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23/02(第三四九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newxys8.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卷首诗】            §                  § 离家民:冬夜           §                  §   冬 夜 【牛肆】             §                  §   ·离家民· 子 美:由我们医院护士罢工想到的 § 张雪昆:报案           §  夜幕悄然降临 板 斧:写在11.27之后      §  风起浮萍                  §  裹夹着沙尘 【丝露集】            §  遮住了月亮的眼睛                  § 笑 言:匏壶           §  至黑的苍穹 小易子:姆妈           §  星辰已退隐                  §  一道孤勇的闪电 【网里乾坤】           §  划破了长空                  § 李威霆:漫步中的哲史       §  寒夜已经来临       第四~五篇      §  曙光也踏上征程                  §  血雨浇灌的心田上 【网萃】             §  生命终将重生                  § 程 鹗:量子纠缠背后的故事    §      (五十二~五十三)   §                  § 【网讯】∽∽∽∽∽∽∽∽∽∽∽∽∽∽∽∽∽∽∽∽∽∽∽∽∽∽∽∽∽∽∽ ◆        第十六届新语丝网络文学奖获奖名单   截止2022年10月31日,第十六届新语丝网络文学奖活动共收到来稿 69篇。经《新语丝》编辑部投票表决,评选结果如下: 一等奖(奖金一千美元或等值人民币) (空缺,增加两个二等奖) 二等奖(奖金五百美元或等值人民币) 伍雅涛《保姆小阳》 笑言《匏壶》 夏目《杀死那个娘炮》 陆蔚青《依兰旧事》 三等奖(奖金二百美元或等值人民币) 李文心《老友汤姆》 炳然《和奶奶一起穿越沼泽》 凌珊《天使》 椿楸《一只华丽飞翔的猪》 文远《从秋天走到冬天》 老邪《魔都春夏日月流水》 zongli《马里兰记事》 商周《她们的五世同堂》 邱贵平《有缘千里来睡觉》 陆思良《得失之上》 【牛肆】∽∽∽∽∽∽∽∽∽∽∽∽∽∽∽∽∽∽∽∽∽∽∽∽∽∽∽∽∽∽∽ ◆          由我们医院护士罢工想到的 ·子 美·   今天我们医院的护士大罢工,不仅不上班且在医院两旁的大道边举牌游行。 让我惊讶的是:医院工会还提供连续好几周的中晚餐支持他们的罢工。这便是万 恶的美帝。   在中国,你见过护士罢工吗?如果罢工了你试试,会发生什么样的结果?我 想每一个国人最清楚不过。在中国,如果护士抱怨自己工资低,几乎没有几个人 会同情——包括医生甚至其他低收入阶层,他们会理所当然地认为:“你一个中 专生当护士拿那么多钱足够了,还抱怨啥,有本事你去当医生。”   我在上海一家三甲医院做科学研究的时候,经常痛斥该医院虐待我们科研人 员,比如医院搞科研业绩搞医院排名的时候,便让我们专职科研人员首当其冲为 他们申请国家级课题、发高分SCI文章,但是医院150周年院庆的奖励却没有我们 科研人员的份。对此,没有医生同情过我们,包括我带的研究生,他们对我说了 一句让我终身难忘的话:“谁让你做科学研究而不当医生呢?”   当今中国人都把丛林法则中弱肉强食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当做这个社会的运行 规律,用冷漠取代善心、用兽性泯灭人性,所以中国人只能永远活在“不得已而 做奴才和拼死挣扎摆脱做奴才去做主子”的恶心循环里。   中国人的处事和逻辑思维,正如林语堂先生所说:“逆来顺受已成为至理名 言,弱肉强食也几乎等于天理。所以中国的精英阶层欺压小百姓,如大鱼吃小鱼, 可以张开嘴等小鱼自己游进去,不但毫不费力,而且甚合天理。有一日,小鱼反 对大于歼灭同类,就起来反抗,说:‘你为什么吃我’,大鱼说:‘你试试看你 能吃得下我吗’。这大鱼的观点就是中国人的哲学,叫做安分守己。” ◆             报 案 ·张雪昆·   一名脸色苍白的男子走进警局:“报告警察,我的肺被人割了。”身材粗壮 的中年警察仔细打量了他:“你,不像肺被割的样子呀。”   脸色苍白的男子急忙辩解:“我不会报假案的,我的肺被人割了,我的心也 被人割了。”   中年警察大笑起来:“你开玩笑吧?心被人割了还能自己来报案?”   脸色苍白的男子捶胸顿足:“我所说的都是真的,你不信我,你找个法医来, 我给他看!”   正好有个法医路过,听到他们吵闹就走过来了。   脸色苍白的男子见到穿白大褂的医生,马上脱了上衣,露出胸部。胸部有个 粗拉链,脸色苍白的男子拉开拉链,用力一扯,整个胸腔暴露出来。   法医一看,惊呆了:“啊,没有肺,也没有心,你怎么还活着?”   脸色苍白的男子一脸忧愤:“我来,是要证明我死了。你们一直不承认我死 了,不立案,这是凶杀案!”脸色苍白的男子把话说完,轰然倒下。   他被抬进验尸房。   脸色苍白的男子身体僵硬,无脉搏无呼吸。法医检查完毕,和中年警察四目 相对,然后掏出一支笔作记录:“死者辛狠好,男,56岁,死因为心肌梗塞伴严 重肺气肿。” ◆          写在11.27之后             ·板 斧·   乌鲁木齐吉祥苑的一场大火,带走数十条生命。从网友提供的时间线,手机 视频来看,他们是防疫封控政策的牺牲品。政府一如既往地推卸责任,掩盖事实, 企图大事化小,甚至以传谣为名通报抓捕一名传递灾难信息的女子,企图恐吓群 众。在福建封控酒店塌方致数人死亡的时候是这样,在上海封城导致居民缺乏食 物乃至饿死的时候是这样,在贵州以防疫之名深夜转运翻车致数十人死亡的时候 也是这样。许多人以为这件事也会在政府的宣传封锁中被淹没。没想到,事情的 发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乌鲁木齐市民自发聚集悼念,抗议将所有人封控几个月 的政策。而在上海的乌鲁木齐中路,市民们组织在那里集会悼念那些逝去的生命, 却受到警察的阻挠,这让在场的人群无法压抑住愤懑,进而声讨害人无数的封控 清零政策和制定执行的罪魁祸首共产党、习近平。不知是否是网络传播的原因, 这一悼念在各地高校陆续出现。在南京传媒大学的校园里,一名女生手持白纸抗 议,而白纸竟被没收,后来学生们聚集在一起悼念,被校长威胁会付出代价后愤 怒回怼;在清华大学内,另一名女生也手持白纸勇敢的站出来无声抗议,引起众 多同学共鸣一同抗议,呼吁表达自由;在北京大学,在几十个地市的大学校园内 都出现了同学聚集,抗议政府严重侵害普通人权利的政策和监控管制言论的行为。 手持白纸象征着言论被政府封杀,迅速成为大家的共识。而在封控严重的成都、 重庆、武汉等等城市,局部地区的大批市民合力推倒用于封锁的铁皮墙,并与前 来镇压的警察对峙,高呼自由万岁。   许多人将聚集的情形用手机拍摄并上传到国内外网络,也引起了一直关注国 内态势的海外华人的关注。在纽约、巴黎、台北、伦敦、香港、多伦多等世界各 地,华人与留学生集会声援,声讨作恶的政府,并将这次事件称作“白纸革命”。   看到年轻学子们与市民们对政策与政府的痛诉,批驳前来阻挠的领导与警察, 呼喊要求自由的口号,让无数心存希望中国实现民主自由的人们心情澎湃。而警 察蛮横驱逐人群,殴打逮捕抗议者的视频也让人对这个邪恶政府深恶痛绝。这个 蔓延全国的抗议让许多人想到了八九年的六四事件,同样的心怀理想,追求自由 进步的年轻人,面对同一个野蛮专制的政府。   中国因为加入世界贸易后经济大幅提升,不断发生的零星的群体事件都被经 济发展的好处冲淡;因为政府不断加强言论控制,设置防火墙隔断与世界的网络 互通,审核国内所有媒体信息,使得国内的人只能接收经过政府引导的信息,无 法全面看到事情的真相,进而支持这个独裁政府的所作所为。这些也让流落海外 的民主与异见人士心生叹息。而这一次,年轻学生们再一次让大家看到了中国民 主化的希望,看到了民族精神的延续。   虽然,这一次的声潮可能仍然会被政府镇压,但是在这次事件中涌现出来的 年轻人与遍地开花的情景却让人看到了未来的希望,感受到了吾道不孤的激动与 欣慰。   政府的倒行逆施,与时代发展的潮流相悖,站队极权专制国家,与先进国家 脱节,让国家经济下行成为必然。封控清零政策导致了封闭在家无法获得收入, 为了生存需要购买高价低质食物,病患无法及时得到医治而死亡,因为无法忍受 长期封控带来的各种压力而跳楼自杀,因为封锁导致火灾无法逃生。与此对应的 是大发其财的政府各层官员,通过全国性长期核酸检测消耗本应用于救助人民疾 苦的医疗公积金,让相关医疗机构日进斗金。而这个政策基于病毒恐怖的谎言却 又被世界杯万人聚集狂欢的现实戳破,激起了人们被谎言欺骗的愤怒。在此时仍 然因为政治甚至个人原因而坚持这个阻碍经济正常运转的政策,只会让人民生活 更加快速地滑向深渊,也势必引起全国各地为了生存的不断抗争。   这一次的“白纸革命”也让国内群众看到了抗争并不孤单,扫除了个人必然 无法对抗强大国家机器的恐惧。同时,不同于以往有组织有领导的抗议,通过网 络信息传播带来的去中心化的抗议会让政府更加难以应对,因为抗议的目的,是 最最基础的生存权与自由权。   一百多年前,留洋的学子们推翻了落后的清王朝,民国高校学子们呼唤民主 自由精神与北洋政府抗争。不幸的是在经历了几十年的战乱后,中国人民却被欺 骗胁迫建立了无视普通人基本权利的专制政府。然而在经历了几十年贫苦动乱后, 在上世纪末的改革开放浪潮中,北京高校学生却引领了声势浩大的追求平等自由 民主的抗争运动。今天,又见全国学生自发而同步的抗争活动,让人不禁想到一 句话,肉体终会消灭,唯有精神长存! 【丝露集】∽∽∽∽∽∽∽∽∽∽∽∽∽∽∽∽∽∽∽∽∽∽∽∽∽∽∽∽∽∽ ◆            匏 壶              ·笑 言·   1   匏壶来到城里时差不多两岁。它是被人匆匆塞进笼子带上火车的,作为一件 样品。在这之前,一个乡下陶匠用足够的耐心捉住并放养了它。其实陶匠本已不 想捉它,当时冰封大地,四野无食,它揣摩出陶匠的心思,才冒险去笸箩下寻食。 不料就在那时,发生了那个意外。   陶匠与它邂逅,还是刚入冬的事,气温骤降,第一场雪却迟迟盼不到,干冷。 陶匠一觉醒来,还不到开窑时间,起身推开屋门,呵气见形,气比人先出了门。 一群野鸽子呼啦啦落下场院,咄咄地忙着啄食。睡眼惺忪的陶匠被寒气迎面打了 一个激灵,心想天真是冷了,早几天就见田鼠囤食了,这些鸽子眼瞅着也快找不 到什么吃的了,竟还有几只不知死活的雄鸽把温饱问题放在脑后,昂首阔步, “咕嘟、咕嘟”一边叫一边追逐雌鸽。陶匠的目光没来由地让一只雄鸽粘住了, 那鸽子体型硕大,颈上的羽毛格外绚烂,散发着妖妖的光。陶匠两手往袖笼里一 揣,站在凛冽的晨风中看起来,把一泡尿生生又憋了一支烟之久。随后的几天里, 他会冷不丁在场院里撒些黍子高粱,鸽子倒也听话,总是及时赶来扫荡一空。   天上飘起了纷扬的雪絮,大地霎时白了。   陶匠大喜。   场院当中很快扫出一片黑乎乎的实地,在皑皑白雪映衬下分外抢眼。地上撑 起一个笸箩,笸箩下撒了一把高粱,一条细绳拴在撑杆上,隐在雪里引向远处的 窑房。窑房充满了呛人的劣质香烟味,陶匠蹲在窗前的长条板凳上继续制造烟雾。 飞来三五只鸽子,眨眼就将笸箩外的高粱啄净,然后开始探头探脑啄笸箩下面的 高粱,脖子越伸越长,半蹲着撅起了屁股,身子渐渐钻了进去。陶匠没有动手, 他相中的那只雄鸽依然还在笸箩外警惕地观望着呢。   笸箩在场院里支了三天,高粱也撒了三天,雄鸽始终围绕着笸箩不肯进去。 陶匠的眼睛一眨不眨追随着它,好像完全忘记了那根长长的绳子,由着别的鸽子 在笸箩下叽叽咕咕地推着挤着抢食。雄鸽的姿态实在是太熟悉了,可他想破脑袋 也想不出在哪里见过它。晚上躺在炕上,他忽然想起来了,鸽子像天上的星星, 不是一颗,是五颗。那是七月初七,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村里放电影,他 和小芳在众人面前晃了一下就跑到村边,躲进高粱地坐着说话了。夏虫唧唧,微 风习习,星星明亮得像要掉下来。牵牛星,织女星,一条银河阻通行。看着看着, 小芳哭了。陶匠慌得说,好好的哭什么?他们好可怜哪!你没看牛郎还担着两个 孩子?陶匠岔开了她,说,你看织女星东边,贴近牵牛星的地方,是不是还有五 颗星?有啊。你看它们像什么?小芳看了半天,迟疑着说,像方才加演片里的海 豚。陶匠顺手摘下一根细长的高粱叶子,向星空比划着说,你看它们像不像一个 瓢?小芳的目光追随着陶匠手中的高粱叶子,身子也随着陶匠的身子摆动。看了 一会,小芳说像。陶匠说,这就对了。老辈人说,这星叫瓠瓜,谁看见了,秋天 准有好收成。小芳忽然说,你看,瓠瓜边上还有另外几个星星呢,可惜太暗,数 不清几个。这星有名字吗?陶匠忽地一翻身压住她,说,这星叫败瓜,主男女合 欢。这个举动直接导致小芳咬了他肩膀一口。   小芳进城打工转眼一年多了,从没回过家。乡亲们议论闺女大了村里留不住, 多半不回来了。娘明知他和小芳要好,也知道小芳是个好姑娘,可还是叫他死了 那条心。一有机会就张罗着给他找姑娘相亲。   瓠瓜星一直困扰着他,他自己却不知道,雄鸽的出现让他豁然开朗。开窑了, 陶匠烧出一只奇形怪状的壶,歪脖子,大肚子,平底,单柄,双卧鸟交颈盖。   烧坏了?娘来叫他吃饭,一眼瞅见这只歪脖子壶。   就烧这样子。   哦?娘仔细端详了一阵说,倒是挺耐看的,倒下来像只鸽子。   他出了窑房门,娘也出了窑房门。老人家腿脚不灵便,临出门把长条板凳踢 翻了,一条绳子蛇一样蹿了一下。   雄鸽坚守了几天,看到同伴在笸箩下任意穿梭,毫无危险。这天饿得嗉子空 空,翅膀扑腾着飞不起来,直往地上拖,终于忍不住钻进笸箩去找食。谁知里面 干干净净,黍子高粱早被别的同类扫荡精光。正在不甘心地东翻翻西找找,只听 咣当一声,笸箩落下,罩了个正着。   窑房里早已备下一只笼子,里面放了一盘高粱,关在里面的雄鸽不理不睬, 不时扑腾一两下。陶匠叹口气说,吃吧,别闹了,本来不准备捉你,娘来了,是 天意哩。   娘看了一阵说,看上去挺大一只,其实不肥,这样吧,晚上搁冬菇党参一起 煨了,好歹给你补补身子,这阵子没明没夜的,累坏了。   陶匠急了,不,娘,这鸽子不能吃!   