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23/03(第三五零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newxys8.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卷首诗】            §                  §    醉酒者  张雪昆:醉酒者          §                  §    ·张雪昆· 【牛肆】             §                     § 多次醉酒粉碎了追求清醒的一生 张福基:回忆王世强先生      § 泡在酒里 寒 士:论未来城市        § 他暂时忘记了钱                  § 暂时忘记平庸 【丝露集】            § 暂时成为不染红尘的人                  § 歪歪斜斜的人 椿 楸:一场约酒         § 有歪歪斜斜的影子 椿 楸:老槐树          § 他的心就像伪造的地图 诸葛睿:上海往事2022       § 每一道伤痕都是走错的路                  § 他泡在酒里的故事 【网里乾坤】           § 走过许多似镜非镜的镜子                  § 取下一轮接一轮吞夜吐夜的月 王庆民:《起死》相对主义的自相矛盾§       与既得利益“无为”者的虚伪 § 王庆民:《理水》教条空谈家的卑劣 §      与务实主义者撑起的民族脊梁 §                    §   【网萃】             §                    § 程 鹗:量子纠缠背后的故事    §     (五十四~五十五)    §                  § 【网讯】∽∽∽∽∽∽∽∽∽∽∽∽∽∽∽∽∽∽∽∽∽∽∽∽∽∽∽∽∽∽∽ 【牛肆】∽∽∽∽∽∽∽∽∽∽∽∽∽∽∽∽∽∽∽∽∽∽∽∽∽∽∽∽∽∽∽ ◆      回忆王世强先生             ·张福基·   我1954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56-57年王先生为我们上近世代数课。我也就 是在近世代数课近距离地接触了王先生。我记得56年暑假,我们以粉丝的心情很 高兴地知道下学期王先生要教我们近世代数。由于王先生在数学系名声很大,所 以我就在开课前的暑假自学了张禾瑞先生的《近世代数》,并做了全部习题作为 准备。   张先生那本书写得非常清楚易懂,让我理解了数学的抽象性,知道了从简单 的公理如何推演出丰富而美丽的数学结构的过程。王先生上课以后,我发现这个 准备很有必要,因为王先生并没有采用张先生的书,他讲课的内容很丰富,除了 课堂教学外,王先生让我们买了抗战时期出版的B.L. van der Warden著,肖君 绛先生翻译的《近世代数》并在晚自习时间选讲了这本用文言文翻译的书,主要 讲是体论与Galois理论。好像是个奇迹,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混乱,我至今还保 存了这本加了许多笔记的书。   王先生自己也编了一本很精练的Galois理论的讲义。这个内容给我印象深刻, 因为以前学的数学好像是沿着一条路往前走,一路有许多风景让人欣赏,而 Galois理论把两条路——方程的求根这种好像完全是代数计算的问题和Galois群 这个概念连接在一起。我第一次见到这种意外的交汇有特别惊奇的感觉。王先生 的数学眼光是深刻的,事实上Galois理论这个经典结构本身就曾经在当代数学中 就反复出现。在群论中他不但讲了Sylow定理,也讲了傅种孙先生对它的推广。 记得出于好奇我在下课后去缠着王先生请他给我们讲张禾瑞先生的主要研究成果, 他说要搞懂张先生的东西要做很多准备,我以后给你们讲,可惜那个“以后”没 有到来,王先生几年以后也不得不中断了他对纯粹数学的研究。   1956年对于我们的青春岁月来说,是一段阳光灿烂的时光。以下这段故事发 生在这前后(在我们学院创建百年的纪念文章中我讲到过它),王先生去世后这 些往事又重新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们国家当时提出了“向科学进军”的口号, 于是有许多中青年教师和高年级学生都组织起了讨论班。王先生特别瞩目,他早 就带领他教高等代数班级的本科生做过一些研究工作,其中最突出是高我两届的 罗里波。我参加的这个讨论班上有几个同年级的同学以及高年级同学蒋滋梅、陈 慕容等,同年级可以跟得上讨论班进度的同学有钱维娟、陈绍坚、罗泽民和我。 我们班的程应矩同学也独立地做了一些研究工作。他给出了行列式的一个公理构 成,即证明了一个矩阵函数如果单位矩阵对应到1,且对于乘法运算是同构的, 则这个矩阵函数是行列式。这个结果在数学系的论文报告会上讲过。当时王先生 在《数学通报》上有一篇用满足Cramer法则来定义行列式的文章,与此题材相近, 所以王先生对他也很关心。当时他在读Jacobson的Lectures in Modern Algebra 这本书,他一直想简化Jordan-Holder定理的证明。王先生告诉我让他不要去做, 大概也告诉过他,果然他的简化没有成功。在80年代还向我问到过程应矩,但是 他喜欢自己念书没有参加过这个讨论班。当时王先生晚自习给我们讲van der Wearden的《近世代数》以外,还给我们介绍一些现代数理逻辑的结果,包括王 先生自己在《数学学报》上发表的论文“命题演算的一系公理”,我也由此了解 了一个数学系统独立性、相容性和完备性的概念。给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他对哥 德尔定理的介绍,这一介绍使我惊异于数学的神奇,仿佛觉得这种数学是属于天 堂的。   我记得王先生还讲过过Post的函数完全性定理和Skolem标准性定理,这些定 理也使我印象深刻,尽管我以后没有研究这个方向,这些结果却让我数十年后的 今天仍然不忘,印象比代数学方面的结果还要深刻。我想那也许是因为在学习群 论时,我还不知道知道它在数学中的广泛应用以及对称性在物理世界中的重要性。 对于数理逻辑,则由于它是研究人类逻辑思维的公理化而让我直接感觉到了它的 重要性。特别是Godel定理以其出人意外的结论而让人震惊。我觉得这个结果仿 佛给我打开了数学天堂的大门。   记得在全系组织的报告会中王先生还谈到了哥德巴赫猜想有可能是个不可判 定的问题,这些想法也许是王先生以后研究发现某些环内哥德巴赫猜想成立另一 些环内哥德巴赫猜想不成立这一结果的发端。此外,王先生还给我们介绍过多值 逻辑,我们都觉得很有趣,这也许是王先生以后研究格值逻辑的发端吧。有人说 许多科学家的工作都源于青年时代的某些思想,在王先生这里就可以看到一个例 子。在这个讨论班上,学生们也轮流做报告,内容是G. Birkhoff的 LatticeTheorem,我曾经报告过其中一章。在数理逻辑方面,王先生还讲过A. Tarski的小册子《初等代数和几何的判定法》,这个结果让我体会到许多经典的 数学结果会反复地在各种结构下出现,在这里说的是方程求实根经典的Storm定 理,事实上Tarski的算法就具有那样的数学结构。在这本小册子的学习中,我第 一次接触了算法的概念,当时数学系本科教学中没有这个内容,由于有了初步接 触我以后研究离散数学问题时接触到算法就不感到陌生,也顺利地做过一些算法 设计工作。王先生还给我们提到过可换群的判定问题的正面结果,许多年后罗里 波在美国密西根大学的博士论文就是对这一问题算法复杂性的改进,尽管那时这 个问题是他在美国的导师R.C Lyndon和Y.Gurevich的指导之下进行的。总之,这 些讨论班的内容深深地吸引了我们。   王先生指导讨论班的过程中,我感觉到王先生是一个数学天分很高的人,除 了在他的早期工作中已经显示的数学功力外,在讨论班上,经常有一些争论,最 后每一次都是王先生是对的,即便其他所有的人持有一种意见,王先生持有另外 一种意见,王先生也经常是对的。在需要一个反例的时候,往往是王先生第一个 举出反例。   王先生最早给我们计划的研究题目是一些接近群和半群系统的理论研究,也 念过一些这方面的东西,其中印象比较深的是一篇Malcev的把环嵌入域中的文章, 罗里波与王先生合作的第1篇文章“有限结合系与有限群”,就是沿着这些思路 做的。不过我当时的兴趣完全在数理逻辑,没有往这个方向做,我已经决定终生 从事数理逻辑的研究,虽然我当时经济并不宽裕,还是节省钱买了好多数理逻辑 的书。由于命运的变化,我的研究方向转向了组合与图论,以后涉及扭结理论和 统计物理和数学化学。这些数理逻辑的书我就在80年代分送给了两位研究数理逻 辑的同学罗里波和卢景波。当时自己念过Church的Introduction to Mathematical Logic的第1版,以后这本书扩充成了一本比较厚的书,但扩充版 我只念了一半时,便被卷入了那一次反右派斗争。成为右派后我和罗里波在西郊 农场劳动考察,罗有时还回去看看王先生,但是他告诉我有人为此给王先生出了 大字报。本来在反右运动中就有人出大字报说王先生是罗里波的后台,幸好当时 数学系的领导对王先生49年前后的情况都很了解,善意地保护了王先生,使他免 于无妄之灾。为了不给王先生添麻烦我就没有再去找过王先生。直到文化大革命 结束拨乱反正以后。   我记得57年批判傅种孙先生的“反动言论”有一条是傅先生说学数学要有当 和尚的精神,其实也就是让大家专心致志的意思,结果却被人批判为教大家脱离 政治搞白专。不幸一语成谶,傅先生的优秀学生王先生真的在长期保持单身方面 达到了无人超越的纪录。记得我有一次到过王先生家里,谈我在讨论班上做报告 的事,看到他的暖气上烤了两个馒头,可以看出王先生在生活上要求很低。王先 生当时单身,过着十分朴素的生活。我由于种原因结婚很迟,王先生问我为什么 还不结婚,还好意地要给我介绍对象。我说我的老师还是单身,我当然有理由不 结婚了。不过80年代我到新疆大学后很快就结婚了,结婚后我还开玩笑告诉王先 生说在坚持单身方面,最后我的纪录还是没有超过老师,更没有达到傅先生说的 境界。   王先生现在离我们而去了,但他的献身数学的精神是留给北师大数学学院的 一份宝贵的精神遗产。无论在海内外,在发达地区或者在遥远的边疆,我想我们 如果问起和我相近年代的学兄学弟,给他们印象最深的老师是谁,绝大多数的答 案应当都是王先生。当年我有幸听过他的一些课程,这些课程为我开启了学习数 理逻辑的大门,可惜我只在门口看了看,尽管惊异于它的优美,却没有能走进去 做这个方向的工作。事实上,我被打成右派后,没有可能再跟王先生学数理逻辑。 但是这段学习经历,整体上提高了我的数学审美能力,并坚定了我终生献身数学 研究的决心。 ◆       论未来城市              ·寒士·   先说说“城”和“市”的概念。以前的“城”总是和“墙”联系在一起,和 战争相关联。敌人来进攻,有了高城墙,把人集中在一起利用城墙击退敌人。而 “市”总是和“集”相联系在一起。日常生活中,人们必须要相互交流生活必需 品,而在交易中,必须是人多的地方才便于商品交易,这就形成了“集市”。   “城”和“市”的共同点是,为了战争需要和贸易需要把人群密集的集聚在 一起,这就形成了城市。到了近代,生活在城市的优点是显而易见的,例如利用 共有的城市资源,如供、排水工程,图书馆、影剧院、医院等,而且城市的规模 越大,这种优势越明显。   然而到了今天由于科学技术的突破,尤其是交通设施和通讯技术的发展完善, 方便了城市却更方便了乡村,这样城市优势就不复存在了。   相反,以前的城市的优点发展成了今天的缺点和弊端。例如城市噪音、城市 垃圾、空气污染、大量的能源消耗,等等。而且城市规模越大,这些弊端也越突 出明显。还有高密度人群无法应对战争和自然灾害,尤其是发生传染疾病;还有 城市都建立在平原,而平原适合农业生产,这样大量适合耕种的土地被浪费了; 人口集中在城市,而边远地区出现大量无人区;还有……   显然现在人们还没有意识到城市畸形发展的负面效应,还在一味扩张城市, 而乡村的居民还在往城里迁移。   也许工程师们早就看清楚了城市这种负面的发展趋势,只是没有能力去改变 这种趋势和现状。   我们应该超前认识到城市畸形发展的趋势及害处,并着手干预。   现在要谈到未来城市了。未来城市肯定要绕过现代城市的缺点和弊端,把理 想化和现实化相结合,充分利用能源和生活物资,方便生活学习和工作。   未来城市不以人口高度集中为目标,更不是简单地把一个大城市分化成几个 小城市,未来城市要小型化、袖珍化。未来城市要以政府机关、企业,或者一个 学校、或者一个医院为中心,再配备为中心配套服务的小型商店、幼儿园、学校、 医院等。例如美国的汽车城。   未来城市不占用平原,未来城市建立在丘陵地带。未来城市没有一座座单独 孤立的楼房建筑,未来城市利用地形地貌修建一个无限大的大房盖,可以直接在 两个邻近的小山上面覆盖一个房顶,再在房盖上面覆盖一层土壤。就像一个大型 体育馆一样,居住在这个大房子的人一切活动都集中在里面,例如地下人防工程 或者美国的五角大楼。   未来城市可以利用每一个角度在三十度左右的小山,在山的南斜面铲出一条 或者几条平面来,就像梯田一样,在这个平面上,修建一道玻璃墙,墙里面只建 承受房盖重量的柱子,再在房盖上面覆盖一层土壤。   这个房子只有一面墙和房盖,和用来支撑房盖的柱子,外观又很像窑洞。内 部则像现在的人防工程和地下街,更很象欧洲古代城堡。可使用面积极大。这个 房子内部如果需要加隔离,也只是使用很简易的材料,或者只用家具隔离就可以 了。建筑材料费用和人工费用极低。因为是在丘陵地带,建筑面积和土地占用面 积不受限制,因此这种房子建筑成本极低,可以降低到现在的城市建筑成本的千 分之几甚至万分之几。房盖上覆盖一层足够厚土壤,作用是保温和吸收降水,可 以种植蔬菜瓜果,适合室外活动,也可以安装太阳能电池。   在这种大房子里面,所有的能源消耗最后都转变成热能,甚至食堂做饭产生 的热量都不被浪费,照明灯具产生的热量都被利用来取暖,甚至人的体温都没有 浪费,可以达到冬天不用取暖,夏天不用散热,能源消耗趋近为零。   生活在这种古城堡式的大房子中,因为这种大房子的温度和湿度都可以人工 控制,保持恒定,穿衣服只是起装饰作用。可以完全同时满足工作、学习、生活, 就是说不用每天要从家里走到工作单位,再到商店买米买菜,就是说,交通工具 通讯工具也不需要了。很多种工作可以打破家和工作单位的界限。可以有效地控 制各种地方病、传染病。生活成本极低,工作学习极大的方便,各种活动效率极 大地提高了,生活方式改变了,就像生活在伊甸园里一样。   最重要的是现在的城市面积可以大幅缩减,密集的人口被均匀分散开了,无 人区被消灭了。   中国的长江以南,冬天不取暖空气潮湿,在南方的冬天生活会感到很难过, 尤其是在大海边。另外,南方地势多山,“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如果在 南方建造这种大房子,可以极大地改变生活环境和生活水准,作用可能优于北方。   再来说说在平原如何建设这种大房屋。   中国有四个大平原,居住人口超过七亿,平原地平如镜,适合发展农业。以 前占用大量平原建造城市村庄,是极大的浪费。在平原地带建设这种大房屋和袖 珍城市,可以释放出大量的土地。   可以沿着经纬线每隔一公里东西南北修建道路,之所以要沿着经纬线修路, 是为了方便无人驾驶农机,每隔一公里东西南北修建一条路,是便于土地管理、 便于统计计量各种数据。这能让人联想起中国古代实行过的“井田制”,“井田 制”中,九块地当中的那一块归贵族所有。在未来农场在这种“井田”布局中, 每九块地的当中的那一块地,用来修建生活设施。其余的周围八块地用来耕种。   在平地上,建一圈墙,里面建足够多的立柱,再在上面建一个大房盖。当然 可以建几层。房盖上也覆盖一层土壤,用来保温和吸收降雨。外观可以参考金字 塔结构,或者非洲白蚁冢。全农场所有的人都居住在这一个大房盖下面,包括生 活、体育活动、仓库、农机停放、维修农机具场所等。剩余的土地可以用来建菜 园果园、饲养场等。   由于土地形状标准化了,可以考虑用钢丝绳牵引农机具,这样可以极大地节 约农机具消耗的燃料,也能避免土地被大型农机碾压,造成土壤板结。   总结这两种未来城市建筑、未来农场建筑,优点是极大地节约能源,碳排放 接近为零,基本用不着交通工具和通讯工具了,人口有效地分散开了,城市和村 庄被占用的大量土地被释放出来了,建筑成本降低到最低限度。生活成本降低到 最低限度,应对战争和自然灾害的能力极大地提升了……   也许有人会说,这种房盖连在一起的大房子,有一个缺点,需要人工和外界 交换气体,交换过程中,必然存在着能量损失。这个不是问题,和外界交换气体, 需要的能耗很低,也可以在气体交换中,同时也交换温度,就是让排出的气体和 吸入的气体用管道隔离开,靠管道壁交换温度,这样就能保持排出大房子的气体 温度降低,而吸入的气体温度提高。现在的地下建筑,也都存在这个问题,都很 好地解决了。   总结,未来的城市建筑,是建筑在地下或者半地下,房盖面积无限大的整体 大房子,人们的一切活动都集中在这个大房子里面,用不着走出这个大房子就能 生活一生。物质被有效的利用,能源消耗降低到最低限度,幸福指数极大地提高。   未来城市一旦诞生,标志着人类社会文明进步进入新阶段。 【丝露集】∽∽∽∽∽∽∽∽∽∽∽∽∽∽∽∽∽∽∽∽∽∽∽∽∽∽∽∽∽∽ ◆            一场约酒                 ·椿楸·   认识梦娜是在M城市中心的一家健身房里,至今我还记得三年前遇见她的情 景。   那晚,我们先是互为跑步机上的邻居,后又同时在器械区做肌肉拉伸。我有 留意到她。她个头不高,皮肤白皙,束着头发,通身黑色运动衣裤,显得干净利 落。我估计她也看到了我——在这个器械总被欧洲人占领的晚上,我俩是仅有的 亚洲面孔。   每组训练的间歇,我就在器械旁边的狭长过道里踱步,而她则一直坐在蹬腿 机的椅子上听歌。我从她面前经过时,可能是我的影子掠过了她的手机,她抬起 了头。   