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23/07(第三五四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newxys8.com           ※ ※※※※※※※※※※※※※※※※※※※※※※※※※※※※※※※※※※※                  § 【卷首诗】            §   神秘的花朵藏在时间深处                  § 应 帆:神秘的花朵藏在时间深处  §     ·应 帆·                  § 【牛肆】             § 那个夏天的周末                     § 邻居和他们的房子    离家民:“物质贫困”与“精神贫困”§ 住在两英里外的山坡上     烟与酒与我的故事      § 天蓝色的泳池息在前院阶下     张福基:回忆罗里波教授       § 我们选择面对青山也背靠青山  舒怡然:做一个温柔而坚强的人    §                  § 乳白的晚雾晨雾     【丝露集】            § 在遥远的山谷里悠游                  § 它们无心无形也无性别     何军雄:与母亲书(组诗)     § 却因此有飘渺和神秘的美     椿 楸:磨刀的人         § 文 远:河表纪事       § 神秘的花朵藏在时间深处                     § 曾经不为人知地盛开      【网里乾坤】           § 又从不声张地凋谢                       § 记忆深处翩翩的蝴蝶      夏 沙:就李玟离世谈谈抑郁症   § 如今是片片斑斓的秋叶      王庆民:正议“政治正确”:   §      白左和圣母婊  § 裸体者在泳池里挣扎着                       § 决心以裸心相对                       § 却遗憾地发现      【网萃】             § 彼此心中空无一物                       §      陆思良:青云绕还绕(上)     § (当你在晨光里仔细检验                  § 就会发现泳池的水面上                  § 挣扎着各种形状的虫子                  § 和它们已经死去的同类)                  §                  § 我们都曾不顾一切地                  § 寻欢或者求生                  § 却妄图在退场时保持                  § 有或没有意义的体面和尊严                  § 【网讯】∽∽∽∽∽∽∽∽∽∽∽∽∽∽∽∽∽∽∽∽∽∽∽∽∽∽∽∽∽∽∽ 【牛肆】∽∽∽∽∽∽∽∽∽∽∽∽∽∽∽∽∽∽∽∽∽∽∽∽∽∽∽∽∽∽∽ ◆           “物质贫困”与“精神贫困”                 ·离家民·   说起贫困,人们想到的多是缺衣少食的边远山区和那个凭票供应物资的特殊 年代。作为60后的我们这一代人,确实对贫困有深刻的体验。   小时候挨饿是一种常态。在这种状态下,会发生许多特别的故事。   记得有一次和几个孩子玩耍时,看见父亲机关食堂桌子上的一块豆腐,便都 垂涎三尺。于是趁人不见,大家一人一口偷吃完了。到中午做饭时,食堂大师傅 找不见了食材,便追问我们几个孩子。谁知我们不约而同矢口否认。其中一个孩 子灵机一动,说刚才看见有一只猫到过这里,于是我们异口同声肯定地说,就是 猫偷吃了。结果也就不了了之。   又有一次,因为饥饿几个孩子便爬上桃树偷桃子吃,结果被远处的护林人发 现。随着一声吆喝,大家就像猴子一样慌乱起来,便各显神通逃窜。一个孩子跳 下来歪了脚,一个顺树滑下来划破了肚皮。但最终都还是逃之夭夭。那个划破肚 皮的就是我自己。回到家还得假装无事,因为一旦讲了实情,一是会挨一顿补揍, 二是可能被扭送公家。   这种挨饿的故事似乎没有带来什么痛苦感觉。原因可能有二,一是那时所有 人都挨饿,便觉得挨饿本是正常。二是儿童生命力强盛,又不懂得思考,也就不 知道“痛苦”是什么意思了。   真正因“贫困”感觉到“痛苦”的还是开始读书以后。   一次想买一本小人书(我们小时候叫“画儿书”),问父亲要两毛钱,结果 被无情地拒绝,还无辜挨了一通骂。这“两毛钱”确实给我带来了巨大的痛苦。 后来长大以后,试图以自己那时不明白“两毛钱”很贵来替父亲辩护,但终无效 果。这个“两毛钱”的痛苦故事记忆犹新便是无效的证明。   一次见有同学吹口琴,自己也渴望能有一个,但终未能如愿。这也给我留下 了“痛苦”的记忆。   一次想看电影,没钱买票。但有同学能“走后门”进入电影院,自己只能默 默离开。这也是因贫困带来痛苦的一个例证。   刚上高中时,一次想买一套数理化自学丛书,因书的数量有限,又没有“后 门”,结果未果。这竟使我痛苦至嚎啕大哭一次。至今仍记忆犹新。   由此想到,对于我来说,真正可怕的贫困,不是物质上的贫困,而是因物质 的贫困引起的精神上的贫困。   物质贫困,指因物资短缺带来生存压力的状态。精神贫困,指由于信息封闭、 教育缺失而导致愚昧无知的状态。前者可以导致后者,后者也会导致前者。但两 者似乎也没有必然的联系。   在我看来,人对于物质的需求是有限度的,对精神的追求是无限度的。这种 情况因人而异。每个人都希望在物质上和精神上摆脱贫困,但多数人却很难两全。 按照如今的流行语,一个叫实现“财务自由”,一个叫实现“精神自由”。一个 社会的文明程度,是可以用这两个自由度相对衡量的,两个自由度越高,相对文 明程度越高。反之亦然。即,物质贫困和精神贫困的社会不是一个文明的社会。   改开40年后的今天,中国有了可观的GDP,也基本摆脱了物质上的贫困。但 近观世人,有许多人虽然摆脱了物质上的贫困,但依然在精神、思想、知识上处 于“一贫如洗”的状态,让人同情。   有一幅图像正是这些“精神极端贫困者”的写照:开着百万元的豪车,穿着 几十万元的衣服,挎着十几万元的名牌包包,带着几万元的眼镜,吊着指头粗的 金链,喝着天价酒精,吃着天价中医养生补品,高喊着爱国口号,在国外招摇过 市。在我看来,这样的人就像一不小心掉进了粮仓里的老鼠,即使再富足,也只 是一只老鼠而已。这种生活不是我羡慕的生活。   对我而言,如果两种自由不能两全,我宁愿过粗茶淡饭但精神自由的生活。 如果真能如此,此生也就心满意足了。 ◆             烟与酒与我的故事                 ·离家民·   我与烟酒结缘有30多年了,至今依旧。可以说,烟、酒是除了水、蛋白质之 外和我缘分最多的两种物质了。   烟草和酒精是伴随人类时间久远的两种物质,也是让人类爱恨交加的两种物 质。多年的观察,动物界大概只有人类对这两种物质如此依赖。为什么会这样? 现象背后自有它的道理。   历史考证,最早使用烟草的是4000年前生活在拉丁美洲的土著玛雅人。他们 利用烟草燃烧的烟雾防止蚊虫叮咬,但由于烟雾有上瘾性,从此和人类结下了不 解之缘。1492年随着西班牙人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把这种使用烟草的习惯带到了 欧洲,后来又经过几百年烟草传遍了全世界。传至中国大约在明朝万历年间。   历史考证,最早发现和使用酒约在公元前6000年的美索不达米亚地区,那里 出现了雕刻着啤酒制作方法的粘土板。含有糖的水果或谷物在合适的水和温度环 境中在酵母菌的发酵下自然生成了酒,由于酒精有上瘾性,人类发现和品尝以后, 从此和人类结下了不解之缘。   人类使用烟草和酒精几千年,但真正对烟草和酒精有了根本的了解,还是在 17世纪以后现代科学发现了元素之后。   烟草燃烧会产生上千种化学物质,如尼古丁、一氧化碳、焦油等。但真正对 人体产生上瘾作用的物质就是尼古丁。所以对烟草和人体关系的考察,主要也是 对尼古丁的考察。   现代商品酒中,主要成分是乙醇、水和微量添加剂。但对人体产生关键影响 的就是乙醇。所以对酒和人体关系的研究,主要也是对乙醇(酒精)的研究。   尼古丁(nicotine),分子式 C10H14N2,是味苦、无色透明的油状液态物 质。可溶于水、乙醇、氯仿、乙醚、油类,尼古丁可渗入皮肤。   乙醇(Ethanol),分子式C2H6O,是醇类的一种,是酒的主要成份,所以又 称酒精。是味辣、无色透明的特殊香味的液体(易挥发),密度比水小,能跟水 以任意比互溶。是一种重要的溶剂,能溶解多种有机物和无机物。   烟、酒对人体的损害科学研究早有定论。如,致癌、损坏血管、损坏肺功能、 损害视力、损害肝功等等,以至于在烟盒上都有明确提示:吸烟有害健康。在大 型酒店,也常有善意提示:超量饮酒有害健康。   虽然如此,但依然有争议。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人类一方面强调烟酒的 危害,大力提倡戒烟限酒,另一方面又在开足马力大量生产和销售烟酒。这个明 显的矛盾需要有个合理的解释。   最简单的推论就是:烟酒虽然对身体有害,但对人整体而言也有巨大利益。   在此,从我与烟酒的结缘过程中,谈谈这两种物质对我的利害影响。   初次接触烟酒,是上大学那年。进入大学被看作是步入社会的开始。离开家 庭,开始接触陌生人,对于一个性格内向的人来说,烟酒成了社交的重要媒介。 但由于尼古丁和酒精的成瘾性,从此也成了伴我一生的重要物质。   喝酒可以使人兴奋,因此也帮助内向的人敢于讲话。抽烟使人情绪稳定,注 意力集中,有利于与人交往中理性的思考。因此,烟酒帮助我融入社会起到了重 要作用。   在随后的岁月里,高兴时喝酒庆贺;忧伤时喝酒消愁;激动时抽烟镇静;无 聊时抽烟思考……就这样一路走了过来。   也可以这样说,如果水和蛋白质是我身体的必须,那尼古丁和乙醇就是我精 神活动的必要伴侣。   人是具有思想和精神的动物。这也是人区别于其他动物的根本。既然科学研 究发现尼古丁和乙醇对人体有百害,但人依然需要它们,合理的推论就是它们对 人的思想和精神活动一定有利。   尼古丁有镇静作用,可帮助人类情绪稳定、注意力集中地理性思考。从历史 经验来看,许多知名作家、科学家都有抽烟的嗜好。这也是抽烟变相有利于人类 的一个重要证据。   喝酒可以使人兴奋,产生幻觉,有利于从事艺术的人发挥出超常的才能。历 史上的诗人、画家、音乐家都有在酒后做出杰出成果的记录(如李白酒后诗百 篇)。这也是酒精变相有利于人类的一个例证。   由此可以理解,为什么人明知烟酒有害于身体,依然选择抽烟喝酒了。即: 人理性地选择了牺牲一些寿命,从而获得精神方面的享受而已。   虽然,人的精神活动依赖于肉体的存在,但也有大量的人只是肉体活着。这 样的活着毫无意义和必要。为了摆脱这种困境,我宁愿选择被尼古丁和乙醇慢慢 毒死。   当然,我不是为烟酒站台背书,只是回忆我和尼古丁和乙醇的故事。仅此而 已。 ◆             回忆罗里波教授                ·张福基·   在北师大数学系上学时,罗里波是我的学长,我读本科时他已经是研究生。 他那时就与王世强老师合作发表文章,在《数学通报》上发表了介绍性文章《集 合与1-1对应》,在《数学进展》上发表了论文《有限群和有限结合系》,并在 中国数学会第一届论文报告会上宣读。王先生为我们上近世代数课,我还参加了 王先生组织的一个讨论班并听他讲伽罗华理论的选修课。 反右派斗争中我因为反对把傅种孙老师划为右派与左派同学多次发生激辩而 被划为右派。罗里波则因为贴出了一篇影响很大,署名呵欠伯的大字报《岂不令 人深思》而被划为右派。大字报主要意思是说,共产党可能会犯错误,反对这种 错误就不是反革命。 我们同时被划成极右份子而受到同样的处分:保留学籍到北京西郊农场劳动 考察。在那里劳动的还有下放劳动锻炼的干部与农工。西郊农场有一个养鸭场, 鸭子的饲料是切碎的水草与麦麸,由于我和罗里波游泳比较好,由我们负责捞水 草。 这样我们就有许多时间在一起海阔天空地聊天。他告诉我他父亲是高级民主 人士,中学校长,母亲是党员,有三个弟弟和三个妹妹,一个弟弟叫罗里熊,等 等。他的妹妹很漂亮。他们还养了一只猫,他们把它叫罗里猫。文革以后他的一 个弟弟担任过南宁市的市长。一次他父亲到北京来出差,那时他肺结核动了手术, 我带他父亲去通县结核病疗养院看过他。他父亲是一个斯斯文文的知识分子,对 人很亲切。以后我们就没有再见过面。   劳动中平时有空我偷偷看一点数学书,罗则想一些数学问题。他还在这段时 间里解决了Birkhoff的书《Lattice Theory》中提出的一个问题。由于当时右派 不能发表文章,他的结果只能由王先生在其论文中提到。 1961年我们劳动考察期满,回校学习,并摘了帽子。罗则分配到内蒙的中学 教书。回校一年多我因为怕影响王先生就参加了严士健先生随机过程的课程与讨 论班,因为严先生是党员,我觉得自己不会影响他(事实上他还是因为说我学得 好而在社教运动中受到了批判,这是以后刘秀芳同学告诉我的)。 在讨论班上我负责报告排队论,以后我开始进行这方面的研究并得到一些结 果。讨论班有王隽骧、汪培庄、李占柄、徐承彝、卢景波与刘秀芳等老师与同学 参加。几位老师和同学对我都很好,这个集体给我留下很温暖的印象。毕业后我 被分配到哈密二中和哈密师范工作,有一段时间与罗里波失去了联系。 不过在哈密虽然吃了些苦头但我并没有放弃数学研究,在排队论方面取得一 些成果。并投稿《数学进展》被审查通过,由于当时出版论文需要本单位党支部 的介绍信,我请求哈密二中党支部书记张松长开介绍信,结果却被批评为搞自留 地,于是稿子只能放在抽屉里了。 文革结束后,华罗庚先生到新疆来推广优选法,看到了我放在新疆科委准备 申请一点科研基金的一些论文给予了好评,并且约我在乌鲁木齐见了面,当面给 予鼓励,于是我被调到新疆大学任教。 当时王世强先生也向关肇直先生推荐了我,关先生在成都科分院成立了一个 数理室,有意调我去那里工作,由于成都是我的故乡,我很愿意去那里工作,但 是新疆不放人,于是我就留在新疆大学工作了。 罗里波则由王先生经过努力招收为研究生,回到北师大。和陈木法一起获得 了硕士学位。这时我有一个出国机会,我的表哥、流体力学专家、美国工程院院 士、密西根大学易家训教授推荐我去美国读博。不过我觉得我在数学方面已经可 以带博士生,又不希望去国外发展,就把这个机会让给了罗里波。同时我的博导 资格被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批准,自己先后在四川大学和厦门大学带了17名博士生 和一些硕士生。 罗里波则在美国撰写了一篇很好的博士论文在《The Journal of Symbolic Logic》杂志上发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是第一个在该杂志发表文章的 中国人。可惜他在国外发展并不顺利,他还在日本工作过,但找不到满意的职位。 以后王先生邀请他回到北师大。一次在王先生家里,王先生还叫我和罗里波通过 国际长途电话,让他回来。 他回来后,1996年任博士生导师。1987~1990年任《数学进展》和《数学季 刊》编委,1987~1993年任《Annals of Pure and Applied Logic》编委, 1996~2000年任《数学学报》编委。他带过四名硕士研究生,还和王先生获得教 委科技进步奖一等奖。但是因为年龄的原因,他还没有招到博士研究生就退休了。 退休后他还在一些地方院校做过一些工作。我们在北京王先生家里也多次见 过面。应我的邀请,他访问过厦门大学,我邀请过王先生和严先生访问过厦门大 学,严先生来过厦门大学,以前我在新疆时也邀请他访问过新疆大学,可惜王先 生已经不良于行,没有来过厦门。 今年初我收到了老朋友罗里波的讣告。 ◆            做一个温柔而坚强的人                 ·舒怡然· 小说家走走在其小说创作谈里讲了这样一句话,“做一个温柔而勇敢的人是 多么困难。温柔是人与人的关系,是意识形态无法清零的那一部分。勇敢是你承 受选择的艰难,承受对自己的失望。” 这段话离开走走谈话的那个特定语境,也是值得玩味的。是的,我也有同感。 做一个温柔而坚强的人有多么艰难。我把“勇敢”换成了“坚强”,依我之见, 勇敢是一种姿态,坚强则是一种意志品格;勇敢可以是一时的瞬间的,坚强则是 恒久的持续的,这样看来,“温柔”与“坚强”似乎更匹配一些。 所谓“温柔”是广义的,并非特指女人的性情。如果人与人的关系可以用温 度系数比拟的话,不外乎有这样几种状态,“热”、“温”和“冷”。太热便会 灼烧,烤焦以致烧伤;而太冷则会麻木,冻僵甚至冻死。只有“温”才是合适的 状态。不管是“温柔如水”,还是“温润如玉”都是在表述一种对于“温”的感 知。水的清澈玉的亮洁,赋予“温柔”和“温润”难以言说的美妙意境。难怪连 沈从文先生都说,对笔下的人物应该充满温爱。他用的是“温爱”而不是热爱, 大概也是蕴含了这么一层意义吧。 “柔”又是什么呢?你可以这样理解“柔”,它是一种存在状态,柔软、柔 和、或柔弱,它是“温”的自然结晶,心存温暖,才有柔和。“柔”对应着“刚”, 人们常说刚柔并济,就是指刚强与柔和协调互补。然而使刚与柔融合于一体,这 不只是一个人生的难题,也是人性面对的一种窘境。 温柔体现着人与人的关系,可它不会平白无故地生发出来。没有发自内心纯 真深切的爱,温柔只会昙花一现。爱是一种天赋,教育可能拓展爱的宽度,塑造 爱的形式,却改变不了一颗缺乏爱之心的本质。 或许人的生命中体验过太多恨,嫉恨怨恨憎恨仇恨,恨的种子那么轻易地就 会在心里生根开花结果,可悲的是人却浑然不知。“此恨绵绵无绝期”,“此恨” 虽是说“遗恨”,但还是没能逃出恨的魔圈。恨,就像一条无休无止的河,不见 首尾。恨究竟给人带来什么?除了深渊还是深渊。埋藏了恨的心结,生命便与快 乐无缘。当人温柔地面向世界,也是在温柔地面对自己。 既已温柔,还如何坚强?其实二者并不矛盾。温柔言外,对应着自己与他人 的关系;坚强指内,是对自己的担当与承受。认可自我,哪怕不完美;承受选择, 哪怕是错了。坚强的人,才会自信,才会从容,内心才会强大。真不知该如何言 说,才能把这镜子的正反两面掰扯个清楚明白。 