为啥?哦,捉来祭窑的?   不是。   不祭窑就炖了吃呗,好些天没见荤腥了。   娘,你就别管了。我捉来有用,养着。   娘走了,陶匠打开笼门,走到一边。鸽子看着打开的笼门,没有急于出去, 它开始低头啄食盘子里的高粱,脖子一耸一耸,脖圈上的羽毛渐渐泛出靛紫的光 泽。不一会,高粱吃了个精光。它走出笼子,对着陶匠拉开的房门,扑棱棱飞了 出去。   春节,陶匠拎一盒糕点去了趟小芳家。他明知小芳没回家过年,还是去了, 还特意烧了一个长春壶给她生病的爹。他没有白去,回来时手心里攥着小芳城里 的地址。   2   小芳上班的地方是座高得把脖子仰成直角才看得到顶的大楼,陶匠辨认着巨 大的霓虹灯招牌,加上还要猜测那些缺了的笔划,仰得脖子都酸了,才看清原来 铺天盖地写着的是“伊丽娜健康足疗中心”几个大字。陶匠没进过几回县城,这 是省城,走在喧闹中,脚底下有点拌蒜。电梯门开了,空无一人,他一步跨进去, 对着一片按钮看了又看,下不去手。正踌躇着,刚关上的电梯门两边一滑,自动 开了。陶匠心说电梯就是快!走出去,发现自己还在一楼。幸好这是周三的傍晚, 晚饭时分,没人用梯。他再次跨进去,伸手按了数字“8”,这下电梯停对了。 他长吁一口气,走了出去,却被一片“先生晚上好!”的问候声吓了一跳。电梯 外,一字排开三位穿黑丝绒旗袍的小姐,向他大大鞠躬。   你们……也好!陶匠翻了翻眼珠,尽力挺直身板,心想从哪里找这么多比男 人还高的女人哩。   领座小姐上前一步问,先生几位?陶匠说就我一个。先生喜欢做泰式按摩还 是踩背?我们这里的足压加全身软按摩可是出名了的。陶匠急忙摆手说,我不按 摩,我是来找人的。找什么人啊?您找客人还找我们这里的工作人员?领座不动 声色,其实早已看出了端倪。陶匠说,找一个打工的妹子。这样啊,那先生你请 来这边等一下。不一会,一个穿制服的保安走过来。陶匠见了制服就发怵,手里 的包抓得愈发紧了。保安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问,你找谁?小芳。保安笑了,这里 有好几个小芳,你找哪个?顾小芳。保安继续不慌不忙地问,你是他什么人?我 是她哥,真的是。陶匠脱口而出,来之前就想好这么说了。“先生晚上好!”那 边女高音又响成一片。保安对他说,跟我来吧,别在门口晃了。保安把他安排在 开水间,转了一圈回来说,不巧,顾小芳刚被老顾客点名,忙上了。你等着吧。 等到什么时候?两个小时吧,客人才进去。正说着,小芳端着一只木盆急匆匆进 来打水。保安说,正好,顾小芳,你哥来看你了。我哥?小芳抬起头来,一脸茫 然。陶匠站起身,嗫嚅地说,小芳……是我。   小芳手里端着洗脚盆,立在当地涨红了脸,半天才说,你咋来啦,家里出事 了?   没事,甚事也没有,就是来看看你。   住下没?还没?吃饭没?也没?我下班还早呢,要不你先去找个住处,十一 点以后再来?这楼后面的街上有个小旅社,挺不错的。   不打紧,你忙你的,我等。   哎哟喂!你要撅折我的脚啊?客人叫起来。顾小芳忙向客人道歉。她手里扳 着客人的脚,心思却在开水房里。   你今天怎么回事啊?刚才的鸳鸯戏水就没做到位,这个犀牛望月更是离谱, 脚脖子差点让你掰成骨折。   哪能呢戴先生。您是我的老主顾了,我下手有轻重呢。   平时不这样啊,要不我也不点你了。今天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姓 戴的客人嘟囔着,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准是你去打水遇到了麻烦,老板欺负你 了?   没的事。小芳恢复了常态,微笑着说。戴先生,别怕痒啊,下面是十面埋伏 了。说着十指一屈在他的足心飞快地点压开来。戴先生轻哼着合上了眼睛。   这世界上看手相的不少,看脚相的还没有。由脚识人,这是小芳入行不久就 无师自通悟出来的。一双养尊处优的脚与一双满是茧子的脚不可同日而语。就说 戴先生这双脚,厚厚的、软软的,除了小脚趾有点茧子,一点死肉都没有,一看 就知道平时不必下狠力走路,肯定是那种办公坐转椅,出门坐车的主。服务两小 时,戴先生差不多总要睡掉一个小时。他第二次光顾小芳时,小芳做到劳燕分飞, 戴先生忍不住摸了她乳房一把,结果小芳哭着跑了出去。老板把她送回来,眼睛 还红着。戴先生哂道,入了这种服务行业,难道还沾不得,碰不得吗?你这不砸 自己饭碗吗?小芳说,我们这里的足压技术是全城最好的,新手培训三个月才能 上岗呢。我这技术不能算最好的,可也不差,先生你多担待。戴先生点点头说, 看不出,你还挺会说话。掏出十元钞票说,小妹妹受委屈了,拿去买水果。小芳 不接,说先生以后常来点我就是照顾我了,我叫小芳,叫68号服务员也行。人就 是这么怪,虽然摸不成,戴先生还就认准了小芳,打那以后,每次来了都点她。 不能摸,就说话。一来二去,底细就被戴先生摸了去。家里三个孩子,两个姐姐 嫁了,她是老幺。爹的肚里长了个瘤子,好几年了,眼见得越长越大,没钱做不 了手术,只好捱着。还好爹是个民办教师,苦不重。自家地里的活干不动,却苦 了娘。说这些,戴先生不爱听,自然就更能睡了。今天他却没睡,小芳的手一缓, 他就说,你看你看,又想心事了。你说出来,我没准还能帮帮你。   我哥……来看我了。   哦,他不喜欢你做这个?   我不知道,他没说。   他也来城里打工?   不知道,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话,他刚到,在开水房等我。   我说嘛。你打完水就不对了,神情恍惚。算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放你去会 你哥。对了,是亲哥还是情哥啊?   当然是亲哥。戴先生你别起来,你走了我也歇不下,没下班呢。给别人做还 不如给你做,你说是吧?   这倒也是。你做事很实在的。戴先生把身子调整了一下,躺得更舒服了。   乡下人嘛。没别的,就是实诚,也能出力。   戴先生没搭话,响起了轻鼾。过了一会醒来,说,帮我点支烟。   烟雾缭绕中,小芳拭去额上的细汗说,八仙过海了,戴先生。你伸伸脚,绷 紧脚尖。小芳边做边抬头看看时钟,迟疑地问,戴先生,您是贵人。要是我哥想 找个活儿,你能不能帮忙给介绍介绍?   他会干什么?   他是俺村,不,俺乡十里八村最好的陶匠!   陶匠?有意思,撞我枪口上了。   什么?   哦,我是说你还真找对人了。把我衣服拿来。   戴先生从递过来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小芳说,让他明天来公司 见我。   小芳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南辰文化鉴赏公司戴荣光总监,背后用浅色 密密麻麻罗列着青铜器、玉器、陶瓷、瓦当、象牙、犀骨、珠宝、佩饰、壁挂、 书画、篆刻、编织、剪纸、布艺等作为背景,当中是一个鲜红的边缘走风漏气的 椭圆形图章,图章当中是一头神气活现的怪兽,到底是什么兽,小芳不认识。   小芳下班把陶匠安排到小旅社已接近午夜了,六个人一间房,里面的呼噜声 此起彼伏。把行李撂在床上,陶匠返身出门要送小芳回家。小芳说,不远,我自 己回,你不要送,人生地不熟的,一会找不回来就麻烦了。陶匠不以为然,说, 谁说找不回来?我属鸽子的,天生认路。小芳笑了说,吹你的吧,早些歇了,明 天还要去见戴先生呢。陶匠说,我看完你就回去了,见他干什么。小芳望着眼前 这个愣头青,心想他还不知道城里人的日子有多美哩,眼下多说也没用,就假装 生气道,你去试试嘛,又少不了你一斤肉!   望着小芳因生气而变得红润的脸庞,陶匠早忘了戴先生,一把扯过小芳,抱 在怀里说,想死你个肉肉了!   昏暗的街灯下,小芳任由他抱着,任由他的手在身上四处摸索,并停留在戴 先生的手不能停留的地方。陶匠的手感觉到停留处在膨胀,小芳也感觉到陶匠贴 着自己的某个地方在膨胀。陶匠的呼吸急促起来,说,到你住的地方去。小芳摇 摇头说,我住的是大通铺,姐妹八个倒班睡。   日他娘!陶匠骂了一句娘,说,我去服务台换它个单间!   看你能的,你知道那要花多少钱?小芳挣脱他,理理弄乱的头发要走。陶匠 叫住她,屋里还有你娘捎给你的东西,你等着,我去取。小芳叹口气说,还捎什 么东西,分分毫毫,留给我爹治病要紧呢。   陶匠把小芳家捎的东西交给她说,你娘说这都是你爱吃的。然后又取出一只 陶壶,黑乎乎的,正是那只歪脖子匏壶。   这是专为你烧的。陶匠说。   啊?是吗?你真好。咦,怎么长了一个歪脖子?   你仔细看看,像不像咱们一起看的匏瓜星?   小芳摇摇头说看不出。陶匠摆弄了半天,小芳才说是有点像。陶匠说这是乞 巧节过后他特地去玉女峰采的泥,细着哩。一提起往事,两人便又恋恋不舍,坐 在台阶上依偎着说话。陶匠捏着小芳的手指说,这么硬的茧子,比下地干活那阵 还硬。苦重吗?小芳说,不重。咱吃得了苦。说罢站起身说,这下真要回去了, 你也早点歇,明天去见戴先生。   见就见,打工就打工。陶匠接口道,赚够了钱,给你爹治好病,咱就办喜事。   嗯哪。这壶你先拿着,让戴先生看看你的手艺。   3   戴先生戴起老花镜端详着匏壶。里里外外看了个遍,上上下下也摸了个遍, 又用中指节敲了个遍,方才说,手工还可以,烧得也密实,看得出吸水率不高, 是件好活儿。这壶形状很独特嘛。然后开了句玩笑,你肯定不是没小心烧坏的? 陶匠搓搓手说,你是专家,烧坏能烧这么顺的弧线?戴先生不置可否,看一阵又 问,有原型吗?陶匠茫然,圆形?   哦,就是问你是不是看到过什么东西是这个形状,就照着做了。灵感听说过 吧?你从哪里来的灵感?   这个……陶匠不好说灵感来自于躺在高粱地里跟小芳数星星,憋了半天灵机 一动说,原型是一只鸽子。   鸽子?唔,横下来倒是有点像。先放这儿吧,我带你去厂房。   陶匠走出门又回头看看,戴先生不耐烦,说放心吧,丢不了。   厂房在城西一个已经看不出是村子的市郊村。晚上下了班,陶匠没有躺到分 配给他的通铺上,而是找人问了公共汽车,直奔洗脚城。   小芳见到他就问找下事没有。陶匠说,找是找下了。不像个正经营生。咋的? 我去的是做旧车间,好好的瓶子罐子,硬往盐酸里泡,往煤渣里埋,指定是骗人 哩。小芳颇有见识地说,那可不一定,现在时兴仿古,那叫艺术品。   陶匠说不管那么多了,亲一个先。小芳笑着扭到一边说,天上又没有星星, 亲什么亲?   谁说没有,今天大晴天呢,陶匠说着抬头朝天上看去。   小芳说,不用看,城里这天,灰蒙蒙的,根本看不见星星,有人说,连月亮 也快看不见了。   陶匠不服,说,谁说的?隐隐约约还是能看见的,你近视了吧?小芳捶他, 说,你才近视呢!两人闹了一阵,一致认为没有星星也不影响亲嘴。亲完了,小 芳说你快走吧,再晚就没车了。   第二天一早,陶匠没去上班,找到了戴先生的办公室。他说,我来取我的那 个壶。   你挺走运啊,你烧的那个壶被一个客户看中拿去作样品了。这是一百元钱, 你先拿去吧。   陶匠立时急了,说,我不卖,那壶不卖!   不卖你送到我这里干吗?戴先生不高兴了。   那壶是送给小芳的。拿来是让你看看我的手艺。   我当是为什么不卖呢。戴先生哭笑不得,说,小芳懂事得很,不会计较的, 你抽空再烧一个就是了。要是今天那客户看了喜欢,下了订单,那就更容易了, 我们大量生产,要卖到国外去呢。到时候你想送几个给小芳都没问题。   我才不要大量生产,我才不要满街都是!我是做给她一个人的。   给脸不要啊?戴先生火了,把一百元钱拍在他面前,说:爱要不要!壶是没 有了。   陶匠大声说:不要!我只要我的东西!你给我要回来!明天我来取。说罢扭 头就走。   晚上在路灯下陶匠气鼓鼓地告诉小芳戴先生擅自把匏壶转卖了。小芳说卖就 卖了呗,能卖出去说明你有本事。陶匠梗了脖子说,可那是专门为你烧的。心血 啊!集天地之精华,外加灵禽相助,这才好不容易烧出来。小芳不耐烦地说,好 了,好了,我领情。现在已经卖了,生米做成熟饭了,还能怎么样?你刚进城什 么都不懂,戴先生给你钱已经不错了,不给你钱就说当样品用了又怎么样?他敢! 有什么不敢?这年头,谁咱都惹不起。   躺在大通铺上,小芳不像往常一样一沾枕头就着。她知道陶匠的倔脾气,担 心他闯祸,迷迷糊糊,时醒时睡。本来轮她上夜班,要睡过中午才起,可刚过十 点,她就被老板派来传话的人叫醒了,来人告诉她陶匠出事了,要她立刻给戴先 生打电话。慌得小芳立刻拿着纸条跑到街边小卖部去打公用电话。   戴先生吗?我是小芳。陶匠他出什么事了?   陶匠?你是说你哥吧?听得出戴先生电话里的声音还很恼火。他一大早跑来 要他那只破壶。就算给他,也得给我时间跟客户要回来啊。他倒好,抓起烟缸就 把我桌上的玻璃板砸碎了。无法无天啊。野蛮!   真该死!他闯了这么大的祸,真对不起你啊戴先生。他现在人在哪呢?   被保安押起来了。当时他们就要扭送派出所,被我拦下了。   戴先生你真是好人。这叫我怎么感谢你啊!   哼,怎么感谢你还不清楚吗?戴先生冷冰冰地说。先不说这个。现在的问题 是,我看你的面子放了人,他再来捣乱怎么办?   我保证他不再去了。   你保证得了吗?   保证得了。   你来领人吧。   陶匠被小芳拉到戴先生办公室,还是铁青着脸不肯说话。小芳急得骂他,你 个死人!快给戴先生认个错!陶匠不吭声,站在他身后五大三粗的保安重重咳嗽 了一声。陶匠嘟囔着,咋咧?我有什么错?东西叫人抢了,我还有错了?小芳涨 红了脸,大声说,你砸人家办公桌还不是错?人家戴先生好心好意帮你卖壶,你 良心叫狗吃了?脑水叫黄鼠狼掏尽了?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这么不识好歹!   戴先生抬抬手,示意小芳不要再数落下去了。他语重心长地对陶匠说,小伙 子,你要明白,那个歪脖子壶呢,的确是你的。可那是你自己送到我这里来的, 不是我去你家抢来的。对吧?我是干什么的?做买卖的。你拿来货,我理所当然 认为你是托我出手。老实说,要不是看在小芳的面子上,我吃饱了撑的要管你的 闲事?我认识你是谁啊?话说到这份上,你要还不明白,还来胡搅蛮缠,那就别 怪我不客气了,该把你送哪就送哪!戴先生越说越气,提高声音说,你们走吧。 那一百元钱你也别想了,赔我这玻璃还差得远呢。小芳怯怯地问,还差多少?我 赔吧。戴先生不耐烦地说,算了,算我倒霉,你带他走吧。   陶匠蔫头蔫脑跟着小芳回到住处,打起行李准备回村。小芳忽然问,你屋里 的人都出去了?陶匠正闷头往行李上绑绳子,随口答道,是啊,白天都去打工, 晚上才回来……说完他怔了一下,才明白了小芳的意思。他的两只手停下来,身 子慢慢转过去。小芳的眼睛亮得照人,脸上泛着红晕,不是以前在村里时那种红 扑扑的劳动本色红,是一种勾他心魄的潮红。