她二十多岁的样子,眼睛不大,眼角柔和,有婴儿肥的脸颊,上面泛着的红 晕为她增添了几分童真,但那被汗水打湿而紧贴脸庞的鬓角,又令她清秀无比。   对视之后,她误以为我要使用她的器械,便要起身下来,并略带歉意。我读 懂了她的神情——我何尝不是经常霸占着器械发呆走神,以至于被他人催促提醒。   我连忙摆手,说不用不用。这句是用法语说的。在法国生活十几年的我早已 习惯不假思索地说出法语。但紧接着,汉语竟从我嘴角溜出,可能潜意识里我觉 得她是中国人。   哦,我不会汉语,我是韩国人,她礼貌地回复了我,用的也是法语。   我连忙说抱歉。   她说没关系,她习惯了,这里好多人都认为她是中国人。   气氛有点尴尬。幸好我有韩国朋友,对韩国有所了解,便用法语和她闲聊起 来。   没想到的是,这一聊,竟聊出了故事。   互相自我介绍后,我知道她叫梦娜——她的法文名字。   梦娜法语流利,看来在法国已经生活一段时间了。她告诉我她是一名学艺术 的学生,先前在韩国学的是哲学与电影,数年前来法国旅游时逛了许多博物馆和 艺术展后竟爱上了艺术设计,于是她决定改换专业,从零开始,随后她申请到了 M城学校的硕士,这也是她来到这座南法城市的原因。   听后我很感慨——我总能被这种敢于追梦的人生故事鼓舞。我也投桃报李, 跟她介绍自己。我告诉她我是一名科研工作者,从事生态学研究,还告诉她这座 城市是生态学的重镇,有许许多多外国学者在这里工作、生活,我是其中之一。 我还开玩笑地跟她说,其实咱们算是同行,因为有时候科研何尝不是一次严谨的 艺术活动呢。见她饶有兴趣,我还掏出手机,给她展示了一些我研究过的好看的 植物图片,并为她讲解为什么要研究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东西。   那晚,我们聊得很愉快,不仅聊到中国与韩国,更聊到了南法的天气、美食, 以及这里无忧无虑的生活,例如我们有一致赞叹这里像树枝一样伸手可折的阳光 和像气球一样随手可牵的云朵。只是我们之间并不熟悉,聊天内容大多流于表面, 未涉个人隐私。不过,其间她接了个电话且并未回避我,让我得知她有一个热恋 中的男友。她用英语跟他对话,看来对方既不是法国人,也不是韩国人。不一会 儿,男孩来到健身房接她回家,她立马绽放出幸福的笑容,还介绍我给对方认识。 我依稀记得男孩是英国人,在M城教英语,他面容俊朗,身材健硕,想必也是健 身房的常客。   在法国,“外国人”这个共同的身份让我们大家天然地走近。那天分别时我 与梦娜互留了电话号码,我还提议哪天去市中心再聚,去我喜欢的小馆喝上一杯。 她答应了。   但我却食言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接连出差,满世界奔波。年底最后一次出差,我从中国返 回法国不久就爆发了新冠疫情。之后的两年里,病毒传遍了世界,无数人的生活 被打乱,以致于难以恢复。   我也未能幸免。三年来,我既没去过健身房,也极少参与社交,自然再也没 能见过梦娜。不知疫情究竟让我变得更加谨慎,还是让我变得更为懒惰。   除了差旅和疫情原因,我其实另有顾虑:我们仅一面之缘,虽不是陌生人, 但也算不上朋友,加上许久没再联系,时间的推移无疑会加剧彼此的陌生,倘若 我冒然约酒,会显得十分突兀,甚至产生误会。因此,那个号码从未被我拨打过, 那场约酒也便就此撂下了。   我倒一直有出门喝酒的习惯,疫情也没能改变这点。无论冬夏,我都爱在南 法的街头寻一杯沁心的啤酒,然后用手指搂着婀娜的酒杯,目睹人间无数的路过, 切割着日落。   当然,疫情也有影响我的品味:原先我偏爱幽静的角落,喜欢独自躲在一隅 不动声色地小啜,如今却也能欣赏市井的喧嚣、包容人间的烟火。这只因一次机 缘巧合。在一次长达数天的隔离之后,出门放风的我误入一个城中的菜市,才发 现热闹与凌乱竟有别致的温馨,为我带来了久违的治愈。法国的菜市场不仅仅发 生着鱼和橄榄的交易,也是食客们贪杯解馋的场所。那里的美食固然不如法餐馆 里的精致,却也远比那些呆板的连锁快餐更具特色:随心切盘烤肉,买点薯条, 点瓶啤酒,与陌生人同挤一条长凳,在一个法语英语西班牙语阿拉伯语密密织满 每一寸空气的地方,伴着满桌热气腾腾的飘香,这一餐就有了胃口。   莱萨克菜市场是我惊喜中的惊喜。这个疫情爆发一年前才竣工的菜市场坐落 在市中心火车站附近的街区,它有崭新且现代的面容,与周边那座古老而沧桑的 巴博特塔遥相呼应。蓝色的电车一号线从这一老一少之间穿过,像一条蓝色的河, 每次跨河,就仿佛跨越了好几个世纪的风景。这座菜市场呈圆形,而不是南法常 见的四四方方的那种,从形状上就沦为了同类中的异类。理论上,它的每个朝向 均是入口,总让人想起武侠小说里的八卦迷宫,似乎在提醒我:走进它,就是为 了迷失自己。   选一个开着的门走进去,穿过走廊,在短暂的晦暗之后,便迎来彻底的光明。 站在圆心,所有的店铺环布四周,陈列的鲜肉、果蔬、甜点、酒水、小吃,均与 自己等距。抬头,有半透光的圆形穹顶。那是一个巨大的彩窗,被辐条似的钢架 割成数瓣,意在模仿一个巨型的甜瓜;上面的色彩在红橙黄绿之间恣意过渡,或 渐变或急停,并被无数象征着瓜果纹理的细线切割;还有若干水珠状的透明吊灯 自穹顶垂下,悬于半空,像极了刚刚洗过的甜瓜滴下的水帘。南法的阳光总是强 烈而直率的,只需被彩窗放进些许,加上吊灯的辅佐,穹下的世界就变得流光溢 彩。菜市中央摆有数张桌子,南法的人们就聚在桌边谈情说爱、谈天说地,杯光 斛影之下、觥筹交错之中,低声的耳语与高声的寒暄混在一起,变成另类的乐曲。   在这里,穹顶的诗意和穹下的喧闹是可以共存的。我喜欢这里,并多次在此 逗留:或从这里穿行,买份甜品;或点一杯啤酒,歇息片刻。我也会推荐一些刚 来M城的中国同事来这儿看看,甚至打算将来带上亲朋好友在此小聚一番。   其间我有想到过梦娜——她可能也会喜欢这里。只是这个想法每次也就是一 闪而过,仅此而已。   转眼,时间到了二零二三年年初。   一天晚上,临睡前的我在整理手机联系人时撞见了梦娜的名字。我本想像方 才删除很多名字一样删除她——离我们初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三年之后,我不认 为我还会有联系她的可能。但当我点到她的名字时,由于手机卡顿,竟偏偏按中 了拨打按钮。   我急忙挂断,甚至因此睡意全无。但愿没有打通,我对自己说。但也正是由 于这次意外,让我暂时没有将她删除。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后一看手机,发现有未接来电,梦娜的!   她没有留言。   但我也没想打过去。思考再三,我决定折中——给她发了一条信息: “新 年快乐,对不起,昨晚我不小心按错了键,希望没打扰到你。”   不一会儿对方便回复了,问我是谁。   我一读,有点失望,笑着摇了摇头:看来对方早就把我忘了,之前自己居然 还因未能约酒而内疚呢。我本不打算再回复,但却忽然意识到一个细节:我刚刚 发信息时居然用的是英语,而之前我们面对面交流时用的明明是法语呀!   兴许对方因为我突然改用英文而一头雾水了呢?难怪她那么回我,而且用的 也是英文!想至此处,我有些自责:我自己何尝不是已经记不清人家了!   我决定继续回复,并索性直接问她是不是梦娜。   “是的。”   “我是多年前在蒙彼利埃市中心的健身房里跟你聊天的那个中国人,还记得 吗?”   “当然,我记得你!”   这回答令我十分欣慰。她随即发来道歉,说她的手机之前重置了一次,弄丢 了很多联系人,接着又问我近来可好。   还没等我回复,可能是因为歉意,她开始主动告诉我她的近况:她现在已经 不在M城了,毕业之后,她北漂去了巴黎,如今在北方落了脚。   “我还在从事艺术创作,现在成为了一名艺术工作者。”她写道。   这条回复让我想起她三年前的那次讲述。我深知法国虽是一个崇尚艺术的国 度,但想在法国以此为生其实绝非易事,对外国人恐怕更是如此。如今得知她依 然在坚持自己热爱的事业,我发自内心地为她高兴,方才的失望早就无影无踪了。 我说,巴黎是艺术之都,那儿机会肯定更多,并且还对她说:”梦娜加油,我真 的为你开心!”   她说她自己新来乍到,目前还不太了解巴黎,一切尚在摸索之中,但已经开 始喜欢那里了,因为“这里的亚洲餐馆更多”。   “哈哈,谁会不喜欢巴黎呢?”我俏皮地回复她道。   “但我特别怀念蒙彼利埃的天气!”   “是的,这正是我选择在南法生活的原因。”我回复说,并且告诉她我依然 在M城做科研,研究那些花草树木,这也是我最爱的事业。   “如果想念蒙彼利埃了,记得回来看看。”我说,“到时一定联系我,我还 欠你一场酒,会带你去一个有光的地方喝一杯。”聊到这,莱萨克菜市场的景象 如电影一般在我脑海中上映起来。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道别前,我们互加了彼此的社交媒体账号——我告诉她,我会在那里发布我 拍的M城的照片;而她告诉我,她会在那里上传她的艺术创作。   道别后,我随即进入到她的个人主页看个究竟。翻看不久,我就有了重大发 现,并着实大吃一惊:她居然是莱萨克菜市场的穹顶,即那个“甜瓜”的设计者!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千真万确:那是她在M城学校读书时的作品, 她以此参加了当年莱萨克菜市场穹顶设计方案的竞选,并最终夺魁,可见她的才 华横溢。之前本地有几家媒体都报道了她和她的作品,只是我一直不知道而已。   太惊喜了。有时候,人生中所有的远,只不过是近在咫尺的不知。   妙的是,出自对莱萨克菜市场的喜爱,我在自己开设社交媒体账号后发布的 第一张照片,正是那个穹顶。更妙的是:仅过片刻,我看到她为我那张照片点了 一颗“心”——看来她也把我的主页翻了底朝天,并看到了我拍的那张照片。可 以想象:那一刻,她也会无比开心吧。   在这个新年里,这是彼此给对方最美的礼物,胜过一切言语。   只是喜悦过后,我又有微微的遗憾。如果当初我真能约她喝酒,我很有可能 会把她带到莱萨克菜市场的穹顶之下,那,将是多么完美的一幕啊:当穹顶之下 的我被我邀请的人告知头顶上的一切出自她的手笔,我多半会把眼泪掉到酒里……   之后数日,我总被这个美好却又不完美的故事萦绕着。为了回味,那个周末 我不得不专门去往莱萨克菜市场喝酒。我没有叫任何人,又是自己一个人去的。 疫情结束一年之后,菜市早已恢复了它应有的生机,那天中午人很多,像全是为 我而来的,只为充当我独酌的背景。那是个美好的晴天,太阳毫无吝啬地将光注 进穹顶,让红橙黄绿与我相拥。在这个缤纷的世界,啤酒的泡沫是彩色的,我的 心情也是。我不时举杯,并抬头望着穹顶——我在感受作者那细腻的笔触,仿佛 是在与她对饮,也是在为她庆祝:她用才华与灵感、勇敢和坚持为这座城市增添 了美丽,这份美丽是无价的,因为在未来的几十年乃至上百年里,会有许许多多 像我一样在此生活或从这路过的人们为之倾倒、被其融化,并因此拥有一个个的 故事…… ◆             老槐树               ·椿楸·   在南关路(现叫希夷大道)的路西侧接近快到达大禹首处,曾经有一棵很有 名的老槐树。老槐树有多老,可能没有人知道确切答案。回想起它的容姿,我几 乎敢断定:在周边很多人家搬来定居之前,它已经在风霜雨雪中挣扎了几个世纪 了。亳州近代史上的历次战争和运动都没有能让它倾颓和臣服。相反,它郁郁苍 苍,茂而不繁,老而不蓑,保护着燕雀和蝉豸,为路人遮风挡雨。惯看日出月落, 它,是这座古城阡陌的最佳见证者。   每次在大禹首喝完一碗“麻糊”汤后拐进南关路,远远就可以看到老树微微 前探的额头。支撑这硕大额头的,是一弯崎斜的身躯。那身躯虽庞,但已经是嶙 峋覆体,溃疡裹身,腰间露出的半边肚肠早已被白蚁掏空蚀尽。为了固树驱虫, 人们便以青砖层层砌入树腹,来捍卫它的威严。青砖不时被刷上石灰粉,远看宛 如一条倒悬的青鱼,露出白白的鱼腹。是的,老槐树在一天天变老。只有微风拂 过时,它才会返老还童:它伸腰展臂,长圆形的小叶在电线组成五线谱区间里, 快乐地跳一支舞……   老槐树俨然是这一带的标志。它成为了小贩的摊点、三轮车脚夫的驻点,甚 至情侣约会看电影的见面点。近旁的店铺甚至以它来命名,比如那家不起眼、却 众人皆知的“老槐树服装店”。大家喜欢它,尊敬它,崇拜它,神化它。伴随着 市井和人流的喧嚣,老槐树被岁月渐渐封神。冬天卖红芋的老大爷和夏天卖茶叶 蛋的老大娘一阵阵的吆喝,仿佛是一声声钻天的锁呐,不间断地庆典它辉煌的登 基。逢年过节,人们不时给老槐树披上赤布红绸,盼的是光秃的枝丫能早生新发, 盼的是家人的来年生计兴旺。   我几乎每周都能见到老槐树。平时妈妈骑自行车去大禹首买烧饼,嫌载我太 沉,便把我暂时放在老槐树下的荫凉处,并再三嘱咐我:碰见生人别搭应。那短 短的一刻钟里,我眼中的老槐树是一个怪诞的老人,一个沉默的玩伴,也是妈妈 最信赖的我的保护神。这,就是老槐树给我的童年里留下的单调却又清淅的记忆。   九十年代中后期,亳州始现城市化风潮的端倪,离市中心不远的南关路自然 首当其冲。大兴土木让人们既兴奋又怀疑,大家渴望新生和活力,却也会有怀旧 和乡愁。随着南关路两边的平砖房一座座被推平,“战火”很快逼近老槐树的地 界。此时,砍树的传言早已是甚嚣尘上。我就读的青云小学与老槐树仅隔百米有 余,数学老师和班里的好几个同学都住在老槐树附近。不过,很多人都表示乐观: 那么大的街区,还容不得一棵老树栖身么?   然而,那一天还是到来了。   我已记不清那是1995年还是1996年,那时我还在读小学。只记得那天早晨, 课间有同学大喊:不好了,他们上午要砍老槐树了。   一会儿,新消息又传来:很多居民围着树不让拆迁队砍。许多人都在那里哭, 还有人在那里诅咒,说老槐树有灵性,谁砍谁遭报应。   上午的所有课,我几乎没有听讲。我无法想象到这棵陪伴我童年的温柔老怪、 我沉默的老伙伴、伴我等待妈妈的保护神,从此以后便会消失!每次下课,都有 新的消息传来。最后一条消息是:有个工人一开始坚持要砍,但是后来怎么锯都 锯不动,于是害怕了,说给多少钱也不再动手……   一放学,我就跟同学一起飞速地往老槐树的方向跑。到达时,老槐树已经倒 下了——在电线的五线谱区间里,没有了往日的绿叶音符,而是一片空白。这是 喑哑的挽歌。   老槐树所在的地段被人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到处充满了嗓声。我用吃奶的 劲往人群里挤——我只想看一眼我的老槐树,哪怕只是一具横亘的尸体。   挤进最后一层人群,眼前的一幕让我彻底惊愕:很多人,几乎都是女人,一 手拿着罐子或碗,一手拿着铲子或锤子,甚至是瓦片和石头,没命地往老槐树身 上凿,有的还边凿边哭。她们凿啊凿啊,树皮上几乎全是白色的窟窿,而老槐树 顶端的树叶枝丫几乎已经全然不见——早已被人掰走殆尽了。   身边,人群里有人说:老槐树是神树,树的肉和汁能治百病。   我挤出蠕动的人群,五味杂陈……   就这样,老槐树死时也没能留个全尸。   在动荡的岁月,它尚能保存全身;在和平的年代,它却没能安享风烛残年。   多年以来,老槐树横尸的一幕和那疯狂的人群,令我难以忘怀。   2004年,我在大学里与舍友一起重温《三国演义》。在《曹操之死》那一集 里,当看到曹操拔剑砍树,树体溢出血浆那一幕时,我立刻就想起了老槐树。   2009年,我再次回到亳州。当我从大禹首经过熙熙攘攘的希夷大道时,混凝 土建筑和琳琅的店面已经让我难以锁定当年老槐树的确切位置。“老槐树”这个 当年响亮的地段名字,已鲜有人提及,九零后的年轻人更是不知我所云。那年, 走在宽敞的希夷大道中央,我承认:我的思绪还滞留在狭窄的南关路上,还有那 老槐树挥动的手臂…… ◆             上海往事2022                    ·诸葛睿·   特此声明:本作品人物关系、姓名及社会角色纯属虚构, 但作品情节尊重史 实   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李帆睡了一个懒觉,在他印象里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好 好地睡过了。虽说去年上海没有爆发过大的疫情,但是目睹了其他地方发生的事, 他一直睡得不安稳,生怕这样的事也发生在上海,但是在内心中他还是怀揣着一 丝侥幸。他许下了一个新年愿望:今年他与他的家人也要平平安安地度过这一年, 上海将再度独善其身。   时间如流水一般飞逝而去,转眼就到了大年二十六傍晚,李帆带着老婆和老 丈人一家来到第一百货采购年货。他平时闲下来也看微博,但这周刚忙完,公司 里做了年度总结,还没来得及仔细刷。但他隐隐约约听到人们在窃窃私语,他听 到了“丰县”、“铁链女”这些词,这些词他今天上班时也听到同事提到过,但 当时没当回事,毕竟这年头的梗太多了。他们年货买了不少,几乎把SUV塞满了。 李帆看着延安高架桥虹桥方向稀疏的车流,不禁感叹道:“疫情不知什么时候是 个头啊,外地人都不回去过年了。”回到家他便着手准备饭菜,他简简单单地做 了个饭,吃完饭后娴熟地洗完了盘子。这之后他在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悠闲地 刷起了微博,他下意识地打开了热搜榜,看到了“丰县铁链女事件”。他本以为 是什么恶搞,当看笑话似地点了进去,当看到了衣衫褴褛且被拴在小房子里的铁 链女,不由得心头一惊。但很快,他便嘲讽道:“这种事也就只有港波宁做得出 来。”或许是这件事让他突然笑了出来,使得他一天的疲惫忽然消失了,他这天 晚上又睡了一个好觉。   随后的几天,他又刷到了铁链女事件的进一步进展,不过,他还是把这些事 当作嘲笑港波宁的笑料。   大年三十到了,他和家人懒得预加工食材,就提前订了预制菜做年夜饭,可 是一直等到半夜才送到,这不免得给这个年开了个坏头。   春晚还是一如既往地烂,他们没看两个节目就关闭了电视机,开始闲聊起来。 他们从疫情聊到经济,聊到了很多人的失业,又提到了即将召开的二十大,李帆 的老丈人红光满面地说道:“相信我们的总书记,我们的党能让我们平平安安地 走出这场疫情,阿拉中国现在还是世界上防疫最成功的国家。”后来他们又聊了 很多,一直聊到半夜吃完年夜饭的时候。吃完年夜饭没多久,他们就睡了。后面 几天,他们没敢像疫情之前一样去拜访各路亲戚,就待在家里看看电视。   