做一个温柔而坚强的人,一路走过,也许你会觉得,自己正变得越来越睿智 优雅且从容。 【丝露集】∽∽∽∽∽∽∽∽∽∽∽∽∽∽∽∽∽∽∽∽∽∽∽∽∽∽∽∽∽∽ ◆            与母亲书(组诗)       ·何军雄·   和故乡塌陷的庄院一样   额头的白发残差不齐   迎接着清晨的第一缕曙光   与早起的鸡鸭一同赶路   手掌上,老茧占据着大半   耕耘的身影随处可见   在播种的田园里大显身手   将一亩地的旱情用汗水浇灌   如同一束油菜花的草籽   在精彩纷呈的田野里抒情   每当写下母亲两个字的时候   脚步已踏上了故乡的版途   光芒   母亲,您的身影就是灯塔   照亮儿子前进的道路   更像是一架陈旧的钟表   每时每刻敲醒着别人   用心铺就一条金光大道   零星的白点,是母亲的身影   连绵成一幅盛世的画卷   如长城一般伟岸挺拔   时光遗留在额头的白霜   将一抹晕红的色泽涂染   在光辉岁月攀爬的路途上   血液流淌的声音从耳旁穿过   母亲辞   在乡下,母亲耕种的土豆   和自己的孩子一样亲热   双手抚摸着每一颗仔粒   都舍不得把他们种在地里   在田园里播撒着青春   将内心的苦闷说给羊群   豆大的字不识得几个   说出的话句句都是经典   每天穿梭在田间地头   用脚步丈量着土壤的墒情   想家的时候,渺渺炊烟   在母亲的劳作中向外飘飞   故乡书   杏花怒放。蜜蜂成群结队   朝着故乡的版图,逼近   山顶徘徊的云,低头不语   将山村的美景净收眼底   麦浪翻滚,镰刀挥汗如雨   田地里,满是收获的喜悦   成熟的稻谷,低着头颅   如同一位博才的老者一般   羊群漫步山林,鸟雀齐鸣   颗粒归仓,猫守住洞口   高大的槐树,落叶归根   游子返乡的影子在山间闪现   母亲   孕育过生命的奇迹   在晨曦的露珠上点拨   一亩庄稼的茁壮   和儿子一样操心费气   佝偻的脊梁和扁担一样弯曲   陡峭的山坡上,背着柴   身后的羊群,跟着母亲   踩着夕阳的韵律一同回家   母亲,用粗糙的双手揉面   喂养儿子四十年的心灵   额头的鱼尾纹,写满沧桑   以及生活的重担和压力 ◆           磨刀的人       ·椿 楸·   读中学前,我家的三间房子被两条垂直的胡同包抄,那里是城乡游动商贩的 重点围剿之地。从孩提时代到小学毕业,我是在家门口的叫卖声中长大的。在上 个世纪九十年代,形形色色的服务型行业尚驰骋于街头巷角。鞋匠、报童、木工、 菜农,他们往往只身一人,乘着一辆老式的自行车,在纵横交错的小巷之间出现 和消失。我家隔墙就是一段下坡路,院子里的我总能听见门外传来“哧呜——” 的刹闸声——他们的自行车大多没有闸,那是脚塞进前轮和支梁之间轮胎与鞋底 相互摩擦发出的声音,延绵而惨烈。他们当中连自行车也没有的亦不在少数,这 些人只能常年一担一萝一双鞋,与烈日和严寒徒步肉搏。   叫卖者们不论高矮胖瘦,似乎都生有一副好嗓子,都能发出高亢而抑扬的吆 喝声。那些吆喝,抽象而反复,与其说是为了招来买家,倒更像是他们内心的独 白,如弦,如号,如歌,仿佛在向饥渴和疲惫宣战,或是在倾诉苦痛和折磨。在 绝大部分时间里,除了寒风、蝉鸣,那些吆喝无人来和。他们当中很多人我都见 过,听到吆喝,那一个个孤独的背影,就可以浮现在我的眼前。   出国之后,我的灵魂时常还徘徊在这些童年的胡同里,等待着这些穿梭在其 中的、我不曾相识却从未忘却的陌生朋友。一些背影便常常随着酒精,于某个深 夜里在我脑中起舞。   这些人中,我最忘不了的是一位磨刀匠老人,尽管我与他只见过一面,只讲 过一句话。   时至今日,在我的记忆里,老人的面容早已像他的职业一样遥远而陌生。早 在新千年前夕,有报导表明“磨刀”这一职业就濒临作古,被历史尘封。如此看 来,那残存在我记忆里的那位老人的吆喝声,算得上是送别这个职业的最末的挽 歌了。   一九九三年冬,我小学三年级放寒假。一个早晨,下着小雪,风中的雪,密 密麻麻的,有的入土即逝,有的却顽固不化。没有人知道这场调皮的雪能否预兆 丰年。我吃完早饭,躲在窗户后面看雪发呆。外面传来一位男性悠长的声音: “磨剪子,镪菜刀——”,这个声音越来越近,又渐渐变远。   但这不是一个我所熟悉的声音,是我第一次听到。   当时,只听见早起办年货的妈妈在院子里仰天尖叫:“磨剪子哩,别走咧— —”,并吩咐我赶紧跑出去叫住那人。我正满怀好奇,于是跑去开门,钻出门外。 透过雪做的银帘,我望见那人矮矮的肩上抗着一条长凳,静滞在翻腾的空气中, 像一座快要死去的雕像。那人站在胡同另一端的尽头,朝我家这边回望。   “磨刀多少钱?”身后的妈妈把她尖尖的的声音掷了过去。   “一把七毛,两把一块二。”那“雕像”答到,但并没有动。   “咦,你这磨刀咧真笑话儿!早前儿来一个人,要六毛我都没给磨咧,我这 是切菜刀,好磨咧很。”妈妈砍价时亳不含糊,这是我们皖北老家所有精明持家 的女人最基本的生活技能。   远处的雕像没有动静。   “要磨就五毛,不磨也罢!”妈妈亮出通牒,说到这,她拉着我假装往家门 里走,见“雕像”没回声,嘴里边嘟囔,边闩上门。   过一会儿,有人敲门。我跑出温暖的屋子打开大门,是那个远远的磨刀匠。 生意遂成交,以妈妈的胜利告终。   磨刀匠约摸古稀,头带破毡帽,袄袖臃肿而不整。老人不爱说话,是一个老 实的庄稼人。他的肩头早已枯萎,但胸膛和双臂依然宽阔,显现出他曾拥有过一 次结实的青春。他从我手中接过菜刀,把长凳放平,那四只小木腿在雪融的泥泞 里由狂躁渐渐变得安宁。长凳是磨刀者普遍携带的工具,那是他们行路时的扁担、 工作时的支架、休息时的依靠。那灰黑色的泡桐木凳子,不知道已痛饮了多少阳 光和雨水。凳面上,四片泛锈的铆钉窂窂抱住一块肥皂状的磨刀石,像一条大蛇 生吞了一块巨骨。灰绿色的石体中间凹成了弧形,似乎在临终前诉说着它的资历 与年轮。老人横跨在凳子上,脱下硕大的军用手套,把菜刀平平地按在石上,用 两个环状的车轮胎皮将之固定——寒冷也阻挡不了老人的娴熟。接着,他猫腰去 取栓在凳子腿前方一侧的一个小油漆桶里的刷子,却根本拔不出来——天很冷, 刷子与小桶早已上冻。   他问我,能不能从我家里取一些热水化冰。我点点头,回家找了个搪瓷缸接 了些热水端给老人。   老人捧着着冒烟的搪瓷缸,像端一杯沁心的热茶,小心地把热水浇进他的小 油漆桶里。热水遇冰,发出轻微的“哧”声,那轻盈而温馨的白雾缓缓升起,在 落雪的世界里逆行。他小心地晃着小桶,尽量不让水溅出丝毫。土黄色的热水躺 在小桶里,像极了珍贵的油漆。这漆,是否可以为他乡间的孙子的床梆上沫出一 片金黄的麦田呢?随后,他终于拔出了那个之前冻硬的刷子,用其将菜刀的一面 涂湿均匀。刀面上散发出强烈的铁锈的味道,向我的鼻子掩杀过来……   看到小桶,我忽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他在这个早晨的第一笔生意。   我开始可怜眼前这个陌生的老人,“爷爷,您这一天能挣多少钱呀?”我问 道。   老人抬起头叹了口气,说:“孩子,我挣的钱还不够吃饭的啊!”   我不再说话,老人似乎没有注意我的反应,开始埋头工作。他取出一个像自 行车把手形状的刨子,中间焊有一个锋利的刀片。他双手握着“自行车把手”用 力地往刀面上镪。在一个雪花疯长的世界里,他缩在长凳的一端,镪啊镪啊,双 肩一收一放,像割着他甜蜜的麦子。从后面望去,他却又像一只冻僵的猕猴,抽 搐着,抽搐着。从头到尾,他鲜有抬起头来,也许,只有低下头,他才能够寻到 一个最好的梦境,一个不需要为午饭和晚饭而烦恼的梦境。那金属之间的碰撞, 单调而刺耳,切割着整个胡同的静谧。那声音,有些像多年以后我听到的肖斯塔 科维奇的谐谑曲,机械得让人紧张和不安,预示着前方无解的悲剧。   当老人把一把明亮的菜刀和塘瓷缸递还给我时,我把妈妈交给我的一元钱递 给他。他从怀里掏出一小卷热腾腾的零钱,抽出一张颤颤的五角,嘱咐我交给妈 妈。然后,他收起小桶,掀起长凳放在肩上,辟雪前行,像一位流浪的水手,开 始新的一次扬帆启航,却不知道下次驻足的港湾会在哪里,正如那徐徐的雪花, 每一朵都不晓得自己会躺在哪一片泥的怀中长眠。在老人与雪一起融化之前,我 等待着他的下一声吆喝。可是,他似乎没再次叫喊,或者,是我根本没有听见。   我拿着五角钱,贮立良久。   这是最悲壮的告别,我们之间,世界继续安静着。   写于2013年8月22日回Grenoble的火车上 ◆              河表纪事 ——我的插队生活                 ·文 远·   1   1973年3月,邓小平复出工作。   这一年注定是多事之秋,先是年初有传言要恢复高考,我的同学们忙乎了一 阵,爱玩儿的,收敛起好玩的野心;平时爱学习的这时则更用功了。   在城里读书的崔晓光同学也给我们来了信,信中主要是谈即将到来的高考解 题,他长长的来信中就列有三条数学题,字迹工整,字如其人。是高一班的王文 堂同学传过来的,这也是一个爱学习的同学(后来做到一个大型糖业集团的副总 裁职位,很有成就)。   晓光同学在高一下学期就跟随他父亲的工作调动,转到市里读书了。这是高 中时我最要好的一个同学,高中以前我们两人同届不同班。小学时他是42班的, 文革时到了初中改称八排;而我是40班的,初中时我们班改叫六排。但到了高中, 晓光同学却与我分在高二班,而原来与他在八排的文堂同学却被分在了高一班。   说起来,文堂也不是我们这一届的同学。他们这一批同学原来是高我们一届 的,初中毕业前被认为年纪小,后留一级与我们同一年毕业。小学时他们大多是 38班或39班的。   说到晓光同学,不得不再多说两句,虽然他早早就离开我们这个班集体,到 市里读书去了,但他在初中时一直是八排的核心人物。据说当年他在班里还模仿 过梁山泊好汉排座次,在班里排出了八大金刚,结拜兄弟。虽不至于打架斗殴, 但出门搭伴,都是一伙的,一时威风凛凛。   晓光同学人是聪明的,学习很好,长得白白净净,他爸是南下干部,山东人, 他自己也长得人高马大。他父亲当时任县制药厂厂长,药厂租借中学的许多因文 革不上学而空出来的教室来装那些庞大体积的中草药原材料,他父亲有一间办公 室,设在教室与教室之间的一个教研室里。   有一段时间我与晓光同学同座。记得是坐在最后一排,康宪同学坐在我们右 手靠边。这也是一个爱学习的同学,老师的提问大多被他抢答。各科成绩都很不 错。后来他也做到一个国有大型房地产企业的总经理和董事长职位。   机遇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晓光同学要离开我们到市里上学了,我送了一件礼物给他,是我一直用着的 一把口琴。当时也没钱买新礼物。同学之间还是很珍惜这种友谊,几十年后同学 聚会晓光同学还特意对我提起此事。   1973年7月10日,河南省唐河县马振扶公社中学初二( 一) 班学生张玉勤在 英语考试时交了白卷,并在试卷上写了:“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文,不学ABCD, 也能当接班人,接好革命班,埋葬帝修反。”   1973年7月19日《辽宁日报》报道了张铁生“白卷事件”。   一直到我们这一届同学高中毕业,仍没有恢复高考的任何消息。在校园里来 招生的各高校老师仍然像往年一样考核那些由贫下中农推荐上来的插队知识青年 和回乡青年。我有些好奇地趋前伸头去偷看,都是出一些比较简单的考题,进行 一对一面试。   我们是毕业班,期待中的恢复高考没有了下文,上大学的前途渺茫。爱学习 的同学心里戚戚然,有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爱玩儿的同学则减轻了心里负担, 每天照玩不误,一下课就互相呼朋唤友、抽烟、打牌和聊女同学。   我个性不喜张扬,内敛,显得很不合群,落落寡合。   在毕业前等待分配去农村的日子里,我们第一次喝了一种劣质啤酒,苦涩苦 涩。   中秋节前,我们几个同学还相约到县食品厂打月饼。厂长姓王,一个北方人, 马脸,一脸的络腮胡子。我也不是第一次打工了,平时都有一些打工或到山里打 柴的生活经历。   崔琦同学到厂里看我们怎么打月饼。他站在烤炉的后面,我们站在炉前的一 个同学将一个刚出炉热呼呼的月饼用锅铲抛给他,叫他赶快藏起来。他忙将那月 饼藏在怀里,结果给月饼烫得像猴子一样地跳将起来。   刘师傅打月饼经验丰富,技术熟练,很有一套。可以打出花样来,声音像鼓 点一样的动听。   这一年的十一月八日,是我们下乡插队的开拔日。这一天,县文化宫面前锣 鼓喧天,人头攒动。送行车辆披红挂绿,长幅标语贴在送行的车辆两侧。我拿着 行李找到准备出发的车辆,我父亲抱着小妹妹柳霞来送我。我城里的舅舅和大舅 哥闻讯也赶来送我一程。他们分别塞给我五元钱和二元钱。那时一般人工资低, 学徒工月工资是十七到十九元。   这一年的五月份我才刚满十七岁,个子矮小,身体也比较单薄,这一度使我 很自卑。现在我这样年纪的同龄人可能还坐在教室里听课,我们却要像成年人一 样地上山下乡插队自食其力了。   毛泽东说过:“知识青年到农村去,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他还说了: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我对未来忐忑不安,也有不能通过恢复高考进大学的沮丧,但也不至于完全 失望。   轮到我们这一批去农村插队,是文革时期的中段,国家对插队青年已经有了 新政策:第一年是有口粮保证的,算强劳力与农民同工同酬,国家每月还有十元 钱基本生活费的发放。记得去之前,我还申领了一件新棉衣。其它同学则根据自 己的情形有申领蚊帐的,也有申领棉被的。   我清楚地记得启程的那天,天阴沉沉的,大家一路无话,送行的车辆开到鸡 喇码头。上了机帆船后,半个多小时左右就到了河表。生产队的几名男女青年被 队长派来迎接我们,帮助挑行李引领我们进村。   彼时,天空开始下雨,而且越下越大。前面的路程到底有多漫长,我们能不 能适应农村的生活,这对于我们这些十七、八岁的城镇青年来说,都是一个未知 数。   我们的眉头随着密集雨滴的急剧坠落皱得越来越紧,一颗颗焦虑的心也提到 了嗓子眼儿上。   可能是为了印证我们的担忧似的,北京又发生了黄帅事件。   在未来的日子里,什么时候才能能恢复高考,中国的社会秩序什么时候才能 从一片混乱中恢复过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抽调出来,成了我们一代插队青年的 一块心病。前途,前途,有如航行在迷雾中大海上的一艘轮船,方向不明,前程 堪忧。   2   下乡插队时经历了一些现在看来是费夷所思的奇葩事情。   有一次跟村里的年轻人带狗出去“打夜”,印象深刻,特记录在此。   记得刚到农村不久,一天夜里,光华、福海、少勤和土凤等几位村里的同龄 人邀请我和巨慧两人跟他们一起出去打夜,他们把一种漫无边际的夜行称为“打 夜”——就是带狗出去野外乱转,遇到什么打什么。晚上看不见,也不用带猎枪。 如果遇到的话,可能就是一些小动物,比如睡在草丛中被惊飞的鸟儿呀,出洞觅 食的兔子呀,或在野外乱窜的野猫呀什么的。   光华能说会道,胆大心细。与我们是同龄人,他对我们插青热情有加,帮助 我们犁地种菜。我们种节瓜的那两分地就是他帮我们犁的,我还记得那两分地是 一个斜坡,我们初来乍到,还没学会掌犁。改革开放以后,他在村上最先购买大 卡车来跑运输。属于最先富起来的那一批农民。   那天收工后,吃完晚饭,我们先划船过河,在米碾处上岸。我们村河对面有 一个水碾。   对岸山岭有松林和灌木植被,河边有一眼泉水,一年四季喷涌而出,体量较 大。围池贮水后推动一个石碾碾米。是附近十里八乡用来碾米的唯一生产资料。 后来,河表三队买有一台柴油发动机驱动的碾米机才方便和缓和了这一带附近乡 民对碾米的需求。但石碾碾米与机碾碾米的成数不一样,前者可获七成左右,后 者仅获六成五左右,碎米较多。   泉水冬暖夏凉。遗憾的是,后来,下游建红花水电站就把那一眼泉水掩没了。   米碾旁边有一条歪歪斜斜上山的小路。沿着河边公路往城郊洛维农场方向一 路走,绕过虎头山,走过新兴农场的水泵站,然后拐进山里,转过几个山头后又 走回来,一个晚上一无所获。但跟村上那几个同龄人一路走,一路聊了一个晚上。   青年人的交友恐怕就是如此,有时有些事情看似无聊却非常有必要。   另一个晚上,劳作了一天,我跟巨慧正在房内休息。巨慧会拉些京胡,正在 吱呀吱呀地拉着革命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选段“打虎上山”。只见光华他们 村上的几个小青年急急忙忙地跑来敲我们的门,将两只被土凤的狗咬死的野猫丢 在地上,说是他们“打夜”打来的成果。   原来,那天晚上光华他们几个人联袂出去“打夜”,走到立冲村附近的某个 村头,带出去的狗把人家的小猫追撵上了树,狗在树下猛叫,叫得凶了,那小猫 就慌了神,跳下树来想逃走。在树上,狗奈何不了猫;在地上,猫就不是狗的对 手了。那两只小猫就被他们带去的狗一顿猛扑乱咬咬死了。这就是他们嘴里所谓 的“打夜”成果。我们两人跟他们去过一两个晚上,知道广袤无垠的荒野没什么 东西可打的,以后他们再出去打夜我们就不跟他们去了。   那天晚上我和巨慧跟他们一起到光华家,看着他们把那两只小猫清理干净, 光华他哥光平从家里的木瓜树上捅下一只木瓜,跟猫肉一起黄焖。那时插队生活 油水少,那些焖得香喷喷的肉味还是让我们过了一把瘾。   民间里传说,吃狗肉糙热,吃猫肉害冷。但那天晚上吃了猫肉之后我没有一 点感觉,可能光顾得有吃就行了,哪里还管它是糙热还是害冷。   这是我第一次吃猫肉,以后再也没有吃过。这是那个特殊年代的一次特殊印 记。   3   对于吃,插队时还有另外一个记忆。   现在如果你对别人说你两块钱吃了个酒席,别人以为是天方夜谭。   但在上世纪70年代,我们真的是用两块钱吃了个酒席。   1973年年底我们到柳江县里雍公社立冲大队河表六队插队。同队的有五个同 学,因为我在学校入的团,所以领导任命我为插青组长。   有一天,隔壁郑家姑婆给我们送来请贴,说是大儿子第二天结婚让我们过来 坐坐。这是客气话,实际上就是请我们过来喝喜酒的意思。   我答应了下来,隔壁郑家姑婆慈眉善目,热情好客,脸上总是挂满让人亲近 的笑容。