他这次一见小芳就发现了,她变得 比以前好看了,细皮嫩肉的,乍一看,像城里人了。   如同场院上滚在一起撒欢的两条黄狗,他们在巨大的通铺上翻腾。通铺真是 好啊,宽大、无碍无阻。陶匠翻到上面,解开了小芳两粒扣子。小芳翻到上面, 扯下了陶匠的上衣。她的脸庞更红了,如鲜嫩的桃子。陶匠被这桃红烘得浑身暖 融融的。他的脸刚好停在一团光影之下,明亮的阳光从窗格蹿进来,直射着他的 眼睛。他的眼睛不由地眯缝起来,阳光,天空,还有天上的星星,他不知为什么 想起了天上的瓠瓜星,想起了瓠瓜星边上主男女欢合的败瓜星,想起了那片高粱 地。他完全解开了小芳……天当房,地当床,日月精华,万物滋润……陶匠脑海 中充满幻觉,兴奋到极点。他伸手去解除自己所有的遮蔽,他要把自己彻底融化 在明亮的阳光中。啊!要坏事!他觉得小腹一热,欲火在这一刻激流般喷涌而出。 日他娘的匏壶!真成败瓜了。陶匠像泄了气的皮球,沮丧地咒骂。小芳的脸色原 本红得马上就要燃烧、就要像火山一样喷发,这下燃烧不起来,更喷发不出来了。 她把衣裳扯过来遮在身上,躺过一边,紧闭双眼,拼命阻止夺眶而出的泪水。陶 匠喘着粗气一骨碌爬起来,穿起衣服到外面上厕所去了。   4   陶匠回到村里,上小芳家报了个平安,小芳爹教过他,陶匠课堂上叫他顾老 师,下了课叫叔。小芳爹看上去更瘦了,肚子凸出来,可看上去既又不像孕妇也 不像官员,因为孕妇和官员的肚子都凸在中间,小芳爹则凸在一侧。陶匠看到好 好一个人病得走了形,心里很难过。顾老师当年教他时,就说他多愁善感,有艺 术细胞,果不其然,他就成了陶匠。   怀着一颗悲悯之心告别了孱弱的小芳爹,陶匠一头扎进窑房,去鼓捣那些瓶 瓶罐罐了。今天烧几只茶壶,明天烧几个瓦盆,出了窑就去集市上卖。匏壶却是 再也没有烧过。   迎春花黄灿灿地沿墙开了一溜,陶匠敞着门歇晌。睡梦中听到地上有响动, 起身一看,墙角那只笼子里,竟然钻进去两只鸽子,正在彼此摩擦着脖子咕嘟咕 嘟地叫。陶匠定睛一看,其中一只正是那只雄鸽,他不由笑了,自语道,日他娘, 比老子强,懂得找高级宾馆哩。   雄鸽这些天一直向雌鸽献着殷勤。一面振翅,一面咕嘟咕嘟。雌鸽则低着头, 腻歪地围着雄鸽转。两只鸽子卿卿我我,相互梳理羽毛,甚至还接上了吻,把陶 匠整个看呆了。灵禽啊!陶匠感慨道,随即把雄鸽命名为“匏壶”,雌鸽命名为 “喽喽”。匏壶和喽喽过了几天出双入对的浪漫生活,就趴在窝里不动弹了。这 时的鸽笼已经被它们改造得和以前大不一样,匏壶和它的新婚妻子是天生的建筑 师兼工匠,几天功夫,就用衔来的树棍、干草和羽毛打造了设计精巧的鸟巢工程。 当然,这中间陶匠顺手抓了几把干草,切成一拃长,丢进鸟笼,帮了它们不少忙。 陶匠的娘过来看见匏壶惊诧道,这不就是那只扣住的鸽子吗?要成精哩!   鸟巢工程完成之后,两只鸽子大概太喜欢自己垒的洋别墅了,蹲在里面不肯 出来。娘说,这是恋巢哩。你跟小芳到底咋样了?陶匠不知娘怎么一下从鸽子扯 到了小芳,说,还能咋样,就那样。娘追问,哪样啊?陶匠就不吭声了。   匏壶越发忙了,时而飞出去衔草垫窝,时而高视阔步,将跑到外面的喽喽驱 赶回别墅,即便是驱赶,也是那种亲昵的搂搂抱抱,看得陶匠心头无名火起。一 日,两只鸽子咕嘟声很响,扑棱棱一起飞了出去,陶匠趁机参观了一下鸟巢,发 现里面卧着一只鸽蛋。第二天起,鸽子开始讲卫生了,上厕所都要跑到巢外,而 且搞起了两班倒,就像小芳她们那个洗脚城一样。匏壶白天孵,喽喽晚上孵。   陶匠运刀如飞,在罐子上雕着竹叶和飞雀。阳光被遮住了,接下来是一股城 里女人的香味。   小芳?   他抬起头来,面前果然立着笑盈盈的小芳。可是很快,他的眼神暗淡下来。 小芳的身后站着戴先生。   你们来干什么?   来还你的歪脖子壶啊!戴先生笑着走上前来一挥手,身边的司机“吱啦”一 声,拉开提包拉链,取出匏壶递过来。陶匠“哦”了一声,伸手去接。   戴先生开怀大笑,说,早让你别急嘛,你看这歪脖子壶不是回来了吗?   在这哈哈的大笑声中,两只鸽子一前一后,忽地从墙角的笼子冲出来,戴先 生一行三人猝不及防,人躲鸟,鸟躲人,乱成一锅粥。“啪”地一声,陶质的匏 壶摔在地上,碎裂了。众人一愣神的功夫,有生命的匏壶带着雌鸽夺门而出,扑 喇喇插上蓝天。   你们,出去!陶匠望着地上的碎片,头上青筋暴现。   戴先生先被鸽子突然惊吓,又被陶匠严辞驱逐,笑容僵在脸上,化也化不开。 小芳挺身说,干吗呀你!人家戴先生大老远赶来给你送东西,你就这态度?不就 一破壶吗?   不错,就一破壶。其实早他娘的碎了。陶匠的声音有些抖,他动了动喉结, 双手不自觉地攥在一起。   那你还凶什么?小芳瞪大两只茫然的大眼睛。   鸽子抱窝哩!你们这一惊吓,它们要是不回来,这窝蛋就废了!   哦。吃过鸡的毛蛋,还没吃过鸽子的毛蛋呢。戴先生被鸽子搞得不尴不尬, 没好气地说。   放屁!陶匠这会在自己家里,戴先生也没带保安来,又是情急之下,居然也 说了句硬话。戴先生立时放下脸说,怎么学会骂人了?就照你这出息上得了台面 吗?你看看小芳,也是你们村出来的,为人处事多成熟啊。小芳紧接着帮腔说, 戴先生这次来是专程请你进城烧匏壶的。请我?是啊。陶匠有点懵,想不明白戴 先生为什么要请他。   5   就像慌慌张张回来一样,小芳又被戴先生慌慌张张带走了。临走留下两张火 车票,要陶匠陪小芳爹进城动手术。村里的教书先生,跟长辈差不多。陶匠是他 教过的学生,乡风古朴,尊师如父,一路上免不了被呼来喝去。小芳爹的嘴闲不 住,问他到底对小芳打的是什么主意。起先陶匠支支吾吾,后来被逼急了,说我 恨不得把她立刻娶回家,只要你同意。同意个鸟!小芳爹骂道,就凭你现在两只 肩膀举个脑袋,要啥没啥,我凭什么把闺女许给你?你得干出个人样来。接着又 问他那个成了宝贝的歪脖子壶是什么玩艺,陶匠比划着说,就跟水瓢似的,可以 叫匏瓜壶,也可以叫瓢壶。小芳爹说,什么瓢壶,难听死了!乡谈野语,怎登大 雅之堂?就叫匏壶吧,倒也古意盎然。陶匠欣然告诉小芳爹自己也这么想,而且 已经把鸽子命名为匏壶了。摇头晃脑的小芳爹说,匏瓜现在生僻了,以前可是家 喻户晓的东西,《诗经》里有,《论语》里也有。孔子就说过,“吾岂匏瓜也哉, 焉能系而不食。”陶匠听不明白,问孔子说的是什么意思,教书匠说这都不懂? 以后别在人前说是我的学生!孔夫子是在抱怨自己怀才不遇哩,他说自己不能像 一只匏瓜那样,被人挂起来而不食用。他骨子里还是想做官呢。你小子也一样, 要是不趁着年轻出去闯荡,就免不了像一只老匏瓜一样挂起来,空有一身本事。 说罢长叹一声,哼了两句《空城记》。   下了火车,小芳和戴先生已经等在那里。坐进豪华的日本小轿车,教书匠大 大夸赞了戴先生一番,说他宅心仁厚,满面红光,鼻直口方,一看就是成大事的 贵人。戴先生倒也随和,随他喋喋不休,还不时插上一两句,问几个问题。到了 医院,安顿好小芳她爹,戴先生让小芳留下来照看,然后让司机把车开到工厂。 先到宿舍放下陶匠的行李,还是那通铺,左边挤三个人,右边挤两个,中间给他 留了条空。戴先生说,眼下就这条件,将就住着,窑头都跟你们一样挤在一个铺 上呢。等你攒够了钱,想住旅馆住旅馆,想买房子买房子。陶匠觉得戴先生对他 说的这话就像匏瓜星一样远得不着边际。到烧窑的地方一看,横七竖八,满地的 歪脖子壶。一起干活的几个窑工,看他的眼睛里含着敌意,就像鸽子匏壶当初看 他的眼神。窑头告诉他,试烧了无数次,客商都不满意。陶匠围着地下的歪脖子 壶看了一圈,丢下一句话:弯得不对。   废话,窑头冷冷地说。这谁不知道啊,叫你来就是要你烧出个样样来。   陶匠不作声,到一边洗泥去了。泥质不好,他多洗了两次,又多冲了两次, 将就用吧,戴先生要的主要是那个形状。   新出窑的歪脖子壶摆在戴先生的案头。戴先生拿着旧壶的照片对照着新壶, 胖大的脑袋微微摇晃着说,不一样,还是不一样。陶匠搓搓手说,那咋能一样哩, 手捏的个东西。   你这个形状是怎么创作出来的?戴先生问完话,自己想了起来,说,对了, 上次你说灵感来自鸽子。是不是就是从你家飞出去的那两只?   嗯,是那只公的。   我先把这个壶给客户看看,看能不能过关。你回去赶紧再试试,时间宝贵, 无论如何要赶快烧出个样壶来。要是那只旧壶还在,我还可以去找个大厂,用计 算机辅助设计出来。如今没辙了,只能靠你。   嗯,知道了。我这就去琢磨。   去吧。戴先生一边说一边拿起一份文件。   小芳他爹开刀没有?陶匠临出门又收住脚步转回头问。   还在术前观察。小芳天天在医院陪着呢。戴先生眼睛看着手里的文件,头也 不抬。   陶匠好不容易找到医院,门卫却拦着不让进,说不到探视时间。一直等到肚 子咕咕叫了,才放他进去。小芳正在病房给她爹泡方便面,搞得陶匠还没坐稳就 想跑出去找吃的。在小芳爹吸溜吸溜吃面的间隙,陶匠问,怎么一直观察呀?还 不动手术?都好多天了。小芳爹一听,面也不吃了,把碗放在床头柜上长吁短叹 地说,其实也没啥病,住两天就回去,不手术了。小芳眼圈一红,瞪了陶匠一眼, 说你真是的,尽拣人不爱听的话说。你就不能等爹吃完饭再说?陶匠一头雾水, 说,咋就说错了呢?还不兴问一句?小芳不耐烦地说,问吧问吧,再问也还是没 钱。没钱就动不了手术。陶匠从口袋里掏出两张钞票说,戴先生给我预支了两百 元,你们先拿去用吧。不知还差多少?小芳爹说,你快把钱收起来。这点钱连个 零头都不够,倒害得你连饭钱也没了。一说吃饭,陶匠的肚子又叫起来。他强打 精神,说那怎么办,总该有个法子吧?小芳带着哭腔说,要有法子早有了。这下 倒好,把爹从乡下接来了,偏偏又看不起病。再这么住下去,别说手术,连观察 的钱也不够了。   接下来的几天,陶匠忙着弄匏壶,白天晚上连轴转,顾不上去医院。一天听 戴先生讲,小芳爹已经约了手术时间,费用解决了。陶匠松了一口气,却又想不 出小芳怎么解决的,小女子真是神通广大啊。   6   雄鸽匏壶的来临让正在干活的陶匠大吃一惊。不知什么时候,戴先生派人乘 火车将它接来,送到了窑场。   蛋呢?喽喽--母鸽子呢?陶匠跳起来问。   蛋没孵出来,臭了。母鸽子放了。来人简短地回答。   匏壶不顾窑工们的抗议在工棚里安营扎寨了。这是戴先生的意思,大伙抱怨 归抱怨,谁也奈何不了它。陶匠心里生气却无从宣泄,对鸽子又满怀歉疚,蹲在 笼子前直叹气。匏壶在笼子里走来走去,粗声粗气地叫着,很不安生。陶匠对着 它说,我是你的煞星哩。不要怪我,都是你命不好。我一定赶早把匏壶烧出来, 带你回家。陶匠看了一下午鸽子,又盯着戴先生给的旧匏壶照片反复对照,眉心 拧成一个结。吃罢晚饭,他一个人走上大街,一路走,一路仰头往天上看。半夜 回到通铺,一觉睡得踏实。   窑头看了新出窑的匏壶,忿忿地说,这跟我们烧的有啥不一样?陶匠陪着小 心,说其实都差不多,给老板看看再说。拿到办公室,戴先生心情相当好,容光 焕发,亲切地招呼他坐下,然后拿起新壶一边看,一边把那几张旧匏壶照片摊在 桌上仔细研究。看完了没说话,把壶隔过陶匠递给了沙发上坐着的客人。陶匠这 才发现自己背后还坐着个穿西装的男人。男人接过新壶也不说话,也从随身的皮 包里取出几张照片对着看。看完了,男人问陶匠,是你烧的?是哩。陶匠点头应 道。你说你是看着鸽子的姿态烧的?嗯哪。客人把手里的照片递给他说,你看看 这个。陶匠一看,是一件古旧的青铜器不同角度的几张照片,而这件青铜器正是 一只匏壶!   陶匠看呆了,不由自语道:莫非,这匠人也看过匏瓜星?   客人面露诧异,问:你知道匏星?   知道。五颗在一起,像只水瓢。   不简单啊。作为一个乡村陶匠,居然知道海豚星座!客人兴奋地坐直了身子。 而且,你竟然与古人不谋而合,烧出了这样的好东西。真是难得!说着举了举手 上的壶问,你这个壶到底是看鸽子烧的还是看匏星烧的?   陶匠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说,都看。看鸽子没个准,看星星错不了。   戴先生皮笑肉不笑地说,想不到你小子还跟我留了一手。亏你今天烧了出来, 要是还烧不出来,这位加拿大来的文老板可就没耐心了。他已经找到了匏壶的样 式,今天是来给我们最后通牒的。说着转向西装男人,对吧,文老板?   文老板笑而不答。   陶匠说,没事我先走了。我上医院看看小芳她爹。   不急,这几天他还不能见客,过几天我让司机送你去。戴先生说着递过来一 叠图样。你看看这个,每样先烧五只出来。   陶匠被照片上形形色色的瓶瓶罐罐迷住了。真好看啊!他立刻进入了忘我状 态,一边看一边责备自己,我咋就想不出来呢?一会又摇头,你看这双架茶壶, 好看是好看,不实用,少灌半壶水。一会又恍然大悟骂自己笨,说那个底壶其实 可以用来保温的。   离开戴先生办公室,陶匠揣着图样返回工棚,一直看到下班。然后吃过公司 给订的盒饭,一路吹着口哨,回到住处。天还早,通铺上有两个下棋的,还有三 个看下棋的,围了一圈,棋子拍得噼噼啪啪山响。陶匠对下棋没兴趣,躺到大通 铺上听评书。“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仕”,评书里一位说客正在策反某能 人异士。陶匠忽然想起了匏壶,他下地趿着鞋走向屋角的鸽笼,一边走一边嘴里 念念有词:像不像的,匏壶好歹算烧了出来,咱们很快就能回家了。等他走近鸽 笼一看,才发现大事不妙,笼门洞开,雄鸽匏壶早已不知去向。   我的鸽子呢?鸽子呢!陶匠疯了似的抓住屋里的每一个人问。屋子里你喊我 叫,推推搡搡,一时乱成一团。   都给我住手!靠墙躺着的窑头坐起身喝了一声。闹什么闹?不就是只鸽子吗?   陶匠冲着他嚷,它不单是只鸽子,还是……   还是什么?窑头黑着脸追问。   还是我的朋友。陶匠一咬牙,一跺脚,不可思议地说了一句城里话。   哈哈哈哈!通铺上下的陶工们统统笑弯了腰,笑岔了气,笑翻了天,边笑边 指着陶匠说,你个烧壶的,说话咋这么酸?   陶匠左问右问,问不出个所以然。他满脸凄然,像评书里的人物一样,来到 窑头面前双拳一抱,深深一揖,说老大我求你了。给我个实话,那鸽子还活着吗?   窑头在静场中皱着眉头足有一分钟,然后摆摆手说,我帮你问问大伙。你先 出去,叫你再进来。   陶匠走到院子里仰天长叹了一口气。天是阴的,没有匏星,也没有牵牛织女 星,只有一只圆圆的月亮模糊成一个光团,隐隐约约躲在云层的后面。才想起来, 自从上次从医院回来,就再没见过小芳。上次小芳带戴先生回老家,陶匠就知道 小芳早已不去足疗中心上班,改为给戴先生打工了。工作比以前轻省,拿钱还多, 要不她也没钱送她爹进医院。陶匠心想戴先生凭什么对小芳这么好,给她好工作, 还替她爹看病。手术的钱是不是也是他出的?就连自己这活也是戴先生看了小芳 的面子给的。不想还好,一想就心烦。小芳成了头上这个月亮,越看越模糊,越 看越遥远。   