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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敢说我真的活明白了,但面对人事,面对人言,我不再慌乱不再畏惧, 只是用心去体会。人云亦云的和气,万众追捧的流行,义正言辞的善良,我亦用 心识别。   前一段,是新加坡Circuit Breaker结束之后的第二天早上, 我边锻炼边听 着广播。主持人问听众这两天的感觉,其中有个女士打进去说,路上交通已恢复 了往日的拥挤,而且奇怪的是大家开车好像摇摇晃晃不太守规矩。主持人是个性 情中人,总是很快地说出她的感受,问:“那你会有什么反应,按喇叭吗?”那 女士说:“No, I tried to be kind.”主持人又快言快语地说:“要是我,可 能就要按喇叭了。”于是,那位女士又强调:“We need to be kind.” 主持人 只好附和着她说要“Be kind”。   这样的对话就在我脑里留下了印象。我在想,要是我,我也不会按喇叭,可 是,不是为了“Be kind”, 而是我知道按喇叭于事无补。我知道,有的人性子 就是比较急,也可能他有急事,所以控制不了自己,如果我也按喇叭,就让他更 着急了,整个气氛就剑拔弩张,对人对己都不好,何必呢? 我同时在揣摩着这 女士的心理,当她说着“Be kind”,她其实是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心理在作祟, 觉得别人不对,自己在恩赐着别人,为了别人好。这不就是一种道德绑架吗?如 果她其实心里也很着急,却为了告诉自己“Be kind”而压制着自己的情绪,是 不是反而会对她自己的心理造成不良影响呢?她如果把“Be kind”当作一个教 条教给孩子而不是告诉孩子为什么要“Be Kind”,这样的教育下是不是会为社 会多制造出一个虚伪的人呢?   同样两个在车里面对着车流的人,表面都镇定自若,一个在告诉自己“Be kind”,一个就像对意料之中之事一样处之泰然,开起喜欢的音乐在听,谁活得 更明白呢?   近日在读奥斯维辛集中营幸存者心理学家伊迪丝.伊娃.埃格尔90岁高龄时出 版的著作《拥抱可能》,其中有段话我印象深刻:   “我经常问我的病人,‘我能帮你什么?’但这样的问题让他们成为了矮胖 子(Humpty Dumpty),在人行道上等着被重新组装起来。这使我成为了国王的 马和国王的士兵,最终无力拯救另一个人。我把问题改了,现在我说:‘我怎样 才能对你有用呢?’‘当你为自己承担责任的时候,我该如何支持你呢?’”   心理学家对自己的言行特别有意识,而没有经过训练的我们,有多少时候会 自以为比别人高明比别人高尚而不自知呢?   昨天听方舟子的《真相》微访谈,谈到他批判地震预报的经历。有一次他在 深圳卫视录节目和人对地震预报的必要性进行辩论,其中有一个国家气象科学研 究所的研究员下节目后在休息室继续对着方先生一直骂,后来甚至动手打了方先 生。方先生轻描淡写地讲着,我却听得沉重。提问环节我问方先生他是怎么反应 的,他说:“此人年纪已经比较大了,那时应该上70了,是退休研究员,他打我 一拳也不会把我打伤,所以我也就一笑了之了,不会跟他计较,只是把这当作他 过于激动的表现,也不是真的要把我打成怎么样。”我想这就是方先生生活中的 写照吧:淡然处事,宽以待人,与他在网上的作风截然不同,因为在网上,他是 在为真相真理而较真,以期给国人一些警醒。方先生正是活得明白而坦荡的人。   然而,他在国内却被妖魔化了。他写的那些有理有据言辞简练逻辑严谨的科 普文章在国内也没有了立足之地,微博早就被删号了,连他的微信公众号也在去 年被封了。近日,他写了两篇文章,《算命先生钟南山》和《文化汉奸胡锡进》, 通过科学猫头鹰的照谣镜公众号发表,很快就引来众多读者阅读,达到100K+阅 读量。然而,第一篇文章过了几天被删,第二篇存活了三天,昨天因这篇文章连 照谣镜公众号也被永久封了。和科学猫头鹰的很多群友一样,我也在朋友圈转发 了这两篇文章,因为方先生的名字,认可者寥寥无几,有评论者也多持否定态度。 除了我的家人,现实生活中能够心平气和谈论方先生的朋友极少,谈起时多说他 “太刻薄”,“太过较真,不给人留余地”,“看样子就不喜欢”等等让人无法 理论的评语。而且那口气,似乎方先生是低他们一等的。这自然是令我极不舒服 的,因为我知道方先生是少有的拥有高尚人格的人。然而,我也知道与他们是无 法争论的,与一个头脑里已经有预设立场而他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的人争论是徒 劳的。我慢慢明白了,在专制的环境下要让人接受方先生是不容易的,我无需强 求与朋友看法一致,但我却可以选择我的坚持。   我不敢说我真的活明白了,但我愿意以一颗开放之心去思考、去领悟、去生 活、去感受这纷繁的时而欢快时而烦闷时而有趣时而可恼时而热闹时而悲凉甚至 时而荒诞的大千世界,走向活明白了的一天。   (写于2020年7月12日) ◆            做个有趣的人    ·黄镇坤·   俗话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   这话不假。   可不?无论你生活在哪一人生阶段,无论你融入哪个生活的圈子里,你都免 不了会遇见各色各样的人:聪明的、愚笨的、诚实的、刁狡的、活泼的、古板的、 朴直的、阴险的、豁达的、褊狭的……当然,你也免不了会遇着个别了无趣味的 人或一些特别有趣的人。   说实话,人生之路蜿蜒曲折,能遇着能“助”你的贵人,那是你的幸运,能 遇着一些特别有趣的人,那何尝也不是你的幸运呢——“贵人”不常有,可相对 “有趣的人”你时常能遇得着了。   在我人生数十年的际遇中,最清苦和寂寥的时光当属高中毕业后回乡务农的 那段时间了。那时还是集体年代。在大山深处,在生产队里的劳动真可谓是有如 炼狱般的辛苦。可许多年过去,当自己再细细回味那段不寻常的日子时,在五味 杂陈中似乎也不缺少许多值得回味的时光了。琢磨和总结那段时光之所以有许多 值得回味的东西,大抵就因了在那段时光里遇着的一些值得回味的事儿和遇着了 几个特别有趣的人。   是的,在山村,在生产队里,大多的农人是不识字是没什么文化的。但你千 万别小觑了他们,他们虽然不识字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并不缺少生活的智慧更不 缺少话语中的诙谐幽默了。他们会讲“素”的话也会讲“荤”的话;讲起笑话, 更是张口就来,那种天才是毫不逊色于那些出名的相声大师、幽默大师的。他们 的笑话,时常引得人们捧腹大笑、不能自持。他们还会讲水浒传、西游记,三国 演义,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罗通扫北秦怀玉扫南,讲得绘声绘色、生动有趣。 还能把一段故事的精彩处恰好落到午饭前或傍晚收工前,然后也来个“请听下回 分解”,钓你的味口,钓得你欲罢不能。   有趣的人是别人的“开心果”。生产队里有了几个这样的人,每天劳动时, 无论出工、收工;无论干活或在地头上吃饭、休息,大家都喜欢跟他们傍在一起。 他们就像一个大磁场,把大家吸引到他们的身边。说实在话,有了他们,辛苦的 日子就不那么辛苦了,寂寥的时光也就不那么寂寥了。他们就像是黑夜里的一束 亮光,深谷里的一股清泉,会照亮和滋润人的心田的。   恢复高考后,我离开了生产队,离开了村子到外头读书深造;毕业后,出来 工作,也辗转了几个地方。然无论到了哪儿,无论在哪个生活的圈子里,我都会 遇见一些类似于生产队里所遇见的那几个特别有趣的人。我发现,这种天生诙谐 幽默的人即那种有趣的人虽不是很多,但似乎也处处有了。   我也发现,一个能在平淡无奇的岁月里活得有生趣,一个能把日子过成段子 的有趣的人,他们的诙谐幽默是与身俱来了,即便你刻意去模仿去学,你也学不 来。是呀,赵本山就是赵本山,模仿者就是模仿者,模仿者模仿得再像,你也成 不了赵本山。而具有这种天赋的人,身上的每个细胞似乎都存在着诙谐幽默的因 子,即便他们不讲故事不讲笑话,他们不经意间的一种微笑表情,一个快乐的动 作,一句活泼的话语,都是颇含机趣的,而且袒露出来的,也很随意,很自然, 跟识不识字没有关系,跟文化高低也没啥关系。当然,有文化的人特别是那些文 化名人,一旦被认为有趣,当然就更出彩了。   大家熟知的鲁迅就是个有趣的人。在那个风雨如晦的年代里,鲁迅嬉笑怒骂, 皆成文章。在许多人的印象中,鲁迅就是“横眉怒对”,是刻板,整天与人打笔 仗,骂这个骂那个。其实,鲁迅是一个相当有趣的人,而且被认为是百年来中国 第一好玩的人。嬉笑怒骂,只是表面;有趣幽默,才是深入骨髓。关于鲁迅的有 趣,你去读读他的文字和读读有关他的文字,你便知晓了;   黄永玉是个老顽童。有人说:“这个世界上因为有了黄永玉,就可能变得好 玩一点。”可见,这个老顽童是个多有趣的人了;   汪曾祺也是个有趣的人,他有一本书的书名就叫《人生很短,做一个有趣的 人》……   当然,有趣的人现代有,古代也有,而且古代人的有趣并不逊色于现代的人。   不是吗?今天我们读《论语》,也许会觉得孔老夫子是个呆板、严肃、一本 正经的了无趣味的人,可是,你若知道他和他的学生讲话是那样的幽默,你就会 明白:所谓“圣人”者,竟然也是一个性情中人,一个有趣的人;   东晋名士王子猷也是一个有趣之人。在《世说新语?任诞》中记载:王子猷 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 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 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一语道出了这位名 士潇洒自适的真性情;   张岱是晚明清初江南的一个“富五代”。读一读他的《湖心亭看雪》,你便 知道他也是个有趣的人而且是个有趣的痴人了……   一个人的风趣幽默是与身俱来的。然而,一个无趣的人可以变得有趣些些吗? 可以。一个自觉无趣的人只要他愿意改变、有心改变,他是会变得有趣些的。一 个人如何让自己变得有趣些呢?我想,只要他能变得自信、变得洒脱,让自己的 灵魂轻盈些,那么,自然而然,他就会变得有趣些了。还有,近朱者赤,近墨者 黑。如果一个人自觉的无趣,若是能常与有趣的人相处,那么,他就会觉得世界 变得有趣,生活变得有趣,到头来,他自己也就会变得更加有趣起来了。   “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不能做个优秀的人,就做 一个有趣的人吧。 【丝露集】∽∽∽∽∽∽∽∽∽∽∽∽∽∽∽∽∽∽∽∽∽∽∽∽∽∽∽∽∽∽ ◆  海边野餐   ·椿楸·   傍晚,我在海边,等待着朋友游泳结束。   有时,我会把等人的时间比做岁月,因为过于漫长。我无所事事,无聊透顶, 抬头,火烈鸟不时排成“一”字成群飘过天际,而海鸥们却总在扮演孤胆英雄, 像断了线的风筝,急速划过眼帘,拯救着枯燥的天空。   我在M城——这座拥有海的南法城市已生活九年,却很少去海边。在朋友眼 里,这是在“暴殄天物”——被无数法国人梦想过的地中海明明就在城南不远处。   说得对。作为一个出生在中国内陆城市的人,我曾经是憧憬过海的。当初刚 来M城时,我也会迫不及待地去看海。只是我很快就厌倦了——在我眼中,海总 是第一眼惊艳,但细品就显得单调;海岸是喧嚣的沙漠,人人都在慵懒地交谈, 故事却往往十分肤浅;海里倒是安静、温柔,泡在里面,身体变成了船,手臂变 成了浆,我离鱼很近,却又离人间很远。   到后来,我只会因为陪别人才会去海边,而且每次都不怎么下水,甚至懒得 脱去衣鞋,只是坐在半湿的沙滩上,在这个陆与海最为暧昧的地段,勉强挤出几 首干瘪的诗篇。   多年皆如此,包括这次。   我感到困倦,我在变老。太阳先我一步老去,率先变成了夕阳,它不再咄咄 逼人,先为天边蒙上了红纱,又把沙丘变成了黄金。即便如此,它也无法挽救我 低落的情绪。随着晚餐时分的迫近,多数人在离开,也有少数人在到来,我的身 边人来人往,似乎他们都在旅行,唯独我在等待。   只是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一个美好的故事正悄然到来。   不知何时,在我身边不远的几十米处,有人悄悄搭起了一张桌子。那与其说 是桌子,倒不如说是一块一人长宽的木板,被平撑在沙滩上。桌面很矮,刚没脚 踝,略略高过海面,也将注定高过夕阳,它被布满星辰花纹的白布蒙着,上面摆 齐了餐布、杯盘。三盏晶莹剔透的酒瓶灯,被两竖一横的三根棍子支起,倒悬在 桌子的上空。桌子旁边铺着几张浴巾毯,上面整齐地垒着坐垫。如果把巾毯看成 海水,把坐垫看成海浪,那张蒙着布、支了灯的桌子,像是汪洋中的一条小船。   几位女士在桌子周围忙碌着,陆续往桌子放着面包、点心和白葡萄酒,我仿 佛还闻到了罗勒、嗅到了橄榄,一场美妙的晚宴已现雏形。   我不常来到这里,这样的海边野餐对我来说颇为新奇。我不由地赞叹:为了 一顿晚餐,从食材到饰品都被准备得如此考究,这才是南法的气息,法国人精致 的生活情调在这张小小的桌上尽显。   忽然,在我的余光里,女士们纷纷朝背海的方向跑去。我用目光追了过去, 目送她们翻过远处的沙丘,消失在天际。但不一会儿,她们就回来了。这一次, 她们中间多了两位蒙着眼睛的年轻女孩,后者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来到桌边。 两位女孩戴着兔耳状的发箍,一人黑裙,一人花裙,在众人当中格外显眼。   女士们围着她俩说笑不断,似乎在对二人故意刁难,让其回答问题。又磨蹭 了一会儿,两位女孩终于去掉了眼布,并同时发出了惊叫,遂与众人抱作一团, 又是一阵欢呼和笑声,齐齐划破长空。   尚未离开沙滩的人们无一不被她们的情绪感染,我是其中一员。我意识到: 这显然不是一次普通的家庭聚餐,也不可能是一场生日庆祝——她们没唱生日歌, 且在海风吹拂的沙滩上,点燃蜡烛也不大可能。   我想到了法国有为即将结婚的男子或女子举行未婚派对的习俗,法语叫“埋 葬单身生活(enterrement de vie de célibataire)”,在当下十分风靡。该 派对一般是由即将结婚者最要好的玩伴们——例如他们的“哥们”或她们的“闺 蜜”——秘密筹备、策划,然后大家一起聚会、狂欢,为主角制造惊喜,以此庆 祝主角婚前所谓的最后一次自由。   我猜测着,从女孩被蒙着眼睛、被问题刁难的场景来看,这像是一场未婚派 对。然而,我却无法解释为什么会有两个女孩,而不是一个。   难道两个女孩的未婚派对是合在一起举办的?   也许吧,但这种解释依然牵强,因为着实罕见。我思考着,猜不透其中的奥 秘,但心中愈发好奇。最后,我决定鼓起勇气,前去问个究竟,反正我闲着也是 闲着。   果然,我的猜测过于简单了——我只猜中了一半。   她们当中一位年长的女士热情地回答了我的问题,并解开了我的疑团:那的 确是为两位女孩共同举办的未婚派对——她们两个从小就在一起玩耍、并一起长 大,现在两人都要结婚了,而各自结婚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对方。   原来如此。   这个答案出乎了我的意料。听到它时,我全身泛起了暖流,从背脊涌向发稍。   我喜出望外,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只是连连道谢——我在感谢那位女士, 更是在感谢那对情侣,她们的爱情为我这次并不离谱的猜测赋予了童话般的结局。   当时,黑裙去了海边捡贝壳去了,而花裙就站在我身旁,她亭亭玉立,有姣 好的脸庞和美丽的双肩。   “祝你们晚餐愉快!”我与她们道别,转身走回到我的位置,心满意足。而 此时,朋友竟然从海里游泳回来了,正在那里到处找起子开酒。   你呀,怪不得你不去游泳,朋友见我从桌子那边走回来,朝我坏笑道。   你呀,是你错过了太美的东西,我也笑着回了他。   于是我跟朋友讲述了刚刚的经历。只不过,在讲述的过程中,我固然十分感 动,却又百感交集。   我知道其中的原因。   很幸运,两位女孩能生活在这里,我远远看着她们不时彼此亲昵的样子,想 必她们将来会收获幸福和无虑;很幸运,我也刚好生活在这里,并路过了她们, 我见证了她们的爱情,收获了动人的故事,并给自己带来了惊喜,挽救了这无聊 的黄昏。所以我要感谢M城。在我心中,这座城市从未令人失望,她不仅是一座 美好的城市,还是一座光荣的城市,七年之前她就曾创造过历史——在法国这个 传统的天主教国家里,史上首例公开的同性恋婚礼正是在这座城市举行的。这些 年来,我也亲眼目睹了同性恋群体如何在这座城市乃至这个国家拥有尊严、受到 保护。   时至今日,生物学及生态学大量的研究都已表明同性恋并非疾病或畸形的性 关系,这在主流科学界拥有共识。将同性婚姻合法化在全球范围内也早已是大势 所趋。然而,这个世界上依然有很多地方会把同性恋视为毒水猛兽:在那里,同 性恋者被误解、被歧视、被边缘化,甚至被虐待、被惩罚;在那里,同性恋话题 被禁止公开讨论,有关同性恋的活动被压制、被取缔,同性恋题材的小说、电影 被冷置、被封杀。这一切,着实令人难过。   谁不喜欢浪漫的喜剧呢,就像我方才见到的一样,只是我们要保持清醒:这 个世界的很多角落同时也在发生着残酷的悲剧,这些悲剧,是同性恋群体的悲剧, 是科学家群体的悲剧,是现代文明的悲剧,是整个人类的悲剧。   只有保持清醒,才会有努力的方向和改变的可能,在有朝一日。   我把故事讲完了,朋友也很喜欢。讲完时,我竟然有些鼻酸,不知道是因为 短暂的美好,还是美好的短暂。   夕阳还在远山苟延残喘,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沙滩上的人越来越少,鸟儿也 都不见了。终于,这个世界安静了许多,还在窃窃私语的,除了海,就只剩下那 张桌子了。桌子上空的那三盏灯亮了起来,灯光极致柔和,宛如三个月亮,悬在 海天之间。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我想起了这句诗,蓦然发觉:海其实还是很 美很美的。   而且,我第一次在海边呆到这么晚,竟不怎么厌烦了。   