性格温和,做人正直,做事正派。在村上是说话挺有威信的一个女人。 她是我们生产队的贫协组长,平时对我们几个插青时有关照。郑家来请,理应给 她面子,我们几位同学决定届时一起赴宴。   当时政府给我们插队青年每人每月有十块钱伙食补贴。钱不多,我们刚下去 插队的时候几个人都是凑在一起开伙。   生产队拨给我们四分地种菜。粮食配额要自己划船到大河斜对面的粮站里去 买谷子,然后挑到水碾碾成米或者挑到隔壁生产队用碾米机把谷子打成米。   郑家的大儿子在城市工作,找的对象也是在同一个工厂,是隔壁村河表二队 的。   话说这一天我们都不出工早早打好红包,恭喜郑家姑婆,就在隔壁郑家等着 看新娘。郑家的弟弟带着一帮村里的年轻人到隔壁村去迎新娘。   我们这帮人正在郑家屋里等得焦急,出来进去观望好几次,时间快到正午了, 还没见开饭,肚子饿得呱呱叫。正在这时,只见郑家弟弟火急火燎地跑回来报告 说新娘没接到。   原来新娘家索要红包,郑家弟弟派发完手里的红包,但是还不能满足对方娘 家姐妹们的“刁难”要求。双方相持不下,郑家弟弟忙赶回来讨计策和搬救兵。   原来那个地方娶亲,都有一套约定俗成的“刁难”节目。男方迎亲队伍来到 娘家门口,娘家人要向他们索取红包。红包个数多少,数额多少也没一个准数。 关键其实就是取乐或者说想测验一下你男方的人品。   郑家弟弟憨厚老实,平时在生产队做工,是非常肯干和能干的,但就是嘴巴 笨一点。   在迎亲的时候遇到大难题。   回来搬救兵,结果郑家包了更多的红包送过去,才了结了这件“难事”。顺 利地把新娘迎了回来,在正午之前顺利完成了拜堂成亲,我们也能够顺利开饭了。   根据当时的风俗习惯和经济条件,我们每个人在红包里面封了两块钱,但是 却吃了一餐农村酒席。   现在农村喝一场酒席,可能要打一个两三百块的红包了吧,多的可能也要 500块钱,我很久也没有得喝喜酒了,不知道现在的风俗习惯要打多少?   4   讲完吃的,该讲到干活了。   插队那会儿,我一天挣十二工分,与当地农民壮劳力一样。说来惭愧,这可 能对农民不是太公平,因为我是一个生手,对农业劳动的各种农活完全陌生,还 没上手,就与干了一辈子农活的农民一样拿同等的工分值。   当地农民比较善良,也有国家政策保护插队青年应该与农民同工同酬。别的 生产队我不知道,我们队五个同学,不管男生女生,一律挣十二工分。从参加劳 作的第一天开始,我们就一直拿那么多工分。   不管干什么活路,有时插秧(女生),铲秧(男生);有时耙田(男生), 耘田(男女生都有);有时放牛(男生);有时铲草皮(男女生都有);有时割 谷和打谷(男女生都有);有时砍甘蔗(男女生都有)……   工分值都一样。   虽然也有公议一说,但对我们插队青年还是网开一面。   生产队里的那个记工员叫桂兰,一个胖呼呼、矮个子、整天满脸笑容的姑娘。 桂兰年纪与我们也差不多一般大,与我们队里的几名女同学比较玩得来,常常主 动教她们如何劳作和适应当地生活。她哥是我们队的民兵排长,叫新桂,我跟他 常在一块训练。他家成分比较好,是我们的依靠对象。   当年特别讲究阶级斗争,讲站队,什么人是依靠对象,什么人是争取对象, 什么人又是打击对象,领导都交代得很清楚。   我当时挂名的职务多。那时会议也多,多到有时我都不好意思参加,接到会 议通知我也不去,宁愿在生产队里劳作。觉得去开会白拿生产队的工分,又不在 队里劳动,脸上挂不住,内心不安。   别人怎么想我不懂,我当时就是那样想。   当然也不全是生产队照顾我们,我们也有对生产队妥协的时候。   一次,国家无偿分给我们队插队青年用于建房的一批上好杉木运到。时逢冬 季,生产队正在建一个牛栏。旧的土坯草屋全部推倒,建一个新的石墙瓦屋,需 要房梁。队长跑来跟我商量说能不能先借用我们的杉木,以后砍种在对河的生产 队松木或枞木还我们?   经过我与其它同学商量,最后集体决定把杉木借给生产队先用来建牛栏。队 长就很高兴,带领大家很快就把新牛栏建起来了,让那些牛们能安然过冬。我们 却一直到两年后全部离开生产队,住房还没有建起来。我们的住房是两间破破烂 烂用泥土夯成的墙,墙体已开裂到处漏风,十分破旧,地面凹凸不平。其它生产 队建了,比如隔壁河表二队和河表三队的知青下乡不久都住上了新房。他们那些 生产队的干部政治觉悟比较高,执行国家有关知青政策坚决不走样。   现在想来,这件事情对我们来说多少也有点儿不公平。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不可能样样事情都得到公平,没有绝对的公平,只 有相对的公平。既然人家农民在工分值上没与我们斤斤计较,我们也没有必要在 杉木一事上与生产队摊牌。   那些工分值当年也不值什么钱,记得第一年每天工分值仅有0.31元,第二年 下降到0.29元,第三年更低,才有0.26元。   不仅是在过去,就是在现在,公平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5   寒冷的北风中我们很快就迎来了下乡后的第一个春节,那个春节的大年三十 我们几位同学是在农村度过的。   说起来话长,“插队落户”是那个时代的时髦名词,有一点像当今政府派出 的一大批干部去“建设新农村”。不过那时的插队落户全部是应届毕业生,文革 嘛。各地城市先后成立了“革命委员会”,城里的“红卫兵”没什么事儿可干了, 就被派往农村继续鼓捣(现在看来是就业问题没办法解决,是政府的一项临时干 预政策措施)。   话说转眼1974年春节就快要来到了,我们像当地农民一样热情高涨地准备各 种年货,打米饼、蒸米粉和搓粉利……   一时忙得不可开交。   有一天,大队顾副主任找到我,建议我们在当地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我毕 恭毕敬地向他请教,怎么过革命化的春节?他对我说,在农村过。我说这事要与 小组里的其它同学们商量一下。一年到头,在农村干活,过节了,大家都想回家 与父母团圆。他说,你动员一下,“破四旧,立四新”,要与贫下中农一起过一 个有意义的春节。   什么叫“破四旧,立四新”?   原来在文化大革命中,随着红卫兵运动的兴起,“破四旧”的行动就开始了。 所谓“四旧”是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和旧习惯。由于当时对于“新”和 “旧”的概念没有科学的标准和正确的态度,加之红卫兵的盲目和无知,破“四 旧”变成了砸文物、打人、抄家的同义词。 “立四新”就是与“破四旧”相对 立的新思想、新文化、新风俗和新习惯。   而在大队领导顾副主任看来,插队青年在农村过春节就是一种破除旧风俗习 惯的“革命”行动。当时我对很多事情都是循规蹈矩懵懵懂懂,上级领导说什么 就是什么。那时候读书不多,那个时代也不可能有自己的思想,一切紧跟在以伟 大领袖毛泽东为首的党中央周围,“党叫干啥就干啥”。   不过既然大队顾副主任(代表上级)说了,要我们小组带个头,移风易俗, 在农村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我也没有什么意见。回去跟小组的同学们一说,大 家嘴里不好反对,即使心里是一百二十个不乐意。关键是大家都没有选择权。   我们就这样决定在农村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   在农村过春节对我们来说也带来一个好处。经大队领导特批,我们可以多买 猪肉。一个人可以多买两斤肉。我们小组一共有五个人,一共就有十斤猪肉了。 那时节,买肉困难。非农业人口的猪肉都是按定额分配的。乡民一般也不准随便 杀猪,自己养的猪宰杀也要报批。也不准私自贩卖。   记得我们生产队有一位姓郑的中年农民,一口金牙,脑子比较灵活,他会从 下面里雍乡里贩卖猪仔到城里,赚点差价。结果挨公社的驻队干部老韦批得够呛, 说他是“投机倒把”,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坏典型。此后,大家不要说贩猪卖猪, 就是议论也是噤若寒蝉。   那公社韦干部因为工作积极,后来升到另一个公社当党委书记去了,不过那 是后话。   在那几个月的农村劳动中,我结识了一位同龄人,互相认了“老同”。   我“老同”这一家很好客,年三十晚上要请我到他家里吃饭,我又不好拒绝, 就冷落了我那几位同病相怜的同学。本来我的同学们就不大乐意在农村过这个春 节,这一来更是有了借口。结果第二天,原本说好了的,要一起去拜访军烈属、 五保户也没去成。大家都“临阵脱逃”,溜回家过春节去了。   大家走后,我也不例外。尽管我们大家事前都在《在农村过一个革命化的春 节倡仪书》上签了名,上了县广播。   好在当年也没有去看望那些军烈属和五保户,如果说当年我们装模作样地去 了,那是自找没趣,不知道有多尴尬啊!我们自己的生活尚不能自保,谈何去慰 问别人。不像现在的干部领导去拜年,代表政府,代表党,都没有空手去的,除 了各色礼包,可能还会有大红封包打点,最好还美美地照上一张拿着大红封包的 做秀相,众人皆大欢喜。   6   虽然我们在农村过了半个尴尬的春节,但并没有太多影响我们的心情。我们 开始在农村认真地生活起来,参加过秋收,迎接过春插,经历过艰苦的“双抢”, 每天与农民一样起早贪黑地,逐渐地适应了农村的生活。一天,想不到的事情还 是发生了。即使是今天想起来这件事仍不可思议,让我有点儿受宠若惊。   上面来了一个通知,说母校邀请我回校做一个报告。   说来话长,我高中毕业刚满十七岁“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上山下乡的号召, 来到河表插队务农。   上世纪七十年代,每一个青年都需要下乡锻炼起码两年以上。然后才有资格 抽调出来参加工作,比如说参军、进厂或读书(大专或中专)。   当然,有些家庭有特殊情况,比如独生子女或是多子女家庭里的最小孩子。 有这些特殊情况的孩子就属于国家照顾性质不用去插队,但分配的工作都不怎么 好,比如说街道工厂或环卫部门等。有一个同学他弟弟本来不用去插队,属于家 里的最小孩子,但他弟弟也主动要求去插队,为的是将来有可能会得到一个更好、 更公平的工作分配机会。   去的时候我因为已经是共青团员(十五岁入团),就被组织上任命为一个插 队小组的组长。一起插队的有些同学年龄比我还大。   下一届的同学仍然要去插队,母校就想到邀请我们已经下乡的同学回校给他 们下届同学们做一个下乡动员报告。   这个工作是由县插青办负责联络和组织,母校具体负责实施。   那天做动员报告的一共有三位知青,但只有我一人是母校的学生。由县插青 办的一位领导陪同我们前往母校。报告在学校大礼堂进行。听报告的学生有本校 的高中学生和共大(即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的全部师生。   我的演讲受到大家的欢迎,报告过程有过几次热烈的掌声。记得从台上下来 后,那两个做报告的其它学校的同学还私下羡慕地对我说:“你的报告比我们的 更受欢迎,听众认识你。”   几十年后在省城遇到那一届曾听过我报告的一位女同学对我说,“你那次报 告我们有比较深刻的印象。”   最近也有一位发小回忆起我的那次回母校演讲,其中有一处令人难忘的词句 是:“好的事情可以引出坏的结果;坏的事情也可以引出好的结果。这句话富于 哲理,体现您当时已具有朴素的唯物辩证法思想,会应用哲学理论和方法分析解 决问题了。”   其实,不是我的报告讲得有多么好,才这么受欢迎和好评,也不是说让听报 告者受到什么教育和鼓舞。   可能是我的报告里面有分享一些插队生活的小趣事吧,大家听起来比较兴奋 和感兴趣。   比如说刚开始煮菜大家都不会煮,放盐,放多放少都不知道;还有一个是参 加民兵训练实弹打靶;另外就是最初下水田害怕蚂蟥这些生活的小事情……   这些事情都比较生动有趣。   讲得通俗一点可能就是比较接地气,人性化,看得见、摸得着。   我的文字表达从五年级开始就受到语文老师的鼓励,之后中学一直到高中, 语文老师有时会拿我的作文在班里面讲评。   以后参加工作到了研究所,曾经写过一篇演讲稿在研究所和厅局演讲比赛中 获得过一等奖。   其实我就是对于文字有一个爱好,也没有什么天赋。但这个爱好已经陪伴了 我的一生,通过对生活的仔细观察,能把自己对生活的感受写下来,有时还能够 正式发表,这对于我来说已经是一种十分快乐和幸福的事情。   记起十八岁的那次受邀回母校演讲,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当众演讲,对我 的人生体验和写作人生有着不可估量的激励和影响。   7   如果说给准备下乡的弟妹们作动员报告是一件好事情,那么下面这件也是做 报告的事情就显得有些愚蠢了。有的时候,人们有意无意地干了一些傻事,充当 了别人的枪手。   我就是一例,1974,那年我愚蠢地批判了孔夫子。   话说当年文革时期,一切都乱了。   政权结构乱了。原有的政权结构被新生的“革命委员会”代替,中央政治局 被“文革领导小组”架空。   思想乱了。中华民族一切优秀文化传统都被污蔑为“封资修”和“四旧”, 要打倒。而以古代教育家孔子为代表的儒家传统文化更是“文革”要批判的主要 思想体系。   一次,我作为插队青年的一个代表在一个全大队“批林批孔”的群众大会上 发言。我只得在劳作之余准备发言材料,那时的学习材料都是由上面免费发下来 的,除了那些宣传材料,就只能自己读书看报了。报纸上倒是经常长篇大论连篇 累牍地登有许多批判文章,都是由当时的官方媒体《人民日报》、《解放军报》 和《红旗》杂志首先发表,俗称“两报一刊”,然后才由其它报纸转载。相信那 个时代走过来的人都会记忆犹新。   我的发言并不精彩,因为我的发言材料中例子不够详实,也没有联系实际, 批判不够生动有力,思想不够系统,观点也是照抄照搬。记得有一名当地的农村 青年教师写的发言稿很长,比较系统。后来才知道他是当地学校的一名教师, “老三届”学生。熟悉历史的人都应该知道,所谓“老三届”是指文革时1965至 1967这三年的高、初中应届毕业生。他们由于是文革前的文化底子,所学文化基 础知识比较扎实,以后文革中毕业的学生都远远逊于他们。   话说那天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慌慌张张匆匆忙忙地照本宣科念完了我的批判 发言稿,台下稀稀落落地响起了掌声。我念得口干舌燥,心情紧张,就想到后台 找一杯水来喝,结果下台时不小心被话筒的电源线绊了一下,引起场下轰然大笑 起来,吓得我落荒而逃,躲在大队部里久久不敢露面。   现在想起来,自己当时就十足地像一个跳梁小丑,颜面全无。   会后大队党支部还给我们每一个生产队的插青小组布置了出墙报的政治任务。 出墙报抄稿件画漫画还可以得到生产队的工分。刚开始小美同学还有兴趣帮我画 了半天,后来她宁愿去做工也不愿画漫画了。剩下的我只得赶鸭子上架自己来画 “孔老二”的漫画,手边有一些上面发下来的丑化孔子的漫画,我依样画葫芦紧 赶慢赶地画了一两天,画好后请其它同学一起帮忙架上梯子,用浆糊刷上村中顾 姓会计的那面醒目的墙上去。   我至今记得,当年村民们收工的时候,三三两两地经过那面墙,看着那些丑 化孔夫子的漫画,面无表情,一脸茫然,脚步匆匆走过。他们怎么也弄不明白, 孔夫子,一位几千年中华传统文化的偶像,怎么说批判就批判了呢。   为了政治斗争的需要,中华民族几千年传统文化的形象都可以拿来开涮,任 意污蔑和丑化,老百姓怎么会理解呢?我们一代上山下乡的插队青年当时也弄不 明白,只是“党叫干啥就干啥”,没有自己的思想,整个一个跟风。现在想来, 真是荒唐得可以。   几十年已经过去,那么现在我们的社会还有没有像我当年那样愚蠢和跟风的 人呢?   8   孔子是中国传统教育的祖师爷,是万世师表,几千年来受到民众的顶礼膜拜。 做一名老师在中国社会历来是一个光荣的职业。插队时我有幸在当地学校代过一 段时间课,体验过教师生活的甘苦。   有一天,当地大队办的学校校长突然来找我,说要请我去帮忙代课。   我大为惊讶,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当老师的料,尽管当老师不用下田劳作。可 这位校长不管这许多,拉住我的手就走。我就有了四十天代课老师的生活经历。   那一年,我才十八岁。   我是代一位体育老师上课,全校就一位体育老师,要上全校中、小学所有班 级的体育课——这是我们大队的一所中小学合并的学校。   那位校长叫顾光美,是我们村里的人,光华和光平兄弟的长兄。他学校的体 育老师到县里参加短期培训去了,一下找不到合适的人来代替上课,“病急乱投 医”就想到了我。   其实我们一起插队的同学有很多比我更合适当体育老师。比如说有一位人高 马大的同学孙建华,打排球的,曾参加过地区青少年集训队。再比如还有一两位 打篮球的,个子高,也比较威猛。另外还有一位踢足球的,比较有劲,踢过县青 少年足球集训队。而我当时长得比较瘦小,一米六五,在整个高中和插队时期都 是这个高度,一度使我很自卑(后来出来读书才补长一些,现在有一米七二), 虽然有一些体育爱好,特长是乒乓球、游泳和足球,但都技不出众。自认为当体 育老师不合格。   校长是“病急乱投医”;我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匆忙上阵, 一点儿都不懂。   翻看了那位体育老师未锁的抽屉,发现有一本中小学体育教材,针对每天要 上的哪一年级哪一班的体育课,提前看一两节,照此做去,却也对付得过去。各 班无外乎是打打球、做做操、跑跑步,跳跳远,诸如此类。   我曾经傻乎乎地对初中高年级的学生们照本宣科地讲解篮球技术,虽然我不 会打篮球,但篮球一到学生们的手上就乱了章法。也曾屁颠屁颠地领着那些学生 们在那凹凸不平的乡间小路泥地里猛跑(因为是冬天,天太冷了,学生们身上穿 得少),以至于以后有学生反映到家长那里去,而从那些家长的嘴里说出来的却 是“体育老师领着学生转坟头”——那道路尽头转弯处确实是有一大坟包,刚好 可以调头。也曾组织过在我校举办的全大队各学校的乒乓球比赛。我校获得团体 冠军——但显然都不是我的功劳。我校的男女乒乓球队一直都是很厉害的。   四十天后,那位体育老师学习回来了。   