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19/09(第三〇八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newxys.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卷首诗】            §    乡村即景                     § 应 帆:乡村即景         §    ·应帆·                  § 【牛肆】             § 这里的雨点肥大而执著                  § 敲醒朦胧的众生和万物 劳 柯:故乡的月亮       §     故乡的池塘      § 一匹瘦马在坡上停顿喘息 故乡的同花菜       § 仿佛拉不动这厚重的光阴                    §  【丝露集】            § 天晴时有小鸟表演极速坠落                  § 触地的刹那娇啼着振翅飞起   北 城:龙舟调(外二首)     § 黄镇坤:山野凉亭       § 夜色中草类和植物被车灯曝光    张雪昆:断舍离          § 它们在春风里翻波作浪的游戏                    §   【网里乾坤】           § 有一个人在乡下的春天辛勤劳作                    § 要把他的篱笆粉刷成更动人的白  商 周:从阴阳五行到望闻问切  §    夏 沙:达克效应与认知的四个阶段 §                    § (寄自纽约) 【网萃】             §                   §  王先鞭:父亲(二十三~二十五)  §                   §  【网讯】∽∽∽∽∽∽∽∽∽∽∽∽∽∽∽∽∽∽∽∽∽∽∽∽∽∽∽∽∽∽∽ ◆ 新建立电报群(Telegram)“方舟子频道”:t.me/fangshimin和“方舟 子读者群”:t.me/fangshimin_tg ◆ 新建立开砸啦(Kaizala)“方舟子频道”,入群代码:1008419879;“方舟子 读者群”,入群代码:3921337180 【牛肆】∽∽∽∽∽∽∽∽∽∽∽∽∽∽∽∽∽∽∽∽∽∽∽∽∽∽∽∽∽∽∽ ◆             故乡的月亮                  ·劳 柯·   我的故乡在鲁西南一个小村,那里没有清秀的山,也没有涓涓的小河,一马 平川全是绿油油的庄稼。在我儿时的记忆里,中秋节的月亮总是出来的特别早, 太阳刚刚没入西方的低平线,月亮就会从东方露出它橘红色的额头,不一会儿就 是整张脸,圆圆的,就如我渴望已久的月饼。   中秋是我们那个地方最忙得时候,无论月亮怎么的美,记忆中的故乡的人总 不会如电影里一样坐在月亮下吃葡萄和月饼,欣赏月亮的脸,沐浴月亮的光。他 们总是在月亮都有一杆高的时候,还趁这月光在地里干活。有好几次,月亮都上 了中天,我的父亲才从地里回来。   那个时候收花生都是一棵一棵从地里倒出来的,等把花生收完了,就要耕地 种冬小麦。有牛耕地的人家很少,我们家,大伯家和叔叔家才一头耕牛,所以大 部分地是父亲和姐姐用铁锹一锹一锹的掘出来,或者是用抓扣一扣一扣倒出来的。 父亲的腰不好,每一次从地里回来都疼得厉害。父亲就趴在凉席上, 让我站在 他的背给他腰踩。我大概有四五十斤重,我给父亲踩背,感觉父亲的脊椎骨扎我 的脚。   每一次给父亲踩完背,父亲就会把他的两只大手捂着我耳下把我往上揪,直 到我的脚离地,我喜欢那种感觉,喜欢父亲大手上的温度和那淡淡泥土的香味。 父亲说每天揪一下就会长高,长得高高大大的有力气干活。我毕竟没有长高,可 是我在父亲的心目中可能已经长得很高很高。   虽然很忙,但中秋节吃月饼我们家从来没有落下过。我每一次都很渴望月饼, 但每一次吃了第一口以后就不想吃第二口。那个时候月饼总是很硬,里面除了一 些青红丝以外就是一些干面。小的时候从来没有吃过好吃,但我仍然不喜欢吃月 饼。   那个时候的月饼论斤,一斤两个,用烧纸包着。在月饼的正面会有张红纸盖 着,红纸上用黄色的字写着月饼两个字,记忆中那个时候的月饼没有什么牌子。 等父亲从地里回来,吃了晚饭,母亲就会把月饼打开,拿出一个来,切成五块, 把另外一个用纸包好。我的三个姐姐总是吃的很香,而我总是难以下咽,母亲的 一块总是留到最后,看我们都吃完了,她会问我们还要不要吃。   时光一晃就是二十多年。如今我坐在院子里,过了一个没有月饼的中秋节。 刚刚给父母打过电话,那里已经是八月十六,母亲说现在的孩子太浪费了,她说 大姐的女儿给他们买了一盒月饼花了三百块。父亲说在我小的时候一斤月饼才五 毛钱,他还补充说这三百块钱一盒的月饼没有什么好吃的,只是比过去的软了一 些。母亲问我有没有吃月饼,是硬的还是软的。我说我刚吃过,是硬的,我喜欢 吃小时候的硬月饼。   我抬头看看月亮,月亮的脸上似乎有黑黑的影子,看久了发现那是一个美丽 的身影。我问父亲:“大,月老娘上那个人是谁?”父亲说:“是嫦娥!”是的, 在异国他乡,我又看到了故乡的嫦娥。 ◆             故乡的池塘                  ·劳 柯·   村南原本没有池塘,是一大片粘土地。说来也怪,村子的东边和西边是沙丘, 村北虽然没有沙丘,但也是松软的沙土,村南却是坚硬的粘泥地。村里的人说村 南的淤地是相应政府的号召深耕土地时村民挖出来的。   生产队解散以后,村里开始大面积地种植花生。花生喜欢松软的沙地,粘土 地也就被闲置起来。后来村里要办厂,这片地也就有了用处,因为粘土是烧砖的 好材料。为了就近取材,村里就村南建了三个砖窑。不几年工夫,那片坚硬的粘 土地就变成深深的坑,随着砖不断地往外运,坑也就越来越深,面积越来越大。   后来粘土用完了,砖窑停产了,一个从村东头到村西头大池塘却留了下来。   有了水自然会有树。这些树有些是自生的,有些是村里人种的。村里人种树 是为了卖钱,当然不会种垂杨柳这样的观赏性的树,大多是白杨树和梧桐树,这 些树的树叶大,风吹过的时候沙沙地响。   九十年代前我们村还没有通电,夏天的晚上家里热得厉害。干了了一天活的 村民们会提着水,端着饭到池塘岸边,边吃饭边聊天,饭吃完了,就把碗放在旁 边,跳到池塘里洗身子,然后上岸躺在凉席上说话。说累了就睡觉,什么时候醒 什么时候回家。在有月光的晚上,即使到了下半夜,在池塘岸边也会听到说话声 或者香香的鼾声。   我们小孩晚上是不能跳到池塘里去的,但是在白天那里却是我们的天堂。洗 完了晒,晒干了再跳进去,每个小孩的皮肤都晒得黝黑黝黑的。有的孩子会摸鱼, 一个猛子扎进去,不一会手就会拿着一条鱼。我不会摸,但也特别想抓鱼,闹着 父亲给我买鱼钩,闹了好几天父亲才给我买了一个,不过只用过一次,就被鱼吃 走了。那天我在池塘边一直呆到天黑,从西头找到东头,也没有找到吃我鱼钩的 那条鱼。   有的时候因为雨水少,池塘里的水位会下降,岸边的淤泥也就会露出来。我 们就把这些挖开抓泥鳅。泥鳅是土黄色的,所以要把每块淤泥都从手里挪一下才 能找到它们,不过泥鳅的身体滑,即使看到他们也很难抓住,掉在淤泥上只一会, 它们就会重新消失在淤泥里。我们往往都是忙活一天,也只能抓住一条两条。   村里后来把池塘分成了三块养鱼,于是池塘就变成了鱼塘,当然也就不允许 人去洗澡或者抓鱼了。不知道村里养鱼到底获利没有,只记得有一次县里人来检 查,村里事先把所有的鱼都归在一个池塘,等县领导来的时候把鱼网出来给他们 看,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鱼。等县领导走了以后村里把网出来的鱼分了,我们 家还分了两条。   再后来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了,人越来越少,鱼塘也荒废了。家里先是装了 电扇,后来又有人家装了空调,夏天去池塘边乘凉的人也没有了,原本硬硬的光 滑的岸现在长满了杂草。   我已经不记得我最后一次在池塘边乘凉是什么时候。 ◆             故乡的同花菜                   ·劳 柯·   离开家乡已经有二十年,虽然我每年都回去,不过我对家乡的记忆仍然停留 在离开以前。   我生活的村子东西长,南北较窄,村东和村西有两个大的沙丘。听村里的老 人说过去有看风水的先生路过我们村,看了我们村的位置,直摇头说我们村不可 能有大的发展,也不可能出现什么大人物。问其原因,他说:村具有蛇形,但蛇 头和蛇尾被牢牢地压住。   为了固沙,小时候沙丘上种满了同花菜。同花菜其实不是菜,是一种灌木, 没有什么树干,矮矮地爬在地上,之所以称它为菜是因为它的花可以吃。每年三 月底,同花菜就开始开花,花期一直可以持续到六月份。小时候经常在沙丘上玩, 饿了就摘一些同花菜吃,甜甜的。   同花菜的花和槐树的话形状相似,而颜色不同。花很小,像小喇叭。很多花 长在一根软软的绿藤上,像一个个的小灯笼挂在树枝上。槐树的花大多是白的, 略带一些黄色,而同花菜“喇叭”边沿是白色的,越往“喇叭”入口处颜色由粉 红而深红。春天风是少不了的,于是红白绿相间的花穗就在风中摇曳。   