朋友已在我旁边躺下,似乎正在睡着,于是又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又开始了 等待。我还在等什么呢,我不知道,只是暗自想着:待夕阳合了眸,我开了酒, 面对着月亮、大海,还有那看不见的彼岸,或许可以许个愿,温暖一下这个美好 却也并不美好的人间。   2020年8月16日晚、8月17日晚,M城家中 ◆ 无足轻重   ·陆思良·   1. 梦景   清场。近镜头。短兵相接。整个失重的梦景里,一下子只剩下P和我两个人 了。   很多事情难以解释,比如,近几个月,我经常做到同一个梦――要说呢,重 复固定的梦景,将它努力“洗白”,就变成了现实生活。   我从新加坡那家实力雄厚的挂牌公司“挺达”离职,至今已经有好多年了。 可是,近来晚上辗转睡着后,有时甚至是白天恍惚出神时,我经常做到的梦,梦 见我仍然在“挺达”打工。   有一个普遍现象很匪夷所思,你做梦所实际消耗掉的时间,和你梦里所经历 的时间完全不成比例。梦的进行时态总是一个拉长了的时间框架,带有很多记忆 与回想的成份和性质,它的处境还往往具备“历史背景”。一句话,梦里的时间 是你经历的,不是你消耗的。   顺便说说,那些笼统自大的梦,包括“中国梦”,是尤其喜欢扯上“历史背 景”的。   说回那个梦,我梦见我仍然在“挺达”打工。“历史背景”出现了:正值又 一个“空前繁荣的经济高潮”来临,公司上层快马加鞭地部署,全体员工没完没 了地加班加点,忙于清理完成各项紧急重要的客户订单。然而,做梦毕竟是你自 个儿的“心理操作”,个人因素就会顽强作怪,我就像一个老油条“梦游者”, 离间于当前的热点之外,老是看着别人虽然累死累活的,但是干得既欢快又踏实, 自己却表现得心不甘情不愿,陪绑装假,赶不上趟――赶不上那加速运转玩命冲 刺的“高效高标”的趟。人被生活节奏大幅度拉下的那种感觉不好受,在梦中尤 其是这样。   梦继续做了下去,拉长的时间框架起作用了:随着在日新月异的竞争拼搏中 越来越落伍退化,我的内心不由得日复一日孤独焦虑,可是行动上却依然固步自 封,毫无长进。到了后来,梦的结局翻牌:一次又一次,每况愈下,直到有一次, 某个周末快要下班时,老板P突然当着全体部门同事的面,气势汹汹把我叫去他 的办公室,严厉训斥了我一顿,说是再给我一次机会,若不大力改进,那就趁早 滚蛋。看着P恼怒的脸色,我吞吞吐吐着,吓醒了。   喏,最近这一年半载的日子里,我被这样吓醒很多次。每次吓醒后,P的脸 色在我印象中变得格外亲切,直到下一次的梦里,它又变得格外凶狠。   这不,昨天晚上我又做到了这个古怪的梦。不过,我之所以要提到昨晚的梦, 是因为出现了新的转折,梦景在半途被突如其来地修改了,导致了意外的结果。 那可能是长期反复的忍耐消受导致了大脑皮层的过激反应。总之,在梦里,这么 说吧,我与自己做了某种了断。   ……梦做了好一会儿了。一如既往,“挺达”的地下层办公大堂,面积大过 两三个篮球场,拥挤吵闹光线昏暗,倒像个人肉市场,空气中飘荡着男女体味香 水味,还混合有一种众人莫名高亢兴奋的气氛――那意味着人人都处在高歌猛进 的“历史背景”的笼罩下。   某个角落,我疲惫地坐在电脑前赶任务,周围没人理我。忽而,地下大堂一 片肃静,我听见不远处P在他的办公室门口高声喊叫我的名字,周围的男女同事 马上纷纷抬头转首,紧盯着我看,好像我出了什么大事。我迟疑着从座位上站起 身,慌乱地整整衣衫,屁颠颠朝P跑去,跑到他面前半公尺距离的地方停顿站立, 等候发落。   清场。近镜头。短兵相接。整个失重的梦景里,一下子只剩下P和我两个人 了。   我动了动鼻翼,难以判断近处的P身上有什么样的怪异气味。他是个动作邋 遢不注意小节的中年老男人。可是令人惊异的是,他的工作服每日维持熨烫整洁, 我猜想是他老婆每天早晨很细心打理他的出门行头。不过今天P系的这根领带不 是往常一成不变的淡蓝色,而变成了鲜艳的桔红色,一反常态,触目惊心。P目 无表情地看着站立在他面前的我,像在看一份语气不通错别字很多的书面报告, 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快步走进他的办公室,身躯沉重地坐下,并示意尾随进门 的我,隔着相当宽的办公桌,坐在他对面那张式样潦倒的椅子上。   我对整部“电影”倒背如流,知道好戏即将开场,P马上要开始痛骂我了。 每次做到相同的梦,这种反复遭受折磨的情形,新加坡人会诉苦说,很Paiseh哦 (福建话,“很不好意思”,“很没劲”)。此时此刻,我不诉苦,也不麻木, 我还装模作样地看了看手表上的钟点,我甚至很期待……就在P张开嘴巴要对我 恶言相向的那一瞬间,出乎我意料的,按部就班的梦景一下子发生了跳切,场面 无声无息地转换到另一个梦里去了。   正本清源,这就牵扯到另一个以前我经常做到的梦了,它的内容略有不同, 可是套路和逻辑,以及设置时间背景的“历史方法”,与现在出现的这个梦,怎 么说呢,对啦,如出一辙。以前有个半吊子的哲人多次向我灌输,生命和历史的 实质,就是不断地循环往复。   我上世纪90年代从中国上海移民来新加坡后,一直在“挺达”打工,历经二 十年,从来没换过工作。后面几年,“积劳成疾”而变得“温故知新”,白天忙 乎得疲累不止,晚上迅速入睡后,我经常做到的梦,梦见自己仍然在中国上海的 那家著名物理研究所上班,那是我移民出国前所属的工作单位。   梦里,同样的,“历史背景”出现了:正值又一个“百年一遇的伟大复兴关 头”降临,上头的党组织全面动员,所里的全体员工被安排召集,抽出大量上班 下班时间,没完没了地参加各式各样的“政治学习”或者“群众大会”。然而, 梦也是一种自我抗拒,个人因素扮演了始作俑者,我像一个落落寡合的“梦游 者”,离群索居难以投入,老是看着别人在大会小会上发言讨论得热火朝天,自 己却表现得笨嘴笨舌的,插不上嘴――插不上那激烈激昂的“话语漩涡中心”的 嘴。人被生活基调高强度支配嘲弄的那种感觉不好受,在梦中尤其是这样。   梦继续做了下去,拉长的时间框架起作用了:随着我越来越被形势和环境边 缘化,内心不由得日复一日变得孤独焦虑,可是行动上却依然我行我素,毫无改 善。到了后来,梦的结局摊牌:一次又一次,每况愈下,直到有一次,某个宣誓 胜利的全体大会快要结束时,坐在主席台中央的的研究所第一把手K突然要求全 场静一静,然后他清了清嗓子,大声点了我的名,让我起立,敞开心扉(他的意 思可能是“敞开心肺”)向大家伙解释解释,为什么我的想法和行为与别人的很 不一样,成心要与组织和集体格格不入?我远远望着K严厉的面容,支吾呜咽着, 吓醒了。   那些年的那些漫漫长夜,我被那样吓醒很多次。每次吓醒后,K的面容在我 印象中变得格外模糊,直到下一次的梦里,它又变得格外清晰。   说起来不可思议,自从多年前我从“挺达”离职后,就丧失了“温故知新” 的能力,再也没有做到过原来那个梦了,到目前为止,到昨晚为止,一次都没有。   使我倍感困惑的是,我不再做到原来的旧梦了,可是最近这段时期,偏偏又 经常做到了替代性的新梦,那算是“旧病复发”吗?   还是说,梦就是病,病就是梦?   深入思索,两地两方的现实和梦景之间,仿佛存在着一条息息相关、彼此借 鉴的纽带。中国上海的国家级物理研究所和新加坡的大型上市公司“挺达”,中 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和东南亚领先的资本主义,甚至是单个的公家党政领导K和私 企高管老板P,林林总总的两者之间,一定具有什么共通共享的核心因素,虽然 我想不明白那是什么,能在我这个灰不溜秋的三流小人物的潜意识中产生极大的 因果关联。   命运共同体?   广角镜头:黑压压铜墙铁壁般的人群,排列整齐,像刚出土的兵马俑。转特 写镜头:落单的我,也排列整齐,像将要入土的阿Q。   现在可好,P免开尊口,我乘机逃离到先前常做的那个梦里头去了。旧梦竟 借尸还魂,在新梦中以“梦中梦”的合并方式突兀地返回来了。在连续变化的梦 境中,我的思绪极度的混乱压抑,以至于有点搞不清楚,那到底是一个梦还是两 个梦。   梦景转换:时过境迁,一切都有点陌生了,庞大封闭高能高压的物理研究所, 座位拥挤得像大卖场小贩摊位的中心大礼堂内,人满为患纪律严明的男女同志们, 无动于衷闷闷不乐地以标准姿势枯坐着――每当一个“新时期新运动”即将到来, 人的灵魂就要集体性地做好庄严准备,以遭受洗心革面的整肃。   我坐在最后一排,或者说,不知为什么,最后一排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 着。此刻,整座礼堂台上台下鸦雀无声,我的思路不可避免地在开小差。我对现 场情景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忽而,天塌下来似的,听到了久违的K那刻意延长了 声调的嗓音,高高在上地响彻在整个空中。我一眼望过去,K戴着那顶一年四季 罩盖秃发的草绿色旧军帽,从前边主席台当中的座位上昂起头来,呼唤着我的名 字。我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礼堂里沉默是金的群众都把目光迅即而严厉地向后 转,一致看向了我,那不是注视,那是判决。   广角镜头:黑压压铜墙铁壁般的人群,排列整齐,像刚出土的兵马俑。转特 写镜头:落单的我,也排列整齐,像将要入土的阿Q。   无聊透顶的机械排练,好戏即将开场。我知道K马上要公开责难批判我了, 他说到激动处会愤然从头上摘下草绿色旧军帽,用力在手掌上拍打几下,而我就 像一粒被拍打下来的灰尘,要“灰头土脸”地向广大革命群众诚恳表态,作一番 深刻检讨和交代。此时此刻,我不难过,也并不厌恶,我还装模作样地想看看手 表上的钟点,但发现手腕上并没带手表……   没带……什么也没带,我孤身一人赤条条的。   我不知道,那样的情形下,到底是什么促使我心血来潮,临时在内心做了个 决定,要背弃和反转梦景的既定被动模式,展开我人生的首次可能也是唯一的一 次正式的反击?后来每当我回想起这一幕时总要感慨,梦里做艰难的决定一点都 不费神费力,哪怕你并不模糊玩味那是在做梦,哪怕你梦(病)得不轻。   这反证了我人格的卑劣。   说穿了,那并非是惊天动地的举动,我只是将我的渺小个体得意洋洋地(嘿 嘿,比着高举的中指)在耸然对立的群山群体面前愕然消失罢了――我强迫我的 意志短路,果断地把第一个梦结束了,成功地没有让自己受到任何惊吓。   那么样,我理所当然以为,一切都结束了,我会从老旧的梦景中醒来,直接 醒到我夜晚睡觉的木床上。不料却不是的,人很容易忘记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忘记要诚实地对待自己。我浑浑噩噩地在物理研究所的大礼堂呆了一会儿,“原 封不动”地醒回到了最初的梦景里:我依旧隔着相当宽的办公桌,屁股挨着式样 潦倒的椅子,惶惶然坐在P的对面。他的反常鲜艳的桔红色领带纹丝不动地垂挂 在胸前,像一枚非法机构滥发的荣誉奖牌,在在愚弄我的视觉。与我的萎顿坐姿 成鲜明对照,P坐得稳如泰山,恍如坐在一个虚假的国王宝座上,志得意满。与 他之前对我的态度很不一样,他异常温和地看着我,软绵绵地叹道,你刚刚没有 听我在跟你说什么,你睡着了?   我给了P一个十分抱歉的微笑,对不起老板,我做了个梦。   P心平气和地问我,可以告诉我,你做了个什么样的梦吗?   我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心有余悸地反问,老板,你不骂我了吗?还 是说,刚刚我做梦的时候,你已经骂完了?   P不动声色地耸了耸狭窄的肩膀,把他搁在桌面上的双肘双手紧紧合拢,对 我的问话不置可否。   我则在P的对面玩世不恭地松弛下来。   当我那样问他时,心里在盘算,等一会儿我要如法炮制,更加果断地把眼前 这个梦也结束了――我得再次不要让自己受到任何惊吓。   我不想重新做梦,只想重新做人。   实话实说,效果适得其反。当我之后真的醒来,躺在我睡觉的木床上时,我 的思想状态一点也不健康乐观,还不如说是患得患失的。   我很怀疑我今后是否永远不会在真实生活中彻底清醒了。   2. 回忆   半夜里,我从睡梦中醒来。尿憋得慌急,我从席梦思床上起身,朝房间里的 厕所走去。   人轻飘飘的,像是走在一部违禁的动漫格式里。   窗外是新加坡热带无风的夜晚,月色和虫鸣,还有鸟儿的呓语,都像非大选 期间本地反对党发出的零碎声浪一般,趋近于偃旗息鼓。   我把脚步放慢放轻,生怕把床上好不容易才熟睡的老婆吵醒。最近她的睡眠 很不扎实,白天夜晚都似乎堵着太多心思。如今,国会里的反对党和执政党都争 相指出,新加坡已经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世界”国家。那么,“第一世界”国家 里,女人的失眠率偏高,男人多半憋不住尿,是否都是格外正常的生理现象?嗯, 这有点像是动漫思考。   摇摇晃晃走进厕所前,我随手按下了厕所门旁的电灯开关。咦,厕所里的灯 没亮。我又按了开关一下,灯还是不亮。灯坏了。厕所里的这个灯用了十多年, 它的青春期早过了,到现在才坏已经大大超出预想。我们家里的其它灯都没坏。   我晃荡进了厕所,摸黑站在抽水马桶前,朝马桶里使劲撒尿。不好,撒了十 几秒,我才注意到怎么没听见小便的急流落入马桶的溅水声?   好像这场小便是在“台面下”进行的。太肮脏了。   显然,黑暗里视线模糊,瞄不准目标,这泡尿大面积射偏了,打靶分数严重 抓瞎。   我浑身激灵一下,紧急刹车。我不想明天早上让老婆看到厕所地面上积了一 大滩横流的尿迹,那会产生恶性误解,心理后果足以摧毁她睡眠质量的基础,形 成长期隐患。我们这个家庭,目前很多事情很多状况都已经“摸黑”了,别再添 乱。   我马上改变姿势,放低身段,光屁股坐到了马桶上,继续小便。这样也挺好 挺舒适的,这好这舒适跟男女平等没关系。虽然刚刚我已经站着撒了一些尿,剩 余的尿容量仍然极大,或者是因为我坐下了,身体被九十度折叠挤压,尿容量的 底线有所增加?反正我在马桶上坐了超过十五分钟。   十五分钟?太夸张了吧。   其实,坐着小便只持续了几分钟。小便完了,我并没有立刻站起来,而是继 续坐在马桶上,坐到忘了多少分钟。我坐在马桶上小便时,想起一件事,小便完 了,我还没有想完那件事,这叫做不同步。膀胱放空了,头脑开动了,于是我就 索性坐在那儿想了下去。   光着屁股想问题会比较开门见山。   我想起了“老鼠笼子”的事。   睡觉前,我读了一本八卦杂志,杂志里有一篇某个本地女明星写的随笔,说 到她的现男友近期曾经用一个旧的老鼠笼子想帮她抓一只大老鼠,那大老鼠每天 晚上都在她的洋房卧室里大肆折腾,把她吵醒,再也无法入睡。可是笼子放置好, 许多天过去了,那大老鼠根本不上当,它每晚照样尽情偷吃啮咬卧室里外的许多 食物和非食物,却丝毫不理睬笼子里的那截香喷喷的油条。后来女明星的前男友 开导她的现男友,说那个笼子以前抓住过其它老鼠,其它老鼠死在笼子里,笼子 留下了死老鼠味,再有活的老鼠特别是老奸巨猾的,闻到那味儿,就警觉了,绝 不会再上当自投罗网。听了她前男友的开导,她的现男友就打算去买一个新的老 鼠笼子,重新来过。不过暂且只是打算――从文章语气看,她的现男友做事拖拉, 新的老鼠笼子还没买来――或者要等待她的下一任男友了,虽然从文章语气看不 出。   一任又一任男友的智商都不及一任老鼠。   睡前我读到八卦杂志的这一篇颠三倒四的随笔,不禁哑然失笑。现在,夜晚 醒来跑到厕所里,坐在马桶上,我又想到这事,还附带想到了我父亲。   “父亲”也相当于我生命的一小篇可读性颇强的章节。   我坐着想着,没有发笑,不是因为想到了父亲或者想到了自己而没有发笑, 而是因为此刻空落落坐在装腔作势的马桶上,下面开放漏风,造成底气不足,上 面想笑而笑不出来。   绝大部分人都是从上面发笑的,对吗?   其实我的童年故事并不好笑,也多多少少无趣。从前我上的小学里有一个教 师,自称校园诗人,他勇敢写道,并向我们小学生朗诵过:“啊,童年是你长大 后要抛弃的幻想。”   我们一家三口在我十岁那年,上世纪70年代中期,从祖辈居住的甘榜 (Kampung ,马来语,乡村)搬入城市中成批建好的“政府组屋”。经过集中抽 签,结果我们住进了二楼,照母亲的说法,有点找回以前甘榜里的“浮脚楼”的 感觉,然而,照父亲的抬杠,那是如果不考虑我们楼上还有很多层沉重的钢筋水 泥建筑的话。   新屋楼下隔壁,有个卖糕饼甜品的店铺,生意热闹。店铺下水道里的老鼠应 运而生,它们块头肥硕,动作敏捷,胆大包天。政府建屋局规定,组屋住宅内不 准养猫,所以,老鼠就缺少天敌,横行无阻。大小老鼠不时会通过垃圾槽或其它 途径流窜到邻近的我们二楼的家里来,无所顾忌地捣乱破坏。母亲看到一只只老 鼠以及它们肆虐的后果,感到恐惧和恶心,便不断地发火抱怨,父亲听了心烦, 就去对面的杂货店买了一个粗铅丝做成的老鼠笼子,准备大开杀戒。   父亲是个有过大起大落的“政治生涯”的人。我觉得,“大开杀戒”可能是 一种政治习性,即使你“解甲归田”了,血管里的“政治血清”还在潜伏流动, 还会伺机发作。   要知道,以上那些话,是我对于父亲的正面评价。   严格地说,是我推翻了我年轻时对于父亲的负面评价。   60年代早期,父亲是个相当狂热的左倾青年,工会运动活跃分子,属于从当 时新加坡执政的人民行动党分离出来的“社会主义阵线”的一员。人民行动党的 领袖李光耀等人坚决认定,“社会主义阵线”根本就是一个亲共组织。所以说, 父亲那时荣幸地身兼“反对党”和“共产党”两个身份。   那可说是父亲人生的巅峰时期。   60年代中期到后期,新加坡的形势和人心有所变化,“社会主义阵线”及其 左翼运动遭受了两次沉重打击,从外的从里的。它逐渐失去了它本来拥有的“正 面评价”。   首先,1963年,由马来西亚联邦的内部安全理事会授权,新加坡自治政府发 动了“冷藏行动”(Operation Coldstore),在这场行动中,有超过一百名反 政府的左翼分子遭到逮捕或拘留,其中包括了“社会主义阵线”的主要成员,此 外,也包括了新闻记者,工会成员以及大学学生。   那次行动的网撒得很大,父亲也在被逮捕人士之列。   不过父亲毕竟是一个小角色,几个星期后就被释放了,而且没有人再去监视 他,行动自由。我后来读大学时从国内外的各种渠道得知,“冷藏行动”被捕的 人士当中,有些从未经过司法程序,被扣押长达十余年之久。可见当年父亲在当 权者眼中的份量,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其次,1965年,新加坡发生种族骚乱,被从马来西亚联邦驱逐出来,被迫独 立建国。