我自认为我的乒乓球技术水平已经不错,但他的技术更好,打不过他,只能 甘拜下风。他对班上的队形操练更有权威性,一声令下,齐刷刷,鸦雀无声。他 的球技更熟,与学生们一块打篮球玩得像专业队的一样。   自此,我知道要当好一名体育老师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每一种职业都有 它其中的知识和奥秘,不经专门的学习和培训是不可能轻松胜任的。这就是我四 十天的代课老师的生活经历。   多年后,我专程回了一趟插队的农村。遇到那学校的校长。   我对那校长说,“我曾经是你学校的代课老师。“我满怀期待地等待他肯定 的回答。   他说,“是吗?我不记得了。”这使我非常尴尬,心情失落。   在那插队的大河旁边,我任代课老师时的一名学生建有一栋楼房。我前去问 路,有一个头发花白的瘦高老人倚在门边。   我明知故问,“光保在家吗?”   他说,“我就是光保,你是谁?”   9   当代课老师当然是一件值得回忆的人生经历,但在农村主要还是干农活,我 还放过牛。   插队时我不止一次放过牛。   放牛应该说是一种轻松活,与其它的农活比起来。但不能时时派到你,是轮 流放牧。   特别讨厌黄牛,黄牛会到处乱窜,一路走去,走得又快,一不小心就跑到地 里吃庄稼。而水牛则老实得多,它们行动缓慢,又不喜欢东走西走,半天不会挪 窝。这让放牛的人很省心。   静态的平衡经常会被那些到处乱走乱跑的黄牛所打破。   我喜欢放牛是喜欢放牛时的那种闲散和自由自在的状态。   一整天没有人来烦你,你可以放任牛们任意地走去,而你则可以躺在宽广无 垠和四处无人的草坪上,嘴上衔上一根草,仰望漫无天际的白云朵朵,天马行空 地放纵你的思想。   坐在河岸,可遥望远处的旗山,太阳的余辉照在对面的群山上,金黄一片。 柳江两岸,竹林蔗田,房前屋后,炊烟四起,偶尔有鸡呜狗吠,河水静静地流淌, 仿佛岁月就像千百年来那样的一成不变。   我不是画家,描摹不出夕阳西下色彩变幻的那种层次感,但那种祥和静谧和 色彩斑斓的印象使我久久不能忘怀,我曾发誓要用我手中的这枝笔描摹这种景象, 但即使是今天我这支笨拙的笔所能描摹河表的美丽都不及实际的万一。让那些画 家们来画吧,你们一定能画出河表的美丽。你们用心地画吧,你们也一定会陶醉 在河表这美丽的景色之中。   放牛时你可以毫无顾虑地吃些地里长着的东西,比如花生呀、甘蔗呀什么的, 也没人看见,更没人管你。   记得有一次我跟隔壁郑家弟弟一块放牛。   一早起来,先把牛栏里的牛们赶出来,穿过村中那条唯一的道路下到大河边。 我们解下系船的纤绳,摇着浆儿把牛群赶往河对岸的山岭上。   由于水流的关系,河水会把那些天生就会游泳的牛群冲往下游,牛儿有的游 得快,有的游得慢,游得很散。你得把船划到牛群的下游一方把牛儿尽量集中地 往上赶。   牛群在河中奋力地向对岸游去。   来往的客船对我们缓慢游动的牛群好一阵鸣笛,呜——,呜呜,要求避让。   岸边一处泉眼,水流声哗哗哗的响,欢快地流淌……   最后牛群终于爬到岸上,点一下数,大小牛犊一只也没少。   我们的任务就是看住它们,不让它们进入花生地里偷吃花生苗。   花生几近成熟。我们带有一只小钢精锅。扯来几把花生,抖抖那些沾在花生 上的泥土。用带上山塑料桶里的清水将扯下的花生洗净,放入小锅中。再捡些干 枝树叶点着火,将花生慢慢煮熟。   记得那天我也没有带其他的便当,权当把花生当午餐。花生蛋白质和油脂成 分高,吃得多了不消化人还会拉稀。   在夕阳西下之前,再把吃饱喝足的牛群往回赶。   在岸边与收工回来挑水准备做饭的阿妹和大婶大妈们大声地打个招呼,开个 玩笑。   人生如果没有太多的欲望,放牛倒却是一种十分闲散、轻松和安逸的活路。   10   与安逸的放牛活路相反,政治上的压迫感却时时让人的精神高度紧张。   事情的起因是有一位朋友在微信圈发了一张图,图中文字显示文革时受到监 控的“黄色歌曲”曲目名单。   当时这是普遍存在的一种社会状况,阶级斗争理论指导下的社会管理,人人 自危,如临大敌。   这使我想起插队时当地发生的一个有关黄色曲目的政治事件来。   这个事情或称政治事件直接导致当时的一位公社党委副书记被处分。   说来话长,一九七三年十一月至一九七五年八月之间,高中毕业我插队在柳 江河畔的河表村。河表村码头很高,我们要像当地农民一样,从很高的码头往家 里担水,每天干着与当地农民一样的活路,拿一样的工分,才能在年终时获得或 多或少的粮食分配和少量的现金结算。   我们村码头位于河表至立冲之间河道一个河湾的凸出部分,河水较急,水很 清澈。码头有一棵古老的红棉树,高高的树顶上有喜鹊做窝。码头相当陡,挑水 非常考验人的体力和意志。冬天水位稍有降低,露出二、三十多米远的浅滩,砂 子白皙细腻,没有任何杂物,看得见水底,赤脚踩在砂上有一种十分舒适的感觉。   是一个适合人居的地方。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繁重的劳作之后,当地农村农民文化生活极度贫乏。虽 然当时有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文化革命的伟大旗手江青同志亲自出马抓全国的文 艺工作,受当时的副统帅林彪同志的委托,在军队里召开了全军文艺座谈会,推 出八大革命样板戏和向各地移植地方剧种的现代革命样板戏,也有一些五、六十 年代以来拍摄的少得可怜的黑白电影片,但都是经过千万次筛选过滤的革命战争 影片,反复播放,比如说《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和《平原游击 队》等等。以至于某些电影桥段被人们背得滚瓜烂熟耳熟能详。   在这种情况下,一些村落爱好文艺和怀旧的人们,自编自演,自娱自乐,演 唱一些地方曲目的旧曲子,娱乐场所也仅限于自己的村落及周边村落。彩调剧作 为柳州地区的地方剧种,用当地官话演出,让人倍感亲切,深受人们喜爱,自然 作为人们休闲娱乐活动的首选,进入人们的视野和日常生活之中。   在今天看来,即使有些曲目古戏古装,有些生活段子调笑戏谑,就像今天的 东北二人转或脱口秀。有些“黄”段子和“荤”词句,显得低俗。这在农民看来 根本不算什么,无伤大雅。   但在那个讲究阶级斗争的年代,这可了不得。一些政治神经这根弦绷得很紧 的人认为这反映了资产阶级和封建思想腐蚀革命群众,反映了资产阶级文艺占领 革命舞台,反映了资产阶级才子佳人妄图取代广大的革命群众,总之是资产阶级 疯狂向革命文艺阵地的反攻倒算,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毛泽东曾说过这样的话,“舆论阵地,无产阶级不去占领,资产阶级一定要 去占领,凡是要推翻一个政权,总是要造成舆论,总是要在意识形态领域做工作, 革命的阶级是这样,反革命的阶级也是这样”。   人们思想中的阶级斗争那根弦绷得很紧很紧,社会中存在有很多假想敌。   我们也是事后才知道公社出了大事。   当时的县文艺队(后来叫文工团)派人,也可能是全员出动到出事的地方— —里雍公社白沙大队配合县工作队整顿农村农民思想混乱的同时,培训当地农民 学唱革命样板戏。   不能准确地记得是哪一天了,一些队员轮换来我们大队帮助搞培训,到了我 们生产队插青点(当时我是插青点组长)。跟我们插青吃了一餐饭,对我们说了 这件事。我们才知道,在白沙大队出了这样一件严重的政治事件。   原来当地农民演唱所谓黄色的彩调《王三打鸟》等一些封建思想浓厚的戏曲, 虽然说是自娱自乐,但被上纲上线到是与江青同志倡导的八个现代革命样板戏打 擂台,唱对台戏。有一位公社党委副书记思想觉悟不高,还在台下开心地听曲。 自始至终他一言不发,被认为是支持演唱封资修黄色曲目。结果被有心人举报到 上面去,上面派人下来调查,确有此事。直接导致这位觉悟不高的公社党委副书 记被撤职。农民自发组织的彩调剧演唱队也受到整顿,队员要接受县文艺队革命 样板戏的培训,尽管人们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种来自北方的不接地气的京剧剧目。   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这批可能是恰巧经过我们插青点的那些县文艺队员中 有一位何姓漂亮女队员是我认识的。她哥哥与我舅舅是同学,一块都插队在象州 运江公社。我读高中时曾经去过他们那个插青点去玩过一次。她有两个外甥,她 另外一位大哥的小孩,其中一个大的与我的年纪相仿,当时也是在读高中。   她家当时住在柳州谷埠街,我跟舅舅去过她家玩过一次。我还记得她,是一 位很活泼的姑娘,但她已然忘记我了。她比我大好几岁。   写到这里,我不由得感叹,四十多年过去,我再也没有机会见过当年的那位 县文艺队员了,不知那位当年漂亮的文艺队员现在去了哪里,她现在的生活过得 怎么样,是否也汇入那些虽然低俗但却十分接地气的大妈广场舞潮流中了?   经过县文艺队员们的讲述,我们才知道公社发生了那么“大”的一件事情。   事后各插青点加强学习,上面时不时免费派发一些学习材料,要求大家学习, 怕我们变修变色。   记得有一次公社还派人来检查各插青点的学习情况。   来的几位同志中,据说有一位是公社里主管宣传工作的公社干部。叫什么名 字我忘了,也可能是姓陈,别人都管他叫“陈记者”。   此人当时负责公社的新闻报道工作,这个我没忘。   我从小爱看书也是爱写一些,一贯有在一些纸片上写写划划的坏毛病。当时 也正在学拉二胡,书桌上抽屉里可能还存放有一些黄色的曲目。   这位叫“陈记者”的宣传干部,从我的开放式抽屉里发现一些写有歪诗歪曲 的纸片,拿起就看了起来,也没征求我的意见。当时哪里有什么隐私保护的概念, 就是今天也没有,个人隐私没有得到很好的保护。   我在旁边忐忑不安很不自然。虽不至于被吓倒,但确实很尴尬,因为都是一 些按照当时的政治评判标准来说“思想很不健康”的只言片语。   好在这位“陈记者”领导心中有数也没说什么。   事后,公社组织新闻报道员培训班还专门有我一个名额,我得以到公社参加 新闻报道的培训学习。   我想,我以后的工作与新闻报道有关,以及一直有这个爱写作的习惯恐怕与 当时参加这个培训班不无关系吧。   社会文化传统和爱好是人类社会几千年来的一种自然演变过程,不能拔苗助 长,更不能硬性灌输。国粹京剧与地方戏剧相辅相承,不能互相抵牾更不能互相 取代。   过去我们认为是黄色低俗戏曲的东西,现在看来,大都是一种杯弓蛇影和反 应过度。我们社会管理部门管了一个不该管的事情。   由于居住分散和地域偏僻,农村农民取乐自己的方法不多,现代文艺难以浸 染,能够自娱自乐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要想使得农村农民在繁重劳作之后和枯燥的日常生活中快乐起来,还得靠一 种政治社会上的宽松环境。   过去的年代是这样,现在的生活同样也应该是这样。   11   农村农活是辛苦的,除此之外,一日三餐也是困扰我们插队青年的一个难题。   我们插队的河表村是一个比较大的村落,一共有六个队,我们在新村,也叫 六队。离城说远不远,说近也不算太近。在那个交通不便的年代,一切靠双腿, 也就算远了。不像现在,河表一带早就被划给柳州市成了一个鱼峰区的一部分了。 划分之后,城建就慢慢开发到河表附近,汽车也可开到村里了。我们插队那个时 候,村里是不通车的,汽车来到柳江河的对岸,要靠摆渡过河人才能到达村里, 汽车不能过河。村里也不通电,解放二十多年来一直是用煤油灯。我们来了之后, 亲身参与了抬电杆、布线和装灯的工作,才拉上电的。全河表没有一块硬化路面, 只有高低不平的青石道路,木拖鞋走在石面上发出响亮的咯咯声。大多是泥土路 面,下雨的天气,到处是泥浆水坑,行路十分不便。也没自来水,平时用水一直 靠挑柳江河水解决。一般情况下还好,每年遇到七、八月份上游暴雨涨水,泥浆 一样的河水可能总有一星期或十来天左右。那样的天气下担水是一个苦差事,道 路泥泞,只能一脚深、一脚浅地用脚指头紧紧地抠住地面,一不小心,人仰马翻。 隆冬季节,天寒地冻,打赤脚担水更是对我们的一种特殊考验,双脚冻得麻木。   我们是一个集体户,大家在一块吃,便于生活的安排,担水的事情主要由我 们两位男同学负责。要不然每天上工一个人哪有那么多时间来担水煮吃,尤其是 农忙季节。我虽然是组长,但性格温和,脾气随和,愿意与大家在一块受苦受难, 无怨无悔。大多数生产队的同学,下乡不久就分开吃了,分得最快的集体户存在 只有一个月,只有我们队大家始终在一块吃。   集体户吃的问题一直是一个大问题。生活所逼,我也动了不少脑筋。   有一次,我从家里带来一只母鸡。这只母鸡是良种鸡,生的鸡蛋特别的大。 八只鸡蛋就有一斤。村里的大婶大妈们就喜欢,她们拿鸡蛋来换鸡蛋,她们的鸡 蛋十只才有一斤。她们把蛋换回去孵小鸡繁殖。   插队生活有时相当艰苦,虽然我们也种有些菜,队里分有四分地给我们(我 们队插青有五人,两男三女),我们拿两分地来种节瓜作长菜,其它两分地用来 种各种蔬菜,比如菜花、豆角、四季豆、茄子、西红柿和辣椒等,可以解决大部 分吃菜问题。但每年青黄不接(就是插秧前后,瓜果菜还没上来)的时候还是会 缺菜吃,缺菜吃的时候,我们甚至炒几只辣椒,泡上酱油就算过一餐了。但那时 的米真是好米,煮饭用的是油粘米,煮粥用早糙米——一种普通糙米。这是真实 的生活,没经历过的人没法想像。   围绕吃菜有很多的故事。   我有一个舅娘在柳州鸡喇蔬菜社卖菜。鸡喇是我们从城里回村上的必经之地。 舅娘心疼我,有时候舅娘就会在我经过鸡喇菜社时塞给我一些蔬菜带回去。   有时候遇到村里的人经过。她也会问:“你是不是河表的人”?如果对方说 对是我们新村(又叫河表六队)的人,她就会托人带些蔬菜给我们。  问得多了,有些不是我们队的农民就钻空子,说她们也是河表的。我舅娘一 律好脸相看,也给她们行许多方便。至今乡人还跟我聊当年的这件趣事。  我舅娘菩萨心肠,活到九十五岁才仙逝。过世时,我专程从省城回去给她老 人家送葬。   我们跟隔壁贫协组长郑家共用一个厕所,厕所设在她家菜园里尽头。在经过 郑家姑婆同意之后,有时我们就会挑些厕所里的大粪去浇菜地,这样长出的蔬菜 品相就好。但隔壁阿公的耳朵聋,一般这种事情我们不会去问他或征求他的意见。 有一次他不知道我们已问过姑婆,看见我们挑他厕所的大粪就很生气,气呼呼地 对我们说“你们怎么挑我的大粪?”   弄得我们负责挑大粪的女知青很尴尬,解释不是,不解释也不是。   说到那只老母鸡。经历过几次生蛋,有一次我们就把鸡蛋集攒起来,找来一 只装过豆腐乳的瓦罐,洗干净,将鸡蛋用盐水腌在瓦罐里,想制成咸蛋慢慢吃。   不久我就跟一块插队的孙巨慧同学被队里派去里雍公社大田大队去搞水利。   人民公社的特点之一就是“一大二公”。公社号称规模大,可以集中起来办 大事,可以在一个公社内甚至从其它公社里随时调拨人力物力办水利修水坝之类 的大事。   约一个月之后,我跟孙同学完成派遣任务回到队里。我们发现原来腌在瓦罐 里的咸蛋早被其它留守的女同学吃了个精光。母鸡也吃掉了。给我们的说辞就是, “村上发鸡瘟。”   我没有发火,但有些怏怏不乐。但想一想我也就能理解她们了。哪有什么鸡 瘟,不就是缺菜吃嘛。那么,身边的咸鸡蛋和母鸡就是现成的美味佳肴啊。   12   按照当时的说法,我们是到农村锻炼的,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农民干什 么,我们也干什么。   我家乡那一带把工作称作“活路”。尤其是下层民众从事的劳累的工作,比 如说打零工和干农活。   “今天有活路做咩?”   “明天做什么活路?”   “你做的那种活路累人咩?”   插队那会儿累人的活路是插秧和割谷。这两种活路都需要腰力,可以说一天 干下来,腰有一种要累断的感觉,一时半会直不起腰来。更可怕的是,第二天, 你还得上工,还得继续硬着头皮去插秧和割谷。   农村最累人的季节是春插和“双抢”,即抢收和抢种。春插是指清明前后就 开始繁忙起来的春播夏种工作,“争取五一前插完田”。“双抢”则是既要抢收, 还要抢种,持续工作时间长,一天一般要出三节工,即早餐前出一节,早餐后再 出一节,吃完中午饭休息一会儿再出第三节工,尤其繁忙和劳累。   插秧一般是女性干得多,而割谷则男女皆宜。   有一种累人的活路是从大田里把湿漉漉的稻谷挑回晒谷场。   打谷机摆放在大田里,跟着割谷的人们从这头拖到另一头。这种稻田打谷机 很原始,整个厢体是木制的,驱动是用人工踩,然后带动一个转动的滚筒,滚筒 上装有耙齿,两人并排站在一起,使劲踩那连接滚筒的踏板,滚筒飞快地转动, 将稻穗放入打谷机滚筒上下拍打拖动,直到稻穗上的谷粒全部掉落谷桶里。等打 谷机里的稻粒积聚到一定程度,就将稻粒用一个大木铲铲入大箩筐里,挑回晒谷 场。   如果是秋稻还好一点,秋稻收割前已将稻田里的水排干,稻田是干的。早稻 就比较麻烦。早稻田里的水是不能排干的,水就是农民的命根子。因为收割后马 上又要犁田、耙田,接着插秧,种二季稻,也就是晚稻。   那些湿漉漉的稻谷从打谷机里捞出来装入箩筐中,挑稻谷的人站在水及小肚 腿的大田中,在一脚深,一脚浅的稻田里很难迈开步伐。感觉那箩筐里的稻粒特 别的沉重。   这时候挑担的人就需要腿力、腰力一块上,才能挑得动这好似千钧一般的重 担。   稻谷挑到晒谷场,过称。   我能挑一百多斤。试过挑一百三十斤,但走不远,脚步已踉踉跄跄。如果硬 扛的话,估计很快就会把自己的腰累断。那种扛200斤不换肩一口气行走二十里 山路的事连想都不敢想。   晒谷场上看场的人也是一阵忙乱。先忙着把那些湿漉漉的稻谷摊开,趁天气 好,阳光正烈,将稻谷晒将出来,一分钟也不能耽搁。   我们队的晒谷场设两人,我记得那时是当地村民光平和巨慧同学。光平老实 巴交,言语不多,未说话,先嘿嘿地笑出声来。光平责任心很强,队长把晒谷这 个任务交给他来负责,十分放心。   湿稻谷摊开以后就好象就没什么事儿了,大多时候可以悠闲地躺在场边一间 谷仓里临时搭就的铺垫上歇息。   如果你认为晒谷场是最舒服的岗位,那你就错了。   晴天确实很爽,无需费力太多,但夏天的天气就像孩儿的脸,说变就变。稻 谷晒到半干不湿的时候突然来一场雨,你要及时把那些稻谷归拢成堆并用塑料薄 膜盖将起来。等雨过天晴,再将稻谷摊开。晒谷场最怕的是阵雨天气。在阵雨天 气里,这种摊摊晒晒的运作有时一天要进行数次,如果有一次你不及时收稻,就 会前功尽弃。