同花菜的花不仅可以生吃,而且和面和在一起用油煎更好吃。小时候每到春 天,家家都煎同花菜饼吃,放学回来,家还没有到,就闻到了香味,肚子也就不 争气起来。如果回到家发现是别人家在煎,就会有无限的失望。   父亲说村里的同花菜在58年到61年的时候救了很多人的命。那个时候村里凡 是能够发芽的都给吃了,但同花菜和其他树不同,今年吃了它的花、叶和皮,第 二年开春还会重新长出来。到了八十年代中期,沙丘上已经没有了沙子,同花菜 也就失去了它的作用,乡里为了开发耕地,就和村里商量毁掉这同花菜,虽然有 很多人反对,乡里还是派了推土机来,不几天的工夫,所有的同花菜都被推掉。   推同花菜的事都是乡里派人干的,我们村所有的大人都没有出面,而对于我 们这些孩子们那几天却是很快乐的。我是第一次见到带履带的推土机,看着它们 神奇般地在瞬间把同花菜连根拔起,我和小伙伴们都欢喜雀跃。记得我跟着一辆 推土机一个上午,它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还好推土机走得慢。乡里的领导本以 为根除了同花菜,谁曾想第二年就有很多树丫冒了出来,不几年的工夫,地里又 长满了同花菜树。后来沙丘也都分给了个人,根除同花菜的计划也就没有了下文。   不知道什么时候村里的人不再吃同花菜,同花菜真的变得毫无用处。现在同 花菜已经很少见,原来种同花菜的地方种着各种各样的树,沙丘也变成了平地。 偶尔在在某些角落能够看到同花菜,长得癞癞的,完全失去原来的风光。   不知道现在村里的小朋友知不知道这癞癞的矮矮的同花菜可以开出美丽的花, 不过在我记忆里她永远那么美丽,我想念同花菜,她美丽的花朵,她花朵的甜味 和乡味。 【丝露集】∽∽∽∽∽∽∽∽∽∽∽∽∽∽∽∽∽∽∽∽∽∽∽∽∽∽∽∽∽∽ ◆             龙舟调(外二首)                ·北 城· 信念依山,巍峨。 一句箴言镌刻在岩壁上,印证一个又一个传说, 鉴证力与美的交响,回音铿锵。 起点模糊,在时间的藤上,木质的想象一秒比一秒茂盛, 桨人合一,求证中流击水的激情。 江门中开,故事走失多年。拯救,众志成城,拼出一阙豪迈。 时间在历史的留白处打捞起太多的忧患。后人,沿着踏水而歌的名字抵达。 龙船装不下的记忆,被时光风化,号子声声,能唤回几分? 与所有的鱼竞渡,破自己的烟波。 天青色,掸去浮尘。江上,浪遏飞舟成了端午的修辞, 坦荡。墨点苍山,辽阔。 一波风景层次分明,以不倒的姿势填满《天问》。 文字,只剩下骨头。江风在纸上醒着,一些动词安静下来, 一阙豪情满江。越千重,衔得锦标归,激情又璀璨了几分。 情之切,醉千古,藏不住芳华无限,足以撼动历史。 粽子吟 艾叶,坦荡。以生命的颜色包容。 铺开一片虔诚, 装下百姓的疾苦,装下楚天的忧患,唯独装不下自己。 黎民的祈祷只剩下骨头,随江风千古传颂。 朗朗乾坤,风随云动,一腔肝胆昭日月,时间明鉴。 糯米的赤诚裹一颗红枣的衷心, 红、绿、黄、白、黑五色长命缕,合成一股五行,一股日月,搓成彩色吉祥。 捆住一个民族的目光。 护佑天下平安,祈祷众生好运。 用时间的河水,烀一锅粽子,煮透千古春秋。 菰叶裹黍。用筷子夹起一口绵香,咀嚼历史的醇厚。 闭上双眼,召集所有的修辞来回味,馨润怡人,共赴一顿跨越时空的盛宴。 璀璨的华章只能用诗歌来记录,一个粽子的思考。 屈原祭 一支箭,穿心。痛,透过时空,把一束艾蒿钉上门楣…… 今天是端午,每一条江河都是汨罗江。 滚滚逝水,惊涛咆哮,磅礴拍岸,叩问苍天, --是谁凭一身肝胆,扶正江山? 一位诗人,在秭归,瘦成一管墨笔。 木屐伐水,踏歌而行,一行浊泪,被风吹落,滴成《问天》的标点。 笔锋,穿透竹简,留下一叠叠千古绝唱,悦目了谁的楚天? 历史的废墟深处,一片楚陶的残片,在葱茏的纹络里浮出半段《离骚》。 每个字都在张望,寻一条走出沼泽的路,暖了楚江。 粽叶为舟,竞渡一世忠贞。 江山,是你抱在怀里的那块青石,一跃成殇,诗化了你一个人的楚国…… (寄自内蒙古) ◆              山 野 凉 亭                   ·黄镇坤·   山径是青山的点缀;凉亭是山径的点缀,同时,凉亭也点缀和温暖了旅人艰 辛、孤寂的旅程。   所谓凉亭,《说文解字》曰:“凉亭者,停也,人所集也。”   当然,我这儿所说的凉亭并非建在花园或公园里的那种开敞的纳凉亭榭,也 并非像有些公司专门为员工建造的供员工吸烟、喝茶和茶余饭后闲侃闲聊之用的 休闲的造型亭子,不是的,我这儿所说的凉亭是建造在乡野山间里供行路人避雨、 乘凉和休憩的亭子。   闽西山区,山多路窄,山高水长。在我小时候的印象中,村与地之间,村与 村之间,村与镇之间,村与城之间,多半都由蜿蜒、崎岖的狭小山路连接着。每 日里,乡人的生活几乎都离不开山和山路的:下地劳作,去镇上赶墟,去镇上开 会,去城里看病或去邻村走亲访友,走的都是崎岖的山间小道。   常言道:“官道十里,五里一亭”——在闽西山区,官道上有凉亭,山野小 道上也不缺凉亭了。   山野小道上的凉亭通常是由那些一心为善的好心者捐建的。这样的凉亭多半 都简陋:一方瓦楞下立四堵墙,两边开通透的门与路贯通,墙上有窗,亭内依墙 砌土台,窗台上或土台上可同时坐十多人或二十多人——这便是一座凉亭的全部。 凉亭的建材以生土、沙石、木材和砖瓦为主,单层结构。或建在山脊,或建在岔 道口,或建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要道之处。凉亭的近处也通常会有一汪清清亮 亮的泉水。这种造型简洁、轻巧又朴实大方的山间凉亭其主要功能就是遮风避雨、 乘凉休憩,因此它不追求精细华丽,不追求错彩镂金,只追求实用而已。当然, 路人坐凉亭里在休憩的同时,也可倚在窗台上欣赏凉亭周遭里的风景。一座凉亭 要是建在人来人往的要道口,那么,凉亭里多半就会有商人贩卖凉茶、小食什么 的,为路人提供方便。因此,凉亭还有个别称,叫茶亭。   一座山野小道上的凉亭虽然简洁朴实又小巧,却有它不凡的气度了。钦差大 臣来了,不拒,平头百姓来了,不拒;过往商贾来了,不拒,落魄乞儿来了,也 不拒……。无论白天黑夜,无论晴天雨天,凉亭都门户洞开,迎来送往,不分贵 贱,不眉高眼低。给你的是温暖,给你的是抚慰和惬意。   凉亭是一座建筑,凉亭是一道风景,凉亭更是一种文化。   可不是,当你走进一座凉亭,你会发现,除了立柱和门框上有可能见着楹联 外,粉墙上一定是不缺少文字的:总有一些调皮的少年或好事的“文人”用木炭 之类的在上面信笔“涂鸭”,或格言、警句,或睿语、箴言,或诗词、谜语,或 谚语、俗语、歇后语什么的,有的还图文并茂。有劝君歇息的,有表示问候的, 有抒发情怀的,有是阐述人生哲理的……让一堵白净的粉墙成了一张大花脸,一 个“诗画苑”。从表面上看,许多“涂鸭”的内容似乎很粗糙,但其中蕴含的道 理却也足以让人受用。当然,“涂鸭”的内容里也有一些是粗糙到粗俗和不堪, 这样的内容就“野画不入贵人目”了。   路人来到凉亭坐凉亭里小憩,沐几缕清风,喝几捧泉水,聊几句闲话,再细 品那些涂抹于凉亭里的丰富多彩的佳联美诗或名言睿语,别有一番情趣了,浑身 的疲惫也会随之忘却在九霄云外的。   乡里的山野小道毕竟是山野小道,它不同于城市里的通衢大道。一个人在山 野小道里踽踽行走,除了辛苦,除了汗水,一路上通常都是与寂寞为伴的。当一 个人在崎岖逶迤的山径上踽踽行走,当他爬上一道道山坡翻过一道道山梁时,口 渴了,疲乏了,此时他最渴望的是什么?我想,他除了对目的地的那份焦盼和憧 憬外,没有什么能比得上一座凉亭不期然地出现在他的眼前更让他欣喜了。   是了,一座小小的凉亭,它就像一只温热的手,一杯清香的茶,一把精致的 伞,一泓清澈的泉。远途的旅人邂逅了它,便寂聊里有温馨,僻地里不荒凉,疏 远中有回归,冷色中有暖柔,陌生里觉亲切,疲惫中感振作。一句话,凉亭虽小, 实在有语言不能罄述的妙处。其妙处,不是旅人,体会不能真切了。   假如青山是一幅画,凉亭便是画里的一钤印;假如山径是一首诗,凉亭便是 诗中一个宛转的启承。孤寂、艰辛的远旅,因有了凉亭,就变得美丽。   然沧海桑田,随公路的修建和道路、交通的改善,走山路的人愈来愈少了, 山野凉亭的用途也随之式微并风光不再。一座座挺立于山野荒郊,挺立于弯延曲 折的山径上的凉亭,因得不到保护和维修,也大多已荒废或倒塌。如今,这种原 本普惠路人,原本功德无量的公共建筑物,已然成了一道渐行渐远的风景,在其 后头,留下一抹或浓或淡的乡愁的背影。 ◆              断 舍 离                   ·张雪昆·   一   江南早晨的风景有如油画,每一个点和块都鲜艳欲滴。飘浮于饱含水分的空 气里的阳光,即使和轻微的咳嗽声碰撞,也会迸发出一片亮来,而远处那一阵银 铃般的笑声,一定荡起了一条色彩的溪流。   但是, 对于艾秋秋来说,风景并不存在,她满腹心事,正孤独一人在一个 空空荡荡的灰色世界里漫无目的地行走。一只白鸟从艾秋秋头顶飞过,一片白得 耀眼的羽毛,以很慢很慢的速度飘落在艾秋秋的掌心,很像无根无基的秋天的落 叶,很像此时此刻的艾秋秋的心。艾秋秋把羽毛衔在嘴里,眼泪模糊了细长的单 眼皮的双眼。   二   刘正在读着一本小说。书名是《沉睡者未弃倾听》。读完小说,刘正开始掩 卷沉思。   生活的意义是什么呢?