃 的房子和媳妇就靠他两个了。”接着他两个小声细气的嗯嗯啊啊的说了好长时间 话。   比我大几岁的不上学的伙伴们纷纷都结了婚了。从电影里看到的女子结婚的 时候都是哭哭啼啼地。然而小伙伴们结婚后,媳妇们穿着一身红,翘着个大屁股, 脖子上挂着项链,骄傲地从门前过来过去,和门前的大婶大妈们打着招呼。有时 候和大妈大婶们坐在门前纳着鞋底,大声地笑着。别人上学的上学去了,学匠人 的学匠人去了,我有时候吃完饭没事干凑到她们跟前听她们说话。不知为什么, 那些新媳妇们连我瞅也不瞅一眼。我偷瞄她们的脸,她们放肆地笑着,说着她们 的家事,一点也看不出不快乐。我不知道为什么和电影里的不一样。   我突然想起了姐姐的红头绳,想起了红花。红花已经到兰州上中专去了。   我想起了郍爷对我伯说过的话:“你将来的事皮太的哩!”只是,混子哥好 多年都没有消息了,老二大学毕业了,在镇上的中学教书。老四也考上了师范。 这两年财礼又涨价了。我伯说:“过二年,咱把房子也盖起来。”   二姐嫁了,老三上班,老四上学出去了。家里这几年非常冷清。父亲下地干 活,母在家忙碌。我要么在底下舍里睡觉,要么到门前看妇女们谝闲。这种日子 太平淡漫长了。   我从我睡觉的底下舍里的席底下拿出了两元零花钱到黑池街上的个体户商店 里买了一条带金丝的红头绳向二姐家里走去。二姐说:“乖娃到底是长大了,知 道心疼人了。”二姐早已忘掉了混子哥送她的红头绳,混子哥仍然是没有消息。   混子哥你到底是怎么个人   那年为什么要抓去我的心   一块块石头像西瓜样沉   多亏了你我才顺利地挣到工分   我伯要靠我姊妹来翻身   你说不要怕哥替你帮衬   腊月里大雪天我们成了亲   没二年走西口再也没有一封信   ……   我似乎看到了我家的七间厦房变成了新房子,粗大笔直的松木椽,方方正正 的飞头挑檐,实木门窗框,窗上安着明晃晃的玻璃。门房也盖起来了,墙是平卧 的二四砖墙,用旧电池里面的蓝粉刷的瓦蓝瓦蓝的,砖缝都用钉子抠成白的。盖 房子的钱是混子哥从新疆回来挣的,当然还有老三老四的财礼钱。我父亲骄傲地 在门前夸耀:“你看我给我乖娃盖下这一院,蓝汪汪……”   鹅毛大雪下得正大,天地一色白。门前小伙伴们正在响着双响炮,还有三眼 铳。红色的炮皮落在雪地上特别鲜艳。大姐带领着大婶大妈们在家里忙活,二姐 在门口用干草拢火,老三老四正拿着红包笑盈盈走下门坡。门坡下停着一辆车头 上绑着红被面的手扶拖拉机,拖拉机后厢里坐着从头到脚一身大红的红花,红花 身上落了一层薄雪,红底子,白雪花,令人心醉。红花身后的小靠子上坐着两个 穿一身玫红衣服的年龄稍长的妇女,每人怀里抱一个半大的小男孩。老三给娃发 红包,老四负责把娃往下抱,并对红花说:“对咧,行咧,拿作一下就下来……” ◆               我家的桃子   ·江一平·   教师节(兼我的生日)的时候,一个从我门下毕业已经快十年的“老”研究 生“小龙”,从遥远的地方给我网购了一大箱她家乡株洲的精选“炎陵黄桃”。 不是爱屋及乌做广告,这的确是我曾经吃过最美味的一种桃。尽管不论什么桃, 蜜桃、毛桃、蟠桃、油桃……乃至那种又小又丑的“苦桃”,各种各样的桃,都 是我最爱吃的水果之一。何况是一个往日品学兼优之好学生,现在兢兢业业之好 医生的馈赠,感动和欣慰油然而生心花怒放!   立即给龙儿发了微信致谢,然后迫不及待地拿起一个漂亮的桃,急切而轻柔 地洗净切开。黄澄澄水津津绵润润的果肉泛着半月般的光华,幽香甜馥携着一缕 温馨直入胸襟沁人心脾……。   手上捧着端详的时候,脑子里又想起了我的桃子妹妹。几十年了,每每买桃 吃桃,甚至只是看到桃树桃花,我往往便会想起我的桃子妹妹……   这是生命里一份百感交集的记忆和情愫。   一   “桃子”是妹妹的名字,小名如是大名亦然。桃子的妈妈叫“雪花”,是我 唯一的姑姑,就是我爸爸我叔叔之唯一的妹妹,我爷爷我奶奶之唯一的女儿。我 爷爷姓江我爸爸顺理成章姓江,但我理所当然也应姓江的姑姑雪花却姓陈!耳东 陈的陈!!啊,啊啊……??   对这种一反常态的现象,现在的孩子们或许只觉得有趣好玩,但我从懂点事 的童年起就没有这种轻松,反而是一种不解和沉重,心里头沉甸甸之重。这份重, 到我长大读书后才渐渐知道,起因在我的姑姑——我奶奶“不待见”的雪花阿姑。   相对于数不清的堂姑、表姑、宗亲“XX姑”,雪花阿姑是我的亲姑姑。打我 有记忆的幼儿开始,每年春节的大年初二,都见到阿姑与土楼里所有嫁出去的XX 姑们一样,挑着一对“茶箩”到土楼家里来。茶箩是客家人传统使用的一种精美 的带盖漆花大竹蓝,大得像加盖的箩筐,盖子上还贴着一片鲜艳的红纸。这种箩 筐通常是在喜庆或祭祖时装食物用的,那就免不了酒和茶,而茶是最必要的,故 叫茶箩。阿姑的茶箩里装着煮熟的白斩鸡及或咸水鸭,往往还有猪腿、咸肉、烟 肠(客家的一种猪肉灌的五香肠,早年是灌好肠煮熟后还要经过红糖熬烟熏制, 故曰“烟肠”)和甜粄(年糕)等等平日里稀罕的美食。这是经典的出嫁女儿回 娘家之常规礼数。阿姑来的时候,肯定还会给我一个用红纸裹着一两角钱的小 “红包”,那可是给我自己独享的呵!这是我很开心很快乐的日子。所以,小时 许多年的正月初二一早,我都眼巴巴地盼着阿姑,阿姑阿姑赶紧来!   不仅我,其实,家家户户的孩子以及他们的长辈都在这一天盼着、准备着欢 迎阿姑们来。阿姑、姑丈一来,有孩子的还会带着一起来,土楼里家家户户就欢 声笑语此起彼伏热闹非凡。午后阿姑们回婆家的时候,娘家人多半会往她们的茶 箩里塞进更多自己做的同类或许不一样的美食。年景好的时期,姑们回程的茶箩 基本都不够装,于是连扁担两头上也挂得琳琅满目。客家人天生的幽默感给这景 象创造了一句谚语——“女儿回娘家,犁壁坠犁头”。从前种田人都熟悉,“犁 壁”和“犁头”分别是重要农具“犁”中唯有的两个沉重的钢铁部件,其中犁头 之重大约是犁壁的两倍。犁壁坠(换)犁头用来比喻娘家对女儿的回礼更厚重, 真是形象生动。于是,我判断,那些姑姑们尤其是她们家孩子们,一定也是年年 初二都盼着回娘家。   但是我的阿姑不一样。   我家的日常家务主事是我奶奶。奶奶虽然也是初二天不亮就起早,同样马不 停蹄地制造着“犁头”,但看得出她是闷闷不乐的,长大后我懂得那叫满心无奈 一脸忧伤。   阿姑一迈门槛就大声亲切地叫“娘”!奶奶却往往头也不抬脸也不回,甚至 连“嗯”的一声都吝啬地省却了。最不礼貌的是,我曾经不止一次在这欢喜的日 子亲耳听到奶奶板着脸埋怨:“都叫你别来了你偏要来,你也别叫我娘,我不是 你娘”!这简直是成心泄愤故意难为。好在总是有其他家人接待,尤其爷爷会对 叫他“爹”的阿姑表现出有点高兴的样子并热情地与姑丈一起抽烟聊天。还有我 这个时刻等着接红包的侄儿小嘴甜甜地边叫阿姑边搬凳子请她坐。阿姑很面善很 和蔼也很喜欢我,每次来都会拉着我的小手各种夸奖且给好吃的。所以我觉得阿 姑很亲。但每次我搬凳子给阿姑,阿姑都只给红包不落座,对奶奶的冷遇也不显 难堪而是不厌其烦地陪在身旁默不吭声地帮着做这做那……。即便如此奶奶也不 改观,尽管不再数落但依然不喜不热,甚至在午饭时分也往往借故不同席。直到 姑姑即将离去,奶奶给装好了一挑“犁头”后,才会用眼神支使我送送姑姑,她 自己只淡淡地说一个词:“款行”(客家话“慢走”)。   姑姑走后,奶奶总要闷闷不乐几乎到明天,有时还会躲到一边抹眼泪……   很好的阿姑而且是唯一的亲姑姑,为何奶奶这么不喜欢她来,而且来了却那 么不愉快?我年幼时很懵懂,也不懂得问。只是常想阿姑肯定会因此不开心,怕 她以后再不来。同时,又因为比爸爸妈妈还亲的奶奶不愉快,我的年初二就少了 很多快乐甚至有些惶恐。   这样的情景年复一年……直到我十多岁的时候,阿姑有了女儿桃子而且会走 会跑会在初二跟着来外婆家的时候,奶奶才逐渐变了样。奶奶不仅例行地给桃子 小红包和好吃的,还会满脸堆笑地拉着手嘘寒问暖,像阿姑对我一样地疼爱桃子 妹妹。更有甚者,奶奶由此对阿姑的态度也变好了许多。   有了桃子表妹的大年初二不再沉重了,这个桃子就很亲。而且,桃子比我家 所有孙辈都小,连我最小的四弟都大她几个月,所以我们都是哥哥姐姐。小妹妹 的脸上开着花,小嘴巴甜甜地叫着“阿兄”“阿姐”。我平和客家话口语里只有 兄没有“哥”字,听到兄就像普通话叫哥一样亲切,尤其我更开心。   我们家什么都好,就是不知什么原因,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都从来没有教我 们要叫哥哥姐姐弟弟。不如从小令我羡慕而且感到温馨的一些讲闽南话(尤其是 知识分子们)的家庭,他们家里,不仅互称兄弟姐妹,连爸爸妈妈都常常将孩子 叫阿弟阿妹。我们只在对别人介绍自家兄弟姐妹时才使用这些称谓。我家几个弟 妹全都互称姓名的最后一个字加一个阿(“阿某”是闽南人和客家人共有的昵 称),而我则因避讳长辈的缘故,连这个比哥略输一筹的“阿”字都无福消受。 那是因为,我妈妈的一个姐妹般的同事好友叫“阿萍”,萍平谐音。如果把我这 个低一倍的叫“阿平”,我家人觉得是对萍姨的不尊重。于是全家人都只叫我一 平,和村里或街上的一般熟人叫我毫无两样。   只有桃子妹妹,从小到老都心花怒放地叫我“兄”,说普通话或写微信时就 叫哥——从来不带“表”字的哥!   或许,就是这,让我一遇见桃树桃花桃子的时候,就常会想到我的“桃子” 妹妹。   二   1960年代初,奶奶带着孙辈们跟着调动到县城工作的父母离开老家。两地几 十公里山重水复交通不便,便有好多年不再见到姑姑。初二变得有些单调,但奶 奶不再不快乐,我也忘记了沉重。   1967年和1968年之交,文化大革命期间停课闹革命和造反派武斗正酣。我家 在县城被扫地出门,老的少的都逃回老家山里避乱。叔叔作为单位里的“逍遥派” 也从远方回来住了一段。我爸和我叔兄弟俩难得地在老家过了1968年的春节。正 月初二,一家人又目睹了奶奶的不愉快和对姑姑的冷遇。家人们一如既往地打圆 场之外,我不期然瞥见了爸爸和叔叔都分别在背着奶奶和姑姑的角落里默默地叹 气。   那天夜里,在只有奶奶和我单独一起说话的时候,叔叔静悄悄地搬了个小矮 凳子过来,坐在了我们对面。   叔叔从小体弱多病饱受磨难又不畏坎坷顽强拼搏地苦读到全国重点大学接着 还当着大学里的老师,是奶奶口头上“头等出息的”,因而是她从来最牵挂最心 疼也是最中听的人。奶奶从小也类似地看待我这个孙子,说我的作为最像我叔小 时候。叔叔是奶奶的小儿子客家话叫满子也就是我的满叔或“阿满”。我是奶奶 的大孙(长孙)。闽南人不论讲河洛话还是客家话的,都有句共同俗语说:“爹 娘疼满子,公嫲(爷爷奶奶)惜大孙”。于是,每每我与满叔和她三人相聚时刻, 奶奶的脸最灿烂,像春天土楼外山坡桃子树上开的花。   但是那晚,奶奶的脸不开花。   阿满轻轻地缓缓地说:“阿娘,娘,那,那件事已经过了几十年……几十年 了要放落,勿莫一直想……”,停顿了好一会儿接着说:“越想越艰难……”。 客家话里“艰难”兼有“难过”“伤心”“痛苦”“磨难”“苦难”多重意思。 也许是说到艰难一词就首先触发了自个儿心里的艰难,满叔语句未完整,眼眶已 先红,里头泪水泛着黯淡的光……   在此前零星听闻基础上,结合这回阿满和奶奶一来二往的泣述,我终于了解 了我家初二故事的来龙去脉——原来,我的雪花姑真不是我的亲姑姑……   我奶奶真有个亲生女儿,是她和我爷爷最小的孩子,我的真满姑。奶奶说满 姑一生下来就极为漂亮日后越来越漂亮。这个不容置疑,我又帅又靓的爷爷奶奶 和爸爸叔叔都可资佐证。可是满姑不但没有照片也没有名字,她才长到一岁多, 刚刚牙牙学语还没来得及取名的时候就不见了。   那一天,乘爷爷奶奶上远山劳作不到天黑回不来,我爸爸和叔叔也不在家的 时候。我的阿太,我小满姑的亲奶奶,居然恶毒地完成了一桩蓄谋已久的罪行— —亲手把理所当然地托付给她照料的自己的孙女,偷偷地卖给外乡人做童养媳, 赚了三个大洋!!   更有甚者,经年累月地,阿太不想让我爷爷奶奶去找回孩子而拒绝透露卖往 的地址和人家,任凭我奶奶一家四口泪眼欲穿肝肠寸断生死不如……   大约过了两三年,阿太再也瞒不住了。因为我那可怜的满姑——死了!!   那家人出于迷信怕满姑的鬼魂找不回娘家就地作祟,只好来报噩耗。许多迹 象表明,我小满姑在那家里受到了严苛的虐待……又过了些时光,那家人又在某 地捡了个童养媳(闽南人把买或领养孩子都称为“捡孩子”)。同样出于迷信— —怕我小满姑的鬼魂长大后由于无法对生身父母尽孝而报复他们,那家人就令那 个新捡来的童养媳来土楼认我家做娘家。这个迷信似乎是本民族自古而然的一个 传统,有个专有名词叫“接面”,即让活着的大致同龄人顶替死者的名分(面) 并继承其社会关系。具体而言,如果彼此愿意,那家人的新童养媳从此就接替我 死去的小满姑,成为我奶奶的“接面女儿”,社会上会默认那就是我奶奶的亲女 儿。类推下去,我家所有人自然都成了那女孩的亲人。   虽然无法确知那女孩自己是否情愿,但照常理推测,谁会愿意去管既不生你 也不养你甚至毫不相识的人叫爹叫娘,而且生前要嘘寒问暖死后再披麻戴孝呢?! 更加合理的推断,是那家人逼迫着裹挟着小童养媳来强认我家为娘家,由不得一 个小孩子愿不愿意。   我家人尤其我奶奶肯定是绝不愿意。在我家人心里,那家人和我阿太都是残 害女孩的罪犯,血海深仇无以为报已经是椎骨之痛了,还要每年春节来一回,往 伤口深处撒盐?!然而,传统习俗也不由得我家人愿不愿意。   为了避免鬼魂报复,那家人死皮赖脸地带着童养媳来。任凭我家怒目呵斥也 好冷眼相向也罢,他们就是来,当然只是大年初二来,来安个迷信惊惶之心。年 头长了,尽管我家不从,左邻右舍乃至十里八乡却仿佛默认了那家童养媳是我家 的“接面女儿”。后来,那童养媳长大成家就自己带着丈夫来,那家大人再也不 来。于是我家的其他人就渐渐不再怒目或冷眼了,但奶奶依然没有多大变化。   再后来我也来到这世界,我会说话会认人后就认得,那童养媳就是雪花姑姑。   那晚很晚的时候,阿满抹着眼泪说——害人吃人的是罪恶的封建传统,有罪 有责的是阿太和那家大人,与雪花无关;说前人的罪责不要延伸给无辜后人;说 雪花是后来才被捡来的童养媳,和妹妹一样也是被卖的;说奶奶也是童养媳,可 知雪花其实也是苦命人……请奶奶以后对雪花脸色好一点。   奶奶没上过学不认识字,我不晓得她听懂多少,但说雪花的她肯定听懂了。   奶奶说,她不是不知道,雪花是苦人也是好人,她更不是怨恨雪花——   “我是心肝肉一起痛啊……我不敢看她啊,一看见她我就想到你妹妹啊…… 我可怜的女儿啊……才一岁啊……天啊……”   奶奶仰起头放声恸哭,两只手死死地捂住脸,眼泪如石头缝的泉水般从指缝 里汩汩地涌出来,在昏黄的煤油灯光斜映下,暗红暗红地像流淌着的血……   三   那个初二后的春夏之交,有一天不记得是什么事由,爷爷要到一个叫“黄泥 丘”的村子里去。