之后,新加坡的“社会主义阵线”国会议员接二连三地放弃国会议席, 转而选择“街头抗争”的战斗路线。后来的事实证明,那是一项重大的战略错误! 人民行动党在那些被对手放弃而需要填补议席的选区中,赢得了所有的选举胜利, 从此开创了它长达好多年的一党独大的辉煌时代。   “社会主义阵线”上层决策的改变,肯定没有我父亲这样的基层成员参与的 份,但是,他也得承担痛苦的后果。伴随着“社会主义阵线”在内外打击下的一 蹶不振和最终瓦解,左翼的工运也逐渐低声下气乃至到达穷途末路。顺理成章的, 70年代初,人到中年的父亲,黯然淡离了政治,做了一个自谋生路的小商贩。   我们一家搬入“政府组屋”那时,经过几年的努力打理,父亲的商贩生意已 经进入了正轨,他改头换面,是为一个成功商人。   父亲的个人经历也正好同时印证了新加坡的建国历程也进入了正轨。回顾起 来,整个70年代,新加坡的经济已经开始起飞腾跃快速增长,国民的生活因而有 了极大的改善。   以“政府组屋”为例,它即是由政府的建屋发展局规划兴建,以优惠价格出 售给广大国民(少量租赁给极低收入者),而到那时为止,建屋局在数年内建了 好几万个组屋单位,基本解决了国民的屋荒问题。我们原来甘榜的屋子,政府收 购时,给了适当的土地赔偿,那笔钱用来支付新屋首期还有结余,其余欠账分期 低息贷款,政府还提供各种购房津贴,使得居民完全负担得起。我们搬入的组屋 很宽敞实用,有电灯照明、自来水与现代化卫生设备(就包括了“意义深远”的 抽水马桶),跟原来甘榜的居住条件不可同日而语。   父亲曾经在新居里喝了一点烧酒后,向母亲发牢骚,说早年他们左翼青年和 激进党派奋斗抗争的理想,想不到让另一个政党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母亲听了 嗤之以鼻。   从这个意义上说,父亲一辈子非常失落。人像个超龄灯泡那样坏了,心里没 有了光亮。   父亲也是每次在老鼠笼子里放入一截油条作诱饵,先后抓到了很多只老鼠。 老鼠笼子抓到老鼠,父亲通常烧一大锅滚水,把里边的老鼠利落地烫死。父亲如 此痛下杀手的时候,母亲总是躲得远远的,嘴里念念叨叨,眼不见为净。   是的,死老鼠会在笼子里留下气味,滚水是烫不掉的。父亲的解决办法是, 过后烧烟团团转熏笼子,将气味去除。烟熏“干净”了的笼子又可以继续大显神 通,百试不爽。烧烟熏老鼠笼子,使用的是厚厚的一刀点燃的冥纸,那种纸烧起 来慢,烟浓烟呛,除味效果奇灵。只不过呢,每当“干净”笼子准备就绪的那一 刻,母亲总会哀声低语,杀死很多只老鼠,又烧冥纸熏笼子,组合怪怪,终归有 些伤阴德。   父亲不以为意,他是个缺少心机、喜欢速战速决的实干家,他无意对老鼠实 行“冷藏行动”。   而其实母亲才是那个授权予以父亲的“内部安全理事会”。   唉,究竟是母亲说对了,那个得心应手的笼子抓到第十一只老鼠(是只幼嫩 的小老鼠)后,父亲就突然浑身不舒服,接着被诊断出患了重病,住院躺到不起。   父亲住院时,母亲陪他,我回家拿零碎东西,发现那笼子抓住了第十二只老 鼠。我现在都记得很清楚,笼子里的那只老鼠又黑又大,看见我走近笼子就狂躁 地叫嚣,并睁圆两只小眼睛恶狠狠瞪我。我蹲下身,琢磨笼子的机关,在笼门那 儿有个做工精巧的弹簧拉手,拉手上面还装饰有几颗彩色的玻璃小珠子。我伸手 摸了摸玻璃珠子,然后提起拉手,打开笼门把那只大黑老鼠放了。我希望能够借 此举动取悲向善,拯救父亲危在旦夕的生命。可是我少年徒劳,几天后父亲就在 医院里不治去世了。父亲临终时对我说的话是,你今后要好好照顾你母亲,但是, 千万不要相信她那张乌鸦嘴。父亲说得一句比一句虚弱,母亲则在旁边哭得上气 不接下气。我当时没有答应父亲,反而转身去安慰母亲。   那样的事使我从小就明白了,人与人之间,就像老爸老妈,他们的情感,如 果还没有达到相互仇恨的程度,那也依旧算是爱了。   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我早已长大成人,接近或超过老爸那时使用笼子抓捕 老鼠大获成功的年纪,也就是到了能够领悟“人道主义”的年纪了。   我现在在新加坡本地一家有政联背景的跨国大企业担任执行级董事的职务, 地位和身价非老爸那时所能企及和想象。强大的人民行动党几次要招募我,成为 党的干部并竞选地区议员,我因为对政治不感兴趣而没有答应。   想起来,我有今天的荣光,全仗父亲(是商人的父亲,不是工会活跃分子的 父亲)有远见,病重时切切关照母亲和我,并且作了周密的财务安排,让我以后 上中学要上英校而千万不要上华校,大学更是主张我直接到英国去留学。父亲以 他的“政治眼光”英明地预见到新加坡的未来必将是“英语”大行其道。我在英 国名校获得优等文凭,回来新加坡顺利谋得一份好工作,之后仕途通畅,一路高 升……   可是,如今功成名就的我,内心深处,为什么一遇到阅读上的轻易“点拨”, 竟然还会对陈旧的“老鼠笼子”的故事耿耿于怀?清晰的往事之所以成为终身负 担,是因为当下的生活越来越没有份量。我是否同父亲当年一样失落?为什么?   老妈也在前几年去世了,她和她的乌鸦嘴都活得很长命百岁。她一直住在原 来的二楼组屋里不肯搬家,我也一直花钱花心思把她照顾得很好很妥贴。并非我 十分崇奉孝道,而是我比老爸有心计。我有时觉得,我长大后对老妈无微不至地 关怀和我小时候放掉那只被抓的大黑老鼠,两个行为的动机有相似之处。   由此我经常询问自己,我难道在现成的婚姻中对于我老婆也怀有某种“动 机”?   几乎难以觉察的,梦里的情况起了演变,我和S,也可说是我和任何的别人, 被推进到了两强相遇的阶段。   我半夜三更起床小便,不期然想到“老鼠笼子”的事,是因为睡前阅读八卦 杂志留在脑中的印象,更可能是跟我刚刚做到的梦有关系。梦有时候挺像一只不 怀好意的笼子。   刚刚醒来前的梦里,我梦见我正坐在我们生意兴隆的“挺达”公司的办公室 里,口若悬河地训斥一名叫S的员工。奇怪的是,最近一段时期,我好像重复做 到过这个梦好几次了,我的意思是,我前前后后在好几个大致相同的梦里责骂过 同一个S,而这个S实际上早就从我们公司辞职了。梦里为什么骂他,我醒来却总 是记不清了,痛骂S只不过成了梦中的习惯性场景而已。问题是,我又没有这样 的“习惯”,就是说,在真实的上班族生活中,我虽然算是个有头有脸手握大权 的老板,可是我从来对手下员工都和颜悦色的,根本没有骂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人。我深信,企业管理的教科书上也是这样写明的,每一名员工的创造力和积极 性来自于肯定、激励和合理的奖赏。   我老婆多次指责我惯于口是心非歪曲事实。她指的是家庭事务,同这件事无 关。   嗯,今夜梦里的进展还有些蹊跷的地方。以往的梦里,那个倒霉蛋S每回总 被我痛骂得垂头丧气意志崩溃。可是今晚的梦里,不知怎么搞的,梦景的设置出 了“故障”,隔着相当宽的办公桌,屁股挨着那张破椅子坐在我对面的这位老兄, 显然没在意我在说什么,而是走神睡着了。他妈的,我当即气不打一处来,想着 要怎样狠狠作弄教训这小子。但是在梦里,可能是睡眠不足的关系(梦里竟然感 到自己睡眠不足),忽然有一股“心太软”的情绪充溢了我的胸襟,我仿佛无来 由地预见到一个巨大无形的“老鼠笼子”兜头压下来,把我俩关闭在一起,即便 S和我,一只是老鼠,另一只是猫,不不,或许两只都是老鼠――所以嘛,我醒 来后就得到了充分的启发,转而想到了“老鼠笼子”的事。于是,我没有叫醒S, 耐心等待着,大约几分钟后,他醒来了。   有时候,所谓“醒”或者“清醒”,其实是一种越陷越深的状态。   几乎难以觉察的,梦里的情况起了演变,我和S,也可说是我和任何的别人, 被推进到了两强相遇的阶段。   这位移民出身的S醒来后告诉我,他刚刚坐在那儿做了个梦,梦到他并没有 移民来新加坡,而是仍然待在原来他工作的中国上海的一家高等物理研究所,在 那里他正参加一个政治性质的大规模集会活动,突然被他的上司点了名,要追究 他的不良操行。S说他是无辜的,别无选择,只得奋起反抗……结果发现只是一 场梦而已。   梦里的我没有听懂S的梦,即使现在我醒来了,想起他对我叙述的,我还是 没法完全懂得。对我这样的“现代化的”新加坡人来说,人的一生没有“政治生 涯”是一件幸事,此所以我不想成为一名党派议员。S之前成长和生活的中国是 共产党统治的天下,而虽然我的血液里也许也继承了些微的,我父亲的“亲共分 子”的遗传(我认为可以忽略不计了),但是近代中国和建国后的新加坡,两国 社会制度如此不同,再加上两地人民从小到大所受的教育也如此不同,因此,我 很难理解“古老遥远”的东方,在那片大地上曾经发生和依然发生的许多事情。   可话说回来,土生土长的新加坡人,如同我,就真的能够理解新加坡本地过 去、现在和将来发生的每件事了吗?   我俩都是华人,如此而已。我不是中国人,S 也隐隐害怕再做一个中国人, 但他似乎又不甘愿在精神上轻易就范地做一个新加坡人。这个世界上,摇摆的 “夹心人”比比皆是。   还好,以我日积月累的人生经验,自然而然尚且能够理解我和S的关系,即 便是梦中,我指的并不是一种“上下级关系”。当他做完他的“旧梦”,试探着 问我,我还会继续骂他吗?我当场就觉得,断然结束我们“两两关系”的时候终 于到了。同归于尽,老实说,我连咒骂自己的兴趣都没有了。   当梦里的一切进行时,包括思维有些“上蹿下跳”的S做到了他的“梦中 梦”,我刻意等待他醒来时,我的情绪飘忽动摇,并没有每时每刻清楚意识到自 己在做梦。最后,又是神神道道的S提醒我,老板,你知道吗,我们这是在做梦? 说完,S就在我面前公然消失了,消失之前还恶作剧地对我大刺刺比着中指,像 悠忽变了一个超现实的魔术。我心底里咯噔一声,也随即醒来了,醒在我的席梦 思床上。   醒来后我觉得体内的尿憋得慌急。很奇怪,在梦中我为什么没有尿急的感觉 呢?   夜色仍然漆黑,我静坐在厕所里的抽水马桶上冥思苦想很长时间了。我没有 弄出什么声响,房间床上的老婆没有被惊醒,这是令人宽慰的。明天会是一切顺 利的一天。   明天一大早,老婆会先起床,为我熨烫外出上班要穿的衣服,还有由她挑选 我要带的领带,其实“选”是走过场,每次她都固执地要我带那条淡蓝色的纺绸 领带,说它符合我的身份,我听她的,我随便,可我心底里却是非常喜欢那条桔 红色的真丝领带。   老婆是家庭主妇。我出门上班后,她会拿着丰富的食物,走去楼下喂野猫, 她每日定时在不同的地点喂食二十多只流浪猫。我搞不懂,为什么有人热衷喂猫, 却没人倡导喂老鼠。   值得一提的是,现如今,特别是新加坡或上海这样发达的国家和城市里,猫 和老鼠已经不是势不两立的动物了,我经常在各处食物摊位的垃圾堆边看到它们 和睦相处地各自找吃。这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后现代的美好世界里,“共产 党”和“资本家”不也早就同流合污了――记得是我读过的另一本八卦杂志里, 外地的一位心灵鸡汤大师在他的文章里这样写道。   坐马桶坐到后来,我下半身冰冷,上半身也好不到哪里去,人好像变成了坐 着的花岗岩雕塑。雕塑解体,岩石分化――不明确的惶恐不安,加上对自己人性 的似是而非的否定,使得我感到我很像是一只在笼子里被抓住(可能还被抓住了 许多次)的老鼠,走投无路,不抱期望。   黑夜里,我缓慢支撑着站立起来,反身用手推了一下杠杆,马桶里响起了不 痛不痒的抽水声音,它使得我勉强回到了声色俱在的现实层面――通过夜晚里这 么糊里糊涂的一闹腾,我得到了相当矛盾的体悟:既感到我已经逃出生天,又感 到我并没有冲破牢笼。   3. 真相   自从我先后依靠自在自发的意念,主动结束了那两场梦景以后,我再没做到 那两个梦的任何一个,也不再做到合并的梦了。我摆脱了长此以往的自己跟自己 的纠缠。   却有后遗症,我变得整天睡意朦胧,时常心有戚戚的。   少数醒着的大段时间,我会想念K和P。   这两个人曾经主宰了我的梦景,让我无端陷入恐慌。在现实中,他们也曾经 是我的“主人”,以迎合我的奴性。   天生的无法去除的内在奴性!   K是个老革命,解放初期派驻新成立的物理研究所的南下干部,那时的“老 革命”还很年轻。   我在物理研究所那几年,国内形势开放,所里进了不少的年轻人,K喜欢跟 我们一大群小青年掺和在一起,向“愣头青”听众反复回忆他的革命经历,其中 让人听出耳茧的是“老鼠的故事”。他的“老鼠的故事”有两个版本,分别是解 放前的和解放后的,都同监狱和关押有关。   抗日战争胜利后,国共再次内战,K作为共产党在白区策划学运的地下组织 干部,被破获了组织的国民党特务抓进监狱,在单人牢房里关押了两年,他说那 两年他基本上断绝了同外面的一切联系。在很长一段日子里,牢房里他唯一的朋 友是一只老鼠,那只老鼠是哪天从牢房很高很小的窗口爬进来的,毛色偏黄,体 型瘦弱,看上去还未成年,胆怯灵巧,……它第一次爬进牢房,沿着凹凸不平的 墙角溜下地,再迂回顺床脚上攀,偷吃了K放在床头的一小块馒头,没吃完被他 吓跑了。K以后每天在床脚边给它留一口吃的,它就每天来,渐渐和K熟络了,不 再怕他,吃完东西会在床脚周围调皮地停留一会儿,有时抬头,目不转睛地瞧着 K。K回忆形容,它那善于思考的棕褐色眼珠,以及满不在乎无所畏惧的神态,像 极了缩小版的流亡外国革命家。K 感叹,在牢狱的黑暗之中,除了内心坚强的革 命信念,老鼠朋友竟成了他的另一根精神支柱。后来有一天之后,那只嫩黄色的 老鼠不再光临他的牢房,大概“牺牲”了。他十分想念它。   文化大革命中,K再次遭到关押,这回是研究所里的造反派和外面学校的红 卫兵小将联合清查,把他作为历史反革命和叛徒从革命队伍里“揪了出来”,铁 证就是他曾经被国民党关押过,后来却被“离奇”释放了。K这次被判了五年有 期徒刑,后被保外就医。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他迅速获得平反,重新“回锅”, 担任了物理研究所的党委书记。   文化大革命中的那次关押,K享受不到单人牢房的待遇了,和四五个各种 “罪犯”关在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牢房,吃喝拉撒全在那房间里。大难当头,同 房的一个狱犯居然藏有一个土制笼子,有一天还更居然用那个笼子抓到了一只老 鼠,大家嘲笑那只老鼠也是“土制老鼠”。K记忆犹新地讲述,那只被抓住的老 鼠是灰黑色的,体格中等,在笼子里头出奇的安静,可能是牢房里人员密集,人 气太重(杀气也重)把它吓傻了。起初大家还有心逗弄那老鼠,时不时给它点吃 的,但是时间久了,被关押的人对度日如年的前景越来越感到厌倦和灰心丧气, 没有兴致再操心琐碎的事情,更别说是一只吓傻了的没什么反应的笼中老鼠了。 那笼子被遗忘在角落那儿,没人再去搭理探视,包括K,在非常时期非常情势下, 他也似乎把久远的另一只老鼠的故事忘却了。   最后那只灰黑色的笼中老鼠竟活活饿死了,死老鼠的臭味没有引起关注,房 间里本来就很脏很臭,等到老鼠尸体快要干瘪了有人才发现。老鼠尸体和笼子一 起被监狱管教人员收走了……说到这一节,K就会闭上眼睛,喃喃叹道,当时, 就在举着土制笼子的肥胖管教人员走过他身边的一霎那,他猛然感到,他心里也 有什么异常柔软异常松垮的东西,被强硬粗糙地眷顾小动物小生命的上苍无情地 收走了。他这辈子是个“罪人”,先后背叛过两只老鼠。   不同的年代,人的处境和意念不同。人对待老鼠的心态,实质上就是人对待 人的心态。   有些人喜欢议论别人的相貌,我不大喜欢。但我要说的是,K是个秃顶。他 同我们一帮小青年厮混时,有人大胆拿他的无药可救的秃发开玩笑,他倒不以为 意,还说他从年轻起就秃顶了。又有人建议他戴上帽子“遮羞”,他答说他有一 顶草绿色的旧军帽,是他的一个烈士朋友留给他的纪念物,早年他戴过它,感到 荣光。文化大革命后,他重新回到领导岗位,就不再戴那顶旧军帽了,因为老婆 对他说,他已经“摘帽”了,再戴上帽子不吉利,以后若再来一场运动风暴,恐 怕又有他受落的。他接受老婆的意见,就那样让秃顶暴露着吧……   后来几年,可能是年纪大了,内心有“预感”了,K经常会自嘲自喻,他这 个老共产党员曾经被关押过两次,既做过“革命的”老鼠,也做过“反革命的” 老鼠,历史是辩证公正的。K还高深莫测地感慨,他到了这样一个人生的尾声, 需要始终警醒和鞭策自己,不妨认为自己一生都被“关押”着,他凭共产党人的 党性发誓,愿意捍卫自己的晚节,做一只始终怀有崇高理想的“笼中老鼠”。   你看,一个无产阶级革命家以“胆小如鼠”的荒诞教材做反面的镜子,最终 不伦不类地超越了自己。   我们一帮小青年私下交流看法,从“带罪关押”和“老鼠人格化”的层面上 分析,K是一个思想情操持有偏锋的人,可也毕竟是个有点可怜兮兮的秃顶老头。 有一次我笑着对大家说,K还不如戴上那顶草绿色旧军帽呢,形象可以威武些吧; 有人反驳,我们看惯了他的秃顶,若是戴了帽子,反而很难想象他的形象;再有 人说话就不好听了,屁的形象!……   天地良心,我于“新时代”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中国上海的国家级物理研究 所,在那儿工作多年,老领导K一直很器重和善待我,他还早在我一进所里工作 时就向我透露过要培养提携我的长远计划。后来我向他提出要离开研究所而移民 来新加坡打工,就是说放弃做科学研究而要出国赚钱,分明是在某种程度上伤害 了他。   我执意要离开,K没怎么阻拦,但他却后发制人,对我妻子下了手。我妻子 和我在同一个研究所工作,我来了新加坡后,她好几次向所里申请办理出国探亲 的手续(那时办理出国手续先要工作单位批准,出具组织介绍信),都被K以各 种理由否决,不让她办。直至拖延了两年,我们夫妻才得以重新相聚。妻子成功 来新加坡的那一年,中国国内也开始废止了个人办理出国护照需要经过工作单位 批准的行政条例。同是那一年,K无病无痛地去世了,也像一条被突然废止的条 例,据说他的遗体戴上了一顶草绿色旧军帽。都说人老了,耗不起。其实K到底 多大年纪了人们也说不清楚,“人老了”很多时候只不过是个说法,上个世纪的 报纸叫“旧报纸”,上个星期的报纸也叫“旧报纸”。   郑重申明,我梦中做到的K在研究所大会上点我名要我好看的事,在真实世 界里纯粹是子虚乌有的。说老实话,我内心深处是尊敬K的,除非有人争辩指认, 尊敬等同于惧怕。   反过来说也许通顺些,惧怕等同于尊敬。   说到P了。P无疑是一个出身于新加坡精英阶层的体面绅士,说一口流利英语 的现代企业顶级管理人才。