生活的意义,就是你买了一桶米准备制成米饭,而那 米里却出乎你的意料长出一朵花来。   三   艾秋秋是红轩中学初中部的数学老师。艾秋秋的男朋友刘正是星辰超市的收 银员,刘正的另外一个身份,是诗人。刘正个子高而瘦,眼睛大,看谁都有一种 惊讶的样子,有一种天然的神经质在表情里。   在艾秋秋父母的眼里,刘正是一个失败的人,无钱,无房。刘正自己则从不 认为自己是一个失败的人,他把自己定位为正在走向成功的人。何谓失败?何谓 成功?失败与成功之间往往仅差一个大拇指。对于刘正而言,仅差艾秋秋的一个 大拇指。   艾秋秋心中有刘正吗?也许有,也许没有,说有,有时候感觉深刻入骨;说 无,有时候感觉迷离如雾。艾秋秋心中的刘正,时远时近。   刘正想要的大拇指,迟迟没有伸出来。   四   艾秋秋一直在心里说:“断舍离。断舍离。断舍离!”每说一次,艾秋秋会 狠劲地握一下拳头;每说一次,艾秋秋的眼圈会湿润一下;每说一次,艾秋秋会 感到自己的心如一个泥球,在一场暴雨中又塌了一块。艾秋秋就是这样,一次又 一次,在无情和柔情之间摇摆。   艾秋秋很痛苦。最痛苦的时候,艾秋秋有时想到自己要是死了就好了。死亡 是可怕的,她常常想起以前,邻居老太太一天到晚不停咳嗽的老太太死亡时的样 子。那个邻居老太太。艾秋秋常常想到她,身体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   不过,对于艾秋秋而言,比死亡更加可怕的,是在青春时早早地亲手埋葬了 爱情。   五   张仑是富家子弟。据说全城有一半的家庭在他爸办的企业里拿工资。他自己 本来也被一家上海的大医院录用,他最终还是回到县城,县医院里当一名外科医 生。县医院院长评价张仑是县医院里唯一真正喜欢当医生的医生,院长同时认为 其他人则都有跳槽的想法。   艾秋秋的闺蜜,妇产科医生王小红告诉艾秋秋:“张仑是有问题的人,他把 医生这个职业当成为赛车手了,居然和人比起了手术速度,让他的同事提心吊胆。 上一次出了大事故。他爸赔了二百万让事情无声无息了。”   虽然被张仑认定为大美女。艾秋秋却一直不认为自己是美女,单眼皮,胸有 点小,脸有点大,不过皮肤还算白,身材还算苗条。   六   刘正是个缺乏追求富贵的动力的人,他的性格和这个名叫蓝铃的小城的“庸 俗生活”一直格格不入。事实上刘正一直称蓝铃的小市民的日子为“庸俗生活”。 确切地说,刘正一直在贫困的阴影里生活。他始终表情严肃,一副苦大仇深的样 子,很少笑,不过笑起来一下子会把艾秋秋迷倒。   在蓝铃人的眼里,他似乎很可笑,有许多形式,却没有什么内容,如同一本 书,有许多页封面,内容只有一页。   今天,他的眼睛红了一下,他的眼睛又红了一下,看起来眼泪要出来的样子。   据说在西方世界,蓝色象征忧郁。那么,他是一把蓝色的钥匙,能够打开爱 情之门吗。他激动的时候,鼻子会皱起来,一条条可爱的皱纹,在艾秋秋眼里, 可爱死了。   七   艾秋秋在复习功课。准备研究生考。她的专业书下面压着一本封面已经有些 破的旧书《红楼梦》,这是应该她当初中老师的妈妈以前买的书,上面有“刘琳, 购于春风书店”几个钢笔字。艾秋秋印象中没有见妈妈读过,事实上,艾秋秋是 无意在厨房的放米的木桶下面发现的。   艾秋秋的父母亲,艾大鹏和刘琳都是医院的外科医生。收入不错,但是这两 个人太能花钱了,平常上馆子吃饭喝酒,出国旅游,买名牌包名牌衣服,所以一 直住在一套几十年前医院分配的80平米的旧房中,这旧房无论装修还是内外部设 施条件都显得很寒酸了。不过艾秋秋的父母亲依旧花天酒地,积蓄不多,实际上 他们私下与酒肉朋友透露了一下小梦想,指望漂亮女儿争个气,嫁个大款,为自 己换个别墅住住,也许,还送个豪车开开。万事皆有可能。   八   刘正怕痛。去医院打个针也怕。也怕死。死了,妈妈怎么办?刘正的父亲早 亡,刘正很小就与妈妈相依为命。刘正印象最深的,是他和朋友一起玩的时候, 如果遇到妈妈,妈妈一定会说:“你们一定不要欺负他啊,他是一个可怜的孩 子。”   九   刘正有个笔记本,艾秋秋有一天翻开,第一页写着一行字:“想飞的时候, 天空已经比囚笼还小。”   刘正经常会脸色苍白,表情悲伤,说他的心又痛起来了,艾秋秋问他怎么了。 刘正说他想起了自己的小狗白白,想起了儿时的同伴曾大力。   刘正常常想谈谈小狗白白和朋友曾大力的故事,艾秋秋总是打断他的话。艾 秋秋喜欢听快乐的故事,想快乐的事情,不想知道伤感的事情。实际上《红楼梦》 这本书,艾秋秋看了几十页就看不下去了。   十   艾秋秋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把刘正和张仑进行比较,然后设想一下自己的未来。   和张仑在一起,仿佛乘坐湖上的大船,湖面水平,风景美丽,看得见岸在那 里。平平淡淡的人生之旅。   和刘正在一起,仿佛乘坐海上的小船,风高浪急,云黑星稀,水下暗藏着鲨 鱼,关键是,看不见岸在哪里。冒险的人生之旅。   可是,如果湖上的大船上携带了违规的炸药,导火索已经点燃。那又会是怎 么样的人生。   如果海上的小船,舵手勇敢而聪明,最终顺利到达彼岸,看得见美得无与伦 比的风景。那又会是怎么样的人生。   艾秋秋屡次感觉到选择的艰难。   十一   艾秋秋到张仑家的豪宅去过。三套面积超大的别墅用长廊连接在一起,别墅 内部装潢精美,设施豪华。艾秋秋的心被如同经历了一场地震。张仑的电眼一直 含情脉脉望着艾秋秋,张仑向艾秋秋说了许多话。张仑说了些什么,自己又是怎 么回答的,艾秋秋一点也想不起来。艾秋秋心里如一团乱麻,不过乱麻里有一根 亮闪闪的钢针穿过,这钢针是艾秋秋下的一个决心:和刘正断,嫁给张仑。   十二   这里是山区和平原的结合部,如果你离开了到处都是池塘的江南的平原,在 柏油路上拐个弯,走上一条飘着独特气味的凹凸不平的小路,(这独特气味是牛 屎味和稻香的奇怪的混合物),会发现这小路即使遇到小雨也会泥泞不堪。不过, 如果遇到小雨,那路上就热闹起来,经常有癞蛤蟆或者蛇会快速越过小路,消失 在某个草丛中。如果你继续沿小路前行,会发现路越来越陡峭,而山影越来越清 晰,逐渐逐渐,如果你环顾周围,会发现自己处于群山环抱之中。   牙山村就是群山环抱之中的只有十几户人家的村庄,灰瓦白墙的房屋点缀着 青山,屋顶经常飘出袅袅炊烟。如果你从牙山村唯一的一家夫妻店走过,会听到 里面反复播放着张雨生的《大海》。   夫妻店的后面,被一片竹林环绕的地方有栋白色旧瓦房,是店主大儿子铁蛋 的房子,自从铁蛋到无锡做防盗窗生意发财以后,这房子荒废已久,就变成小儿 子铜蛋放杂物的地方。   铜蛋要去拿个木桶,他从竹林旁边的一口猪肝色的大水缸底下,取出钥匙, 走到白色旧瓦房的门前,发现门是半开着的,铜蛋犹豫了一下,伸头一看,居然 发现一只皮毛鲜艳的老虎在里面镀着步,老虎转过头,似乎也看见了铜蛋,说时 迟那时快,铜蛋把门猛地拉了一下,门咔嚓一下锁上了,接着,铜蛋听见了一声 令人毛骨悚然的怒吼。   十三   牙山村曾经是野生动物经常出没的地方,虎、狼、獐、野兎、野猪、野鸡、 野鸭给当地的猎户带来富裕的生活,加上当地人打猎之余,还种植牡丹出售丹皮, 更是富上加富。文革时期,牙山村差不多是附近地区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最向往 的地方,一个工分得四元人民币,使得牙山村(当时叫牙山公社牙山大队)曾经 远近闻名。   今天的牙山村,猎户们大多已经改行了,多数人随子女远走高飞,留下许多 废弃的房屋。山村已经连野兎和野猪也很少见到了,老虎则已经绝迹十几年。铜 蛋这次意外发现老虎的事,成为令老猎户们为之兴奋的大新闻。   有人把猎枪上了子弹,准备上房揭瓦击毙老虎,大家分点老虎肉吃。   牙山村最老的猎人李真魁也来了,肩上扛着一捆绳子。李真魁见多识广,年 轻时去过内蒙古草原和东北大兴安岭林区,在那里学会了用绳子套住野兽的绝技。 四年前,曾经有一个在湖州开饭店的钱老板出价四十万元向他预订了一头活虎。 听到虎的消息他马上和钱老板联系,讨价还价。钱老板最终愿意出价八十万元买 下活虎。   李真魁很开心。   李真魁和大家说好,在场有八个人,捕到活虎归李真魁,李真魁给铜蛋五万 元人民币,其余人一人一万元。许多人知道县医院的医生一个月才拿三千多元, 自己这么一下子就捞了一万,开心死了。   李真魁把绳子打个活结,爬上屋顶,用迅速的动作扔下几片瓦,屋顶出现一 个洞。李真魁看了看,又扔下几片瓦,把屋顶的洞又扩大了一点,李真魁伸头观 察了一下老虎的位置,然后把绳子放下去,手臂猛摇几下,绳子的活结就准确套 住了老虎的脖子,李真魁又猛地往上面一拉,老虎马上被吊了起来,老虎一面怒 吼,一面爪子乱舞,可是没有什么用,因为老虎只剩下一条腿还可以接触地面了。 大家一拥而上,把老虎捆了起来。   李真魁跑到夫妻店,给钱老板打了个电话。   六个小时后,一辆载有铁笼子的卡车就开进了牙山村。   十四   载有铁笼子的卡车行进在开往湖州的路上,路不好,颠颠簸簸的,驾驶室内 的那个肥头大耳的卡车司机一边开车一边骂,另外一个瘦长脸的卡车司机则在睡 觉。   卡车进了蓝铃县城,停在一家路边饭店门口。肥头大耳拍了一下瘦长脸的背 部:“老进,起来,我们吃点菜喝点酒。”   老进醒了,他揉揉眼睛跟着肥头大耳一起进了饭店。这时已经是中午,阳光 灿烂。   