奶奶从家里腌咸菜的大瓮里掏出一大把酸芥菜,那是我平素最 爱吃的好东西,整整齐齐地码在一个竹篮里,叫我提着随爷爷一起去。奶奶说那 黄泥丘就是雪花阿姑家的村子,让我跟爷爷去认认路识个门。   我很欢喜,说奶奶你也一起去吧。话还没完奶奶就火冒三丈,大大声地嚷: “我不去,那地方我一世人都不想去,打死也不去!”斩钉截铁似地,接着眼眶 又发红。   我再不敢多嘴。   爷爷正在我身后靠门的地方整理箩筐担子。这时就微微转身,一反手举着扁 担轻轻捅了捅我的屁股,朝着门外扭扭头。我赶紧提上篮子跟爷爷快步地上了路。   黄泥丘离我们江寨并不远,大约4里来地,在大溪比我们村下游的东边一个 山脚下。阿姑家的小村也是土楼。那是比我们淮阳楼小得多的楼,阿姑的屋子不 是楼屋是楼围屋,屋子也比淮阳楼里的浅,屋中没有小天井。   我们到的时候恰好阿姑从田里回家,两脚的黄泥。阿姑见我们来了喜出望外, 两手急急放下锄头就去扶爷爷的担子,口里大大声地喊着“爹”。   我把竹篮举到她的面前,说是奶奶让我带给她的。阿姑长长地“啊”了一声 两嘴许久合不拢。似乎难以置信地,目光转向爷爷问了句:“是阿娘给的?”   爷爷一点头,姑姑就一个急转身低头提着篮子进了屋,背影中一支胳膊抬到 了头前面。   ……   那以后姑姑就平常日也有来的,不必再等到正月初二。奶奶也渐渐会说上一 两句话。然而,我的印象中,奶奶还是没有,从来没有,回应过姑姑叫的“娘”。   ……   那年秋风乍起,报纸上就开始时不时地报道,哪里哪里的“革命造反派”实 现了革命大联合,成立了“革命委员会”(简称“革委会”),很快就“祖国山 河一片红”,接着就开展了“清理阶级队伍”(简称“清队”)运动。   秋风一起,我家人的心就越来越紧。原本至少每月一信的阿满早在夏天就再 也不来信了,也不回复我接二连三的去信,一连几个月音讯全无。偏偏那段时间, 广播里、报纸上经常报道阿满所在的广西,造反派之间武斗频繁。而且,多方消 息说,那边的造反派武斗,用的居然是机枪大炮和炸药包!听得人心惊肉跳…… 终于山河一片红了,望眼欲穿的阿满的信却还是没有来,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不 知被吹往何方……   紧绷的心弦到了冬天就断了,我家的天塌了。   县里的“清队”一展开,我的父母就双双被掌了权的造反派“革委会”定为 “阶级异己分子”抓起来关押、批斗和殴打。我妈被折磨得精神几近失常,我爸 被打断了好几根骨头。爸爸还被“揪”回老家大溪镇游村批斗。爸爸胸前被用铁 丝挂上一块用生铁铸造的牌子,牌子上贴着白纸写着他的姓名和“罪名”,姓名 上用红笔画一个大大的“×”,宛如要押去处决的死囚。他们给爸爸安的罪名是 县里“最大的走资派的最大黑秘书”。   这下,我家就成了全大溪镇最著名的黑户。很多人见了我家人包括孩子,都 不理不睬乃至绕道。平时经常来往的乡亲乃至血亲也很多不来往了。更有甚者, 亲戚,包括血缘最亲的亲戚,趁机落井下石的也不乏其人……   但是,没有血缘的接面姑姑,雪花阿姑照样来,而且来得更经常,经常地红 着眼圈来,含着眼泪走……   这年(1969)的春节是我家历史上最黑暗最冰冷的一个节。爸爸妈妈关在 “学习班”里,远方的满叔杳如黄鹤……残缺不齐的一个家,过年过的不是喜庆 而是悲伤。   初二的时候,照例回娘家的姑姑挑着比往年沉的茶箩,扁担的两头还挂着几 根甘蔗,一只手还拉着一个小女孩。那是姑姑的女儿,有个特别的名字叫——桃 子。   桃子的到来给阴郁的家里添了一丝亮色。桃子的小脸红扑扑的就像真实的成 熟的桃子,桃子的小嘴甜甜的,叫外公、外嫲,叫这个哥哥那个哥哥,叫得屋里 渐渐地有了笑声。   午后日头偏了西,阿姑他们该回黄泥丘了。   奶奶第一次亲自把姑姑送到门外。   奶奶牵着桃子的手出门,家门外本来就有一株桃树,树冠直接挨着屋檐,西 照的日光透过桃树的缝隙,稀疏地照着迎来的人脸。奶奶一边以手加额躲避着刺 眼的光,一边说她的外孙女:“你怎么也叫桃子?这才是桃子呢!”说得自己和 快乐的桃子妹妹一起笑了起来。   也就是一瞬间,笑容僵在脸上,一忽儿就化成了愁容。   奶奶的手从额头上移到了眼前的桃树树枝上,看着桃子跟着阿姑远去,眼里 又渐渐地涌出了泪水。   在掩映的夕阳下,那泪水透着殷红,还是如血一样地流淌……   四   我知道奶奶为什么流泪。   奶奶手扶着的这棵桃子,是十几年前满叔上大学前夕亲手种的,说是为了告 别的纪念。奶奶因为表妹桃子的名字联系到了这棵桃树,想起了种下这棵树的儿 子,那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亲骨肉,不可抑制地心生忧患悲从中来……   ……   我家土楼老屋门前只有丈把长5-6尺宽铺满鹅卵石的地坪,再出去就是排水 沟和道路。这么狭窄的地方难得有人会想到去种树。但叔叔说如果砌一个高一点 的窄小苗圃,将来长大后树冠会比人高得多,不会妨碍大家走路。恰好我家门西 照,种棵树还好遮阳。   临离开家乡的时候,满叔从赤石溪挑来好几担的鹅卵石,又从附近田野挖了 好多土回来。就在门前地坪贴着排水沟边缘筑起了一个四尺来高两尺见方方中有 点带圆的苗圃,种下了一株桃子树苗。   不几年,那株桃树就长得枝繁叶茂,给老屋增添了一小片绿荫。我家搬到县 城去的那几年,那棵桃树成了我家唯一的生机。文革动乱我们回来避难时期,它 成了我们的好伙伴。桃树旁边原来摆放着两块大石头,据说分别是太公和爷爷从 赤石溪里费老劲扛回来的,一块大致椭圆形的赤石又宽又光亮,平摆在地上就像 一个大凳子或小桌子。另一块青石整整齐齐像一个秀珍的城门楼的形状,奶奶说 是会做石匠的太公打造的。白天我和弟妹们总是在门槛上或这两块大石头上玩耍, 桃树就为我们遮阴。傍晚有空的时候,爷爷奶奶会与我们一起聚在桃树下,坐在 石头上给我们讲故事,讲的最多的就是阿满过去的故事。   阿满从小缺吃少穿营养不良不断生病,但读书很勤奋很刻苦不要命。在本村 的初小(相当于现在的小学1-3年级)读完后考上了离老家很远的老县城九峰镇 读高小(小学4-6年级)。当年家里穷,去学校住宿没有棉被,是奶奶用两片麻 袋片缝起来充作被子的。叔叔没毕业就得了大病,虚弱得连路都走不动,是爷爷 和乡亲用竹竿绑成担架去抬着回来的。回家养病时他坚持自学,居然比多数在学 校里读到毕业的同学还考得好,考上了新县城小溪镇的平和县第一中学,还上的 是叫“保尔.柯察金”的重点班。在一中阿满也生病,这回得的是县医院的西医 叫“伤寒”的大病。爷爷说再一次抬担架去县城扛他回来的路上,阿满已经“只 剩会喘气了”……再后来,叔叔考到上海的华东师范大学,读大学期间又病得做 了手术,把胆都割掉了,还不得不休学了一年……   阿满寒暑假或者病休回老家住的时候,也不断地在桃子树下给我讲故事。阿 满的故事很难懂,什么“古希腊”呀“意大利文艺复兴”“思想启蒙”呀,什么 “民约论”也叫“社会契约论”呀,听得我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有一个故事 主人公最好笑,名字叫什么“孟德斯鸠”让我想起山谷里像哭一样叫唤的斑鸠, 听得我大乐。倒是一个人名很好记——姓卢,单名叫“梭”,奶奶织布的梭子的 梭。呵呵呵!   阿满的世界不一样!   阿满也教我诗,“平仄”这个词就是我小学二年级,叔叔从上海休学回来时 说给我的。我的发小同学没人听说过,很让我得意。我小时候读书没有古诗,不 像现在的小孩,幼儿园里就开始会背很多古诗,尤其是李白杜甫白居易的,诸如 “床前明月光”“好雨知时节”和“野火吹又生”。这些我小时候的幼儿园和小 学里都不记得有。有的,多的,是“社会主义好呀社会主义好”,或者“我在马 路边捡到一分钱”“学习雷锋好榜样”……。我后来会背一些古诗,大多都是跟 阿满在这桃子树底下学的。   在桃子树下学到的印象最深的古诗,诗名和诗人名都很拗口——李商隐的 《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这首诗令我感到惶恐。   那是在1968年的春天,那时候很多小小孩名字叫“向东”“卫东”,牙牙学 语就唱“东方红,太阳升”。东方和东风都是好的、伟大的、百花齐放的。阿满 吟诵的却是“东风无力百花残”。特别是后面还有两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 炬成灰泪始干”听得想哭……   这个春天之后,叔叔奉令回单位去。阿满收到的来信语气很严厉,说他不参 加造反是躲避和抗拒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等等。此后阿满就没了音讯,一连好几 年。我天天、月月、年年想他。他在桃子树下最后教我的那句诗“相见时难别亦 难”,在我每次想他时,都会和眼泪一起涌出来……   ……   到了夏天,桃子成熟了。这是我家第一次有自己的桃子摘(以前家住县城不 方便回老家来摘),我们迫不及待。但是,桃子不好看,又小又青又多毛,摘下 的桃子也不好吃,又硬又涩又挺苦,我和弟妹们很失望。爷爷说,这是苦桃,生 吃不好吃,拿咸咸的盐水泡些日子就很好吃了,脆脆的。我们就继续摘,摘下来 就码在瓦罐里准备腌起来。   此后好多年,我们年年夏天都摘桃子。   有一个夏天,几个长大了的弟弟与爷爷奶奶一起摘桃子,摘着摘着,小弟弟 阿乐忽然就嘿嘿嘿地大笑了起来——他想到了表妹的名字,边笑边叫:“那谁, 赶快去黄泥丘叫桃子来吃桃子!”   成人后的阿乐,幽默感在家族里和朋友圈都是著名的。那时节他才不过6、7 岁,就能玩这种谐音梗,逗乐的本领简直与生俱来。   奶奶噗嗤一声也笑:“你这个坏猴子,这种苦桃子好意思叫妹妹那么远来吃, 要也是要等腌熟了你再给她送去”。   接着,奶奶的声音就变低沉了:“你们阿满就是命苦啊,种棵桃子都是苦 的”。   过了片刻,奶奶又说:“唉,桃子也命苦”,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五   时光匆匆,一晃已过几十年。   爷爷奶奶都早已逝世。   文革后爸爸妈妈和叔叔都获得平反,恢复原单位的工作。我和弟妹也相继上 大学及或工作在外地,土楼老屋空置。许是无人照料或是年代久了,门前那棵桃 树在奶奶去世后不久也枯死了。   改革开放后,乡亲们的日子日渐好转,很多人家就把老屋门前的鹅卵石地坪 改浇成水泥地面,以更方便老人行走。我隔壁堂叔改造时顺便连我家的地坪也一 起浇了水泥。那个已经没有桃树的桃圃已无存在必要,就被顺势拆了。现在我老 家门前只剩下那两块石头了无生机地静静卧在那儿。   今年我结束了厦大的工作,搬回老家落叶归根。   桃子妹妹闻讯赶来看望,带着已经上初中的孙女一起来,还带了很多蔬菜和 一大挂黄橙橙饱满满的上乘“黄旦”(黄皮果)。我说你还记得我小时候爱吃黄 旦呀?!   桃子说当然记得。不仅记得阿兄爱吃黄旦,还记得阿乐小兄给她送腌的桃子, 还有三个小阿兄卖冰棒,给她吃过这辈子第一次听到看到的“霜条”。还说某一 年某个时候,有一次她一个人来看外婆,回去的时候遇到大溪发山洪,她涉水过 河时差点被大水冲走,幸亏有个好心的路人把她拉救起来。说“那天下午你就冲 到黄泥丘来看望我,你还记得吗?你又是怎么会知道我遇到大水的?”   我说记得记得啊,我连日期都记得,那一年你才11岁。   那是1975年的“立夏”,阿姑家生产队分了新收成的小麦,阿姑打好面条就 叫女儿赶快送到外婆家来。那天桃子妹妹落水的时候,恰好我村有人赶集过大溪, 有人认得那是我家亲戚。回村就去告诉我奶奶。   奶奶一听脸都青了,跌跌撞撞地赶一里地到大队医疗站。那个时候我回老家 插队当赤脚医生,天天忙得不着家。奶奶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唤:“你赶快到黄泥 丘去,去看看你桃子妹妹怎么样了。”   ……   说起这些往事,我就想到奶奶说过桃子也命苦的话。年少的时候对事物不敏 感,很多事也没有想去搞清楚。几十年过去,爷爷奶奶爸爸叔叔姑姑姑丈都已谢 世,至今是个疑惑。此刻我一时也不知道好不好问问桃子本人。   过了不久我就不期而然地明白了。   大约只隔了一二周,桃子带了一个满口诏安县官陂(镇)腔客家话的人来找 我问病,桃子说是她的姐姐——我从来知道桃子妹妹是阿姑唯一的孩子,妹妹却 指着我不认识的人说是她姐姐?   应该是看出来我眼光的疑惑,桃子补充说,是她生母那边的亲姐姐,家在官 陂的“圩子”。   这一下我恍然大悟!原来我桃子妹妹也是“捡来的”。   官陂是“张廖”姓的发源地和聚居地,桃子本是“张廖”人家的女儿。想来 是我阿姑没有生育,领养的桃子。但她是怎么来的,是两厢情愿的过继还是另有 隐情,就不得而知。神州大地穷困愚昧欺压弱小卖儿卖女尤其歧视女孩,自古而 然司空见惯……   无论何等缘由,一个孩子,没能在亲生父母膝下成长承欢,最低限度说也是 一种遗憾,一种人生命运的无奈。   怪不得奶奶说她也命苦。   好在,据我们一辈子的了解,雪花阿姑和姑丈都是懦弱善良的,桃子倒也是 从小快乐着长大的。桃子现在子孙满堂,生活美满,即便曾经有过不幸,结局也 算是不幸中之侥幸……   因此我也不想多问。   那天看完病跟桃子姐妹俩海阔天空地闲聊,话赶话就说到了种花种草。   我跟桃子说,待我腾出工夫来,我要在老屋门前过去我阿满你阿舅种桃子的 地方,再种一株桃子。妹妹呵呵笑着说:“那可别再种苦桃!”   我说:“那当然!”   (2024-10-4第一稿 于灵通山下) 【网里乾坤】∽∽∽∽∽∽∽∽∽∽∽∽∽∽∽∽∽∽∽∽∽∽∽∽∽∽∽∽∽∽∽ ◆          邦格谈马克思主义的承诺与现实     ·董杰旻·      这篇译文出自马里奥·邦格的英文著作《评价哲学》的第九章,他从哲学的 各方面对马克思主义展开了批判。无论你支持还是反对马克思主义,这篇文章都 值得阅读。我在翻译的过程中省略了参考文献,有兴趣的读者可自行查阅原文。   导言   在一个多世纪里,马克思主义被忽视、批评、歪曲和中伤。但没有人能诚实 地否认卡尔·马克思是伟大的经济学家,也是大胆的社会批评家和劳工组织者, 杰出的记者,以及对资本主义最深刻、最雄辩的批评家。甚至连教皇本笃十六世 也承认,马克思已经且继续令人着迷。   讽刺的是,没有人质疑马克思及其合作者弗里德里希·恩格斯打造了一个原 创、宽泛的哲学体系,即辩证唯物主义,而他们自己估计,它“让黑格尔头足倒 置”,因为它保留了黑格尔的辩证法的同时拒绝了他的观念主义。   