时间转眼到了年初四,今天是冬奥会开幕的日子。冬奥会对于李帆一家而言 很遥远,李帆隐隐约约记得小时候去过现在被叫做人民广场的地方滑过冰;至于 滑雪,他想也没想过。上海很少下雪,他记得08年曾经下过一场大雪,当时地面 上有很深的积雪,他带着女儿去堆过雪人,这之后好像就没有积过雪了。他们家 疫情前也就在江浙沪转转,没有去过北方。他们聚精会神地看完了开幕式,李帆 觉得场面气势恢宏,还听到了不少世界名曲,甚是满意。也许是大年夜那天熬夜 熬得太晚,他们这几天都没恢复过来,开幕式一看完就上床睡觉去了。在后面的 日子里,李帆也看看了冬奥会的比赛,但或许是冬奥距他太遥远了,他没看出个 所以然来,之后也就没有兴趣再看了。   很快到了女儿开学的日子,女儿今年高三了,面临着繁重的升学压力。她在 一所中游市重点,成绩不算特别突出,但在年级里也能排进前50,考个上外也是 绰绰有余的。李帆对她的成绩比较满意,对她也怀揣着一丝期望,希望她能努把 力进华师上个师范专业,以后进本地的市重点当个生物老师,有份铁饭碗。可他 女儿并不是这么想的,她想去同济读德语,日后去德国留学,在那定居。分歧的 种子就这么种下了,但李帆还不自知。   开学的头两周,一切正常,李帆的工作也进展顺利。可是到了第三周二,新 闻里同时报道了上海市和吉林省的新增病例,李帆有一丝忐忑,不过并没当回事, 他心想:“上海的防疫做得这么好,这次的疫情就像之前的一样很快就会过去 的。”   后面几天,他也看热闹地看了看每天的新增病例数。尤其当吉林3月9日确诊 人数破150时,他还幸灾乐祸地说道:“看看外地都乱成一锅粥了,我们上海还 没破百。”但是他的心头也不禁涌上一丝凉意,毕竟上海自20年来日新增病例数 从未达到过80例。未来的一周形势越来越严峻,越来越多的小区被封起来了。   很快时间到了3月11日,那天李帆接到了女儿学校的通知:“自明日起全市 中小学改为线上授课。”他大吃一惊,心中埋怨道:“女儿都已经高三了,马上 要高考了,这时候改为线上教学,她岂不是要天天摸鱼了?”但他没想到的是, 女儿还挺听话,网课头几天还提前进入钉钉,上课认真做笔记。   3月14日,李帆的公司放假了,他一早就去周边的菜市场买早点,在排队的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他们好像在说上海要封城了。李帆 将信将疑,因为今天的新增确诊比昨天减少了。他再看了看吉林的,“4067例?” 他心想:“这群人在干什么呀?想再搞一次武汉那么大规模的?”但他没想到的 是,吉林的疫情峰值已过,而上海才刚刚开始。第二天,他快惊掉了下巴: “202例?”他不禁想起了昨天封城的流言。但看到市府“不会采取‘封城’、 ‘停摆’”的声明,他喘了口气,笑道:“我们才不会像吉林那样封城呢!”虽 然三天后的单日新增逼近400例,但是市委常委会“全市上下抓细网格化筛查, 最大限度减少疫情对经济社会发展的影响”的声明让他无比振奋,他想:“在市 府的英明决策,在总书记‘坚持动态清零不动摇’方针的带领下,我们定能战胜 这次疫情。”   3月21日下午,他刷到了东航空难的消息,看到飞机垂直坠落的模拟影像, 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但很快这件事他就淡忘了,因为现在上海的疫情越来越严 重了。   3月22日晚,他刷微博刷到了“封城”的消息,吓了一跳,赶紧带着老婆孩 子一起去超市抢购。谁知此时超市人山人海,闻风而来的市民一传十,十传百, 很快队都排到了马路上。李帆还算幸运的,他抢到了三四袋蔬菜、几大袋方便面 和一打可乐。回家的路上,他看到了上海发布的辟谣,怒不可遏,咬牙切齿地说: “真应该把那几个造谣的给抓起来!”后面几天,虽然家人看到上海的新增确诊 每天都创下新纪录,劝李帆多囤点菜,但他死活不听。   3月26日晚,李帆一家都在刷手机,看到吴凡教授所陈述的上海之所以不封 城的原因,一种地域自豪感油然而生。次日晚上,李帆的女儿看到了市府“鸳鸯 封城”的通知,赶紧通知李帆。开始李帆还不信,一看是官媒消息,瞬间吓坏了。 他拖家带口地赶到超市,发现今天的人比上次的多一倍还不止。不少人甚至从浦 东跑了过来囤菜,因为浦东明早就封控了,虽然商超开到半夜12点,但不到那个 点东西早已被抢空,事发突然,进货也来不及进了。他们大概排了两个小时,总 算抢到一棵大白菜和两棵莴苣。回去的路上,李帆感叹道:“看来这次是来真的 了,后面几天得多来囤点菜。”于是乎,在4月1日之前,李帆一家抢到了3打可 乐、5棵白菜、5根萝卜、3斤排骨和2根莴苣。   4月1日一醒来,李帆焦急地在各大社交媒体上寻找浦东解封的消息,因为根 据通知,今天5时浦东就应该已经解封了。很可惜,他没找到,因为今天是愚人 节。同时他只能无奈地看着浦西也被封上了。他无形之中有种预感:4月5号不会 解封了。   李帆的女儿上了快三周的网课了,乖乖女终于变成了老油条,上课偷吃零食 早已习以为常,更别提边用平板上课边玩手机了,只不过这一切李帆并不知情, 因为李帆的女儿一直闭门“学习”。   每天关在单元楼里压抑的生活换谁也受不了,之前他们家每天晚上还会到周 边的公园去散散步。而现在,除了每日一次的核酸,他们几乎都下不了楼,毕竟 单元楼门口有人在站岗。最先受不了的是李帆女儿,她虽然天天摆烂,但被禁足 却让她每天很郁闷,刚封时的快乐一扫而空。   李帆看着网上各地向上海捐菜的新闻此起彼伏,但自己这个街道却迟迟没有 等到配送到的菜。他看到微博里有人揭露不少区的菜烂在了仓库里,没有人派送; 也看到了徐汇的豪华配置。他人生还未过半,却提前为后半生操劳起来。第二天, 社区把捐的菜放在了他们家门口。虽说菜不多,只有两把西芹、三只茄子、三只 西葫芦和一堆酱牛肉酱鸭肉罐头,但是对于粮食即将耗尽的李帆一家而言这些却 是救命稻草了。李帆没细看肉制品的包装,光顾着收拾蔬菜了。李帆家的米箱见 底了,可是却没有发米,这是个大麻烦。正当他纠结之时,他女儿跑了过来,说 道:“老爸,我从微博上看到他们现在都在以物易物呢,要不你把你买的可乐拿 去跟邻居们换吃的。”李帆想了想,当即立断,拿了一打可乐就匆匆出门了。他 敲开了邻居家的门,好在有些邻居早做好了准备,家里囤了不少吃的,但可乐他 们倒没备。令李帆没想到的是,可乐居然变成了俏手货,不一会儿他就用一打可 乐换回了一板鸡蛋和一袋十斤的大米,这够他们家吃一周的了。   刚一到家,小区志愿者就来敲门叫他们下楼做核酸了,李帆一家早已习惯了。 志愿者人手不够,要敲好几层楼,而且上头催得急,所以他们也风风火火的,一 个比一个敲得响,一个比一个敲得急。你若是稍稍跟他们顶一下嘴,他们便想问 候你祖宗十八代。志愿者一开始不负责叫楼,他们在楼组群里发通知让大家下到 一楼做核酸。于是乎大家都堵在电梯口,上的上不来,下的下不去,做完核酸的 要排着长队等电梯。做核酸的也插队,由于太多人同时做了,一楼的大厅容纳不 下,于是队伍就像山路一样九曲十八弯,一直绕到了别人家门口。后来很多居民 就不干了,说是这样排长队增加感染风险。居委仔细地考虑了一下,决定派志愿 者分两路,一路从下往上敲门,一路从上往下敲门,在中间汇合。没过几天,之 前的乱象就消失了。   但令李帆一家头疼的是,每天要做的是鼻拭子,碰上经验丰富的还好,要是 碰上新手那可就太酸爽了,鼻子要疼上好一会儿,更别提那些因为操作失误而流 鼻血的了。   果然,到了4月5日,李帆并没有等来浦西解封的消息,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与绝望:“为什么我当初不多囤一些菜呢?”与之相对的是,他的女儿乐开了花, 开始正大光明地摆烂,不仅在课后开始看各类综艺,还每天早晚搞美甲。李帆有 种预感,这次疫情短期内不会结束了,因为前几天他看新闻说要“坚持‘动态清 零’总方针不犹豫、不动摇”。   4月11日,市委书记来到他们小区考察,他站在阳台上,听见了其他居民在 阳台上大喊:“没吃的啦”、“没有油也没有米啦”。自从封城之后,李帆每天 可支配的时间变多了,便时不时地刷刷微博和朋友圈,他第一时间就得知了划分 三区的决定,虽然每天自己的小区都能查出十几例阳,但他还是期盼着第二天就 能在群里收到降为管控区的通知。   他每天能收到外地朋友的信息,询问他现在是否健康,因为在那些外地朋友 看来每日两万例是地狱一般的存在,而李帆早就对这数字麻木了。四月的头几天, 他还会关注一下,但是后来他看都懒得看了,因为或多或少,他们还是会被这样 封着,这样的日子没有什么盼头。李帆一家都已进入摆烂模式,有时李帆在想: “或许今年高考就取消了,孩子难得有空,不如就让她玩玩吧。”可是一直没有 高考的消息,也让李帆感到很焦虑:“万一今年高考不推迟正常举行呢?”老师 早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也很迷茫,毕竟这样的情况谁也没经历过,大家都 是摸着石头过河。对于学生们迟交欠交作业,他们早已习惯,而对于那些周测模 考查答案的,他们也不好意思去教育,毕竟孩子也有很大的压力。在这个年代, 能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了,还要奢望什么别的呢?   李帆这段时间也从微博里了解到了这座城市里发生的许许多多的事,只是这 些报道转瞬即逝,刚才才看完,转眼就不可见了。他在朋友圈里看到了很多老朋 友转发一条名叫《四月之声》的视频,不由得多思考,他便匆匆点开了,因为最 近这种视频晚个一秒就再也看不见了。听着那些或近或远的声音,他这样一个大 男子汉不禁流下了眼泪,每一个声音的背后,就是一个悲剧。他下意识地想转发, 可是他心中突然有个声音突然说道:“小心做了这么多年的守法守序好公民,难 道就要因为一时的冲动给自己留下污点吗?”他沉思了一会,默默地放下了手机, 他知道自己刚才看了那个视频就已被后台记录了下来,自己要是再干更出格的事 就会被人找上门来。他于是乎继续刷别的朋友圈,努力忘却刚才自己做过的事。   最近他夫人不在家。他夫人在大学里当行政人员,最近收到单位通知去别的 小区当下沉干部去了,吃喝拉撒都在那里解决。他想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毕竟 家里少了一张嘴,家里的菜也就够吃了。只是他最近发现了个小秘密,让他有种 做贼心虚的感觉:他家斜对面的楼组长家门口经常堆了很多包物资,有菜、肉制 品和抗原,很多次他以为是要发给居民的,就守在门口等,一等就是好几小时, 可是始终没有人敲门;有一次,他忍不住开门看了一眼,无意中看见忙完小区事 务的楼组长把物资悄悄搬进了家里。顿时,他恍然大悟,可他不敢告诉任何人。 要知道在这种特殊时刻,楼组长可是掌握着他们的生杀大权的,他投诉无门,而 且如果不小心说漏了嘴,轻则没有物资,重则被举报不配合疫情防控。他很郁闷, 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时间到了4月27日,他从新闻里听说实施“有限人员、有限区域、有限活动” 了,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终于可以活动了,但是一看前提:“社会面基本清 零的区”,他瞬间就懵了。当时他所在的区日日新增不少,而郊区已经好几天没 有新增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郊区朋友们发朋友圈逍遥自在。此日晚,他 听到外面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便径直走到阳台,发现是旁边小区的居民在敲打 锅碗瓢盆。不一会儿,他们这栋楼的人也敲打起来了。那一夜,外面都是叮叮当 当的声音。没过几天,李帆的小区被列为防范区了,他们终于可以到附近的超市 里采购物资了。那一天,李帆一家买了几大袋菜和零食,又在小区里逛了几圈。 毕竟,之前在小区里虽然也能走,但只是在做核酸的时候。   在这段时间里,一种名叫拼团的购物方式悄然兴起,开始能买的东西比较单 一,就只有蔬菜和肉类;慢慢地,活鱼活虾和水果也加入了菜单。只是令李帆不 能理解的是,有次去门口取鱼,团长说好的是活鱼,门口送的人却把鱼一只只摔 死再送到顾客手上。李帆看到团长每天日入千金,便打起了自起炉灶的想法,可 惜他还没开始就因为缺乏资源而不得已放弃。   对于李帆而言,最近又多了一件烦心事,他从微博上了解到核酸检测公司造 假的新闻。其实他早就有所怀疑了,毕竟自从派志愿者分批敲门后,人群聚集的 情况就有所缓解了,住户出门时也做好了防护和消杀工作,几乎没有疫情传播的 可能了,但楼里隔三岔五还是有几个人被送到方舱去。他听说黄浦那有一个小区 在闹,复查后发现是核酸公司造的假,也处理了人员,但他看到朋友圈里朋友们 的核酸还是那家公司做的。到底有没有黑幕,他连想也不敢想,更别提去深究了。   一眨眼就到了5月上旬,疫情似乎快要结束了,每天的新增病例越来越少。 可是有一天群里突然发通知要求静默,全体居民不得出户,团购和外卖也停了。 靠着每日外出采购和团购吃新鲜菜的李帆家又碰上了麻烦,他们不得已再次省着 吃。   没过几天,市府下达了高考和等级考延期的通知,李帆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 了,多了一个月的时间,或许孩子们能考得更好。但他又看了看女儿现在的学习 状态,觉得她不一定调整得过来。出于对女儿的责任心,他开始每日监督女儿学 习。女儿也不敢再摆烂了,她的学习状态也渐渐好转。在这期间,小区的管控再 次恢复正常。   时间如流水,弹指间十几天就过去了,学校宣布6月6日复学。6月1日是解封 的日子,李帆带全家坐地铁去南京路步行街散步,看着久违的人流,李帆留下了 感动的泪水:“我们终于撑过来了!”李帆本以为一切都已好转,可殊不知这只 是个开始。6月6日,他把女儿送进了学校,心想:“我也该上班了”。但是他却 迟迟没接到要上班的通知,直到有一天他接到了被裁员的通知,同时他也收到了 失业补偿金。他很纠结,不知道要不要告诉家人,但一想到女儿要高考了,就悄 悄地告诉了夫人和老丈人一家,让他们瞒着女儿。   李帆失业在家,整日无事可做,他便只好刷刷微博,不刷不知道,一刷吓一 跳,他看到了河南乡镇银行储户维权的视频,由于之前上海疫情,他没有关注其 他新闻,所以他补看了早前的报道。他一方面很同情这些储户,但是潜意识中表 露出了一丝不屑,他看不起这些贪图小利的外地人。虽然隔三差五还要做核酸, 但是他早已习以为常了。   6月18日和6月19日两天,他送女儿去参加等级考,女儿考得还算顺利,他也 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终于到了高考的时刻,那天早晨他给女儿准备了容易消化的 食物,李帆的妻子也罕见地穿上了旗袍,为她加油助威。李帆的女儿考完之后在 考场做了核酸,第二天也是如此,因为怕她吃坏肚子,李帆没带她出去吃晚餐。 终于在第三天听说考试考完后,他们家吃了顿大餐。   考完之后,李帆女儿天天待在家里,看着父亲也在家里,便感到奇怪。为了 避免女儿怀疑,李帆便只好每天躲在星巴克里。有天,女儿突然提出要出去旅游, 李帆想起前些天河南储户维权被打事件和东航坠机事件,觉得外面不安全,没有 同意她。   7月15日到了,今天是等级考成绩出来的日子,李帆的女儿心情很忐忑,不 敢点开来查,最终李帆帮她查了,两个A+一个A。成绩还不错,超出了李帆的预 期。23日,语数外的成绩也出来了,总分370,比平时高了一些。没过几天就要 填志愿了,父女俩为此大吵一架,李帆执意要女儿填华师大的生物师范专业,可 他女儿非要把同济的人文科学实验班放在第一个,女儿大哭了一场,好几天没理 李帆。   最终,李帆的女儿做出了让步,在志愿系统里填报了华师大的提前批。但父 女俩的关系越来越疏离,虽然女儿看起来没发生什么变化,但是她的内心已经变 得十分叛逆。   过了一段时间,录取通知书到了,李帆的女儿欣然地拆开了,但她表露出的 表情却不是真实的,只是作给他父亲看的。   9月5日,李帆送女儿去华师大闵行校区报道,临走前李帆问她有什么想对自 己说的,女儿冷冰冰地望着他,扭头就走了。   9月18日,李帆的女儿得知了贵州大巴侧翻事故,她默默地流下了眼泪,她 看透了所谓的疫情防控,此时她的心中有一颗种子正在悄悄发芽。李帆的女儿其 实很早就会翻墙了,但她之前只是用它来追番,直到今年暑假,她才开始看一些 国外媒体的报道,这彻底让她醒悟了过来。或者说,她暑假起滋生的那种叛逆使 她点开了那些新闻,开始质疑官媒的公信力。   李帆的女儿中秋和十一都回去了,但没和父亲说几句话,她开始鄙夷父亲的 那种屈服于强权的奴性。   刚刚过完国庆,好戏上演了。10月13日上午,李帆的女儿从推特上看到了彭 载舟在四通桥上的抗议标语,她心中的那颗芽瞬间长成了参天大树,她看到了孤 勇者的呐喊,决定要为他做点什么,不让他白白牺牲。可是个人的力量是微小的, 不可能赤手空拳地与国家机器对抗,她不想做无谓的牺牲,因此,她在慢慢地等 待时机。   几天后,大会召开了,李帆特地打电话叮嘱女儿要看开幕式。全国人民等这 次大会已经很久了,这是一次豪赌,他们希望闭幕之后就能重获自由。可是,他 们的希望落空了,民怨开始被慢慢激发。   不久,富士康员工逃难的事情传到了上海,李帆把它当作笑话来看,他调侃 道:“还真当是第二次花园口决堤啊!”而李帆的女儿清晰地认识到这是更大的 火山爆发前的一次小爆发,时刻做好了准备。   11月24日晚上,震惊中外的乌鲁木齐高层住宅楼火灾事件发生,单元楼的出 口因疫情防控被牢牢堵死,导致众人无法逃出。消息传到上海,民怨沸腾了,大 批群众走到乌鲁木齐中路抗议,一名男士手举鲜花却被逮捕。民众发出了领袖下 台的口号,呼应了两个月前彭载舟的标语。警察把不计其数的示威群众抓上了大 巴,并暴力殴打其中一名女性。两名复旦大学教授与警方对峙。警方为了避免人 群再度聚集,做贼心虚地拆走了乌鲁木齐中路的路牌。这一切都被李帆的女儿在 推特上看到了,她怒不可遏,虽然不能像清华的学生一样手举白纸,但她依然在 告示栏上写下了标语。   后面的几天,她听说其他大学里的学生有被抓走的,不过她并未因此而退缩, 她知道,自己在做正确的事。