十五   老进点了一桌菜,两瓶酒,招呼一下肥头大耳:“老鸭,我们先喝起来。” 老鸭笑嘻嘻地给老进斟了一杯酒,也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两个人你来我往互相敬 酒,喝了一杯又一杯。老进觉得自己膀胱胀得慌,起身去上厕所,可是转来转去 也没有找到厕所。老进继续找,看见前面似乎有一道防盗门,老进拉不开门,用 拳头狠狠敲了几下门,摸到锁,又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门咣当一下开了,老进感 觉有人向他扔来一团黄毛毯,黄毛毯砸倒了老进。   老鸭把酒喝完,发现老进还没有回到饭桌,就出去找老进,在卡车旁看见了 血肉模糊的老进,半边脸都不见了。铁笼子是空的。老鸭赶紧打电话报警。   十六   艾秋秋在纠结中。她写了几句微信,删除了。又写了几句短信,也删除了。 最后,艾秋秋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白纸,用圆珠笔在上面写了几句话。艾秋秋打电 话给刘正,说自己马上动身去刘正家,要把一件东西交给刘正。   艾秋秋骑着一辆自行车出发了。   十七   刘正感冒发烧在家里休息,接到艾秋秋的电话马上起床把乱七八糟的家里收 拾一下。不久,又接到在五里大厦做保洁工作的妈妈的电话,说蓝铃县城东门发 现一老虎,把一卡车司机咬死了。妈妈对刘正说,家里门窗要关好,不要出门。   刘正赶快打电话给艾秋秋,对方却始终关机。刘正想了一下,找到一把斧头, 把斧头放在大黑包里出了家门,大黑包里有一张纸,纸上面有一首刘正前几天写 的诗。   十八   刘正骑着自行车,头有些昏,人有些摇晃。刘正陷入胡思乱想。时间一无所 有,却又包罗万象。时间浩浩荡荡经过我们的人生,却猜不到人生的结局,时间 不是万能的。正如这身边的漳河,河里一定有时间,却不一定有水,时间不知道 河里将来是否有水。   正如我,刘正,时间不知道我明天是否还在世上。   路上空无一人。   十九   刘正看见路边的小山坡上,艾秋秋正用自行车抵挡着老虎,手臂上一片红色, 看来已经受伤。刘正拿起斧头,大吼着冲了上去,老虎转过身体,把虎躯向下沉 了一下,然后闪电一般扑向刘正,刘正感觉自己被一阵巨浪冲倒,他没有想到老 虎居然有如此巨大的力量,他感觉一阵巨痛,一瞬间,拿斧头的右胳膊被咬掉一 半,腿上也有几道伤,血流如注。   老虎对刘正没有兴趣,转过身扑向已经瘫软了坐在地上的艾秋秋。艾秋秋哭 喊着,衣衫破碎,艾秋秋用尽全身力气扼住了老虎的脖子。   刘正用左手找到斧头,俯冲着扑向老虎,猛砍老虎的腿,老虎甩掉艾秋秋, 虎躯有些歪斜地转过身来对付刘正,却被脸上脖子上满是血的艾秋秋拼命拉住了 虎尾巴。   高大瘦弱的刘正像野兽一样嚎叫着,挥舞斧头猛砍老虎的头,老虎怒吼一声, 终于抽搐着慢慢倒下。   二十   刘正大口喘着粗气,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小山坡上到处是血,虎的血,刘正 的血,艾秋秋的血。艾秋秋把信撕碎,然后慢慢爬到刘正的身边,紧紧握住了刘 正的手。   刘正摸索着:“你打个电话吧,我的手机找不到了。”   艾秋秋笑了一笑,她的笑虽然被血遮盖,在刘正眼里却有着前所未有的美丽: “我的手机没电了。”   刘正摸了摸艾秋秋的脸:“看来我们要坐以待毙了。我讲讲曾大力吧。”   艾秋秋抱住了刘正:“我想听。”   艾秋秋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她爸妈都是医生,地上到处是血,她知道自己 已经凶多吉少。艾秋秋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生命要结束了,但爱情却因此而永 远继续。难道不是吗?   二十一   几个月后,一个初中生模样的男孩在那个小山坡上找蛐蛐。   他找到一张纸,纸上写着几句话,他读了起来:“如果你隐藏在某朵花里。” 他自言自语:“这是什么玩意?”他继续读下去:“ 如果你隐藏在某朵花里, 我不确定,我是否可以通过,记忆中你独特的香味,找到你。我不确定,因为路 边什么也没有,除了空气,除了空气里飘着的,我思念的样子。”   男孩把纸扔在花丛中。 (寄自上海) 【网里乾坤】∽∽∽∽∽∽∽∽∽∽∽∽∽∽∽∽∽∽∽∽∽∽∽∽∽∽∽∽∽ ◆        从阴阳五行到望闻问切                ·商 周·   在中国古代哲学的词汇里,“阴阳”这个名字大概是最受现今世界所认同的。 用来代表“阴阳”这个概念的双鱼图案,因为很好地表现出了一种对立统一的状 态,依然被现代人利用到一些领域。比如,下图中一篇生命科学论文里就用到了 阴阳这个概念 (1)。   “阴阳”这个概念表述的不是事物本身,而是事物的属性,比如“冷热”、 “干湿”、“表里”、“浓淡”等。这个概念对事物属性的对立统一的两个方面 作了一个很好的归纳,确实是中国古代哲人智慧的结晶。 “阴阳”这个概念提 出的确切时间难以考证, 但一般认为是春秋战国时期(公元前770-221年) (2)。   一个有趣的问题是, 这样对事物属性的归纳是不是在其它古代文明里也同样 存在?   答案是有的。   几乎就在中国春秋战国时代的同时,古希腊的哲学家们也对事物的属性进行 过分析归纳,也同样提出了“冷热”、“干湿”、“动静”等概念。而且,哲人 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84-322年)还进一步把这些概念和物质的基本元素联系了 起来,让物质和它们的属性统一到了一起 (3)。   在亚里士多德之前,哲人恩培多克勒(公元前490-430年)首先提出了世界 上有关键的四种物质:火、气、水、土,并认为这是种物质是万物之源。随后, 另一位更有名的哲人柏拉图(公元前428-348年)进一步把这四种物质命名为组 成世间万物的四种基本元素,从而提出了古希腊的“四元素学说”。   作为柏拉图的学生,亚里士多德对“四元素学说”就行了进一步完善和补充。 一方面,他把四元素和物质的属性联系了起来。就像下图中表示的那样:“火” 对应热和干,“水”对应冷和湿,“气”对应热和湿,而“土”对应冷和干。   除了把四元素和属性联系起来,亚里士多德还对这个“四元素学说”进行了 补充。他认为,世间万物除了具备火、土、气、水这四个元素不够,还需要第五 个元素:以太(精神),有了精神才能赋予万物以灵性。就这样,古希腊的“五 元素学说”就形成了 (4)。   读到这里,不少人会联想起中国古代的“五行学说”。在中国古代形成的这 个学说里,金、木、水、火、土物种基本的物质相克相生,它们是世间的万物之 源。虽然中国古人没有提出“元素”这一概念,但其中的道理是相同的。   中国和古希腊在对这一问题上认知的高度相似并不是因为巧合,而是一个必 然的结果。因为,这种类似的基本元素学说不仅仅出现在中国和希腊,而是出现 在几乎每一个古代文明里。   在距今近四千年的古代巴比伦文化里,就出现过过“海(水)、地(土)、 天空、风(气)”这些概念 (5);在比中国和希腊古文明都早的古埃及,人们 就认为“水、气、土”三者是世间物质的组成要素 (6);在古老的印度文明里, 人们也独立地提出了含有“土、水、火、气”的“四元素学说”(7)。就是在 位于“世界屋脊”的西藏,也产生了“土、水、火、气、空间”的“五元素学说” (8)。      所以, “阴阳五行”这样的哲学思想并不是中国特有的,因为类似的东西 在几大古代文明里同样存在,它是人类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必然产物。   作为古代哲学的精髓,它自然会体现到各个领域里,比如传统的医学。   在中国,传统的医学是中医。 中医理论基础的核心就是“阴阳五行学说” (9)。根据中医的理论,阴阳代表人体以及其个器官的属性,而五行则对应到 具体的器官。当阴阳平衡,五行之间关系顺畅的时候,人体健康,反之则会出现 疾病。   那么,在其它古文明的哲学是不是也同样影响到它们各自的传统医学呢?   答案也是肯定的。   还是以古希腊为例。和古希腊的传统医学的理论是“体液学说”,这个学说 起源很早,古希腊著名的医生希波克拉底 (公元前460-370年)对这个理论进行 了系统化和完善。因为古希腊当时流行的是“四元素学说”,这个医学理论就和 “四”有关。这个理论认为健康的人体是由七种自然因子组成,而七种自然因子 都有“四”种类型,分别是四种元素、四种体液(血、痰、黄胆汁和黑胆汁)、 四种气质、四种功能、四种活力、四种器官、四种力量。当这七种因子都处于一 种和谐顺畅的状态的时候,人就会保持健康,反之人就会生病 (10)。   读到这里您应该可以看得出来,希腊和中国的传统医学的理论有很多相似之 处。一方面,物质的元素对应于人身体的成分,在中国是五行对五脏,在希腊是 四元素对四种体液。另一方面,两者都讲究和谐平衡,都认为生病是身体里面不 和谐的结果。   其实不仅是希腊,其它古文明也是一样。古印度的阿育王医学理论体系形成 的时间比希腊和中国都要早,它的核心也同样强调和谐和平衡,而且也都和组成 物质的“基本元素”有联系 (7)。   