窑头派人把他叫回去的时候,屋里的人下棋的下棋,洗袜子的洗袜子,好像 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窑头面无表情地对他说,你那鸽子大概自己撞开笼子 跑了,跟大伙不相干。   跑了?陶匠木然地问。它能跑到哪里去呢?   没准飞回你老家了。窑头知识渊博地说。你不是刚听过评书吗?飞鸽传书, 千里归巢。   那么远的路,坐完火车坐汽车,坐完汽车再坐拖拉机,它怎么找得回去!陶 匠忧心忡忡,却毫无办法,闷闷地睡了。睡梦中他看到匏壶的翎子掉了两根,飞 得歪歪斜斜。一会又变成了小芳在飞,然后是跑,也是衣衫不整,踉踉跄跄。他 想冲过去,却迈不开步子。焦急中被睡在旁边的窑工狠狠捅了一下腰眼,蹬什么 蹬,老子跟你有仇啊?   7   小芳爹三天前摘除了肿瘤。这阵子精神见好,只有手背上还扎个点滴,不像 刚下手术台时浑身上下插满塑料管子躺在病床上。陶匠把带来的水果塞进床头柜, 坐在病床前不知说什么好。   听说你烧出匏壶了?小芳爹的声音还听得出虚弱。   嗯。   还烧了别的新花样?   嗯。   嗯个鸟啊你!难怪小芳说你是个没嘴的葫芦。   嗯……陶匠自觉不对,急忙住了口,讪讪地问,小芳哪里去了?自上次我来 医院,就再没见过她。   说是去打水了,她像在躲你哩。小芳爹瞪着陶匠问,闹别扭了?   陶匠苦笑了。心中暗想闹什么别扭啊,要是能闹别扭倒好了。现在是小芳躲 他八丈远,干脆不照面。这话又不好对小芳爹讲,就给小芳爹讲小芳当初是如何 把他介绍给戴先生的,现在烧了些瓶瓶罐罐,戴先生给了不少钱,事实上应该说 给了很多钱,多得出乎他意料之外。他向小芳爹描绘着未来的蓝图,盖新房、办 酒席、生孩子。孩子长大当个出色的手艺人,赚钱、盖新房、办酒席、生孩子……   小芳爹叹口气说,你小子好是好,人老实,有本事。就是没有远大志向。我 是教书匠,你是陶匠,别看都沾个匠字,前程不一样。这年头,教书匠不吃香了, 陶匠可以赚大钱。陶匠说,烧完匏壶,戴先生没活给我了。还赚什么钱?小芳爹 见他不开窍,就开导他,你留在戴先生的窑场不是很好吗?陶匠摇摇头说,我也 才知道,窑场是戴先生临时租的,烧完文老板这批货就跟他没关系了。那你就跟 窑头说说让他留下你啊,你的本事他们又不是没见识过。陶匠说窑头太抠,在他 手下挣不了几个钱。再说戴先生一走,窑头正打发人卷铺盖回家哩。小芳爹说, 钱多钱少还在其次,到底是在城里,你得去说说。陶匠反驳说在城里窝窝囊囊呆 着还不如回乡下自在。小芳爹生气了,大声说,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小芳想,她 恋着外面的花花世界,还能跟你回乡下吗?   陶匠叹口气说,叔啊,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小芳现在还能跟我吗?要不 是戴先生,就凭她洗脚的薪水,你能住进这医院,能做这手术吗?   教书匠说,听着,我是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的人了,知道凡事不能强求,也不 能求全,人各有命哩。   陶匠正要说话,小芳拎着两只暖瓶一步跨进来,咚地放在床头柜上,说,爹 你歇着吧,医生不让你多说话。然后一边往外走,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你来,有 话和你说。陶匠看看教书匠,教书匠扬扬手说,快去吧!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 们,牡丹先盛而后衰,匏瓜先衰而后盛。你们的好日子在后头哩。陶匠应了一声, 转身追了出去。   一口气追到楼下,见小芳已经站在远处的花坛边等着,陶匠紧走几步赶过去。 小芳等他走近,转身和他并肩往前走。两人默默走了十几步,小芳先开了口,她 不高兴地说,你跟我爹都胡说些什么啊!陶匠眼睛看着地,只回答了一个字:没。 又走了一程,小芳问陶匠今后到底怎么打算。陶匠反问,你呢?我听说戴先生要 去北京了,你也跟去吗?小芳说,他走他的,我留下。他给我介绍了一份工,在 解放路卖毛笔和砚台。陶匠说,好营生,累不着。小芳停住脚步,望着他的眼睛 说,你也留在城里吧。陶匠苦笑着说,我留下做什么?我不会给人洗脚,也不会 卖东西,废物一个。小芳嗔怪他,你咋就这么没出息?文老板临回加拿大前,在 西海渔村请戴先生吃饭,还说你是个人才,去加拿大可以赚大钱。去加拿大?做 梦吧。陶匠嗤之以鼻,我要能去加拿大,牛郎织女也用不着喜鹊搭桥了,高速公 路也修通了。小芳噗嗤笑了,一把抓过陶匠的手狠狠掐了一下说,你就喜欢胡说 八道。戴先生说了,搞艺术的人都有些神经病,所以他一直忍让你。陶匠冷笑道, 他忍让我?你一口一个戴先生,真是念念不忘啊。小芳呆了一呆说,怕真是忘不 了了。你不觉得他是我们的大恩人吗?陶匠更正说,是你的大恩人,也是你爹的。 就因为这,我才没藏着掖着,不但烧成了文老板图样上的器皿,还多烧了几样我 的拿手绝活,像鸳鸯盅、日月壶、袖里乾坤,都给他们了。唉,让那帮窑工偷了 不少艺。   小芳的笑容渐渐收起来,她直视着陶匠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要不是我把 你推荐给戴先生,你现在还在山沟里自个儿玩泥巴哩。你别跟我翻白眼,也别跟 我说你就乐意在山沟里玩泥巴。人就是这样,窝在村里是一辈子,出来闯世界也 是一辈子。就像你那只鸽子,你不带它出来,它一辈子也见不到高楼大厦……   还说呢!要不是戴先生,匏壶在老家过得好好的,小鸽子都该出窝了。提到 鸽子,陶匠激动起来。这个混账王八蛋戴先生,毁了我和你还不算,还毁了我的 鸽子!   小芳气白了脸,尖声说,你跟你的鸽子过日子去吧!我辛辛苦苦忍辱负重到 底为了谁啊?没有我,我爹能看病吗?没有我,你能赚到这么多钱吗?不是我势 利,眼下就这么个社会!你凭良心说,要是还在村里,你一辈子能挣到这么多钱 吗?   8   小芳爹出院了,陶匠也该起身了。是他把老人接来的,现在再由他送回去。 陶匠跟小芳拌了嘴,两人干脆不说话了。小芳爹私下教训陶匠,女人靠哄,再说 她要你进城打工是为你好,为你们两个的将来好,又不是害你。陶匠倒也干脆, 说那我跟她认个错吧。不过我娘一直催我完婚,能不能先回去办了喜事再出来打 工?既给娘一个交代,我们出来吃住也方便。教书匠呵呵笑起来,你小子学会讲 条件了。不错,进步了。   这个意思传达到小芳那里,居然也没遭到反对,于是三个人一起乘上了回乡 的列车。一路上教书匠乐呵呵的,他没有理由不高兴,一到家就要给两个孩子办 喜事了,然后再送他们回到城里发展。脸上有光哩!小芳爹的喜悦清楚地写在渐 渐红润起来的脸上,村里像小芳和陶匠这般有出息的年轻人还真找不出来。火车 之后是汽车,汽车之后是拖拉机,拖拉机之后是步走,一行三人终于回到了村里。   陶匠娘看着陶匠提回来的空笼子,问:鸽子呢?陶匠没好气地说,我还想问 你哩,咋就叫城里来的人把匏壶捉上走了?娘说,来人说你急等着鸽子作参考哩。 趁黑提上就走。陶匠不安地问,那喽喽呢?就是那只母的。娘说,母的给放下了。 可怜见的,那母鸽子在墙角放笼子的地方围着转磨,咕咕地哭了四、五天才飞走。 陶匠叹口气,重重地把笼子一顿,放回墙角。   娘走了,陶匠还望着空鸟笼发呆。黄昏在不知不觉间悄悄掩来,夕阳的余晖 镀金了屋里的每一样东西。陶匠的目光终于一动,又一动,开始转动着扫视金色 的板凳,金色的八仙桌,金色的墙壁。他的目光落在仍然堆在墙边的几块碎陶片。 他想起来了,那是第一只匏壶的碎片。他机械地站起身,走过去把碎片拾起来。 摆弄了一会,他停下来,去娘屋里找了个鸡蛋,回来敲碎,把蛋清倒在一个碗里, 一点一点用指头抹在碎片的断裂处,再一点一点地把碎片小心地粘在一起。   隔日小芳来看他的时候,进门就说,咦,什么时候又烧了一只匏壶?他憨厚 地笑着说,你仔细看看。小芳仔细看了看说,能看见裂缝呢,这是个修复的破壶 吧?陶匠皱起眉头说,你忘了,这就是我当初送给你的那一只。是吗?你真好! 小芳把自己投到陶匠怀里。陶匠抱着她,就像抱着那只刚刚修复的匏壶,小心翼 翼,又不能抱紧,又不肯撒手,好艰难的样子,就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小芳灵巧 地转动了一下身体,两只手臂环住了他的脖颈,轻轻地问,陶匠哥哥你怎么哭了? 是我不好吗?陶匠把她的头揽到自己肩上,在她耳根子上说,好哩,你是我的织 女。小芳挣脱他说,好大力,你要勒死我呀?说着咯咯笑起来。   吉日那天,场院里摆了二十桌酒席,一水的二锅头。娘家人的那桌上了海参 鱿鱼,汾酒开了一瓶又一瓶。按礼数小芳爹不赴宴,酒菜送到了家里,老汉在炕 头上喝了个痛快。   吃喝完毕,众人重复着祝福了多遍的吉利话,纷纷告辞,有十几个打饱嗝的, 还有七八个醉了的。一霎时,走的只剩下几个请来帮忙的亲戚,帮着收拾碗筷, 打扫场院。娘穿着崭新的衣服,过来催促陶匠赶快领着小芳去歇一歇,养点精神 好应付晚上闹洞房。   是哩。陶匠心疼新娘子,也催她去歇着。   就在这时,扑棱棱一阵响动,两只鸽子从天上而降。   匏壶?陶匠急步上前。喽喽?   两只鸽子一大一小,雄赳赳气昂昂站在他对面。   他还想上前,雄鸽警惕地往后躲闪,眼睛里重新露出那种天生的不信任。他 叹口气,暗说这世道,没什么人可以信任了。但他还是看清了,匏壶的鼻瘤粗大 了很多,呈现出薄薄的粉红色,嘴甲也变得粗短,嘴角的两边出现了结痂。听老 辈人讲,结痂是哺喂雏鸽搞出来的,结痂越大,说明哺喂的雏鸽越多,一窝又一 窝。陶匠心里舒坦了,他进屋撮了一小簸箕高粱,出来哗地撒了一地。两只鸽子 一啄一啄,欢实起来。陶匠的眼神温暖了,他似发问,又似自语,说,你两个的 小儿女呢?咋不带来?   小芳上前靠住他说,这下好了,匏壶可算回来了。   是哩!两口子团圆了。陶匠高兴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9   闹罢洞房,这一天的忙碌终于像夜一样安静了。闩上院门,向娘请了晚安, 小两口总算单独呆在一起了。陶匠酒盖了脸,心里还明白,歉意地说,说好要盖 新房的,结果还是在老院子里办喜事,委屈你了。小芳摘下头上的红花说,我们 不是要进城嘛,盖什么新房。以后赚了钱,在城里买楼房。陶匠说,提起进城我 心里就不踏实。小芳满怀信心地说,有什么不踏实。我们先打工,往后有能力了, 自己再开个小店。陶匠嗯了一声,说,就像老歌里唱的,我们的日子比蜜甜。   小芳站起身说,我去给你烧盆水烫烫脚。陶匠看着灯影下被红衣裳映红脸庞 的小芳,爱惜地说,这时候了还烧什么水。赶紧睡觉吧。小芳坚持说,这是我的 心愿呢。我一定要在新婚之夜给你好好洗个脚。说着一拍脑袋说自己真糊涂,不 是有现成的暖瓶嘛。她倒了半盆水,伸手试了试冷热,过去把大灯拉灭,拿个小 板凳坐在陶匠面前。   盘腿坐在炕上的陶匠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屋里没灯了,却还亮着,月光透过 窗棂,刚好照在那盆水上,白亮亮地晃眼。他的脚被拉下去,踩碎了月光。陶匠 脚痒痒的,有些不自在,说,今晚月好,就是匏星看不见了。小芳扳着他的脚说, 月好,就先给你做个犀牛望月。陶匠问,你这洗脚也有不少名堂吧?有啊,这叫 乱云飞渡……一边说一边改换手法,以掌心搓足心,说,这叫你心我心。你心我 心?陶匠的心动了一下,说,这名取得好,不过现在我的心事不在脚上。你给我 上来吧。说罢弯腰出力拉小芳的肩。小芳胡乱在毛巾上擦了擦手,就势跟陶匠滚 在了一起。不大一会,陶匠就顺利解除了小芳的武装。小芳好像没了骨头,又好 像骨节是无数节弹簧做的,她的身体柔软得像一条蛇,紧箍住陶匠强健的胴体。   陶匠激动得不能自己,他猛醒过来,省城的那一幕从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有了片刻的犹豫,手迟疑了一下。小芳感觉到了,抓住他的手,引领着。靠墙 的长柜上,修补好的匏壶发出哑哑的光,和在月光中,仿佛生出一股力量,把他 托上了半空。陶匠低吼一声,翻身压住小芳。他的眼前出现了幽蓝的星空,他旋 转着向那五颗匏星飞去,穿过了它们,不,是反反复复地穿刺着它们。他终于突 破了匏星的重围,直奔败瓜星而去,酣酣畅畅,虎虎生风。他听到自己像野兽一 样嚎叫,感到自己的肌肉从未如此绷紧并在绷紧后如此放松,他被这突如其来的 强烈快感击中了,大脑一片空白。忽然背上传来一阵刺痛,小芳的指甲尖嵌入了 他的后背。她喘息着说,你好厉害!人家受不了呢。陶匠忽然想起一件事,去枕 头下扯出一块白毛巾说,你看看,忘了不是,新新的床单,一定给搞脏了。一边 说着,一边推开小芳,在床单上查看。终于,什么也没查看到的陶匠停止了查看, 呆呆地坐在月光之中。半晌,骂了一句,狗日的戴先生!小芳止住啜泣,小声说, 都是我的错,是我自个儿情愿的,爹的手术……别说了!睡他娘的觉!   第二天,陶匠扛着行李独自走了,说是上了省城。又过了几天,小芳也走了, 后来有人看见她在解放路卖毛笔和砚台。 ◆             姆 妈               ·小易子·   2021年3月4日美东时间晚上7点(北京时间3月5日早上6点),我正在位于美 国东北部尼亚加拉瀑布不远的家中网上批改作业。突然,微信上“当”的一声, 我即刻停下来,拿起手机一看,是老家湖北公安县的小弟发来的短信:   “大哥:姆妈今天早上去世了,……”   我楞了一下,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妹妹视频过来了。她带着哭腔:“大哥, 姆妈刚刚走了,……”   小弟短信里的“姆妈”二字,妹妹那地地道道的“姆妈”称呼的公安话乡音, 让我觉得又陌生而又熟悉,竟然一下子没有完全理解他们报告的消息的内容--- 多少年了,我们随着自己的孩子的长大、成家,我们也跟着称呼“奶奶”了;即 使在微信短语交流中,也用上了书面语“母亲”称谓。   停顿了一下,我才完全清醒:姆妈---我们的亲爱的妈妈,去世了;我再也 没有机会见到她、没有机会喊她一声“姆——妈”、没有机会用浓浓的乡音叫她 一声“姆妈”了!(在我们家乡话里,那个“姆”的发音仅仅是其声母m的阳平 声调,“妈”是去声,合起来发音m2ma4。)   这噩耗即突然,又在预料之中。   母亲患病很多年了;最近一两年,情况变得越来越不妙。我原计划上一年暑 假回国,结果新冠疫情爆发,就不得不放弃了。幸好现在微信通讯交流方便,可 以即时知道她的生活片段,不时地还可以通过弟弟妹妹与她视频。   去年,母亲的病情一度恶化,不过到了今年春节,情况看起来又好转了一些, 我暗想这样下去,拖个一两年,等到新冠病毒消失,我还有机会回去见她一面。   