她还听说,上海地铁路过常熟路地铁站附近的线路 出现了警察查手机的情况,警察强制检查手机里是否有国外软件或梯子,一有发 现,就登记上报,这不仅让她产生了一种幻觉,难道1984成为现实了吗?之后不 久学校就放他们回去了,国务院也颁布了新十条,走向与病毒共存。故事到这里 就结束了吗?并没有。   疫情防控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政府彻底不管了,倒像是在耍小孩 子脾气,像是要故意放毒。由于小阳人没人管了,他们到处乱跑,越来越多的人 感染了。很多人为了不感染就不出门了,大家纷纷戴上了N95口罩。上海的街头 再次空空荡荡,往日人流密集的淮海路变得冷冷清清。   每天新增感染的人数不计其数,火葬场和发热门诊都忙不过来了。不少人来 不及囤药,国家也没有提前备药,倒像是要报复。等大众反应过来药已经被抢光 了,更有甚者从美团上抢光了偏远地区的药。李帆一家未能躲过这一劫,全部中 招。李帆和他夫人症状较重,喉咙像吞刀片似的,全身肌肉酸痛,味觉也失去了。 李帆的女儿只发了高烧,烧到39度,过了两天就退了。而李帆的老丈人两口子卧 床不起,没过几天就出现了呼吸困难,李帆两口子只能忍着病痛把他们送进旁边 的三甲,老丈人刚送到不久就查出来白肺,丈母娘只是肺炎症状。送到医院后的 第三天夜里,李帆的老丈人走了,李帆和他夫人把眼泪都哭光了。尸体在医院太 平间停了两天,该送殡仪馆了。可是李帆打电话给殡仪馆,得到的答复却是预约 满了。他们听说黄牛订了不少位置,就联系上了一个黄牛,五天后火葬。   没想到政府出手整治黄牛,钱位两空。尸体于是又停了一周多,终于送到了 殡仪馆火葬。自那之后,李帆的想法与之前大不一样,他不再把这一切的美好归 因于政府的馈赠,也望穿了自己的奴性。2022年还剩最后一小时了,他站在窗边, 不自禁地感叹道:“什么疫情防控,到头来就是一场戏!”李帆的女儿在他身后 冷笑道:“你这才醒悟过来,早干啥去了?”两人对视许久,仰天长啸。   时间终将远去,但时间会记住你我的身影。往事如烟,但绝对不能让它随风 而去。 【网里乾坤】∽∽∽∽∽∽∽∽∽∽∽∽∽∽∽∽∽∽∽∽∽∽∽∽∽∽∽∽∽ ◆     《起死》:相对主义的自相矛盾与既得利益“无为”者的虚伪             ·王庆民·   《起死》是鲁迅《故事新编》中唯一一篇以戏剧剧本形式书写的小说。与 《新编》中其他作品类似,《起死》也是借用了历史人物和相关的价值观念,通 过讲述庄子与一位汉子的纠葛及论辩,用以表达对现世世相的批判与讽刺。   庄子是道家代表人物之一,其思想体系简单概括即四个字“相对主义”,所 谓“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并认为世间的一切都是虚幻的、可以由主观控 制和决定的。这样的思想与唯物主义、现实主义是相悖的、反科学反理性的。此 外,庄子和老子等道家学派人物还依此主张清静无为、隐居避世。虽然如果以此 来修身养性、实现自我心灵的满足并无不可,但如果以此指导现实生活,尤其是 有权力和影响力的人士用这种思想来看待时事、对待人民,那将是社会的灾殃。   鲁迅作为批判现实主义者、唯物主义者,一直反对道家这种虚无、自保的价 值观念。而鲁迅生活的年代,人民苦难深重、国家危机四伏。有许多人却信奉道 家观念,面对黑暗麻木不仁,得过且过、自我安慰。鲁迅对此非常愤怒,才写下 了《起死》来讽刺这类思想及信奉者。   鲁迅的批判逻辑严密、擅长通过反讽方式讥刺,《起死》就非常典型的体现 了这样的风格。文中通过庄子一系列自相矛盾的言行,将“相对主义”者的虚脱 离现实性、虚伪性、双重标准展现的淋漓尽致。   庄子在请神仙复活赤条条的汉子之后,汉子向他讨要衣服,庄子是这么说的:   “庄子——慢慢的,慢慢的,我的衣服旧了,很脆,拉不得。你且听我几句 话: 你先不要专想衣服罢,衣服是可有可无的,也许是有衣服对,也许是没有 衣服对。鸟有羽,兽有毛,然而王瓜茄子赤条条。此所谓‘彼亦一是非,此亦一 是非’,你固然不能说没有衣服对,然而你又怎么能说有衣服对呢? ……”   但是当庄子求助的巡士建议庄子给汉子一件衣服时,庄子却以需要见楚王为 由拒绝了:   “巡士—— (搔着耳朵背后,)这模样,可真难办……但是,先生……我看 起来,(看着庄子,)还是您老富裕一点,赏他一件衣服,给他遮遮羞……   庄子——那自然可以的,衣服本来并非我有。不过我这回要去见楚王,不穿 袍子,不行,脱了小衫,光穿一件袍子,也不行……”   屈原有事需要穿衣服,汉子也有事,探亲也需要穿衣服,总不能赤条条去见 亲戚吧。但是这时的巡士则“镇压”了汉子,庄子则在一旁听任巡士的“镇压”, 还和巡士友好告别:   “汉子——我要去探亲……   巡士——胡说!再麻烦,看我带你到局里去! (举起警棍,) 滚开!   (汉子退走,巡士追着,一直到乱蓬里。)   庄子——再见再见。   巡士——再见再见。您老走好哪!”   简短的对话将“庄子”的虚伪、其价值观的自相矛盾展现的淋漓尽致。“庄 子”并不是或者说不只是庄子,而是喻指从古代到鲁迅生活的民国时期,同样如 此虚伪、思想自相矛盾、言行不一的上流精英和知识分子们。   民国时期,面对破碎的山河和苦难的人民,一方面有大量知识分子心系民族 和劳苦大众,以各种方式积极投身到“救亡启蒙”的行动中;另一方面,也有很 多社会精英自私自利,或者认为现实不可救药、革命越革越坏,因此鼓吹包括道 家老庄哲学在内的消极无为、逃避现实的思想,并对那些积极批判和改造社会的 仁人志士冷嘲热讽。   不过,和《起死》中的庄子一样,这些主张“无为”、“淡泊”的精英虽然 口头上轻视名利、超脱世外,并且规劝人民也放下功名利禄的执念、多追求心灵 的宁静以求得幸福,却绝不肯让渡自己的既得利益,仍然靠着祖荫、人脉和剥削 工农过着优越的生活。如果有谁侵犯了他们的利益,就不会“无为”而是暴跳如 雷、利用包括统治机器在内的各种手段来镇压人民了。   民国如此,当代的“新中国”更如此。1989年那场风波之后,中国社会走向 沉沦,知识分子在内的上层精英也分化了。有些人仍然坚持呐喊,有些人彷徨后 归顺体制,还有些人,则变成了老庄哲学、儒家自保主义、宗教迷信思想的信徒。 这些信徒信奉其中某一思想或者混合信奉,共同点是都反对介入现实、主张清净 无为,并拒斥进步主义和激进主义。“告别革命”正是典型的口号。他们是这样 想和说的,也的确是这样做的。“告别革命”口号的提出者之一李泽厚,倾心于 美学研究且颇有成就,陶醉在自己和同好们编织的雅致的空中楼阁中自娱自乐。   而2012年之后,随着国内政治环境的恶化,越来越多中国知识分子变得犬儒 化,从青年学生到知名学者,从工商精英到体制内有才有闲有钱的既得利益阶层, 普遍逃避现实、遁入封闭和自愉的心灵世界中。而他们寻求的安慰心灵、麻醉自 己的思想价值,同样无外乎儒释道思想中“无为”、“淡泊”、“难得糊涂”这 套自我安慰的把戏。“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多么豁达呵!   可三十多年来的中国,大多数人民则生活在物质贫困、精神无尊严、个人权 利时时刻刻被侵犯的处境中。改革开放虽然富了一部分人,解决了大部分人的温 饱,但贫乏和痛苦仍是普遍的,数亿农民工在城市苦苦劳作,却连城市户籍都不 能取得,教育无缘医疗昂贵,生活没有保障,子女与父母分离,制造了多少被欺 凌和走向犯罪的留守儿童;继续务农的农民则在乡间如千年前的祖辈一样“足蒸 暑土气、背灼炎天光”,还要受到乡村干部恶胜地主的压榨盘剥;以前生活尚可 的大批国企工人下岗,大都没有得到补偿和妥善安置,许多曾经幸福的家庭妻离 子散、家破人亡;妇女、老年人等弱势群体应有的特殊权利与便利也得不到有效 保障,其中的许多人只能在残酷的丛林社会靠依附强者唾面自干的维持生活,直 到死去;残疾人、性少数群体、特殊疾病人群长期处于被政权和主流社会双重歧 视、剥削、压迫的处境中,有些人的生活可谓暗无天日。党权迫害、政府恶行和 司法黑暗,让本来就受苦受难的人民时常处在“有冤无处申、有理无处评”的冤 抑绝望中,许多人被迫害致死。即便到了以上状况有所改善的2020年,中国仍然 有四成人口收入不足1200元,政治与公民权更是零,生活贫困、权利丧失仍然是 大多数中国人“活着”的常态。   面对这些苦难与黑暗,那些信奉老庄哲学、虚无化一切、以相对主义诠释世 间万物的知识分子、社会精英是沉默的,而他们信奉的这些学说,正是他们开脱 责任、面对强权选择懦弱的借口。他们将一切是非、正邪、苦乐都虚无化,将一 切不公不义视作正常,将各种苦难当成人类社会的必然,自然也就没了不满与愤 怒,更没了改革和革命的意志和行动。他们已经在这些学说的荼毒下,忘记了作 为既得利益者旁观受难人民,本来就是极大的罪过。何况他们这种思想并不止于 自娱自乐,而是通过各种方式影响更多人,带动全社会犬儒化。   他们把苦难虚无化,将是非转化、将有无等同,也是对遭受苦难人民的侮辱。 那些在工厂流水线因工伤失去手指的工人,难道可以用庄子那套欺骗自己“有手 指就是没手指,没手指就是有手指”?被校园暴力家庭暴力的孩子,是不是要安 慰自己“被打就是打人,我被打等于打了人,我不仅不应该委屈还应该给打我的 人道歉”?还有,既然“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 哀邪”,那工人还上班干什么?农民也没必要下田了。如果这样,那工农们又吃 什么?“吃了等于没吃,没吃等于吃了”吗?至于主观意念对抗残酷现实,老人 看病没钱、孩子上学没学费,靠意念能治病上学吗?有些的确可以通过精神力量 去支撑,例如许多工厂加班加点,工人每天要强打精神工作12小时以上并连续工 作一个月,只能靠意志力撑着。但是那种感觉是享受还是痛苦?是压迫还是从容? 把被虐待当成快乐,那不是鲁迅笔下的阿Q吗?   当然,以上的假设只是一种极端的诠释。但虚无化和相对主义会极大淡化苦 难、混淆是非,让人们冷漠的对待自己和他人的苦难与不公、选择随波逐流和听 之任之,却是显而易见的现实。而且,大多数人民尤其底层民众,是没有条件像 知识精英那样去避世、理顺心态、恬淡生活的。他们已经被生活的重压压的喘不 过气,为生计疲于奔命,还往往遭受来自上层的压迫和同阶层的霸凌滋扰,根本 无心无力“清静无为”。   就像“打工诗人”许立志的诗中所说:   “我谈到血,也是出于无奈   我也想谈谈风花雪月   谈谈前朝的历史,酒中的诗词   可现实让我只能谈到血   血源自火柴盒般的出租屋   这里狭窄,逼仄,终年不见天日   挤压着打工仔打工妹   失足妇女异地丈夫   卖麻辣烫的四川小伙   摆地摊的河南老人   以及白天为生活而奔波   黑夜里睁着眼睛写诗的我   我向你们谈到这些人,谈到我们   一只只在生活的泥沼中挣扎的蚂蚁   一滴滴在打工路上走动的血   被城管追赶或者机台绞灭的血   沿途撒下失眠,疾病,下岗,自杀   一个个爆炸的词汇   在珠三角,在祖国的腹部   被介错刀一样的订单解剖着   我向你们谈到这些   纵然声音喑哑,舌头断裂   也要撕开这时代的沉默   我谈到血,天空破碎   我谈到血,满嘴鲜红”   许立志算是打工者中的异类,他毕竟还是会写诗,甚至还出版了诗集,尚且 生活如此逼仄艰难,更何况那些只认一些常用字、对历史和哲学几乎一无所知的 其他工人农民了。而且,许立志最终也自杀了(自杀时年仅24岁),大抵是无法 承受残酷的打工生活折磨,也无法从沉痛的思考中自拔,最终身心崩溃,绝望而 死。   对弱者、底层,繁重的工作和巨大的生活压力虽然残酷,更令其痛苦的是身 心被伤害、尊严遭践踏。像许立志一样的中国工人(一些国企职工除外)被当成 类似于奴工使唤。领班一怒,工人战栗,是许多血汗工厂的常态。不仅在工厂, 弱势群体、平民大众,总是会遭遇各种侮辱与侵害。而这往往是地位不俗、生活 体面的上层精英和知识分子难以感同身受的。   比鲁迅早一代的俄国作家契诃夫,在他的代表作之一《第六病室》中,对底 层的屈辱、上流精英的体面、后者对前者的不理解、知识精英高高在上清谈生命 意义之类东西的虚伪幼稚,都有颇为深刻的展示、剖析,并借“病人”格罗莫夫 和医生叶菲梅奇的对话表达了出来:   “为什么您认为自己有资格来宣扬探明生活意义、蔑视痛苦等等这类观点? 难道您以前受过苦?您知道什么叫痛苦?请问:您小时候挨过打吗?”   “不,我的父母痛恨体罚。”   “可是我经常挨父亲的毒打。我的父亲是个性情暴躁、害痔疮的文官,鼻子 很大,脖颈灰黄。不过还是谈谈您吧。您这一辈子,谁也没有用指头碰过您一下, 谁也没有吓唬过您,折磨过您,您健壮得像头牛。您在父亲的庇护下长大,他供 您上学读书,后来又找了一个高薪而清闲的肥缺。二十多年来您住着不花钱的公 房,供暖、照明、仆役,一应俱全,而且有权爱怎么工作就怎么工作,爱干几小 时就干几小时,哪怕什么事不做也行。您生来就是个懒散、疲沓的人,所以您竭 力把生活安排得不让任何事情来打扰您,免得您动一动位子。您把工作交给医生 和其他混蛋去做,自己坐在温暖安静的书房里,积攒钱财,读书看报。您自得其 乐,思考着各种各样高尚的胡言乱语,而且还,”伊凡·德米特里看一眼医生的 红鼻子,“爱喝酒。总而言之,您没有见过生活,根本不了解生活,您只是在理 论上认识现实。至于您蔑视痛苦、对什么都不表示惊奇,其原因很简单:人世的 空虚,身外之物和内心世界,蔑视生活、痛苦、死亡,探明生活的意义,真正的 幸福--凡此种种是最适合俄国懒汉的哲学。比如说,您看见一个农民在打他的 妻子。何必抱不平呢?由他打去吧,反正两人迟早都要死的,再说他打人侮辱的 不是被打的人,而是他自己。酗酒是愚蠢的,不成体统的,可是喝酒的要死,不 喝酒的也要死。有个村妇来找您,她牙疼……嘿,那算什么?疼痛是人对病痛的 一种观念,再说这世界上没有不生病的人,大家都要死的,所以你这婆娘,去你 的吧,别妨碍我思考和喝酒。年轻人来讨教怎样生活,该做什么。换了别人回答 前一定会认真考虑,可是您的答案是现成的:努力去探明生活的意义,或者努力 去寻找真正的幸福。可是这种神话中的‘真正的幸福’究竟是什么呢?当然,答 案是没有的。我们这些人被关在铁牢里,浑身脓疮,受尽煎熬,可是这很好,合 情合理,因为在这个病室和温暖舒适的书房之间其实毫无差异。好方便的哲学: 无所事事,良心清白,自以为是个智者……不,先生,这不是哲学,不是思考, 不是眼界开阔,而是懒惰,是巫师显灵,是痴人说梦……是的!”伊凡·德米特 里又勃然大怒,“您蔑视痛苦,可是,如果您的手指叫房门夹一下,恐怕您就要 扯开嗓门大喊大叫了!”   “也许我不大喊大叫呢,”安德烈·叶菲梅奇温和地微笑着说。   “是吗!哪能呢!假定说,您突然中风,咚地一声栽倒了,或者有个混蛋和 无耻小人,利用他的地位和官势当众侮辱您,您明知他这样做可以不受惩罚-- 嘿,到那时您就会明白叫别人去探明生活的意义、追求真正的幸福是怎么回事 了。”   契诃夫和鲁迅一样,都是伟大的文学家,也是深刻的思想家。他们最值得赞 誉的,并不是他们发明创造了什么学说、价值观,而是将人间残酷的真相、潜藏 在日常生活中的不公不义,以清晰的、深刻的、既直面丑恶又富有同情心的方式 和态度用语言文字表达出来,并让读者感到深深的震撼和警醒。《第六病室》这 段话,猛的拉开了隔在帝俄时代俄罗斯上层精英与平民大众之间的遮羞布,一边 是天堂,一边是地狱。   不止《第六病室》,契诃夫的许多作品如《姚内奇》、《带阁楼的房子》, 都在批判上层精英价值观与苦难现实的脱节、对人民切肤之痛的漠不关心或不接 地气。而他的更多作品如《困》、《苦恼》、《万卡》、《农民》、《哀伤》, 则将那些令达官显贵不愿提及、绅士淑女不敢正视、弱势底层习以为常的人民的 苦难,用血淋淋的方式暴露出来。契诃夫正是通过这种对比,告诉俄国和世界, 不要空谈形而上的这些哲学文学历史学东西了,保姆也要睡眠,赶车老人的孩子 也是生命,农民的孩子也要关爱和教育,残疾人要照看。人民暂时顾不上高大上 的心灵升华,只要老有所养、幼有所教、病有所医、难有所助,或者起码能在工 作之余舒舒服服的睡个好觉,就是幸福。这不止是19世纪末俄国人的诉求,也是 包括中国人在内不分肤色不分信仰的人类共同的希冀。   可惜的是,一百多年过去了,即便生产力和科技高速发展,世界文明已经进 化到契诃夫所在时代难以想象的发达程度,这些只是基本人权乃至起码生存权的 诉求在中国仍然没有广泛实现,或者比较含蓄的说是“不充分、不均衡”。在这 样的情况下,知识分子鼓吹“方生方死”、“物我两忘”,沉浸在“美啊美啊” 这类不能“经世致用”的学说中遁世自愉,是对人民的残忍。   其实,除极少数人外,绝大多数信奉老庄哲学“无为”、相对主义的,并不 真的无欲无求。和当年俄国上流社会一样,那些可以将一切虚无化、对社会变迁 安之若素的中国社会精英,往往都有着优越的地位、殷实的家底、广泛的人脉, 工作生活在安稳平静的环境中。知识分子虽然大都不太富裕,但衣食无忧还是能 轻易实现的,也往往有大量的闲暇时间通过读书等各种方式陶冶情操、修身养性。 温饱、安定、有起码尊严等作为人类享有的基本需求得到满足后,有些人还有更 大的欲望、更高的志向,而还有一些人已经可以真正“躺平”选择轻松生活了。 这时候这些人能“无为”,恰恰是前面已经“有为”而不需要再“为”;这些人 宣扬“无欲”,反而是因为已经满足了基础的、往往已超出常人的“欲”,并且 有条件继续满足自己这些欲望。或者说,他们的某些欲望的满足已经“常态化”, 就像吃饭喝水睡觉般自然常规,常规的他们自己和其他许多人都不再觉得这些他 们理所应当拥有、想要唾手可得的需求算是欲望。   就像历史上的庄子及许多知名的老庄哲学信奉者,哪个不是衣食无忧呢?甚 至很多都颇有身份地位,不用耕田不用洗衣不用徒步远行(即便简朴的老子还有 牛可以骑),有奴仆打理一切杂物。他们对丰衣足食已经习以为常,好像清心寡 欲,其实时时刻刻都在已经满足基础欲望的前提下生活。   即便他们放弃一些已得到的欲望,那也恰恰是因为他们已经满足了欲望并且 还能继续容易的得到,所以反而没有那么强烈的欲望了。这就像一个人经常忍饥 挨饿,那时时刻刻都有强烈欲望吃饱饭吃好饭,有碗饭在那就会吃个精光,甚至 还想吃更多,看起来食欲非常旺盛;另一个人天天都能饱餐,反而经常不吃饭少 吃饭,看起来没什么食欲。这并不是前者贪得无厌,仅仅是前者想满足基本需求 而常常不得,没有饱腹感和安全感;后者也不是多么能节欲,只是欲望早被满足 且随时都可以满足,满足感和安全感让食欲不再那么强。