据说这样的人才还同时精通东西方的文化。   我和P在工作上相处几年,却无从知道他的详细成长背景,例如他的父母和 家庭情况,对此他守口如瓶。我只知道P学历过硬,文凭大张,那是他时常自我 吹嘘的,顶在头上的耀眼光环,与此相比,别人的教育履历,比如我这来自中国 名牌大学的学历,根本就不放在他眼里。   有一点可以肯定,P和K是不同的气候环境里成长的不同苗种吧,所以,他们 两人是品行完全不一样的人,至少表面看上去是这样。   但是,从心理内涵的角度来讲,P和K却肯定是两个可以相互比较的人,甚至 是两个能够“相辅相成”的人。   而我有幸做了一个“见证人”。   我常常设想,要是在之前中国经济高速发展的那些年,P没有守着本地的 “铁饭碗”,而是乘着中新合作的潮流转去中国大陆大展拳脚,开拓另一番事业, 那他会大概率地被同化成另一种人,更有成就感更具权势也更老化僵硬的人―― 倒并不是因为他是“近水楼台”的华人,而是因为他无论在版面上还是在方针上 都不会是一张“新报纸”。   另一个假设――之所以只是假设,是因为P的年龄跟我不相上下,应该出生 于60年代初或者60年代中吧――若是P年轻时作为归侨回去中国,正好碰上轰轰 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他会“生而逢时”,成为一个追赶潮流的红色战士吗?如果 那样,他的一生会有不一样的价值吗,还是更加失去价值取向?这并非无稽之谈, 我怎么直觉P的血管里有“共产党员”的遗传素质,哪怕是点滴的?可能是我错 了。   在“挺达”内,P是一位雷厉风行讲究实效的老板。要说瑕不掩瑜吧,他身 上有能干领导者的通病,盛气凌人,刚愎自用,平时总会找茬向员工发火,把员 工叫进他的办公室无理斥骂也是家常便饭。不过,老天在上,P对我的态度是个 例外,他从来没骂过我,轻声细气的责骂也没有,当然作为平衡手腕,他也从未 在公开场合表扬过我。不过私下里他曾多次直率地表示非常欣赏我的工作能力和 奉献精神,更是一路破格提升我这个移民工程师到了部门经理的职位,做了他的 得力助手。   但是这不能证明我和P是同路人,恰恰不能证明!   也是我的荒唐想象力创造了违反真实情况的梦景,损了P一下,我在脑力道 义上对不起P。事实上,我后来有一天想要离开“挺达”,也那样做了,是因为 日益感到我和P的“关系”陷入暧昧,已经暧昧到随时随地就要撕破脸皮的境况。 我无力改变,只得逃避。遗憾的是,我离职后不久,听说P得了忧郁症。我想那 肯定不是我的离开造成的。病在人身体里可以潜伏超长的时间,就如同人的身心 可以长期潜伏在同一个梦中。   哦对啦,前面说了我以前的老领导K喜欢唠叨炫耀他的那些有关老鼠(笼子) 的故事,无独有偶,差点忘了,是巧合吗,骨子里全盘西化的香蕉精英P也有他 的“老鼠情结”,尽管那无非是酣梦虚构――在我最后做到的那个前后合并的梦 里,当我回归到梦景的前半段,又一次和P面对面坐在相当宽的办公桌两边,我 们言不由衷的谈话快要中断终结时,他突然伸手将桔红色领带松开,把它一下子 拉离了脖颈,像扔一条刚刚活杀的蛇一样扔到桌面上,然后俯下额头,压低了声 调对我说,他越来越觉得他自己变成了一只大老鼠。说完又别有用心地问我:你 呢?问完那句话,他哼哼笑了笑,指了指他身后的文件柜底下,我看到那里赫然 放了一个老式的粗铅丝做成的老鼠笼子,仔细望去,外观特别突出的是,那笼门 的弹簧拉手做工精巧,上面还镶了几颗彩色的玻璃珠子,我真想走过去,蹲下身 伸手摸摸它们,再提起拉手打开笼门……   那个老鼠笼子里边空空的,或者我认为是空空的。   我当时在梦里倒吸了一口冷气。那绝对是个不详的“预兆”。 【网里乾坤】∽∽∽∽∽∽∽∽∽∽∽∽∽∽∽∽∽∽∽∽∽∽∽∽∽∽∽∽∽ ◆             林肯的英名不容玷污   ·钢衫·   共和党在这次竞选活动里,不停地用林肯的名字和照片为他们自己造势。特 朗普甚至恬不知耻,自诩可与林肯相比,是“最伟大”的总统。   我最近恰好读了总统传记作家Goodwin写的林肯传记TEAM OF RIVALS, 对手组成的队伍。当年那部火爆的电影《林肯》就是以这本书的一部分作为蓝本 拍摄的。单看看这个书名,作家用Team of Rivals来作为林肯内阁的标志。再看 看特朗普的内阁成员,两位总统有任何可比之处吗?   特朗普从上台的第一天,就在处心积虑地制造对立,分化,撕裂这个国家。 围绕着他的所有内阁官员,都是他的子女和忠实追随者。稍有意见不和,马上让 走人,走马灯一样的更换政府部长和内阁阁僚。用前国防部长马蒂斯的话讲,他 连装一装门面,做个团结国家的样子都不肯。其与林肯如何可能同日而语。非但 不可能同日而语,根本就是完全相反的两个极端。   1860年5月,11位共和党人在芝加哥竞逐总统提名。林肯的所有对手都受过 精英教育或毕业于名校。声望和获胜呼声远高于他的是纽约州的联邦参议员 William Henry Seward, 俄亥俄州州长Salmon Portland Chase和密苏里州议员 Edward Bates。而Seward则几乎是板上钉钉,手到擒拿,必获提名。然而,经过 繁复的多轮较量和权衡后,共和党最终选择了林肯。   林肯,除了4个月乡村小学,没有受过正规教育,甚至在取得律师执照之前 从未踏进过校门一步。依靠自己的刻苦好学和坚持,他积累了丰富的学识和超凡 的写作,思考,讲演的才能。他生活朴素,穿着土气,甚至长相也不帅气伟岸。 上任初期,别说敌手,连好多下属都瞧不起他,怠慢他。   林肯出任总统时,正值美国历史上最动荡的转折点。奴隶制还受到国父们制 定的宪法保护。南方各州的奴隶制合法,北方几个州已经有奴隶的,也仍然保留。 党派林立,不但有共和,民主,还有许多小党。主张废奴的共和党内也是派系繁 杂,主张立即废奴的激进派和有条件废奴的温和派,互不待见。各个小党的废奴 主张和策略更是五花八门,争论不休。民主党的主流则是坚定的奴隶制维护者。 拥有奴隶的南方各州正群起退出联邦,自立邦联,并寻求英国和欧洲各国的支持 和承认。国家处于分裂的边缘。   就是在这样论战不休,剑拔弩张的时刻,林肯凭他超凡的智慧和自信,将他 的最主要的政治对手征召聚集,组成了他的政府。他的最大竞选对手Seward成了 他的第一副手,国务卿。身为温和派的林肯,请激进废奴派的Chase执掌财政大 权,同为激进派的Bates 则做了司法部长,对立的民主党的Stanton 担起了战争 部长的关键重任,另一位民主党人Blair 出任邮政总监。   内阁里所有成员的教育程度和从政经验都比他高,这要何等的自信和底气, 才敢于把这么多能力超群的强人揽到自己的周围。而他自己,一位来自 Springfield的“乡野律师”,就是这一组人类历史上最不寻常的伟大组合的领 袖!   如他自己所说,“我们需要让党内最强的人进入内阁。我们必须将我们的人 民团结在一起。我没有权力剥夺这些卓越的才华和智慧为国服务的机会”。   战争部助理部长Charles Dana 说得好,“林肯的政治智慧不仅仅是他能够 把国家最好的人聚集在他的周围,而且在每一个关键时刻,用他的明智和决心团 结他们一同前进。”   四年执政,一个由政敌和对手们组成的政府,团结一致,不但在艰难的内战 中取胜,拯救国家于分裂,挽救了岌岌可危,处于分崩离析边缘的联邦,并最终 彻底永久地废除了奴隶制度。   除了政治智慧和领导才华,林肯的个人魅力更是折服了他身边所有的人。他 的对手和政敌最终不但都心悦诚服,许多人还成了他忠实的朋友。   林肯的秘书John Hay 近距离地见证了林肯和国务卿Seward的精诚合作和友 谊:“历来的政府里,从未有过像这两位巨人之间这样纯洁而真诚的友谊。当年 在芝加哥,林肯硬生生地从Seward手里夺走了他本该手到擒拿的胜利果实。但是, 林肯当选后,Seward又成了林肯选定的第一位内阁成员,并且是第一位认识到林 肯的卓越才华的人。从他们就任开始到同日双双遇刺,两人之间的信赖和关心从 未间断。”   俄国大文豪列夫·托尔斯泰1909年说,“拿破仑,凯撒或者华盛顿的伟大与 林肯相比,只是月光之于太阳的光辉。林肯属于全人类,属于全世界。他必将永 世常在。”   这样一个光辉的名字,岂容特朗普玷污!    2020.8.28 ◆            《此情此景已惘然》 (下)   ·文远·   9 革命激情的年代   文革十年刚好是我10岁到20岁的读书年龄,但我们却处在一个动荡的年代。 文革期间读书,只有革命的激情,而没有其他。   我是1975年9月入学的典型文革中专学生。靠的是群众推荐上的学,当时的 入学录取原则是重在政治表现。我在农村插队时是公社团委委员,大队团支部副 书记,生产队的民兵排长,插青小组长,虽然这都是一些挂名职务(除了最后一 个),平时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但在入学推荐时可能是重要的政治条件。   入学后,我是班的团支部宣传委员,也是一个政治职务,在那个讲究政治的 革命年代里,这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个人政治标签。当时社会上不但入学要讲政治 身份,进厂、入伍等一切有关个人前途的事情都要讲究政治背景。可以这样说, 政治无处不在。它就迷漫在空气中,人们的言谈举止无不充斥着革命语言和革命 口号。   同学中大都是党员或团员身份。少部分非党员或非团员的同学入校后也申请 入党或入团。   记得在学校寄发给个人的《入学通知书》上赫然写到,报到时除了自带行李 之外,还要自带锄头一把。为什么呢?这是因为进校后要随时参加劳动,而学校 没有备那么多的劳动工具。当时必须要参加的劳动有:挖防空洞和参加校办工厂 劳动。   当时毛泽东主席有一句名言是“备战备荒为人民”,讲的就是这样一种情况。   “毛主席挥手我前进”。   那把锄头后来毕业时我还一直带在身边,分配到研究所后也还是要经常参加 一些劳动。文革年代作为改造知识分子的一种政治手段和象征就是要经常参加体 力劳动,改造思想,好像学习文化知识或搞技术工作就不是劳动一样,这是那个 年代片面理解劳动概念扭曲人性的一个例子。   那时我们学校办有一个试剂厂和一个机械加工厂。试剂厂是利用学校有化工 学科的特点而开办的,一方面可以作为学生的一个实习基地,一方面可以生产一 些试剂对外出售。机械加工厂里包括有各种机床和一个铸造车间。   有一个学期轮到我们班参加机械加工厂的实习,我先后轮训到过铣床岗位和 铸造岗位学习。记得铣床何师傅是一名会说桂柳话的大胡子,人看起来很和善。 他很认真地教我们如何使用铣床。说了操作要领之后,他就放心地让我们独立操 作。我跟何金良同学一组在这个岗位,跟何师傅学习技术,下班后我们也应邀去 过何师傅家玩,记得何师傅住学校里教工宿舍。   我们都很认真地操作,铣一些小零件。轮到铸造车间时则与工人师傅一块倒 铁水,很危险,常有铁水火星濺入翻皮皮鞋里,灼伤皮肤。   那个年代,“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学生包括老师在内的所谓知识分子只不 过是受教育的“臭老九”和“小资产阶级分子”,是受教育对象。知识分子只能 使用,不能重用。   在班上我负责宣传工作,那时的墙报可真多。凡是重大的节日都要出墙报, 特别是有中央的指示还要出专刊。我的毛笔字不行,老班长行,他的字最好,工 整、抄得快。另外还有两位同学何金良和胡信华的毛笔字也不错。我一般组好稿 后就先请老班长出马抄稿,当然他一般也不推辞,他也是一名入党积极分子。但 每一名同学都有他自己的作业和学习,这种墙报抄多了就会影响学习和休息。所 以他有时又会半推辞半开玩笑地跟我说,你先找其他同学抄写,如果他们抄不完 则由我全包。听了他的话,我就会先去找其它两位同学,胡同学是团小组长,何 同学写了入团申请书,应该说都是积极分子。抄写工作一般都能够按时完成。只 有画报头的工作使我头痛。班上没有会画的人,老班长写字可以,小楷排笔都行, 但也不会画报头。我只有赶鸭子上架,自己学着画。   记得当时学校还办一个陶瓷厂和搪瓷厂美术人员培训班,班上有一位同学跟 何金良同学是老乡,经常到我们宿舍来玩,学习结束时还送我一盒颜料和画画工 具。   但这种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救急办法往往不能奏效。为了一个人物头像, 我要画好多个小时,结果还不能令人满意,现在想起来还很汗颜,不知道当时自 己是从哪里来的勇气把那些有损工农兵形象的报头挂出去的。   可能是一种“革命”的激情,也可能是当时的“革命”氛围,更可能的是当 时的“革命”师生对这种持续已久的“文革”行为麻木不仁见怪不怪。   文革十年耽误了我们的青春年华,在该学习知识的时候荒废了大好时光。   “文革”的各种举动在今天看来只不过是在全国范围上演的一场政治闹剧。 文革时的学生与全国人民一样,各种高亢的“革命激情”只不过是一种盲从的政 治跟风罢了。   10 造化弄人   文革时期上学,由于是由群众推荐,领导批准,重在政治表现,同学们原来 的基础参差不齐,但其中也不乏藏龙卧虎。   恢复高考后,我们班考上四名同学。其中陈阶同学考上广西大学物理系无线 电专业。陈阶同学来自桂林市,天资高,尤其是数学基础好,理解力强。上课从 来不是很认真听,喜欢看小说,一本接一本地看。   当时提倡“工农兵上大学、管大学”,要登上教台。但全班同学基础参差不 齐,有的同学只有初中水平。差的差得要死,好的好得出奇。   上学的第一学期主要是复习高中的数理化等基础课。任课老师辅导不过来, 班主任与班干们商量了一下,决定由基础比较好的几名同学在每个星期天给基础 差的同学轮番集体上辅导课。自动报名,谁来听都可以。有的同学辅导数学,有 的同学辅导物理,也有的同学被安排辅导化学。   陈阶同学和我都是这个临时安排的辅导员之一。之前,陆正尤同学、邹玲同 学和郑登亮同学等其他一些同学都各上了一节辅导课了,正待一个个地轮下来时。 一场来势汹汹的“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就在全国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辅导课就此戛然止住。   中国人民的命运历来与政治运动纠缠在一起。1975年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年 份。   国运如此,我们班当年的学习辅导课又算得了什么。   陈阶同学在1977年毕业后当年的下半年恢复高考,顺利考上广西大学。   但之前,陈阶同学的中专毕业分配还有一个戏剧性的小插曲。由于他的成绩 好,本来是有机会分配到研究所的。但分配前由于他未请假跑回桂林几天,不参 加学校组织的劳动,这在那个“政治挂帅”的年代就犯了大忌。学校为了惩罚他, 就把他改派贵县糖厂。他不愿意去,一个人在学校宿舍里呆了一个多月,后他家 人托关系找了学校的上级单位,费了很大劲最后才给他转派桂林附近灵川县的一 间小糖厂。   命运捉弄了他。   陈阶同学是从桂北那间小糖厂里考上广西那所著名大学的,就此改变了自己 一生的命运。毕业后分配到桂林的一个电子元件厂,后来在竞争厂长岗位失利后 转行到公安局谋了份差使。当年公安系统大学生少,他一去就受到重用,还曾公 派到美国考察。数年前他因政策原因早早就在岗位上退休。退休后办了一个自己 的路灯装饰公司。孩子大学毕业后,他把孩子送到美国自费留学,他孩子硕士毕 业后现在也留在美国发展。   2015年秋,我跟老班长、李春和何金良同学应邀到陈阶同学家玩,他家别墅 位于美丽的桂林西山脚下一个山泉洞口旁边,装饰有音响设备兼工作室的宽大地 下室里一字排开两层共八个电脑显示屏,用于平时炒期货。   陈阶同学数学特别好,当年西大新生摸底考试他位列全校第三名,他告诉我 说。   11 爱画画的同学   一个人的爱好和兴趣如果说能与他的天赋有机地结合起来,是一个人的幸事。 这样的事还真的不是独一无二,我隔壁班就有这样一位同学。   隔壁教室是比我们高一届的无机专业班,属于化工系统。这个班坐在最后一 个位置靠门边有一个爱画画的同学。   不知是不是因为爱画画,他老在下面鼓捣,不爱听课但又怕老师知道不好, 就故意坐在教室后头。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上课从来就没有好好听过,因为脚下总是放满了画筒、 画笔和色彩,桌面也放着一个速写本,一支速写钢笔永远都拿在手上。老师在台 上讲课,他在台下写生。把老师画得姿态万千栩栩如生。画画才是他的最大爱好, 后来证明也是他的天赋所在。   因为我进校前原来就认识他,是我的发小同学区五一,小学时同届不同班 (他在42班,我在40班),彼此认识,所以对他就格外留心一点。   记得那时经常要参加一些劳动,有一次与他们班一起坐同一部解放牌汽车去。 去到邕江大堤,大家下车坐下休息片刻,听那领队的老师分派任务。就那么一点 点时间,他又拿出藏在屁股后袋的速写本画将起来,画树上缠绕着的丝瓜、画蹲 在地上的老农、画神采奕奕的领队老师……   按说一个上专业课的同学,怎么样你都要以专业为主,其它的事儿都是“业 余爱好”。不,他刚好相反,似乎画画成了正事,而上专业课倒成了“业余爱 好”。   当时我们工农兵学员上学,学校和专业都不是由我们自己来选择的,是由所 在单位的群众和领导推荐上来读的。计划经济的年代,甘做革命的螺丝钉,能有 一个书读就很好了,哪还能由自己挑挑拣拣。这样就造成相当一些同学的兴趣爱 好不在专业课上,而在别的地方。   记得的是,同届无机专业班还有一位卷发男同学小提琴拉得很好,每天下课 就听见他练习,有时呆在宿舍里拉,有时站在宿舍门口拉。这位同学面色白静, 一脸秀气的样子,一首《梁祝》拉得如行云流水如痴如醉。除了帮他们班上的演 出伴奏,还被其他班上请去伴奏。后来恢复高考,听我班上陈阶同学说,他也考 到广西大学去了,学什么专业不是很清楚,可能说过,不过我忘了。   话说我们那位爱画画的同学虽然穿得很随便,整天就汲着一双拖鞋,衣服脏 乱,到处沾着画画用的油彩,看起来吊儿郎当。但他身材魁梧,笑声爽朗,与同 学们的关系很好,很多时候都是看见他与他的同学们边走边谈笑风生。他还喜欢 踢足球,我们曾同在一个球队里踢过球。他在球场上一边奔跑如飞,一边咋咋呼 呼,是一位很阳光的同学。   多年后,他班上的一位同学到我的单位办事,我问起他来。才知道他最初分 回了县氮肥厂,他是那个厂推荐来的。