唉,没想到,今年这春节过了不到一个月,她就走了。面对这全世界范围的 封关断流,我只好远隔千山万水在异域他乡暗洒泪水、遥寄哀思、追忆回忆她的 艰难一生。   母亲出生于一个小商人家庭,六个子女中,她排行第三。在她小的时候,家 道开始衰落,再加上旧时固有的重男轻女风俗,她没有机会接受任何识字教育, 一辈子连她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在她刚刚长大、中国政府政权变更的前夕,一 场大火,将那个小商人的家业全部烧光。她虽然因此在政治上幸运地成了贫农, 但却没有任何生活的本领:不识字、无技能、当然不会做农活。   她十八岁那年,嫁入一户更加破落的农民家里。婚后不久,丈夫就参军加入 位于大连附近的陆军部队,这一聚少离多就是十好几年。她的婆婆是个标标准准 的传统农家妇女,除了任劳任怨维持全家的生计外,还靠着她精湛的织布手艺来 弥补家用。看到刚娶进门的媳妇没有做农活的天赋与经历,想到她虽然大字不识 一个,但是心巧手也不笨,就极力说服当家人极尽全家所有,让这个刚过门不久 的媳妇去拜师学习缝纫。   尽管她目不识丁,但很快就学会了缝纫技艺;只要“政治气候”允许,她就 以给别人缝制衣裳为自己的职业;慢慢的,还变得有点名气了,竟然还收了学徒、 当上了师傅。我至今还清清楚楚记得我小学一二年级的班主任就曾经是她的学徒 ---那个自豪、优越感觉伴了我一辈子,到现在一想起来还觉得浑身暖洋洋的。   等到我要上学的时候,父亲从部队复员转业回到家乡,我们全家就在靠近长 江的一个小村庄定居下来。也就从那个时候开始,“割资产阶级的尾巴”开始盛 行以至于登峰造极,包括缝纫的一切“副业”都不允许了,母亲只好全职在农田 劳作。与其他农民相比,那些插秧割谷带点“技术”性的活计不是她的强项;结 果,喷洒农药、施洒化肥、甚至搬运重物就成了她一年四季的主打活计,这也直 接间接促发了后来母亲英年罹患顽疾恶病。   那时的她,一回到家,满身的农药味,汗水伴着泪水,说起话来,有气无力。 但是每天晚上,她都要向我们重复叨唠她的口头禅——“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 自有颜如玉”——借以给她的子女增加读书的动力。只有在这个时候,母亲的声 音才充满了活力、两眼也一下子熠熠生辉了。   1979年,我考上了位于峨眉山下的西南交通大学,她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打心里高兴、自豪,不时地自我嘀咕:“老子的北儿考上了大学,就是喝药水, 老子也高兴,别说打农药了!”(“北儿”是我的小名。)   不料,就在我大学快要毕业的那一年,母亲突然昏倒在农田里,神志不清胡 言乱语起来;紧接着,病情飞速地恶化,被送往荆州地区的精神神经病医院抢救。 有几次,都要病危神志完全不清了,但是,只要别人向她喊一声“北儿”,她的 症状就会神奇地减轻一些,缓过劲来后还喃喃自语地说她的“北儿”是个大学生, 正在考研究生,比一般的大学生更加聪明,……。   在医院里呆了几个月后,她的病情开始稳定并且好转。但是从此以后,她就 丧失了“劳动”能力,好在生活还可以自理,有时候,还可以帮助父亲做一点简 单的家务。后来在我女儿出生后,她还曾经到武汉帮助照顾了一段时间。十几年 前,父亲去世后,母亲的精神、身体也就开始恶化,离不开家人的看护了。   最近几年,她身上时隐时现的恶性病灶开始显现,不时地感觉疼痛,言语意 识也更加频繁地失控。不过,对于“外人”,甚至包括非常亲近的亲戚,她都隐 藏很深,像一个正常人。只是仅仅只有她的子女在旁时,没有顾忌了,她才呈现 神志混乱的特征,说一些非常极端的话语。特别是当她的疼痛加剧时,表现完全 不是一个常人了。我不时地暗想,母亲这样大的年纪,碰上这样的顽症,加上随 之而来可怕的难以忍受的剧烈疼痛,对她本人及亲人,都是一种折磨,但愿……   两个月前,母亲猝然、安然地走了!对她来说,也算是一个解脱,是对自己 子女的最后一次眷顾安抚;对我们后辈来说,除了悲伤之外,还有唏嘘、叹息, 更有无穷无尽的思念……   现正值五月立夏、天气开始还暖变热。我家住处的乡村,离美加边境上的大 瀑布不远,却正呈现春天的气息。在自己“黄金屋”家居的院子里,“颜如玉” 妻子种植的各种颜色、各种类别的花卉五彩缤纷、流光溢彩:那艳丽而不妖娆、 高贵而不张扬的玉兰;那层层密密、紫红粉红的紫荆;那“寂寞泪阑干,一枝带 春雨”的梨花;那“仙子凌波、骨玉水沉”的水仙;那花朵似王冠、绿叶像宝剑 的郁金香;更有那国色天香、雍容华丽的牡丹 ……。在我想象的脑海中,我将 这些鲜丽锦葩连缀成一串串美丽的花环,敬献给我亲爱的妈妈。   在这驰念缅想的追思里,我内心不停地用我的乡音呼唤“姆妈”;不一刻, 我似乎听到了某种回声——那是来自家乡几千年前的古老楚国的乡音。我立刻翻 开楚辞,诵读起来,……,我读着那带有“兮”字的韵文,一遍又一遍,越读越 难以释怀,就情不自禁地打开计算机,于神思梦游中拟就一篇仿古“兮”文,借 此尽情地呼唤“姆妈”——   时维辛丑兮孟春,   序属三月惊蛰。   姆妈寿寝兮往生,   荆楚孱陵旧都(1)。   列缺霹雳兮电闪,   余惶惶乎茫然;   欲乘鸾鸟兮归去,   新冠蚩尤封关。   星不明昭兮月暧,   穹窿蟊贼腾翻;   银河浑浊兮天暗,   灵槎失渡汗漫。   且居他国兮异乡,   万里之外一隅;   涕泪暗洒兮衣襟,   空对东方阎闾。   ----   忆惜农活艰难兮,   身怀缝纫而不许;   旱田水田辗转兮,   喷洒农药无断续。   逮逢英年病发兮,   奄奄一息终存幸;   昏昏沉沉迷惘兮,   唯闻“北儿”能唤醒。   从小无缘习字兮,   自己姓名不认识;   诲予殷殷秉烛兮,   黄金屋里颜如玉。   ----   七年峨眉兮修行,   婉转江城而未功(2);   迤逦崦嵫兮西洋,   一别音容乎蒙眬。   及至安顿兮异域,   寸草难晖乎三春;   哀哀慈母兮猝逝,   噭噭吾予乎失魂。   踱黄金屋居后院兮,   纷总总其蕙茝;   览颜如玉妻栽培兮,   斑妍妍之花卉:   倩冰洁玉兰之魂兮,   高贵而不张扬;   揾凌波水仙之魄兮,   典雅自有清芳;   捧欺雪梨花之灵兮,   恬澹随风飘飏;   委倾城牡丹之神兮,   国色天香艳靓;   拾紫荆之落蕊兮,   启惓惓之念思;   执枫树之曳叶兮,   忆谆谆之教诲。   两眼穹隆兮茫搜,   浪浪兮泪奔;   一声姆妈兮长嘶,   涟涟兮涕喷。   携芸芸之华锦兮,   乘丰隆以上路;   游仓仓之天宇兮,   冀音容以一睹---   芳菲菲兮敬呈,   伏惟拜乎尚飨!   【注:(1)孱陵,家乡公安县旧称;(2)江城,指武汉市。】   (二〇二一年五月八日,于美加大瀑布大湖边乡村陋室,母亲节前夕,母亲 仙逝两月祭文。) 【网里乾坤】∽∽∽∽∽∽∽∽∽∽∽∽∽∽∽∽∽∽∽∽∽∽∽∽∽∽∽∽∽ ◆           漫步中的哲史              ·李威霆·            第四篇 永远不变的变化   旅行巴士仅了用6天的时间就绕了土耳其一大周,每天平均有5个小时在路上, 再绕回到座落在阿纳托利亚西海岸,爱琴海旁的以弗所古迹时,我已经因为每天 餐餐吃面粉和奶制品引起了身体的严重不适。   几乎是强忍着翻腾的胃部不适,边走边趴在一路的残垣断壁上走完了以弗所 古迹,忍到古迹的出口处,我直接脱队搭得士迳自回酒店晕睡10小时。   后来我想幸亏我不是活在2500多年前的这一座亚洲第一大城市以弗所,也不 是当时生活在这里的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的朋友或学生,否则我分分钟就 有福消受他的“牛粪Spa疗法”套餐,整个人被埋入牛粪里闷死了。   虽然,赫拉克利特作为古希腊第二个哲学学派“以弗所学派”的创始人,也 继承了“米利都学派”的传统,认为万物的本源是一种物质元素。   但和主张万物起源于“水”的泰勒斯相反,赫拉克利特认为万物起源于 “火”。   他认为只有干燥的灵魂才是最善良、最健康的,而湿重的灵魂则是堕落的, 他说,只有猪才会在污泥中取乐。   据说赫拉克利特晚年时因为经常乱吃各种草根和植物,因此生了重病,周身 水肿。去找医生时,却不肯好好说人话,医生因为听不懂他艰深的哑谜而拒绝收 治他。   于是赫拉克利特就把自己埋进热腾腾的新鲜牛粪里,试图利用牛粪的温度祛 除自己体内的湿气。   结果,这位伟大的哲学家自然是瓜佐老衬。   嗯,典型的哲学性脑残。   别看这家伙这么癫,赫拉克利特的思想在哲学史上的影响,可谓举足轻重。   后来的黑格尔、马克思、尼采都对他倍加推崇,斯多葛学派的思想也深受他 的影响。   其实赫拉克利特的出生还有点像佛教的释迦摩尼和耆那教的创始人笩驮摩那 (Mahavira),他也是贵族王族的继承人,但为了寻找真理而出走,放弃王子身 分和继承权,选择衣衫褴褛的住在野外和神庙周围,终日和孩童在大街上嬉戏。   但內里他并不是一个快乐的哲学家。   如果去到希腊,我们很容易在满大街的纪念品店里见到一对有着“哭脸”和 “笑脸”两张脸的面具纪念品。如果你现在用的是苹果电脑,试着输入“面具” 两个字,你就会见到这一对脸的面具Icon 选项。   面具中那张著名的哭脸,就是赫拉克利特,因为他的理论很艰深不容易懂, 他也为此烦恼。   赫拉克利特学说的重要内容可简单总结成三点。   一,万物皆起源于火   二,万物皆有逻各斯   三,万物皆在变化中   先说第一,万物起源于火的说法,其实还挺符合现代的“宇宙大爆炸”学说, 但赫拉克利特凭藉的只是一种古人的朴素观察经验,得出这个结论,并不是透过 严谨的证据。   他认为,宇宙中有一团“永恒之火”,活跃地不断在变化,这团火也生成了 万物和人的灵魂。并且这种变化当中,也存在着万物相互转换的均衡规律。   他还有一套火的变化推论,分为上升和下降两条道。   上升之道是,“土”往上变成“水”,“水”再变成“气”,“气”再成为 “火”。   下降之道是,“火”产生“气”,“气”凝结成“水”,“水”凝结成 “土”。   这不仅像极了中国的“五行学说”,事实上也是许多其他同时期古代文明的 人会思考问题的方式,是一种古人的朴实智慧 。   但就如我在上一篇里所说的,古人的这一些不以客观事实为基础的自然理论, 不仅与事实很难相符,即便从概念上说也很难说得通。   试问“五行”中的金如何生水?赫拉克利特的土又是如何变成水的呢?   当然有人会说,赫拉克利特所说的火不是火,不能这么肤浅地去看待这些古 代智慧。他说的火是隐喻一种“能量”或者一种“意象”。   不过如果你仔细看他所提出的火之上升和下降之道里的描述,他很明显所指 就是我们日常经验里可以观察到的火的特质,而非指涉其他概念。   把具体的事物解释成某种抽象的概念,再从抽象的概念中去进行自由解释, 那就可以脱离实际,在很大程度上忽略“证据上的不足”和“逻辑上的矛盾”, 让解释问题变得极其方便,简直可以张口就来。   这就好比我们如果说“五行”当中的金、木、水、火、土不是客观世界中的 金、木、水、火、土这五种物质,而是另有所指,是形而上的,不可见的。   这样一解释听起来好像很高深,但由于脱离了具体,进入“玄”的领域, “五行”究竟所指是什么的讨论就变的凿空蹈虚,解释很方便了。   一千个大师可以根据他们自己的理解给你一千种解释,彼此之间相互矛盾也 无所谓,反正不用讲证据和逻辑,这事实上也就成了“独断论”。   又比如中医学里的“经络”和“五脏六腑”,在早期的所有中医文献里所指 的都是具体的有型物质,如大动脉、血管、心、肝、脾、肺、脏。   但是到了近代,由于这一整套理论被解剖学“证伪”了,在人体中根本找不 到古代典籍中的各类经络,人体中的五脏也和古籍里描绘的五脏也大有不同。   于是许多中医理论家就开始把经络解释成“无形”的,然后再说中医的心不 是西医的心,中医的肺不是西医的肺,如此这般。   这样也就避开了被证明是错误的可能性,变得“不可证伪”。   许多人总会直觉地以为,把具体事物的概念转换成“形而上”不可见的,再 用这种不受束缚的“形而上”逻辑去解释一切,就变得好像什么都可以解释得通 了,具有强大的解释力,并以为这就是一种高级的理论方式。   殊不知,这实际上只是一种理论溃烂后的模糊结果。   因此我经常说,“解释”是廉价的,透过空想,要去想通一个道理,去将一 件事情解释成逻辑自洽,也是很容易的。   唯有基于合理规范的思考,加上符合证据的“论证”,才是硬功夫。   不过这是后话了,我们不能苛求古人,我上述说的也只是基于解释的必要而 站在现代人的角度来去批判古人的一种比较原始的思维漏洞,这样对他其实并不 公平。   站在两千五百多年前古人的角度来看,赫拉克利特能发展出这样一套脱离神 话解释,试图用自然界的元素来解释万物的理论,已经是人类思想水平的一大进 步。   再说第二点,万物皆有逻各斯。   逻各斯就是Logos,最早是指大自然或神的语言,这个概念后来演变成来我 们常说的“逻辑”(Logic),意思是“思维的规则”。   “逻辑”是一个标准的哲学概念,而赫拉克利特正是第一位把“逻辑”这个 概念引入哲学里的人。   那时候他所说的“逻辑”其实还是一种比较初级的逻辑思想,远还没有到后 期亚里斯多德发展出来那种讲究“同一律”、“矛盾律”、“排中律”这些所谓 “逻辑三律”的高度,更没有近代发展出来那种“形式逻辑”的严谨性。   人类对“逻辑”的认识,也有一个渐进发展的过程。   当时的赫拉克利特所指的“逻辑”,简单来说就是指我们彼此对话的时候, 说出来的话要make sense 。意思说,说出来的话是有意义的,是能被理解的。   反之,一个人如果说话九不搭八,大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那我们就会说他 的话是“没逻辑”。   另外,赫拉克利特的“逻辑”,还带有辩证的意思。这基本上就和中国说的 “道”是一回事了。   所谓“辩证”就是我们常听到的“对立的统一”。   一个铜板的两面是对立的,但又是不可分割的一体。   日与夜是对立的,此消彼长,相互转化,同时又是不可分割的一体。   阴与阳是对立的,但是没有阳就没有阴,没有阴就没有阳,阴中有阳,阳中 有阴。而且阴极成阳,阳极成阴,它们实则也是一体的。   热情与冷漠是对立的,没有热情的对比,就不会有冷漠的感觉。没有冷漠的 感觉作为对比,热情也就没有意义。   “对立”的,又是“依存”的,这就是原始的“辩证法”。   “辩证法”的概念就如同中国的“阴阳学说”一模一样。   