所以,世界各地的传统医学,它们的理论基础基本上是大同小异。   说完理论,接下来谈诊断。那么,各地传统医学在诊断上是不是也同样类似 呢?   在中国,中医的诊断方法被归纳成了四个字:望闻问切。 望是观察病人的 可见特征(比如皮肤、舌苔、气色、姿态、行为),闻是听病人的声息,问是询 问病人的病情和病史,切是检测病人的脉象(心跳)。在综合以上信息后,医生 根据中医有关疾病的理论给病人做出一个诊断。   那么,在其他古代文明的传统医学里,诊断疾病又是如何进行的呢?   让我们还是以古希腊的医学为例。在古希腊,传统医学里的诊断包括以下6 个方面 (11):   1. 病史咨询:包括询问病人的症状和病史。   2. 视觉诊断:包括检查患者的行为举止、体质肤色、眼睛五官、指甲头发 等。   3. 触觉诊断:包括检查病人的心跳脉搏,以及触诊病人的胸部和腹部。   4. 嗅觉诊断:包括检查患者的呼吸和体味,以及任何身体分泌物的味道。   5. 味觉诊断:包括检查病人分泌物的味道,仅仅偶尔使用。   6. 尿液诊断:包括检查病人排除的尿液和粪便。   通过对比我们可以发现,中医里的“望闻问切”刚好对应了古希腊医学的诊 断方法里的前面三点。古希腊的医生比中国古代的医生更加不怕吃苦耐劳,不仅 多出了用嗅觉和味觉去诊断这一项,而且不介意去仔细分析病人的大小便。   两个文明古国的传统医学在诊断上的大部分相似也同样不是巧合,如果您再 看看其他地区(比如印度、埃及、西藏、墨西哥)的传统医学里的诊断方法,就 会发现其实都很类似。这种高度相似的背后的原因就是:在古代世界各地的医生 都只能使用了他们的五官, 包括 眼睛(视觉)、鼻子(嗅觉)、耳朵(听觉)、 嘴(味觉)和手(触觉),去从病人那里获取信息,然后把这些信息传递给大脑, 最后对病人的病情做一个诊断。   所以,从对疾病的诊断上来说,世界各地的传统医学同样没有什么本质的不 同。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在古代医生只能利用自己的五官从宏观上去诊断疾病, 世界各地莫不如此。   既然世界各地的传统医学在理论和诊断方法都很相似,那么接下来的治疗呢?   中国古代传统医学的对疾病的治疗的方案大概可以分为以下三类:   第一是中药,这也是最主要的治疗方案。医生按照疾病的属性(阴、阳、表、 里、寒、热、虚、实),配以相应属性的中药通过多种方法(汗、吐、下、和、 温、清、补、消)来达到治病的目的。一般来说,中药是方剂,也就是多种自然 界的材料(主要是植物)按照“君臣佐使”的原则配制而成。   第二类是物理疗法,包括按摩、针灸、手术(用得极少)等。在这些疗法里, 中国传统医学讲究经络穴位,有着自己的一套理论体系。   第三类是不采用药物和物理疗法,而是使用一些行为或生活方式来对病人产 生影响以达到治病的目的,比如忌口、忌水等。   那么,古希腊的人又是如何治病的呢?下面是几类主要的古希腊的疗法 (12):   1. 饮食疗法(通过改变饮食来治疗疾病)。   2. 改变卫生和生活方式。   3. 药物疗法 (选择药物的时候需要考虑药物的属性,在属性上需要和疾病 相对应)。   4. 物理疗法 (主要是按摩)   5. 卫生净化、排毒 (通过出汗、排尿、呕吐、排便、放血等)。   6. 手术疗法   通过比较中国传统医学和古希腊医学中的疗法,我们也会发现其中大部分都 很相似。比如都有药物、物理、手术、排毒等疗法,而且在对药物的选择上都会 考虑药物的属性。当然,两者也有些区别,比如针灸就是中国特有的。   不仅是中国传统医学和古希腊医学的疗法类似,世界各地传统医学的治疗方 法也都差不多,都是利用当地的自然药物、另外辅助物理、手术等疗法来治疗人 类的疾病。   说到这里可能有人会有意见,会说中药和其它国家的传统医药不同,因为中 药是一座金矿,这个金矿里练出过金子,比如获得了诺贝尔奖的屠呦呦所发现的 青蒿素。   是的,屠呦呦从中药里提炼出了青蒿素,挽救了数以百万人的生命 (13)。 实际上,中药里不仅提炼出来青蒿素这一种被现代医学认同的药物,而是有十几 种,只是它们远不如青蒿素那样有名 (14)。   既然中药是一座金矿,那么其它国家和地区的传统药物是不是也同样是金矿 呢?   答案为是的,因为从其它地区的传统药物里也已经提取出来一百多种被现代 医学认同的药物 (15)。比如,人类第一个从传统药物里提取出的药物成分是用 来做镇定剂的吗啡,这是德国人在1805年从鸦片里提取的 (16)。而比青蒿素更 有名的阿司匹林(水杨酸),则是法国人从柳树皮里提取出来的,其中的灵感的 来源可以追溯到古埃及的医学文献《埃伯斯纸草文稿》(17)。   所以,无论是理论、诊断方法还是治疗手段,世界各地的传统医学实际是都 很相似。这种相似性的结果就是:古代世界各地的人的平均寿命都差不多。而这 种相似性的背后原因则是:在没有现代科学的古代,世界各地的人对医学的认知 有限,因此差距不大。   也因此,简单地把医学分为中医和西医,是一种井底之蛙式的错误。真实的 情况是:中国的传统医学(中医)是世界传统医学里的一部分,和传统医学相对 应的,则是现代医学(西医)。   既然中医只是世界传统医学的一部分,与传统医学相对应的是现代医学,那 么现代医学又是什么呢?   现代医学起源于文艺复兴后的欧洲,它以自然科学为基础,对生命的规律作 出精细的研究,对疾病的病理、药理、流行病学等作出有系统的研究,从而以科 学的方法来对疾病治疗。   如果对传统医学和现代医学做一个比较,我们会发现:在理论上,虽然传统 医学的“和谐平衡”这一概念在宏观上依然适用,但以“四(五)元素学说”上 建立的医学理论被现代医学彻底抛弃,因为科学的世界是由一百多种元素组成的。 在诊断上,传统医学上的宏观上的诊断方法(依靠医生五官感知的方法)依然保 留,但微观水平和分子水平的诊断被纳入,让现代医学能更为准确地诊断疾病。 在治疗上,现代医学对治疗方法建立了对疗效和副作用的科学评价体系,只有符 合标准的治疗方案才会被采纳,而这是传统医学里所没有的。   现代医学的优势,让它在和传统医学的竞赛中很快就占了上风,而且把传统 医学毫不留情地甩在了身后。   面对来势汹汹的现代医学,传统医学在世界各地的生存状态很不相同。   在欧美等发达国家,传统医学已经成为了另类疗法,正在慢慢边缘化。在印 度和非洲,传统医学依然非常普及,但主要原因是因为百姓的经济条件无法承担 现代医药的费用。而在中国则有些特殊,中医也依然相当普遍,但这不主要是因 为百姓无法承担现代医药的费用,而是大多数百姓相信中医有效,像“西医治标, 中医治本”、“中医治未病”、“西医治急性病,中医治慢性病”这样的观点在 中国相当流行。   在中国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很多人在生活中并不用中医,但他们依然无条件 地支持中医。对这些人来说中医其实更多是一种传统文化,而不是医学。的确, 中医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也是很好的一部分。但文化归文化,医学归医学。 作为文化的传统无疑是优秀的,更值得保护,甚至去可以去申请世界文化遗产。   那么作为医学的传统医学呢?它们以“四(五)元素学说”为基础构建的理 论系统是错误的,它们的宏观水平的诊断方法也已经被现代医学超越。至于传统 药物这座金矿,我们需要做的是从中提炼出像青蒿素和阿司匹林这样的金子来, 因为病人所需要的是服用青蒿素和阿司匹林这样药物,而不是去吃黄花蒿和柳树 皮。   参考文献:   1. Peter Kirkpatrick, Turning Ying into Yang. Nature Reviews Drug Discovery volume 1, page 170 (2002)   2. 谭清华,袁名泽 从阴阳五行说看农道同源. 学术论坛. 2011 年第 1 期   3. Lloyd, G. E. R. (1968), Aristotle: The Growth and Structure of His Thought,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pp. 166–169, ISBN 978-0-521-09456-6   4. Lloyd, G. E. R. (1968). Aristotle: The Growth and Structure of his Thought.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pp. 133–139.   5. Rochberg, F. "A consideration of Babylonian astronomy within the historiography of science" . Studies in History and Philosophy of Science. 2002, 33 (4): 661–684.   