将半干的稻谷堆放在一块最为忌讳,一夜的功夫那些堆在一起半干 不湿的稻谷就会发热,堆放几天就会发酵和发芽,造成严重损失。   晒干的稻谷还要经过手摇式风谷机筛选,将瘪谷、稻草和砂石等杂物吹走, 留下的才是颗粒饱满的谷粒。风机吹散的毛刺和灰尘沾在人的头上脸上和身上, 麻痒麻痒。最遭罪的是你的鼻孔,不一会就充满了粉尘,让你痒不欲生。   晒谷场不但不是一个悠闲的场所,而是一个既需要体力,又需要责任心的重 劳力岗位。   插秧、割谷、夏日炎炎给甘蔗田打农药、凛冽的寒风中砍甘蔗……   农村的活路没有不辛苦的。   晒谷,在我看来,是一个最累人的活路。   13   日久生情,共同的劳动生活成就了不少同学夫妻。   前段时间,部分在邕高中同学毕业塈插队五十周年纪念相约聚餐,其中有本 地和外地两对同学夫妻参加。   餐饮中有女同学问了男同学一个明显的挖坑题:“你们高中时都暗恋谁呀?”   家庭是社会的最小细胞。同学之间能成为夫妻组成家庭,彼此知根知底,当 然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   我高中同学中就成就了四对夫妻,本来应该是五对的,但有一对同学虽然从 高中时就开始谈恋爱,但谈了八年最终却没有成为夫妻和组成家庭,实为一件憾 事。男女同学配对率还算蛮高的,我高中同学两个班一共有四十个男女同学(不 算农村同学)。据说还有另外一对,男女之间通过几封不痛不痒的“情书”,但 最后由于各种原因也是没成。   这几对夫妻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出身于南下干部或总有一方的家长是南下 干部家庭,早于我们一般地方干部家庭的同学找对象谈恋爱。   南下干部家庭里一般来说都是单位的领导干部。有的南下干部家长看得比较 长远,喜欢早早为自己的子女物色婚姻对象,这可能对子女的早恋有潜移默化的 影响。   其中有一对夫妻同学,在学校时没谈,一块去插队时才开始谈。在长期和艰 苦的农村生产劳作中,相濡以沫,尤其是男方主动帮助女方干重活。有一次,女 方被队长点将派遣她去外地搞水利。男方就主动提出来要替代女方去,尽管男方 刚从另外一个水利工地参加建设回来。水利工作是比较辛苦的。   平时乐于做护花使者,常常护送女方到外村参加文艺排演和演出,宣传党和 国家的方针政策。这种助力的事情做得多了,男女双方在心里种下的爱情种子就 会不断生长发芽。   这对夫妻同学以后从农村抽调出来被分配到不同的地方,男方在县里,女方 在市里,关系上还有些波折。后经同学们友善相劝,认为他们这一段姻缘来得不 容易,应该好好处下去。过了一段时间,男方也经过自己的努力调回城里。女方 才回心转意,最后喜结良缘。   那个年代的年轻人从火热的文革运动中走来,尤其是一九七一年“九一三” 林彪事件以后,革命理想破灭,生活上可能会有些小目标,平时生活内容除了摸 摸牌、打打球,表演文艺节目,就没什么其它活动了。   谈恋爱算是一种比较高级的精神活动。   插队那会,我自卑感很强,看不到前途。不敢找女朋友,心情很郁闷。我对 生活的最大期待就是以后能抽调回城里一个有自来水洗澡的工厂上班就行了—— 一个很卑微的生活目标。   14   人这一辈子,不断地行走。有很多事情在行走中忘却,有很多人在行走中散 失;但也有一些人和事是你永远也忘不掉的。   河表,我曾经插队的地方,曾经发生在那里的人和事就是我永远也忘不掉的。   从城区出来往南走有两条路可以到达,往左走鸡喇路到河边坐船,也可翻过 一座山腰和越过一条有坝的小河走路;往右这条路叫柳石路,走到大桥园艺场拐 进左边有一条小路可以到新兴农场的水泵站,乘渡船过河即到河表。   插队那两年在这两条路上走过无数次,走路居多,乘船很少。我在河表的时 间不长,是17到19岁之间两年不到的时间,但对于人生的影响比较大,人生观的 形成大抵就是那个时候。  插队出来工作几十年后,我曾经数次回去过那个地方寻梦。其中有一次跟几 位一块插队的同学一起回去的,见到一些热情如故的老友,回忆起一些可歌可泣 的往事。   福海(我们去那次还在,第二次再去的时候他人就去世了)和老二兄妹,郑 少勤,郑少云(四个儿子在外地),郑少福三兄弟,少洪(有一次去时他喝多了 躺在床上休息,没见着),土凤,小土(据说有一次赌博输了,盗发武家的牛去 卖),光保,光美,光华,光平(已去世)四兄弟,顾世文(立冲大队副主任), 何队长,满奶,发文,发武兄弟,桂兰,新桂兄妹,姑婆,巨慧,小美,祝军, 阿高……   每一个人都会使我想起关于他们的一段故事。   顾老二的外貌和脸上的自信都没变。甚至于连身材都没变化多少,依然是那 么苗条。她的头发也没白,肩侧挎一个小绅包,一副老板样。   顾家兄妹当年与我们是同龄人。   跟他哥福海一样,顾老二有一双圆圆的灵动眼睛,透出一股精明强干。福海 原来与别人一起共同承包渡船,现在不干了,光靠打渔谋生。那一带在下游横赖 滩底处多年前拦坝建有一个红花水电站,提高了水位。水比以前上涨了许多。以 前挑水码头很高很徒,现在好了,可能上涨有七、八米。现在村里的很多家庭也 不挑水喝了,就各家自己打了水井。   队长姓何,在村里属小姓。大姓是郑姓和顾姓两家。何队长当年敢说敢干, 是一个满脸风霜见过大世面的人。整天拿着一个烟斗,抽一种很呛人的生烟。两 条粗眉显得豪气冲天,有一种军人做事干脆利落的作风。现在,何队长有点儿犯 糊涂了,问他什么都说不记得了。真遗憾。当年领导我们生产队,声音宏亮,每 天早上对着村里的有线广播喇叭大声喊一句:“出工了啊”。   他说他有八十九岁了,真快啊。当年我们插队的时候,他最大的小孩有二十 岁左右了,我想他大概也就五十来岁的人吧。我一九七五年出来读书,至今已有 三十四年。何队长说他当年当过国军,他说广西兵打仗很厉害,刘伯承的部队都 打不过他们。   记得有一次跟他的船到里雍(公社所在地)赶街,去时顺水,回来是逆水。 往回走时上横赖滩很危险。横赖滩水急,礁石多。冬天,我们都穿着棉袄。如果 说掉入水中,不淹死也被冻得够呛。话说那天我们在里雍街上装了一船购买的各 种货物往回走,船到滩底,船上的人都有经验。先将船横过河去,顺着滩下的回 水向上游划去,至一最激流的地方,队长发一声喊,“用力”。大家便一齐使劲 划浆向对岸斜插过去,冲过激流临近一块礁石边时突然船底触到水下暗礁,只听 “嘭”的一声,船底马上被磕穿了一个小洞,水漏进船来。幸好,那船没搁浅, 还能动。队长嘴里一边埋怨着,一边叫大家紧赶慢划。   那船终于划上了滩。   队长松了一口气,用那紧束着腰的老旧棉衣袖口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我看 到队长那沧桑的脸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这是我唯一一次跟队里的船到里雍赶墟。以后再也没有划船去过。一来费时, 一个来回有四十多里吧;另外也累,当天来回。我们插队青年也没什么大件东西 要买而非得要用船运的。   15   顾老二在成团(另一公社)公路边(往三都方向)山脚下承包了五个窑炉, 干劲真大。那一片石灰石窑炉的石山我是知道的,读中学时,张文龙老师带我们 年级同学去过那个地方参观。张老师是教化学的。那时的化学课本全称叫《工业 基础知识(化学部分)》,其中有一节课是关于烧石灰的原理课。有一个化学方 程式,有一个窑炉简图,有一道计算题。就这么多东西,但要求理论与实践相结 合,所以老师就把我们同学带进山里来了。   当时,那山上有一大一小两个石灰窑炉。把用炸药炸开的块石堆入窑炉内, 隔一层石头铺一层煤,然后在炉下用木柴干草日夜地烧,直至石头变成石灰,待 那些生石灰冷却后就从窑下炉口卸出石灰来。   现在那个地方一字排开有五个窑炉。   农村的三合土路面、晒谷场地、墙面粉刷和砌灰砖墙或石头墙都需要用到石 灰。这是农村一种普遍使用的建筑材料。目前,全国基建热潮经久不衰,应该很 有市场前景。   顾老二的聪明能干和具有冒险精神是我们都预想不到的。据说她最初下嫁到 里雍下面一个叫德合的地方。平时自己车缝些小孩的衣裤拿出里雍街卖。改革开 放以后,为了改变自身的命运,她只身闯荡到外地,终于创出自己的一片新天地。   她自豪的对我们“透露”她在市内一共有七处房产,傲骄的成功令人咋舌。   少云跟我说巨慧对他可能有些误会(我第一次回村),还叫我给巨慧解释一 下,叫他有空回来玩。我想可能是巨慧误会了少云。少云性情平和,对人诚恳, 脸上总是笑眯眯的。他是我当年见过的最老实的一个人。当年如果说他会吹捧, 可能也当上指导员了,但他就是不善于吹捧,只当了一个不要求党员身份的政工 员。队长管生产,政工员也就相当于共产党政府的基层政工干部吧,管思想工作, 是各个生产队干部的标准配置。其它的干部配置还有会计、出纳、记工员、贫协 组长、妇女主任和民兵排长等等。在我的印象中,少云和队长还是很照顾我们几 个学生的。尤其是我们刚来的时候没有柴火烧,队里领导就开会决定特别允许我 们到河对面山头生产队种的松林里去下松枝(其它社员是不被允许的)。那些松 枝我们烧了一年半载,度过了初来乍到最困难的时期。   但巨慧同学对少云的抱怨我完全可以理解。他是我们五个同学中最后出来的 一位,而且还是到了厂址设在融安县境内的地区制药厂,也不是他所愿。当时他 与同一个生产队插队的小美同学已经谈恋爱了,小美抽回市里面的医药公司,他 却被分到县城下面,以后谋求调回市里费了老大的劲。   巨慧同学当年在插队的时候帮了我很多忙。特别是在人际交往方面,我处理 得不好。他给了我很多的帮助,对人很有担当,讲义气。巨慧同学后来调回市油 漆厂,工作积极,与工友关系融洽,曾被评为市劳动模范。   末尾的话   世事沧桑,物是人非。人生旅途中很多的人和事都忘记了,唯有插队那两年 的人和事始终没有忘怀。当年去插队都是由政府安排的,个人没有选择权,所以 也不要说什么后悔不后悔的话,因为你没得选择。但是这段插队的经历可以使我 们的人生更加的丰富多彩起来。无论以后是混得好的,还是混得不好的。当年我 们都是在同一条船上的乘客,曾经在一起度过了那段令人难忘的插队生活。 写于2009年11月,改于2022年6月,2023年 7月4日定稿。 【网里乾坤】∽∽∽∽∽∽∽∽∽∽∽∽∽∽∽∽∽∽∽∽∽∽∽∽∽∽∽∽∽ ◆            就李玟离世谈谈抑郁症               ·夏 沙·   最初从网上看到李玟突然去世的消息时,我就像其他人一样也是错愕的,因 为在我的印象中她还非常年轻,她就像是一位用美妙的歌声陪伴我们长大的姐姐, 从最初的《好心情》到《想你的365天》再到《月光爱人》,她总是以一种阳光、 乐观又热情的形象给我们留下美好的回忆,然而她年仅48岁却最终因抑郁症的长 期折磨而选择了离开人世,着实令人唏嘘。她仿佛是组成我们童年回忆的一块拼 图从我们的心头消失不见,也许我们还不愿意承认,可是人生的真相是,我们已 经习惯了的一切都终将会渐渐从我们的人生里退场离开、消于无形。   时至今日,还有相当多的人一听到有名人得了抑郁症,或者听说身边的人得 了抑郁症,都还会下意识地认为这是“富贵病”,认为对方只是心情不好、闹小 情绪,多数都会劝对方“想开点”、“别悲观”、 “别想太多”、“没有过不 去的坎”,更有甚者还会怀着鄙夷的态度嫌弃对方“过于娇气”、“过于懦弱”、 “经不起挫折”、“抗压能力差”,大众对得了抑郁症的人不仅缺少体谅和关怀, 反而存在着诸多的误解和敌意,很多人并没有从内心深处认可抑郁症是一种精神 疾病、情绪障碍,反而只是把它当成了一种心理问题、性格缺陷。   据世界卫生组织估计,目前全世界大约有3.5亿人(3.8%)患有抑郁症,中 国的抑郁症终生患病率约为6.8%,其中女性的发病率往往比男性更高(50%左 右),超过10%的孕妇和刚分娩的妇女患有抑郁症,每年有70多万人因罹患抑郁 症自杀身亡。近年来抑郁症的患病率正在逐步提高,且发病年轻化的倾向愈发明 显,而COVID-19流行病的出现更使得这一情形进一步恶化,整个社会对防治抑郁 症的重视已经刻不容缓。   不同于一般认为体现个人特质的性格内向、不苟言笑,或是日常生活变化引 起的悲伤难过、精神不振,抑郁症其实是一种心境障碍或精神障碍,涉及长时间 的情绪低落、丧失兴趣或失去快乐,并视严重程度可能伴有睡眠紊乱、食欲不佳、 体重减轻、精力欠缺、自我贬低以至出现轻生念头。根据其发作类型,抑郁症可 分为单发性抑郁障碍、复发性抑郁障碍和双相情感障碍,并有季节性抑郁症、经 前情绪障碍、产后抑郁症、更年期抑郁症等特定类型。   抑郁症的发病机制目前仍未清晰,其产生可能是生物、心理和环境(社会) 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即携带易感基因、特定心理特征、经历生活创伤、工作或 竞争等环境压力都有可能诱发抑郁症。目前的研究认为,抑郁症与神经递质分泌 减少、神经细胞凋亡、胶质细胞功能异常、神经可塑性降低、炎症反应、神经网 络功能障碍以及肠道菌群失调等多种因素有关。   抑郁症患者并不能通过简单的改变心情、旅游散心、受人开导就能恢复正常, 而是需要认真细致的医疗诊断、坚持不懈的积极治疗以及与预防复发的长期抗争 相结合,才能达成行之有效的治疗效果。世界卫生组织认为,心理治疗是抑郁症 的首选治疗方法,包括人际与社会节律疗法 (IPSRT)、认知行为疗法 (CBT),行 为心理治疗(如行为激活)、婚姻与家庭治疗等,它们都有助于改善抑郁症状, 提高患者对抑郁症治疗过程的依从性,并可以与中度和重度抑郁症的抗抑郁药物 联合使用。轻度抑郁症不需要使用抗抑郁药物。   对于重度抑郁症而言,除心理治疗之外,抗抑郁药物仍然是目前临床治疗的 主要手段。常用的抗抑郁药物如选择性5-羟色胺再摄取抑制剂(SSRI,如氟西汀)、 5-羟色胺和去甲肾上腺素再摄取抑制剂(SNRI)、去甲肾上腺素和特异性5-羟色胺 能抗抑郁药(NaSSA)等主要通过调节突触间隙单胺类神经递质(如5-羟色胺、去 甲肾上腺素、多巴胺)的浓度来发挥其抗抑郁作用。其他主要的抗抑郁药物还有 三环类抗抑郁药(TCA)、四环类抗抑郁药(TeCA)、单胺氧化酶抑制剂(MAOI)、 非典型抗抑郁药等。   双相情感障碍也称躁郁症,以“亢奋期”(躁期)和“抑郁期”(郁期)的 “情绪双相”交替出现为特征,发作往往持续两周以上,其治疗通常包括心理治 疗以及使用情绪稳定剂或抗精神病药物,如锂盐(碳酸锂)、部分的抗癫痫药物 (如丙戊酸盐)和多巴胺抑制药(如奥氮平)。有研究认为,下丘脑-垂体-肾上 腺轴(HPA轴)和抑郁症有重要的调控关系,抗抑郁药物可能是通过调控HPA轴来 对抑郁症发挥治疗作用。   尽管目前抑郁症的发病机制还没有被充分研究和解析,但是得益于现代医学 的发展,抑郁症的治疗正在逐渐取得行之有效的成果,但是整个社会对以抑郁症 为代表的精神疾患的歧视、政府对精神疾患研究的投入不足、相关医疗卫生工作 者的缺乏、相关医疗费用的高昂,依旧使得抑郁症患者的康复之路步履维艰。在 生活节奏不断加快和工作竞争压力不断升高的现代社会,抑郁症不该依旧被当做 是一种心理问题或性格缺陷而备受误解与轻视,抑郁症患者也不该被当做丛林社 会的弱者而被无情淘汰,作为一个现代文明的世界,我们应该给予抑郁症患者科 学理性的理解与支持、真诚友善的共情与帮助,以理解代替偏见,以鼓励代替批 判,以关怀代替冷漠,以整个公民社会的善意与力量来陪伴他们一起渡过难关, 早日恢复健康、回归正常生活。   对于李玟而言,不论她抑郁症的真正病因是什么,我们都不该借此去批判她 对自己私人生活的选择、对自己人生道路的决定,并把她的罹患抑郁症说成是对 她某些立场选择、人生嬗变的报应,这样不仅太过恶毒,也并不符合事实。我想, 一个人选择什么样的生活,选择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这些都应该是她的人生自 由。她曾在这样独特的一段人生里存在过、努力过、绚烂过,在天空中为我们飞 过如此美好的痕迹,这就够了。   2023.7.10 ◆           正议“政治正确”:白左和圣母婊                ·王庆民·   再谈另外一个问题。那些支持、尊奉“政治正确”的人们,尤其西方的“白 左”,是虚伪、双重标准、两面派的“圣母婊”吗?   这同样无法一概而论。欧美、港台、日韩、中国大陆,乃至欧亚非拉其他各 国各地,都有许多支持和奉行“政治正确”的人,其中也有很多比较符合“白 左”、“圣母/圣母婊”特征的。总体看,除了都支持“政治正确”,这些人身 份、价值观、言行都非常多样,品性也各有特点。我自己也接触过不少类似的人。   这些人当中的确有些不好的人,其最不好的方面不是虚伪,而是双重标准。 一些支持“政治正确”、价值观似乎是左派的人,一方面对一些进步价值观和立 场很是尊奉,但在涉及到自身及所属群体利益时,就放弃同情弱势、主持正义, 甚至把作为相对强势的自己群体打扮成受害方,利用左派同情弱势的价值观来掩 饰其群体及祖辈之恶,维护其既得利益。例如北京公知dxx。还有一些港台自由 派进步派人士,也是一方面大谈进步思想,一方面对仇视和攻击大陆人的行为网 开一面,以及表现一些表里不一的行为,例如某媒体的创办者zxx。虽然有些事 如果换位思考也无可厚非,但并不是无可非议。   而如果说“虚伪”,这个涉及的范围就很大,定义也不那么准确。何为虚伪? 口头宣扬正义实际当键盘侠是不是虚伪?某种程度的确是。但如果这样算,这世 界上很少人不是虚伪的。而且如果干脆连口头的发言和讨论都不参与,岂不更加 犬儒?在言语上支持而没有实际帮助是不是虚伪?好像也算。但即便能做到口头 的声援乃至一个联署,在充满各种风险压力的世界,已属不易。何况有时人与人 远隔重洋,本来也不可能在现实里帮上什么。只偶尔的、少量的付出一些物质、 金钱和精力,象征性的帮助他人,是不是虚伪?很多人也认为算。但其实能做到 这样的人,起码在中国人中,相对芸芸众生已非常稀少。如果这还嫌不够,岂不 是“升米恩斗米仇”?   以上说的主要是中国大陆和港台的。那么欧美各国的进步派政治家、社会活 动人士、知识分子和普通公民呢?他们是不是虚伪的“圣母婊”?“人上一百, 形形色色”,我上面提到的这些中国陆港台的,在欧美支持“政治正确”和价值 观为左倾进步的人中也能有许多对应者。双重标准者、有所虚伪者皆有。但就我 有限的了解,欧美真诚的、不双标的、付出更大代价的进步人士,是更多更普遍 的。   