后者一点也不比前者高 尚,更没有道理指责前者沉溺于食欲,也没有资格说自己真的能够多么节欲。   还有两点更为讽刺的。第一,他们能够“清静无为”,正是建立在他们看不 起的“戚戚于贫贱、汲汲于富贵”的“俗人”为他们付出的基础上的。没有“养 蚕人”忍受猛于虎的苛政辛苦劳作,历朝历代的“庄子”们也就没有拜见王公贵 族的“罗绮”可穿了,甚至离开劳动人民后,粗布衣服都没有的穿、饭也没得吃, 只能像《起死》中赤裸的汉子那样试图做自杀这种“弱者的行为”了。   第二,这些知识精英看似不求取富贵、看淡了生死,但一旦触及他们或者他 们所属利益集团的利益,除了少数真的无所谓之外,大多数都会暴跳如雷的反对、 手脚并用的回击。就像中国的许多自由派人士,在劳工、女权、文教、地域等问 题上都持非常反动保守的立场。这从他们一边倒支持美国的特朗普及共和党右翼 至极右翼势力,就能非常明显的看出。他们一方面不愿意接受统治集团的压迫, 却又不愿意失去相对于普通民众的特权和优越地位。有些人顾影自怜于贵族家庭 的没落(虽然无可厚非,但非无可非议),却无视平民的苦难,甚至将主要是受 害者的人民说成主要是加害者;有些利用北京籍的地域出身占尽特权便宜、以作 为满清遗族为荣,却对指责其特权和历史责任者恶毒咒骂;有些研究劳工和底层 问题却态度极右仇恨左翼,还迷信反劳工反女权的宗教极端派别;有些男性甚至 部分上层女性对metoo运动颇有微词甚至大肆诋毁;有些在自己支持包装的“明 星作家”作假被戳穿后集体回护……   在关于“告别革命”的相关讨论中,这些保守派知识分子更是直言,相对于 尚有理性和秩序的专制统治者,他们更恐惧自下而上缺乏理智与节制的革命与各 种人民运动,担心自己和政权一倒被疯狂的革命洪流淹没。当激进的左翼的大众 与右翼专制政权对立且必须二选一时,他们宁可支持后者也不让前者胜利。这些 年中国自由派贬低法国大革命、吹捧“不流血”的英国“光荣革命”和美国立国 史(虽然英美民主自由化过程中流的血一点不比法国大革命少),贬低伏尔泰卢 梭及启蒙运动、抬高孟德斯鸠和亚当斯密及英美保守主义,就是这种思潮的典型 表现。这些保守主义者与信奉虚无主义、相对主义的人高度重合,即便并不同时 有这两类信仰,这两派人也相对更亲近(和与进步主义激进主义者的关系相比)。 这些人不仅不肯脱下自己的“袍子”和“小衫”,还不允许“无套裤汉”们也西 装革履、进出白金汉宫之类故国之宫,以免让自己不再相对尊贵,并且乐于让 “巡士”弹压“暴民”,比《起死》里的庄子更加无耻。他们就是专制极权的帮 凶。   在从古到今这种充满剥削与压迫、人民生计艰难的现实下,鼓吹“清净无 为”、相对主义、“告别革命”,从道义到道理上都是完全的错误。一切人与一 切人都存在契约关系,不同的人之间契约的具体内容、契约强弱与优先性有别 (例如家庭成员之间的互助优先性高于陌生人),但没有人应该抛弃社会责任、 公民义务。何况在当今中国这种高度不平等、社会阶层极为分化的情况下,作为 “上位者”的既得利益者对“下位者”的被侮辱与被损害者有巨大的亏欠,有强 烈的义务去成为像“十二月党人”那样的人,以救赎己罪和自我实现。   当然,在不公不义的社会中生活,尤其面对专制强权和黑恶势力时,并不是 每个人都有勇气和能力去履行责任、实现正义。例如我个人就因为种种原因难以 坚持所有理想(例如我想参与政治,但显然不适应于政治斗争,乃至知识分子间 的冲突、骂战,都让我不得不放弃一些阵地),面对各种恶人无法战胜而退却, 也没有完整的履行对家人和同胞的社会契约,经常逃避现实。中国知识分子普遍 都面临利维坦的威压,各种利益集团也都不好得罪,即便“名人”“大家”也各 自有难言之隐,所以选择沉默和旁观也不应苛责。但起码,知识分子不应该大肆 鼓吹虚无和相对主义,更不应该为一己之私或团体利益,使用一些似是而非、缺 乏正义与平等内涵的意识形态,来混淆是非、粉饰罪恶、淡化苦难。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相对主义、虚无主义,以及庄子的其他各种立场观点, 老庄哲学及儒释道及其他宗教或非宗教思想中的类似理念,并不是完全一无是处, 自有其哲学、文学、史学价值。但对这些学说和价值观,应该有一种全面系统的 认识,并且以人权与理性为标尺进行评判,而不应该被不加批判与深入思考的使 用,不应该成为类似于宗教“精神鸦片”式的惑世愚民的工具。   《起死》是虚幻小说,也是人类现实。人死不能复生,“起死”是虚幻,庄 子的相对主义本质上也是虚幻;庄子、汉子、巡士所思所想所言所行喻示的现实, 却在中国和世界一直实实在在的存在发生。面对“苦难生灵的叹息”,我们不应 该接受各种“虚幻的幸福”麻醉自己和大众,而要“纯洁勇猛向上”,除去“虚 伪的脸谱”和一切“昏迷与强暴”,要人类都受正当的幸福。 ◆     《理水》:教条空谈家的卑劣与务实主义者撑起的民族脊梁                  ·王庆民·   《理水》是鲁迅依凭“大禹治水”这一妇孺皆知的历史传说而写出的讽喻小 说。在原有的传说基础上,鲁迅根据需要而虚构了一系列人物和故事情节,在继 承“大禹治水”旧说表达的内容和情感同时,又在改编的故事中赋上新的意涵, 可谓“故事新编”的典型。   从古到今,有学识的国人(姑且简称为“学人”,比普通“知识分子”略高 一个层级,也是知识分子一部分)都颇受社会瞩目,他们的价值观和言谈举止往 往对世风国事有着重要影响。而从学人对现世的态度,可以分为不问世事的隐遁 者和涉足他物的入世者。而“入世”的学人也分有不同的类别,有的为国计民生 出谋划策乃至亲自出仕从征,做的是真正的“经世致用”之事;还有的,则常常 对时人和世事评头论足,内容多是冷嘲热讽,且热衷于各种宫闱隐私和花边秘闻, 即便谈“正经事”也是满口阴谋论。有些看起来很“正经”,但只是拿道德放大 镜指摘他人“不检”以维护传统秩序的封建卫道士。还有的连“卫道士”都算不 上,只是利用自身如孔乙己“回字有四样写法”的书袋知识来鄙夷他人、展示自 己的“才学”并获得优越感。   而鲁迅生活的年代,同样是以上这不同的几类“学人”“百花齐放”的时代。 “民国出大师”是被公认的常识,但“大师”与“大师”之间的差异,比“大师” 与文盲的差别性还要突出。无疑,“大师”都是有些才学的,“才高八斗、学富 五车”的大有人在。即便才学浅陋的,无论“之乎者也”还是“ABCD”也都能说 的头头是道。但不同的“大师”,志趣不同、品性不同、作为不同,对他人和现 实的影响也不同。如陈独秀、李大钊、蔡元培等文坛巨子都投身政治,成为实干 的革命家。鲁迅、胡适等人虽仍把学术和言事作为主业,但也以各种方式参与到 “救亡启蒙”的现实活动中(当然他们的学术和言事本身也是对现实的参与,但 毕竟不是更直接的参与)。   但也有许多学人,把主要精力放在考据某些历史乃至虚构作品的疑点、对现 实政治人物的道德及言论瑕疵吹毛求疵之类事情上。或者,有些学人也一直在干 “正事”,但也花费了极大精力于这些“疑古”和“考据”。民国时期以顾颉刚、 钱玄同、胡适等人为代表的“古史辨派”、诸多学人围绕小说《红楼梦》的背景 及细节等问题的进行考证的“红楼梦考证派”,都是非常典型的例子。这些可称 为“考据派(或根据其痴迷程度可进一步称为‘考据癖’)”的学人所做的各类 考证,也有一定学术意义和现实意义,甚至初衷恰恰是为了求真务实(这与他们 后来反而“务虚”形成鲜明对比),但价值是有限的。   更糟的是,他们的考证往往陷入了教条主义、虚无主义的泥潭,有些考证结 论的依据看起来非常可笑、脱离常识。这些“考据癖”也在考证中背弃了追求真 理、明辨是非的初衷,将对于考据结果的学术争论变成名利之争、意气之争。一 些擅于“考据”的“学人”拿着并无现实意义的各种“考证结果”来炫耀和自得, 并贬损那些对他们的结论有异见、对其考据行为嗤之以鼻的其他学人及一般民众, 以此展示其“考据”之才和得到“知识优越者”的满足。   鲁迅写下《理水》的目的之一,正是对这些“不务正业”(或本来出于有意 义目的,但逐渐迷失方向迷失自我)、拿佶屈聱牙知识自恃的“考据癖”们的讥 讽。正如《理水》中这段对于“学者们”的描绘:   “灾荒得久了,大学早已解散,连幼稚园也没有地方开,所以百姓们都有些 混混沌沌。只在文化山上,还聚集著许多学者,他们的食粮,是都从奇肱国用飞 车运来的,因此不怕缺乏,因此也能够研究学问。然而他们里面,大抵是反对禹 的,或者简直不相信世界上真有这个禹。   每月一次,照例的半空中要簌簌的发响,愈响愈厉害,飞车看得清楚了,车 上插一张旗,画著一个黄圆圈在发毫光。离地五尺,就挂下几只篮子来,别人可 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只听得上下在讲话:   “古貌林!”   “好杜有图!”   “古鲁几哩……”   “O.K!”   飞车向奇肱国疾飞而去,天空中不再留下微声,学者们也静悄悄,这是大家 在吃饭。独有山周围的水波,撞著石头,不住的澎湃的在发响。午觉醒来,精神 百倍,于是学说也就压倒了涛声了。   “禹来治水,一定不成功,如果他是鲧的儿子的话,”一个拿拄杖的学者说。 “我曾经搜集了许多王公大臣和豪富人家的家谱,很下过一番研究工夫,得到一 个结论:阔人的子孙都是阔人,坏人的子孙都是坏人——这就叫作‘遗传’。所 以,鲧不成功,他的儿子禹一定也不会成功,因为愚人是生不出聪明人来的!”   “O.K!”一个不拿拄杖的学者说。   “不过您要想想咱们的太上皇,”别一个不拿拄杖的学者道。   “他先前虽然有些‘顽’,现在可是改好了。倘是愚人,就永远不会改 好……”   “O.K!”   “这这些些都是费话,”又一个学者吃吃的说,立刻把鼻尖胀得通红。“你 们是受了谣言的骗的。其实并没有所谓禹,‘禹’是一条虫,虫虫会治水的吗? 我看鲧也没有的,‘鲧’是一条鱼,鱼鱼会治水水水的吗?”他说到这里,把两 脚一蹬,显得非常用劲。   “不过鲧却的确是有的,七年以前,我还亲眼看见他到昆仑山脚下去赏梅花 的。”   “那么,他的名字弄错了,他大概不叫‘鲧’,他的名字应该叫‘人’!至 于禹,那可一定是一条虫,我有许多证据,可以证明他的乌有,叫大家来公 评……”   于是他勇猛的站了起来,摸出削刀,刮去了五株大松树皮,用吃剩的面包末 屑和水研成浆,调了炭粉,在树身上用很小的蝌蚪文写上抹杀阿禹的考据,足足 化掉了三九廿七天工夫。但是凡有要看的人,得拿出十片嫩榆叶,如果住在木排 上,就改给一贝壳鲜水苔。   横竖到处都是水,猎也不能打,地也不能种,只要还活着,所有的是闲工夫, 来看的人倒也很不少。松树下挨挤了三天,到处都发出叹息的声音,有的是佩服, 有的是皮劳。但到第四天的正午,一个乡下人终于说话了,这时那学者正在吃炒 面。   “人里面,是有叫作阿禹的,”乡下人说。“况且‘禹’也不是虫,这是我 们乡下人的简笔字,老爷们都写作‘禺’,是大猴子……”   “人有叫作大大猴子的吗?……”学者跳起来了,连忙咽下没有嚼烂的一口 面,鼻子红到发紫,吆喝道。   “有的呀,连叫阿狗阿猫的也有。”   “鸟头先生,您不要和他去辩论了,”拿拄杖的学者放下面包,拦在中间, 说。“乡下人都是愚人。拿你的家谱来,”他又转向乡下人,大声道,“我一定 会发见你的上代都是愚人……”   “我就从来没有过家谱……”   “呸,使我的研究不能精密,就是你们这些东西可恶!”   “不过这这也用不着家谱,我的学说是不会错的。”鸟头先生更加愤愤的说。 “先前,许多学者都写信来赞成我的学说,那些信我都带在这里……”   “不不,那可应该查家谱……”   “但是我竟没有家谱,”那“愚人”说。“现在又是这么的人荒马乱,交通 不方便,要等您的朋友们来信赞成,当作证据,真也比螺蛳壳里做道场还难。证 据就在眼前:您叫鸟头先生,莫非真的是一个鸟儿的头,并不是人吗?”   “哼!”鸟头先生气忿到连耳轮都发紫了。“你竟这样的侮辱我!说我不是 人!我要和你到皋陶大人那里去法律解决!如果我真的不是人,我情愿大辟—— 就是杀头呀,你懂了没有?要不然,你是应该反坐的。你等著罢,不要动,等我 吃完了炒面。”   “先生,”乡下人麻木而平静的回答道,“您是学者,总该知道现在已是午 后,别人也要肚子饿的。可恨的是愚人的肚子却和聪明人的一样:也要饿。真是 对不起得很,我要捞青苔去了,等您上了呈子之后,我再来投案罢。”于是他跳 上木排,拿起网兜,捞著水草,泛泛的远开去了。看客也渐渐的走散,鸟头先生 就红著耳轮和鼻尖从新吃炒面,拿拄杖的学者在摇头。   然而“禹”究竟是一条虫,还是一个人呢,却仍然是一个大疑问。”   小说中“学者们”的言辞、观点、态度,就是现实世界里民国“考据派”的 文字影画。这段文字中关于“禹是人还是虫”的争论,也正是取自“古史辨派” 对“禹”这一历史人物事迹的质疑和争议。学者们在谈论禹时各种荒诞的说辞和 行为,也都是现实中的“考据派”曾经说过做过的。   这些擅长考据者的部分说辞和观点,严格说来可能的确正确,但是并没有什 么实际意义。“回字的四样写法”众所周知,其他的例子还有很多。例如明末顾 炎武与朋友李因笃见面,并住在李的家中。一天早晨李喊顾炎武起床,说“汀芒 久矣”。顾炎武不解其意,李说“你平时好谈古音,不知道按古音‘天’应读 ‘汀’、‘明’读‘芒’吗?”顾炎武为之失笑。按古音李或许是对的,但是语 言文字最重要不是为了实用吗?把语言文字“原教旨化”,不仅毫无实际意义, 还让已经适应已演化现在读音和写法的大众无所适从。“考据派”们的问题就在 于,在脱离实际的前提下根据某些学术规矩构建各种“空中楼阁”式结论,还试 图要所有人都接受。他们一些人自称“疑古派”,其实恰恰是“泥古派”。   不过,“考据派”虽有种种缺点,但是本质并不坏,只是比较偏狭、学究气 强罢了。就像文中的“鸟头先生”,虽然有些傲慢固执,但换个角度看,也算个 有原则的知识分子。鲁迅对他们也只是适当的讥讽一下罢了。   《理水》真正要讽刺的,是那些一方面为了某些不必要事情投入巨大精力钻 研争议,另一方面却无视人民疾苦、不介入现实问题、鄙夷实干者的空谈家、卫 道士。小说中,如上那些吃食不愁、热烈讨论如“禹是不是一条虫”的“学者 们”,到了真正的民生议题如灾荒、疫病、治水等问题上,就成了这幅模样:   “一大阵独木大舟的到来,是在头上打出疙瘩的大约二十多天之后,每只船 上,有二十名官兵打桨,三十名官兵持矛,前后都是旗帜;刚靠山顶,绅士们和 学者们已在岸上列队恭迎,过了大半天,这才从最大的船里,有两位中年的胖胖 的大员出现,约略二十个穿虎皮的武士簇拥著,和迎接的人们一同到最高巅的石 屋里去了。   大家在水陆两面,探头探脑的悉心打听,才明白原来那两位只是考察的专员, 却并非禹自己。   大员坐在石屋的中央,吃过面包,就开始考察。   “灾情倒并不算重,粮食也还可敷衍,”一位学者们的代表,苗民言语学专 家说。“面包是每月会从半空中掉下来的;鱼也不缺,虽然未免有些泥土气,可 是很肥,大人。至于那些下民,他们有的是榆叶和海苔,他们‘饱食终日,无所 用心’,——就是并不劳心,原只要吃这些就够。我们也尝过了,味道倒并不坏, 特别得很……”   “况且,”别一位研究《神农本草》的学者抢著说,“榆叶里面是含有维他 命W的;海苔里有碘质,可医瘰疬病,两样都极合于卫生。”   “O.K!”又一个学者说。大员们瞪了他一眼。   “饮料呢,”那《神农本草》学者接下去道,“他们要多少有多少,一万代 也喝不完。可惜含一点黄土,饮用之前,应该蒸馏一下的。敝人指导过许多次了, 然而他们冥顽不灵,绝对的不肯照办,于是弄出数不清的病人来……”   “就是洪水,也还不是他们弄出来的吗?”一位五绺长须,身穿酱色长袍的 绅士又抢著说。“水还没来的时候,他们懒著不肯填,洪水来了的时候,他们又 懒著不肯戽……”   “是之谓失其性灵,”坐在后一排,八字胡子的伏羲朝小品文学家笑道。 “吾尝登帕米尔之原,天风浩然,梅花开矣,白云飞矣,金价涨矣,耗子眠矣, 见一少年,口衔雪茄,面有蚩尤氏之雾……哈哈哈!没有法子……”   “O.K!”   这样的谈了小半天。大员们都十分用心的听着,临末是叫他们合拟一个公呈, 最好还有一种条陈,沥述著善后的方法。   ……   所有居民就同时忙碌起来,洗叶子,切树皮,捞青苔,乱作一团。他自己是 锯木版,来做进呈的盒子。有两片磨得特别光,连夜跑到山顶上请学者去写字, 一片是做盒子盖的,求写“寿山福海”,一片是给自己的木排上做扁额,以志荣 幸的,求写“老实堂”。但学者却只肯写了“寿山福海”的一块。”   这些绅士和学者,自己每天衣食无忧高谈阔论,但到了真正需要他们诉说下 情、为民请命时,都变成了粉饰太平的御用文人。他们对下民们不仅缺乏同情, 还充满鄙视,哪怕他们享受的各种“特供”和特权皆是“下民”们的血汗。他们 在鄙视“下民”的同时,又对“上官/大员”无耻献媚,卖弄他们的才华,以取 悦“上官”和满足虚荣。他们对于“上官”的需要有求必应,而对“下民”的请 求则置之不理。至于“下民”的苦难凄惶,只是他们舞文弄墨的点缀、夸夸其谈 的佐料。尤为无耻的一点是,他们将“下民”的苦难归咎于“下民”自身的愚昧, 以轻佻的语气调侃讥讽,还提出各种完全不切实际的“解决方案”。如果他们拿 出“考据”的十分之一精力、“卖弄”的百分之一热情,去言说“下民”真正的 苦难,百姓也能得救。可他们并不愿意,百姓的疾苦、社会的现实,在他们心里 不及其个人兴趣爱好重要性的九牛一毛。   空谈和虚伪的不仅是“学者”,“大员”们更重要性是会利用救灾来为自身 的政绩增光添彩。他们在救灾过程中敷衍了事、满嘴官腔,但在庆祝救灾“功绩” 时却能大手大脚、表露真情:   当两位大员回到京都的时候,别的考察员也大抵陆续回来了,只有禹还在外。 他们在家里休息了几天,水利局的同事们就在局里大排筵宴,替他们接风,份子 分福禄寿三种,最少也得出五十枚大贝壳。这一天真是车水马龙,不到黄昏时候, 主客就全都到齐了,院子里却已经点起庭燎来,鼎中的牛肉香,一直透到门外虎 贲的鼻子跟前,大家就一齐咽口水。酒过三巡,大员们就讲了一些水乡沿途的风 景,芦花似雪,泥水如金,黄鳝膏腴,青苔滑溜……等等。微醺之后,才取出大 家采集了来的民食来,都装着细巧的木匣子,盖上写著文字,有的是伏羲八卦体, 有的是仓颉鬼哭体,大家就先来赏鉴这些字,争论得几乎打架之后,才决定以写 著“国泰民安”的一块为第一,因为不但文字质朴难识,有上古淳厚之风,而且 立言也很得体,可以宣付史馆的。   