但他大多时间都不在厂里,被各单位借去 画画,再后来干脆调到县文化馆里画画。以后恢复高考,他考上广西艺术学院美 术系,如鱼得水,终于能够将自己的天赋与爱好完美地结合起来了。毕业以后分 配到龙城一所美术学校教画画,一辈子搞他热爱的美术去了。多年后,他调到广 西师范大学任教,升了副教授。   听说还留了一把漂亮的胡子,每天清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打理他的艺术家胡 子,有专用的剪刀。   夫人也是原来中专班上的同学,原来人家两人早就互相倾慕了。说起名字, 一个叫嘉玲的姑娘。我的头脑里依稀有一个温和、婉约和动人的面庞和身影。   12 魔鬼之脚   从小喜欢踢足球,到了中专学校也不例外,开始是自己玩,后来带动全班同 学一块玩。我班上的同学大都来自农村,没玩过足球,但好奇心重,冲劲十足。 最可笑的是门将李春同学,他身高不过一米六,背还有点儿驼,但起步速度快, 劲大,敢于扑球。   足球运动我觉得有一个特点就是集体性,讲究协同作战,赛球时可使球员们 团结一致,一种和谐友好的气氛空前高涨。   我这个人嘴笨,话不多,独立性比较强,有时候可能就给人一种不够热情的 感觉。但通过足球运动我就感觉同学们对我有一种尊重,无形中拉近了互相之间 的距离,共同语言也就自然而然地多了起来。那是一种很美妙的感觉。   虽然我没有魁梧的身材,但因为从小练就的足球功夫,这使我熟悉足球,脚 法细腻,特别是临门一脚是我的绝杀技。就足球而言,在班上我是他们的“头 儿”。   话说有一天,上体育课的郑伟浩老师组织我们班与造纸班比赛足球,并亲任 裁判。   郑老师当时只是一名普通老师,据说他以前是武汉体院毕业的,在校时练过 拳击——那是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运动。文化大革命,有很多运动项目被取消了, 说是资本主义国家的体育项目。多年后,郑老师当上学校党委书记,不过那是后 话。   造纸班有一位北海来的同学,身材修长,可能有一米七五以上。听说原来是 北海少年队的球员,现在是我校的足球校队的主力球员。   造纸班以他为中心,在场上打得十分活跃。他左冲右突,盘球过人,但遇到 我班那些虽不懂足球,大多是第一次上足球场的同学们的顽强抵抗。缠得他动弹 不得,根本进不了我们的罚球区。   相反,趁对方注意力在进攻方向,我交代我方门将,得球以后开大脚,将球 迅速送到对方后场。对方主力来不及撤退,我们几位布置在对方后场的前锋不断 给对方球队造成射门的威胁,对方门将急得哇哇叫,很被动。我接到我方后方大 脚来球后快速推进,逼近球门,闪过对方疲于奔命的后卫,接连攻入两球。为我 班球队赢来了必胜的信心,大家打得更猛烈了,都想乘胜追击,再下一球,锁定 胜局。   对方球员越来越急躁,进攻的球员频频被我后卫队员阻截成功。他的主力队 员“北海仔”无计可施,不得已使出绝招——飞身铲球,他穿着全场唯一的一双 有钉眼的足球鞋,几次铲向我方球员,有几次差点踩对我方队员的脚。懂足球的 可能都知道,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动作。   由于给对方留下的时间已不多了,这时出现了一个戏剧性的场面。当我又一 次拿到我们后方的大脚球之后,迅即推进,逼近对方球门,正准备给对方又一次 致命的一击时,被对方一位及时赶到的后卫将脚下的球破坏掉了,对方门将冲出 球门将球扑住。因为去球较猛,我跟在球后在门将面前站住,本能地希望他手中 的球拿不稳。如果他滑手,我就有机会了。但对方拿住了,我没有任何机会。我 转身朝我方走去。说时迟,那时快,对方门将可能是因为输球,气急败坏,丧失 理智,一脚踢了我一下屁股。虽然不是用脚尖,是用脚背不轻不重地贴了一下。 但在球场来说,这是一种十分流氓和卑下的行为,是一种人身侮辱。我回过头去, 握紧双拳,怒目而视。我们班上的同学们也都围了上来。他自知理亏,不敢做声。   多年以后,阿根廷队的马拉多纳队长借助一只“上帝之手”,帮助阿根廷队 赢得了那次世界冠军;而我对面的这位恼羞成怒的门将却是借助他的“魔鬼之 脚”,出了胸中的一口恶气。   这时裁判跑了过来,隔开了双方愤怒的队员。一场球赛不欢而散。   但因为这场球,变坏事为好事,管体育的郑老师重新认识了我,以后把我选 入学校足球队。   多年以后,有一次我们回校参加校庆。造纸班的那位前门将陈陆军同学坐在 我的后面不远处,我主动向他打了一个招呼。我请他坐近一点,好聊天。他连连 摆手,有点儿不好意思。   后来我从他班上的同学口中才知道,陈陆军毕业后分配到龙城造纸厂。他的 一只脚因为一次他开车不幸出了车祸被撞断了,现在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我很同情他的不幸遭遇,但不知他是否因此而后悔当年在足球场上一时冲动 踢了我一脚呢?   据说有些人是菩萨护身,不得无礼。   这样说他,可能太过于“邪恶”。我知道,这只不过是事情的一种巧合罢了。   13 爱得执着   爱情的盲目,表现有多种形式,我的同学张晓凤的表现是其中之一种,坚持 得有点执着。   爱情是一种伟大和神奇的力量,它可以使人幻化出巨大的创造力和生活的原 动力。如果硬要套上一句俗话,我想说的是“爱情也是一种生产力”。真诚的爱 情可以使男女双方迸发出巨大的能量。   但有时候爱情又像一把火焰,可以灼伤别人,更可以吞噬自己。   张晓凤来自钦州地区,一口粤曲小调唱得高亢尖锐,加上身段的婀娜摇曳, 细长的手臂,恐怕不用化妆也能串演台上的女伶花旦了。能唱好在两广地区流传 甚广的粤曲小调可能是受到粤语民众喜爱、欣赏和尊重的特长之一。   但对于桂柳地区来的林鸿达显然不是。   林鸿达来自中国文化和旅游名城桂林。不要说不能欣赏粤曲,恐怕连粤语也 不能说上一两句。我见过他学说粤语,吭吭吃吃的,惹来大家一片善意的哄笑。   但偏偏张晓凤就爱上了林鸿达。   嘴巴没有说,行动却早已表露出来。林鸿达的衣服泡在水池旁边来不及洗, 呆会再去看,衣服早已被她洗净晾晒在一边了。   所有的男同学可能都是一样的德性,能不换的就不换了,换下的能暂时不洗 的就不洗了,一切从简。逼不得已要洗的也要凑够一桶再拿出去洗,先把洗衣粉 取一小勺置于水桶中,理论上应泡上十五分钟再来洗搓,但一般他们一泡上就忘 了洗了。   尤其是我这位林鸿达同学还是一名好读小说出名的,一捧起一本小说来就忘 乎所以、神游天下了。而大多时候就是张晓凤帮助洗净晾晒好了,他也乐得个爽 手,不拒绝也不吭声。   这就无形中鼓励了张晓凤的幻想和期待。   她对林鸿达的一言一行就更上心了。有的时候在那个斜台阶的大教室里上大 课,记得有一次是上《流体力学》,是黄德沛老师的课,直到课前的最后一分钟, 才见林鸿达匆匆忙忙地闯入教室,这时张晓凤早已帮他占有一个座位,赶快向他 招手入座。同学们都发出善意的哄笑。但林鸿达却不假思索,一副悠然自得又乐 观其成的样子。引得男同学都很艳羡他。   有时候晚上隔壁财校有电影,同学们就大呼小叫地一起去观看。这时的张晓 凤就特别的兴奋,一定要来宿舍窗外大声邀约我同宿舍的林鸿达一起去。   谁都看得出来,张晓凤与林鸿达不般配。除了唱粤曲,张晓凤各个方面表现 一般般。林鸿达爱好文学,天资高,恐怕语言障碍也是他们两人爱情之间的巨大 鸿沟。在我们大家看来,林鸿达根本就没看上张晓凤,张晓凤是“剃头担子一头 热”。   大家都不说出来,再说人家两人的事儿别人怎么说得清楚。   只有张晓凤一厢情愿对林鸿达顾盼流连。   1975年至1976年正是中国文革的最后时期,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爱情也 是一样的诡秘。   “工农兵上大学、管大学”、“开门办学,与工农相结合”、“反击右倾翻 案风”,类似的标语刷满了学校教室、食堂和校办工厂的墙上和楼道里。到处轰 轰烈烈,人人脚步匆匆,空气浮浮躁躁。   嘴上马列的,恋爱行动却也诡谲。学习用功的,对异性也有甜言蜜语。吊儿 郎当的,也有爱情滋润。革命形势下的爱情虽然朦胧却也像那大自然中春天的花 朵开得蓬蓬勃勃、馨香四溢。   大家唯一警惕和怵然的是学校的规定。听说上一届制糖班的那个二胡拉得很 好的男生与同班一女生谈恋爱被人发现了,说是男的原来在糖厂里已有了对象, 现在来到学校又有了新欢,不道德。在党支部的主持下两人都受到了严厉的批评 并写了检讨。这样的事儿传到各班,大家恋爱的热情有所收敛,都是“悄悄地进 庄,打枪的不要”,公开的示好与约会都转入了地下。   张晓凤与林鸿达的“爱情”长跑也是一样,无疾而终。这是我们大家都预料 中的事儿。   张晓凤毕业后分配回钦州的一间糖厂,林鸿达分配到桂林的另一间糖厂。   张晓凤是一个烈性人,认定的事非要这么办不可。在糖厂,她不知怎么就看 上了结了婚的副厂长,非他不嫁,逼那副厂长离婚。那副厂长的原配放出话来说 要多少多少万元的爱情赔偿费,当时的几万元等于现在的几十万元了,原本是想 叫她知难而退。谁知道我这位女同学是一个执着的人,她将自己多年的积蓄全部 掏出来交给那副厂长的原配,说了一句,好,我认了。   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虽然我们同学都认为她不值得那样做。   但“那就是爱,说也说不清楚。那就是爱,糊里又糊涂。”   多年以后,有一次同学聚会,我做联络,发了函过去。张晓凤从湛江打来电 话说,与那个厂长夫君双双早已迁居湛江多年,路途遥远就不来了,但要我转告 同学们,向他们一个个地问好。我说,问好没问题,但大家都想见一见你。她在 电话那边爽朗地笑道,不要看了,不能看了,我现在已变成肥婆了。   我至今不知她当时说的这话是实情还是玩笑。因为毕业之后,我就再也没见 过她了。   14 击水邕江   当年市政府喜欢组织冬泳和夏游,为的是纪念毛主席1958年1月7日冬游邕江 和多次畅游长江。   在邕江桥北建有一个冬泳亭纪念这个日子,大家如果有兴趣,来到邕江桥头, 藏在那一片浓荫密叶中的就是它了。   原来在邕江桥北左手边还有一个毛泽东冬泳纪念馆,前部还建有大型观光台, 便于领导和组织者指挥和观赏冬泳的队伍。不知哪一年,也不知为什么把它拆掉 了。本来建就建了,你就让它存在下去,不必拆掉。拆了十分可惜,那只不过是 一段历史,一段回忆,与政治无关。   我参加过1976年的邕江冬泳和夏季畅游。冬泳是在元月七号,因为毛主席他 老人家当年也是这个时间冬泳邕江的。为了纪念这个日子,市政府以前每年都要 组织冬泳,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体育项目,应该继承下来,这同样与政治无关, 你可以把它看作是一种体育精神的倡导和发扬。   当年我们的冬泳是从北岸游到南岸,其他同学我不记得很清楚了,但桂林陈 阶同学是其中一个。我与他一道游到南岸,但他一上岸脚就被冻得抽筋了,走不 动,幸好岸边生有火堆。班上的同学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到火堆旁取暖。我却一点 事儿都没有,因为此前插队时我一直是坚持冬泳的,到学校后我也经常洗冷水澡。   夏季畅游则更爽啦。当年的出发点是在现在的邕江一桥头,终点是在柳沙园 艺场那个地方上岸。   班上这次有了更多的同学参加。有李春同学、杨英健同学、龚文标同学等篮 球好手,陈阶同学和我则继续参加。为了这次畅游的安全有保障,郑伟浩老师把 我们学校报名参加畅游的全部同学用卡车拉到青山半山上的一个水库(现在的青 秀湖),在岸边划定一个游泳区,计时不间歇游测验,能够坚持下来的就可以最 终被选定参加真正的邕江畅游了。   前后可能有一个小时的测定,基本上大家都可以通过。我与几名同学还不解 渴,歇了一会就又横渡水库游了一个来回才心满意足。   到了真正畅游邕江的那天,洪水仍未退尽,江中黄黄浊浊,江面红旗招展。 工人队伍方阵、农民队伍方阵、解放军队伍方阵、运动员队伍方阵……一个接一 个地游过来了。   穿着一身泳装的学校团委书记唐建中老师坐在一艘小船上殿后,给同学们鼓 劲。那一刻,觉得唐老师真美。她身材丰满适中,在同学们的注视下神情有些羞 涩。在水下,我们都开玩笑地要她下来跟我们一块儿游,她轻轻地摇摇头说她的 任务是保障和鼓劲。   龚文标同学的腿抽筋了,被她拉上了小船。   我时而蛙泳,时而仰泳,俯仰之间不知不觉地就与同学们一起都游到了终点 ——柳沙园艺场。   上了岸,有点儿结巴的体育课梁老师买有西瓜招待大家,每一个瓜都有十几 斤重,囊红瓜沙。梁老师结结巴巴地夸耀自己买的瓜好,个大、甜,虽然贵点。 由于说不利索,脸都有点急红了。我们一面笑着,一面大啃西瓜,谁都顾不上搭 理他。   说也奇怪,别人都是在十八岁以前长个子,我却是在十九岁以后才补长个子。 中专毕业后,我的个子从一米六五一下窜高到一米七二,越过了女人们眼中的 “一级残废”线。   更重要的是,我有了更好的身体素质,觉得精力十足,干什么都来劲,信心 满满,与进校时相比,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15 我的工人朋友   与工厂打交道时间久了,总要有一些工人朋友。我也一样,从实习起就结交 了一些工人朋友,友谊一直延续至现在。   1976/77年榨季,我们在横县糖厂实习,住在该厂一个废化纤塔的二楼上。 该楼废而不旧,是新的建筑,可能是建成后项目没有上马,就弃新为废了。   记得那塔里已经安装有一些大型罐和管道,设备在中部,我们同学则围着那 设备一圈住了下来,很别致的一个记忆符号。   这次我被分在压榨车间甲班。按道理每次实习都会分配到不同的岗位,在第 一个学期我就在压榨车间实习过了,照理不应又分在压榨车间实习。但这个糖厂 的工艺很特别,它不是一般的压榨法糖厂,而是一个压渗法糖厂。这两种工艺的 区别在于前者是一式六座榨机系列来压榨甘蔗,而后者是先用两座榨机来压榨甘 蔗,接着用一密闭长槽加热水渗淋甘蔗,最后又用一台榨机将蔗渣中的糖分和水 分全部榨出。   现在这种渗出法糖厂在中国已然绝迹,但在南非国家却大为盛行,因为人家 是完全的市场经济国家,出发点是以经济利益为第一考量。这种装置的优点主要 是节省设备投资和维修费用,现在国内也有专家重新提出来讨论,而我是支持这 一观点的。   再说我们那次到这种类型的糖厂实习是第一次,而且应糖厂和研究所的要求, 我们学生还要对此榨机系列进行一次工艺查定工作,专业课老师要我负责带领一 个小组作化验工作。   试验中我们连续上了三个班才完成化验室工作。由于是倒班,糖厂化验室的 工人又一次来接班时见我们还在实验室里工作,感到很惊讶。我们连轴转地分析 化验,眼睛都熬得通红。因为三个班(24小时)的样品都要分析,实验就要连着 做。   这次渗出槽工艺查定分析工作主要分析了各级浸槽蔗汁蔗糖分和转化糖分, 我们小组圆满完成了任务。《甘蔗压渗法工艺与设备研究》项目负责人、研究所 的薛齐重工程师对我们的查定工作表示赞赏,后来毕业后我有幸成了薛工的同事, 在他手下工作,不知是否与这次查定分析工作有关,不过这是后话。   这一次实习我认识了两名工人朋友。一名是压榨车间甲班的班长闭道灿师傅, 我们实习跟在他的班里;另一名是他的徒弟罗师傅。闭班长相貌一点儿也不出众, 相反看起来好像还有点儿木讷,因为话不多,与人说话只会傻笑。倒反是他那位 徒弟,精灵鬼怪,大嘴大眼,笑起来就咧开大嘴,显得与众不同。   记得罗师傅与另一位爱画画的师傅住在一个宿舍,那位师傅画那种水墨山水 画,画得神形兼备。   改革开放后,这位闭班长的聪明才智得到领导的赏识,脱颖而出,先是当到 厂长职务,后应聘到东亚糖业集团任副老总职务,年薪几十万,很是让人讶异。 一个人的发达真的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遇到机遇,自己又有能力, 说上就上去了。   有一次,这位当了副老总以后的闭班长,他开了一部高级轿车专程到我单位 找我聊天,他谈到自己成功的秘诀时,对我说到他出身不好,属于黑五类,在那 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从小就受人歧视,没有任何出头机会。   “我是憋了一口气,我们并不比别人差”,他对我强调说。   在那个黑白颠倒和是非不明的“革命”年代里,我们大家都一样,个人职业 的发展被一种无形的大网罩着,挣扎不脱。   我问到你徒弟罗师傅怎么样了。闭班长说那个捣蛋鬼,从糖厂离职出来后在 县城里做些小生意,现在做些什么也不大清楚。   在糖厂实习时,我记得罗师傅跟我说过,他爸是南下干部,当时任县罐头厂 厂长职务。当时能进厂工作的有很多是领导干部子女,应该说家庭背景都不错, 在那个计划经济的年代里讲究拼爹,应该是很吃香的。但在市场经济里,自己有 本事才算真金白银,靠老爹则已不大奏效。   闭班长与罗师傅各自的人生际遇正是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时代两个相反的 典型例子,让人感叹不已。   我中专毕业分配到研究所工作,又有机会重新回到横县糖厂搞合作研究,我 们单位有一个大型研究项目《成糖连续化工艺与设备研究》就设在这个糖厂里。 薛齐重工程师担任该项目负责人。   我具体分在《甲糖连续分蜜机研究》项目组,武怀仁高级工程师担任该分项 目负责人。当时厂里派有几名工人协助我们工作。其中有一位叫韦师傅,心灵手 巧,聪明能干,领悟能力特强,往往能将老工程师草图上的意思迅速化为行动实 施,他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工人之一。   当时,韦师傅已任分蜜机组大班长。正是他有力的协助,使我们的试验工作 得以顺利进行。   韦师傅的人生故事则更为传奇。   他也是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在那个讲政治的年代,一直默默无闻,郁郁不得 志。   改革开放以后,他的个人事业也迅速发展,从一名普通工人身份成长为糖厂 的副厂长。因为一件偶发的责任事故,他的仕途受阻。后来他应邀到龙城发展, 任柳州福利机械加工厂副厂长一职。更离奇的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他抓住机遇, 敢于辞去公职下海,听说借了岳父四万元起家,创业成功。