而躲在这个对立统一关系背后的法则,就是“逻辑”,也就是“道”。   19世纪德国哲学家黑格尔说,“辩证逻辑”是思考一个概念,和与之对立面 相互转化的逻辑。   老实说,“辩证法”如果真的要细谈,那恐怕又是万字长文。   不过今天这里我倒是想提个不同的醒,那就是建议大家别把古代的“辩证法” 看得太高深,甚至产生过度崇拜的情感。   “辩证逻辑”其实只是一种相对初级的逻辑形式,是一种两千多年前的中国 和古希腊人都已经发现的笼统的自然法则,我相信在其他文明里也有很多类似 “福祸相倚”的生活智慧。   在古时候,由于逻辑和修辞的关系并没有现在那么清晰,许多透过“辩证法” 所得出来的思考结论,只不过是一种类似玄学、诗意描绘这样的说法,是经不起 严格逻辑推敲的结论。   不过去数十年,由于某大国的政治哲学主张,所谓“唯物辩证法”在华人的 世界被拔高到了近乎荒谬的程度。   大家都知道毛泽东曾经在多个场合公然地感谢日本军国主义对中国的入侵, 他说过:   “如果没有日本侵华,也就没有共产党的胜利,更不会有今天的会谈……这 就是历史的辩证法”。   如此辩证,那是不是说德国纳粹屠杀了600万犹太人,犹太人也该感谢德国 纳粹团结了犹太人呢?   按照这种辩证逻辑,是不是如果屠杀了1000万犹太人就更好?是不是如果只 屠杀了10万人就该少点感谢呢?   看看,辩证法如果运用得不恰当,其实非常危险,很容易就会跌入“极端相 对主义”的诡辩陷阱中,认为世界上没有是非、对错、善恶,一切都是相对关系 而已,进而形成一种无原则,无底线的思维泥潭。   “辩证逻辑”的滥用,会成为恶人和暴徒“合理化”一切罪行的完美借口。   就好像另一个著名的例子,一个强盗夺走了你所有的家产,打断了你双腿, 再给你两根枴杖。   很惨吗?你可以换个角度思考,你应该感谢这场遭遇,否则你怎么会否极泰 来,拥有这么好的两根枴杖?   如果没有经历过如此糟糕的境遇,你又如何会更懂得珍惜当下这个还可以拄 着两根枴杖的平静生活?   这种荒谬的结论一样可以从辩证法的正、反、合中得出。由此我们就可以看 出,“辩证法”本身可能所存在的问题。   “辩证法”很适合拿来对各种观点进行否定,但却无法去肯定一个观点。属 于典型的“有破无立”。   然而原本朴素的“辩证法”,是透过去否定一个观点,或自我否定,并在此 基础上提炼出另一种较之前更为合理优越的观点。   但辩证法如果不能在否定后提升原本的认知,那就成为了无意义的诡辩,最 后很容易演变成“杠精逻辑”。   我最后要谈到的赫拉克利特思想“万物皆在变化中”,碰巧就是一个例子。   赫拉克利特有一句人尽皆知的名言:“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里”。   他想表达的是,万事万物总是在变化当中,河里的水在你第二次踏入时已经 和上一次不一样了。   但他有一个弟子叫做克拉底鲁(Cratylus),也属“以弗所学派”,却把这 个理论推向极端,说:“人一次也不能踏进同一条河里”。   克拉底鲁夸大了绝对运动,否定了相对静止的存在。   然而事实上如果一切都在变化,未曾有一刻固定,那么我们就什么也认识不 了,什么也确定不了。因为就在你去认识的那一刻,那件事物就已经变成另一件 事物了。所以他说“人一次也不能踏进同一条河里”。   但,是什么躲在这一切变化的背后,去永恒地支撑这一切的变化呢?   那个背后的永恒法则,难道不就是一种固定“不变”吗?   于是,克拉底鲁就陷入了自我矛盾的困境。   因为如果一切都是变化的,那么“一切都是变化的”这个原则本身是不是变 化的呢?   显然,克拉底鲁所陷入的,正是“相对主义诡辩”的陷阱。   关于“相对主义”的问题,我在之后的一篇里会特别的去探讨。   总之,克拉底鲁对他的老师赫拉克利特的反对,虽然不太有道理,但我们又 不能说,这不是一种“辩证法”。   这便是“辩证法”其吊诡之处。宜慎之。            第五篇 一切皆为数   在马来西亚华人的社会里,曾经有过一个流传很广的笑话,说的是如果你到 马来西亚当地所举办的随便一场运动会上,你很容易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   在赛道上满头大汗拼力奔跑的,大都是印度人。   在观众席上呼叫打气享受观赏的,大都是马来人。   在赛场外努力贩卖商品赚钱的,大都是华人。   大马华人之间经常借由这个笑话来嘲笑印度人的短志和马来人的懒,影射他 们只懂得娱乐,也借此故事说明在这个社会里,只有华人才是有出息,努力挣钱 的族群。   这类毫无掩饰,带有强烈种族歧视意味的笑话出自华人之口,并以自身的逐 利本色为荣,我们不会感到意外,此味自古已然。   但这个故事本身是有原型的,它源自两千五百多年前古希腊第一位发明“哲 学家”这个词的人,那位大名鼎鼎的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 前570年-前495 年)。   毕达哥拉斯说,在奥运会的运动场上有三种人。   一,最低级的一种人,是来奥运会做买卖,唯利是图的人群。   二,再上一级是有理想和奋斗精神,努力训练并参与比赛的人群。   三,最高一级,是在观众席上观察和思考的人群。   这样一说,我们大马华人脸上顿觉热辣辣的,算是我们和毕达哥拉斯之间有 点小“孽缘”吧。   毕达哥拉斯认为,生活的最高净化,是纯粹的沉思。他自己每天在授课之前 都会先进入到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室沉思冥想好几个小时,然后再从最黑暗 的低谷里上升,提炼出他当天的授课思想。   毕达哥拉斯除了是第一个从铁匠敲打不同长短的铁器差异声中发现“乐理” 的人,他还是第一个提出说大地是一个圆形,甚至提出“日心说”的人。   毕达哥拉斯对“数”的观察和阐释,更是直接地影响了柏拉图和亚里斯多德 等人的哲学,成为用古希腊自然科学的基础。   再后来经过来两千年,到了十六世纪的“科学革命”时期,毕达哥拉斯学说 甚至直接影响到了哥白尼、开普勒和牛顿等人。他在自然科学和哲学史上的重要 性由此可见一斑。   我们知道,在现代科学的领域里,一切最精准的科学论述,都必须能够用数 学来表述。   如果我们去追溯这个传统的根源,结果也只能追溯到毕达哥拉斯身上。毕达 哥拉斯是第一个用“数”来描述世界的哲学家,数学史上著名的“毕达哥拉斯定 理”(即勾股定理)便是他本人的杰作。   我在前面连续几章里,已经讨论过今天土耳其东海岸邻近爱琴海的“爱奥尼 亚”地区的哲学派系。   无论是主张万物起源于水的“米利都学派”,还是主张万物起源于火、阿派 郎、以及气的以“弗所学派”,他们都试图透过锁定一种自然界中的“材质”作 为认识世界本源的根据。   毕达哥拉斯本人其实也出生于“爱奥尼亚”地区的萨摩斯岛(Samos),此 岛非常邻近米利都,两岸目眺可及,因此毕达哥拉斯对我们前面提到的“米利都 学派”和“以弗所学派”里的那些学说也算是非常的熟悉。   但毕达哥拉斯在30多岁时离开了爱奥尼亚地区,据说他在埃及住了很多年, 并与埃及法老的王室关系密切,最后他到了位于今天意大利南部的克罗托内 (Croton),并在哪里创建了对后世影响深远的“毕达哥拉斯学派”。   为了方便厘清,此处请允许我对“前苏格拉底”时期的几个主要哲学学派做 一个简介。   古希腊哲学主要发生在三个地区,从最早的位于小亚细亚的“爱奥尼亚”地 区发迹,后来发展传播到位于今天义大利半岛南部地区,最后才抵达雅典。   因此并不像很多人所想的那样,古希腊哲学起源于雅典,雅典反倒是最后一 站。   在爱奥尼亚地区,主要的学派有“米利都学派”和“以弗所学派”,这两个 学派我在前面介绍过了。   在南意大利地区,主要有“毕达哥拉斯学派”和“艾利亚学派”。   最后到了雅典,则有被后世称之为“辩士学派”的一群人,和再后来横空出 世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斯多德,这些被刻画在名画“雅典学院”里,奠定 后世西方哲学基础的大神。   现在让我继续说回这一章的主题,南意大利的“毕达哥拉斯学派”。   不同于爱奥尼亚地区的学派希望透过一种“材质”来认识世界的本质,“毕 达哥来斯学派”采取了完全不同的路径来认识自然。   毕达哥拉斯认为,是一件事物的“形式”决定了它的本质是什么,而不是 “材质”。   就拿我们这里的特产红毛猩猩来举个例子。   我们是如何知道一只红毛猩猩是红毛猩猩,而不是其他东西的?   首先红毛猩猩有血、肉、骨骼、细胞这些材料作为它存在的证据,这些血、 肉、骨骼、细胞都可以说是构成红毛猩猩的“材质”。   不过,仅有血肉骨骼这些材料并不会让红毛猩猩成为红毛猩猩,因为几乎所 有的脊椎类生物都有血、肉、骨骼、细胞这些“材质”。   我们之所以能够辨识红毛猩猩是红毛猩猩,而不是其他生物,其实是透过辨 识出它的型态,或称之为“形式”,进而确定它是什么的。   甚至,我们可以说,只要掌握着了“形式”,就算我们把构成红毛猩猩的材 料替换成黏土、塑胶、乃至换成一副红毛猩猩的画作,结果同样的一个小孩子也 都能第一眼就辨识出那是红毛猩猩,而不是其他动物或物件。   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 是“形式”决定了红毛猩猩是红毛猩猩。是世间万 物的“形式”决定了它们是什么,而“材质”只是次要的。   这个观点后来被亚里斯多德所吸纳,并加以发挥。亚里斯多德进一步说,人 类和其他动物最大的区别,是人类有“理性”,而其他动物没有,因此他认为人 类的“形式”是“理性”。   我们可以发挥一下想像力,假如在我们眼前出现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但他 的行为却和野兽一样,到处乱抓乱咬,不仅毫无理性,也无法理解我们的手势、 表情和语言,当然也完全不说道理。那我们真的能够认为他是一个人吗?   所以亚里斯多德就认为,“理性”才是人区别于其他动物的特质,才是人类 的“形式”。   说回到毕达哥拉斯的“形式”,既然他是透过所谓的“形式”来认识自然界 的万物,那么,请问一个“形式”、型态,又是由什么所组成的呢?   简单来说,就是点、线、面、状,这些可以用数学来表述的几何概念所组成。   许多点可以构成线,许多线可以构成一个面,许多面可以形成一个三维的状 态。世间万物的型态都离不开点、线、面、状,这些都是可以用数学来表达的范 畴。   所以毕达哥拉斯说,“数”才能真正的表达事件万物的样子,万事万物,当 中皆有“数”。   因此万物的本源是“数”,而不是“材质”。   话虽如此,如果我们非要探索毕达哥拉斯对宇宙物质的材质本源的观点究竟 是什么,那么他的观点可能最接近我在第三章里提到的泰勒丝(Thales of Miletus)的学生,阿那克西曼德(Anaximander )所提出的“无限定”,或称 “阿派郎”(aperion),一种无法被限制的存在。   其实关于这个一类问题,如果用现代科学的角度来看,也非常有趣。   你说,构成我们这个世界的元素是化学周期表当中的118种元素吗?但是, 每一种化合物的特性,又是不是由它的“化学键”结构的“形式”所决定的呢?   而每一种原子的类型,又是不是由原子内的电子、质子、中子数量和能量 “形式”所决定的呢?   因此,这个世界的本质究竟是由“材质”所决定的,还是由“形式”所决定 的,这个问题直到今天依旧可以继续讨论下去。   虽说毕达哥拉斯有非常理性的一面,但另一面,他对“数”的崇拜也简直到 了痴狂的程度。他认为,真、善、美都可以从“数”当中去发掘。   别看他又是第一个提出“哲学家”概念的人,又是自然科学的启蒙者,但毕 达哥拉斯的学说,与其说是“学说”,倒不如说是一种“神秘主义教义”,他所 创立的学校,则更像是修道院,学员们相信被要求宣誓,要过着类似苦行僧这样 的生活,目的是要追求灵魂的纯洁。   他所领导的灵修组织里,充斥着对数字的崇拜及各种莫名其妙的禁忌。   比如,他规定所有的学员在进入学殿前,必须对门楣上由十个点组成的三角 图形进行参拜。   新学员在前面的五年不能开口说话,不能直接和毕达哥拉斯接触,只能旁听。   不能在烛光边照镜子、不能吃豆类、出家门后不准往回看、不准跨越栏杆、 不可让燕子在屋檐下筑巢、不可怀疑神迹、不可吃动物的心脏、不可将面包弄碎、 不可踩踏豆田、早上睡醒后必须折好被子,否则灵魂会被卷在被子里。   毕达哥拉斯除了本人除了相信灵魂永存,转世轮回,更宣称记得自己前四世 的记忆。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团体本身的怪异,毕达哥拉斯的学派和他们在的南意大利 城市里所组建的政治组织在统治该地区数百年后,就被当地人驱逐出境,渐渐式 微。   历史上关于他最夸张但无法被证实的传说,还有两个。   第一个,是关于他的某个学生不小心发现了数学当中的“无理数”,进而导 致了整个毕达哥拉斯学派所仰赖的数学体系濒临崩溃,史称“第一次数学危机”。 最后解决问题的方式,据说是将那名学生直接沉入海底了事。   第二个,是关于毕达哥拉斯本人的死亡。据说他本人在一次被敌对势力追杀 的过程中,逃到了一片豆田。为了不违背自己“不践踏豆田”的教义,他因此拒 绝继续前逃,最终被追赶上来的敌人割喉而死。   正应验了那句“不疯魔,不成活”。   用今天的角度来看,我们或许会觉得毕达哥拉斯特么的就是个邪教头子。但 如果我们能把他放回到他所处的时代背景来看,他的所作所为,其实和当时的时 代背景之间其实没有违和感。   我接下来要讨论到的另一个南意大利哲学学派“埃里亚学派”里的几位大咖, 如色诺芬尼(Xenophanes)和巴门尼德(Parmenides)等人,也都是类似的角色。   身处在在今天,我们很容易这样说;宗教是用神话和信仰来认识世界,哲学 是用理性和逻辑来认识世界,科学是用实验和证据来认识世界。   但在最早的时候,宗教、哲学、科学,他们之间是很难分得开的,以至于到 了艾萨克·牛顿(Isaac Newton)所处的17世纪,牛顿本人也把自己最重要的著作 命名为《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牛顿不仅信炼金术,更是虔诚的基督教徒。   对牛顿而言他所做的一切科学努力,都是为了证明上帝所创造出来的世界的 伟大。这一点放在今天许多西方科学家身上也适用。   从表面上看,宗教、哲学、科学之间,似乎是存在着许多不可调和的矛盾。   