评定了中国特有的艺术之后,文化问题总算告一段落,于是来考察盒子的内 容了:大家一致称赞著饼样的精巧。然而大约酒也喝得太多了,便议论纷纷:有 的咬一口松皮饼,极口叹赏它的清香,说自己明天就要挂冠归隐,去享这样的清 福;咬了柏叶糕的,却道质粗味苦,伤了他的舌头,要这样与下民共患难,可见 为君难,为臣亦不易。有几个又扑上去,想抢下他们咬过的糕饼来,说不久就要 开展览会募捐,这些都得去陈列,咬得太多是很不雅观的。”   显然,“下民”的疾苦从不放在他们心中,大吃大喝、欢饮作乐,才是他们 所热衷的。这些“大员”在附庸风雅、务虚逐名方面,也不亚于那些“学者”。 他们对于具体如何赈灾、预防下次灾害,都毫无兴趣,但非常乐于“鉴赏”“下 乡”过程中得到的各种纪念物,将之视为自身勤政的留念和功绩的标志。   这样的“大员”和“学者”,从古到今都是不缺的。无论是结绳记事、口口 相传的上古传说时代,还是漫长的“秦制”下的中国农耕专制时期,以及如今的 “人民共和国”,尸位素餐、大搞官僚主义形式主义的官员,依附体制、附庸风 雅的知识分子,都与鲁迅描绘的这些丑角丑态惊人相似乃至有过而无不及。中国 古代专制王朝的官员,总能利用各种政策和工程,以自肥腰包和夸耀政绩。如德 国汉学家魏特夫提出的中国专制主义社会是“治水社会”,即利用大型工程来实 现集权,而各级官员都能从中获利。中共建政以来,多少民生工程成为形象工程, 各种生产基建充斥形式与腐败,人民从中最多只能得到残羹剩饭,而官员和依附 他们的亲属、朋友、黑帮却能赚的盆满钵满。在大赚特赚之余,还总是要自夸躬 亲的辛苦,装裱工作的不易。而为这些官员歌功颂德的知识分子,更是遍地皆是。 从中央到地方的官方媒体和自媒体,再到文联、作家协会,都充斥着拍马屁的高 手。官员的一分政绩,他们可以夸张成百分;百姓的万千苦难,他们就一笔带过。 中国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就是这种宣传模式的集大成者。   这样的人当道,怎么能真正救济斯民呢?只有真正的务实主义者,才能真正 知晓社会的真情、了解人民的所需、找到改变的方法。可是,当务实者提出改革 建议后,那些教条的官僚们却扮起了传统卫道士的角色,加以阻挠和破坏:   一群乞丐似的大汉,面目黧黑,衣服奇旧,竟冲破了断绝交通的界线,闯到 局里来了。   ……   这时候,局里的大厅上也早发生了扰乱。大家一望见一群莽汉们奔来,纷纷 都想躲避,但看不见耀眼的兵器,就又硬著头皮,定睛去看。奔来的也临近了, 头一个虽然面貌黑瘦,但从神情上,也就认识他正是禹;其馀的自然是他的随员。   这一吓,把大家的酒意都吓退了,沙沙的一阵衣裳声,立刻都退在下面。禹 便一径跨到席上,在上面坐下,大约是大模大样,或者生了鹤膝风罢,并不屈膝 而坐,却伸开了两脚,把大脚底对着大员们,又不穿袜子,满脚底都是栗子一般 的老茧。随员们就分坐在他的左右。   “大人是今天回京的?”一位大胆的属员,膝行而前了一点,恭敬的问。   “你们坐近一点来!”禹不答他的询问,只对大家说。“查的怎么样?”   大员们一面膝行而前,一面面面相觑,列坐在残筵的下面,看见咬过的松皮 饼和啃光的牛骨头。非常不自在——却又不敢叫膳夫来收去。   “禀大人,”一位大员终于说。“倒还像个样子——印象甚佳。松皮水草, 出产不少;饮料呢,那可丰富得很。百姓都很老实,他们是过惯了的。禀大人, 他们都是以善于吃苦,驰名世界的人们。”   “卑职可是已经拟好了募捐的计划,”又一位大员说。“准备开一个奇异食 品展览会,另请女隗小姐来做时装表演。只卖票,并且声明会里不再募捐,那么, 来看的可以多一点。”   “这很好。”禹说著,向他弯一弯腰。   “不过第一要紧的是赶快派一批大木筏去,把学者们接上高原来。”第三位 大员说,“一面派人去通知奇肱国,使他们知道我们的尊崇文化,接济也只要每 月送到这边来就好。学者们有一个公呈在这里,说的倒也很有意思,他们以为文 化是一国的命脉,学者是文化的灵魂,只要文化存在,华夏也就存在,别的一切, 倒还在其次……”   “他们以为华夏的人口太多了,”第一位大员道,“减少一些倒也是致太平 之道。况且那些不过是愚民,那喜怒哀乐,也决没有智者所玩想的那么精微的。 知人论事,第一要凭主观。例如莎士比亚……”   “放他妈的屁!”禹心里想,但嘴上却大声的说道:“我经过查考,知道先 前的方法:‘湮’,确是错误了。以后应该用‘导’!不知道诸位的意见怎么 样?”   静得好像坟山;大员们的脸上也显出死色,许多人还觉得自己生了病,明天 恐怕要请病假了。   “这是蚩尤的法子!”一个勇敢的青年官员悄悄的愤激著。   “卑职的愚见,窃以为大人是似乎应该收回成命的。”一位白须白发的大员, 这时觉得天下兴亡,系在他的嘴上了,便把心一横,置死生于度外,坚决的抗议 道:“湮是老大人的成法。‘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老大人升天 还不到三年。”   禹一声也不响。   “况且老大人化过多少心力呢。借了上帝的息壤,来湮洪水,虽然触了上帝 的恼怒,洪水的深度可也浅了一点了。这似乎还是照例的治下去。”另一位花白 须发的大员说,他是禹的母舅的干儿子。   禹一声也不响。   “我看大人还不如‘干父之蛊’,”一位胖大官员看得禹不作声,以为他就 要折服了,便带些轻薄的大声说,不过脸上还流出著一层油汗。“照着家法,挽 回家声。大人大约未必知道人们在怎么讲说老大人罢……”   “要而言之,‘湮’是世界上已有定评的好法子,”白须发的老官恐怕胖子 闹出岔子来,就抢著说道。“别的种种,所谓‘摩登’者也,昔者蚩尤氏就坏在 这一点上。”   禹微微一笑:“我知道的。有人说我的爸爸变了黄熊,也有人说他变了三足 鳖,也有人说我在求名,图利。说就是了。我要说的是我查了山泽的情形,征了 百姓的意见,已经看透实情,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非‘导’不可!这些同事, 也都和我同意的。”   他举手向两旁一指。白须发的,花须发的,小白脸的,胖而流着油汗的,胖 而不流油汗的官员们,跟着他的指头看过去,只见一排黑瘦的乞丐似的东西,不 动,不言,不笑,像铁铸的一样。   面对禹(大禹)这个锐意革新的“上官”,虽然这些官僚仍然阿谀奉承,但 是却突然有了对抗的勇气。对他们而言,“祖宗之法不可变”,现实如何不重要, 重要的是遵循旧例,根本上是维护纲常道统。在“祖宗之法”面前,禹这个“上 官”相对又成为“下者”了。这样的情节历史各阶段总是会有,秦相王绾反郡县 制、汉初窦太后庄青翟阻止武帝改制、北魏鲜卑贵族阻挠孝文帝改革、北宋“旧 党”破坏王安石变法、清末官僚腐儒反对戊戌变法、民国北洋保守派尊孔复古反 对思想革新、中共统治时期保守左派反对改革开放及阻碍民主化,皆是实例。   在反对务实的救国救民措施同时,这些守旧派还不忘粉饰传统,以及践踏人 民的生命和尊严。禹的属官们那套“文化存在、学者存在,其他都在其次,人太 多了减少一些才是太平之道”就是历朝历代绝大多数官僚和学者的写照。他们视 百姓生命如草芥,只想着所谓的文化与道统。如朱熹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荣禄刚毅徐桐等人的“祖宗之法不可变”、康有为辜鸿铭王国维等人的尊孔守旧, 都是将传统文化和名教纲常置于国家与人民的利益之上,泥古不化、阻挡历史潮 流。   虽然“文化是一国的命脉,学者是文化的灵魂,只要文化存在,华夏也就存 在,别的一切,倒还在其次”也未必全错,如钱穆、傅斯年等人在抗战中编撰国 史,就是希望为可能亡国灭种的中国和华夏民族,保留历史的记忆与文化的火种, 以图民族在未来的复兴。但像钱穆等人这样真诚热爱国家和人民的是少数,大多 数则是如前面那些守旧腐儒般无视众生疾苦,死抱传统不放,还自私自利、虚伪 不诚。   而真正值得敬佩的,则是像禹和他的那些“黑瘦的乞丐似的东西,不动,不 言,不笑,像铁铸的一样”的同事们。他们翻山越岭、跨过江河、风餐露宿,通 过实地考察和实验,得出了“湮”不如“导”的结论。禹和同事们破衣烂衫、脚 上皆是老茧,看起来如乞丐一般,和光鲜文雅的官僚与学者形成鲜明对比。后者 衣冠楚楚,却是腐化堕落和空谈之辈,是附着于国家民族的败类;前者看起来丑 陋,却是辛劳的实干家,是真正的民族脊梁。   鲁迅先生在《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一文中提到:“我们从古以来,就有 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 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 的脊梁。”而大禹这样的实干家,就是埋头苦干的民族脊梁。不仅在小说中如此, 史书中的大禹亦如是。虽然关于大禹的事迹乃至大禹这个人物是否存在,都仍有 争议,但他可被视为上古中国英雄的化身。即便没有一个叫“禹”的具体的人, 也有叫其他名字的或干脆无名的人士,在那个尚且是钻木取火乃至茹毛饮血的时 代,为华夏儿女、为人类,开辟着生存发展的路径。   大禹之后,中国历朝历代也都有类似品质和贡献的英雄。如揭竿而起反抗暴 秦的陈胜、吴广;出使异域持节守忠(非忠于君主而是忠于国家民族)的张骞、 苏武;忠贞爱民鞠躬尽瘁的诸葛武侯;抵抗侵略恢复河山的岳飞、辛弃疾;凛然 正气不屈而死的文天祥、于谦、黄道周;兴修水利促进农桑的李冰、贾思勰、黄 道婆;开辟古代中国科学和实证研究事业的祖冲之、沈括、宋应星……即便在严 酷的专制和思想禁锢下,仍然有如此之多的英雄人物为民请命、为国干城。这些 人共同的特点,就是勇于献身,长于实干。他们不是空言者,而是实践者。他们 将道德与知识“经世致用”,而非教条的遵循和空谈,更不会卖弄才华以自裱自 娱。他们不惧流言和毁谤,敢为天下先,既坚持忠贞的信仰,又不沦为迂顽的腐 儒。   当然,他们仍然是国人、中国官员、中国知识分子中的极少数。但正是这极 少数人,带领广大的人民大众,冲破了各种守旧顽固势力的阻挠,直面内外敌人 的绞杀,沉重打击了内部专制者和外部入侵者,让民族得以生存发展、有所革新。 即便他们中许多人无法扭转大局,甚至饮恨而终,但仍然减少了人民的苦难,留 下了各种宝贵的有形与无形遗产,激励着当时和后来的中华儿女奋发图强。而鲁 迅在《理水》中塑造的禹和其同事的形象,即是这些英雄人物、实干家的写照。   可是,鲁迅的讽喻并没有到此为止。《理水》的最后一节,就讲了禹治水成 功后的故事。禹成功平息了水患,于是京都重新繁盛,“阔人”们又富贵了起来, 帝舜也得到了更多的供奉。而人们也在添油加醋的夸张式的传诵禹治水的过程和 功绩,与之前对禹的不信任和其更改旧例的鄙夷形成鲜明对比。“功高震主”的 禹,让帝舜都礼让三分,重臣皋陶也毕恭毕敬。   此时的禹,仍然忧国忧民。但他也追随官员和“阔人”们的习惯,衣着不再 简朴,也注重祭祀等礼仪。而禹改变的不止是他的外表,还有他的内心。随着他 治水的成功和地位的提升,曾经不慕荣利的埋头苦干,已经成了往事和资本。声 势日隆的禹,已有了私心与野心。他开始或明或暗的对舜批评,暗示舜要退位让 贤。而众所周知,后来舜也的确将帝位禅让给禹。只是,这禅让是真心诚意的让 贤,还是被逼迫而不得已,就成了历史的谜团和后人争议的疑点了。而他口口声 声说不把自己儿子启当做儿子看待,但最终也传位给了儿子,开创了“家天下” 的时代。   这样的蜕变是令人痛心的,但也是必然的。权力、地位、荣誉、威势,让人 的自私、贪婪、虚伪、残忍等恶的品性得到几何级放大。任何曾经的纯良之辈, 在经过社会和官场的大染缸洗礼后,尤其接触了各种生杀大权和金钱美色、经历 了残酷的权力斗争,就不再单纯善良,甚至比那些“老油条”更加贪恋权力和权 力带来的一切。   鲁迅对此向来是警惕的、批判的。“一阔脸就变,所砍头渐多”,就是鲁迅 目睹了曾经的革命者乃至战友当权后蜕变为腐败的政客和军阀后,发出的哀叹与 抨击。而其小说《孤独者》描绘的魏连殳的转变过程,也是在反映曾经的理想者 经过现实打磨后的恶性蜕变。   而这样的蜕变,同样在历朝历代都不新鲜。朱元璋、李自成、洪秀全那样的 农民起义者自不必说,即便有着“先进理论”武装的国民党、共产党,又好到哪 里去了呢?就像《潜伏》中谢若林所说:“你看看现在那些为官的人,嘴上都是 主义,那心里全是生意”。而剧中“站长”吴敬中的话也为此做了注脚:“凝聚 意志,保卫领袖。这八个字我研究了十五年那,从复兴社到现在。结果就是,人 不为己,天诛地灭。”从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的“劫收”,到蒋经国上海“打虎” 受挫,国民党政权业已腐烂,人心尽失。   可共产党更糟。中共在取得统治全国的胜利前,一直标榜清廉自律(哪怕其 实也是“衣分三色、食分五等”),毛泽东还专门提到要走出历史兴亡周期率, 不要成为第二个李自成。可是,中共建政数十年,无论毛时代还是邓时代及现在, 腐败之深之广之烈,不亚于任何时代,相比国民党统治大陆时期更是要糟糕许多。 这是因为它完全垄断了权力,没有制衡与监督。曾经的艰苦朴素、不怕牺牲,反 而成为他们当权前骗取人民信任的手段、当权后巧取豪夺的跳板。而各种阿谀逢 迎、空谈乱谈,官僚主义与形式主义,更是盛于历朝历代。而中共表面上对信仰 的高度神化与尊崇,与实际上高度腐化堕落的肮脏,以及这种对比的鲜明、其名 义与实际的分裂程度,则是中外亘古未有(苏联也没有名实分裂到这种地步,或 许只有将马列主义从宪法删除之前的朝鲜(1992年删除“马列主义”、2009年删 除“共产主义”)可以相比)。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在一个人/一群人/一个组织掌握权 力、露出本相前,人们很难真的知晓他会节约自律还是骄奢淫逸,是爱民如子还 是杀人如麻。所以,权力的制约与监督至关重要。我们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人的 道德自律上,而是要通过制度和环境对掌权者进行约束。   回到本文主题上来。鲁迅的《理水》,主要还是在讽刺空谈家的虚伪和教条、 赞颂务实的改革者。这样的讽喻,从来是不过时的。当今的中国,华而不实的、 依附体制和权贵的、务虚的、言行不一的、死板教条的知识分子俯拾皆是,而有 真才实学的、脚踏实地的、勇于创新和开辟新路的学者与公民,却极为稀缺。明 末的顾炎武提出“经世致用”,反对空谈美学与性灵,切中的不仅是当年的积弊, 也是对当代华夏的预言与警告。   当然,如今中国知识分子的依附、务虚、教条,根本上在于体制的专制与僵 化、教育的因循与腐败。如果体制和环境不能改变,知识分子很难独立的创新, 更不可能凭在野的自身力量去改变现实。但人总是有主观能动性的、知识分子总 是有思想和知识的,一切事在人为。即便在高压统治下,学者毕竟也有独立的书 房和安静的图书馆,有条件学习和静思。“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 《春秋》”,当今的学者物质条件比古代的困厄者好的太多,难道还不能开拓进 取吗?至于现实里的各种苦难与羞辱,其实恰恰可以作为极有价值的体验加以反 思,并推己及人,以同理心感知更加弱势和无法表达感受的平民大众所受的不公 不义,并推动现实的改变,让自己和其他无话语权的人民能够少受些天灾人祸的 折磨,多些幸福与尊严。   显然,以上这些对于知识分子,尤其有一定地位和资源、不需为基本生计忧 愁的知识分子,是并不难做到的。但是有这些条件的人并不肯做,借口往往是体 制和环境,可根本上是因为他们的自私利己。如钱理群教授所说,中国的高校在 培养“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这些“精致利己主义者”的主要特征,是“高智商, 世俗,老到,善于表演,懂得配合,更善于利用体制达到自己的目的”。显然, 他们并不逃避体制,反而善于利用体制;他们不排斥环境,反而乐于适应环境。 他们看似是体制的受害者,但其实更多是受益者,乃至是体制的一部分和坚定的 维护者。他们不反对体制、不改变环境,并不只是无奈的“不能也”,还是有意 的“不为也”。而各种务虚、空谈、教条,也是为能够在体制内生存、维系关系 网、谋取私利,而有意为之。   这些知识分子,尤其是成为学者和已入仕为官者,其“精致利己”的言行并 不仅是道德的堕落,更是对国家民族和人民大众的不负责,乃至违法犯罪、毁坏 国计民生。例如中国工程院院士、“医学家”钟南山,传染病学专家李兰娟,在 包括新冠疫情问题在内的一些议题上含糊其辞,以及推荐/背书一些并不可靠的 防治手段(如赞同封城和隔离、推荐中医中药防治新冠),自己名利双收,而亿 万国人则被直接间接的坑害。中科院院士、气候问题专家丁仲礼,因为私利或某 些利益集团的挟制,在气候问题上使用颇具误导性的言辞,导致国人严重缺乏对 气候变暖的重视,这对中国和世界都是灾难。今年在中国各地尤其四川省发生的 极罕见高温和旱灾,仅仅是一个开始。如果中国早些和更大力度预防气候危机, 就可能避免今天和未来的灾难。而现在,几乎已经来不及了。这些拥有极大话语 权的专家学者,为了一己之私,或者某些不得已,而如此撒谎或变造事实,为祸 之烈令人惊恐而愤怒。   而还有更多的知识分子,则是沉默的、搅浑水的、插科打诨的,发言自私、 轻佻、片面,也从不为言论负责。例如在气候变化问题上,随便一个中文互联网 平台,无论平民还是大V,充斥误导性言论和各种调侃。这些人不像一板一眼的 卫道士,但看起来更加可憎。他们从不真诚的对待包括气候问题在内的各种社会 民生议题,也不去实证,却还讥讽西方专业人士和实践环保的现代公民。在其他 议题上,也大都如此,并自以为是一种幽默和平易近人。当然,起码一部分无主 观恶意的,这样发言无可厚非,但并非无可非议。   回想一百年前的“新青年”们,怀揣“民主”与“科学”的理想,坚持“自 由的而非奴隶的;进步的而非保守的;进取的而非退隐的;世界的而非锁国的; 实利的而非虚文的;科学的而非想像的”六大原则,开辟中华民族的新前路。其 虽挫折不断,但成就亦多。“实业救国”让中国从落后的农业国迈向发达的工业 国,教育医疗的普及、铁路公路的铺展、矿产资源的探采,都是知识分子和人民 大众在民国黄金时代的业绩。