本章将论证,不存在这种哲学体系,它仅仅是适合于一页纸的不精确陈述的 集合;马克思和恩格斯以及他们的追随者都没有理解,黑格尔体系最糟糕的特性 不是它的观念主义,而是它的混乱和蒙昧主义;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哲学涉足是粗 糙的,且与他们那个时代的逻辑学、数学和物理学相悖。   跟他们未能对哲学猜想进行检验一起的以上缺陷,解释了为什么当代马克思 主义被分割为一些潮流。该缺陷也解释了为什么没有一个新马克思主义者对逻辑 学、语义学、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价值理论、伦理学或政治哲学做出了任 何原创的贡献。总而言之,马克思主义已变成既过时又贫瘠的经院哲学,不配其 创始人的创新和解放的意图。   我提议,为了正确评价并丰富马克思和恩格斯的遗产,你应该参照当代科学 和哲学,以及社会主义史或被误认为是社会主义史的东西,来审视其主要观念。 就我所知,没有人尝试过这项重大任务,也许是因为马克思的思想主要吸引了意 识形态围栏两边的狂热者。在这里,我将局限于批评我认为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的 哲学的主要观念的东西,而不考虑其追随者增加的不计其数的修正和点缀。   一、辩证唯物主义   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核心是辩证唯物主义,它是唯物主义与黑格尔辩证法的结 合。这个学说并未告诉我们物质是什么,而是把辩证法褒扬为万物理论。辩证法 的所谓规律,比如恩格斯和列宁表述的那些,在其可理解的限度内为假。让我们 快速看一下它们。   辩证法的第一条“规律”,“量变转为质变”,按所陈述的方式说不通。确 实,每个数量要么是集合的基数,要么是特性、性质或质性的程度或强度,就像 “1米长”那样。有意义且为真的是这个论断:存在关键点(比如熔点),甚至 存在事物种类的变化(比如元素的嬗变)。   第二个“规律”,“对立面的斗争和统一”,被诸如电子和光子等简单事物 的存在所证伪。并且诸如有机体和商业企业等复杂事物或系统,即使有的可分解 为对立面,也是极少的。例如,正常人很少与自己争吵,社会群体也不会在涌现 的时刻就分裂。甚至在分裂严重的社会中,合作性工作花费的时间也比斗争更多, 且生存斗争胜过阶级冲突。   变化是矛盾的这个想法,是以对立面进行思考的一个例子,它是典型的原始 和古代的思维。因此,埃利亚的芝诺相信,变化是矛盾的:飞矢既在那又不在那 ——而这是不可能的。当然,在芝诺之后不久出现的物理学家并未被这一困难所 阻碍:对他们而言,静止仅仅是零速率,是运动的特例而非其对立面。然而,25 个世纪后,恩格斯呼应黑格尔,除了结论之外重复了芝诺的推理:芝诺否认了跟 矛盾一起的变化,而现代的辩证法哲学家同时接受这两者。因此,他们意会地拒 绝接受2500年来的科学。   尤其是,恩格斯发现有必要改变古典力学以符合辩证法。确实,他复活了恩 培多克勒-康德对物质的构想,即物质是引力与斥力的统一体;他混同了力与能 量;且他认为行星由切线力而非太阳-行星的相互引力驱动着。简而言之,恩格 斯误解了他那个时代最重要的物理学理论,因为他膜拜黑格尔并鄙视牛顿。(相 比之下,其《自然辩证法》中关于“劳动在从猿到人转变过程中的作用”的精彩 文章,是当前生物社会学人类演化观的先驱。)   不仅令人困惑且拥有与例子一样多的反例,第二条“规律”在政治上是有风 险的,因为它把斗争和摧毁置于合作和建设之前。众所周知,斗争既不是实现社 会目标的唯一手段,也不是最佳手段:它只是最后一招。合作是风险最小的备选 项,也是可能带来更持久的结果的备选项,因为它使更多人受益并吸引更多人。 孔子与黑格尔相处不好。   至于第三条辩证“规律”,“否定”之“否定”,只要我们不被告知本体上 的“否定”和“扬弃”是什么意思,它就不可理解。无论如何,我希望我的孙辈 并不相信他们是对爷爷的双重否定。   总结一下,辩证法的“规律”不是对所有种类的物质——物理的、化学的、 生物的、社会的和技术的——都有效的普遍变化规律。我们的确知道一些对物体、 场、细胞或小社会群体有效的一般规律。是否存在任何普遍规律,即任何种类的 物质的模式,这是个开放问题。如果存在这种规律,它们肯定不会通过黑格尔的 方法,即在科学的背后苦思冥想,来发现。   二、黑格尔的灾难性遗产   本体论是严肃的事业——它不止是任何哲学体系的核心。并且严肃的本体论 不能被浓缩为三句语句,更不用说这些语句是隐晦的。在探索之初——比如在前 苏格拉底的人中,晦涩是可容忍的;但在亚里士多德之后,它不可容忍。然而, 黑格尔通过写诸如“变成是存在与非存在的综合”的胡扯赢得了欣赏。   我提议,任何马克思主义者意识到黑格尔主义是不可回收的,就必须在承认 失败与尝试清理和发展任何能从沉船中打捞出来的东西之间做出选择。第一个选 项是完全光荣的,尤其从马克思自己在写他的杰作时放弃了哲学来看;并且甚至 连杰出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艾蒂安·巴里巴尔也认为,也许马克思是“现代最伟 大的反哲学家”。   另一方面,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哲学遗产可以被尊重为把黑格尔的“方法”与 费尔巴哈的粗略唯物主义,以及与激进的法国启蒙运动的四个激进且有前途的萌 芽结合起来的失败尝试。这四个萌芽是系统唯物主义(霍尔巴赫)、演化主义 (布丰)、科学主义(孔多塞)和平等主义(卢梭)。   想必任何重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尝试,都必须从完全抛弃黑格尔开始,而我 认为他是所有反启蒙运动哲学家中最蒙昧的。这是因为他拒绝了他那个时代的整 个科学,并试图把蒙昧甚至胡扯误认为是深刻——这使他成为后现代主义的先知。   对马克思主义者而言,完全抛弃黑格尔并不容易,因为马克思、恩格斯和列 宁都敬畏黑格尔。确实,马克思称他为“伟大的思想家”。恩格斯在鄙视牛顿的 同时欣赏黑格尔;他探查当时的科学以确证自己的猜想:黑格尔是它的先知;且 他攻击边缘的半吊子欧根·杜林,而非写一本《反黑格尔论》。列宁把自己在苏 黎世流放的1914年投身于研究和注解黑格尔的“大”《逻辑学》。毛泽东则在第 二次中日战争开始的那一年写了他经典的《矛盾论》。   在一个世纪前的德国,对黑格尔的欣赏是可理解的:他建立了一个似乎对一 切都有现成答案的体系,并且在各种巨大变化的时代,他褒扬“变成”。此外, 黑格尔既不比他的对手费希特和谢林更晦涩,也不比他们更反动。但难以理解的 是,在1914年找到黑格尔的欣赏者,在1937年找到就更不可理解了,现代逻辑学、 原子物理学、生物学和社会学在那时蓬勃发展。   对黑格尔的依附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的第一批弟子出名地分裂为左派黑格 尔派和右派黑格尔派。并且一个世纪后当德国被一分为二时,每个德国都有黑格 尔学会及其相应的年鉴。为真的是,马克思和恩格斯批评了黑格尔的观念主义, 但他们并未拒绝接受他对胡扯的崇拜以及他对从牛顿开始的所有现代科学的拒绝。 恩格斯甚至重复了黑格尔的荒谬断言:具体的开普勒定律衍推了一般的牛顿运动 定律。   马克思主义者对形式逻辑的这一蔑视,具有三个不幸的后果。一个是把荒谬 容忍为辩证法的例子。第二个是攻击第一批胆敢在现代逻辑学领域工作的苏联数 学家。第三个是这个论题:数理逻辑的缺陷在于它是静态的,而“辩证逻辑”为 真,因为它是对变化的理论。这个论题有三重荒谬性。第一,因为它混同了逻辑 学与本体论,这种混淆对黑格尔这样的客观观念主义者是说得通的,但对唯物主 义者而言是不允许的。第二,因为对变化的科学研究远非先验的,而是具有强大 的经验成分。第三,因为“辩证逻辑”从未超越纲领性阶段。   然而,辩证法的这些概念缺陷与它的主要政治产物——中国文化大革命 (1966–1976),历史上最糟糕的恐怖之一——相比,简直不值一提。确实,触 发这场运动的理论基础是:斗争(“矛盾”)是所有变化的来源;现在,共产党 中国近来已解决主要“矛盾”:阶级斗争、与国民党的冲突和与日本的战斗;因 此,中国社会受到了停滞的威胁;由此需要新的大对抗——这次是年轻人对阵老 人。这就是为什么共产党领导层煽动青少年去摧毁一切旧事物。这个号召成功了: 估计有5000万人死亡,更多人失去了12年生命,且从学校开始的整个机构不得不 在12年后重建。   我们对辩证唯物主义的粗略审视到此结束。现在,让我们转向历史唯物主义, 它应该是前者在社会问题的应用,但实际上它原创得多且成果丰硕得多。   三、历史唯物主义   历史唯物主义是这种社会本体论:它假定所有“社会的”的东西“最终”都 是经济的——这个附加条款保证了不可谬性。它还采取了赫拉克利特的公设,即 “斗争是万物之父”。我们将把我们的分析局限于这两个论题——分别是唯经济 论和好斗争胜,以及整体主义和经济/文化二元论。   整体主义(或集体主义)是这个论题:整体先于并支配其局部,因此必须独 立于后者来研究。亚里士多德是整体主义的早期提倡者,且黑格尔及其追随者在 美国革命和法国大革命宣布个体至上后不久又提出了它。尤其是,黑格尔神化了 国家,而憎恨国家的马克思在社会阶层中看到了所有“个体的”的东西的来源。   这两个立场在逻辑上都站不住脚,因为按照局部-整体关系的定义,任何一 方都不能没有另一方而存在。这就是为什么你要定义局部-整体关系。所讨论的 社会本体论的理论启示很清晰:个体主义鼓励自下而上的策略,而整体主义鼓舞 自上而下的策略。但这两个策略本身都不成功,因为所有个体能动性都发生在预 先存在的系统中,且系统只能根据个体能动性来理解——这就是系统主义认为的 东西。这两个本体论的政治相伴物是显然的:个体主义鼓励非社会甚或反社会的 自由主义,而整体主义鼓舞极权主义。现在,让我们转向第二个公设:唯经济论。   唯经济论是这个论题:经济是社会的第一动力。马克思和恩格斯捍卫了这一 论题,它也被称为“经济学帝国主义”,如今被加里·贝克尔和其他有影响力的 芝加哥学派成员所拥护——唯经济论是第三世界的烦恼。   我主张,唯经济论论题只在一些案例中成立。例如,工业革命和相伴的现代 资本主义的兴起,彻底改变了它所发生的社会的几乎所有方面。但特定的政治变 迁,比如殖民地的独立,以及特定的文化变迁,比如识字和立基督教为国教,也 是如此。   诚然,马克思和恩格斯在适当的时候限定了唯经济论论题:在一些私人信件 中,他们承认有时候政治占上风,其他时候文化占上风。但这个让步带有一点观 念/物质二元论。确实,在他的《反杜林论》中,恩格斯把社会一分为二:物质 下层建筑(经济基础)与观念上层建筑(剩下的东西)。这显然是把古代的身/ 心二元论从神学和观念主义心灵哲学移植到“社会的”的东西。   我提议,一致的唯物主义者应该把整个社会视为物质客体,虽然当然不是物 理客体,因为其成分(动物,主要是人,以及人工制品)都是物质客体。此外, 物质系统间的“作用”概念是明确的,这与物质-精神及其对偶的概念相反。   并且一致的唯物主义者并不把经济-文化的互动视为物质-精神的作用及其对 偶的一个例子,而是把它们视为彻底物质的实体间的互动:人与社会系统都是物 质实体。例如,他们会把“技术-经济流变”这一短语分析为“商业企业或政府 部门中的技术师的工作”。   此外,实在主义者声称政治和文化与经济一样重要,就像诸如民主化和群众 扫盲等创新所展示的那样。换句话说,他们提议在每个社会中,我们应该在相同 基础上区分虽不拆分三个子系统:经济体系、政治体系和文化体系。   生产方式决定其他一切这个教条,使马克思主义者看不到无私利的研究驱动 技术进步的能力,而技术进步继而哺育产业和国家。该教条的另一个后果是,马 克思主义者仍在辩论把科技置于何处:是像马克思一度认为的那样置于下层建筑 (作为“生产力”),还是(跟意识形态一起)置于上层建筑。   对这些教条的依附,阻止了多数马克思主义者意识到社会的复杂性。也许跟 以下信念一起的这个部分盲目性,解释了马克思主义社会学、马克思主义文化学 和马克思主义政治科学的不存在:历史唯物主义能无需进一步的研究就解释所有 “社会的”的东西。然而,让我们继续前进。   好斗争胜起源于赫拉克利特的“斗争是万物之父”这一论题。马克思主义好 斗争胜是这个论题:文明诞生后的所有人类历史都是阶级斗争史。这个论题高度 原创且部分为真,但它忽视了与阶级斗争无关的重要政治过程和文化过程,比如 文艺复兴、宗教改革、科学革命、浪漫主义和民族独立战争。   这个批评不是要否认阶级剥削和阶级斗争,而是意图对夸大其词发出警告, 比如由马克思主义者特里·伊格尔顿报道的:大不列颠共产党党报《工人日报》 的副主编“收到道路事故的报告时,会被指示‘用阶级的角度处理它,同志’。”   更重要的是,好斗争胜无视合作,而合作实际上与竞争一样遍布。确实,没 有合作就不会有社会系统,故而就没有从家庭争吵到管理层与员工的冲突以及政 治斗争等系统内冲突。还有更糟糕的事情要发生。   然而,尽管有种种缺陷,但唯物主义社会本体论一旦摆脱辩证法尤其是冲突 是所有变化之母这个教条,就会比观念主义社会本体论成果丰硕得多。确实,即 便是对当代主流社会科学文献的粗略综述,也展示不出任何被观念推动社会这个 观念主义公设鼓舞的严肃研究。这并非观念不重要,而是就像马克思写的那样, 观念只有在它指导或误导人们获得他们生存所需的东西的限度内才有效。   然而,尽管有种种缺陷,唯物主义社会本体论比观念主义社会本体论尤其是 领悟(理解、诠释)学派成果丰硕得多。确实,由于聚焦于猜想个体意图,这个 学派成功无视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所有宏观社会过程。然而,让我们继续前进。   四、认识论与知识社会学   青年马克思批评了培根、洛克和休谟的经验主义,并称颂了康德关于心灵的 创造性的论题。相比之下,他的合作者弗里德里希·恩格斯无意地采取了起源于 亚里士多德学派的经验主义认识论,后者创造了著名准则“凡是理智中所有的, 最初无不在感觉中。”   根据这个论题,甚至连最抽象的数学概念,比如零、无穷大、分布和导数, 也仅仅是知觉的提炼。这个论题的社会化是这个不同寻常的想法:所有观念,无 论多么抽象,都“浓缩了群众经验”。假如是如此,甚至连宗教幻想和伪科学幻 想也会扎根于经验。并且没有反直觉的想法曾涌现。例如,场物理学、原子物理 学、遗传学、演化生物学和量子理论都不曾被构想。   