然而它们的底色,却也存在一个共性,那就是对真理的追溯。   目标没有差异,方法却存在“进步”和“落后”之别。   -未完待续- 【网萃】∽∽∽∽∽∽∽∽∽∽∽∽∽∽∽∽∽∽∽∽∽∽∽∽∽∽∽∽∽∽∽ ◆        量子纠缠背后的故事(五十二~五十三)              ·程 鹗·   五十二 现实的假想试验   费曼在与来访的阿斯佩亲切交谈时最为好奇的是阿斯佩能够在实验中逐个地 观测纠缠中光子间的协调性。既然如此,他是否同样地也可以看到单独一颗光子 的行为,实实在在地展现那个经典的双缝实验?   阿斯佩对这个问题胸有成竹。他告诉费曼那正是他们下一步的计划。一直在 巴黎协助他的大学生格兰杰(Philippe Grangier)那时正在实验室中着手准备。   那是一个物理学家等待了80来年的实验。   早在19世纪初,年轻的天才杨在英国王家学会展现了光的双缝实验。当一 束太阳光通过两条平行的狭窄缝隙时,后面的屏幕上会出现彩虹般的干涉条纹。 他的演示无以辩驳地证明光不是如牛顿坚持的由微粒组成,而是一种波动。   整整一个世纪之后,年轻的爱因斯坦却反其道而行之。他在解释光电效应时 提出光其实还是由个体、分立的量子组成。宏观光束所表现出的干涉、衍射只是 其中无以计数的光子共同运动时的统计结果。   爱因斯坦的光子概念没有立即被物理学界接受,但剑桥卡文迪许实验室的汤 姆森爵士却很感兴趣。他刚发现电子没几年,那是人类已知最微小的粒子。光子 自然会让他感到好奇。   既然光的干涉和衍射来自众多光子的协同效应,汤姆森便想象如果光的强度 极其微弱,以至于那“光束”不过是一颗接一颗的孤立光子,是否还能产生同样 的波动行为。那时每一颗光子在传播过程中形单影只,没有另外的光子可以与之 发生干涉。当这些光子陆续通过狭缝抵达屏幕时,也会留下干涉条纹吗?   1909年,还是大学本科生的泰勒(Geoffrey Taylor)来到卡文迪许实验室。 在汤姆森指导下,泰勒将父母家中一个房间布置成暗室,在里面点上一盏煤气灯。 像杨的实验一样,他让灯光通过狭缝,在后面的玻璃照相底版上成影。不同的是 泰勒又在油灯和狭缝之间放置好多个厚厚的暗玻璃,足以反射、吸收几乎所有的 灯光。他估算能够穿透这些玻璃到达狭缝的光相当于目视一英里之外蜡烛的光亮, 大体相当于只会有一颗颗的光子单独到来。   无疑,这需要非常长的时间才能让照相底版曝光。好在泰勒也是一位航海爱 好者。他每次设置好实验后自己就架船出海几星期、几个月才回家收取、洗印底 版。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在这样的条件下依然看到那极其微弱的灯光在照片上留 下了干涉条纹。   泰勒后来成为流体力学家,专长于研究波动。他还因为杰出的贡献获得英国 国王的封爵。但他没有再继续光的研究,也从未涉足新潮的量子力学。   虽然泰勒这个简陋粗糙的实验无以令人信服,理论物理学家对他的结果却不 会惊讶。当爱因斯坦、玻尔等人在1927年的索尔维会议参加他们的女巫盛宴时, 爱因斯坦的光子在康普顿的实验后终于被接受。德布罗意已经提出物质的波动性, 也由戴维森和革末的电子衍射证实。他们在那次会议上围绕着单缝、双缝实验展 开激烈的争论,却都一致同意电子或光子如果是一颗又一颗地独自经过狭缝,也 肯定会在后面的屏幕上留下干涉条纹。他们争辩的只是这个现象背后的物理:单 独的电子或光子如何能“知道”有两条狭缝存在?   然而,尽管对这个现象本身没有异议,他们的津津乐道也不过是作为理论物 理学家——甚或哲学家——的逻辑推理,亦即假想的试验。物理学是实验科学, 他们却没有任何货真价实的证据。   薛定谔在1933年领取诺贝尔奖的演说中曾无可奈何地表白:“公平而言,我 们能用单一的粒子做实验的可能性不会高过我们可以在动物园里养育恐龙。”他 不接受玻恩的几率解释,坚持自己的波函数是单一粒子的物理实在。但因为实际 能观察到的都只是大量粒子的平均效应,他也只好认命。   吉拉迪后来曾经估算,一个100瓦灯泡发出的光,在距离灯泡一米远处一厘 米见方的小方块中,每秒钟会有2400万颗光子通过。在这样的滔滔洪流中单独地 分离出一颗光子来观测其运动似乎只是天方夜谭——虽然泰勒已经单枪匹马大胆 地做过尝试。   在那场索尔维会议的近40年后,费曼在康奈尔大学的讲座中也祭出双缝实验 作为微观世界“就是会这样”的例子。他解释说这个有着160多年历史的简单实 验蕴含了量子力学所有的奇葩特性。在这个实验中,光子或者电子单独地穿越某 一个狭缝,但最后形成的干涉条纹却犹如它们其实都同时通过了两个狭缝。因为 如果关闭其中任何一个狭缝,或者只是试图追踪它们从哪一个狭缝中经过的踪迹, 那个干涉条纹便会消失。   费曼因而指出,作为微观世界的量子,光子和电子的行为在熟悉日常世界的 人类眼里显得非常地“狡诈”(screwy)。但好在光子和电子的表现是一模一样 的狡诈。它们具备同样的波粒二象性,遵从着相同的量子定律。的确,即使是在 当年的索尔维会议上,爱因斯坦和玻尔也都没有刻意区分他们讨论的假想试验中 用的是电子还是光子。   与他的前辈一样,费曼在黑板上描描画画口若悬河的同时还是只能遗憾地告 诉他的听众单个粒子的双缝实验只是一个假想,无法在实验室中确证。   20年后,他终于在阿斯佩的实验中看到了希望。   其实,在费曼与阿斯佩会面的1980年代初,物理学家已经在实验室中达成了 单个粒子的双缝实验。只是实现这一突破的主角并不是光子。   20年前,就在费曼那轰动性讲座的同时期,德国物理学家巧妙地在电子束的 路径中安置一根比头发还细几十倍的石英丝。他们让石英丝带上负电以排斥同样 带负电的电子,迫使它们不得不从边上绕行。当电子束分别从石英丝两边绕过时, 它们相当于经过了挡板中的两条缝隙。在背后的荧屏上,再度相遇的电子产生出 清晰的干涉条纹。   在这个基础上,意大利物理学家在1974年又成功地将电子束的流量降到每次 只有单独一颗电子来到石英丝附近。在后面的荧屏上,他们可以看到电子持续到 来的一个个闪亮。刚开始,发生闪亮的位置毫无规律,似乎完全随机。但在越来 越多的电子抵达后,屏幕上累积的光亮却逐渐形成一个鲜明的干涉条纹。   那孤孤单单的一颗颗电子果然“自己与自己”发生了干涉。它们在量子力学 的指令下表现出确切无疑的波动特性。曾几何时,这是一个爱因斯坦不可思议、 玻尔理所当然,薛定谔可望不可求的奇葩想象。它终于在1970年代中期成为真真 切切的物理现实,又一次实际地证明量子力学的正确。   阿斯佩曾花了好几年功夫完善他的激光器,直到能够精准地控制激发钙原子 级联辐射而产生纠缠光子对的速度。这样,他在实验中可以高效率地检测光子对, 达到相当高的统计可信度。   在杜绝作弊漏洞的条件下检验贝尔不等式的历史性实验完成之后,阿斯佩又 在1985年带着格兰杰展开了单光子的双缝实验。这时他们反其道而行之,将激光 的激发速度降到非常之低,延长光子对之间的延迟时间。这样,他们可以有足够 的时间观测单一光子对的行迹。   与电子的“双缝”实验一样,他们也没有像泰勒那样直接让光子经过两条狭 缝。在光学实验中,有一个更为方便的途径。那便是使用历史悠久的“分光镜” (beam splitter)。   玻璃是光学实验中最为常见也不可或缺的工具。它几乎完全透明,可以让光 束不受干扰地穿过。它也可以被制作成各种棱镜、透镜用以折射、聚焦光束。镀 膜后的玻璃则成为镜子,可以反射光束。这些仪器的组合让物理学家能够随心所 欲地设计、改变光束的走向、形状和性质,实施五光十色的实验。   在反射和透射之间,还存在有一种半透的镜子。当光束以45度角入射这个镜 面时,一半的光直接穿过,继续原来的行进方向。另一半光则被反射,走向与镜 面同一侧的另一个方向。这样,原来的入射光束被一分为二,分别走向互相垂直 两个方向的光路。这样的半透镜就是分光镜。   如此分离的两条光束可以在反射镜引导下经由不同的光路再度相逢,便成为 一个与双缝实验完全等价的设计。这样形成的干涉条纹可控、精确,可以用来探 测两条光路之间极其细微的差异。19世纪末,迈克尔逊和莫雷正是用这样的“干 涉仪”(interferometer)试图测量地球在以太中的运动。他们“失败”了,却 因此获得以太并不存在的证据,为狭义相对论提供了强力支持。一个世纪后,物 理学家更是以极为精致的干涉仪捕捉到宇宙时空颠动的引力波,囊取广义相对论 的明珠。   阿斯佩和格兰杰的实验用的便是这样一个干涉仪。所不同的是通过他们那个 分光镜的不再是由无数个光子组成的光束,而只是单独一颗孤零零的光子。作为 最小单位的量子,这颗光子不可能再被分光镜一分为二。在经过分光镜时,它或 者直接穿过进入一条光路,或者被反射进入另一条光路。在那个时刻,光子进入 的是量子力学的叠加态,像薛定谔的猫既死又活一样,它有50%的可能性被反 射,也有着50%的可能性穿过了分光镜。   因为这个实验针对的是叠加态而不是量子纠缠,他们并不需要纠缠着的光子 对。但钙原子级联辐射时几乎同时出现的两颗光子为这个实验提供了相当的便利。 他们用那一对光子之一作为测量开始的信号,同时让另一颗光子单独进入干涉仪, 直到它抵达干涉仪后面的屏幕为止。这样,他们可以保证在这个测量过程中,干 涉仪中最多只会有一颗光子存在,没有其它光子可干扰那颗光子的行为,或与之 发生干涉。   如果单独测量光子通过分光镜后的行迹,他们验证了光子被反射或穿过半透 镜的几率的确各为50%。而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无法看到光路汇合后的干涉条 纹。只有在放任光子在干涉仪中自由通行,从而无法判断它经由哪一条光路时, 干涉条纹才会展现在他们眼前。   那正是海森堡在第五届索尔维会议上根据不确定原理计算所预测的结果,更 是玻尔随后提升为互补原理的结论:如果观测者选择探寻光子的踪迹,他只会看 到光子的粒子性。只有当观测者选择观看干涉条纹时,光子才会表现出波动性。   而这时便无法知道光子是穿过了分光镜还是被反射,走的是哪一条光路。在 到达屏幕之前,它处于两条光路选择所组成的叠加态,像薛定谔的猫既死又活那 样同时“走”过了那两条光路。也就是说,光子的运动是非局域性的。   阿斯佩和格兰杰的实验实现了汤姆森和泰勒将近一个世纪前的梦想。他们还 真切地在实验室中复现了海森堡、爱因斯坦、玻尔在索尔维会议上的种种推断, 证实那些大师们的前瞻眼光和量子力学的逻辑力量。如费曼所期望,量子力学中 的奇妙微观世界不再只是带哲学色彩的思辩。当年的思想交锋在阿斯佩和格兰杰 的实验室中活生生地一一展现。   当然,在阿斯佩和格兰杰把假想的单光子双缝试验真切地实现的1985年,时 代已经不同了。玻尔当年率领海森堡、泡利等亲信弟子在索尔维会议上奠定的哥 本哈根诠释不再是不容挑战的霸权。玻姆、艾弗雷特等人的新思想也为这个试验 提供了另类的解析。   在玻姆的隐变量理论中,光子是在量子势的作用下运动。这个来自波函数的 量子势是非局域的,包含了两条不同光路的全部信息。在它的引导下,一颗又一 颗的光子会顺着不同的路径来到屏幕,自然地构成干涉条纹。   而在艾弗雷特的诠释中,世界在光子通过分光镜那一刹那拆分成了两份。我 们只是在其中的一个世界里看到光子被反射(或穿过了分光镜)。每颗光子经过 分光镜都会带来一次这样的分裂,产生出非常多的世界。我们在这个属于其中之 一的世界里看到那些光子留下的干涉条纹不足为奇,因为那就是薛定谔方程的解。   玻姆和艾弗雷特的解释以它们不同的方式避免了单独的一颗光子同时“走” 两条不同的光路、“自己与自己”发生干涉的尴尬,却也带着各自新的麻烦。   也就是在那届索尔维会议上,爱因斯坦用他的“泡泡悖论”第一次揭示了量 子力学中潜藏的非局域性。在那之后,他通过光子箱、EPR假想试验逐步完善自 己的思考,越来越清晰、贴切地将这个鬼魅般的超距作用展现在世人眼前。他对 玻尔正统思想持之以恒的挑战启迪、鼓舞了下一代拒绝“闭嘴、计算”的持不同 政见者。在他们的持续努力下,这个曾经无休无止的哲学思辩终于在贝尔、克劳 泽、阿斯佩等人的手中成为一个可以由实践检验的命题。   随着贝尔不等式的提出和被实验证实,量子力学中的非局域性不再是鬼魅式 的幻觉。单一电子、光子的双缝实验比贝尔不等式更为直接、生动地展现了这些 微观粒子的“狡诈”和量子世界的不可思议。   但在这场历史性的思想交锋中,毕生坚持局域性因果律的爱因斯坦还是错了。 现实的量子世界超越了他的想象,的确是非局域的。   在意大利物理学家率先实现单个电子双缝实验的1974年,奥地利维也纳大学 的劳赫(Helmut Rauch)教授也在进行类似的尝试。他用的既不是光子也不是 电子,而是查德维克在1932年发现的中子。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中子因为在 原子反应堆和原子弹爆炸的链式反应中扮演举足轻重的角色成为深受物理学家关 注的明星。反应堆中产生的中子束也带来了很多实际用途。像戴维森和革末发现 的电子衍射一样,中子也在衍射实验中表现出其波动性,与电子、X射线一起成 为探测晶体结构的有力工具。   劳赫在维也纳精心设计了一个中子干涉仪,让中子束分别经过两条不同路径 汇合观察到它们产生的干涉条纹。更进一步,他通过降低中子束的强度也在干涉 仪中每次只有单独一颗中子存在的条件下看到了干涉现象。   他的实验没有引起太大反响。但在美国,西蒙尼原来的博士生霍恩注意到了 他的论文。   在CHSH论文发表后,霍恩顺利获得博士学位,在波士顿附近的一所小学院谋 得教职。在繁重的教学任务之余,他也还希望继续自己的物理研究。当然,与他 那时的同僚一样,霍恩已经离开了贝尔不等式这个多事之地。劳赫这个实验激发 了他的兴趣。他与西蒙尼一起设计出一个新的实验,但他们的论文尚未发表就又 一次被人抢先。不仅如此,劳赫在维也纳还已经动手实施了他们的新设计。   1976年,霍恩在意大利西西里举行的那次量子力学问题会议上见到了在劳赫 指导下进行那个实验的研究生塞林格(Anton Zeilinger)。两个刚过而立之年 的小字辈一拍即合,在会上会下成为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塞林格在那场会议上孑然一身,是个圈子外的陌生人。劳赫只是看到有这么 一个量子力学问题的会议就让他去讲讲他们的单中子干涉仪实验。塞林格没想到 他在那里遇到的会是贝尔、德斯班雅那一群处于物理学边缘的持不同政见者。作 为学院科班出身的研究生,塞林格不仅对贝尔不等式一无所知,也从没听说过量 子纠缠、鬼魅般超距作用等等奇谈怪论。   