只是可惜,日本侵华摧毁了刚刚建立的锦绣芳华。 但国人没有屈服,知识分子也未逃避。“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 相对于建设国家,抗击日寇更展示了青年知识分子们的责任与勇气。   当然,此后一部分青年和知识分子听信了看似更加激进势力的谎言,选择了 错误的道路,中国也在1949年后(尤其1957年后)陷在歧途。但即便如此,许多 知识分子仍然在坚守,否则1956-1957年的“鸣放”中就不会有那么多诤言挚声。 大饥荒和文革极左狂热的破坏下,“两弹一星”和其他一些大型工程(如许多道 路、桥梁、渠坝)仍然成功上马和竣工,就反映了逆境下也有务实者在默默奉献 牺牲。有人把他们的贡献归功于文革,可谓荒谬无耻。他们恰恰是顶着政治风暴 的冲击、承受住上纲上线的批斗,像禹不畏压力和流言疏浚河流那样,在艰苦复 杂的条件下完成了历史使命。而文革阴霾扫除后的八十年代,回归“实事求是”, 理想主义亦不灭,多少中华儿女投身政治和经济社会建设之中。   但这样的精神品质尤其实干精神,在六四之后却与知识分子在内的全体国人 渐行渐远。声色犬马、利欲熏心,犬儒化与社会达尔文化成为近三十年新晋知识 分子的主流。人民热衷于“闷声发大财”和“精致利己”,而坚持理想、洁身自 好则被嘲笑排挤,”劣币驱逐良币”成为普遍现实。整个社会尤其体制内从八十 年代的从黑暗走向希望,迅速变成全面腐败和加速堕落。不仅依附体制者如此, 那些大谈自由民主的反对派,也对进步而务实的“救亡启蒙”颇有微词。他们以 结果论革命的失败与激进的“罪恶”,却并不认真审视百年历史洪流中有万千真 诚的实干家奉献牺牲。他们对“从五四到六四”的批判与鄙夷,貌似是看透历史 真相乃至看破俗尘,其实是在逃避责任,为精致利己寻找借口。他们也乐于沉浸 在各种美学、文艺中,并以之为乐。这些学者,与《理水》中的那些“学者”, 本质上几乎毫无二致。   对类似的人和事的批判,我在其他文章已写过许多,在此不再多言。回到本 文主旨。“空谈误国,实干兴邦”,虽然说这句话的人自己都陷入极大的虚伪, 但这话本身并没有错。新冠疫情、气候变暖、俄乌战争、孤立与极端主义盛行, 世界处在危机中,而中国不仅不能独善其身,还相对更为糟糕。   清末李鸿章之言“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如今也未达终点,中国和世界的 变迁仍在加速。大禹治水的故事发生的年代,则距今已有四千年。大禹治水、皇 帝战蚩尤、神农尝百草、燧人氏钻木取火,虽都是没有证据可证实的传说,但寄 托着华夏民族的情感,反映着中州先民们的务实品格与开拓精神。若这些人物真 的存在,其灵魂注视当今的中国,恐怕是又喜又忧。喜的是物质繁荣相对古时几 乎无远弗届,忧的是官品民心的堕落数千年过去了还是如此,甚至某种程度还不 如当年他们治下的先民。而鲁迅作为悲观者,已预料过历史的循环与人心的败坏。 但他内心深处是乐观的,是对青年后辈寄予厚望的。看到如今各大学府青年学生 的精致利己乃至因私为恶,必是痛心疾首。   当然,现实中他们早已往生,无法看到当今的中国。即便真有灵魂,也无法 干预现世。但我们这些还活着的,还拥有活生生的肉体和可以思考的灵魂的“活 物”,却还大有可为。即便专制再强固,也不会无懈可击,更不能万世长存。扫 六合并四海的秦帝国,军力盛、法严苛,编户齐民什伍连坐,但二世即亡、皇室 族灭。而自然之险、天灾之恶,如古蜀栈道,如长江天堑,如黄河泛滥。可如今, 高速路网密布天府之国,数十长江大桥连通南北,黄泛之灾也成旧事(起码气候 进一步恶化之前如此)。一切事皆在人为,人类自己往往都不能想象自身的潜力 与动能。   一切,还都来得及。坚定理想,脚踏实地,爝火不息,终将燎原。    【网萃】∽∽∽∽∽∽∽∽∽∽∽∽∽∽∽∽∽∽∽∽∽∽∽∽∽∽∽∽∽∽∽ ◆        量子纠缠背后的故事(五十四~五十五)               ·程 鹗·      五十四:量子的霸权   威斯纳那篇在1969年已经完成却直到1983年才得以发表的量子钱币论文有 着一个非常不引人注目的标题:《共轭编码》(Conjugate Coding)。   远古时代的人类知道在绳子上扎上各种结来记叙某个事件的发生,提醒自己 需要做某件事情,甚至标记家中财产、欠债数目。这原始的结绳记事便是最早用 于储存、交流信息的编码,后来逐渐被语言文字和书写、印刷工具取代。更为精 致、准确的编码方式在近代又随着工业机器的出现再度焕发风采,尤其在电报、 计算机通讯中成为不可或缺的实用工具。   1936年,英国数学家图灵(Alan Turing)发表了一篇经典论文,完整地提 出“图灵机”(Turing machine)概念。他的机器可以阅读一条无限长纸带上的 编码信息,相应地执行几个简单的指令改写纸带上的编码。图灵证明这样一个抽 象、通用的机器有能力完成人类所需的所有逻辑运算,无论如何复杂。那便是现 代计算机的数学模型。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图灵发挥特长,成功地利用自己设计建造的早期计 算机破译了德国军队使用的通信密码,为同盟国的取胜做出杰出贡献。战争期间, 他曾到美国的贝尔实验室访问,经常与那里的年轻数学家香农(ClaudeShannon) 共进午餐。香农也在为战争贡献才干。但与图灵破解密码相反,香农的任务是构 造无法被破解的加密方式,用于保护美国总统罗斯福(Franklin Roosevelt)与 英国首相丘吉尔(Winston Churchill)的越洋电话热线不被窃听。   因为保密要求,他们俩完全不知道对方的工作,更无法交流各自在密码学中 的摸索、体会。但两人还是一拍即合,在不涉及战争机密的领域找到共同语言。 那时,图灵正试图将他的计算机发展成能与人类大脑一样思考的人工智能,而香 农则致力于为通讯交流中的信息建造一个严格的数学表述。在战争结束后的1948 年,香农发表了他的理论。   无论绳子上是否打了结、电报中的脉冲是短还是长、纸带、卡片上有没有打 孔,或者电子线路中的电位是高还是低、磁极向上或向下,香农意识到它们都是 在用“0”和“1”两个数字为信息编码。那是英国数学家布尔(George Boole) 早在一个世纪前发明的二进制“布尔代数”(Boolean algebra)。这样的编码 可以储存、传播所有的信息,更可以为过去只能泛泛而谈却无从定义的“信息” 提供一个精准的计量,将之带进现代科学的殿堂。   与普朗克的能量子和爱因斯坦的光量子相似,香农为信息实现了“量子化”: 信息有着一个最小、不可再分的单位。他采用贝尔实验室同事、曾经在普林斯顿 大学研究生时与费曼同宿舍的数学家图基(John Tukey)的命名,将这个信息的 最小单位叫做“比特”(bit)。这个名称非常上口,本身就有“少量”的意思, 也是“二进制数字”(binary digit)的缩写。信息的量子化也因而通俗地叫做 “数字化”。   在香农发表信息论的同年,贝尔实验室的物理学家借助量子力学发明了晶体 管,揭开以电子元件为代表的信息工业革命的序幕。随着现代电子计算机展现出 无所不能的功力,图灵当年的逻辑证明成为真切的现实。甚至他梦想的人工智能 也在崭露头角。而人类有史以来所积累的全部知识、文化和思想也如香农描述地 那样被数字化,成为“连篇累牍”的比特序列而极为方便地储存、传播着。余下 的只是如何建造容量更大、速度更快计算机和网络的技术问题。   正当那形势一片大好之际,费曼却在1982年指出以图灵机为基础的计算机存 在先天不足。无论技术如何进步,它们也只能模拟满足贝尔不等式的局域性世界, 对那不按常理出牌的量子世界束手无策。要克服这一缺陷,费曼认为必须舍弃传 统的图灵机另起炉灶,发明、建造直接以量子力学物理定律运作的量子计算机。   那年,威斯纳的《共轭编码》还未能正式问世。费曼不知道他心目中的新型 计算机已经在悄然萌芽。   为了设计无法伪造的钱币,威斯纳用光子的自旋量子态作为序列号的单位。 与图灵的纸带、香农的布尔代数编码具有的非“0”即“1”确定数值相反,量子 态本身的数值是不确定的,随阅读的方式——偏振片或半波片——而异。   当光子处于线偏振态的本征态——比如自旋向上——时,它同时也处于圆偏 振态的左旋与右旋组成的叠加态中。反之亦然。一颗左旋的光子处于自旋向上和 向下的叠加态。这便是威斯纳的“共轭”(conjugate),即同时具备两组互为 正交的量子本征态。这样的量子态正是海森堡不确定原理和玻尔互补原理的体现, 因而可以如费曼所预见地直接展现量子的行为。   还是20多年后的一天,伍特斯与一位理论物理学家朋友讨论这个业已在圈子 内风行的编码方式时觉得需要有一个更为大众化的名称。于是,他们半开玩笑地 提出一个与时俱进的新名词:“量子比特”(qubit)。   那是1995年。“量子信息”(quantum information)已经成为一门时髦的 新学科。量子比特生逢其时,很快成为量子计算机的代名词。   “信息”也正是晚年的惠勒最为痴迷的概念。   年轻时,惠勒曾想象宇宙的“一切都是粒子”,还与学生费曼一起幻想过整 个世界其实只是一颗孤零零的电子。后来,随着兴趣转向广义相对论,他的信念 又拐了180度的大弯,变成“一切都是场”。在得克萨斯大学,重回量子力学领 域的惠勒大彻大悟,发现所谓的客观世界其实“一切都是信息”(everything is information),既没有粒子也没有场,或波。   与他当年导师玻尔一脉相承,惠勒认为我们对物理世界的认识局限于实施测 量的结果,对没有测量过的部分一无所知。在已经不再只是假想的双缝实验中, 我们知道光子进入了仪器,也知道它到达后面屏幕上的某个地点。但因为没有测 量,我们便不可能知道它是如何完成这个行程的,包括它究竟经过了哪一条狭缝 还是同时经过了两条狭缝。惠勒将这个困境描述为“大烟龙”(great smoky dragon)。与见首不见尾的神龙不同,这条大烟龙可以清楚地看到尾巴(进入仪 器时的光子)和脑袋(抵达屏幕时的光子)。但其余部分被浓厚的烟幕遮掩,无 法一窥真身。   玻尔认为这条龙只有那尾巴和脑袋是确切的物理实在。在未被测量的中间过 程中,光子(或光波)并不存在。惠勒这时更进一步。他认为那个尾巴和脑袋也 不过只是我们通过测量而获取的信息。在光子离开光源和抵达屏幕的两个时刻, 我们曾问过:“光子在这里吗?”并通过观察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因此我们知道 的也只是那两个问题的答案,在那之外我们其实一无所知,包括光子本身——即 使在那两个时刻和地点——是不是客观实在。   面对自然界,我们只是也只能在不断地发问:屏幕上的这个点闪亮了吗?云 室里这个地方有没有出现轨迹?猫在这个时刻是死了还是活着?……每个问题的 答案只会有“是”与“否”两个可能,可以通过观察、测量的手段获取答案。那 每一个答案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比特的信息。所有的答案汇集起来,便构成了我们 心目中的宇宙。   这是惠勒“参与性宇宙”的自然延伸:这个世界是因为我们的发问和观察才 得以出现。宇宙的“一切都是信息”。   1989年,惠勒在一次学术会议上系统地阐述了他这一别致的世界观。曾经将 费曼的路径积分称为“对所有历史求和”,为祖瑞克和伍斯特的发现冠以“量子 态不可复制”标题的惠勒向来妙语连珠,善于用言简意赅的通俗语言描述物理或 哲学思想。他也把自己这个新见解叫做“万物源自比特”(it from bit)。   惠勒对信息在物理学中重要性的体会来自他在广义相对论中的研究(尤其是 他与霍金(Stephen Hawking)等人发现“黑洞”(black hole)因为信息变化 而有着温度和熵)。二战之后,他的努力促成这个被物理学遗忘领域的复苏。引 力波(参阅《捕捉引力波背后的故事(之二):费曼的机灵和罗森的固执》)、 宇宙的起源和结构相继成为热门的研究课题。   在1970年代,宇宙的大爆炸起源理论出现了崭新的进展,催生出所谓的“暴 胀”(inflation)理论(参阅《宇宙膨胀背后的故事(十九):暴胀的宇 宙》)。暴胀的过程中会同时出现几乎无穷多个平行的宇宙(multiverse)(参 阅《宇宙膨胀背后的故事(卅二):我思,故我在…这个宇宙》),我们所在的 宇宙不过是其中之一。   这个出人意料的进展再度唤醒物理学界对20年前艾弗雷特量子力学多世界诠 释的注意。从最小尺度微观世界中诞生的量子力学和最大尺度宇宙学珠联璧合殊 途同归,都发现了存在更多平行世界的可能性。(严格来说,艾弗雷特的多世界 与宇宙学的多重宇宙不完全是同一个概念。它们在各个宇宙或世界中物理定律和 参数的异同上有着不同的假设。但寻根问底,它们可以归结为同一理念。)于是, 艾弗雷特的理论在1980年代也再度死灰复燃,得到更多的支持或同情。   艾弗雷特自己没能赶上这个好时代。因为长期的酗酒嗜烟缺乏运动,他臃肿 肥胖,身体每况愈下。1982年7月的一个夜间,他心脏病突发去世,年仅51岁。   也许,在他所坚信的众多平行世界里,艾弗雷特还会活得好好的——那里的 骰子掷出了不同的结果。也许在某些世界中,他的理论从一开始就得到玻尔、惠 勒乃至整个物理学界的认同。他在那里是当代最为著名的理论物理学家。   与德维特全力推荐艾弗雷特的理论不同,惠勒只是尽力为他这位过去的学生 提供精神上的鼓励。惠勒自己仍然无法接受多世界诠释,曾当面对艾弗雷特开玩 笑地说自己已经基本上相信这个理论,但每个月会保留一个星期二作为不信的一 天。而当他看到有人将该理论称为“艾弗雷特-惠勒诠释”时,惠勒总会忙不迭 地出言纠正。他的动机并不是出于不愿意占学生之功的谦逊。艾弗雷特去世后, 惠勒对多世界诠释的反对态度也变得更为明朗。   但在那个物理学蓬勃发展的年代,艾弗雷特的理论却在牛津大学获得一位新 的铁杆知音。那是埃克特的导师多伊奇(David Deutsch)。他的兴趣在于量子 计算机。   多伊奇其实并不是牛津大学的正式雇员。他个性奇特,认为逼迫学生坐在教 室里听教授讲课有悖情理。因此,他只为自愿的听众讲学,以收取演讲费、稿费 和自己争取的科研资助为生。他在牛津只是挂名,偶尔到学校点个卯。经济的自 立也为他的科研提供了最大的自主权。   在1980年代初,多伊奇对费曼提出的量子计算机概念发生了浓厚兴趣。   费曼知道以经典物理为基础的图灵机无法模拟计算量子的世界,其原因还不 仅是贝尔不等式中的非局域性。因为海森堡的不确定性和叠加态的存在,量子世 界的信息量实在过于庞大,绝非传统的计算机所能胜任。   比如一颗光子经过一个分光镜时可能直接穿过,也可能被反射到另一个方向。 那便是一个惠勒式的问题。计算机模拟时没有实际的测量发生,故必须同时兼顾 “是”与“否”两个答案分别进行下一步的演算。这就如同计算机模拟下棋时对 每一步中的每一个可能走法都必须深究到底一样,每一个逻辑的节点都会带来数 据量的翻倍。这样,需要存储、计算的数据会像印度传说中棋盘格子里的麦粒一 样不断地翻番,呈指数增长而很快超越现实的资源。(对于指数增长,读者还可 以回忆一下去年(2020)年初新冠病毒开始流行时人人关注的疫情曲线之走势。)   30年前,费曼在听到师弟的多世界诠释时曾一针见血地指出那个理论会导致 无穷多个同样现实的世界。他认为那是一个概念性的荒唐。然而,要在计算机中 精确地模拟量子的世界,艾弗雷特那抽象的概念性荒唐却会成为计算中的实在性 困难。(费曼自己的路径积分中的路径数目也有着同样的表现。作为数值计算时 只能通过合理的有限取样获取一定精确度的统计结果。)   在IBM钻研计算技术复杂性问题的班尼特也与费曼一样意识到基于量子力学 新型计算机的重要性。他在访问牛津时告诉多伊奇,最基础性的计算机其实就是 物理世界本身,(Well, the thing is, there is a fundamental computer. The fundamental computer is physics itself.)那正是一个量子的世界。   受班尼特的启发,多伊奇在1985年将费曼的高瞻远瞩赋予严格的数学意义, 重蹈着当年图灵的足迹定义了抽象、通用的量子计算机。在这个划时代的新机器 中,纸带上“0”和“1”编码的比特换成了威斯纳的量子比特;简单的布尔逻辑 也改为能够对量子叠加态实施运算的泡利式矩阵。   与图灵一样,多伊奇证明这样的计算机能够像图灵机模拟经典世界同样地模 拟整个的量子世界,那之中也包含着日常的经典物理世界。(因为过于“哲学性”, 多伊奇关于量子计算的论文也经常被科学期刊拒稿。)   量子计算机之所以有能力涵盖全部可能的量子态,关键就在于威斯纳那个共 轭特性的量子比特。与传统的非“0”即“1”的比特不同,量子比特本身就是一 个量子的叠加态,像薛定谔的猫一样同时拥有着活着和死去两个状态,或者惠勒 “是”与“否”两个答案。因此,量子比特的编码从一开始就包含了量子世界的 全部信息,不会像传统计算机那样面临越来越多的可能性而陷入资源需求指数性 增长的困境。   多伊奇捎带着还证明了费曼的另一个预测:这样的量子计算机同时也会具备 远胜于经典计算机的天然优越性。一些同样因为所需计算资源指数性增长而让经 典计算机望而却步的数学问题可以在量子计算机面前迎刃而解。   短短几年后,贝尔实验室的数学家肖尔(Peter Shor)为费曼的预见和多伊 奇的证明提供了一个具体的实例。肖尔在1992年发表了一个可以在(未来的)量 子计算机上实施的算法,能够行之有效地分解一个大整数的因子。   这个听起来很简单的代数问题在现有的经典计算机上即使穷尽所有资源却也 无法在有生之年得到答案。而它的反问题——已知两个因子计算它们的乘积—— 却是轻而易举。正是这个计算能力的强烈不对称促成了通用的RSA加密算法,允 许通讯双方以公开交换信息的方式获取通信密码。“肖尔算法”(Shor's algorithm)正式宣告了这个方便、安全途径即将面临的末日。一旦量子计算机 成为实用的工具,RSA加密算法便不再具备实用价值。   分解大整数因子的肖尔算法也只是量子计算机能够大举超越传统计算机的一 个例子。随着更多例子的相继涌现,加州理工学院的理论物理教授普雷斯基尔 (John Preskill)(《宇宙膨胀背后的故事》读者也许会记得这个名字。