无论美国,还是欧洲,他们的进步人士一直都在有实际付出。从宏观上看, 因为他们收入都较高,所以他们在进步派掌权时都需要缴纳不菲的税金,正是这 些税金成为帮助弱势群体的经济来源。可以说,除了极贫困者,欧美的进步人士, 无论是政治家、知识分子还是普通民众,都是选举了对其征收高额税收的进步派 大政府,以个人收入来支持进步政策的。其税负还很高,每个人交的税占收入的 20%-50%(最高的还有75%的),其中很大一部分用于支持和帮助弱势群体。这可 算是真金白银的付出了。而他们本来是可以选择支持低税收的小政府的。(当然, 也有人批评他们,认为他们所支持的措施,让那些并不愿意支持弱势群体平权的 也付出了税款,是“慷他人之慨”。但首先这些进步人士自己也慷慨了;二是社 会每个共同体都需要遵守“社会契约”,包括尊重民主选举的结果。何况,保守 派也往往推动各种印钱和减税政策,让全民为大企业的亏损和破产买单。这是不 是“慷他人之慨”呢?)   如果这些还算某种程度的强制,还有个人额外的自愿捐款。美国进步人士在 各种人道主义灾难救助和日常对贫困群体的募捐中,都多多少少会有捐款。而倾 向进步的富豪捐的更多。很多国人说他们为了避税,或许部分比较吝啬的富豪 (如贝佐斯)是这样,但还有很多如比尔盖茨、巴菲特,都是很能慷慨解囊的。 即便平民百姓,也有很多为例如非洲饥荒、南亚洪灾等积极捐助,拯救了无数生 命。   而难民和移民的接收,也可以反映欧美进步人士的真诚。自从二战结束以来, 欧美累计接纳了数千万来自战乱和贫穷地区的难民和移民。除了少数因曾为美国 立功及宗教信仰因素被保守派营救和安置,绝大多数难民都是被左翼进步派或倾 向进步阵营的中右立场的人士接纳。就像2015年欧洲难民危机高峰期,仅德国就 接纳了超过100万难民。而对难民的住房安置、资助、生活帮助等,绝大多数都 是进步人士在付出。许多家庭将自己家的房间腾给素不相识的难民居住,表现了 真正的人道主义和国际主义精神。   而欧美各国进步人士对本国弱势群体的支持帮助,更是长期持续的。最典型 即关于残疾人的各种设施、服务与协助。在欧美国家,很多公共场所都有完整实 用的无障碍设施,如残疾人停车场、残疾人专用楼梯、残疾人助听系统等。包括 许多公交车都有专门方便残疾人上下车的工具。这些都不是摆设而是一直有人维 护。在发达国家的大部分地区,残疾人都可以畅行无阻。而这些设施及服务需要 的资金、人力等非常庞大,需要巨额的资源投入建设和维护。而残疾人自身创造 的财富是有限的,大多数当然是从健全人的税金中获取。另外,修建这么多关于 残疾人的设施及配置服务人员,也会占用健全人的资源和空间。但欧美大多数国 民并无怨言,进步人士更是强烈支持。这些都是他们付出的实实在在的代价。   即便如此,一些国人仍然会找出各种理由来证明西方“白左”的虚伪。例如 他们认为以上的行为只是建立在以前殖民掠夺的基础上,现在又利用专利和贸易 红利获取丰厚利润,所以才拿出残羹剩饭支持弱势群体。这种施舍只是改良, “政治正确”也是遮羞布,并不能改变更深刻的不平等的现实。他们的说法有一 定道理,其实西方一些进步人士尤其极左势力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显然,他 们做的已经很好了。换成中国既得利益者,可是不仅一毛不拔,还想更多从弱者 那里捞取利益。   至于更加“彻底”的革命,无论苏联还是曾经的中国,都进行过,结果不仅 没实现平等,还导致更恶劣的腐败和特权。虽然有一部分“劳苦大众”做到了彻 底“翻身”,但无非像古代农民起义胜利者一样,摇身一变成了新的统治阶层, 且对人民的剥削压迫更加残酷和肆无忌惮。而西方发达国家在二战后一系列改革, 却大大改善了法治和民权尤其弱势群体的权利保障,还大幅缩小了贫富差距,平 等和公正程度远超各种自我标榜的“社会主义国家”。还有,一些国人口口声声 支持“彻底革命”,赞扬西方激进政治人物如桑德斯、齐泽克,却反对温和进步 派的希拉里、拜登,看似是更激进,其实他们知道越激进越不能实现,也难以在 中国复制,他们才支持。对于主张现实可行(完全可以搬到中国推行)、真正能 够威胁到他们既得利益的温和左翼,反而警惕恐惧。这也反映了他们“打着红旗 反红旗”的阴险内心(当然也有一部分人并不是出于阴险动机,而仅仅是喜欢相 对极端和纯粹的思想)。   不过,西方发达国家也并不是天堂,“政治正确”也不是灵丹妙药。一些支 持或标榜“政治正确”的欧美政客和民众,也未必真有同情心,甚至会利用“政 治正确”来搬弄是非、谋取私利。例如旅加华人陶短房先生就曾经写过多篇关于 加拿大“政治正确”的文章,有时事评论,也有亲身见闻。这些评论和见闻让人 窥视到发达国家“政治正确”的复杂性和一定的虚伪性。   例如一些人对华人种族歧视,但是如果你反击他,他反而会攻击你种族歧视 他。一些族裔还利用“政治正确”护身符纪念一些伤害华人感情的事件(如果没 猜错应该是日裔纪念所谓“终战日”和“广岛/长崎原爆(核爆炸)悼念日”)。 还有“政治正确”在不同场合的标准也是不同的,如公立学校和私立学校对宗教 宣传的态度就截然不同。不同内容和层级的“政治正确”还会相互冲突,想搞清 何者优先何者靠后,也需要一番功夫(虽然我认为那些“政治正确”的先后次序 是很有道理的)。   而加拿大政府包括进步势力在原住民处境等问题上的表现,如放任原住民居 住区犯罪的滋生、缺乏对原住民融入主流社会的进一步努力、没能更好保护原住 民妇女等弱势群体的安全等,也反映了发达国家“政治正确”和“身份政治”的 某些虚伪和局限。而在欧洲、澳新,估计也是差不多的。   诚然,西方国家也有各种各样的缺陷,“政治正确”也不是那么美好,很多 进步人士的付出也有限,非常真诚热情的人也只是相对少数,且有着各种各样的 缺点,但整体上,西方进步人士仍然付出了许多实际的代价,如金钱、精力、生 活空间等,基本做到了力所能及范围内的“知行合一”。这已经远远好于中国陆 港台的绝大多数人了。这也说明,他们支持“政治正确”,并不是说一套做一套, 而是将所称的理想付诸实践。而且相对于那些不讲“政治正确”,连相对虚伪的 态度都不表示、有限的努力都不付出的,欧美所做已经不错了。 (节选自作者的长文。) 【网萃】∽∽∽∽∽∽∽∽∽∽∽∽∽∽∽∽∽∽∽∽∽∽∽∽∽∽∽∽∽∽∽ ◆           青云绕还绕(上)                ·陆思良· 说明:本篇叙述法师公孙兵于本世纪早年破的一个案子。 上接《新语丝月刊》2020年5月号的“世道险中险”和2022年3∕4月号的 《楼房深又深》(上、下),是为“一个法师世家的故事”第三部分。 1.青黑云团 司机小谢在靠近小城“打鼓山”的加油站为汽车添了油,自己去厕所撒了泡 尿,回到车上,准备开车再跑个把小时,公孙兵忽然提议,不如索性在“打鼓山” 吃了午餐才走。小谢回说,得嘞!正好我也饿了,好像他的饿是公孙兵的提议引 起的。汽车离开加油站,驶了不远就进入了“打鼓山”城内。 几天前,“灰社”的一名高级干部匆忙来到公孙兵在上海郊外青浦某处的住 所,心急如焚地告诉他,公孙钦出事了。公孙钦是他伯父公孙双重的宝贝独子, 公孙双重上世纪末去世后,公孙钦便接班一直担任“灰社”主管,商务财政,风 生水起,越来越像个下海的达人。不久前公孙钦去浙江金华谈一笔生意,却走漏 了风声,被当地的邪鬼帮会“少屏”出动精锐抓获并被关押起来。“少屏”传信, 要“灰社”速速派人去金华,谈判释放公孙钦的条件。“灰社”已经派出两位副 主管和一位财务主理前去金华会见“少屏”的代理人,谈判还在进行,听说不太 顺利,事件相当棘手。为防不测,经内部紧急商议,特此前来请求公孙兵和老虎 大遣这一对“精兵强将”备妥行装,火速赶去金华支援。“灰社”上层特意调拨 了一辆尼桑豪华车给公孙兵作为交通工具,以及一个“灰社”的初级成员小谢作 为司机,以便直接开车送公孙兵和老虎大遣去金华同先前的人马汇合,路上的一 切费用支出皆由小谢负责。 公孙兵早已搬离“薄责楼”。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那时公孙双重还活着,负 责将遭到严重破坏的“薄责楼”整修一新,公孙兵就“借花献佛”,把“薄责楼” 的产权移交给了“灰社”,并用“灰社”给予的一笔财务补贴在尚未开发的城郊 某地半永久地租了一大间有前后庭院的老屋住下了。近年来,平日深居简出,钻 研法理,兴致所至么,就同老虎大遣一起,演习操练,日子过得颇为逍遥自在。 老虎大遣年高德劭,世界寿命被封存了,进阶为一头纯粹的K-界灵兽。 听了来人的紧急通报,公孙兵沉吟半晌,再同老虎大遣商量了几句,毅然决 定“出山”一次。一则久静思动,也好由法术实践印证所学所练;二则,虽然他 同他这位堂哥公孙钦关系并不亲密,但是他欠他伯父公孙双重一份深重的情义, 而他伯父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若真出了事,他可对不起他老伯父,也在某种 程度上对不起他老爸公孙双修。 这个小谢不怎么靠谱,昨天早上尼桑开出上海,上了沿杭州方向去金华的高 速公路连接国道,傍晚时分不知怎么的在公路的交接处转错了方向,车开着开着 进入江西境内了。人生地不熟的,晚上他们只能在一家小旅店住宿,小谢向旅店 的人仔细问明了转回金华的路(那年代有了手机,不过GPS尚未进入大规模实用 阶段),今天吃了早餐后他们继续上路。尼桑一路疾驶,走盘山钻隧道,中午就 走到了“打鼓山”,一处仍然属于江西管辖的县城。说这小谢不靠谱,还因为尼 桑从上海出发时,油缸居然没有加满油,这不,使劲折腾了一两天,到了这“打 鼓山”,油缸差不多要空了,得赶快找加油站。幸好如今各地加油站很多,找起 来还算方便。 “打鼓山”也就是住有几万人口的小城镇,除了散落不规整的居民住的水泥 房屋,就是一些门面和装潢都灰蒙蒙的小商店小娱乐场所。小城中心有一家店面 稍大些的汽车修理店,一家麦当劳,还有一家兼营百货的中小型超市。 小谢驾着车在城镇街道转了一圈,很快又转回了城中心。他对公孙兵说,这 破地方没什么好的选择了,吃麦当劳吧。就在小谢要在麦当劳前的路肩旁停车时, 坐在副驾驶座的公孙兵突然矮下身,从车子前窗内指着西边靠近城中心的那一带 问:“你刚刚兜圈的时候留意了吗,那是什么地方?”小谢透过车窗伸头朝那儿 张望了一下说:“噢,那儿啊,好像有一座小庙。”看着公孙兵若有所思的神情, 他又解释道:“这里是小地方,大概不会有那种有钱人为了光宗耀祖而建造的大 庙,也不会有大量的居民‘进贡’来维持鼎盛的香火,供奉什么大菩萨,我猜也 就是一座小小的关公庙或者什么说不清来历的神仙祠堂之类的。”公孙兵听了, 点点头,推开车门下了车,驻立在麦当劳的门口,久久盯着半公里外的小庙方向 看。 他展开法眼,看到小庙上方有一团青黑色的云团在旋转飘荡,心头立时紧绷。 他的记忆深处对如此这般的青黑云团有着难以磨灭的印象。 1976年年初,他老爸公孙双修驾驶一辆破旧的解放牌吉普车,带着十岁的他 和老虎宵宵沿公路从东北下唐山,在驶近唐山城区时,他们于茫茫天际看到的, 也是直通通的一柱青黑色的混浊云团,不过那云团的规模和气势比眼前这小庙上 空飘荡的要壮观和雄伟得多,可用“遮天蔽日”来形容。后来他知道了,那次那 气吞山河的现象是K-界教父天王星作法搞出来的,间接引发了那场惨绝人寰的大 地震。当代中国邪鬼门派,谁可与天王星一争高下! 现在,在这小城“打鼓山”,他居然看到了同样形状同样颜色的青黑云团, 仿制缩小,却也“五脏俱全”。比之几十年前,公孙兵的法术造诣已进入高深阶 段,他就有点意气风发的脾性和干劲了,一则那云团规模同当年唐山城上的那团 没得比,他觉得自己有把握对付;二则他公孙兵“出山”就是想要见见世面磨练 磨练,所以他要管一管,至少看一看。想不到他们在半路上走错道,莫名其妙转 到了这小地方,让他撞到了这团黑云,也可说是机遇巧合啊! 他想去小庙实地探查。他估摸不会耽误事,劝说自己,只不过满足好奇心而 已,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不应当在此地惹是生非。 只身前去比较好,于是他做了个交代,让老虎大遣继续“隐身”待在尼桑后 座,不要盲动,除非它得到他的召唤。 他们正在车内商量着,不知从哪个角落转出一个衣衫邋遢头发稀疏的老头, 敲着车窗打着手势要收停车费。公孙兵和小谢下了车,小谢同老头据理力争,骂 骂咧咧道,就这破地方我停个车吃个快餐也要付停车费!老头笑容可掬地拿出一 叠发票说,我们不是乱收费,我们是受城管部门分派来做收停车费的服务工作的, 一次两元,不管你停多久。小谢骂道,他妈的,一元,不要发票。交易成了,小 谢身上没零钱,公孙兵翻了翻衣袋,摸出了一个一元硬币交给了老头,这才摆脱 了纠缠。 2. 小庙 公孙兵要小谢先进去麦当劳用餐,他去那小庙烧支香,如果有和尚道士在庙 里,那就顺便求一个签,保证快去快回。小谢哈哈笑了笑,叮嘱公孙兵小心,转 身去吃他垂涎的大号汉堡包了。 公孙兵走近了看,才发现小庙占地范围颇大,前后有好几进房子。 正门前有一个牌楼,上刻三个篆体大字“传奇庙”。公孙兵实在猜不透这奇 怪的庙名的含义,瞄了一眼,鼻子里哼哼。过了牌楼,就是庙门,庙门两边各蹲 着一墩米白色石头雕刻的麒麟,很有些年头了,雕功卓越,姿态活灵活现,细节 一丝不苟。公孙兵心里赞叹,外加一丝疑惑,他相信那不是出自小地方人的手笔, 多半是一位名家的创作。他想不明白是哪个传统雕塑大咖曾经为了什么样的原由 而在这小地方的小庙留下如此的精细作品。公孙双修在艺术修养上给予了他长期 的熏陶和培养,他大致推断,这精妙雕刻的操手窝在这儿的理由决不会是金钱, 却也并非是要十分秉承艺术上的追求,两座麒麟很有些亦正亦邪的意味。他不由 得收紧了心性,提高了警觉。 进了敞开的庙门,是一个纵深有十米左右的院子,地面上铺了整齐的青灰色 石砖,两旁种着高矮不一的各种树木。院子里空荡荡的没人。院子尽头立着一座 大殿,从门口望去,大殿给人庄严周正雕梁画栋的气象。公孙兵信步走过院子, 趟进大殿,殿内居然香火缭绕,轻烟阵阵。公孙兵沉吟着,仔细审视殿内高台上 供奉的几座神仙塑像,都是慈眉善眼的,搞不清是何方神圣。出乎公孙兵意料, 大殿的厅堂里没见到和尚道士,倒有十来个中老年香客和几对年轻男女,忙着举 香拜神或跪在那儿念念有词,殿堂内显得还硬是有点拥挤和吵杂。 公孙兵又转头四顾,打量大殿里面,发现那里还有一道侧门,他猜想侧门内 应该是一个偏殿,那里应该还供着别的神像。他踱着方步游了过去。 自从他由麦当劳朝这座庙堂走来这半天过程中,越靠近目的地他越戒备,进 入庙里简直就“草木皆兵”了,把公孙家独特的K-界收敛功夫“龟悟”一直暗暗 运着,以免被庙内某处可能潜伏着的“敌手”提前识破他的法师身份。 他到了偏殿的侧门,只进了半步,另一只脚留在门槛外,伸头朝内张望了一 下,屋子里空空的,对着门到底靠墙的供桌上放着一个一米高的坐像,棕黄帽冠, 墨绿衣服,他也不识是什么神仙,看上去普普通通没什么特点,面目倒也随和。 没有人到这儿给偏殿里的这座坐像上香求拜,同正殿比起来,房间突显一股冷清。 公孙兵目无表情看了看,忽而举手拍了拍掌,然后回转身走开。 他正想继续探查小庙里还有什么其它的角角落落,忽听身后有声音问道: “先生,你在找人吗?”公孙兵大吃一惊,故作平静地回过头去,只见一个皮肤 黝黑的壮实汉子笑嘻嘻地贴在他身后那道偏殿的侧门,张眼瞧着他。那人非但皮 肤黑,还穿着一套紧身型的黑衣黑裤,像个夜行的刺客。 公孙兵心道不妙,来者不善。 而且他立即识破那是个修炼伪装成人形的邪鬼! 刚刚他在偏殿门口朝里面探究过,房间里明明没有人也没有邪鬼,除了那座 靠墙放的神像,也没有别的摆设,房间的其中两面墙壁有几扇开得很高很小的窗 户,并不见有另外的门通向别处,所以,如果有一个几尺身高的人或邪鬼躲在房 内暗处,不可能逃得过他这双精深法眼。但是面前喊他的这邪鬼却分明是从房间 里从容不迫走出来的。难道它是躲在神像的供桌肚子底下?那供桌底下也没那么 大呀。 解释只有一个,这邪鬼待在偏殿里,却是的的确确躲过了他公孙兵的法眼。 那不是用的普通的隐身法,因为一般的人或法师甚或是高强的异类都只须适时收 敛功法做到不轻易外露底细即可,绝对没必要隐起自我的真身。隐身法很大程度 上只是给那些受训的大型或凶猛动物用的,是一种较为低级的功法。这邪鬼刚刚 若是在房内没有被公孙兵发现的话,它使用的就是另外某些高级的功法,会使用 那等高级功法的邪鬼,大概也多少看穿了外来者公孙兵的路数,哪怕他运着“龟 悟”罩身。 公孙兵立定答道:“哦,我没找人。我是外省人,路过这儿的庙堂,只是好 奇,进来随便走走。” 黑衣邪鬼笑了:“外来的人?欢迎,你请便。我没吓着你吧?” 公孙兵提高声调正色道:“不瞒你说,你还真吓了我一跳,刚才我在那间房 间门口停留时,没有看到有人在里面呀。” 他得到的回答倒也干脆:“你没看错,你又真的看错了。我在那屋里小睡, 可是你小子刚才离开时拍的那一掌把我吵醒了。”黑衣邪鬼一语挑明了公孙兵的 挑衅举动。 公孙兵刚刚使用了法门的“叫醒掌”,那是法术的入门功夫,专作“问路” 或“打草惊蛇”用的,公孙兵正是因为怀疑偏殿里潜伏着什么东西,才在离开时 拍了那一掌试探虚实。当然,公孙兵使用“叫醒掌”得到了他的老爸“灰精”的 悉心指导,虽是入门功夫,也显示了劲道匪浅,所以反而引起了对方的注意乃至 敌意。 公孙兵同等干脆地恭身说:“对不起,打扰了。”说完头也不回返入大殿。 大殿里仍有很多人,使他不必过于担忧,万一要孤身应战,毫无人群可以依 托。他随手点了一支香,恭敬地朝正殿的神像拜了拜,把香插入神像前的香炉, 不疾不徐,走出大殿经过院子朝庙门退去。 退!他的确是在退。 庙殿里的其他男女老少看不见也浑然不知,他却虚虚实实感觉到,有人或者 邪鬼在紧盯着他。不一定是那个黑衣邪鬼,也不一定是单独的耳目。 鹤立鸡群,他还是太显眼了。 他尽量现得没有恶意和决心,倒是有点笨拙,最重要的是,没有表现出慌张 害怕。他那手“叫醒掌”露得急了,弄巧成拙!他非常不想在这种场合跟不明不 白的“小对手”发生含义不清的小冲突。他的不知轻重爱显摆的臭毛病不知挨过 他老爸公孙双修多少骂,可人快到中年了,还就是本性难移。 他及时退出了庙门,“跟踪者”好像没有尾随他。他马上拿出他的西门子手 机,拨号打给小谢,他想通知小谢带着老虎大遣快来接应他。小谢的电话响了, 公孙兵在庙门外不远的街对面路旁站停,等待了几秒钟,小谢接了电话,忙着告 诉他,他刚开步走去小庙,老虎大遣也跟着离开了尼桑,小谢不敢管那头灵兽, 不知它跑去哪里了。