总之,马克思主义并未丰富认识论:它只是用辩证法的混乱给经验主义理论 调味。更糟糕的是,它并未采取经验主义的最佳贡献,即科学主义要求:假说必 须被检验。讽刺的是,这种先验主义与经验主义相矛盾。另外,它导致了马克思 主义哲学的僵化。确实,多数马克思主义哲学家都以神学风格来论证:“这个观 点为假,因为它与马克思(或恩格斯)在作品中的陈述相矛盾。”   这就是列宁在其本来高度有趣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中如何推理的 ——另外,他指责一些卓越科学家是“资产阶级的走狗”。(然而,在揭露马赫 和其他卓越科学家的主观主义上,列宁是对的也是唯一的。没有一个职业哲学家 完成了这么多,因为建制派的哲学要么是康德派要么是黑格尔派。)   虽然马克思和恩格斯并未丰富知识哲学,但他们是声称所有观念远非脑过程 而是社会建构这种特有的科学社会学的始祖。确实,马克思不仅认为“社会存在 决定意识”,而且认为社会阶级生成了观念,且个体通过教育和传统获得观念。 但他并未揭示没有脑的阶级如何能思考,遑论这种古怪猜想如何可以被检验。   在建构亚里士多德和黑格尔的整体主义的社会学版本时,马克思和恩格斯都 意会地拒绝了观念形成是脑过程这个唯物主义论题。这可能有助于解释为什么把 唯物主义心灵哲学付诸实践的认知神经科学诞生于所谓的社会主义阵营之外。   讽刺的是,这个没有社会学的学派竟然是唯社会论的。对认知的唯社会论构 想产生了夸大其词,比如鲍里斯·赫森在其关于牛顿《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的 著名论文中声称,这部作品尝试解决牛顿那个时代的技术疑难。对赫森而言不重 要的是,牛顿没有发明任何机器,而是打造了第一个宏大的科学理论,它包括了 伽利略、开普勒和惠更斯提出的特殊运动规律。也不重要的是,这个理论成为了 现代机械工程学的基础。   我们不应低估科学家的社会环境,因为这将刺激或抑制他们。毕竟,现代科 学诞生于一小撮先进的欧洲国家,而非西班牙或印度。但是,无论多么进步,社 会都无法取代好奇且机灵的脑。除了专门的历史学家,没有人记得英国在1687年 发生了什么——除了它是牛顿的巨著出版的那一年。   社会群体而非个体进行思考,马克思的这个论题在一个世纪后被社会建构主 义者重新发明了,而他们认为所有科学观念甚至事实都是社会建构。这个整体主 义看法的新自由主义版本是:所有研究都由或都应该由利益驱动;且专家尤其是 探究者不重要:市场知道得最多。结果便是,大学——传统的教育殿堂——应该 为商业服务。因此,悲喜交集的是,马克思及其追随者无意地成为后现代主义和 新自由主义的先驱。道理:提防黑格尔和一般的整体主义。   五、理论与践行,先验主义与实用主义   青年马克思在其关于费尔巴哈的11个论题中的最后一个也是最有名的一个论 题中陈述(这个论题也被刻在其墓碑上),哲学家以各种方式“诠释”世界,而 关键在于改变世界。这个陈述是歧义的:它既可以被阅读为践行胜过理论这个断 言,也可以被阅读为对没有社会科学的社会行动的号召。   按照任何一个诠释,这个著名的准则都是实用主义格言。以至于马克思主义 哲学家安东尼奥·拉布里奥拉把历史唯物主义称为践行的哲学。想必马克思的其 他评论家也提出了备选的阅读。这就是歧义的优势:它适合多元阅读,故而适合 无尽的经院哲学式争论。   无论如何,论题11的要旨是践行优越于理论。如果这个准则被应用于践行的 哲学,结果就是后者应该被盲目行动所取代,那就是,没有理论支撑的行动。换 句话说,激进实用主义是自杀性的,因为它劝告人们采取不理性行动。   然而,马克思并未把他的论题11付诸实践,因为他承担了恩格斯所纠缠的艰 巨任务,探究他那个时代的资本主义经济。这句话不适用于他的所有弟子:在20 世纪,社会科学主要在马克思主义框框之外蓬勃发展——尽管可惜,常常与伪科 学混在一起。例外是俄国人类学家和考古学家,以及20世纪后半叶的英国马克思 主义历史学家。但这些学者都没有打造原创的经济学理论,或者培养社会学或政 治学。   作为后果,苏联集团内外的共产党领导层都缺乏基于坚实且最新的社会科学 研究的指导:他们用领导人不容置疑的临时拼凑的过度简单的口号来蒙混过关。 这是世界尺度上的不加批判的思维的一个案例。   尤其是,苏联集团的突然崩溃令所有马克思主义者措手不及,因为他们专门 批评资本主义,而非探究所谓的“现实存在的社会主义”的特征。那就是,对一 个世纪前的原创观念的教条式遵循,使他们看不见在自己眼皮底下发生的事情。 理论与现实之间的错配,还有比这更悲剧的案例吗?   六、国家与规划   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归结为这个论题:国家的唯一功能是维护统治阶级的利 益。这个陈述并不一般地成立,因为自国家从5000年前涌现以来,它就具有两个 功能:维持现存的社会体制,以及管理政区尤其是领土和公共建设。在许多案例 中,国家还承担保护弱者和帮助被剥夺财产者的任务。记住汉谟拉比、伯里克利 和阿育王的政府,以及我们时代的福利国家,就够了。   马克思和恩格斯都没有表述夺权的策略。与其历史决定论相一致,他们相信 无产阶级革命将是资本主义的经济“矛盾”的自动后果:就像恩格斯在其《社会 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接近结尾处隐晦地所说的那样,“生产方式起来反对 交换形式。”   鉴于这个历史观,即历史是经济体系的特性之间而非有血有肉的人之间的激 烈斗争,应该并不令人吃惊的是,马列主义的创始人对革命后的日子都没有任何 计划。对他们而言,规划似乎是给乌托邦主义者的东西。(请注意深层谬误: “如果乌托邦主义者搞规划,那么规划就是乌托邦的。”)结果便是,1917年的 革命当场发现他们没有建设社会主义的任何计划。   列宁声称规划经济将“与儿童游戏一样简单”。这种临时拼凑的结果是,布 尔什维克在夺权仅仅10年后就开始了社会主义建设,当时开始了第一个五年计划 (1928–1933)。由于在实施它的同时,资本主义经济体因1929年的华尔街崩盘 而崩溃,这个计划更成功了。   苏联的经济规划是如此成功,以至于被许多亲资本主义的政府所复制。但是, 由于它是过度中央集权的,且故而是威权的而非参与的,这种规划削减了动力和 基层责任,并无视只有地方管理者才能解决的区域困难。   出于这些理由,随着经济现代化过程的阶段性发展,中央规划失去了效率, 而政治仍停滞在前民主阶段。这个不平衡是唯经济论和下层建筑/上层建筑分裂 的后果。   简而言之,在“现实的社会主义”中,有跟相伴的官僚化、异化和腐败一起 的生产资料的国有化,但没有社会化。用听起来像马克思主义的术语来说,“现 实的社会主义”被生产(一个社会过程)与权力行使(局限于统治精英)之间的 矛盾腐蚀了。   尽管如此,苏联的五年计划把一个基本农业的经济体转变为伟大的工业强国; 生活质量得到了极大改善,而收入不平等降到了世界最低水平;击败了纳粹主义, 并把人造卫星送上轨道。所以苏联共产主义完全失败,这为假。为真的是,因为 它是威权的,故而是精英主义的而非平等主义的,所以该政权不是社会主义的, 更不是共产主义的。   七、专政与灾难   1848年,在恩格斯的帮助下,马克思在写辉煌的《共产党宣言》时发明了现 代共产主义。但他在1875年批评德国社会主义工人党的哥达纲领时中止了它。前 一份文件(在那个时代没被注意到)宣布了“普遍解放”的需要性和不可避免性。 第二份文件诋毁了“资产阶级”自由权或“形式”自由权,并提出社会主义者在 夺权时应该建立“无产阶级专政”。   马克思、恩格斯及其继承人保证,这个专政经过一段时间后会“消亡”,但 他们没有说通过什么机制:他们的陈述就是许多马克思主义教条中的一个。为真 的是,所有国家都趋于扩张,因为国家官僚和安全力量在自己的存续上都有既得 利益。   同样明显的是,“威权社会主义”是矛盾修辞法,因为社会化一个商品就是 分享它,且任何有极少数人(比如政党)用武力强加其利益、观念和计划之处, 都没有参与。应该并不令任何人吃惊的是,1989年在一些和平的街头示威的推动 下,欧洲所谓的共产党政府不开一枪一弹就垮台了:专政国家已经疏远了受够了 不正当的不平等的群众。因此,悖论的是,这场反共反叛是以平等而非自由权之 名进行的。又一次表明,价值成束而非一个一个地出现。   八、结论   马克思主义哲学生来就过时了,因为它是由把激进的法国启蒙运动的进步理 想与黑格尔的逆行哲学结合起来的尝试导致的。新马克思主义哲学家把自己局限 于扩展和评论经典文本,而非参照新的逻辑新奇和科学新奇来更新它们。并且研 究社会的多数马克思主义学者把更多时间投身于评论这些写作,而非探究社会疑 难。虽然他们中的一些人公然抨击资本主义所固有的不平等,但没有一个人公然 抨击所谓的现实的社会主义所固有的不平等。   鉴于马克思主义学者对被他们视为不可谬且永远热门的写作的依附,应该并 不令人吃惊的是,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在20世纪的几乎所有重大进展都发生在马 克思主义框框之外,且其中一些最具革命性的进展被以马克思主义之名批评。因 此,马克思主义一旦僵化,就会成为知识进步的严重障碍。同时,虽然掌权的马 克思主义者围绕贫困、文化落后和军事入侵取得了轰动性胜利,但他们并未兑现 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解放承诺,因为他们把社会的部门都控制在自己的铁拳之下, 而非促进民众参与。他们从未想过,他们的准则“民主集中制”是矛盾修辞法。   面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失败和实践失败,当代的社会主义知识分子和政客只 有一条路可走:把马克思主义视为早期阶段,更新激进的法国启蒙运动的哲学和 理想,并重新发明作为由社会科学和技术指导的社会主义的齐全民主。简而言之, 不是回到马克思!而是从马克思出发! ◆         从叶嘉莹胡评杜诗谈怎么评价诗的好坏   ·方舟子·   叶嘉莹去世,朋友圈都是悼念她的文章。叶嘉莹致力于普及中国古典诗歌, 出了很多书,销量也不错,买的人不少,但买来是不是真的看了,或者有没有看 下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倒是看过她的书,是大概20多年前出的一本专门讲 杜甫《秋兴八首》的书。我认为《秋兴八首》是杜甫的巅峰之作,也是中国古典 诗歌的巅峰之作,既然有人专门写书讲这八首诗,我就买来看看究竟怎么样。看 了之后大失所望,她讲得很没意思,是硬凑的一本书。书中的一些内容我也不同 意,认为是错的。我曾经在新华社的《新华每日电讯》副刊《草地周刊》上写专 栏文章,每周一篇,《草地周刊》也经常刊登叶嘉莹讲解中国古典诗歌的文章, 我有时候也顺便看看。我对她介绍中国古典诗歌的体会是,如果把它作为入门读 物,看看也无妨,但不能高看她做的这些所谓的普及。   第一,她文风很不好,非常啰嗦,东拉西扯。讲一首诗就能写出一篇非常长 的文章,而文章里的很多内容都跟这首诗本身没有什么关系,也无助于读者理解 这首诗,完全没有必要。所以香港中文大学以前有一个教授在给钱钟书的信中讽 刺她是为了骗稿费,故意把文章写得那么长。   第二,因为她水平不高,很平庸,所以对于这些诗词的讲解就没有什么独到 之处,没有什么让人耳目一新的评论,读了之后不会留下什么印象。钱钟书曾讽 刺她讲诗是“卖花担上看桃李”,语出宋诗“卖花担上看桃李,拍酒楼头听管 弦”,嘲笑附庸风雅。   第三,她的讲解经常出错,有的还是很低级的错误。比如她讲解杜甫的《望 岳》,说这首诗是杜甫爬到泰山半山腰时写的,这就是极其低级可笑的错误。这 首诗的题目就叫《望岳》,一直在望,从远望到近望最后在山脚下仰望,并没有 往上爬。叶嘉莹还认为杜甫的《望岳》不是一首好诗,说它没有深刻的思想。这 首诗有没有深刻的思想且不说,什么时候有没有深刻的思想变成评价一首诗好坏 的唯一标准了?杜甫的《望岳》不仅是杜诗中的上乘之作,放在中国所有的诗当 中也是上乘之作,这首吟咏泰山的绝唱,口口相传到现在,是最著名的中国古诗 之一,居然被她说成不是一首好诗,岂不是很可笑吗?   所以,叶嘉莹也许讲课还可以,也许会是一个很好的中学语文老师,但把她 捧成介绍、普及中国古典诗歌第一人,这只能说明今人对古诗的欣赏水平太差, 分不清讲解的好坏。   叶嘉莹自己也写旧体诗,中国书局还给她出过诗集。我看过她写的几首旧体 诗,水平不高。她还喜欢吹捧别人写的诗,很肉麻地吹捧过比如最近落马的大贪 官唐双林的诗,还吹捧过范曾和江湖骗子南怀瑾、文怀沙,可见她的品行也不高。   我不是专门要讲叶嘉莹,是拿她作为引子,讲一讲怎么评价一首诗的好坏, 评价诗歌好坏的标准是什么。诗是语言的精华,不同语言写出来的诗,评价好坏 的标准也不完全一样。比如英文诗和中文诗,评价的标准有共通之处,但不会一 样。即使是中文诗,新诗跟旧体诗的评价标准也不会完全一样。   我们只说中国古典诗歌,评价好坏公认的标准是要有意境,一首诗写得有意 境就是一首好诗。“意境”这个概念,最早是唐代大诗人王昌龄提出来的。他除 了写诗,还写了一部指导人们怎么写诗的著作《诗格》。流传到现在的《诗格》 是不是王昌龄原来写的那部《诗格》,有争议。我们不谈这个争议,姑且认为现 在看到的《诗格》就是王昌龄当年写的《诗格》。《诗格》提出,诗有三种境界, “三境”,即物境、情境、意境。王昌龄解释了物境、情境、意境分别是什么意 思,仔细看他的解释就会发现,“三境”实际上分别指三种题材的诗要达到的境 界:物境是山水诗要达到的境界,情境是抒情诗要达到的境界,意境是哲理诗、 说理诗要达到的境界。诗的这三种境界本来针对的是三种题材,应该是并列关系, 但传来传去,把“三境”当成了递进关系,理解为同一类诗有高低之分的三重境 界:最低的是物境,高一点的是情境,最高的是意境。意境就变成了评价诗歌好 坏的最高标准。   但是,以这个标准来衡量诗的好坏,就只能局限于某一类诗,也就是借景抒 情的诗。最低标准是首先必须要有物境,要写物,写风景、山水;然后要有情, 做到景中有情、情中有景、情景交融,才能被认为有意境。然而有的诗是没法用 这种标准的,比如叙事诗、抒情诗、哲理诗、史诗就没法用意境的标准。不过, 这种有情有景的诗可以说是中国古典诗歌中最有特色的一种题材,别的国家没有 这类诗。他们也有叙事诗、抒情诗、哲理诗和史诗,但没有中国这种有情有景、 讲究意境的诗,所以我们就只说这一种诗好了。   