6. Asante, Molefi K. (2004). From Imhotep to Akhenaten: An Introduction to Egyptian   7. Yogini S. Jaiswal and Leonard L. Williams. A glimpse of Ayurveda – The forgotten history and principles of Indian traditional medicine. J Tradit Complement Med. 2016 Feb 28; 7(1): 50–53.   8. 李惠玲《细说西藏历史文化》,三民书局   9. 张宗明. 论阴阳五行学说对中医理论发展的影响。 科学技术与辩证法 2004年2月 第21卷第1期。   10. http://www.greekmedicine.net/b_p/Standards_of_Health.html   11. http://www.greekmedicine.net/diagnosis/diagnosis.html   12. http://www.greekmedicine.net/therapies/therapies.html   13. Youyou Tu. The discovery of artemisinin (qinghaosu) and gifts from Chinese medicine. Nature Medicine volume 17, pp. 1217–1220 (2011).   14. Yuan H, Ma Q, Ye L, Piao G. The Traditional Medicine and Modern Medicine from Natural Products. Molecules. 2016 Apr 29;21(5). pii: E559.   15. Fabricant DS, Farnsworth NR. The value of plants used in traditional medicine for drug discovery. Environ Health Perspect. 2001 Mar;109 Suppl 1:69-75.   16. Hamilton G.R., Baskett T.F. In the arms of Morpheus the development of morphine for postoperative pain relief. Can. J. Anaesth. 2000;47:367–374.   17. Desborough MJR, Keeling DM. The aspirin story - from willow to wonder drug.Br J Haematol. 2017 Jun;177(5):674-683. ◆           达克效应与认知的四个阶段                 ·夏 沙·   有人曾经总结过,一个人的认知过程一般要经历这么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不知道自己不知道;   第二阶段:知道自己不知道;   第三阶段:知道自己知道;   第四阶段:不知道自己知道。   这一认知过程,恰与Dunning-Kruger Effect(达克效应)的总结相类似: 越是无知的人就越自信。当一个人知识越来越多,自信心会下降,但是突破临界 点以后,自信心会回升,但之后不论怎么回升,都不如一开始一无所知时那么自 信。即越是知识丰富的人越能意识到自己的不足,也越能发现、承认与学习别人 的优点。   这些认知阶段也恰好可以对应达克效应曲线的不同分段:愚昧山峰(不知道 自己不知道),绝望之谷(知道自己不知道),开悟之坡(知道自己知道)与平 稳高原(不知道自己知道)。   达克效应是一种认知偏差现象,这种偏差既可能是那些能力低的人过高估计 了自己的水平,也可能是那些能力高的人过高估计了他人的水平,但不论是哪一 种,都是由于个人错误地评估了特定人群的认知水平。   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达克效应的现象可以说是无处不在,不仅是那些本就 不屑于、不善于学习进取的人总是有着迷之自信,即便是那些身居高位或被视为 社会精英的成功人士,都无法避免自己表现出这样的认知偏差。   以我自己近期的经历为例,我就能深刻体会到自己在认知水平上远远没有自 认为的那么优秀。我自今年7月28日到8月4日参加了在美国冷泉港实验室举办的 自闭症专题研讨会,这是我的博后导师给的一次非常难得的学习机会,整整一周 的学习与体验,最大的感触是让我自己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依然还处在知道自己 不知道(绝望之谷)的阶段,也就是俗话所说的意识到了“人外有人,天外有 天”。   这次研讨会让我意识到自己的学识水平存在着全方位的落后。   首先是我的外语水平问题。虽然我从小对学习英语存在着浓厚的兴趣,并且 也能在各级英语考试中取得不错的成绩,热衷于参加英语竞赛,喜欢与外国友人 交流来练习口语,并且目前已经在美国工作了一段时间,但是事实上,直到与真 正的美国研究生和教师们进行口语交流,特别是探讨学术问题时,我才深刻地意 识到自己的英语水平其实依然相当低。当你意识到面对他们以惊人的语速蹦出各 种欧美文化的梗和英语高级词汇,自己却连听懂都很困难,更别提与他们进行自 然深入的交流时,你的自信心会轻易地被这种心理落差而摧毁。究其原因,这其 中既有我对美国文化的了解并不深入,较难融入美国当地文化的原因;也有整天 在实验室做实验导致缺乏口语交流环境的原因;也有国内英语教学方式的问题: 中国学生由于国内教学模式、教学条件的问题导致外语口语交流环境的不足,口 语往往成了英语学习过程中最大的短板,导致学生在进行真正的口语交流时用词 发音不够地道,语法时态充满错误。在我的初高中与大学阶段,英语口语的教学 基本处在天天强调,却难以落实、难以深入的阶段,如果想要真正会说一口准确、 流利、地道的外语口语,最重要的恐怕还是为自己营造一个真实、长久、高强度 的口语交流环境。   其次是让我感受到我在思考方式上的差距。国内的教育从本质上来说其实并 不鼓励或者说并不重视独立思考和批判性思维训练,更加强调的是记忆、服从与 遵循。因此在我所经历过的课堂上,课堂的基本内容是老师的一言堂,老师负责 阐述、书写课本内容,学生负责做好课堂笔记,考试时实现教材搬家就是最大的 成果,不过我相信目前的国内教育正在逐渐重视加强学生的独立思考能力和实际 应用能力,在教学中逐渐诱导与引发学生的批判性思考。而我所体验到的美国课 堂,则更多地鼓励学生思考与提问,教师与学生处于平等探讨的地位,并没有严 格的师生界限,学生随时可以提问也敢于质疑,师生互动非常频繁与深入,节奏 明快、紧贴前沿,在中国课堂上难以见到的大胆提问与直接质疑,在这里可以说 是稀松平常。课堂辩论专题与自创课题环节,也能充分地调动起学生的学习积极 性,让他们接受真正的创造力挑战。这些教学方式上的差别,可能正是造就了大 多数中国学生基础知识扎实,但往往缺乏创造力与批判性思维,没有大胆表现自 我、张扬个性的勇气;而大多数美国学生基础知识薄弱,却大多自信大胆、个性 鲜明,常有改变世界的发明创造的原因之一。   不过,归根到底,既然我已经身处美国了,我要做的就不应该是再去批评、 抱怨自己曾经受过的教育的问题,那不过是给自己找借口、找台阶下,并不能解 决自己当下面临的问题,这些缺点和不足,归根到底并不是他人的问题,而是由 于我自身怠惰、缺乏思维训练、缺乏自信的原因,因此我要做的应该是努力克服 这些自身的缺陷与不足,学习与掌握更有效率、更具价值的思考方式。   最后是意识到我国与美国科技发展水平的差距。不得不承认美国的发达在军 事、经济、科技、文化等方面确实表现得淋漓尽致,其中的科技层面体现在美国 正在引领世界科技发展的潮流,它的创新能力也体现在这次的研讨会内容上,比 如来自斯坦福大学的Sergiu Pasca教授,他们实验室从Brain organoid到 Multiregion assembloid 的最新研究进展令人印象深刻,在他们实验室竟然已 经能够实现体外诱导人源多能干细胞(IPS cells)培养的神经组织与肌肉组织 的跨区域连接,肌肉组织已经能够接受远端神经组织的刺激实现肌肉收缩,科幻 故事中“科学怪人”的出现似乎已经并不遥远;来自宾夕法尼亚大学的Michael Platt教授居然能利用波多黎各一个天然岛屿(Cayo Santiago)上的野生猴群进 行社交行为的观察与实验,这种实验规模没有几个实验室能够做到;还有来自 UCLA的Connie Kasari实验室开展的JASPER疗法对自闭症儿童的干预已经取得了 相当不错的效果……   在目前的中国生物科学领域,虽然有些优秀科学家已经有着非常不错的想法 或者实验设计水平,但是受限于我国科技发展水平的差距,他们并不如欧美国家 那样可以做一些非常前沿的探索性实验,而且大多数国内实验室只会按照别人创 造的既定套路做一些模仿性、验证性实验,缺乏真正原创性的实验新技术、新设 备、新思路,难以引领世界科技发展的潮流。