公孙兵说,那你把车子朝小庙方向开过来吧,别管它去哪儿 了!小谢却又说,对不起,我吃完了午餐,现在正在那家汽车修理店呢,请师傅 帮忙检查尼桑的刹车,一路上总感到那刹车有点问题,检查一下放心些。 公孙兵的气不打一处来,全他妈的无组织无纪律!他边用脚踢起地上的一粒 小石子朝对面的小庙大门飞射,边加快脚步奔麦当劳而去。他忽然感到饿了。 3.打斗 他奔走了没几步,忽听得小庙方向传来异响。他回头一瞧,不得了,好像是 对他几秒钟前踢射而去的那颗小石子做出的迅速回应,从庙里拐出一头黑色的大 犬,向他冲锋过来。 犬不同于狗,或者说犬是指活动在K-界的狗。这条黑犬显然有备而来,它缩 身曲步,眼神游离。眼神游离这一点特别使它显得不怀好意而且攻击目标明确。 现在是夏天,小城的中午,路上闲逛的行人三三两两,除了公孙兵,没有人 “在乎”这头奔跑的大犬,偏偏他又不便放开手脚对付它,否则会引起街道上路 人的疑虑,因为他往好的估计,至少也要花个八九招才能制服这孽畜,而八九招 过后,街道上的行人就肯定聚集成了人群,人群会一致怀疑他是一个怪异的精神 病人,大白天梦游似地跟“空无一物”激烈搏斗的功夫怪才。为了避免招人嫌疑 而又要保证自身安全,他只得拔腿朝城中心的店铺那里加速奔逃。有个别行人不 解地看看他,他只能在擦身而过时朝他们尴尬地笑笑。 虽然他平时勤练跑步,法术功底也扎实,逃跑的步幅错杂而不乱,但是那黑 犬亦非等闲之辈,它的追赶简捷有效,三步并作两步,世界和K-界的地面在它的 四条腿下急速后退,猎手和猎物的距离在渐渐缩小。公孙兵想到了老虎大遣,若 是此刻它在就再好不过了,可惜这庞然大物却跑去别处逍遥自在了。他有些后悔 独自去闯小庙的匆忙决定,有时他太自负了。 谢天谢地,他已经逃到麦当劳门口了,已经看到玻璃门里面悬挂的冰激凌广 告了,与此同时,他也感到了一股热烘烘的鼻息几乎触及了他的脊背。他机灵地 装作脚下一滑,就地一个驴打滚,闪到了门的左边。他感到有股扫过K-界的劲风 从门上刮过,那扇玻璃弹簧门虽然没有被撞破(身在K-界的黑犬穿门而过),门 上的铰链却在微微震动。麦当劳里的一位年轻店员还以为是公孙兵不慎跌倒撞到 了门,想出门过来扶他,门外的公孙兵急忙站起身向他摇摇手表示没事。第二波 攻击旋即来到,“撞”到门里去的黑犬一个闪电式回身,快速绕过了看不见它而 “挡道”的店员,笔直穿门而出,龇牙咧嘴冲向刚在门外站稳的公孙兵,恶狠狠 朝他的颈项扑去。黑犬刚扑出,忽的就像几秒钟前公孙兵所做的那样,一个翻身 滚到店门右边去了,那不是它故意做什么假动作,而是它的身体被一扇巨爪在K- 界掀了个底朝天。 老虎大遣! 老虎大遣不知何时已经恭候在店外的大门口,挡在主人身前,在黑犬飞身前 扑时半腰掀翻了它。 对比黑犬的猖狂嚣张,大遣显得颇为自重自得。它并没有乘第一招得手而连 续进击,而是稳稳当当立在那儿,等黑犬喘过气来重新摆好对抗的姿势。它们都 训练有素,互相看得见对方。黑犬有恃无恐,也可能是久处小城一隅没见过大世 面,总之它并不怎么畏惧个头比它大好多倍的大遣,它转过头在墙角处伏下身子, 轻巧地滑过路面约半米,然后迅雷不及掩耳地凌空而起,一对犬牙明晃晃露出来, 显示出可怕的撕扯力量,加上凶狠的摧毁意志。相对于黑犬的快动,老虎大遣的 反应好似慢了半拍,或者是它没怎么太在意那来临的迅猛攻击,而只是随便应付 了一下。公孙兵也没怎么看清它是用的左前爪还是右前爪 (他只肯定它仅仅用了 一个爪子,另一个支在地上没动),黑犬就又一次滚回到出发时的墙角去了,犬 鼻子和耳朵上还流出了蓝茵茵的血。通常犬在K-界的皮面上流血严重的话,流血 处就会在世界逐渐现形,但见黑犬马上伸出红通通的舌头来,它的舌头长度惊人, 能够舔到整个鼻尖,居然还能舔到耳朵,三下两下就把脸面上的血迹舔干净了。 它勉强保住了状态,还是处于K-界而没在世界暴露。它慢慢蹲下,做深呼吸,再 用力晃了晃脑袋,目光聚焦前方,蓄势待发。老虎大遣对黑犬的一连串装模作样 感到有些茫然。它举起一只前爪,向对方摆了摆,那意思是我俩相差悬殊,不要 再打了,你走吧,反正你也没伤到我们家主人,我不会过度为难你的。 在黑犬和老虎大遣对峙时,公孙兵乘机溜到麦当劳里面去,并随手关上了那 自动关拢功能不怎么好使的玻璃大门。 他向那年轻店员要了一杯超大杯可乐,然后坐在一处空着的座位上,边吸可 乐边透过门玻璃欣赏门外两头“隐身”动物的较量。那年轻店员还以为他累了或 是跌得重了,正倦怠地坐在座位上观看小城街道的风景呢。其实此刻街道的风景 有什么好看的,人和车都慢慢吞吞的,打不起精神,艳阳当头照耀,白花花热腾 腾。时间倒是很充裕,黑犬和大遣有大把的时间,甚至还有大把的空间,确定它 们难得照面的胜负。 公孙兵喝进嘴里的可乐还没顺着喉咙流下,就差点吐了出来:他看见黑犬站 在原地摇身一变,变成了三头并排而立的黑犬。这是“分幻之法”,属于中上等 法术了。借助这变动,黑犬可用三个真真假假的身形发动虚实相间的新攻势。他 现在回想,若是几分钟前在街道上同这黑犬交手,即使他摸出“紫叶”,恐怕也 绝不是七八招能够搞定的。公孙兵担心地看看老虎大遣,它还是那付提不起精神 不为所动的样子,仿佛面前如果出现一大群犬或别的什么歪门邪道的异类,它也 不把它们放在眼里。公孙兵和老虎大遣相处以来,并没有怎么进一步训练它,偶 尔两个只是耍耍玩玩,老实说,没见证过激烈的实战场面,公孙兵也不是十分清 楚老虎大遣到底从他老爸那里学到了多少成的功法。只记得有一次公孙双修曾对 他说过,老虎大遣的进展已经在某些方面超过了它妈妈老虎宵宵。 说时迟那时快,三头黑犬一跃而起,分别从左路中路右路向老虎大遣袭来。 这回公孙兵看清了,老虎后腿立起,用上了两个前爪,把左路中路的黑狗,不管 它们是实的虚的,一个扫到了墙根,一个扫到了更远的街道排水沟边。右路的黑 犬乘机扑上了大遣的肩膀,那个分身张开了犬牙交错的嘴,但几乎是同一秒,老 虎的尾巴像执行刑法的皮鞭一样,把它狠狠抽翻到了街道当中。黑犬的三个分身 都是一副狼狈相。老虎收回前爪,重新立定。如果公孙兵的眼光稍为慢一点,没 有跟上刚刚那令人眼花缭乱的连锁交锋,那么老虎大遣在那两三秒钟里全身的肢 体和肌肉看上去根本就没动过。这下公孙兵在心里对老虎大遣的定力和实力发出 了由衷的赞叹。 三头落败的黑犬在K-界爬起来,抖抖毛皮,重新集合变回了一个躯体,想明 白了,不再恋战,一步一翘地向小庙方向小跑而回。甚至在它吃了败仗灰溜溜走 开时,它仍然保持着眼神游离的贼腔贼调。 公孙兵起身走出了麦当劳店门,他高兴地用脑袋抵触碰了碰老虎大遣,那年 轻店员的眼光一直追随着公孙兵,看到他在店门口低首下心向空气“施礼”,觉 得今天真是遇到了行为太过不正常的顾客。 原来老虎大遣很不放心主人单个独闯小庙,公孙兵一离开尼桑车,它也跟着 跳下了车后座。不过,它得听公孙兵的吩咐,不便跟着他去,所以只能焦急地在 麦当劳门口“隐身”溜哒。溜哒来溜哒去全当是作热身运动,它本能地感到,等 一会儿主人也许需要它的强有力接应,它得以最佳状态备战。在公孙兵从小庙方 向逃窜过来时,老虎大遣不巧到旁边去打了三四个喷嚏,等它花工夫打完喷嚏回 到麦当劳,却看到公孙兵在慌张躲避黑犬的轮番进攻,这给了它一个大显身手搭 救主人的机会。 “你没事吧?”老虎大遣关心地用灵语问。 “还好。你的出手很及时,也很干净利落。”公孙兵赶忙表示感谢。 “嘿嘿,小事情,不算什么。”老虎大遣显然有点洋洋自得。 “刚刚你进庙里遇到了什么古怪事情?”随即老虎大遣又不放心地追问道。 “我们得想法先离开这儿。过后我再跟你解释,古怪事多着呢。”公孙兵有 些不耐烦地打断了老虎大遣急切的刨根问底。正好此时小谢检查完了车,驾着尼 桑来到了麦当劳,两人一虎赶快坐上车离开了小城,尼桑重新开回了公路。 小谢应该也要求修理店老板检查检查汽车空调的──车内格外闷热,还弥漫 着一股刹车机油的气味。 4.备战 欲速则不达。 “我们先找一个地方住下来吧。让我先休息一下,我很累。”公孙兵瞪着一 双老鼠眼,对司机小谢吩咐道。 他心里盘算,看来自己要在这小城“打鼓山”耽搁几天了,以搞清那小庙的 秘密,谁让他碰上了呢! 责无旁贷。 至于他表哥公孙钦的事情,想来“灰社”的先遣人员既已到了金华,自会妥 善处理的。最多“灰社”上层事后可能会对他有不良看法,那就请求他们保留看 法,并且看在公孙双修的面子上原谅自己吧。 小谢把尼桑开上了公路,他似乎感到了气氛有点僵硬,以为公孙兵在责怪他 擅自开车去修理店检查刹车而耽误了事,心里有点憋屈,就闷声闷气地以一百三 四十码的速度在公路上疾驶,“让那些衰人来给我开超速罚款单好了。衰人!” 小谢手握方向盘轻声痛骂,也不知道他骂谁。 这样竟也一路无事。花了半小时行了几十公里,到了附近另外一个小城镇, 他们草草找了一家“博强”酒店住下了。 有点像尖刀小分队做临时休整。 “那座小庙有问题,有很大的问题──你想想,一座其貌不扬的小庙里,又 有能施展高级隐身术的潜伏者,又有受过训练会攻击法师的恶犬!阶级敌人隐藏 得很深啊。我一定要追查清楚,这偏僻地方料想从来没有出现什么高人能够制得 住他们,所以他们肯定一贯为非作歹。今日遇到我公孙兵算他们倒霉!”进了酒 店房间,公孙兵对老虎大遣心事重重地说了中午在小庙里的遭遇。老虎没出声, 打瞌睡似的静静等着听下文。 “那条黑犬邪门吗?转瞬间一条变三条。”公孙兵大声反问老虎,他不喜欢 它的故作姿态。 “黑犬当然邪门,可是还算容易对付。它的主人,还有主人的主人,恐怕更 邪门,那要你来对付了。”老虎答道。公孙兵听出这家伙的话里含有一些讥讽甚 至幸灾乐祸的意思。公孙兵没再出声,他在细细回想,那个黑衣邪鬼使用的障眼 法术很高超,当他进去偏殿房间里的时候没能看见黑衣邪鬼,尽管它肯定在房间 里!从那一刻开始,事情的性质就变得不一样了。 公孙双修向他讲解过,以法术的观点看,真实的空间,不管是世界的还是K- 界的,都不完完全全是虚空,而是由无数没有质量并且也没有其它物理参数可衡 量的“形块”组成的。这些无数的形块一般来说处于一种稳定状态,不过若是遇 到外部情形起了变化甚至激荡,就会随时随地改变排列组合,怎样改变怎样再次 稳定,则取决于影响空间的外部因素和条件。而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内,例如 一个长久闭锁的房间或者很深入很隐蔽的地下洞穴内,形块的数量则可能是有限 的,而且由于外部因素不大能够影响它,故其组成的形块经过长期的封闭调整, 会相对的固定下来,不再有变化。 高级的隐身术是一门同空间状况密切相关的学问。普通的隐身术是想办法让 你看不到他或它的形体,原理就像不反射雷达波一样。但是还有一种隐身的办法 是将自身的形体同组成周围空间的形块融为一体,你即使看到了他 (它) 的形体, 却无法将其从背景中分辨出来。当然,也因此,这后一种隐身的办法需要在一个 作为使用者的他 (它) 所熟悉了的相对封闭稳定的空间内才能容易做到。 公孙兵相信,庙里的那间偏殿就是一个长期封闭的空间,适合藏污纳垢。说 不准平时偏殿的门是紧锁不打开的,因为他看到门上的铰链锈迹斑斑。今天也许 是什么特别的纪念性日子才临时打开了那道门,“开放”了那房间,不过没准也 只是短暂敞开,不想他却正好撞进了门槛。 公孙双修教了儿子一套应对隐身术的击掌法,那是从法术的入门功夫“叫醒 掌”加以改进变通来的,这套击掌法有其特定的节拍,其中的奥秘是,连续击出 的节拍,长短轻重音质韵律都不一致,甚至是混乱的,但是却是有章法的,运用 到家了,就可起到暂时扰乱封闭空间内形块的排列和组合的作用,从而达到破坏 对方隐身效果的目的。 初步探访,那座“传奇庙”除了那偏殿,其它地方也看不出有何不正常,但 是,有许多事情,其不正常往往包含在正常中。今天下午他没有轻率地独自踏入 偏殿里面,是为留了余地,否则可能会遭遇更大的暗算。不管怎样,他那套击掌 法的轻重缓急还练得小有成果,黑衣邪鬼果然被迫现身了。不过公孙兵那样做也 有些冒险,万一那个黑衣邪鬼正巧隐身在屋子里他眼皮前的某处,而在他击掌的 时候乘他不备而突然袭击,他可能会猝不及防而受伤。 从他和黑衣邪鬼的不期照面,以及老虎大遣和黑犬的激烈交锋,这第一回合 公孙兵和他的搭档略微占优。但是公孙兵心里却绝不敢大意,他猜测,小庙内还 有更难对付的邪灵,依他的判断,这将是场硬仗,那朵他在麦当劳前看见的青黑 云团告诉了他这一点。他心里更多的是不安,加上一点点冲动,而不是畏惧。 听完了公孙兵的总结述说,老虎大遣便问他接下来要做什么,好像它怕事情 太复杂而耽误此趟行程。刚刚在酒店走廊上分手前小谢也提醒公孙兵,他们在这 里的停留会延误去金华支援“灰社”的计划,公孙兵打了个哈哈掩饰过去而没予 以回答。 公孙兵此刻也没有回答老虎,而是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老虎受到感染,也张 开大嘴打了个哈欠,它露出的一对灵异虎牙足有一寸多长。 两个说话到此,公孙兵想先睡上一觉,他建议老虎大遣也做些法术调整和休 憩,很可能他们今天晚上还会有行动,因为晚上行动可以不干扰正常人们的作息。 老虎却叫他先睡,它要出去转一圈,“透透气”,反正它只存身在K-界,没人看 得见它,不会扰民。它开了房间门,一直前脚跨出去了,却又转身向着公孙兵关 切地说:“你最好吃点东西。你从早上到现在也还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呢!” 只听公孙兵几乎已经进入梦乡:“饱吃不如饿睡,这也可说是一条公孙家法。” 老虎大遣的脸上居然现出一丝笑容,转眼消失了。 老虎在讥笑人的生存哲学。老虎也不看重任何家法。 公孙兵一觉睡到傍晚,起身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叫了隔壁房间的小谢一起去 酒店外面吃晚饭。他们临出门的时候,老虎大遣刚从外面回来,也不知道它去哪 儿晃悠了这么久。 早年在上海的“薄责楼”,老虎大遣的生命高峰时期,那时它还身处两界, 有时也会在夜深人静时分“离家出走”,那是去找点野食改善生活。公孙双修做 主人时,会对它的野性习惯包括此种行为严加管束,到了公孙兵接手,懒得多管, 那就要承担不测的后果。老虎出去,那些被人遗弃的野狗野猫,地上窜的老鼠还 有天上树上水里的乌鸦鸽子青蛙,一些公园林子里的猴子松鼠甚而水沟里肥壮的 蜥蜴等都不免会遭殃。有一次它大大咧咧告诉公孙兵,它还远在一个郊区的半沼 泽地里抓了一条有两条扁担长的蟒蛇吃了,据它形容味道好极了,当然它叮嘱主 人不要多嘴将此话传给地下洞穴里的绵色佬,免得后者产生“物伤同类”的仇恨, 更要找它麻烦。 哎,岁月倥偬。想起来,他已经搬离“薄责楼”很久,老虎大遣的生命封存 也已经有好多年了。但是它时不时要出外去晃悠一番的习性好像还保持着。 大遣对公孙兵和小谢说,它不陪他们出去了,就在房间里待着。它对晚上的 活动做出一副跃跃欲试的姿态。 5.心理问题 公孙兵和小谢吃了饭,在街上的商店买了些东西,回到酒店,此时大约晚上 十一点钟。 公孙兵轻轻推开房门,看到老虎大遣躺在双人床上,闭目养神。他关上房门, 没好气地上前推推它的K-界之躯:“喂,大个子!起床开工了!不躺地上,居然 还敢睡老子的床!”他话音未落,半醒的老虎大遣忽然从床上弹跳而起,K-界顿 时变天:只见虎眼圆睁,虎须偾张,血盆大口半开,利爪前挥,身形向他猛扑过 来。公孙兵大吃一惊,闪身一躲让开了它的铁血前爪。他正待再让,老虎比他快 多了,一个扭身,已把他扑翻在地。刹那间它的一对利牙已经触及到了公孙兵的 K-界中枢,情急之中,公孙兵体形一缩,“蛇游”,嗖地一下脱身从它后腿和屁 股间滑了出去。他滑得似乎不巧,滑到床下去了,老虎想用后爪逮住他,但没有 成功。老虎发怒了,一双K-界的锐眼突出,穿越过床垫,盯住床下空处使劲看, 但不得要领──公孙兵不在那儿。老虎呼出一股粗气,昂起巨大的身躯和脑袋, 想要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叫,幸亏它没吼叫成,否则吼声是会震动世界的,因 为声光电等是通贯两界的──它的后脑勺被一根坚硬冰凉的短木棒指住,逼得它 把吼叫咽了下去。随后它的巨大身躯在K-界倒了下去。 老虎大遣趴在地下,像是昏迷了,又像是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公孙兵坐在它身边,左手伸进它的皮毛抚摸着它,让它逐渐安静,右手却还 牢牢的握着那根柏木短棒“紫叶”。 他的耳边仿佛又响起父亲公孙双修在“薄责楼”临别时对他说过的话:“记 住,大遣它毕竟是头老虎,……有时候你甚至还要防着它。” 把一头老虎训练成法师的得力帮手是一个困难重重的艰巨工程,哪怕它已经 在很大程度上训练有成,仍然不能说万无一失了。在这当中稍有偏差或失误,不 但会前功尽弃,而且一旦失控让老虎的本性占了上风还会加倍危险。因此,法师 得准备可靠制胜的应急手段。 在法师行业,训练小动物如猫狗之类做帮手很平常,少数还有训练狼和狐狸, 或者鹰鹫眼镜蛇等,胆敢并且能够训练老虎上阵的,几百年来,华夏除了公孙家 族,还没有别家。 公孙家对于灵异动物的训练方法虽然经历了几百年的锤炼,专业而独到,但 是风险依然存在,只是预制的方法比别人先进和多样化罢了。公孙双修在长期训 练老虎宵宵的过程中,已经察觉到它有时显示出难以完全归化的倾向,所以1976 年那次,他携老虎宵宵下东北,一方面是去会见友人帮忙办案子,另一方面也是 通过友人的安排去察看长白山兴安岭那一带的地形生态,以便选个适当时间让原 本属西伯利亚虎种的老虎宵宵回归林海雪原一段时间,那样可以适当地释放它承 受的各种身心压力。 那次去了东北考察一年后,公孙双修将老虎宵宵带到了靠近长白山的人迹罕 至的林场地带,他跟它深情地交流,说他了解过了,这儿的环境保护得还好,他 要把它在此放生,让它去自然的怀抱里体验生活。过了两个冬天后的某个日子, 他会来同一个地点,如果它愿意跟他回去重操旧业,就赶来会他。相反,如果它 不愿意再回首,它就不必来,他完全不会责怪它。到时候他会在这儿等它三天。 两个冬天后,人和虎回到了他们的分别处重新聚首,是老虎宵宵先到的,它 等了主人一天。两年中它在冰天雪地的高山原野得到了另一番锻炼,进一步领略 了生命的真谛和本质。更令公孙双修惊喜的是,它还怀上了小老虎。可惜的是, 后来老虎宵宵生下老虎大遣后得病死了,而且因为病体损害严重,没法做生命封 存,就让它去了。老虎霄霄没能亲自照料它的亲生骨肉,没能亲眼看到自己的后 代成长为另一个出色的虎门∕法门强者,这至为遗憾。