一首好诗怎么做到有意境呢?北宋大文豪欧阳修写过一本《六一诗话》,书 里记录了他和北宋另一个大文豪梅尧臣的一段对话。梅尧臣被一些人认为是宋诗 的开山鼻祖,地位很高,所以欧阳修很尊重他。梅尧臣介绍他的经验之谈,“必 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不仅要把那 些很难描写的景色写下来,而且要写得非常好,就像在眼前一样;要有意味深长 的言外之意。如果做到了这两点,就是最好的诗。   欧阳修让梅尧臣举例说明。对于“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他举的是唐朝 诗人严维很著名的两句诗:“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对于“意在言外”, 他举的是关于旅途之苦的句子:温庭筠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贾岛的 “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从梅尧臣举的这些例子,我们可以知道,第一, 他的这两条标准是分割开的。因为他认为这两条标准是并列的,不一定交杂在一 起,所以分别举例。第二,他举的例子实际上不是好诗,而是好诗句,可见他的 标准是好诗句的标准,而不是好诗的标准。但有好句子并不等于就是好诗。就他 举的这三个例子来说,温庭筠的原诗虽然也算是好诗,但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而 贾岛、严维那两首诗就算不上好诗了,特别是严维那首更不成样子,可以说是坏 诗。他们是先有了好句子,再去硬凑一首诗出来。这是从贾岛开始的一个很不好 的写诗习惯。贾岛写诗写得非常痛苦,号称“苦吟”,不停地在推敲,只推敲两 个句子,一首五律中的一联,而不是整首诗。他说:“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 流。”两个句子想了三年,想出来以后再往前往后硬凑出一首诗。这样凑出来的 诗,必然是有好句子没有好诗,整首诗写得不好。   但是,我们可以把梅尧臣提出的这两条标准结合起来评价整首诗的好坏。如 果一首写情写景的诗,写出难写的景如在眼前,又含有不尽的言外之意;而且不 仅有好句子,整首诗结构严谨,浑然天成,不是硬凑出来的,那么就是好诗。杜 甫的《望岳》就是这样的一首好诗。它写景的句子就属于“状难写之景,如在目 前”,“齐鲁青未了”“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都是写泰山的著名的句子。 而且不仅写出了难写的好景,也蕴含着言外之意,最后两句:“会当凌绝顶,一 览众山小”,更是含有不尽的言外之意,不只是写了想要登上山顶,而且还含有 人生哲理。这就是为什么《望岳》会传诵千年,而且还会一直传诵下去。叶嘉莹 说它不是一首好诗、没有深刻的思想,可见她有眼无珠,没有评价一首诗好坏的 能力。   杜甫类似的好诗当然很多。其他大诗人,王维、白居易、李商隐、杜牧,也 有很多类似的好诗。我们欣赏诗歌,就应该从这些人的名篇欣赏起,因为这是诗 的正道。这些人的诗读得多了,慢慢地品,也就能品出味道,也就知道什么样的 诗是好诗了,用不着听叶嘉莹这种人东拉西扯,或者用钱钟书评价叶嘉莹的话来 说,用不着听“扯淡”。   2024.11.27录制   2024.12.09整理 【网萃】∽∽∽∽∽∽∽∽∽∽∽∽∽∽∽∽∽∽∽∽∽∽∽∽∽∽∽∽∽∽∽ ◆           父亲(四十六~四十七)    ·王先鞭·   第四十六章   文友   二00六年,李成治打算回重庆发展,其资金来源主要是炒股赚下了“第一桶 金”。他奔丧回广州后很快就辞了职,带着童莉、“美儿”回到重庆,在新华路 人民公园咐近租了间写字楼,为邱老板及潘禹的其他老板销售产品。邱老板也想 在重庆市场谋求销路,所以虽然李成治已离开,他还是善待退伍军人——几年后 李成亮也请辞,他就叫退伍军人去成都,并愿意支付第一年房租。这是后话。   李泽美已到上幼儿园年龄,童莉就叫来母亲接送孩子,自己为丈夫打理生意 的同时也学起了会计工作。然而,不久就是五月,是农村抢种抢收最忙的季节, 务农的亲家童坤明根本离不开家庭主妇,且唯一的儿子正读高中,童莉没法可想, 只好恳请婆婆再次“出马”。娄碧玉说:   “我在广州见得多了,有个老婆婆坐在马路边边哭,诉说带孙子没有得到一 分钱,儿媳妇还要撵她走;她亲家母来带外孙,儿子还要倒给钱,儿媳妇还要帮 着料理家务!”   我说不必计较这些,媳妇、孙子都是我家的,加上李成治和亲家母也在电话 上催,她才收拾了换洗衣服进城。   她在城里待到孙子放寒假才回来,不过婆媳关系始终不融洽,她说童莉从不 关心她饿没饿、吃不吃饭。   我说:“你自己不可以买个包子、馒头吃,或者饭煮好自己先吃?”   “我没得那个习惯!”   春节后他们一行又走了,到四月份,老大来电话说,妈妈要回来种点包谷, 他们自己可以接送“美儿”了。我说:“你妈妈回来,我还想进城玩几天,想逛 逛新华书店买几本书。”这样,娄碧玉回家两天后,我也进了城。   李成治家的住处是新华路的“新华雅阁”十三楼,有电梯上下,马路对面就 是人民公园。我自然要去看看,也可以说我是重游儿时旧地,整天东走西逛,这 里看看、那里瞧瞧,他们觉得奇怪,妈妈要人领着方能上街,有时还忘了回家路。 我说:   “我在纸烟市(即市民大楼)住时,同爷爷在大阳沟买菜、吃早点,在启明 小学读书;在同心商场、夫子池住时,仍然是在大阳沟买菜、吃早点,在启明小 学读书,你们说我对这一带熟不熟!”   爸爸妈妈原来的住房早已被拆除,屋基地栽种了些树木花草,成为人民公园 一部分。拆房者在中兴路补了一套两室一厅给二弟,李成薇同王元春住那里,在 附近或解放碑做点服装生意。李成薇初中毕业就进城了,那时父亲还未去世,她 先在糖果厂找了份工作做,后来就在中华路、新华路那几条街卖衣服。   谢志彬是我的文友之一(我的其他文友,前文已有交代的,此章不重复), 现在住江北观音桥,我同他通了一次电话,说我在儿子家里玩。几天后他也来电 话,邀请我们父子到解放碑“九重天旋转餐厅”吃饭。我自然感到不胜荣幸之至, 因为他是“县令”,而我却是布衣,地位悬殊不说,经济条件也有很大差异,但 是他却不忘旧日的文友之情。   他小我好几岁,但个子比我高,我们是一九七九年区文学协会成立时认识的, 那时他在区房管所工作,刚从建筑工人转为房管员。他也是渝中区人,一九五五 年建区时随父母来到南桐,父亲是交通银行(建行前身)职员,母亲在区软管厂 找了份工作。一九六五年他初中毕业后,就在区房管所当了一名建筑工人,抬石 头、砌墙、抹灰、浇注混凝土等等都干过。由于我们的经历、志趣有些相近,他 也想在文学领域觅出路,所以就交往起来。奇怪的是,申家栋、娄方华却没同他 交往,我新结识的文友有好几位,二位“教书匠”似乎都瞧不起教书以外的职业, 所以我的新文友并非他俩的文友,想必这就是志趣的差异吧。   顺笔插一句,申家栋调四十九中后,不久娄方华也“奉调”到桃子凼支路的 一一五中,我曾骑自行车去他那儿玩过。后来他申请调九龙坡区的一所小学,同 老婆团聚,从此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不是我不愿意同他见面,而是他不 愿意同“老辈子”见面。什么原因?不得而知。   我与娄方华认识是申家栋介绍的,自然是农村宰过年猪,我请申吃“刨猪 汤”,申又介绍娄来吃口“刨猪汤”,这样认识的。他是“知青”回城当了人民 教师,家住东林,饭桌上的“龙门阵”就讲他参加“武斗”的经历。当时我就很 反感,既然热衷文学,即便过去有那么点“年轻人寻开心的打、砸、抢”(1), 又有什么值得炫耀?不过,当他知道我老婆是他姑婆辈时,便又改口叫我“老辈 子”了。   吴师中是两河小学(即公社中心校)的老校长,为人很正派,安排了娄方华 去庙坝小学(即各大队办的小学校,行政管理属中心校)教书。他却在申家栋家 里出怨言,说吴校长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如果是“文革”期间,他将要揍人了。 申家栋劝道:“只能服从分配……”云云。我这个局外人也听出个中端倪:他的 “叫屈”毫无道理,学校就那么几位教员,不可能叫女生上山,男教员中他最年 轻,且学历、资历都属末位,他不去教“孔融让梨”、“司马光砸缸”,谁去? 庙坝小学已有“工分教师”(2)张宪华在教“人、手、口”,听说张某人与谁 都吹得拢,他去只是引导“已调教好的牛儿上圻头”(3),工作并不繁杂。俗 话说:听人劝,得一半。于是,他将寝室留在了中心校,每天爬上庙坝“求雨坪” 点卯,一年后才被另一位“新生”替代。   他未结婚,下乡前同母亲、哥嫂过,教书后自然就自立锅伙了,但是他母亲 有时也来学校住段时间,且无事也爱同两河坝儿的同龄妇女攀谈。一天母亲告诫 我:   “李沂睿,你不要同娄方华交往,他母亲都说‘他是个不孝之子’!”   我并未在意,说:“娄方华也在申家栋家里说,他母亲患有‘神精病’,有 时胡说八道。”   所以我们的交往依旧,且他叫“老辈子”叫得挺亲热。   他申请调九龙坡不久,我开始发展种、养殖业。我的葡萄大投产已是几年后, 一次申家栋对我讲,娄方华回东林了,还在他家里(四十九中家里)小坐了一会。 我想,既然是文友就应该来品尝葡萄,且葡萄成熟都是暑假期,他如果回东林, 是正逢其时;想必申家栋已对他讲了我发展种、养殖业之事,且葡萄园和鱼塘的 环境是很令城里人欣羡的,赵昌华夫妇就最喜欢那儿的幽雅,尤其是河湾的“水” 和小楼的“凉”;他为什么不来拜访“老辈子”?难不成:既非“实亲实戚”, 又非同窗、同业,是人走茶凉之故吗?我不愿深究,显得毫不在意的样子,同申 家栋讲起了其他话题,岔开了尴尬局面。   大坝村的“工分教师”岑仲元是王家嘴队人,一九七四年退伍,由于他大哥 岑仲明是大队长,就顺利当上了大队工分教师。岑仲元父亲是溪源有名的骟匠, 原是巴县(现名巴南区)鹿角场人,解放前流落到溪源定居。五八年母亲听说他 是鹿角场人,就同他攀谈,知道他同外婆娘家沾点亲。岑仲元也会阉割猪儿,入 伍前我们有过交往,当然他绝对不会教我阉割技术,我反而教会他如何阉割母狗。 他觉得奇怪,我将《中国民间阉割术》一书给他看,并说书上的阉割技术很全面, 包括了所有家禽家畜的“去势”,但是他那点文化却读不懂,他学手艺必须是 “言传身教”,后来就去参军了。他入伍即订婚,未婚妻是他们本队人,名叫李 永华。他岳父李隆彬也是解放前流落到溪源的砖瓦匠,合作化开始时期也曾担任 过社、队干部。李永华是独生女,小娄碧玉一岁,她们从小是闺密,所以叫我哥 哥叫得挺亲热。岑仲元退伍即结婚,李隆彬叫我去做的木器嫁妆,虽然有同姓氏 认亲习俗,但“大伯”还是付工钱,我也好上交生产队记工分。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已是二0一一年,岑仲元退休后夫妇俩住杨家坪儿子家, 当然有时也回王家嘴小住,他们有七兄妹,挨邻队都有亲戚。这年他做六十酒, 陈正文与大坝的退休教员王元忠(王元戒四哥)相约也去吃酒,因为他从未“惹 过我”,所以我自然不会去“惹他”。碰巧娄方华退休也住那个社区,都是相处 了七、八年的同事,所以他也站拢去吃酒。王元忠是同朱舟杰一起去读的师范, 朱舟杰退学,他们四位却坚持读到毕业。他退休前已是中心校领导,也许同娄方 华关系不错,或者说他能迁就娄方华吧。第二天溪源的客人正在等车回南桐,娄 方华却赶来将所有客人追回,请几位吃了一顿饭。不久岑仲元回溪源探亲,娄方 华也跟来顺道畅游渝南石林,陈正文自然也备了酒菜还席,并请王元忠下“河的” 来陪同吃了一餐饭。整个吃岑仲元生期酒的过程,是陈正文讲给我听的,还说娄 方华这个人待人很热情,似乎他们是第一次见面。   我笑了,但并不解释为什么笑。这位老兄很是健忘,同在我家餐桌上喝过酒、 猜拳行过令的人都忘记了。当然,也怪我“分宾待客”之故——陈正文对文学不 感兴趣,我每年请吃“刨猪汤”,自然将他安排与团邻四近父老同席,我与申家 栋等文友聚餐则安排在次日。所以,除了那次与汪白云准男友聚餐,陈、娄二人 再也没有同时在我家吃过“刨猪汤”。陈正文与申家栋、娄方华并无交往,申、 娄二人离开两河前,陈正文从未邀请他们吃过“刨猪汤”。   我听了陈正文的杨家坪之行及备酒还席之事,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万慧法师” 埋怨艾芜的诗句(4):   “去了唐山休了信,   养猫容易养人难。”   万慧姓谢,名善,字希安,生于四川乐至县。他因逃婚出家为僧,改法名万 慧,后在缅甸仰光定居,做一名清苦的住家教书僧人。一九二五年,二十三岁的 艾芜漂流到仰光后生病、生活无着落,万慧收留了他。后艾芜因加入缅共被当局 驱逐回国,从此再没有与万慧通信——艾芜担心自己的缅共身份可能会牵连万慧, 所以才有这个误会。“内侄孙”给我的感受却是:在“老辈子”家里吃了七、八 年的“刨猪汤”,平时互借书刊阅读(我订了份《人民文学》,他俩也各订有报 刊)、讨论心得体会、一同去文化馆开会,且每次来我家必须从陈正文家当门经 过,他这次从陈正文家吃饭出来,竟然连到我家这段不到二百米的平坦水泥路都 忘记了!万慧收留艾芜时,已五十左右,就年岁来说,将年轻人比猫一点不为过。 虽然我年长娄方华好几岁,但我却不想因此评价他的为人和品格,也不愿将他与 猫或狗相比,只是很懊悔当年没有听母亲的告诫。由此可知,人生旅途识人,还 是年长者经验丰富些。   谢志彬很刻苦,建筑工人、房管员、秘书、所长、工会主席、电大学员、整 党联络员、农村社教工作队队长、区委办公室主任,九十年代任区委常委、组织 部长,一九九七年当选为区长,一路走来,不刻苦行吗?他业余时间还要读书、 写作,体育运动是跋涉,曾任区文学协会理事、秘书长,后兼任区文联副主席。   他在房管所工作时,曾寄给我两封信,从中可以窥见我俩的交往情况。现抄 录如下:   沂睿兄:你好!   本月九日你带着稿子《友谊》来找我们几个,真遗憾,十日上午自渝才告诉 我并将你的《友谊》传我看。我以为,不管《友谊》的命运怎样,我感到,我们 这批文学青年的“友谊”却萌出了一点可喜的幼芽了。   恕我直言,我们这些文学青年完全是在黑洞里摸索。注意,我说的是黑洞, 不是黑夜。黑洞的外面是光明的世界,我们要摸出这黑洞,然而黑洞真长呵,有 时仿佛怀疑有没有尽头。