如果不能在人才培养水平上加强对 创造性思维、批判性思维的重视,这一差距恐怕并不是简单地提供更多科研资金、 购置先进科研设备、建造科研中心所能拉平的。   梭罗曾在《瓦尔登湖》中写道:“知道自己知道什么,也知道自己不知道什 么,这就是真正的知识。”(Know what you know, and know what you don't know, this is the real knowledge.)回到个人建设的角度,从“不知道自己 不知道”到“知道自己不知道”的转变,本身已经是认知水平的一大飞跃,它意 味着你已经跳出大多数人的思维模式,开始走上独立思考的道路,这一飞跃能让 个人从自满变为谦卑,从懒散转向勤奋,从狭隘走向开放,但是要从“知道自己 不知道”进阶到“知道自己知道”的境界,比起第一阶段需要更为漫长的学习、 感悟与历练,它要求已经意识到“自己不知道”的个人通过努力学习来理解那些 自己不知道的领域,通过理性思考来掌握批判性思维的工具,通过开阔眼界来让 自己变得更为开放与宽容,最后通过发现与总结规律,到达“知道自己知道”的 境界,即“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直到最后到达“不知道自己知道”的自觉阶 段,即“始终认为自己不知道,但其实已经属于理解程度最高的那一群人”。 (此处,“知道自己知道”和“不知道自己知道”哪个阶段在前其实有争议,如 果是把“知道自己知道”放在前面,强调的是对知识与技能的获取过程;如果是 把“不知道自己知道”放在前面,强调的是对自身认识能力的评价。)   这样的人,对事物的认知将不再仅仅停留在“求真”的检验真伪阶段,而是 在“求真”的坚实基础上进一步达到了“求善”的追求价值阶段。不过在“求善” 阶段中存在着一定的风险,即“善”本身的标准应该是什么,什么样的价值才值 得我们去追求呢?这恐怕是一个至今难以回答的问题,不过有一个标准我相信应 该是没有问题的,那就是为了人类更加全面、平等、自由、健康、持久的发展。   2019.8.17 【网萃】∽∽∽∽∽∽∽∽∽∽∽∽∽∽∽∽∽∽∽∽∽∽∽∽∽∽∽∽∽∽∽ ◆           父 亲(二十三~二十五)                ·王先鞭·    第二十三章  令狐荣娣   “四清运动” 使我意外受益有两点:一是我家原计划盖两间茅草房,申组 长的“叫停”, 反而将草房变为了瓦房;二是合队,我对合队是打心眼里赞成, 因为我又见到了她——令狐荣娣——就因为又见到了她,我放弃了南行。   她是我梦幻中的“小蒲稍”,令狐玉林(又名:世林)的大女儿,名叫令狐 荣娣。我在农中时她只有八九岁,正在上小学。她母亲叫她“招弟”, 她下面 杲然“招” 来个弟弟叫“二狗”。 二狗还没有上学,身体同姐姐一样,看起来 很瘦小。   那是一个战天斗地的火红年代,师生们炼钢铁、“放卫星”、搞军事化生产, 可以说白天忙了忙晚上。所以,我并没留意她。我更没有想到会在山村待一辈子。   第二年开春后,下放干部老师回城了,公社又调来新老师刘云栋。刘老师是 本乡农民知识分子,很会指挥生产,所以同学们也不用“瞎忙唬”了。   一天早饭后,同学们闲散在院坝里等待出工,令狐荣娣背着小布书包去上学, 一位同学拦住她,逗趣说:   “招弟,你下巴有颗痣,好生读书,你福气好!”她望着那位同学微微一笑, 走下院坝去了。   后来我留意她,果然下巴有颗比稗粒稍大的黑痣。但是她面庞确实很美,尤 其是那双黢黑的眸子,尤其当她朝你微笑的时候。她不回避别人的眼睛,熟人她 会给你一个微笑;陌生人她就象小动物似的,一双惊疑的象刀子似的目光紧盯着 你,随时准备逃去。   几年后我才明白,她由于小时候患中耳炎,使听力减退。所以,给人以微笑、 不回避别人的目光,都可以得到合理解释。   农中的星期六,多数同学都要回家,当然也有例外,部分家远的小同学回家 也没什么事,不如待在学校睡懒觉。我就是不想回家的学生之一。尽管刺竹沟离 黄秧榜不远。   一个星期天,所有的同学都走了,我睡得正香,忽然听到令狐荣娣在屋外喊: “懒鬼!起来吃早饭了!”   洗脸的时候我问她:“招弟,刚才你喊我啥子?”   看得出,她送水给我洗脸已是身不由己,但转身闪进屋去却异常狡灵。只听 二狗的声音在说:“姐姐喊他懒鬼!嘻嘻……”   屋里传来刷锅声和令狐二娘的责备声:“姑娘家,没大没小的!”   “爷把牛草都割回来了,还在挺懒瘟!”她每天早晨都要帮助父亲割牛草, 几乎从未间断。   “人家是大城市来的人,你就喊他李沂睿,要不喊声李大哥也不失痴!”   早饭是在厨房的矮桌上进行。那是一顿多么难忘的早餐啊!我生平再也没有 吃过那样富有情趣的早餐,可以说回味无穷。这天的早饭吃起来很香,包谷沙沙 合米的“两兼饭”最适宜吃第二顿(头晚的剩饭第二天再蒸一次),可以说粒粒 都蒸的滋润。下饭菜是胡辣椒炒莴笋,加上令狐荣娣为父亲添饭时又不得不顺便 为我添饭。她那美妙的眼神简直使我受宠若惊。我纯乎成了她家座上宾。因为, 按山民们的习俗,姑娘家是不能上桌吃饭的,尤其是有客人的时候。她只能站着 或走着吃。我知道她还在为刚才受责备对我耿耿于怀。她每添一次饭便瞪我一眼, 转过身又恢复常态的神情使我想笑又不敢笑,我只好装着若无其事的傻样子,一 边享受“座上宾”的殊荣,一边还领受她的伺候,因为她瞪人时的样儿也很美。   这是一个和睦、温馨的家庭,家人纯朴、厚道,这天早晨我几乎融为他们家 庭的一员。   合队后,生产队都是做“大呼笼”, 即为避免各组间相互猜忌窝工。全队 除加工房(包括面房)、缝纫组、经济作物组、红炉房外,农业三个组所有男女 老少都在一起干活。当然,抢种抢收季节,能搁的副业组均搁下,全体劳力上 “一线”。此时,生产队人事也稍有变动:张永金升任大队会计,梁栋才任生产 队会计;队长王开全自然是统管全队及负责土里,朱舟有负责田里,刘兴华负责 副业。   田里并不是每天都有活干,尤其是开春后翻地(挖土),都是男女老少一起 用“挖锄” 翻地。这样,我就又见到了她。   小学毕业的她早已在做活了,人也长高了,尽管从饥饿的岁月过来,她的身 段却有着惊人的曲线美。尤其当她穿着她自家缝制的二马裾斜襟衣裳,更有一种 古朴的美。和她一起做活,看到她微笑,我心里就产生一种莫名的、说不出来的 激动和喜悦。我只大她五岁多点,她,正当妙龄一十七岁。我无法形容她的美貌。 我的任何描绘都只能是蹩脚的。总之,我这辈子从没有见过哪个女子的眼晴比她 的眼睛漂亮,从没有见过哪个女子的嘴唇象她的嘴唇那样自然的唇线分明……   我知道我爱上她了,也知道她不知道我爱上她了。我知道这件事情绝对不能 向她表白,要是那样的话,我连接近她的机会都没有了,这就是山民的习俗。我 还感觉到,她即便不动气,却有一种神圣的不容冒犯的威慑力。我惧怕她这种威 慑力,所以,她在我心目中既是“圣洁的仙女”又是“山野的精灵”。对仙女我 只能呵护、敬仰;对精灵我除了呵护、敬仰外还有点惧怕。但是,不管是“仙女” 还是“精灵”我都喜欢。所以,我只能悄悄地、毫无声息地走进她的心灵,让她 心里自然而然产生对我的好感。我别无他法,只能如此“尊重”习俗。   山歌如是唱:   崖上扯花崖下栽,崖上滴水洇花坛。   大家都是花骨朵,慢慢玩耍待花开。   是的,我只能等待。我只能耐心地一边等一边慢慢走进她的心灵。我正是这 样作的,譬如,我们一起挖土,我尽量扩宽我的工作面,把她的工作面也捎带挖 几锄,使我们和整个挖土大军的工作面相平行,这样,她同我一道做活无形中就 有一种轻松感。队长有时要安排几个木匠做点什么物件,我就预先告知她,在什 么地点伐木,什么时候来背片柴或树枝。片柴、树枝归木匠们均分是不成文的规 矩。木匠中李永禄、梁正华是我新收的徒弟,他们年龄比我小,但都早已结婚。 师傅的事就是他们的事,所以令狐荣娣每次来,都是由她背够。那时社员家庭多 是烧煤,集体山林是不允许砍柴的。到了休息天,多数家庭都要去挑煤,令狐荣 娣和二狗也要去。“小秧田” 河对面便是大龙洞出来的大路,看到他们姐弟从 对面田坎大路经过,自然我也跟去了。使人尴尬的是,窑工们背煤都是一丝不挂。 遇到年节挑煤人多,人们就要争夺,赤条条的窑工刚背煤出窑洞口,年轻女子也 得争上前去,“师傅,倒帮我!”   遇到这种情形,我必然要作“护花使者”了。我们同去的男青年都要为同去 的姑娘们装煤。并且,跳到半路还要骂那些窑工没皮没脸(后来混熟了我问窑工: “难道你们不害臊?”“其实我们比你们还害臊!没得办法,生产队穷买不起劳 保衣,只好自家罩好自家‘羞羞’。”)。   再有,我挑六、七十公斤煤可以中途不歇气,一口气挑回家。令狐荣娣和其 他女孩挑五、六十市斤中途也要歇几回气。于是我每次挑煤都跑到前面歇下,再 倒回去帮她挑一程。她没让我白挑,每次都回报我一个微笑,而我却是看不够她 的微笑。其他姑娘看在眼里,这是再明显不过的“男女授受不亲”。   令狐荣娣家隔壁户就是刘兴国,他同刘兴元虽不是亲堂,但按习俗我该喊他 们幺哥、幺嫂。一天赵成兰悄悄对我说:“老弟,(今)狐荣娣有只耳朵是聋 的!”   我明白她的意思,山民的习俗是“手杆弯莫往外拐”。她是为我不平,怕我 吃亏,耽心我找个聋子老婆。我笑了笑,不作任何解释。   有人认为最珍贵的东西,在旁人眼里未必有同感。