还有一点,这是公孙兵一 直深以为然的,如果老虎宵宵不因故早夭使他父亲缺了一个有默契的好帮手,如 果他父亲不是为了保护还未长大的老虎大遣,那么公孙双修在面对八十年代初在 南京紫金山遭遇的那次突然袭击时,不至于身受重伤,之后一病不起。 多年前,当老虎大遣的世界之身接近“寿终正寝”时,公孙兵已经从《命命 注》里学会了封存动物生命的深奥法术,也向“灰社”里的师友借用了几件相应 的法器,并得到好几个资深法师现场的鼎力相助,遂能将它成功地留在了K-界。 不过这种封存也就能够“延长”它的灵界运命最多几十年,到了时间它还是要去 “冥界”报销的。 想起这些,公孙兵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刚刚老虎大遣野性大发,说明了它内心有病。以前它跟着他父亲训练有没有 发生过异常状况他不知道,老法师没有对他提起过,也许有过吧,要不他父亲怎 会警告他?这次是老虎大遣自公孙兵做它的主人以来第一次发病,是否是由于封 存的程序有什么差错造成的也未可知。别看它白天当时大模大样的,毕竟和黑犬 的急战消耗了它的体力和底气,加上更大规模的实战即将来临,使得它容易心力 交瘁。幸亏老虎还在半梦半醒中,威力不及五成,而他经过“薄责楼”那艰险一 战,切切感到自己的法术和功力有待提高,于是这许多年来悉心精研《命命注》, 加上自律的锻炼,身体并灵魂之躯的反应和法度有了神速进步,而且和老虎大遣 相处了很长日子,毕竟灵气相通,加之始终贴身带着家传的法宝“紫叶”,让他 堪堪化解了凶险。“紫叶”棒内包涵浸润了公孙家很多前人的无量智慧和功法, 威力无穷。“紫叶”一抵住老虎大遣的后颈命脉就立刻消除了它的突发症状。 他低头向老虎大遣看去,它也在看着他,眼光柔和亲切,仿佛它完全不知道 房间里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公孙兵缓声对它说:“喂,大块头,睡醒了吗? ”老虎大遣依旧睡意朦胧不 情不愿地问道:“我睡了很久了?现在是半夜?” 公孙兵挥了挥手说:“对,快半夜了。准备出发,让我们再走一次‘打鼓山’。” 老虎直起身:“好吧。出发。” 6.重临小庙 夜深沉。 公孙兵去小谢的房间敲开门对他说:“你好好休息,明天还要长途行车。告 知你一声,我和大遣回去‘打鼓山’再办点事,很快就回来。”小谢已经睡了, 被公孙兵吵醒很不爽,含混点点头,继续回床睡觉。 公孙兵让“博强”柜台的服务员给他叫一辆私车去“打鼓山”。下午登记住 宿的时候,公孙兵已经跟柜台的那个矮壮方脸的服务员“玉米棍”混熟了,他给 了后者一包软壳的“中华”香烟,仔细打听了一些跟小城“打鼓山”有关的事情, 而且预先说定晚上他要一辆车去“打鼓山”,所以现在他一说要车,服务员满口 答应,说车过十分钟就到。不过,服务员笑问,老板,这车钱怎么算呢,公孙兵 爽快地说,来回300元包了,不要发票,服务员接口说道,那行!别看公孙兵一 副有钱人的样子,其实他身上也就带了500元钱。他在想以后得找个法子让“灰 社”上层给他报销这笔额外的开支。等车的时候,隐身的老虎大遣悄悄对公孙兵 表示,它不要坐陌生人的车,它自个顺山路去“打鼓山”。公孙兵严肃地问,从 他们住的小镇到“打鼓山”有二三十公里的路,你认不认得路啊。老虎狡猾地笑 笑,不要担心,主人,就当让我练练脚力和提高认路的能力吧,我们看谁先到 “打鼓山”,我可以爬山抄近路。公孙兵看它说得认真自信,不再和它争执,就 约好了,等一会儿在老地方,城镇中心的麦当劳门前见。正说着,车来了,公孙 兵自己一个人出了酒店大门,坐上车走了。 这个当地的司机路熟,没走公路,而是抄的小道。小道路程短,二十分钟不 到,车已来到“打鼓山”。公孙兵想,吃大亏,早知道捷径路程这么短,应该开 出来回200元足够了。 公孙兵让司机在汽车修理店门口停车放他下去,不过他叫司机不要在此停留, 随便去什么地方转转,过半小时左右来同样的地点接他往回走,如果他半小时后 还没到,再去转转,二十分钟回来接他,他绝不会过了第二个二十分钟的时辰还 没回来。司机问,为什么这么麻烦呢,就停在这儿等不就得了嘛。 公孙兵说,老乡,夜晚这里没人,很不安全,我这是为你好!你没听说最近 这儿附近闹抢匪,出了人命,公安局还没破案呢。公孙兵用了夸张的表情加手势 说到,前一个月有个在此被绑的商人后来遭到撕票,警察在一处荒地里发现了不 完整的尸体,内脏被血淋淋掏空了,头颅直到现在还没找到。没等他说完,司机 向他摇摇手,一溜烟把车开走了。 天完全黑了。有一阵风刮过夜晚关门歇业的汽车修理店,掀起了墙上贴的几 张广告牌。 公孙兵小心谨慎,从汽车修理店慢悠悠走向他已经有点熟悉的小城中心。快 接近麦当劳了,他还没看到老虎大遣的半个影子。想起白天在麦当劳外大遣和黑 犬的那场面对面恶战,心里头想,这老虎现在说不准又是躲在何处观望,巴不得 我半夜里遇上什么事出个洋相,然后它就跑出来逞能主持公道,演一出“尉迟恭 单鞭救主”的把戏。瞧瞧,个人英雄主义,缺乏集体观念,纪律性差,旧社会习 性难改,骄傲自满,有时候还会逞凶,……他边走边在脑子里为老虎大遣罗列了 一大堆难以克服的缺点。 就在这时,他听到头顶的天空上兀的传来一声清亮的鸣叫,抬头看去,有两 只一白一灰翼展长达半米的大鹰,在不远处的小庙上方大约几百米高的夜空中警 醒盘旋。 桀骜不驯的鹰,主持正义的鹰! 公孙兵其时正在思索,为什么半夜过后麦当劳这里接近小庙的地方没有看见 有零散的异类或者邪鬼在游荡瞎闯,因为如果那所小庙是凶险莫测的大本营,照 理庙周围会有“哨兵”或者“暗探”之类的。现在他明白了,“生态平衡”的道 理,它们是害怕天上的这些飞鹰。 自然界有极少数种类的飞禽走兽,天生具备感知K-界情况并在K-界行动的能 力。在野外的环境中,绝大部分有此能力的动物若发现了异类邪鬼,会自然而然 地发起攻击,因为异类邪鬼的形象在这些动物眼中总是照射出反面丑恶的影子。 这些动物中除了老虎,还有黑豹、白狼、狸猫等,在飞禽中,包括基本上在地面 栖息的,有鹰和猫头鹰,孔雀和驮鸟等,最令人难以置信的,这份名单里还有爬 行的鳄鱼、蛇和蟾蜍。 想必是小庙周围原先出现为数众多异类邪鬼的散兵游勇,引起了邻近山上一 些具备此等能力的飞鹰的注意和敌视,在一段相当长的日子里,尤其是到了晚上 异类邪鬼频繁出现的时候,飞鹰们就齐集来临此地,展开轮番的扑击啄食。尽管 异类邪鬼也会实施反击,飞鹰也会有损伤,但在街道开阔地带,毕竟还是让占据 高空有利位置的飞鹰赢得了上风,久而久之交战的情形就变成一边倒了。是故后 来一到晚上,特别是月光明亮、目视良好的夜晚时分,在飞鹰的守候监视下,鲜 少再有一般的异类邪鬼敢于在此游荡冒险。另外,公孙兵猜测,在这样日常耗时 的反复较量中,异类邪鬼们的头领,即使法术本领十分高强,可能是无心关注此 等小节并予以干涉,或是日久生厌只能随它去了。总之,现在的结果是,这里的 夜晚还算清静。早知如此,他就让那个私车司机在下车地点那儿等他了。 好啦,既然大鹰已经做了夜晚“清道夫”的出色工作,公孙兵就省心了,他 在月夜里无所顾忌地放开脚步,穿过小城中心的街道朝“传奇庙”走去,他盘算 着,这回并不想贸然闯入庙内,他只想趁此良机将庙四周的情况侦察一遍。 到了,嗯,牌坊后面,两扇庙门紧闭。石头麒麟依然活灵活现的,只是在月 色里显得更为洁白如新罢了。公孙兵很快离开庙门那里,一边沿着庙的围墙信步 走着,一边凝神听着围墙内的庙里可有任何不寻常的声音传出。他连树叶滑落的 叹息都没听见,一切恬静恰如一口古井。 人的意识可不能掉入井底! 他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又说不出所以然。他继续顺墙根走了几步,低头 看了看墙角长的青草,再听听庙内的动静,居然听到里面有隐隐约约的木鱼敲击 声。他立刻顿住脚步,回身向麦当劳方向飞快跑去。他的惊慌失措不亚于白天被 黑犬追赶逃向同一方向的时候。 但是他跑到了那儿,却没看见麦当劳。并不是麦当劳关门熄灯了导致他没见 着冰激凌广告和可乐招牌什么的,不是的,他看过营业时间,这家麦当劳是开到 凌晨三点的,刚才他来的时候它还灯火通明地开着──是麦当劳的整个店铺确确 实实不见了。他再看看边上,发现那家汽车修理店和小型超市也不翼而飞了。 城镇中心的柏油路面变成了土石路,街道上没有路灯,团团黑。借着月光他 看到,在原来开着麦当劳的地点,现在出现了另外两三家关门打烊了的小店铺, 而店铺的样子“面目全非”,他抬头看了看店铺门上悬挂的招牌,一家是叫“悦 来”的饼店,第二家是名字叫“冠乾”的裁缝店,第三家是米店,离得远了没法 看清店名。 还有,鹰的清亮叫声也消失了。 他的预感证实了。几分钟前他在“传奇庙”大门前觉得不对劲时他没想通, 现在他想通了。那对石头麒麟显得洁白如新,并非是因为它们暴露在月光下,而 是因为它们就是新的,刚刚安放落成。 他查看小庙墙根的青草时也发现了问题,草是湿的绿的,而他记得下午他进 庙前溜过一眼旁边,墙下的草是干枯发黄的。下午他在庙里没看到过一个和尚, 也没看到一尊佛像,所以庙内传出木鱼的敲击声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总之,他 现在晚上看到的不是一模一样下午看到的那座“传奇庙”。 小城中心的麦当劳,汽车修理店和超市变成了有着古早名字的饼店裁缝店米 店,说明的是:时光倒流了数十年上百年。 就是说,晚上他看见的小庙是几十年前的小庙,大门口有着崭新麒麟雕像的、 也许是才建造完毕的“传奇庙”。他猜想这小庙的主持原来是和佛界有联系的, 建造初衷甚至有可能是佛庙,那时节庙里就请了一些和尚做法事或是举行佛教仪 式的开光庆祝活动,所以他听到了庙里值夜和尚的敲木鱼声。 他被算计了。 有人或者有异类作法,在他夜晚走进镇子靠近小庙时,不知不觉中把他做进 了反向到过去的“时光流程”里。他遇到了拥有绝对高强功法的对手。 7.时间陷阱 公孙兵一时没了主意,要怎样才能破掉这功法,更不明白对手大费周章把他 如此困住用意何在,要困死他吗? 他知道他父亲公孙双修是能够做但是却绝不会做这种事,因为有伤阴德。另 一方面,别人是断难把“灰精”做进“时间陷阱”的,退一万步说,即使一时疏 忽被人做了,“灰精”也是有能力马上从其中脱身的,但是他公孙兵还没练成那 等可随意脱身的功夫。当然,他有自信最终可以找到脱困的办法。公孙兵想起了 公孙双修曾经给他讲过的“时间陷阱”的事理。 一般地说,把你做入“时间陷阱”的法师或邪灵,理所当然的,他或它假如 高兴的话,也能随时把你“拯救”出去,不过这样来回成功折腾,需要具备某些 客观条件,或者是某条合适的途径,通常称为“时间出口”,能够让被做入陷阱 的受害者安全脱身,或曰“良性脱离”,那样不会在受害者身上特别是记忆深处 留下混乱不适的后遗症。所以,当务之急,是要找寻“时间出口”。 现在,公孙兵只能先暂且冷静地稳住自己的情绪,轻唱一段小曲以免空对虚 妄的月色,不管这月色是现在的还是从前的。 一壶漂泊,浪迹天涯难入喉 人走之后,酒暖回忆思念瘦 水向东流,时间如何偷 顺便说一句,以上的歌词其实是要到好多年以后才被香港的一位偶像级歌手 唱红并流行大江南北的,就是说,照理那天他公孙兵无论如何是不会唱出这些歌 词的。然而这晚公孙兵做的都是一些时态超前或延迟的、在时序和逻辑上陷于混 乱而不能自圆其说的事。 你也就没啥好说的。 公孙兵看看手表,没错,他的铁达时停走了,他把它从手腕上拿下来,放入 了金兔牌恤衫的上边口袋内。不但手表,连他的西门子手机也自动关机停止了操 作,物有灵犀啊。 他在心中反复重温公孙双修讲述的,《命命注》里也精要说明了的,从“时 间陷阱”里脱困的有关时间和空间转换的方法要点。他心里想着那些要诀,脚步 却像有磁场引导般地向“传奇庙”方向再次返回去。 此刻他注意到小庙上方并没有出现那股青黑云团,这令他深思。他不知道现 在这个夜晚他是处于“打鼓山”小城的哪年哪月,只确定是早年某月的某个夜晚, 嗯,同样的是夜晚。他也弄不清眼下是失去时间概念,还是失去固定的时间表, 哪一桩更使他困惑。 忽听夜晚沉寂的街道响起一阵喧哗,公孙兵探首望去,远处有一大帮人,手 持火把,排着松散的队伍朝“传奇庙”走来。人潮来得急,他已不及躲避,只能 佯装镇静,垂手立在街道旁边。他还未想好如若人群发问,一个陌生人深夜在庙 门口徘徊做什么,自己要如何回答呢,那一大帮人已经从他身边匆匆走过,当他 是临街而立的透明之物。哦,他明白了──如同公孙双修讲过的“长耳船长”的 故事中的长耳船长他们三人,身在从前光阴,时空交叉,从前的人们是看不见他 们的──他现在只是一名“观看以往电影”的过客。他没有留意人们从他身旁急 奔而过时,有否同他的身体“真实地”相撞甚而穿透,也即,那些人除了看不见 他,能否以其它的感官感知他在K-界内的存在?他更多的是在盲动瞎想。 那一群人大概有五、六十人之多,从公孙兵身旁走过去后,他们高举火把, 穿过牌楼,停在两扇紧闭的庙门前,聚集成“和平示威”的人群。庙墙高度三米 左右,可门框门洞比庙墙还要高出不少,新刷了黑漆的庙门,威猛孔武,门上一 对脸盆大小的装饰铜环,在火把照耀下显得格外的澄亮。 人群自发地在庙门外的空地上排列整齐了些。排好队形后,也没见什么人领 头,几十人竟齐齐地喊起来:“出来,出来!你们出来讲清楚!我们要求改善待 遇,提高工资!加强安全保障!”他们大声喊叫的主要是地方土话,夹杂一些国 语,更有如“工资待遇”“安全保障”之类的新词。 喊声让公孙兵心里猛的打了个格登。 他借着火光看去,面前“过往电影”里的这些人,多是身穿粗布衣衫,腰板 强壮,筋肉结实,做苦力讨生活的阶层,显然来自本地的什么做工场所,比如起 重采矿,看样子他们要同庙内的人所代表的管理和资方势力,强力争辩应有的权 益,双方矛盾好像还不小呢! 他正独自在一旁转着念头,人群忽然静了下来。只听得庙里传来一阵咚咚响 的杂乱脚步声,然后两扇沉重厚实的庙门吱呀吱呀徐徐打开了。脚步掀起阵风, 火把猛烈闪耀,庙内簇新的青灰色地面泛出亚光。从庙内缓缓跨出了八、九位德 高望重的老人,都是面色凝重,眼神犀利,一律梳着笼统的发型,身着玄色长衫, 脚上登着款式新颖的黑白帆布胶鞋,衣袜打扮很讲究。更令公孙兵惊奇的是,每 个老人都手握一柄乌黑玲珑的拐杖,支撑地面,很像是什么社团组织的上层领导 班子。 两军对垒。 为首的一位灰白须眉的老者以公孙兵能听懂的“半生熟国语”朗声说道: “来了不少人呵,好啊!这样吧,你们何不进去庙里坐坐,喝杯茶水,我们双方 可以慢慢谈?” 人群后排有两三个人不耐烦回应:“庙里是你们的地盘,进去了出不来,弄 不好就中了你们的奸计,我们知道有邪门的高人躲在里面。外面地方敞开,有话 容易说。” 灰白须眉的老者笑了笑:“好好,随你们,就外面说话。你们要说什么呢? 其实你们提的要求我们已经回绝了,再提都是陈年旧词了,重复几百遍也不能说 出新的道理来。做事要以理服人嘛,不要以为,今天你们聚集的人比以往多,道 理就在你们那一边了。” 老者还未说完,人群就起哄了:“矿里的一切都被你们把持了,地方上甚至 家族里的大小事情你们几个人关起门来说了算,好处全被你们拿了,我们却连性 命都不保,还不许别人说话论理呀!”“别的都还好说,看在是一个族里的人, 可以暂且算了。但现今这矿下情况不明,还硬要我们下矿,安全保证的事情,绝 对要说说清楚,否则我们死得不明不白,难以向家人和祖先交代。”“大不了大 家一拍二散,分族分家。”纷纷扰扰的,间中还夹杂着不少粗话骂口。 这时,那灰白须眉的老者好像是无意中抬起头,朝公孙兵站立的这儿远远地 望了一眼,眉心中透出几分惊讶,甚而还有几分责怪和嘲弄的表情。公孙兵琢磨, 看来这为首的老者虽处以往时光,却有异能,可以看见我这错入时空的局外人。 那么,他是谁!他拘谨地向老者回报一个善意的微笑。 先礼后兵。 公孙兵的直觉告诉他,接下来好像要发生什么事,而且绝不是好事。 他急中生智,掏出了那柄“紫叶”,拨动开关,打开了它中间的护罩──这 根“紫叶”相对粗圆的棒身当中,做有一个精巧玲珑的机关, 轻轻一按可以打开 棒体的凸面, 露出隐藏在它体内的一颗椭圆球形矿石, 这颗矿石是“紫叶”的核 心,那是上古的石器时代在中圣之地开采的原始矿石,后在周朝时期经过卓越工 艺流程精心打磨而成,取名“玄飞”。机关一旦被打开,露在外面的半张“玄飞” 的球面会闪射出一种能对人或邪鬼起到麻痹安眠作用的特殊光芒──现时,“玄 飞”露了出来,霎那间,一束指头般粗细的极强幽光从“紫叶”的棒身散射开来, 笼罩了庙门前的场地和人群,人群仿佛受了感应似的,全体以介于剧烈和轻微间 的程度怔了一怔。公孙兵将“玄飞”照射的效果维持了短短几秒钟,便收拢“玄 飞”,关好机关,将“紫叶”放回衣袋。他看到灰白须眉的老者等人似乎也被那 片“玄飞”的光芒迷住了一会儿。 不一会儿,灰白须眉的老者回过头,同身旁站着的另几位老人低声商量起来。 他们商量了几分钟后,老者再次昂首怒目注视那一大群粗布衣衫之人,人群自然 而然又安静下来,等待他开口说话。这回不是老者一人说话,而是那八、九个人 一起说话,像在念咒:“大家还是请进去庙里说话吧。里边有新沏的陈年铁观音, 喝一杯提神养身。” 果然像是咒语起效,这回人群中居然没有一人出声反对或迟疑,几十人你看 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仿佛突然中了邪似的,然后一齐迈开脚步,跟着那 些老人缓慢走进庙里去了。厚重的庙门在他们身后又吱呀吱呀徐徐关上了。街道 上重新陷入一片黑暗和寂静,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偃旗息鼓。 公孙兵却敢断定,人群的确中了邪,因为他忽然看到了庙的上方蓦地升腾起 一股黑云。那些人进庙后,黑云的升腾并没有持久,只维持半支烟功夫,就消失 不见了。公孙兵有点明白了什么。他得意于刚刚他紧急采取了行动,当然,他还 不能肯定行动之成败所基于的假设是对的还是错的,但是,做了总比没做好。 (上部完) ※※※※※※※※※※※※※※※※※※※※※※※※※※※※※※※※※※※ 本期编辑:应帆 本期校对:紫弦 审 稿:古平、太蔟、应帆、紫弦、自如、笨狸、程鹗、方舟子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newxys8.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加入xinyusi@googlegroup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