我们没有火炬,我们伸着双手,躬着身子摸索着前行, 每前进一步都要经过艰难的努力,我们有时被那怪石碰得鼻青脸肿,甚至头破血 流……我们有时摸到一根火柴,它带着我们的惊喜燃烧,照亮了有限的空间,我 们这时彼此看看那布满伤痕的头、手,笑一笑,乐一乐,当火柴熄灭时,我们又 复归于黑暗,那点光亮只是在我们心里留下点印象。我们又开始摸呀摸呀……   然而,那些掌握着许多电筒电池的人们却无动于衷。有这些人在,我们的路 就更艰难了。   相比之下,你是一位顽强的摸索者,我相信,只要这样顽强地摸索下去,或 者诚如古华所说“……只要怀有一线哪怕是渺茫的希望,便会执着地追求下去, 义无反顾地长途跋涉下去”,是会有成果的。   你的几篇稿子,包括这篇《友谊》在内,我认为文笔、篇章结构都是不错的。 我以为最大的毛病是对主题的提炼不够,欠新欠深,剪裁也差……但只要立足于 生活,刻苦多思,这些毛病是能够克服的。老兄,把眼界打开一点!   今年以来,我写了六篇小说,好几篇诗歌,还有曲艺,大多数要遭“枪毙”, 最近我写了一篇小说一万二千字,寄给《青年作家》,也等着“判刑”呢,不要 怕,努力干吧!有机会来寒舍一叙。   即颂文安   附:稿件《友谊》。 志彬1983年5月15日   沂睿兄:近好!   你本月十二日寄来的信及小说稿《幼芽》均已收悉。   我首先要向你表示祝贺。姑且不论这篇稿子的得失,不管怎么说,你总是把 这么二万多字的稿件拿出来了,这就是可喜的,你这种顽强的精神令人敬佩!这 是值得我学习的。   我拜读了这篇稿件。代强兄近日未见,他尚未读。自渝现借调市总工会读书 指导委员会工作,正忙于调动事宜,因此,也未能传阅。   你想听我们三人的意见,现只有我看了,我又能提出什么意见呢?你知道, 我也是初学写作,阅历尚浅,不可能谈出什么真知灼见。不过,作为文友,既然 这么信任,也不妨谈一点粗略的印象。   恕我直言,我以为,这不是一篇成功的作品。虽然,你把你那滚烫的心,你 对文学执着的追求,你对命运的抗争,对理想的希冀……等都放进去了,但是, 就像一个爆竹,开始,它的引线被点燃,在“吱吱”的燃烧漫延,眼看就要爆炸, 然而引线在爆竹的眼门口突然熄灭了,它没有爆炸,人们没有被震惊。这是什么 原因?   我以为,你作品的“引线”——人物形象、人物性格、情节结构未能得到充 分的燃烧(这个比喻也许不恰当),因而整个作品难以成功(具体意见在这封信 里就不详谈了,以后有机会再交换)。   对于文学创作,我认为对于一个业余作者来讲,要想获得成功,最重要的是 要找到自己的长处,发挥自己的长处,要扬长避短,要冷静地想一想,自己的长 处是什么?怎样发挥自己的长处?   我爱好业余文学写作,最初是爱好写诗,但写了两年,写不出什么明堂,到 现在为止,除了在地区刊物上发一些小诗外,在省市级刊物发表的就屈指可数了。 我对诗确实是非常偏爱的,订了好几种诗歌刊物,报刊上的诗我也首先看,但为 什么自己写不好呢?我没有想通。从去年底开始学写小说,主要是小小说,结果 出乎自己意料,今年内竟在省市级刊物连续发表了好几篇,这当然不是什么了不 得的事,但对于我来讲,确实是一个非常的转机。回想起来,自己也不知道是怎 么回事。   我觉得,自己在一定程度上找到了自己的长处。同行们常说,“不要吊死在 一棵树上”,对各种文体、各种表现手法不妨都试一试,旱路不通走水路,总之 要找到发挥自己特长的最佳形式,找到表现人物性格、形象的最佳角度。   从文学创作必须具备的“生活、激情、技巧”三个方面来看,你的生活底子 应该说是丰厚的,长期生活在农村,对你周围的人肯定是相当熟悉的,应该从这 里面去挖,这里有一个由感性认识上升到理性认识的问题,因此,必须多想多思; 你的创作激情是强烈的,但是要把强烈的激情通过你冷静的笔端表达出来,不要 让感情淹没了理智;相对来说,技巧是你的薄弱环节,你虽然掌握了许多表现技 巧,但动用不当,也无济于事,反而有害,在《幼芽》里,你采用了意识流手法, 时空交错,情节安排随人物心理而动。但是,你的这个题材,我以为是不适合于 用意识流手法的,最好是采用情节结构法,把故事的线索弄清楚,把人物性格特 征弄明白。你有那么丰富的生活经历,真正做到“选材要严,开掘要深”,你是 能够写出好作品的。你朝着《竹林深处》的路子走下去,是肯定有希望的。   沂睿兄:我拉拉杂杂,直率地谈了自己的一些看法,我说不来什么漂亮话, 我想,你不会见怪吧,我相信你是不会的。   有空来万盛玩!请代问你夫人及全家好!   附《幼芽》稿件   志彬1983年12月20日晚   从以上两信可以看出,我俩的交往是纯正的,可以说是不带任何功利的君子 之交。那年新年后,由于他的工作很忙,农村也在实施土地承包到户,我就没有 再拿手稿去给他添麻烦了。接着是我为改变生存环境而奋斗——搞起了种、养殖 业。他也步步高升进了区委,我们的书信往来就少了,但是每年葡萄成熟,我为 文化馆的三位老师送葡萄时,也没有忘记给他家也送一份。春节我带了老婆孩子 逛万盛,为三位老师备礼物的同时,也没有忘记给他家也备一份,算是拜年吧。 此时他父亲因患脑溢血已经去世,哥哥早已另住,母亲跟了幺妹一家,他的小家 庭就是女儿和他们夫妇。他女儿小李成治一岁,在四十九中读书;老婆名叫李成 珍,在区国药店当营业员。   虽然溪源山民有同姓氏认亲习俗,但我还不至于无聊到将“陋习”运用于交 友。所以,我的这种礼尚往来无所谓巴结、攀附,受礼方也无所谓贪赃、受贿, 这只是中国传统文化习俗使然,所以也更无所谓谁家多花钱的计较——你送一小 块腊肉或几节香肠,一家人在人家家里吃饭或留宿,第二天人家还要给你小孩红 包,这只能算年节共快乐吧。   一九九二年,谢志彬带队来我乡搞社教工作,此时我已任村主任。他首先倡 导在两河口兴起赶场,活跃农产品贸易,问我此事行不行。我摇了摇头,说:   “恐怕没人愿意来,溪源沟沟有什么买卖可做!”   后来听说乡党委书记向玉林也摇头,说怕没人来。但是,他却坚持不渝,安 排了万盛、青羊市的各类摊贩赶场天来两河口,并且第一场在乡府大门口放了鞭 炮,亲自宣布两河口赶场日为新历的五日、十日,依此后推。现在二十多年过去 了,全区各乡镇都兴起了赶场,且现在各地的农贸市场都修建得极漂亮。这是后 话。   当时,他每个村都要去看看,同干部、群众都要交流一下思想。那是冬腊月, 每天几乎都是山下下雨、山上下雪,但他们工作队却要翻上南天门去茶园。此时 正巧我开政协会没在家,他生病下山,来我家想吃点青菜稀饭。因为天已黑尽, 娄碧玉立马打了电筒去撇青菜,烧柴是很方便的,在火堂里边烤火边煮饭,一会 就能吃上水豆豉下青菜烫稀饭——这是重庆人感冒后最喜欢吃的开胃发汗食物。   就是这次社教工作,一次我请他及几位队员吃饭,摆龙门阵时我说我们还有 点珍贵的联系,就找出了以上两封信。他看后非常欢喜,说正想出本小册子,想 把信要回去打印后再还我。后来他又给我挂电话,说打算用实名,将信附在小册 子末尾,问我有没有意见。我说你是区干部,我只是布衣,不是我有没有意见的 问题,而是我有沾你光的嫌疑。后来他果然出了书,小册子名:《君子兰》,内 容是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游记和给我的两封信,约七万字。此时他已 是区长,并赠送我一本,书:   赠给:   沂睿兄,   君子之交淡如水,愿友谊长存!   谢志彬 一九九七年八月十六日   二00二年十二月,他区长任期届满,奉调到重庆市长江农工商控股(集团) 有限公司任副总裁,家也随任搬到了江北观音桥,不幸的是李成珍患了乳腺癌, 并且已是晚期,几年后就去世了。   去九重天吃饭他是顺车来接,足见其诚意。他已再婚,夫人也姓李,名叫李 萍,开了家文化传媒公司。陪同用餐的还有李萍的司机李刚,是位曾为部队首长 驾驶过轿车的年轻退役军人。旋转餐厅果然别有情趣,整个餐厅慢慢地旋转,解 放碑四周的夜景聚收眼底。餐桌上也聊文学,李刚和李成治都爱阅读,所以不缺 乏话题。志彬兄问起我家庭的住房情况,说想带岳丈一家人到渝南石林看看。我 说:   “房子已改建几年了,汽车可到屋当门,住个一、二十人都不成问题,只是, 农村的脏、乱、差怕你们见笑。”   李萍问夫人在不在家,这是人之常情,家庭没有主妇,客人肯定多有不便。 前天李成亮就跟我通了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溪源,他想叫妈妈提前去广州,先 熟悉下新住处环境,经佑一下快临产的杨昭容,并且已预订了机票。于是我说:   “碰巧了,老二跟他妈妈预订的机票是这个月十八号,如果近几天就去玩, 时间很宽裕。我打算明天就回去,已经耍了十多天了。”   这次晚餐,谢志彬又赠送我一本他才出版的书,名:《转换》。内容主要是 讲我区的经济发展、转型问题,我区的原煤开采历史已有八十多年,煤炭资源逐 步枯竭,且资源型城市经济转型是个世界性难题。但是,南桐的地面却有另一种 优势:喀斯特地貌突出,立体气候明显,矿产资源、生物资源和旅游资源都很丰 富,又地处渝黔要冲,历史上就是川黔边区主要的物资集散地,有独特区位优势。 并且,最为突出的当数旅游资源——地貌多姿,山、水、林、泉、洞俱全,融奇、 幽、峻、秀为一体,黑山谷原始生态风景区被誉为“西南动植物基因宝库”,还 有一大批独具特色的旅游景观等待开发。于是,他们这批(届)“重庆崽儿”理 清发展思路,最终确立了以旅游产业为龙头的旅游带动战略……从文学角度讲, 这种书没有感染力,更缺乏趣味性,仅仅是自费出版了一部书而已,只能聊以自 慰。由此可知,弃文从政是鱼和熊掌的选择,兼得是很不容易的。当然,如果经 历、阅历丰富,也可以述诸成文,但必须是具有文学味的文。   饭后,他们又顺车送我们回新华路新华雅阁楼下。   四月十五日下午四时左右,谢志彬一行八人来到我家,即他的岳父母、舅弟 夫妇和女儿、李萍和司机李刚。他们乘坐两部轿车,李刚和李萍兄弟媳妇各驾驶 一辆,我等候在街边为其领路。因为事先已接他的电话,我宰了一鸡一鸭,加上 有香肠和腊肉、有现在地里掐的豌豆苗和青菜苔,这就是山乡的时鲜风味了。娄 碧玉的饭和炖、烧菜是早弄好了,只等客人拢屋即可炒菜吃饭。   接连都是晴天,虽然中午室外有点燠热,但夹有春风的午后,和煦的阳光也 不能使室内增温,故此李萍走进堂屋就叫:“好凉快哟!”   我连忙为他们倒开水和倒洗脸水,娄碧玉见过客人后也开始炒菜,我的礼节 性交谈完毕,就问在室内或室外吃饭。谢志彬说干脆在院坝吃,我就将两张方桌 并拢,四周摆上条凳,人们围坐长桌用餐。酒是他们自带的,自然是先向二位老 人敬酒,然后是主人、客人互敬。   李萍的父亲是营级干部退休,属入川部队指战员。他身体有点佝偻,患直肠 癌已动过手术,看得出年轻时至少有一米八的个头,算得上北方彪形大汉——谢 志彬带岳父来游览渝南龙鳞石海,也是怕他时日不多。李萍姐弟俩没有父亲的个 头,也许母亲是南方人的原故。   饭后客人们都到楼上客厅散坐看电视,谢志彬要我找张纸出来,为我留点纪 念。我没时间练书法,读高小就不使用毛笔了,家族里虞姑爷的毛笔字写得最好, 父亲、母亲次之。但是我喜欢书法,楼上客厅和客厅后面(即楼下厨房上面)书 房都挂有字和画,画是赵昌华老师的小幅油画和水粉,字是赵老师、张永钦和其 他文友书的条幅。谢志彬书了他的一首七律旧作:   无题   赠沂睿兄   听惯渝州水潺潺,月挂中天浪不返。   春去梦随波远流,秋来幻消凝近源。   凤站高枝触月庭,马系垂杨印深潭。   闭目驰神历旧事,抬望嘉陵心潮翻。   志彬书一九七九年旧作   二00七年四月十五日夜抄   我为客人安排的房间是:李萍弟媳夫妇和女儿睡李成治的席梦思,李萍父母 亲睡李成亮的席梦思,谢志彬夫妇睡楼下左边客房,李刚睡楼下右边书房单人床。   第二天早饭后,谢志彬要我陪同游石林,我欣然应允,人家阖家老小享受天 伦之乐,他不主动邀请,我还真不好意思跟了去。其实,黑山谷、奥陶纪森林公 园、渝南龙鳞石海等景点,从开发到竣工,区政协开会、乡府开会,我早游过几 遍了,不过与谢兄同游却是第一次,赋有另一番情趣。虽然古人有“相见时难别 亦难”的诗句,但是我们的话别却没有李商隐那样的“心态”。   我乘坐李萍兄弟媳妇驾的车前行,谢志彬与夫人及岳父母乘坐李刚的车殿后, 原来李萍兄弟一家人从未来过南桐,更不知道渝南还有这样的奇幽峻秀景区,于 是我就充当了导游的角色,介绍各处景点的来龙去脉、形成的历史渊源。   轿车停到石林车坝后,我就不想爬坡了,谢志彬与李刚也不想去。李萍雇了 两乘轿子坐父母亲,自己则陪同兄弟家人“锻炼身体”(即爬坡)。我们三人来 到溪源石林宾馆小客厅,谢志彬去叫了三杯茶,叫茶的当儿李刚递给我一包“云 烟”,说谢志彬给的,叫帮忙递一下熟人、朋友。我是抽叶子烟的,自然没有香 烟敬客人,也许这就是行政工作者的无奈应酬吧。宾馆领班小姐认识谢区长,他 们自然攀谈起来,不时也有认识的人打招呼、叙旧。昨晚我给了李刚一份手稿解 闷,于是他也主动给我提了一些意见。   快近中午时,李萍一行从石林下来了,我们一行又去黑山谷南门吃午饭,李 萍弟媳讲,是谢志彬预先安排的行程。黑山谷南门的老地名叫“江宁坝”,平均 海拔1000米以上,有索道可下到幽深的鲤鱼河峡谷,该峡谷长达23千米的狭长地 带,有猴跳峡、鲤鱼峡、乳花峡三大峡谷。我区作者罗昭伦在他的《鲤鱼河峡谷 记行》里这样描述:   据有关专家考证,它的地貌结构非常特殊,与一般峡谷不同,实际上是一条 地缝。它的美与奇,非其他峡谷能相比。鲤鱼河九曲十八弯,或清流击石,或瀑 泻崖谷,或碧潭蓄黛,或涧水萦回。两侧的高山,或重峦叠翠、或奇峰对峙、或 峡谷蔽天、或崖壁如削,景色迥异,变化无穷。   我们沿河而下走了一程,只见深幽险峻的峡谷犹如两扇只敝开一道缝的山门, 两岸树木掩映,峡壁陡峭,河水明丽多姿,湿润的清风微微吹拂,几只蜻蜓在水 面上互相追逐,时不时有几声清脆的鸟鸣从密林里飞出,给这幽深的峡谷平添了 几分清灵。快到猴跳峡时,只觉眼前一亮,三道乳白色素练似九天银河飘飘洒洒 坠落山涧,响声轰地一下灌满双耳,凉飕飕的水气迎面扑来。啊!瀑布,鲤鱼河 有名的三叠泉瀑布,它壁立千丈刀仞,飞珠溅玉,景色壮丽。……   待我们走近时,只见瀑布下的水潭边,有三五个游客正手牵手趟水。于是, 我们也脱鞋赤脚下水“加盟”。瀑布近在咫尺,轰鸣声震耳欲聋……   峰回路转,前行数米一个右拐弯,猴跳峡就映入眼帘。该峡水深、浪急、谷 长。我们站在河心,便见峡谷从远处的峰峦中延伸而来。赫然屹立的“彩”崖, 犹如巨门敝开,峡谷两侧,巨崖对峙,峭壁撑云,危峰坠水。嶙峋的山石,悬垂 的钟乳,丛生的草木,碧澄的河水,微裸的礁石,仿佛是一幅山水画卷,由远而 近地铺展到游人脚下。猴跳峡峡长且窄,此间急流险滩,巨石布阵,激浪触石, 声若闷雷,游人至此,多为之惊骇,惴惴不敢前进。