后一直在省城做糖厂 的机械加工生意,现在拥有一家大型机加工企业,资产恐怕早已过亿。   多年以后,有一次我们班的同学聚会,我受同学委托打电话向他了解原横县 糖厂化验室一位熟人的近况。他不但告诉我他所知道的一切,还热情主动地招待 我们班参加聚会的同学,在他当时开办的一个对外餐馆里用餐。期间,他极尽殷 勤之能事,让人为之感动。   韦师傅的糖机加工厂当年在西大附近。有一年,我儿子读初一,在西大参加 一个由美国人志愿者任教的暑假英语夏令营学习。中午休息由于离家较远,我就 联系韦师傅问他中午能不能让孩子到他厂里面休息一下。没想到韦师傅非常爽快 地答应欢迎我儿子中午下课之后到他厂里面的宿舍休息,并且在他职工食堂里免 费用餐。使我儿子能在那年暑假顺利地完成了那十多天的暑假英语学习。如果说 今天我儿子在求学征途上能取得一点不菲的成绩,这里面离不开许多像韦师傅这 样的好朋友的关怀和帮助。   一个大老板,对我们这些当年的穷学生,如此热情,如此仗义,我想,他的 事业想不发达都不行了。   昨天晚上我给韦师傅发了一个微信问好。他说,他正在外地考察一个项目并 传来几张现场照片。韦师傅比我大好几岁,工作上一直是那么拼命,是一个“拼 命三郎”。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个聪明、勤奋、和气、有爱心和善良的人。   祝他事业发达,生活幸福,身体安康。   16 我爱好的体育运动   锻炼身体,不但可以增强体质,更重要的是可磨砺人的拼搏精神,提高人的 自信心。   我的一生喜欢的三种运动就是游泳、足球和乒乓球。   田径运动是所有运动的基础,跑步属于田径运动。   前面说过,一入校我就非常重视锻炼身体,早上自觉起床跑步。被班主任发 现,然后拿我来当典型在班会上公开表扬,要同学们向我学习。表扬不表扬我不 是很在乎,因为我锻炼并不是为了表扬,我锻炼是为了我自身的需要。   进学校时,我还是保持我原来高中毕业时的一米六五的高度,虽然插队了两 年,却一点儿也不见长,有点儿自卑。其实从高中开始一直到插队,我已有意识 地跑步和游泳,锻炼身体,从来没间断过。到了中专学校以后就更自觉了,曾经 紧紧跟在李春同学后面,从学校大门跑出,经秀灵路口,左转走大寨路,绕过南 宁火车站,钻过地洞口,然后跑回学校。累得够呛但还行。   体育课,班上的八百米比赛我是第二名,李春同学是第一名,他是部队下来 的,有体力,但那些班上的篮球校队队员都跑不过我。自此,对自己又多了一点 自信。   除了跑步,我还参加班上的篮球队,不过这个队被老班长戏称为“二队”, 因为班上已经有了一个队了,这个队里有三个是校队队员。我们排不上号,个头 不够高,自称“二队”。是那些“一队”的跟屁虫,拉拉队,记得那时我们班男 同学还一起到南铁文化宫去观摩篮球比赛,回来后我们自己也经常玩得个不亦乐 乎。   记得在1976年春节前后在大新糖厂实习时,我们几名爱打篮球的同学经不起 大家的起哄,一个接一个地剃了个光头,这样打起球来十分“抢眼”,当年也不 知是出于什么心理驱使。现在回忆起来还一直想笑,有那么一丝丝温暖的感觉。 记得当时个头已猛长了些,老班长鼓励我说,你的个子那么高,不打篮球可惜了。 他自己就是太爱打篮球,鼻梁骨都被撞歪过。但他就是因为自己个子太矮,后改 兼做裁判。   老班长这句话给了我很大的鼓舞,从此就与班上的同学一起玩起来。当年大 家都喜欢打篮球,恐怕更多的因素还是班上的大气氛,有一个爱咋呼组织大家打 篮球的班长和班上有几名校队队员。不过我当年打篮球纯粹跟风玩,没任何技术 含量,以后毕业了也从未玩过。   打篮球讲究组织和团队,一个组织得好的团队要比纯技术的队伍更显气氛和 拼搏精神。   我一直以来比较喜欢乒乓球,曾担任校队主力队员参加过全区大中专乒乓球 联赛。在比赛中,我们学校成绩是二胜三负,不敌西大球队,但打败隔壁建校和 卫校球队。我主要是从未经过任何专业训练,只是靠少时玩球有些基础和变化不 多的技术支撑。遇到经过专业训练的好手就很快地败下阵来了,我一直以为这是 一件人生憾事。   毕业以后参加工作,因为工作繁忙,再也没有机会系统地打乒乓球。   谁知到了退休以后,相隔几十年之间,我又重新捡起打乒乓球这个爱好来。   17 毕业设计   工科学生都要经过一个毕业设计,当年我们班就有一个。记得毕业设计是在 桂西南的百色糖厂进行,当时这个糖厂要扩建,邀请我们去帮忙画图。   那是一个当年与前苏联以及东欧国家友好时由捷克援建的一间糖厂。   糖厂的技术科长老韦,也是我校毕业多年的大师兄,光头,嘴巴里没多少颗 牙了,说话有点漏风,但人很和善,总是笑眯眯的,有问必答。   当时是七月份,热得要命。我们都住在一排朝西的平房里,没有电风扇,更 没有现代的空调。在这样一个环境下画图,真的是热不可耐。但大家好像都没有 什么怨言,除了工作,休息时间我们还找糖厂和附近工厂里的工人球队打球。   一个班分成四个小组,每一个小组负责设计一个工段,即压榨工段、澄清工 段、蒸发工段和煮糖工段。   这次画的是设备布置图,要求把每一工段的各种设备以及它们之间的管道连 接全部画到图上去,有平面布置图,也有立面布置图。这些设备的摆放首先要求 尺寸准确,车间尺寸、梁柱尺寸、设备尺寸一定要准确,这样才能摆放得体,一 目了然。   以后准备结婚新房时,我也运用了这个技巧。在新房中摆放家具,我也先画 了一张按实际尺寸缩小比例摆放的图,购买家具时作参考。哪里摆什么,能不能 放得下,一目了然。在图上调整设计比较容易,如果说不是这样,买回来的东西 不合尺寸,摆放不下;或抬着物品转来转去,既费力又不一定摆得好。可见,课 堂知识也可以转化为生活经验。   我们小组负责画蒸发工段扩建工程图。画图时有一个依据就是房梁尺寸,是 依据原图尺寸呢还是实际测量尺寸?同一设计小组里的曹义斌同学与我争执,他 的依据是实际测量尺寸。   曹同学来自平果糖厂,是工农兵学员中的“工人”。因为来自糖厂,有几年 工作资历,喜欢摆老资格。说不服我,他还跑到实习指导老师那里“告状”。   实际尺寸我也去度量过,同时我还调阅了糖厂原来设计时的建筑工程图,那 上面都有详细的尺寸,标得清清楚楚,一分一厘不差。我跑去问了技术科长老韦, 原设计图有没有变动过。他对我说,没有变动过。我知道了,曹同学的所谓实际 测量数据很可能是由于车间设备管道布置繁杂,不易测量而造成的测量误差。   最后,班里毕业设计汇总展览时,由各个小组选出一名设计得比较好的代表 作。我们小组用了我的图,我的设计图不但设计数据准确,而且图面整洁,得到 指导老师和糖厂方面的一致肯定。不知道这是不是以后我能够分配到研究所的另 一个加分项呢?   我这个人做事比较认真,要不做就不做,一旦决定做某事,就力求把事情做 完美,这是我一贯的行事风格。   18 毕业答辩   毕业答辩也是在百色糖厂现场进行,在毕业设计完成之后。   毕业答辩是由专业课吴秀兰老师和龚文标同学主持,龚同学来自糖厂,对糖 厂比较熟悉。平时同学们尊称他为龚师傅。   我有一个问题答得不够好,记得好像问的是从澄清车间一台设备里的物料出 来后该引向何处之类的问题。当时我实践经验不足,回答不出。因为“纸上得来 终觉浅”,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当时心里暗下决心,以后到了糖厂再努力从实践 中学习吧。记得我有一个同学在班上成绩一般般,但是分配到了糖厂以后,经过 一两个榨季当值班长之类的角色实践锻炼,对生产流程和设备就逐渐地熟悉起来。 有一次我因公到了他厂里面去参观。他引导我在制炼车间里面走了一圈,对车间 里面的管道,工艺流程,设备性能如数家珍,娓娓道来。这为他以后走上厂级领 导岗位打下了坚实的技术基础。   在学校里,是学习知识重要还是掌握方法重要,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   我个人觉得,知识是学不完的,在短短的两年中专学习中要全面掌握糖厂的 全部工艺和设备知识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在学校我们可以多学习和掌握一些方法 和理论,培养自己的学习能力。通俗一点地说,知道去哪里查资料。   在学校时,我曾找来一本简装本《微积分学》,从头看到尾,有了一点公式 推导的数学基础知识。也按学校老师要求买了一本《糖厂分析统一方法》,对糖 厂的各种日常分析和特殊分析有了一个全面的了解,虽没有机会也没必要对每一 项分析项目进行操作和实习,但基本知识都是相通的,一通百通,举一反三。只 要你肯做、肯分析,并有了一定的分析理论和操作基础,任何新的分析项目都可 以自己探索进行,最后融会贯通。   对知识体系的宏观掌握比对技术细节的纠缠更为重要,尤其是对一名技术管 理者来说。   中专毕业生,在那个年代就是一名技术干部。我们要尊重每一位岗位操作者, 因为他们都是具体岗位的佼佼者,他们对岗位的熟悉程度胜过每一位工程师。但 作为一名技术管理者,我们又不能局限于在任何一个岗位,对他们来说,每一个 岗位都要熟悉,特别是它的理论基础和原理,出现问题不但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 以然。   以后虽然我没有机会分配到糖厂,但在研究所工作,对于这种宏观的把握更 为重要。因为你的研究项目可能会变化,每一个新的项目来了,你都得从新学习, 收集新的资料,研读新的数据,研究新的研究方法和实现的途径,对一个人的知 识和能力有更高的要求,特别是自学能力和创新思维。   还有办事能力的提高,在学校也是要着意培养。   记得到研究所以后,曾经听到担任轻工业部重大研究项目负责人薛齐重工程 师说过这样一段话,他说,在一个项目的研究过程中,他花在行政事务上的精力 与真正花在科研上的精力相比,可能是六四开,也就是说前者花了他百分之六十 的精力,而后者才花了他百分四十的精力。   他的话可能反映了中国社会的实情,这也给了我们青年科技工作者一个启发。 可见,在中国搞研究,也可能做任何事情,与人打交道和人情世故的重要性。对 于一名在校生来说,就是除了学习知识,我们还要考虑人格的培养,能力的历练, 各种素质的打造,全面发展自己的综合能力。   面对复杂的社会,我们才能够自信地说,我们来啦!   19 毕业分配   毕业分配是人生的一件大事,但完全不由我们自己做主。   当年的分配一般是遵照“哪里来,哪里去”的分配原则,恐怕是为了减少有 人不愿服从分配的矛盾,而分回家乡则是大部分同学的愿望。   我是柳江县来,理论上当然应该是回到柳江县去。   当年,柳江县有两个糖厂(后来的拉堡糖厂是过几年后才建设的),一个是 老糖厂,叫白沙糖厂,也是一个小糖厂。这间糖厂在我原来插队的那个公社—— 里雍公社。在山区,离县城比较远,大概有大半天的水路路程。我当年插队时的 插友有几位同学王文堂、蔡祝军等人从农村抽出来也分配到这个糖厂。   另外一间在建糖厂叫新兴糖厂,属于农垦系统,离柳州不远,在都乐岩出去 一点。   我在分配前曾专门请假回家一次,自己到新兴糖厂去联络过,舅舅因工作关 系认识该厂的一名总工。有一天我们两人骑单车去新兴糖厂,他带我到厂去见那 位总工。总工很忙,正在筹建糖厂。他对我说,如果我愿意回家乡他愿意帮忙, 要我直接向学校申请。   但事后我也不知道怎么去弄这个事,就没办。   正当我对毕业分配忧心忡忡的时候,一切事情都在秘密进行。   研究所到学校招人了,不过是秘密进行的。   后来郑伟浩老师告诉我们,他事先知道并陪同单位负责人(据说是副所长刘 志权和糖纸研究室主任徐炳根)等在团委办公室里秘密选人。   郑伟浩老师住在研究所,他的爱人汤萍英当时也在研究所工作,是造纸研究 室的负责人。   团委在一楼,叫人上教室找一个借口叫我们一个个地分别下来,团委书记装 模作样地与我们谈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让研究所的人在旁边仔细观察学校推荐的 人选,就像丈母娘相亲而我们则全然不知。因为团委办公室永远都是人来人往的, 外单位有一两个人来办事也是经常可以见到的,并不容易引起别人的特别注意。   不像现在单位招人,招聘双方直接见面,当面锣对面鼓,有什么问题直接发 问和解答。   那时的招聘不知道为什么搞得很神秘,直到学校宣布分配名单之前约20分钟, 制糖教研室党支部书记吴志强老师才约我在教学大楼前的大花池旁边向我透露了 分配去向,勉励我要好好工作,珍惜工作机会。   分配名单是在教学大楼四楼那间阶梯式大教室举行,由校革委会杨副主任当 场宣布。   轻机班有一两位同学在宣布毕业分配名单现场,当听到学校负责人念到自己 被分配回桂林市某轻工机械厂时欢呼雀跃,马上现场派发糖果,十分喧闹。可能 他们比我更早些知道了分配情况,准备好了派发的糖果。   据说学校开始曾想过留我在学校当老师或实验员,后来研究所要人,则转而 推荐我去了研究所。关于这些事儿,我一点都不知道。多年以后,老班长告诉我 实情,因为当年他与几位班任老师的关系很好,利用工作关系经常帮老师带一些 当时紧缺的白糖什么的,知道许多关于同学分配的内情。   老班长自己本人原来是糖厂派来的,原则上也是哪里来哪里去,回原来糖厂 工作。   制糖教研室主任吴秀兰老师特别告诫我要我送一送离校的同学,我当年真的 很懵懂,处不好人际关系。多年以后,班里同学几次聚会,我主动承担联络员的 工作,负责派发通知、联络旅馆、安排活动、请人摄像以及事后的照片光盘寄送 等全部工作,就是想弥补同学时代自己交际的不足。对于我的这些尽心尽力的安 排,与会同学都很满意,而我,也在这些活动中收获同学友谊,同时卸下了一个 多年来欠下同学情谊“债务”的心理包袱。   20 从学校走向社会   人与人其实差别不大,除了个别人极具天赋之外,大多数人的人生际遇和差 别巨大的影响要素恐怕是机遇。   我们当年读的是中专,制糖工艺专业。   人的社会层次是梯形结构,越往上走,人数越少,芸芸众生,中专生只是社 会结构中的一分子。但是“天生我才必有用”,中专生一样可以在社会生活中一 展身手,人尽其才。   我们毕业那年,马上就是恢复高考。   我们班上的同学有很多人都参加了当年的高考。有多位同学考上,有考上区 外重点院校的,副班长廖之西考上华南理工大学造纸专业(当年叫华南工学院); 也有的考上区内第一流学校的,我同宿舍的陈阶考上广西大学无线电专业;有学 工的,学习委员陆正尤考上广西农学院农业机械专业(但他心高气傲觉得有点委 屈没去读,想第二年重考),也有学医的,副班长及毕业后留校的邹玲考上广西 中医学院。   当年我们分配到研究所的有三位同学,校团委委员韦如花、班团支部书记杜 志英和我,其中有两位参加高考。我也是其中之一。但不幸的是,我没有考上, 这是我一生的痛。究其原因,虽然也有许多外部原因,比如说单位领导不赞成我 们去考,没给时间复习,造成心理压力大,自己也没有那种背水一战的决心和打 算,认为考上就去读,考不上在原单位也不错了。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原来学的 东西不成系统,一上考场,脑袋很乱,很难组织起所学的零散知识。   学东西讲究系统工程,完整结构。想那文革期间,我们宝贵的青春全部在十 年文革中度过,在学校期间,强调的是政治挂帅和参加劳动、学工学农和学军, 就是不敢提学习文化,认为是“白专道路”。   记得我中学时有一数学老师,可能有一段时间还是班主任,曾在同学太调皮, 不愿上课时,她感慨地说到,你们现在不学,以后你们就会后悔。当时,没有一 位同学听她的劝告,但这话不幸言中。那老师当年讲这话时的神态和语调至今我 仍清清楚楚地记得。那老师叫蓝冠英,一位高个子大眼睛女教师,很负责任。   可以这样说,我们都是文革的牺牲品。有这样一段话是这样形容我们这一代 人的,“出生时没吃了,成长时没学了,工作时下乡了,谈恋爱时大龄了,生育 时独生了,中年时下岗了。”   “出生时没吃了”是说出生不久就遇到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营养不良。 “成长时没学了”是指十年文革没学到什么东西。“工作时下乡了”是指需要工 作的时候没有工作做,要下乡插队,很多人食不裹腹,生活艰难。“谈恋爱时大 龄了”是说当时社会提倡晚婚晚育,早婚早育是受批评的。“生育时独生了”是 指孩子出生时社会又强调要“只生一个好”,独生子女教育艰险复杂,能把一个 孩子养育大教育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中年时下岗了”是说国营企业的“减员 增效”改革措施以及以后的科研体制改革等,同学中很多人都早早下岗或被退休 在家赋闲,一事无成,生活困难。   当年我们中专的同学大多还是分配进了糖厂,走入了社会。历经工作的磨砺, 很多同学很快走向领导工作岗位。有当厂长的,有当董事长的,也有总经理,也 有糖办书记,还有经委主任。也有不少同学转行,有任饭店财务科长的,有从事 税务局工会工作的。同学们在他们青春活力最好的年代都为了社会做出了自己应 有的贡献。   老班长当厂长最早,因为他当年来读书的时候就已经是车间主任了,是作为 厂里的重点培养对象而被推荐(带薪)来学校的。自然一回到厂里就受到重用, 从车间主任到生产科长再到厂长职位,一路顺风。业务也很熟悉,在班上他就很 努力,由于只有初中学历,他比别人学习时更努力。至今记得他用练习本抄写课 堂笔记和学习心得体会,一笔一划十分认真,字迹清清楚楚,那一手漂亮的正楷 字,全班只有他有。他的所有课堂笔记本都装订成册,以供日后工作之需。   他以后又从糖厂厂长职务升县里的建委主任职。一直很有成就。是我们同学 中的榜样人物。   又有两位同学在学校时的学习成绩都不是很突出,还是在学校时经我们的手 入的团,但他们出得校门之后发奋努力,进步迅速,先后走上厂级领导岗位,几 十年过去,都在领导岗位上退休,政治上和经济上“安全着陆”,成为行业的佼 佼者。   关于基层与研究机构。我认为两者的工作性质不一样,人的成功模式也不同。 在研究所,讲究的是创新能力、自学能力和独立工作能力,能举一反三,创造性 地工作。但研究所人才济济,上升机会不多,而且因为工作的专题性强,对糖厂 全面运行的实际经验不多,有的只是概念性的东西。宏观的东西会多一点,国际 上的东西可能了解得比糖厂的同学要更多,有国际视野,另外就是外文要比糖厂 里的同学要好许多。