贝尔等人的讲演给塞林格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整个会议期间,他跟着霍恩恶 补这一系列知识和历史,感觉一扇大门正在他眼前打开,让他见识到一个过去从 未知晓的量子力学新天地。   五十三 量子的密电码   1990年的一天,牛津大学的研究生埃克特(Artur Ekert)在图书馆里静静 地阅读爱因斯坦、波多尔斯基和罗森的那篇EPR论文。在他的这个学生年代,量 子纠缠、贝尔不等式不再是异端邪说,已经进入传统高等学府的大雅之堂。但即 使对这些进展已经颇为了解,埃克特也还是第一次捧起这篇半个多世纪以前的经 典,直接与当年的大师面对面。   在那篇题为《量子力学对物理实在的描述可以被认为是完备的吗?》论文的 开头,爱因斯坦和他的合作者不厌其烦地为他们即将讨论的基本概念给出确切的 定义,包括什么是物理实在,一个理论怎样才是完备的,等等。埃克特尤其注意 到他们对“物理实在”下的定义:“如果在不对系统造成任何干扰的前提下,我 们能够以百分之百的确信度预测一个物理量的数值,那么该系统中必然存在有一 个与这个物理量相对应着的物理实在。”   作为新生代研究生,埃克特明白爱因斯坦的这个定义来自他对“局域性现实” (local realism)的信念。有着波粒二象性、违背贝尔不等式的量子力学并没 有满足爱因斯坦的意愿。   埃克特的目光却集中在“如果在不对系统造成任何干扰的前提下,我们能 够……”这一操作性的细节上。在研究理论物理的同时,他的业余爱好是密码学。 在他眼里,EPR这样描绘的所谓物理实在,其实正是一个在不被发现的条件下偷 窥机密的过程。既然量子力学中并不存在这样的现实,埃克特突然脑洞大开,那 就不可能在不造成干扰的前提下得知量子系统的状态。   不久,贝尔来到牛津讲学访问。埃克特逮到一个机会匆匆忙忙地向这位大师 讲述了他的发现:量子系统可以用来作为无法被窃听的通讯渠道。   贝尔听后诧异地回问:“你是在告诉我这可能会有实际用途?”得到肯定答 复后,他不由感慨,“不可思议。”   虽然喜欢自称“量子工程师”,贝尔毕竟还是身处欧洲核子研究中心象牙塔 内的学者,不了解外面世界的精彩。在他的心目中,量子力学的基础问题只是理 论家、哲学家的坐而论道。量子力学本身的正确性毋庸置疑,在现实世界中的应 用也早已硕果累累。那抽象得无从把握的量子纠缠概念却与实用价值完全沾不上 边。   贝尔的不等式已经问世快30年了。那些年里,他对美国嬉皮士们企图借助量 子纠缠实现超光速通讯以及超感官知觉、心灵感应等特异功能的喧嚣从来没有兴 趣。他也没意识到随着他的理论逐渐被主流物理学界接受,其实际应用的可能性 也不再是天方夜谭。   威斯纳(Stephen Wiesner)出身书香门第。他父亲是麻省理工学院的知名 教授,曾经长期担任院长。在父亲的熏陶下,威斯纳从小勤奋阅读,尤其喜欢量 子力学、信息理论和通讯技术。1960年,他进入加州理工学院,与也是知名学者 家庭出身的本科新生克劳泽结为好友。他们不仅是物理实验室中的搭档,还曾合 伙买过一辆旧车。   但在克劳泽兢兢业业学习、毕业的年月,威斯纳却不得不从加州理工学院退 学,转回东部的布兰迪斯大学继续学业。那正是贝尔在美国访问期间完成他著名 论文时所在的学校。当时还是毕业班学生的威斯纳对贝尔的行踪、成果一无所知。   威斯纳毕业后也辗转来到哥伦比亚大学攻读研究生。他也不知道老朋友克劳 泽正在那里的天文系里琢磨如何验证贝尔的不等式。在物理系的威斯纳也同样地 不务正业。那时,高保真度的彩色复印机刚刚出现,复印纸币以假乱真成为一个 热门话题。威斯纳也随大流思考起如何防止钱币被伪造的难题来。   他的想法非常超前。   每张纸币都有一个特定的序列号。威斯纳认为可以把这种印在纸面上的数字 换作光子的自旋量子态。这样,钱币的序列号由一串禁锢在狭小空间的光子组成, 它们的偏振态构成序列号的数值。如果不法分子要制作同样序列号的假币,他必 须先读出这些光子的偏振态,即对光子实施测量。但因为这些光子有些处于线偏 振的本征态,有些则处于圆偏振本征态,不明就里的假冒者无法知道应该以哪一 种偏振方式测量。如果他用线偏振的偏振片去测量一颗处于圆偏振态的光子,他 就会造成光子波函数新的坍缩而读到一个随机的数值,与原来的序列值不符。   那还是1960年代末。克劳泽还在为他的实验寻求支持,赫伯特也还没琢磨出 他的超光速通讯设计。威斯纳找不到愿意接受这篇“量子钱币”(quantum  money)论文的学术刊物,只给自己的几个朋友寄送了预印本。几年后,他完成 了“正经”的研究生论文获得博士学位,旋即离开学术界开始浪荡天涯的嬉皮士 生活。   十多年后的1983年,威斯纳的量子钱币论文终于出现在一份计算机技术刊物 上,更没能引起物理学界注意。只有他当初在布兰迪斯大学时的同学和好友班尼 特(Charles Bennett)还一直记得他曾经收到的预印本。班尼特大学毕业后在 哈佛获得博士学位,随后在国际商业机器(IBM)公司的研发实验室工作,兴趣 逐渐从物理转为计算机、通讯技术,也开始涉及量子力学的测量问题。因为惠勒 的邀请,他在参加得克萨斯大学的研讨会时结识了那里的祖瑞克和伍特斯,得知 他们证明量子态不可复制的新成果。   班尼特意识到威斯纳的量子钱币之所以无法被假冒,正是因为由光子量子态 组成的序列号无法被复制。威斯纳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直觉地意识到量子力学这 个特性。只是他没有像祖瑞克他们那样提供严格的数学证明。对威斯纳来说,那 是一个不言而喻、天经地义的推断。   这个量子钱币的设计虽然合理,却并不具备现实可能。但班尼特在老同学的 旧论文中看到另一层含义。威斯纳用光子的量子态制作无法复制的序列号,其实 就是一项为数据加密的新技术。它更可以用来储存、传送各种秘而不宣的机要讯 息。   1984年底,班尼特和他的合作者、加拿大计算机专家布拉萨德(Gilles  Brassard)在印度举行的国际会议上发布了一个结合威斯纳的创见和量子态的不 可复制原理而设计的密码传送新方案。   在1960年代的中国,作为样板戏的京剧《红灯记》曾经家喻户晓。这个剧的 焦点是一本密电码。为了它,主角李玉和一家子与日本宪兵展开殊死的斗争。   密电码是机密电报通讯至关重要的工具。无线电电台发出的通信电波在大气 中传播,任何人都可以在附近接收监听。为防止泄密,发信息的一方要先用密电 码将电报内容加密,使其成为无法理解的天书。只有使用同一份密电码解密后才 能阅读到电报的内容。   这个保密过程的前提条件是发送方和接收方拥有同样的密码。在《红灯记》 中,交通员、李玉和、铁梅和磨刀人以生命保护密电码的安全,前赴后继将其送 到作为接收方的游击队手中。这样的情节在真实生活中屡见不鲜。第二次世界大 战期间,各个交战国都曾竭尽全力,不惜代价地保护己方的通信密码。他们也同 样不顾一切地试图破获、夺取敌方的密码。   还是在大战之后的和平年代,通讯专家终于发现一个传送密码的新方法。在 这个精心设计的过程中,远隔万里的发送和接收两方不再需要危险的秘密渠道。 他们可以分别选定一个公开的“公钥”(public key)和一个秘不示众的“密 钥”(private key)。然后他们各自用自己的密钥与对方的公钥结合进行特定 的代数运算,又坦荡地公开交换运算的结果。由此他们可以推导出一个双方完全 一致的数值,成为共有的密码。   除了各自的密钥和最后的结果,这个过程中的运算步骤和中间结果都是公开 的。偷听或旁观的第三方完全可以根据这些信息采用代数运算手段倒推出他们所 用的密钥和最后达成的密码。只是这个倒推的过程中会涉及最为繁复的代数运算 ——比如两个大数相乘是一个简单的代数运算。而如果知道这个乘积需要倒推出 原来的两个因子却是难上加难。这个密码过程就是利用了这样的“非对称运算” 步骤——以至于穷极现有的计算资源也无法在有生之年完成。因而这样产生的密 码是安全的。   这个方法以公开提出实施方案的三位专家姓氏命名,叫做“RSA加密演算 法”。因为通信双方不需要近距离接触或隐秘的地下通道传递密码,它大大地扩 展了机密通讯的运用范围。今天,所有人都可以在互联网上轻松直接地与万里之 外素未谋面的新朋旧友以及商业公司或政府机关交流,无需惧怕其中的隐私在网 络传输过程中被窃听,就是在享受这一算法带来的福利。   然而,这个算法虽然免去了传送密码过程中的危险,它的可靠性却也完全依 赖于其中代数运算的复杂性超越现有的计算能力。一旦后者获得突破性提升超越 前者,这个算法就不再具备任何保密价值。未雨绸缪,密码学家因而也一直在寻 找更为保险的途径。   为了摆脱这个被计算能力追逐的被动局面,班尼特和布拉萨德的新方案不再 通过数学计算的方式产生发送和接收方共有的密码。他们又回到传送或分发密码 的传统途径。只是他们提出的传送过程不需要李玉和式的牺牲,完全可以通过公 开的通信渠道进行。   与克劳泽和阿斯佩的实验相似,发送的甲方先产生一连串的纠缠光子对。每 对光子中的一颗留在当地,另一颗则发送给接收的乙方。随后,甲方逐个测量当 地光子的自旋,每次按照自己随意设定的次序或者使用偏振片或者使用半波片。 这样的测量会让光子和它孪生兄弟的波函数坍缩到某个特定的量子态。比如,甲 方用偏振片测量第一颗光子,发现其自旋向上。那么,乙方收到的第一颗光子就 会处于线偏振的本征态,自旋向下。接着甲方用半波片测量第二颗光子,发现其 为左旋。到达乙方的第二颗光子便会是在右旋的圆偏振态中。以此类推。   但乙方接收到这一连串光子时并不知道甲方实施的测量方式。这些光子对他 来说就是威斯纳量子钱币的序列号,暗藏着他不知道应该如何阅读的信息。无奈, 他也只能像企图伪造钱币的不法分子一样瞎碰运气,随机地选取偏振片或半波片 逐个进行测量。   如果他碰巧用了偏振片测量到来的第一颗光子,他肯定会看到光子的自旋向 下。接下来,如果他还是用偏振片测量第二颗光子,他则可能会看到自旋向上或 向下。那是因为他的测量造成了处于圆偏振态的第二颗光子波函数的再次坍缩, 自旋向上和向下各有50%的可能性出现。因为只能做这么一次的测量,乙方自己 无法知道他的结果是因为量子纠缠非局域性带来的确实信息(第一颗)还是他自 己测量导致的随机结果(第二颗)。   这也就是赫伯特超最初的超光速通讯设计被埃伯哈特、吉拉迪等人点中的死 穴。如果甲方与乙方没有另外的联络,他们只通过这些光子无法鉴定其量子态中 可能携带的有用信息。好在班尼特和布拉萨德追求的不是超光速通信,他们只是 要传递隐秘信息。为这个目的,他们让甲乙双方在各自完成测量之后再打开一条 常规的通讯渠道,比如电话、互联网电邮或短信等等。这个渠道的安全性自然不 会很理想,但他们也不在乎有人窃听。   在电话上,甲乙双方互相通报各自对每颗光子的测量方式,同时也都对自己 的测量结果缄口不言。按照光子到来的顺序,如果他们正好都用了偏振片(或半 波片)测量同一颗光子,那么他们对彼此的结果心领神会,无需多语。反之,如 果在同一颗光子上一人用了偏振片而另一人用了半波片,那么测量的结果毫无意 义。他们可以把轻松地把这些噪音从结果序列中剔除。   因为只有偏振片和半波片这两种选择,甲方乙方即使是瞎碰运气也会有大约 一半的光子对在两边经历了同样的测量手段,有着双方一致的结果。它们携带的 量子态序列便构成一份密码,其数值只有甲方和乙方共同掌握。在那之后,他们 可以用这个密码为任何信息加密,放心地用普通的通讯渠道传送。只有他们对方 才可能拥有可以用来解密的这个密电码。   假如的确有人偷听到了甲方和乙方的这一番通话,偷听者可以获知这个光子 系列中哪些光子的量子态构成了甲乙双方手中的密码,甚至也能知道对其中每颗 光子应该如何测量而得知其量子态。但偷听者却无法知道那些光子的量子态本身, 也就是密码的数值。这个至关重要的秘密从来没有在电话上提及。   那么,如果偷听者也曾悄悄地截获到了先前的光子通讯,那他这时不就既知 道该测量哪些光子又知道如何去测量了吗?那些光子所携带的密码信息便随之唾 手可得。   在班尼特和布拉萨德发表的论文中,他们开篇明确表示这个方案之所以能够 行之有效,关键就在于祖瑞克和伍特斯发现的量子态不可复制原理。如果在甲方、 乙方之外的偷听者还能拥有着同一个光子系列可供测量,只能说明那些光子已经 被复制。而因为量子力学的保佑,那却是绝对不可能的。   电影中的间谍常常潜入某个房间,偷偷拍摄机密信件而不被发现。那只是我 们日常生活的经典世界中场景。如果这些信件是由光子的量子态“写”就,所有 间谍就只能望“文”兴叹,不再有用武之地。   当然,即使光子的量子态不可能被复制,量子力学也不能保证光子在传输过 程中会被做手脚。也许某颗光子被偷走(或注入了新的光子),造成后面的序列 对不上号;也许有的光子曾被偷听者测量过,其量子态已经改变。为了保证密码 的完整无误,甲方和乙方还需要在已经确定保留的光子中再随机选取一部分进行 抽查。他们可以在电话上核对这些光子的量子态。如果一方看到自旋向上,另一 方应该是自旋向下。或者一方是左旋,另一方应该是右旋,等等。一旦他们发现 有对不上号的情形,就说明这些光子已经被窃听过,必须完全舍弃从头再来。   正如埃克特在牛津图书馆中的顿悟,量子力学中的偷听者无法“在不对系统 造成任何干扰的前提下”窃取系统的信息。他们能够偷听,却不得不留下能被察 觉的证据。量子力学的不确定原理——加上也是由它而来的量子态不可复制—— 成为机密通讯的保护神。   根据班尼特和布拉萨德的姓氏字母和发表年份,他们这个方案在密码学中被 命名为“BB84”。这是所谓“量子密钥分发”(quantum key distribution) 新技术的第一个具体方案,也是“量子密码学”(quantum cryptography)诞 生的标志。   在1980年代中期,曾经让爱因斯坦、薛定谔、贝尔等人绞尽脑汁的量子纠缠 也由此走向了现实世界的应用。   (待续) ※※※※※※※※※※※※※※※※※※※※※※※※※※※※※※※※※※※ 本期编辑:自如 本期校对:程鹗 审 稿:古平、太蔟、应帆、紫弦、自如、笨狸、程鹗、方舟子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newxys8.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加入xinyusi@googlegroup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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