……   过了猴跳峡,河道由窄变宽,真有一种“石出疑无路,云开别有天”的感受 再往前行,两岸景色迥异,相映成趣。左岩怪石峥嵘,杂草丛生,花草繁茂;右 岸碧峰翠岭,竹木葱茏,朵朵野花点缀在层层浓绿和藏青的岩石之间,我正为这 山色美景所陶醉,突然传来一阵嬉笑声,抬头一看,原来是几位男游客围着一身 穿苗族服饰的靓女子,涎着脸要那位靓女子捧水喝。只见那位苗族少女嫣然一笑, 美丽的杏眼迷倒了我们一行人。   ……   饭后他们自然要去游峡谷,我与李刚都去过,不想增加开销,因为上下一趟 峡谷每人需六十元的索道缆车费。谢志彬因为高兴,酒已过量,只好租张床躺一 下,我与李刚则继续聊文学,看不出,他还很有鉴赏力。   我们一行是下午四点左右回到两河,因为昨晚已谈好,他们只宿一晚,娄碧 玉搭乘他们的顺车进城。老婆的行李早已收拾妥当,所以我下车她就上车,我只 能站在路边挥下手,汽车就远去了。   我的孩子是很懂得感恩和敬老的,二0一四年六月我因事进城,李成治早已 有了自己的车和房。他告诉我,想邀请谢叔叔家人和蒋爷爷(即它山,此章暂且 不表)夫妇到南山吃火锅。此时谢兄已学会驾车,李萍来不了,他就邀了另一位 朋友父女俩。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但南山公园的露天火锅在树荫下却凉风习习, 加上童莉很会应酬、孙子李泽美很会逗趣,使得晚餐的气氛非常融洽。饭后学彬 兄驾车自回,我同李成治送蒋叔叔夫妇回枇杷山。   谢兄在奥陶纪森林公园附近的白花台购有别墅,蒋叔叔也在白花台购有别墅, 赵昌华夫妇住黑山谷北门学生的别墅,二0一八年六月,李成治又邀请蒋、赵二 位老师夫妇和谢叔来家里吃饭,并专车接送蒋、赵及夫人。以上两例是后话。   李成亮的儿子是五月二十八日出生的,我为他取名:李泽英。年底,娄碧玉 就先同孙子乘飞机回到重庆,然后再回溪源家里。老大、老二及家人是腊月底才 回家过年。   注:   1,“工分教师”:即人民公社时代,农村大队支付工分报酬的小学教师,有 钱的区、县上级教委给点小补贴。   2,“年轻人寻开心的打、砸、抢”: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大多数 年轻人还是真心实意紧跟毛主席他老人家干“革命”,而不愿搞“武斗”、不愿 搞“打、砸、抢”的。   3,“已调教好的牛儿上圻头”:比喻,小学一、二年级的学生就像没调教的 小牛,三、四年级的学生已知道做作业、做清洁,就像已调教好的小牛,懂得犁 田了。   4,“万慧法师”埋怨艾芜的诗句:摘自《艾芜的生平和创作》61页,重庆出 版社1985年11月出版。   第四十七章   伙伴   梁隆华、于显奎、朱舟杰、朱舟生都是我少年时期结识的伙伴,我们年龄相 差不远,做活儿也有所一比,自然也就熟识了。我家刚搬到黄秧塝,我最先认识 的就是梁隆华和于显奎,朱舟杰与朱舟生,则是学做农活后认识的。   梁隆华、于显奎、朱舟生均年长我两岁,他们的小名叫梁闰、于闰、朱闰, 若干年后才知道,辛巳年(一九四一年)闰六月,山民叫“闰年”生人,所以为 小孩取乳名都加个“闰”字。朱舟杰一九三九年出生,小名叫“苏二”,一九五 八年他高小才毕业,但未能升上初中,也许中学招生办是以年龄考虑吧。公社成 立农业中学后,我和“苏二”都到刺竹沟读书,他读低班,我读高班,我们几乎 同吃同做(活)了一年时日。   梁闰机遇最好,当然大哥也是有力的奥援。支援“钢铁元帅升帐”,朱闰、 于闰不敢去,他却同二哥梁隆福去了。半年后他们不单“全须全尾”回到家里, 还挣了不少零花钱、还一人穿了一套白帆布做的有七成新的劳保服。一九六三年 征兵他大哥已是大队支部书记,全公社十个大队只有五个名额,两河大队刚好分 得一名,如果体检能过关,入伍是非他莫属了。在那时的山民心目中,考上了 “当兵”就是考上了“功名”,所以他入伍的同时也就订婚了。但是他性格有点 “牯头”(1),普通话所谓犟头倔脑,又没有文化,也没有追求,三年义务兵 役一满就回家娶老婆了。不久我区筹办水泥厂,粗笨劳力自然只有在农村招,他 大哥又立马举荐了退役军人,于是他又由农民变为了工人。   他的“牯头”也有可爱之处,一次他在“高炉”平台上用钢扦捅炉时跌倒, 脚杆擦破了皮,卫生员给他敷药贴上纱布后,他又立马拿起钢扦继续干——据讲 述人说,要是换了别人,至少要赖几天班了。但是“牯头”人也懂得哄堂客开心, 他星期六回家都是步行,并且并不直截回屋,而是到坡上找到堂客工作地,换老 婆回家煮饭,不管天晴下雨,从来不误——似乎他有使不完的劲、用不完的力。 他们家庭除二哥梁隆福一家子另立锅火外,母亲(父亲六0年去世)和单身大哥 与他同住,半工半农加个大队干部,所以家庭经济收入当时要算全队上乘。   他与老婆共养育四女一子,退休后就让唯一的儿子顶替(粗笨工作厂方允许 顶替)了。但是他不懂得“享清福”,退休金有多少全然不知,也从未亲自去领 过,也从未去街上茶馆喝杯茶,或听点戏曲、玩牌、搓麻将,他就象条纯顺的老 黄牛,每天只知去地里刨食。旁人说:他只有这个命,这种事勉强不得,该他儿、 孙消扒(2)。   于闰机遇也不错,但不能忽略大姐夫刘明约的能量。前文已交待的免述。梁 闰不愿读书,他却愿意学习,五九年七月,部分愿继续读书的高小毕业生进农中, 他也来到农中,当然学习成绩肯定跟不上,不过只要背、盘下力(3)能跟上, 校领导也就不苛求了。既然每天口粮已减少到二两毛粮,我们小同学能办的“鬼 事”,他也必定参与……   我刚学会点粗木匠活,第一个雇主就是于闰,他正要建房,廉价木匠(本队 匠人只须划拨工分,有交情的还要送几天工)正合他的意。于是我就同刘树槐、 马世全到他“土改”划分的山林里伐部分檩条、楼条(补旧草房拆下的料不足) 和解椽子板。他和大哥于显华早已分家,父亲跟他,母亲跟于显华,两间茅屋一 户一间。显然,茅屋是娶不到老婆的,所以他必须从新“筑巢”,朱秉成为他做 媒,说合了原场大队慈竹孔生产队的姑娘娄方学,娄方学也是“四清运动”入的 党,但女方也有不高的要求,即必须是茅屋变瓦房方可过门。他的两间新房不久 便竣工,年底妻子也娶进了屋。我后来能做细木工活了,他家的方桌、板凳、衣 柜也是我同李永禄去做的。当然这是他们有了两个小孩以后的事。   我家新房竣工的第二年,一天清早我挑了粪在路边自留地里淋玉米苗,只见 他同朱舟杰抬了娄方学从“偏迁”后面的大路下来,且“滑杆”上的大肚产妇不 断地呻吟。我忙问是怎么回事,于闰说:   “遭‘打动’了!”   我知道“遭打动了”,就是要早产了,忙问:   “要不要帮忙?”   “来嘛!”   我立即下到路上接过他肩上“轿杠”(4),抬起就走,他们走得匆忙,他 又倒回黄秧塝家里取衣物了。我们抬到我家屋当门时,我喊了声李沂建去把粪桶 挑回家,就急行小跑起来。我边跑边与抬后面的朱舟杰说话:   “既然是‘发作了’,为啷个不就在张家嘴(医院)生呢?”   呻吟的娄方学答了句“怕是难产!”,又接着呻吟,我们也加快了小跑脚步。 待于闰赶来时,我们快拢当塆了,他换下朱舟杰,我们又继续小跑,因为产妇在 滑杆上不断呻吟。用凉椅捆绑的滑杆不比担架,人躺在上面身体是弯曲的,她呻 吟的同时,疼的手撑着轿杆肚子向上挺,其痛苦的吟声就像鞭子,抽的我们三个 男人加快了小跑脚步。快拢鱼塘角时朱舟杰换下于闰,到翻挞斗垭时于闰才来换 下我——我明白苏二不愿待在女性胯前,他是学“法术”(5)之人,怕遭到 “秽气”。我换下来自然也看到了产妇在滑杆上的痛苦状,此刻又累又饥的我周 身已经湿透,便在垭口上唯一的龙洞(6)喝了两捧水。   下到鱼田堡井口已上公路,我换下了朱舟杰,平坦的公路比山路好走多了。 到工人村朱舟杰又换下了我,我不好意思老跟着轿子跑,因为换下的人必须拎布 包,我怕旁人还以为是我的老婆,快拢清溪桥时我就换下了于显奎。从清溪桥过 万盛这段路,我就不愿再换了,让他俩互换了奔跑。   到了人民医院,我们就直接抬往二楼急诊室门口,刚搁下滑杆,一位正套白 褂的医生问什么病,于闰答“难产”,然后去挂号了。一位年轻男大夫出来,问 谁是丈夫,我说我不是,他说须将产妇抬进产房去,我以为抬进产房后要帮扶生 产,山村女人决不愿在陌生男子眼前露光腚,劳累的我也没有心理准备参与助产, 就拒绝抬了。男大夫说哪有这样封建,就和朱舟杰拎了轿杆抬进产房去。殊不知 原来是顺产,进房不久就为于闰生下个女儿——那时的山村妇女根本就没有产前 检查,又因为是第一胎,娄方学没有经验,也许她预产期计算有误——据她回家 时在滑杆上讲,她家后檐沟搁有一捆竹栈,今早起她感觉有点肚疼,问于闰动过 后檐沟竹栈吗,“赤脚医生”中午未回家,收工早,就肩了那捆竹栈插四季豆栈 了,也就是“移动”过了。山村习俗,家庭有人、畜怀孕必须事先请师傅“起 水”,方可移动家里物件,否则将动“胎气”。娄方学说胎儿可能“遭打动了”, 山民经验认为,“遭打动了”必定不到出生时间,胎儿在肚内一定是横着的,孩 子横着必然是“难产”了。吓慌了的“赤脚大夫”赶忙去白杨塆借凉椅和轿杆 (7),同时也请求朱舟杰帮忙。就因为“山野村妇”的一句“遭打动了”,坑 的三个男青年一小时(约)就狂奔了几十里路。   我们三人是又饥又渴,边吃饭边喝了许多汤,于闰也为老婆送去一瓷缸荷包 蛋。既然是顺产,也没有必要住院,往回的路,我们也不慌不忙行了。   于闰到大队卫生站后,梁隆贵又安排几名木匠(原则上是各队派一名,但木 匠工分可在年终决算时找补平衡),在石人脚晒谷房旁搭间偏厦做诊病室,因为 此地全大队最居中。石人脚晒谷房在桅杆嘴,是在庙坝延伸下来的正山脊上辟出 的一块约三亩地的平坝,当然,用“三合泥”做好的晒坝只有约一亩地面积,因 为生产队不需要那么宽的晒坝。晒谷房是两间土墙瓦房,粉糊了白灰,盖偏厦是 临时性的,用竹篾墙粉糊白灰就行。两河大队没有修建办公室、会议室,已往招 开社员会都是借用公社的会议室,梁隆贵计划在小学旁边选址建大队办公室,届 时卫生站也有房间了。   自然,我们几个木匠都是熟人,所以从不计较谁来早来迟,单是我同李永禄 每天爬那一坡,就已经够呛了(8),好在走路也算工分。我们所用的木料,全 部在翻山大队林现伐、现解,卫生站的桌、椅、板凳、药厨柜、保健箱(携带下 队诊疗用)都得现做。湿木料做以上物件质量肯定不行,我建议能否换成干料, 器物使用时日也可长些。卫生站的“主医”是石院子队的令狐荣明,是“速成卫 校”毕业生,女生是“主医”的堂妹令狐荣容,已出嫁到田塆队,他们都是令狐 荣娣的堂兄和堂妹。石院子的农户,谁家没有备点上好干料,况且器物做好归卫 生站永久使用,所以我的建议他们欣然采纳,那些物件至今都还在使用,尤其是 我为三位“赤脚大夫”特做的三个小保健箱,当时他们就非常满意。   那时我已结婚,按娄姓辈份,娄方学一直喊娄碧玉姑婆,呼我姑公,尽管她 还长凌仙几岁,但我与于显奎却并未因此而“论资排辈”,毕竟山民有俗话在先: “一个牛尾巴遮个牛屁股”(9)。   由于娄碧玉从小营养不良,身体偏瘦,我想为她驱蛔虫,她又不习惯吃西药, 岳母也不信西药。于是我就向于闰索要小孩吃的“宝塔糖”(驱蛔虫药),我想 这种药有点甜,也许堂客会吃。于显奎知道成人吃“宝塔糖”驱虫药性偏低,就 卖了二十粒给我。自然蛔虫被驱下来了,岳母和娄碧玉也相信西药了。后来我在 供销社也见到“宝塔糖”有零售,才知这种药并不紧俏,只不过自己活儿忙,没 去逛供销社罢了。   不久于闰进驻公社卫生院,公社在碾场塝塝为卫生院新建的楼房刚竣工不久, 卫生院所需用的桌、椅及木器物件,他也照顾本队的木匠去做。待六二六医疗队 来卫生院后,他又介绍医疗队的妇科医生给娄碧玉治病,因为老婆婚前从未来过 月经,口服己烯雌酚和肌肉注射黄体酮后,也就是我们结婚二年后,堂客终于怀 上了小孩。   于闰的记恨心特别强,也可以说:是“一丝眉毛就遮眼”(10)的角色。我 们之间的过结就为他老婆的挑牛粪工分,他叫令狐荣明来帮他查账,我们一笔笔 的校对,最后得出的结果是:他老婆的工分是按同等劳力平均工分偏上补齐的, 并且准确无误。令狐荣明又要求看一下张惠芬的工分和天数,我给看了,他计算 出的平均分比我给娄方学补齐的平均分高,两起标准之差有三、四百分。他问:   “能否就按这个标准补齐?”   我把这位准舅兄瞧了一眼,心想你道底是来查工分还是来“硬”(11)要工 分?就说:   “按同等劳力(指妇女)平均工分补齐,是年初队委会的决定,我啷个敢随 便更改为按张惠芬个人平均工分补齐!”   他又说:“我不过顺便问一下,这位老兄(指于显奎)也是,一个月关几十 块钱工资,还要争执那点工分!”   于显奎与社办企业的员工不同,他早已办了农转城户籍,就像梁闰那样,不 用花钱买工分,也就是“已跃过了农门”,脱离了农村分配,但家里却是一个女 人“拉扯”四个儿女格局。我与令狐荣明早先就认识,并且关系也还不错,我们 同年出生,他长我月份,也可以说他是我的准舅兄。他要求看张惠芬的工分,我 就知道是那些堂客在相互攀比,但不管是劳力或是能干,娄方学都比不过张惠芬。 令狐荣明母亲姓张,娘屋就在庙坝,他同张惠芬是表兄妹,自然知道表妹能干与 否了。于是我又说:   “就是你来查账这件事,我也要向朱舟有讲明,也要在社员会上把话讲清楚, 人些知道我同于闰关系不错,不然要怀疑我乱加工分,也要怀疑会计称不称职 了。”   准舅兄说:“工分明细(社员全年总工分)你已经上过墙了,我建议你社员 会上就不要讲了,这位老兄心眼小,还以为你戳他的面子,同他过不去!”   我没有听令狐荣明的忠告,我的“一碗水端平”还有另一个原因:由于我把 人些“疯抢工分”看难了(计件只能促进工作,但与粮食产量是两码事),反倒 不想整年抓工分了;我想抽时间写作,家庭只有四口人,生活过得去就行了,除 了抢种抢收季节猛抓工分外(主要是插秧,我叫上二弟、小弟连夜拔秧苗,白天 就包大丘、大块田来插,娄碧玉妯娌俩就专为我们运秧,五人按工时平摊工分), 我就利用文化馆老师要求勤写稿之名,既哄朱舟有又哄老婆和社员,然后便待在 家练笔。我预算了,全年只要“栽秧插草、挞谷进仓”工分抓够,加上堂客做的 工分,加上会计补助工分,家庭只要能略有收益,自己却能抽两个月时日来练笔 了,况且只要我整天待在家里,没外出打工、没要集体工分,社员能有什么意见; 况且现在是做计件活,不比过去做天天(即工天),做天天人些只知混日子,全 队只有那点田、土,即只有那点计件活,集体活儿一完还不是各忙其个人之事。   所以,此时此刻的我,不单要把娄方学工分补齐的情况详细讲明,还要把自 家的工分详细讲明。我先向朱舟有汇报了令狐荣明查工分账的情况,然后在社员 会上陈述娄方学挑牛粪工分的补齐标准及合计情形、公布我自家工分一笔笔的来 源和合计情况、以及全队各户全年工分的总合情况,然后将工分明细表再次贴上 墙,并交待随时听候查询。