可以直接阅读国外同行的杂志,掌握最新的前沿科技知识和 发展趋势。   糖厂的同学在最初工作的几年是很辛苦的,在全厂压榨和动力之间跑前跑后, 在煮糖楼跑上跑下的当调度员或值班长,但辛苦了几年之后就会对全厂的流程和 生产问题了如指掌,从而指挥生产就能够得心应手,应付自如。再过几年,从基 层领导做起,再做到厂级领导则是顺理成章的事。   当然,以后大学里都设立了制糖专业,中专生的重要性越来越弱,但他们当 年在糖厂生产和发展的阶段性重要作用不容置疑。   考学无门,脚下有路。   当年恢复高考,考不上大学,我心里惭愧过、反省过、自责过……   但我从来都没有对自己失去过信心,我相信自学也能够成才(后来经过三年 艰苦自学考试,边工作,边学习,取得由广西大学主考的英语专业毕业文凭)。   我在研究所,搞过科研,管过信息,办过杂志,工作内容比较芜杂,要求知 识面比较宽,更要求自学能力强,在每一个新的岗位上你都能够迅速打开局面并 有所发展,这一点我做到了,自觉无悔于青春。   多年以后,班上同学有很多也脱离糖厂基层,又回到城市来发展,大家殊途 同归。同学之间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多。   人生不就是这样吗,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中专生——它是我们身上的一个 标签,是我们有着共同语言的一个符号,也是我们走向社会的一个阶梯,更是我 们迈向成功之路的一个出发点。我们为此而骄傲,而自豪,因为我们都曾是中专 生。   21 小玫你在哪里?   多年过去,今天我又一次想起了她。   全都是因为那则登在早报上的消息,它撩拨了我那颗早已平复了的心……   我要不要再找回她,一起回忆学校时的愉快和苦恼,抑何让那段刻骨铭心的 日子永驻心间,波澜不惊,彼此之间留下一个美好而又有点儿伤感的想象和回忆?   我有点儿彷徨,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笃定和坚强。   我天马行空般地想着,有一搭没一搭,中专时学校的生活镜头就像过电影似 地一幕一幕在我的眼前飘浮,有些清晰,有些却模糊……   尾声   两年的中专学习生活画上了一个句号。   毕业分配宣布之后,我立刻跟研究所联系,过两天我就到新单位报到去了。 我还给家里拍了一封简单的电报,上面写着:“我已到研究所报到”。   对我来说,刚满21岁。两年的中专学校学习,不长也不短。一个新的生命征 程开始了。   回首往事,我总感觉到那两年,真的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我试想过很多次。如果当年我分配回新兴糖厂又怎么样?我的性格适合在糖 厂打拼吗?更往前推想,如果我当年不来读书,即使插队被抽回了龙城,我也进 了一个很好的工厂,比如即使进了柳州机械厂又怎么样?   几十年过去,现在想来,还是进研究所比较适合我的性格。   我这个人的性格是喜静不好动,喜精不宜泛,独立不结派,自由厌人管。   研究所的工作性质大多时候你是可以并应该独立思考的,自由读书,钻研技 术,做专题研究。   科学技术无止境,那种探索的空间之广是我最喜欢的工作环境和氛围。   几十年过去,我淌漾在母校的校园里。   那栋方方正正的苏式教学大楼仍然耸立在我的面前,坚如磐石。楼前的那个 巨大的、石头建的水池花盆不见了。实验室还剩下两排,但已改作他用。足球场 经过改进,非常的漂亮。篮球场与足球场相依并立。老饭堂已焕然一新,异地而 建。老饭堂原来跟大礼堂合在一起,一墙之隔。老的两个贮水池和洗澡房,早已 消失。南门的一个水塘仍在,教工宿舍旁新建了一个美丽的荷花池。化校轻校, 分分合合,合合分分。   我努力地辨认着每一个过往的行人,想找到一个熟悉的面孔,然而徒劳无功。   那些多是尤自新鲜的年轻面孔,多像我们当年一起上学的同学们呵,他们谈 笑风生,他们打打闹闹,他们匆匆忙忙,他们意气风发……   突然我想起唐代诗人李商隐的一首诗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 然。”   此情此景犹在,一切已成了追忆。而在当时,心中却是一片茫然。   革命激情,是时代的亢奋。爱恋初起,是苦苦的执著。孤独无泪,是人生的 寂廖。数度徘徊,是美好的憧憬。多少的往事,怎样的是非得失,如今只剩下追 忆,而在当时,心中只是茫然!这就是人生吧!   经历了,才明白,失去了,才知道珍惜!阴差阳错的人生,不尽的怅惘和坚 持!   不管我走到天边海角,也不管我人生的浮浮沉沉。当我经历了更多,我仍然 充满感激地要对你说:   母校,我爱你。 【网萃】∽∽∽∽∽∽∽∽∽∽∽∽∽∽∽∽∽∽∽∽∽∽∽∽∽∽∽∽∽∽∽ ◆         宇宙膨胀背后的故事(廿九~三十)   ·程鹗·   (廿九):宇宙的膨胀在加速   1990年代是天文学又一个激动人心的年代。1990年4月24日,“发现” (Discovery)号航天飞机升空,在卫星轨道上装置了人类第一台遨游太空的天 文望远镜,以现代最著名的天文学家命名为“哈勃太空望远镜”(Hubble Space Telescope)。   即使是在难得的晴空万里的黑夜,即使是在海拔数千米的高山之巅,地球上 的望远镜都会受到大气层的影响。大气层不仅吸收了大量的星光(尤其是微波、 红外、紫外等波段的电磁波),而且即便是微弱的气流搅动也会造成相片的模糊 失焦。在现代化的镜片制作、电子成像工艺精益求精之后,天文望远镜的精度已 经达到极限,大气层成为最大的障碍。   早在1920年代火箭技术刚刚起步时,就有人提出现代的运载火箭有一天能将 天文望远镜送上太空,彻底摆脱大气层。1946年,年仅32岁的美国人斯皮策 (Lyman Spitzer)发表论文,系统地阐述了太空望远镜的设计。一年后,他接 替导师罗素担任普林斯顿天文台台长(他也是著名的普林斯顿受控热核聚变实验 室的创始人)。其后几十年,他一直在美国航天局领衔推动这个梦想的实现。   与哈勃本人早年的经历相似,哈勃望远镜的亮相有过颇多磨难。1986年“挑 战者”号的灾难迫使航天飞机整体停飞两年多,哈勃望远镜也不得不在仓库中被 冷藏了四年。终于进入轨道后,它又被发现镜片制作不当,拍摄的照片散光、模 糊,没达到设计要求。1993年,“奋进”(Endeavour)号航天飞机再度造访轨 道上的哈勃望远镜。宇航员经过一番复杂的太空操作为它添加了一副矫正镜片。 戴上眼镜之后的哈勃望远镜终于大放光彩,不仅在科学发现上屡建奇功,而且连 年拍摄出大量丰富多彩的天文照片,令爱好科学的大众惊艳不已。   今天,人们提到“哈勃”时,他们指的大多是天外的那台望远镜,而不是近 100年前威尔逊山上的那位少校。作为个人的哈勃早已悄悄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在地球上没有留下痕迹。但从1990年起,他的墓碑已经超脱地球的羁绊,独自在 太空中翱翔;犹如他的魂灵,永恒地凝视着深邃的宇宙,捕捉、收集来自远方、 来自远古的微弱星光。   × × × × ×   1996年,普林斯顿借250周年校庆之机举办了一系列活动。夏天,他们邀请 天文学家在那里济济一堂。特纳、皮布尔斯等新生代“无赖宇宙学家”接连发言, 企图复活普林斯顿老前辈爱因斯坦当年那无中生有的宇宙常数。他们从理论上论 证,宇宙中存在的物质、暗物质不足以解释宇宙的平坦,需要宇宙常数帮忙。   科什纳主持了特纳与其他理论家的一场辩论。之后,他转向珀尔马特,问他 的看法。珀尔马特没有纠缠理论,表示他可以谈谈他们遥远超新星测量的结果。   作为天文学家的哈勃最著名的是他发表的星系速度与距离关系图,显示星系 远离我们而去的速度与它们的距离的数据点构成一条直线,即成正比。虽然勒梅 特曾更早地发现这个规律,这个图还是被称作“哈勃图”;正比关系即“哈勃定 律”。那条直线的斜率便是“哈勃常数”——宇宙年龄的倒数。   哈勃那时的数据有限,误差也相当大。所以他那张图上数据点发散,与他画 的直线之拟合颇为勉强。温伯格后来评论说哈勃发现正比关系其实是出自他本人 的主观愿望。好在那之后的几十年里,桑德奇等一整代天文学家以越来越多的数 据、在越来越远的距离上证实了哈勃定律。从1920年代哈勃、胡马森力所能及的 几百万光年距离到1990年代珀尔马特追求的几亿光年外超新星,哈勃图上的直线 不断地延伸,经受了历史的考验。   果然,珀尔马特在会上拿出的他们最初七颗超新星也都处在那条(再度伸长 后的)直线上。皮布尔斯当即表示:如果这些数据成立,他们刚刚还正在鼓吹的 宇宙常数理论就完结了。   哈勃定律的正比关系可以用一个膨胀中的气球形象地描述:在一个均匀膨胀 中的气球表面,任何两点拉开的速度与它们之间的距离成正比。不过,宇宙还有 一个气球式的日常经验不具备的因素:时间。   因为光速有限,我们抬头看到的太阳其实只是八分钟以前的太阳。同样,几 亿光年之外超新星的亮光、红移给我们带来的并不是它们今天正在离开我们的速 度,而是几亿年前它们所在之处的膨胀速度。当然,如果宇宙膨胀的速度像阳光 一样恒定不变,这个时间差即使巨大也没有影响。   如果宇宙在大爆炸之后只是惯性地膨胀,其速度会保持恒定。如果宇宙中有 足够的质量、暗质量以其引力拉后腿,宇宙的膨胀便可能减慢,甚至在将来某个 时刻逆转为坍缩。而如果像特纳、皮布尔斯等人所主张,宇宙中还有一个宇宙常 数项在起着与引力相反的作用,那么宇宙的膨胀也可能会加速。   要知道是哪种情形,我们可以比较遥远超新星所报告的远古时的速度与今天 的数值。在哈勃图上,这表现在远方的数据点是否继续符合那条代表恒速的直线。 如果宇宙的膨胀速度不恒定,那里的数据点会一致性地偏离直线。它们往哪一边 偏离便告诉我们宇宙膨胀是在减慢还是在加快。   珀尔马特的七颗超新星基本上都在哈勃图的直线上。如果仔细计较,它们还 稍微偏向宇宙膨胀减慢的一侧。他认为据此很难想象我们处在一个因为宇宙常数 作用而在加速膨胀的宇宙。但他同时也指出,这些数据的误差太大,不足以下确 切的结论。宇宙膨胀无论会是在减慢还是加快,其变化都会微乎其微。他们还需 要找到更遥远、更古老的超新星,才能分辨出明显的差异。当然,他们也需要更 精确的测量手段。   科什纳没有发表意见。他对珀尔马特的结果信心不大,却还拿不出自己的数 据来。   × × × × ×   因为需要运送到大气层之外,哈勃望远镜并不特别巨大。它的口径2.5米, 与哈勃当年使用的胡克望远镜同样大小。由于不受大气层的屏蔽、干扰,也没有 地球表面灯光的污染,哈勃望远镜拍摄出的照片依然让地球上几倍大口径的望远 镜瞠乎其后。要更精确地测量遥远的超新星,哈勃望远镜似乎是不二之选。   1990年代的天文望远镜已经不再要求天文学家像哈勃、桑德奇那样整夜整夜 地将自己关在小笼子里,强忍寒冷、尿急、孤单,手工操作保持目标的锁定。电 子计算机控制的自动跟踪系统更完美地接替了这一重任。天文学家可以坐在舒适 的办公室甚至自己家里通过互联网远程遥控望远镜。   远在天外的哈勃望远镜当然只能通过远程操作进行观测。   不过哈勃望远镜不是静止地坐落在高山上,而是“悬浮”在太空,并以每90 分钟绕地球一圈的高速在运行着。不仅它锁定目标的操作异常复杂,还必须时刻 注意瞬息万变的方位,避免被邻近的地球、月亮挡住视线,更要躲过太阳光的直 射。为了防止意外,使用哈勃望远镜的天文学家需要在至少一个月前将观测计划 提交给控制中心,由他们仔细审查、确认万无一失才能通过,并编写成计算机程 序。地球上的控制中心每星期上传一次指令,给哈勃望远镜布置下一个星期的运 作,非不得已绝不会临时更动。   这样,随机出现的超新星不可能在哈勃望远镜的计划之中。   珀尔马特却很有信心。他们已经完善了寻找超新星的“流水线”方式,不仅 “随要随有”,还能“指哪打哪”。他们可以事先设定好哈勃望远镜便于观测的 天域,然后在一个月前后分别进行两次观测,其中肯定会有超新星出现。   他的申请又一次撞到科什纳的枪口上。作为决定哈勃望远镜时间分配的权威 之一,科什纳出言阻扰。他指出哈勃望远镜的使命是进行地面望远镜无法胜任的 天文观测,没必要为超新星浪费、冒险。还好主持分配的负责人十分欣赏珀尔马 特的创新精神。他几经斡旋,达成了一个折中方案:同时给伯克利和哈佛的团队 提供时间,一碗水端平。科什纳也就不再反对动用哈勃望远镜观测超新星了。   只是两个团队之间的积怨又加深了一层。在学术会议上,几乎很难再看到科 什纳与珀尔马特同时出现。   × × × × ×   珀尔马特公布最初结果的那年,里斯还是哈佛的研究生,正在分析他们当时 仅有的第一颗超新星数据。一天,导师科什纳领着来访的特纳和古斯走进他的办 公室,鼓励他汇报一下最新进展。面对突然出现的三位学术名人,里斯惴惴不安。 他的结果显然不靠谱:在哈勃图上,他的超新星不在那条直线上,也不在它应该 在的一侧,而是落到了另一边。   特纳乐了,这个与珀尔马特相反的结果倒正是他希望看到的。研究生难为情 地解释,这只是他们的第一次尝试,可能实验、计算上有错,也可能误差太大, 总之不可靠。   伯克利那最初七颗超新星的论文在一年后的1997年7月正式发表。同时,使 用哈勃望远镜的观测获得了预期的成功,给他们提供了从两颗新的超新星上获取 的更高精度、可靠得多的数据。不妙的是,这两颗星与前面七颗星的表现不一致, 在哈勃图上跑到了直线的另外一侧。   经过仔细核查,他们发现当初和新的超新星中各有一颗其实不是Ia型,应该 去除。但剩下的那颗新的还是顽固地在与原来的六颗唱着反调。他们面临一个窘 境:新的这颗星只是孤证,却是哈勃望远镜测量的结果,比原来的几颗的误差小 得多。但是否为它推翻刚刚已经发表的另外六颗星的结论?   他们在10月初发表了这个尴尬的结果。因为用哈勃望远镜测量超新星本身就 是一个重大突破,他们不能落到对手的后面。果然,哈佛的搜索队几乎同时也发 表了论文。两篇论文都强调了哈勃望远镜的技术优势,反而对超新星的具体结果 淡然处之,未下结论。   × × × × ×   里斯毕业后来到伯克利的粒子天文学中心做博士后,继续他的数据处理。他 已经把计算过程反复修改、更新了无数遍。虽然越来越自信,他的超新星总还是 固执地处在哈勃图上不应该的那一侧。   以天文学家为主的哈佛搜索队十分松散,人员遍布世界各地的天文台。施密 特结婚后伴随妻子搬去了澳大利亚,经常往智利的天文台奔波。他们团队的联系 全靠日益成熟的电子邮件,辅之以时区混杂的越洋电话。里斯和施密特保持着密 切的电邮、电话联系,每次完成一项计算都要交给对方进行独立核查。作为警示, 他们在那一系列电邮中分别以“弗莱希曼”、“庞斯”署名。几年前,美国化学 家弗莱希曼(Martin Fleischmann)和庞斯(Stanley Pons)大张旗鼓地宣布他 们用简单的设备实现了室温下的核聚变(cold fusion),造成巨大轰动。但他 们这个“历史性突破”很快被证明不可重复,成为科学界一桩丑闻。   施密特每次看到里斯的邮件都忧心忡忡。他知道里斯聪明绝顶,但觉得他还 年轻、不够细致,才会一次次得出意外的结论。但他的疑虑随着一遍又一遍的验 证逐渐消散。不仅是那第一颗,他们随后测量的几颗超新星的确都在哈勃图的 “错误”一侧。同时,他们也得到珀尔马特那边的结论也在发生变化的消息。   同为年轻人,里斯在伯克利经常与珀尔马特那班人一起打球游乐,互相取笑 对方在超新星项目上的不足。他知道在超新星的数量上他们不可能赶上对手超前 的进度,但相信自己的计算方法略高一筹,可以在质量上取胜。但更迫切的是时 间。他能够感受到双方都进入了最后的冲刺,终点已经在望。   在竞争压力之外,里斯还面临着另一个时限:他定在1998年1月10日结婚。 1997年的年底,他把自己关在因为圣诞节假期而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日日夜夜 起草论文。1月4日,里斯把草稿寄给施密特审阅。8日,施密特回信道:“你好, 宇宙常数!”。   施密特和里斯终于各自都有了强劲的自信:他们这个结论有99.7%的可能是 正确的。宇宙的膨胀速度既不恒定,也没有因为引力减慢,而是在加速:因为他 们测量的超新星都坐落在哈勃图中加速膨胀的那一侧。这只能用特纳、皮布尔斯 等人复活的宇宙常数解释。   他们随即把起草好的论文转寄给全体成员征求意见。里斯忙里偷闲,回家乡 举行了婚礼。他没有忘记天文学家的身份,把蜜月安排在夏威夷,可以“顺便” 去那里的天文台帮忙。旅途中他们再度路过伯克利,他强拉着新娘又跑到办公室 打开计算机查看邮件。信箱里已经塞满了大家对论文底稿的反应,支持和反对的 几乎参半。   最直截了当的信件来自他们的导师科什纳。他在邮件中写道:你们内心里知 道这是错的。但你们的脑子在告诉你们要发表……   科什纳对珀尔马特不得不更正才发表的结果毫不惊讶,他从来没有信任过伯 克利那群物理出身而混迹天文的年轻人。他也清楚自己的门徒里斯和施密特为了 避免重蹈弗莱希曼和庞斯的覆辙已经竭尽过全力。但他的内心还是不能够接受他 们的结论。仅仅几年前,他为这个项目提交的资金申请书的副标题便是“利用Ia 超新星……测量宇宙膨胀的减速”。   十来年前,科什纳在研究1987A超新星的来源时曾经犯过一个错,不得不事 后纠正已发表的结果。他很不愿意重复那个经历,尤其是在宇宙常数这么一个举 足轻重的历史性概念上。珀尔马特刚刚因为一颗超新星否定了前面六颗的结果, 而他们手上才刚刚有四颗超新星,如果仓促发表了很快又要更正该如何是好?   在新婚妻子责怪的眼神下,里斯自顾自地坐下来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再次 论述他的信心。他回应科什纳说,既不要用心也不要用脑,应该用眼睛看这个结 果。毕竟,他们都是天文学家。   信件发出后,他就伴随妻子度蜜月去了。当妻子抱怨地问道他们以后的日子 是不是都会时常这样被他“重要的工作”搅乱时,里斯回答:不会,不会。只是 这一次……真的是不一样。   × × × × ×   施密特向里斯发出“你好,宇宙常数”电邮的那一天,珀尔马特正在美国天 文学会的年会上作报告。他向在场的记者介绍,他们已经有了40多颗遥远超新星 的数据。他骄傲地宣布,今后,如果要知道宇宙的归宿,你会去咨询实验天文学 家而不是哲学家。   还不到40岁的珀尔马特应该很庆幸他大学时在物理与哲学之间所做过的选择。 他更没忘了强调:重要的不是宇宙的归宿本身,而在于人类能够通过科学的手段 认识宇宙的归宿。   