普雷 斯基尔曾在研究生期间发现宇宙初期“磁单极”(magnetic monopole)的奇异 性。他博士毕业后即转向研究量子信息。参阅《宇宙膨胀背后的故事(十八): 磁单极之谜》)为这个会在可见的未来成为现实的非凡表现赋予一个铿锵有力的 名称:“量子霸权”(quantum supremacy)。   多伊奇认为这个霸权地位理所当然。在得克萨斯大学听过艾弗雷特的演讲后, 他已经成为多世界诠释的忠实信徒。在他的心目中,与艾弗雷特描述的世界“分 裂”相对应,运用量子比特叠加态的量子计算机是同时在那几乎无数个世界里进 行平行的演算,每个世界担负着其中的一个可能性。量子计算机因而具备其远远 超越人们想象的威力。那是肖尔算法能成为实际可能的唯一解释。而只在单一世 界中存在、运行的经典计算机自然无法望其项背。   无论多伊奇的信念是否属实,现实中的RSA加密算法很可能成为量子霸权的 第一位牺牲者。因为它在现代通讯中所担负的至关重要角色,这一时刻将为人类 的日常生活带来颠覆性变革。好在量子力学也还是公平的。在即将引爆这个破坏 性作用的同时,它也为我们准备好了应付的预案。那便是基于量子密钥分发的下 一代更为安全的密码技术。   而那让爱因斯坦无法理解、接受的鬼魅般量子行为作为实用技术走进寻常百 姓家的脚步也还正刚刚迈出。       四十五:鬼魅般的远距传送   与贝尔一样,塞林格也是直到1991年听了埃克特的一次演讲后才恍然大悟: 那虚无缥缈的量子纠缠居然可能有极大的实用价值。那年,埃克特改良了班尼特 和布拉萨德七年前提出的“BB84”量子密钥分发方案,将其升级为名为“E91” 的新版。   在误打误撞地参加了1976年意大利西西里会议而初识量子纠缠后不久,塞林 格在维也纳大学博士毕业。借助会上的机遇,他有机会到美国的麻省理工学院深 造,师从中子散射实验专家沙尔(Clifford Shull)继续他在维也纳开始的单个 中子双缝干涉实验。   塞林格在那次会议上结识的好朋友霍恩那时也是沙尔实验室中的常客。霍恩 任教的学院距离麻省理工学院不远。为了延续科研生涯,他在每个唯一没有课时 安排的星期二都会来到沙尔的实验室自愿、义务地“打工”。节假日更是如此。 塞林格的到来更让他兴致倍增。   颇为巧合,这两个年轻人都是低音大提琴手。他们的演奏风格不尽相同但意 气相投。在科学领域,他们也一样志同道合。在进行中子实验的同时,他们没有 忘却在西西里日日夜夜的交谈,时刻关注着量子纠缠领域的进展。   那是1980年代中期,当年启迪薛定谔提出“纠缠”这个物理新词的EPR论文 转眼间已经有了半个世纪的历史。   在科学界,一篇论文的影响力往往是以它被其他作者引用的次数来衡量。按 照这个标准,爱因斯坦与波多尔斯基、罗森合著的这篇论文实在乏善可陈。在 1935年问世的那两年,它只有过寥寥无几的引用,大都还来自玻尔等人的反驳 文章。在玻尔为那场辩论一锤定音后,EPR论文更是销声匿迹,基本上不再有人 问津。   还是因为玻姆、艾弗雷特的异军突起,EPR论文才在1950年代开始又有了零 星的引用,逐渐在贝尔的不等式引起关注后的1970年代初达到两位数。但在1980 年代,这篇已经有半个世纪历史的老论文却有了每年被引用约50次的不俗表现。   那时还没有人预料到这篇曾经被玻尔驳斥得体无完肤的论文会再度焕发青春。 在其后的几十年里,EPR论文的引用次数将突然呈现爆炸性增长,成为物理学史 中里程碑式的建树。相应地,爱因斯坦当年孤独而不尽情理的固执也会催生出一 个崭新的量子时代。   而在1985年,也只有芬兰的一所大学意识到这历史的一刻。他们以“EPR假 想试验50年”为主题举办了一场学术会议。在美国的霍恩和塞林格很感兴趣。为 参加会议,他们合作提交了一篇论文。   贝尔提出他的不等式时采用的是玻姆版的爱因斯坦光子对假想试验,即用光 子自旋方向的量子态表征两颗光子间的纠缠效应。霍恩和塞林格重访爱因斯坦的 初衷,采用光子的动量作为纠缠的量子态,证明贝尔不等式会同样地适用。   这是塞林格初涉量子纠缠领域的处女作。   两年后的1987年,塞林格结束了他在美国的访学,回到维也纳的母校任教 (他的导师沙尔那年退休,很希望业已表现突出的塞林格能留在麻省理工学院继 承他的实验室。校方却没有采纳这个建议。沙尔后来在1994年赢得诺贝尔奖)。   那年适逢薛定谔诞生100周年,欧洲各大学纷纷举办学术会议纪念这位量子 力学奠基者的冥寿。薛定谔出生和逝世的故乡自然当仁不让。在维也纳大学富丽 堂皇的会议厅里,42岁的塞林格与他的偶像贝尔同台亮相,共同主持了一场围绕 量子力学的讨论会。   那是他俩12年前在西西里会议上碰面后的第二次握手,但境况已经十分不同。 59岁的贝尔已经是欧洲核子研究中心德高望重的权威,而塞林格也不再是一个懵 懵懂懂的学生。这两位在学术上大体相差一代、都熟谙爱因斯坦对量子力学质疑 的物理学家对哥本哈根诠释的看法也不尽一致。他们在兴趣盎然的听众面前展开 了一场针锋相对但态度友好的辩论。   玻尔和爱因斯坦关于量子力学局限性的争论曾经集中于本体与认知层面的区 别。爱因斯坦认为量子力学无法确定箱子里猫的死活而必须打开箱子观察说明这 个理论中存在有认知层面的缺陷。玻尔则针锋相对。他认为猫在被打开箱子观察 之前压根就不存在死或活的问题。那已经是量子世界的本体表现。   贝尔持有与爱因斯坦相近的传统观念,坚持物理学应该能够解释具体事件的 发生过程。年轻的塞林格自称他更为激进、浪漫,觉得量子世界中的具体事件可 能永远无法解释。量子力学中其实没有“存在”和“认知”的区别,只有通过观 察获取的知识。这更接近于惠勒的“一切都是信息”。   但与理论家贝尔不同,塞林格还是更注重具体的实验。他和霍恩很遗憾地发 现无论是用反应堆里产生的中子还是级联辐射的光子对都无法实现他们以测量粒 子动量方式验证贝尔不等式的设想。无奈,他们又去研究早先惠勒提出、吴健雄 曾经测量并由玻姆重新诠释过的正电子素湮没所产生的纠缠γ光子对。这时他们 注意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虽然绝大多数正电子素湮没时会产生一对γ光子,偶 尔也会出现同时产生出三颗γ光子的情形。   无论是爱因斯坦的光子箱还是玻姆、贝尔等人的后续分析,他们推演的都是 两颗粒子之间的纠缠,从来没有涉及过两颗以上的情形。正在塞林格的维也纳实 验室访问的朋友格林伯格(Daniel Greenberger)得知后深感兴趣,一头扎进这 个“三胞胎”问题,试图仿照贝尔的方式找出三颗纠缠中光子会有的量子行为。   在物理学中,两个物体相互作用的简单系统往往容易求解。比如按照牛顿动 力学,地球绕太阳的运动可以推导出优美的椭圆轨道。但如果在两者之中再包括 进月球,这样的一个“三体问题”(three-body problem)便不再能精确求解, 只能运用繁复费力的近似手段逐步逼近所需的答案。   格林伯格很快也陷入了类似的数学推演泥潭,不得要领。他发觉三颗纠缠光 子的行为更为诡异,似乎不需要贝尔那样的不等式就能发现其中鬼魅般的超距作 用。在1989年西西里举行的纪念“不确定原理62年”的学术会议上,格林伯格忐 忑不安地介绍了他这一“不可能”的发现。   在那个年代以“闭嘴、计算”简洁地总结了哥本哈根诠释对他们年轻一代影 响的梅尔敏也参加了这个会议。虽然他的“本职”是固体物理,梅尔敏也时常涉 猎量子基础问题,相继发表了多篇文章简化贝尔不等式的推导并通俗地介绍贝尔 理论的内涵。费曼曾专门给他写信,由衷地赞誉梅尔敏清楚地叙述出他自己尚未 能完全理解的物理内容。   但即使是梅尔敏也对格林伯格的描述完全摸不着头脑。他认定格林伯格他们 肯定在推导中犯了错误。然而,也参加了那次会议的英国数学家却在一年后严格 地证明了同样的结论,促使梅尔敏重新审视这一物理问题。他随即恍然大悟,格 林伯格和霍恩、塞林格共同发现的这个量子三胞胎的确非同凡响:三颗粒子纠缠 时的量子非局域性果然不需要贝尔的不等式,因为它们已经处于一个非局域的量 子态。   在贝尔的设计中,如果只是一对双胞胎分别被询问,他们各自给出的答案或 者一致或者相异都无法说明问题。只有在大量的双胞胎相继被以特定的方式提问 后,他们的答案才会在统计上呈现出源自量子力学非局域性的异常。但在三胞胎 的类似情形,只要向一组三胞胎询问就能立刻确定他们之间存在有心灵感应,无 需另外的样本。   于是,量子力学的非局域性并不只是大样本中的统计现象,也并非来自随机 性。它的确是微观世界的一个基本特性,从根本上违反爱因斯坦坚持的“局域性 现实”。   这个独特的三体量子态以发现者的姓氏字母称为“GHZ态”(GHZ state)。   量子力学中的惊奇也并不止于三颗粒子的纠缠。   无论是正电子素的自我湮没还是克劳泽使用的原子级联辐射,不同的粒子要 进入同一个纠缠的量子态必须通过近距离的相互作用或碰撞。最早意识到纠缠—— 虽然那时薛定谔尚未发明这个术语——存在的是海森堡针对氦原子中两颗电子波 函数的研究。那两颗电子因为处于同一个原子中而享有同一个量子态。爱因斯坦 也是假想两颗光子或电子在近距离因为相互作用发生纠缠后才相揖而别,还为此 专门设计了他的光子箱。如果两颗粒子从来未曾有过近距离接触的机遇,它们不 会知道彼此的存在,更何况进入相同的量子态。   假设有两对各自纠缠着的光子:光子甲与光子乙纠缠着,光子丙则与光子丁 纠缠着。甲、乙和丙、丁之间却毫无干系。这时,如果让光子乙与光子丙相遇发 生相互作用,它们也可以进入新的量子纠缠态。这相当于光子乙被光子丙“观测”, 其波函数坍缩进入新的量子态。反之亦然,光子丙因为光子乙的观测而进入同一 个量子态。但它们自身状态的改变也会同时影响到并不在当地的光子甲和丁。因 为纠缠的联系,远处的光子甲也会同时发生波函数坍缩,进入与光子乙相对的新 量子态。同样,光子丁也进入了与光子丙相对的新量子态。   因为乙和丙的新量子态互为纠缠,它们对应的量子态亦会如是。这样,光子 甲与光子丁也发生了量子纠缠。而它们可能相距十万八千里,从来也未曾近距离 接触过,却因为彼此同伴的缘故鬼魅般地(被)超越时空纠缠在一起。   像阴错阳差的情侣,这样的两对光子可以优雅地完成一个量子纠缠的“交换” (entanglement swapping)。   1993年,曾经发明“BB84”密钥分发方案的班尼特和布拉萨德与佩雷斯、伍 特斯等六人联名发表了一篇题为《利用经典和EPR两条通道远距传送一个未知量 子态》(Teleporting an Unknown Quantum State via Dual Classical and Einstein-Podolsky-Rosen Channels)论文,再度引起轰动。   论文题目中所用的“远距传送”(teleport)这个词很可能是在第一次出现 在科研论文中。但它在科幻小说、电影中早已是一个司空见惯的出行方式。尤其 是在经典电视连续剧《星际迷航》(Star Trek)中,外出执行任务的小分队总 是在飞船中的一个“远距传送机”中接受扫描。他们的身影随即消失。紧接着, 纹丝不变的身影会在远方一个星球表面逐渐浮现,继而复活。这些人以及他们携 带的物品便在极短的时间内被从飞船传送到星球表面,无需另外的运输、登陆设 备。   作为虚构的艺术,科幻作品注重的是想象力和观赏、阅读效果,无需深究技 术原理或可行性。但即使是以现实的眼光来看,“远距传送”也绝非毫无根据的 臆想。在这个幻想的过程中,被传送的人在起点站由一个特殊的仪器扫描,记录 下构成人体所有成分所处的状态,比如每个质子、中子、电子等所在的位置和具 备的速度。这些构成了这具人体的全部信息。在终点站,机器可以利用当地的质 子、中子、电子等依照传送来的蓝图再一一构造出原子、分子,重新组装出与原 件丝毫无差的人体。这样,起点处的那个人体便在终点处复活如初,完成他这一 不同寻常的旅程。   这个原理可以溯源于拉普拉斯。他在19世纪初信心十足地宣布,宇宙将来的 演化完全取决于今天所有物体的位置和速度。只要完整地掌握这些参数,它的未 来便由牛顿的动力学方程完全确定。这样,一个参数完全相同的人体无论在哪个 地点重新组合都会与原件毫无差异。如果忽略对所需技术、信息量以及能量的要 求,远距传送不失为一可行或至少可幻想的手段。   拉普拉斯的信心完全来自牛顿的经典力学。一个世纪后,海森堡的不确定原 理击碎了这个完美的想象。微观粒子的位置和速度不可能同时精确地获得,也就 无法不失真地扫描、传送、复制。在量子世界里,揽括量子态全部信息并能够完 全决定未来发展的只有波函数。那那却不是一个可测量的物理量,而任何测量的 操作也都会同时破坏原有的量子态,于事无补。   在《星际迷航》里,这个问题不难解决。编剧们发明了一个“海森堡补偿器” (Heisenberg compensator)弥补不确定原理的“缺陷”,保证他们的远距传送 机正常运行。现实世界的物理学家当然无法如此随心所欲。   但班尼特他们意识到量子纠缠那鬼魅般的超距作用也为远距传送打开了一个 方便之门。既然量子力学不允许掌握需要传送的全部信息,他们干脆反其道而行 之,直接传送一个“未知量子态”。像秘密信件一样,传送者不需知道自己传送 的是什么内容。他只保证将一个量子态原封不动地从起点传送到终点。   为此,他们设想先制备一对相互纠缠着的光子甲和乙,将它们分别送往起点 和终点。在起点处,被传送的是另一颗光子X。像威斯纳量子钱币的序号一样, X所处的量子态是不可知的。如果用《星际迷航》那样的远距传送机去“扫描”, 它的量子态会瞬时被破坏。但起点处的工作人员却能够以特定方式让光子X与光 子甲发生相互作用,造成它们的波函数坍缩。   在那个时刻,光子甲进入一个与光子X的量子态相关联的新量子态。同时, 远在终点处的光子乙也会随之进入相应的新量子态,其中便包含有X的量子态信 息。这样,因为光子甲、乙之间的纠缠,X的量子态便瞬时地从起点处传送到了 终点处。   这几乎就是当年赫伯特超光速通讯的翻版,即通过量子纠缠瞬时传递量子态 中蕴含的信息。班尼特他们已经有了赫伯特欠考虑的前车之鉴,深知量子力学随 机性的不可避免。当光子甲与X在起点处相互作用时,它们所能进入的新量子态 并不止一个——以有自旋向上、向下、左旋、右旋量子态的光子而言,这时会有 四个新量子态可供选择——而光子甲以及光子乙实际会进入哪一个是完全随机的。 这样,终点处的工作人员虽然知道他们手中光子乙的量子态中已经含有X量子态 成分,却也束手无策,不知如何“解码”。这正是赫伯特实验失败的原因:对方 收到的只是无意义的噪音。   班尼特等人随即提出,起点处的工作人员可以针对他们这边的光子实施测量, 确定它们进入的是哪一个新量子态。这个测量的过程会破坏光子X原先拥有的量 子态,但获取的信息可以通过常规的通讯渠道转告给终点处的同行。那里的人再 依据这一信息对光子乙进行反方向操作,让其从新量子态“回复”到其中包含着 的光子X的原始量子态。   经过这一番操作,光子X最初拥有的量子态便从起点处完整无误地传送到终 点处,成为那里光子乙所处的量子态。   这也就是他们论文题目中所谓的“两条通道”:量子态本身通过EPR量子纠 缠通道瞬时传送,与之相应的辅助信息则需要使用另一条经典通道。这个辅助信 息的传送过程与日常的电报电话一样,速度受到光速的限制,不会违反狭义相对 论。同时,因为光子X在起点处被测量后已经失去原有的量子态,终点处光子乙 重现出的光子X最初量子态成为那个量子态的唯一存在。因此,那个量子态只是 远距被传送而未被复制,也没有违反祖瑞克和伍特斯发现的量子态不可克隆定理。   在这整个传送过程中,所有工作人员对所传送的光子X量子态都一无所知。 起点处的人员甚至不需要知道他所传送的终点所在,他只须将自己的测量结果广 而告之,像电台那样四面播放,只要终点处的人员能接收到该信息即可。   也许出于这一原因,班尼特等人发现的这个机制在中文里通常被翻译为“量 子隐形传态”。   费曼没能看到梅尔敏诠释GHZ量子态的文章。他在那之前的1989年初因癌症 去世,终年69岁。文章发表后,梅尔敏也再次收到一封热情洋溢的来信。贝尔在 信中表示梅尔敏的解释让他“充满了钦佩”(This fills me with admiration.)。   短短几个月后的1990年10月1日,贝尔突发脑溢血,意外地离开了人间。他 那时年仅62岁,已经成为诺贝尔奖的热门人选之一。(有意思的是,很多物理学 家认为如果克劳泽、阿斯佩的实验没有发现对贝尔不等式的违反,因而说明量子 力学与实验结果不符,贝尔很可能已经因为这一重大发现获奖。实验的结果正相 反,量子力学再次得到验证。量子纠缠之匪夷所思反而成为贝尔得到承认的障碍。)   两年后,74岁的玻姆也在伦敦辞世。   他们都没能看到,甚至想象到一个即将来临的新时代。   当20世纪进入最后一个年代时,现实社会再度发生巨变。苏联和东欧社会主 义集团的解体宣告了近半个世纪的冷战终于结束,世界进入和平的新时代。   但这个大好形势并没能眷顾物理学界。随着国际威胁的消失,美国的国防军 工和相关科研投资因为失去必要性而被大幅裁减,科技人员再度陷入失业困境。 象牙塔中的学术界刚刚从1970年代的萧条中恢复元气也立刻面临新的打击。这 次,大量无法继续学术前程的新科物理博士务实地挺进硅谷、华尔街等工业界, 投入以互联网为标志的新一轮信息工业革命。与20年前不同,嬉皮士运动已经基 本销声匿迹,特异功能也退出了历史舞台。   但曾经与心灵感应、超感官知觉并驾齐驱,属于旁门别类的量子纠缠却也在 那个年代进入大众的视野。量子密钥的不可破解、量子计算机的霸权优势、量子 隐形传态的新颖通讯方式正预示着下一轮技术革命的即将来临。当年曾跟在嬉皮 士背后追逐特异功能、超光速通讯的国防部、中央情报局等政府机构这时也与时 俱进,将目光转向这些更为实际的发展。他们这时还有着大量的竞争者和同路人。 无论是传统工业界的巨头还是在互联网大潮中异军突起的科技新秀都对这些富有 巨大应用潜力的新技术亲睐有加。他们齐心协力地倾注大量资金,合力催生新时 代的到来。   (待续) ※※※※※※※※※※※※※※※※※※※※※※※※※※※※※※※※※※※ 本期编辑:程鹗 本期校对:方舟子 审 稿:古平、太蔟、应帆、紫弦、自如、笨狸、程鹗、方舟子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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