我队有几位“魔女”很精明,虽然不识字,但记性特 别好,她们记别人的工分只记未出工天数,所以某某有多少工天、多少工分,一 推算便出来了,且误差不大。就这样,虽然于闰“回避”了会议,但娄方学却无 话可说,社员们也没有了非议,也并没有‘傲扛’站出来不依叫(12)。   第二年公社卫生院已迁到张家嘴,两河大队的办公大楼也竣工,位址在小学 校右侧的小河边,进田塆的这段公路顺河边走,刚好从大队办公楼当门经过。令 狐荣明兄妹也从桅杆嘴卫生站迁下来占了一间屋。   娄碧玉因气管炎,在公社卫生院注射了青、链霉素合剂,回家后总想睡觉, 便到床上睡下了,但上下牙齿却不停地相互叩,想睡也睡不踏实,就这样迷迷糊 糊地躺着。到了下午,她想起来去看一下,但周身一点气力也没有,眼睛也睁不 开,费了劲才起来,捱到大队卫生站,就对令狐荣明讲:   “(令)狐老师,我真(今)朝子不晓得是啷个的哟,在张家嘴打针回来, 牙齿像磕(敲)铰铰(13),眼睛也睁不开,周身一点气力也没得。”   “你打的啷个针嘛?”   “打的青霉素、链霉素。”   “哪个跟你打的嘛?”   “是于老师。”   “他链霉素兑多了!你去找他,他还有责任嘞!”   娄碧玉没有去张家嘴,心想现在稍好些了,鸡牲鹅鸭还有二十几张嘴等着要 吃,还要办明天的猪草,还要煮晚饭。   我们几个木匠在翻山给大队收盖猪场的木料,中午没有回家,以上情节是回 家后老婆当晚告诉我的。我马上明白了,这个“伙伴”心太黑了,想要我堂客的 命!在他眼里,我堂客是地主姑儿、是烂命一条,即便因此死了,尽管现在全国 已给地富反坏右平了反,我又能说得起什么活?我对老婆讲:   “你不去找他是对的!现在药性已经过了,什么依据也没得,他矢口否认, 我们又能怎样?”   第二天我仍然上翻山,从大队办公楼经过时,在准舅兄处小坐了一会。谈到 于闰的为人时,令狐荣明就嗤之以鼻:   “早先调他来卫生站前,梁隆贵征求我的意见,我说卫生站已经有三个人了, 不是什么人只要晓得菖蒲、陈艾可发汗就会医病!从医者首先要对病人负责任! 从医者首先要具备起码的道德原则——不能以自己的好、恶对待病人——这些都 是人民医院的老师谆谆教导的。我同朱国明都是经过人民医院专门培训的,我是 一期,他是二期。   “后来梁隆贵硬要安排他来,后来反倒把朱国明下了,我谈(音:炭)起就 是一肚皮的气……”   去年天地罡的王开煜带了孙子来公社卫生院看病,他孙子已有十二岁,医生 开了注射青霉素。他孙子怕打针,悄悄溜了,王开煜费了劲才把孙子哄回来,孙 子说要玩鞭炮,他答应孙子打完针就买,结果一针打下去孙子死了。王开煜只得 履行孙子的要求,一边通知儿子及家人,一边买鞭炮来将孙子抬了回去。针不是 于显奎注射的,是另一位中年女护士,并且仔细作过了皮试(14)。山民只知按 迷信的解释:说王开煜的孙儿该死,孙儿要鞭炮玩就是“先兆”,本身就是在谈 (音:炭)断路话了。   我意识到于闰心黑,就是因为他已经经历了上面这桩事;他是知道、懂得青 霉素、链霉素药性的;他给娄碧玉注射是有意而为——我倒是但愿这位“伙伴” 是出一时之气、是出于无知!   至此,我方明白为什么梁隆贵要处处将就他;他要想做什么事、想干什么工 作,梁隆贵只得同意——梁、于两家解放前就同住郗全儒的屋(两户共用堂屋)、 同租郗全儒的地耕种,他们是知己知彼成长起来的伙伴。土地改革后,梁家在分 得的地里新建了瓦房,因此才迁走。   至此,我对这位“伙伴”只好敬而远之——我惹不起你,还躲得起你!但是 我对他家人却并无隔阂,他的家人未必知道他做的这桩昧良心事,况且都是一个 生产队的村民,低头不见抬头见,古话不是有:投我以桃,报之以李么?   十一年后,我请求娄方学作我的入党介绍人,她欣然应允,那时她家住房已 由黄秧塝迁建到“马头丘”河边,与我家是河对门(她家在上游约二百米处)— —由于学校扩建校园占了我社的稻田,李沂建将住房迁到校门外仍然是占的田, 所以乡府也同意将这些零散田块批给村民建房。李沂建占的是自己的承包田,叫 “龙洞丘”,已被学校占去三分之一,他家建房后还剩的田仍然自家耕种。“龙 洞丘”的靠河(大河)面,已被当年修公路占去三米多宽一长“溜”,顺河往里 依次是“沙丘”、“马头丘”(“沙丘”属前丰社,“马头丘”三个小丘属我 社),均被占了三米宽一“溜”,公路方修到晒谷房地坝。现在于闰同另三户也 将住房迁建到“马头丘”(“马头丘”属其他承包户,他们是协商调整的地基), “沙丘”及“龙洞丘”剩部分学校已计划要占,所以乡国土办未批给个人建房。   迷信的东西很难解释清楚,许多山民都相信“天命”、“果报”……下面发 生的事情我也无法解释,但确实在我眼前发生了。   一九九二年,于显奎“设法”让他家老二(他大女儿已出嫁,长子已卫校毕 业)到区医药公司工作,这家公司专为我区的医院采购各种西药和医疗器具,他 家老二也常陪采购员去外地出差。据说,第二年又陪采购员去福建出差,这次就 “发了大财”回来,赠送朋友出手也很大方。但是不久就被福建来渝的干警抓走 了,被同时带走的还有区医药公司的采购员,后来二人均被判了刑。就在他家老 二正服刑期间,一天傍晚,娄方学突然患脑溢血去世了,娄碧玉立马就脱口而出:   “报应!”。   我说:“你啷个恁个说呢?!娄方学巧勉都是你侄孙辈。况且,于闰做的 ‘黑心事’,她啷个晓得呢?”   “一个牛尾巴遮个牛屁股!你算的工分账我啷个晓得?他要我的命!天老爷 有眼,要了他各人堂客的命!”   几年后,亲戚为于闰介绍了麒麟坝的一位老伴,双方子女都同意。然而,天 有莫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女方的儿子用摩托车送母亲及被盖来溪源完婚, 却在轮子坡出了车祸,儿子受了伤,母亲当即摔死了。娄碧玉又立马说“报应”, 等着喝喜酒的亲戚们则悄悄说,于闰的八字太大了;娄方学姐夫也劝姨弟:   “于老弟,我看你还是算了!”   现在,他仍然是拿了退休金过日脚,但婚姻方面并未就此算了。小学教师王 汝彬早与老婆马光秀(李成亮同学王明芝母亲)离婚,他俩却凑在一起过日子— —开初于闰要求领结婚证,女方不干;后来马光秀想办结婚手续,于闰又不干了。   朱闰运气最不佳,但反过来讲,张惠芬运气最妙。就在我葡萄大投产的第二 年,朱闰去青羊寺那边的煤厂打工(下井),半年后井下突发瓦斯突出(15), 朱闰就以四十九岁近“知天命”之年走完了他人生的旅程。据张惠芬后来讲,她 没有叫他去下井,是朱闰自己要去,说算过八字,他是属蛇之人,钻洞洞没得问 题!据我妹夫讲,我区煤矿属超级瓦斯矿,煤层瓦斯含量极高,像鱼田堡、南桐 这些国家大型煤厂都是预先抽去煤气(即瓦斯,可另外卖钱),然后采煤。青羊 市(寺)那些乡(公社)镇煤厂根本无条件(技术设备)预先抽去煤气,所以常 有事故发生。   按惯例,煤厂出事故伤了人命,厂方与死者方都要尽力争辩,说白了,争辩 的就是那几个赔偿费。我们一行共去了十几个人,我与张永钦、朱舟杰负责谈判; 朱舟有、张惠芬以及同去的男丁、堂客则“助阵”。谈判的结果是:厂方同意支 付六万多元赔偿费,并一次性结清;我方运回朱闰遗体,自行安葬。九十年代初 的六万多元不是小数,所以我们是满意而归,张惠芬虽然头上包了白帕子,但眼 神里却并无悲戚之感。两年后,经田塆队的潘老二介绍,她招了一个上门老公, 该人要小她几岁,名叫穆本文,是贵州人,学的是唱“假道士”(即端公),自 然可以为家庭挣几个钱了,这正符女主人的心意。朱闰有一子二女,长子有点痴 呆,从未上过学,大女儿与李成治同年,小女儿快满四岁了,但不知是谁人下的 种。穆本文对人很和善,我们村委一行下队收统筹款(16),坐在火堂里开玩笑, 他却大大方方说,他可以“让铺”,意思是堂客找任何人上床皆行。他老家有两 个儿子,都能自食其力,在外地打工。   朱舟杰机遇也还不错,且非常自信,或者说他不会掌控、或者说他认为自己 的“好运气”就是永恒——他意识不到机遇对任何生灵都是波谲云诡、都是转瞬 即逝。   一九五九年七月,他幸运地被派往西南农学院深造。一九六0年开学伊始, 身体检查他患有肺结核病,学校劝其休学。他回家后,公社安排他担任粮食保管 员,表明党对他非常信任。因为全区实行粮食统收统支,保管员既要具备文化知 识,又要对工作认真负责,还要不贪婪,这些他都能作到、作好。他最担忧的, 还是自己的病,以为“枯劳病”(17)治不好了。然而六十年代结核病已不是绝 症,口服异烟肼,肌肉注射链霉素,不久结核病就被治愈了。当然这要花不少钱, 他任粮食保管员就住到大坪梭山岩的粮仓附近农户,每天就呆在农户家幺厦里编 箩篼(一种工地用粗陋箩篼),编上十挑、八挑,晚上就送到河对面的当塆(我 母亲代销店也可为供销社收购箩篼、鸳篼),他不敢送往桃子凼或两河口,社员、 干部私下制造、售卖竹、木产品是违规的。就这样,在我母亲的帮助下,他挣了 几个钱,治愈了他的肺结核病。   一九六一年他同陈正秀结婚,婚后第一条禁令就是:不准陈正秀继续在公社 任职。老表姐初级社就加入了党组织,与梁隆贵是同期入党的中共党员,原公社 妇女主任王开英因“瞎指挥”被免职后,公社党委就调陈正秀任公社妇女主任。   陈正秀无法抵御丈夫的“专横”和固执,只得嫁夫从夫,不去公社上班了。 也许她没有办理辞职手续,也许公社书记工作过于繁忙——紧接着是“土地下 户”、“追收公粮、统购粮”、“纠偏”、“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本区自搞的, 即“小四清”)”等,公社妇女主任一职就“挂起了”。“四清运动”开始后, 工作队又要她再度出任公社妇女主任,老表姐拒绝了,从此她再也无机会向上 “飞升”,也应证了机遇对任何生灵都是波谲云诡、都是转瞬即逝的哲理。虽然 我们不是“实亲实戚”,但我还是有点替老表姐惋惜,我认为苏二的“专横”、 固执,是他人生的一次失误,从而也剥夺了妻子的退休金。   我这位伙伴的另一次失误,前文已有交待,这里就不再重复。我想罗唆的是, 当年去读师范的五人里,他是唯一的共产党员,按他的能力推论,他有担任公社 中心校党支部书记的机缘,然而他放弃了。我认为:这是他人生的又一次失误。 当然,我这些只不过是以个人的、小市民为生存利益出发点的、以小人之心度君 子之腹的观点,把现实生活考虑得过于多一点的想法,也只是我菲薄的妄议、谬 论,但愿善良、固执的山民夫妇没有我这样的想法。   朱舟杰同陈正秀共育有三子一女,他的“专横”对子女们亦是如此,据老表 姐讲,尤其是对长子,老大拿本书正要看、或正要做家庭作业,他心里有气,走 过去两爪就将书或作业本扯破,且骂得儿子哭兮兮的。   但是,他们的子女是全大队(或全乡)最争气的孩子:老大中师毕业后先在 中心校任教,后任校长,后调区教委;老二大专(属成自学考试)毕业后先在乡 府管水利,现在某镇任党委书记;老三中师毕业后,一直都任教师;幺女儿高中 毕业后,不久出嫁,现也在城镇找到工作做。他堂兄朱舟有的子女读书就不行, 没有一个是以读书成才的,我想也许这是与“读书基因”有关吧。现在朱舟杰夫 妻早已办了农转城户籍,在每个儿子家待一个月,好笑的是,一不如意,他脾气 发了仍然要儿子们下跪,当然是在家里把门关上向他下跪。这是老表姐悄悄向张 惠芬讲的家庭琐事,要不然哪个会晓得、谁会知道这些情节?我想这是人之常情, 整个家都是他创造的,没有他就没有这个家,他不甩摆(18),谁甩摆?!他不 摆谱儿,谁摆谱儿?!这正是英雄豪情,无可厚非!无可非议!   注:   “牯头”:溪源方言、俚语,“牯”字有“朴倔”、“犟”、“强迫”等意 思。犟的意思有:某人性格“牯头”、“牯头牯脑”,不圆通;强迫的意思有: “牯吃霸占”、“牯吃霸赊”、“牯奸”(即强奸)等。   消扒:溪源方言、俚语,这里的意思是指糊乱花钱、不是正当消费。   背、盘下力:溪源方言、俚语,“背”,指背重物;“盘”,指肩扛、手抱、 身背重物。某人能背、盘下力,其意是某人能做重体力活。   “轿杠”:二人抬的轿子或滑杆前后固定在轿杆上的横向竹块,又叫“横 杠”,便于一个人的肩头好抬,且可双肩互换抬轿子走长路。   “法术”:就是“安胎”、“起水”、“背血”等,诸如此类农村的迷信法 术。据说学这类法术有很多忌讳,其中有不能近女人,认为女性是“脏”的,否 则法不灵。   龙洞:溪源方言,溪源山民指泉为“龙洞”,龙洞水即泉水。   轿杆:轿杆一般是用荆竹做,因为荆竹又硬又有韧性,且粗细适中,不像南竹、 毛竹那样粗大。但是成双成对的轿杆却不易寻找,须竹龄相近、粗细大小一样, 所以不是每家农户都备有。   够呛了:溪源方言、俚语,即已经够累了的意思,如,某人“累得够呛”。   “一个牛尾巴遮个牛屁股”:溪源方言、俚语,意思是:不是近亲、实戚, 各管各的家庭,不用排什么辈份。   “一丝眉毛就遮眼”:重庆地区俚语,比喻、形容一个人心眼太小,为一点 小事就同旁人撕破脸皮、断交,就像一丝眉毛倒下来把整个眼睛遮着了那样。   “硬”要工分:溪源方言、俚语,“硬”要,强要的意思、豪强霸占的意思。   ‘傲扛’,不依叫:溪源方言、俚语,‘傲扛’有两种解释:在干部眼里, 这种人专同干部作对、专找干部的错,是一条“傲扛”;在群众眼里,这种人敢 于出头、为民辩论是非,是条好汉。不依叫,就是“不同意”或“不赞成”。   磕(敲)铰铰:溪源方言、俚语,山民称钹为“铰铰”,两面钹相互轻轻碰 击就叫“敲铰铰”或“磕铰铰”。这里是指牙齿相互叩碰,像敲铰铰。   皮试:即皮下试验的简称,用稀释的青霉素预先给病人作皮下注射,观察病 人对青霉素的反应,方可正式注射。这个过程就叫皮试。   瓦斯突出:即煤层里瓦斯突然崩发,就像雪崩似的,矿工被埋在煤里将窒息 身亡。不同于瓦斯爆炸,瓦斯爆炸是坑道空气里瓦斯含量超标,遇火星燃烧爆炸。   统筹款:上个世纪八、九十代,土地承包到户后,村民须上交统筹款。当时 我乡定的每人每年上交十五元,由各村组织村、社干部下队收费,村委提成百分 之五的劳务费用。   “枯劳病”:溪源方言、俚语,山民称肺结核病为“枯劳病”。   18,甩摆:溪源方言、俚语,意思是,摆谱儿呀、摔打东西呀、意气用事呀, 等等不理智行为,或耍小孩子脾气呀,等等。 (未完待续) ※※※※※※※※※※※※※※※※※※※※※※※※※※※※※※※※※※※ 本期编辑:古平 本期校对:太蔟 审 稿:古平、太蔟、应帆、紫弦、自如、笨狸、程鹗、方舟子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xinyusi.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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