在那几个月里,珀尔马特在各地做了多场学术报告。他展示的数据越来越多。 与里斯看到的相同,他们后继的超新星也都跑到了哈勃图上的另一侧。但因为事 关重大,他始终没能直截了当地揭开宇宙膨胀在加速这个惊天秘密。在那次年会 上,伯克利和哈佛两个团队都只是提出宇宙的结局不会是坍缩,而是永远地膨胀 下去。   2月22日,珀尔马特又在一次会议上作报告。曾经是他的队友但后来“叛变” 到哈佛团队的菲利彭科(Alex Filippenko)坐在下面,紧张地聆听他的每一句 话。这一次,珀尔马特还是只提到他们的数据中可能有宇宙常数存在的证据,依 然没有明确其含义。菲利彭科如释重负。接下来便是他的演讲,而他来之前就已 经得到了团队的授权。在展示数据之后,他不再含糊其辞,旗帜鲜明地表明地遥 远超新星的测量结果意味着宇宙的膨胀在加速。   虽然不及室温核聚变事件时的疯狂,宇宙膨胀在加速也是一起震惊科学界的 重大发现,立刻引起了媒体的轰动。里斯、施密特、科什纳等一时都成为当地电 视台追逐的明星。他们的感想在各大报刊中转载。引用最多的是施密特回忆他最 初的反应:一半惊异一半恐惧。惊异在他压根没料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结论;恐惧 则因为他觉得天文学界不可能接受这么一个结论。   那个时刻,伯克利团队已经有了42颗超新星的数据,哈佛搜索队只有16颗。 但哈佛数据中的误差只有伯克利的一半,因此具备更多的自信。用里斯的话说, 他们这几只乌龟终于超越了珀尔马特那只兔子。伯克利的人很不服气,对《纽约 时报》记者抱怨哈佛那几个人只是验证了他们的结果,却在公关游戏上赢得了先 机。   科什纳也在《纽约时报》采访中表达了由衷的感概:你知道世界上最强大的 力是啥?不是引力,而是嫉妒。   伯克利和哈佛的这两支队伍从一开始就处于互不相容、近乎你死我活的争斗 之中。这个激烈的竞争是他们能在短短几年内克服无数困难、开创宇宙学新纪元 最强大的动力。而有意思的是,他们互相隔绝、几乎完全不合作的运作方式也带 来意外的收获。   施密特的恐惧不是空穴来风。除了那极少数“无赖天文学家”,天文学界的 共识一直是宇宙膨胀速度恒定,只可能会因为引力作用有微不足道的减速。没有 人认同宇宙常数的存在、宇宙膨胀会加速。与发现宇宙膨胀所依据的造父变星不 同,超新星是一次性事件,其测量结果无法重复核对,因此更难取信于人。   但伯克利和哈佛这两个团队各自独立地寻找到不同的超新星,使用完全不同 的测量和数据处理手段,互相之间从来没有因为交流而“作弊”过。他们却殊途 同归,得出了同样的、事先都没有预料过的结论。这不能不令人信服。   珀尔马特说,两个团队的结果是“暴力的和睦”(“in violent agreement”)。   × × × × ×   这两个团队之间的竞争也没有因为他们共同的成功而结束。在那之后的十来 年里,他们为究竟是谁最早做出这一发现、谁最先公开发表等等在多个场合打了 无数的笔墨官司——尤其是在国际性大奖的评比之际。   直到2011年,已经不再那么年轻的珀尔马特和施密特、里斯因为这项历史性 贡献分享了诺贝尔奖。 (三十)称量星系的体重   1998年底,《科学》杂志将宇宙加速膨胀的发现评为该年度的科学突破,用 了一个夸张的爱因斯坦漫画做封面。   那个白发飘逸的爱因斯坦在烟斗里吹出一个个越来越大的“宇宙”,似乎在 对他的创造满脸惊异。其实,把爱因斯坦抬出来作为宇宙加速膨胀的象征颇具讽 刺含义。   爱因斯坦先是为了让宇宙既不膨胀也不收缩而在广义相对论场方程中无中生 有地引进了一个宇宙常数项。随后,他在膨胀宇宙的事实面前承认犯错,立即并 永远地摒弃了这个数学上不优美的累赘。他没想到这宇宙常数项会在几十年后死 灰复燃,成为宇宙加速膨胀的动力,见证他的一错再错。   那年的10月4日,特纳和皮布尔斯在1920年沙普利和柯蒂斯“世纪大辩论” 的同一个礼堂中做了一场新辩论。这是1990年代天文学家复活的一个新传统,不 定期举办。那年原计划是由皮布尔斯与施拉姆(David Schramm)辩论宇宙常数 存在的可能性。施拉姆不仅是大爆炸宇宙学家,还是个业余飞行员。1997年底, 他在驾驶自己的飞机回家途中不幸坠机遇难。   作为施拉姆的同事和契友,特纳接替了他的角色。这场辩论也同时成为纪念 施拉姆的仪式之一。只是在宇宙加速膨胀发现之后,宇宙常数的存在已经不再有 辩论的必要。年方半百的特纳兴致勃勃,提出干脆辩论一个大问题:宇宙的本质 已经被解决了吗?(The Nature of the Universe: Cosmology Solved?)   特纳曾经为神秘的暗物质编造出一个大名:“胆小鬼”。那年,他觉得“宇 宙常数”这个名词太拗口且含义不清,再加上宇宙的加速膨胀是否就是因为爱因 斯坦的宇宙常数也尚未定论,他提议干脆把这个新因素叫做“暗能量”(dark energy),与兹威基那能减慢宇宙膨胀的暗物质直接对应。作为一个在此之前毫 无所知、看不见摸不着却又能推动宇宙加速膨胀的神秘力量的名字,暗能量简单 上口名至实归,立即就被广泛接受。   对特纳来说,1998年是划时代的。广义相对论,加之暗物质和暗能量,已经 能够完整地描述我们的宇宙。从这一年开始,宇宙学成为一门精确的定量科学, 足以解答宇宙的本质——与当年柯蒂斯口口声声“需要更多的数据”形成鲜明的 对比。   稳健、低调的皮布尔斯表现平平,只是指出不能过于乐观。善于演讲的特纳 则意气风发。他尤其擅长的是用投影仪展出一系列自己手绘的图片,花里胡哨引 人入胜。这场辩论基本上成了他一个人的表演。   当然,在做到精确定量之前,他们还面临着一个挑战:那神出鬼没的暗物质、 暗能量究竟有多少、在哪里,又如何度量?   × × × × ×   1936年春季的一天,一个陌生人走进《科学新闻快报》(Science News Letter)杂志编辑部,拿出一大摞手稿,要讨论他在广义相对论中的一个新发现。   编辑对这类不请自来的“民间科学家”早已司空见惯,礼貌地接待了他。那 人英语很差,专门带了个朋友翻译。经过一番艰苦交谈,他们了解到这人名叫曼 德尔(Rudi Mandl),出生于现在的捷克。他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在奥地利军队服 役,被俄国俘虏到西伯利亚当苦力。自己逃回来后,他在维也纳完成学业获得工 程学位。后来他满世界颠沛流离,在南美、欧洲多个国家流浪。来美国后,他在 一家餐馆打工谋生。   曼德尔的想法直截了当:爱丁顿的日全食观测证明光线会因为太阳的引力拐 弯,就像光线被棱镜折射。这样,应该可以利用太阳的引力做透镜,聚集观测太 阳后面的星星。杂志编辑对这个诡异的想法无法定夺。他们出钱给他买了张火车 票,让他自己去普林斯顿找爱因斯坦讨论。   那年4月17日,全世界最著名的科学家在家里会见了这个餐馆伙计。他们直 接以德语交流,倒是相谈甚欢。爱因斯坦没有觉得曼德尔的想法怪诞,因为他早 在1912年就琢磨过这个叫做“引力透镜”(gravitational lensing)的问题, 那时还没有广义相对论。   光线因为引力拐弯其实并不是因为广义相对论才有的。传说中伽利略曾在比 萨斜塔上扔下来两个重量不同的球,以它们的同时落地证明亚里士多德的谬误。 虽然这个传说没有根据,这个实验本身却并不离谱。因为在牛顿力学中,引力与 质量成正比,而力所产生的加速度与质量成反比。这样,物体在引力场中的运动 与其质量无关(这里姑且不追究所谓“引力质量”与“惯性质量”的概念区别)。   即使是没有质量的光,也可以被认为遵从同样的运动轨迹而被引力扭转方向。 区别只在于光的速度非常大,它受引力影响偏离直线的幅度也就非常小。   在爱丁顿那次远征的五年前,爱因斯坦的助手、德国天文学家弗劳德里希 (Erwin Finlay-Freundlich)就曾远赴俄国观测1914年8月21日的日全食,以验 证星光受太阳的影响。他不幸赶上了随即爆发的第一次世界大战,被俄国人拘捕 而错过机会。直到一战结束后,爱丁顿才在1919年得以成功拍摄日全食时的恒星 位置,证实光线的弯曲。那时广义相对论已然问世,这个新理论预测的光线弯曲 幅度比经典力学大一倍,更接近爱丁顿的观测结果。   无论是经典力学还是广义相对论,太阳对光线的“折射”都微乎其微,没法 真的当透镜用。所以,即使在爱丁顿震惊世界之后,爱因斯坦也没再琢磨引力透 镜问题。曼德尔来访时,他已经忘了20多年前做过这道题,又陪着来客一五一十 地从头推导了一遍。   曼德尔回家后,他们还继续通信交流。只几个月后,爱因斯坦似乎又失去了 兴趣,不再回复曼德尔的频繁探询。无奈,曼德尔再次向《科学新闻快报》求救, 要他们去催一催。好奇的杂志社便去信询问。爱因斯坦很快回复:是的,是的, 曼德尔的想法有点意思,我正准备发表论文。   随后,爱因斯坦给《科学》杂志提交了一篇不到一页篇幅的小稿件,发表在 该刊的“讨论”栏目中。他没有把曼德尔列为共同作者,而是以第一人称和罕见 的聊家常方式开篇:“不久前,曼德尔来看我,要求我发表一项我应他要求所做 的计算结果。这份笔记兑现他的愿望。”在这篇短短的文章里,他详细描述了引 力透镜的原理,但两次强调不可能真的观察到这一现象。   爱因斯坦还在投稿信上专门向编辑解释,“请让我感谢你们的合作,这篇小 文是被曼德尔先生从我这里硬挤出来的。它没有什么价值,但会让那个可怜家伙 高兴。”("Let me also thank you for your cooperation with this little publication, which Mister Mandl squeezed out of me. It is of little value, but it makes the poor guy happy.")   毕竟是出自爱因斯坦,这篇“没有什么价值”的稿件在1936年12月4日的 《科学》杂志上发表。   引力透镜的概念其实也早于爱因斯坦,在牛顿建立经典力学后不久就曾多次 被提出。但还是因为曼德尔不依不饶的“硬挤”,它才得以堂而皇之地在著名学 术期刊上面世。在那以后,凡是与引力透镜有关的介绍甚至术语都与爱因斯坦的 大名相连。   × × × × ×   锲而不舍的曼德尔自然不只是在爱因斯坦那里下功夫。他像其他“民科”一 样广泛联系了众多的名家,但只有爱因斯坦把他当回事。他联系的人中还有美国 无线电公司(Radio Corporation of America,简称RCA)的俄国工程师佐利金 (Vladimir Zworykin)。佐利金正忙于发明电视机,好奇地把这个怪念头转告 了他的朋友、天文学家兹威基。   兹威基自己就是以类似的怪点子著名,马上就领悟了其中的价值。爱因斯坦 不是天文学家。他眼里只有太阳那样的恒星,不足以凸显引力透镜的效应。兹威 基的眼光深远得多。他正在研究的星系由几亿、几十亿颗恒星组成,其引力比太 阳便大了几亿倍。尤其是,星系中还有他刚刚发现、定义的暗物质提供更多的引 力。   正是这个可能性激发了兹威基的兴趣。他意识到引力透镜的价值不在于观察 遥远的星星,而是反过来观测“透镜”本身。如果能够观察到引力透镜效果并测 量光线因之折射的程度,就能相当准确地推算出作为透镜的那个星系的总质量乃 至内部的质量分布。与鲁宾和福特的星系旋转速度分布类似,这是一个精确测量 星系质量更新、更好的方法。   就在爱因斯坦论证引力透镜不可能实现的一年后,兹威基就在他提出暗物质 概念的那篇论文中同时指出利用引力透镜作为寻找暗物质的手段。当然,他没法 将自己的创见付诸实践。与他另外提出的中子星、超新星等许多概念一样,他超 前历史太多。   × × × × ×   1979年,正是在暗物质概念逐渐被接受时,天文学家第一次在观测遥远的类 星体时看到了引力透镜效应。这个几代天文学家和一个餐馆小工的想象由此进入 实践领域。   要实现引力透镜的作用,不仅作为“透镜”的星体需要提供足够的引力,它 与地球以及远方的发光体必须构成一条直线,让发出的光穿过透镜(掠过星体) 来到地球。人类在地球上没有办法操纵恒星、星系的相对位置,只能被动地等待、 寻找合适的时机。这是为什么弗劳德里希、爱丁顿等人必须等待日全食的机会。 因为那时只能用太阳做透镜,只有在日全食月球挡住太阳本身的强光时才能观察 到它折射的远方恒星的光。   严格来说,引力透镜并不真的是个透镜,或至少日常意义的透镜。普通的透 镜是人们根据光学原理精心设计磨制的,可以把把远方到来的所有平行光束全部 聚集在一个点——焦点——上,因此起到放大光强的作用。恒星、星系的引力对 光线的偏折是天然的,并没有一个特定的焦点。或者说,光源与透镜构成的那条 直线上处处都是焦点,分别聚集了穿过透镜不同区域的光线。这样,地球并不需 要处于某个特定点时才能观察到引力透镜现象,只要与光源和透镜三点成一线时 就有可能。而且,伴随着这三者几何关系的微妙差异,还能观察到不同的神奇图 像。   爱丁顿寻找并证实的是被太阳遮挡的恒星位置在天幕上与没有太阳遮挡时相 比有偏移。因为恒星的光线被太阳偏折,那往后延长的“视线”落到了天幕上略 微不同的地方。他看到的是恒星光线从太阳的一侧通过时被偏折而形成的影像, 比原来的恒星位置向远离太阳的方向挪开了一点。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因为 他并没有去寻找引力透镜。   然而,恒星的光同时也可能从太阳的另一侧通过而来到地球。假如爱丁顿能 同时拍摄到两边的光,他会看到同一个恒星的两个影像分别处于太阳的两侧。如 果同时还拍摄到恒星从太阳上下通过的光线,就会看到上下左右四个影像。这个 造型被称为引力透镜的“爱因斯坦十字”(Einstein cross)。   如果地球、太阳、恒星能形成最理想的对称形态,太阳周围各个方向都会传 来该恒星被偏折的光,汇聚在地球这一个点上。这时能观察到的恒星影像是一个 完美的圆环——“爱因斯坦环”(Einstein ring)。   太阳与地球的相对位置时刻在变化,日全食的机会又极少,这些理论上的推 测与爱因斯坦对引力透镜的结论一样,不可能实现。但如果像兹威基那样把眼光 放开到太阳系之外,以遥远的星系做透镜观察更遥远的星系,这样的可能性便不 再渺茫。在哈勃望远镜强大的威力下,这些海市蜃楼般的天文奇观一个个地展示 在人类眼前。   如果兹威基还活着,令他欣慰的不只是这些幻境般的美图。果然如他所预料, 引力透镜在1990年代成为探测暗物质的最重要手段。   1988年,美国天文学家泰森(Tony Tyson)在观测中看到一张壮观的照片。 他拍摄的是一个距离地球约50亿光年的星系团,其中有着一万亿个星系。那些星 系只是照片上的亮点。泰森注意到亮点之外还有一些不规则的影像。他意识到那 不是来自该星系团本身,而是星系团背后另一个更远的星系的光。那个星系距离 地球有100亿光年,它的光在经过前面的星系团时受到引力影响,形成了一个相 当强大的引力透镜。   正如兹威基曾梦想的那样,泰森建立起计算机模型模拟星系团中的质量分布 和对更远方的星光的引力影响,重构引力透镜的形状。通过与实际测量的效果对 比,他推算出星系团的质量分布。   这个质量分布图看起来像中世纪的城堡。上面每一个尖峰是一个星系的所在, 那里的质量最密集。但令人惊奇的是在尖峰之间——也就是星系之间——也有质 量存在。那正是我们视觉宇宙中的完全黑暗之处,应该是空空如也的虚无,却依 然有着相当的质量分布。   事实上,虽然那些地方的质量密度不如星系所在尖峰处那么高,它们占据的 空间范围却大得多。因此,这些在星系之间散布的、看不见的质量在总体上是星 系中可见的寻常质量的40倍。   在鲁宾和福特通过星系旋转速度证明星系中有暗物质之后,泰森的成果表明 暗物质不仅存在于寻常物质所在的星系里,还“独自”弥漫于没有寻常物质的虚 空中。这更让科学家相信暗物质是无所不在的。它此时此刻也正散布于我们的周 围,甚至我们人体之中,而我们对它浑然不觉。   但我们现在不仅知道暗物质的存在,天文学家还有了探测它的工具。通过引 力透镜,他们可以越来越精确地测定星系、星系团中的质量分布,无论其组成是 发光的恒星或宇宙尘埃,还是看不见但属于“寻常物质”的黑洞,抑或是不寻常 的暗物质。只要它们贡献、参与引力作用,都会在宇宙透镜中现身。   由此,天文学家终于有办法为星系称量体重,也就对宇宙中的质量分布有了 更准确的认识。这也是特纳能有信心地宣布天文学进入精确定量科学的重要因素 之一。   × × × × ×   曼德尔在与爱因斯坦讨论引力透镜时,还提出过进一步的假想:也许过去某 个时刻地球正好处于一个引力透镜的焦点上遭到来自天外的强烈辐射,引发地球 上生物病变而发生大灭绝。也许那是恐龙末日的缘由。爱因斯坦没有买他这个真 正“民科”式想法的帐。   他们俩后来没有再打过交道。爱因斯坦在《科学》上发表的那篇小文的确让 这个“可怜家伙高兴”。曼德尔后来依然浪迹江湖,四处推销他的各种发明创造。 每次他都会拿出那篇文章,摆出一副“兄弟当年与爱因斯坦合作科研”的派头。 不过他还是没能混出名堂,去世时默默无名。   皮布尔斯和特纳的辩论结束时,担任主持的天文学家盖勒(Margaret Geller)回顾道,80来年前沙普利和柯蒂斯在这里辩论时,还没有宇宙大爆炸的 概念。如果想象一下,80年后坐在这里的天文学家还会用我们今天的概念描述宇 宙吗?她请在场的天文学家投票。结果超过半数举手认可那时候又会有一个崭新 的、现在尚未认识到的宇宙模型。看来特纳的天花乱坠并没能说服自己的同行。   在新的模型到来之前,他们还必须构建、完善今天所认识的宇宙。一个含有 暗物质、暗能量,并能精确定量地描述天道运行的理论。 (待续) ※※※※※※※※※※※※※※※※※※※※※※※※※※※※※※※※※※※ 本期编辑:方舟子 本期校对:古平 审 稿:方舟子、古平、太蔟、应帆、紫弦、自如、笨狸、程鹗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newxys2.com 订阅《新语丝》月刊,请寄信到xys_gb-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寄信到xy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信到xys_friend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