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生产队里小道消息传播速度不亚于当今的快递。既然连幺嫂 这些人都说话了,我追求令狐荣娣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就怕日子一长,明明是我 在追求她,反倒会误传为她勾引我。要真是那样的话,她家庭的人会怎么想?与 其让别人瞎议论,还不如自己挑明的好。   一天收工后,我拿了本书给令狐荣娣送去(我常借书给她看)。令狐二娘问 我吃饭没有,同他们一起吃。我撒谎说吃过了,就待在院坝玩。   天暗下来了,星星眨起了顽皮的眼睛。嘲笑我么,小星星?抑或是觊觎吧…… 令狐荣娣从堂屋的光影里走出来了,递两个桐叶包的麦粑给我,埋怨道:   “谎都不会扯!哪家有恁个早的饭?”   我把麦粑放进衣兜里,说:“我想问你句实在话……”   “啥子实在话?”   “你知道。你知道我喜欢你。”   “你小声点好不好!”她朝四周看了看,“我若不同意,你又要跑云南?”   我只好凑近她耳朵,一面嗅着她的气息,说:“我想,我们还是把‘同意’ 取了,免得人家说闲话。”山民们的“取同意”,就是指订婚。我涎着脸又补一 句:“我好帮你们挑煤汕!”   “你找人跟爷说。跟母说都没得用!”   “那你自己没得主本?”   “你以为象你们城里人浪个自由!”   我咬了一口麦粑,且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股带甜味的小麦芬芳即刻沁入我胸 腔。她叫我进屋去喝咸菜洋芋汤,我只得随她进屋。   回家后我如实告诉了母亲,母亲说这事只有请卫阿姨帮忙,她家落户在大龙 洞,自然同令狐二娘相处也熟。   事情很快有了结果,卫娘娘不愧是市干校结业的政工干部。令狐二爷经她一 说,就同意了。   山民们的“取同意”,就是女方有多少亲戚,男方就得准备多少份“人亲”。 女方将男方送去的“人亲”再分散给亲戚们,姑娘出嫁时亲戚们才好“站拢来” 送礼、吃喜酒。那时的一个“人亲”,就是一斤白糖。至于扯几件衣裳的布,打 多少斤酒,买几块肉,也没得个定准。总之,她们家庭并没有为难我们。于是, 依照农村“先生”择定的吉祥日子,我和令狐荣娣终于订婚了。   按照山村的习俗,取了同意就是一家人,岳父家有什么事,当女婿的就得随 喊随到。挑煤就不必说了,三四点钟起床挑担煤回来吃了早饭上班是常事。她家 的猪圈、牛栏修补也不在话下。一天岳父对我讲,令狐荣娣做嫁妆(指木器)还 差木料,要我晚上带锯子去帮他偷,我问在哪儿偷锯,他说就在石院子当门,跟 自己心爱的女人偷木料,我自然点头同意。其实这次偷锯木料也不算偷,石院子 住的令狐姓兄弟俩是岳父的堂兄弟,弟弟令狐世清是石院子队(原小队)的队长, 现在合队后也是生产队干部,堂兄要几颗小柏树给侄女做嫁妆,当然不算“偷”。 但问题是现在是大集体,并非一家一户小生产,生产队里的一草一木都归集体所 有,即便生产队长同意,也只能晚上去偷锯、偷运了。   石院子是一向四合大院,与刺竹沟隔一条顺山大沟,其位址在刺竹沟与孔家 沟之间的半山崖上(崖下有刺竹沟进孔家沟的大路,路外均是河堰田),高度几 乎与大河这边的王家嘴平行。石院子当门是50度以上的坡土,往下延伸至崖边; 右侧是60—70度兼有杂树的柏树林,也是往下延伸至大沟边。整个大院住有八户 人家,除莫光英娘家是小地主外,其余几户皆为贫农,但院落四周却没有散居农 舍,所以我们偷锯柏树可说是“明火执仗”。   我吃过晚饭便带了锯子到岳父家,他家堂屋有张客床,我就同二狗睡客床。 二狗名叫令狐荣贵,初中刚毕业,但成绩非常好,升高中不是问题。他家小二间 也同我家小二间格局相似,令狐荣娣同幺妹睡一间,岳父母住一间。此外,楼上 钉有楼板、安有玻璃瓦、前平墙开有小门,可同檐楼相通。   大概半夜过后,岳丈就把我同二狗叫醒,说可以起身了。我们三人顺刺竹沟 上石院子小路摸黑前行,进林后岳父就点亮带去的火把(即干透的向日葵杆), 我说不怕被人发现,岳丈却说:“山这面哪个看得见?山对面哪个晓得你在做啥 子!”一点看不出,这位纯朴、厚道的山民分析事物还很有哲理,作起“鬼事” 也异常老道。于是,他老人家打亮,我同二狗选好树就下锯,一场夜袭就这样开 始了。树倒后我们又横切下料,树不大,一颗只能下2.5米长三截料。我们共锯 了四棵树,就开始运料,我先将木料往大沟掀,然后再顺沟往外掀。二狗帮着父 亲拖树梢,这位老人是连树梢也不放过(也有灭迹之意)。木料掀出沟外便是坡 土,我同二狗扛起圆木便顺坡土小路回家。此时天已拂晓,令狐荣娣也来帮助父 亲捆树梢,我同二狗杠完圆木也回来扛树梢。所有的木料和树梢都堆放在后檐沟, 岳丈家的后檐沟还挺宽的,但是不管你怎样掩藏,人们还没有走拢就分得清新鲜 木料和树梢。我心里不觉暗暗好笑,这种掩耳盗铃的鬼把戏实在太小儿科,如果 此时有人来抓盗贼,肯定会抓个正着。但是,“失窃者”都不愿追究,旁人就不 愿多管闲事了。   两天后,我叫了李永禄和梁正华将圆木解成木板,岳父便将木板铺放在灶房 楼上。要不了几日,木板就会被烟火熏干、熏黑,如果这时再有人来清查,老汉 便会矢口否认、不卖账了。   据岳父讲,他父亲过世很早,母亲带了他和姐姐“提脚” 到羊磴那边的朱 家沟,刺竹沟那几亩田土便典给了郗全儒。岳父在朱家沟长大,继父对他也还不 错,虽然没有送他上学,但却教会了他一切农活本领。到了自立门户年龄,继父 就给他娶了岳母,帮他赎回刺竹沟的田土。岳母名叫张学珍,要小岳父十几岁, 令狐荣娣的针线功夫都是母亲所授。他们夫妻俩都很勤劳,大冬天在河沙坝垒新 田,可以说一点闲地都不放过;岳母将儿子从背上解下搁到地里,一切行动听丈 夫指挥。令狐荣娣的二位兄长,据说比我还年长,都是因父母忙生产而夭折。   刺竹沟榜榜的田,几乎同碾场、栗子林的田相似,都是“一碗泥巴一碗谷” 的上等肥田,水源又是河堰,只要你每年做到四犁四耙,根本不用施肥便将获得 丰收。岳父家只有两亩多田,四、五亩坡土,初回刺竹沟时,那点田土根本不够 他们夫妻做。于是,岳父将家里那点杂活交待给岳母,自己则去酒房给刘海云 (刘云栋的爷爷,当时住酒房)当长年。那时帮长年,一年除三担黄谷报酬外, 还要另加一套鞋袜衣帽和一条白毛巾。当然,长年也有休息日,那就是“忌戊”, 到了“忌戊” 他可以回家料理家务。 据说,“忌戊”是当时政府强制推行的一 种山民休息日, 是按农历每日的甲子排列,到了“戊” 日便休息,如:戊辰、 戊寅、戊子等等,每个戊日之间刚好相隔十天, 那时溪源里的山民都兴“忌 戊”。 当然,如果你家务实在太忙,也可以“偷做”, 只要没人向保里举报; 农忙时节也可以不“忌戊”, 所以有“插秧挞谷三戊不忌” 之说。   岳父只帮了刘海云一年,就不再帮人了,家里那点田土精耕细打理,也不低 于外出打工。他也明白,社会不太平,自身并非强悍之辈,争,争不赢人、打, 打不赢人,人还是“懒” 点、气出匀净点好。此时,尽管中华人民共和国已经 诞生,但由于时空的局限,溪源这些边远山乡并未沐浴到新中国的曙光。一天晚 上,令狐玉林一个人在家里,张学珍带了一岁的“招弟”帮梁栋才母亲缝衣裳, 冬腊月天气短,晚上点起油灯也要缝一会儿,所以还没有回家。就在这时,忽然 有“老二” 撞门了,岳父赶紧抱起一截寿木(溪源木料广产,几乎所有山民家 里都备有寿木)将大门栓斜抵住,然后又将另一截寿木平放地下,抵在第一截寿 木的下头,紧接着又抱一截寿木抵住第二截,另一头则抵到后平墙根上。外面的 “老二” 利用阶檐的木碓撞门,正在不断地撞。隔壁梁家自然有男人在屋,但 是他们很懂“规矩”, 只要没有撞自家的门,就只能悄悄待在家里,连张学珍 也不敢贸然开门回家。   此时,令狐玉林将门抵好后就爬到楼上,那时还是草房(瓦房是解放后改建 的),屋脊上留有烟窗。他就从烟窗爬了出去,坐在草房屋脊上大声呼喊:   “有老二抢人哟!有老二抢人哟……”   河对门干丘的娄恒兴家人,先听到撞门声,后又听到呼喊声,娄恒兴立即取 下墙上的猎枪,装上火药出门就朝天上放了一枪,接着又放了第二枪,才把“老 二” 吓走了。   令狐玉林后来当然知道“老二”是谁——都是本地本方的人,谁不知晓谁的 根底?谁又这样大胆、不睁眼睛?两河坝儿通共也只有那“几根骜杠”。但是, 他就是不愿意对我讲——毕竟是得罪人的事情,况且人家并没有“拿起去”。我 后来听旁人讲,原来是王开良和娄恒定,他二人鸦片烟隐发了,想抢两斗玉米去 河的烟馆换烟泡子过隐。王开良、娄恒定这些“小爬虫” 是一时起意,还算不 上真正的土匪。真正的土匪是信奉:“岩鹰不打窝下食,兔子不吃窝边草。”的, 但令狐世林却如此惧怕,足见他处世为人的一斑。   平心而论,令狐玉林同张吉成这样的中农相比,还是要差一截,因为他没有 文化。莫光英的大哥在做布匹生意,所以家庭上升为小地主;张吉成会做贩牛、 贩木料生意,并且还买了一股“地方”,但恼火的是,钱、谷送给人家吃用了, 还要倒求卖地家不要声张(张永钦讲),因为解放了。岳父家庭仅仅做到不缺吃 穿而已,他年岁比张吉成长,比刘树槐更长,人力资源却在生存奋斗、拼搏中夭 折了,而眼下正处“青黄不接” 之势,如果不解放,他家庭上升为富农都难。   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造反派”们将公社书记罗世田、原两河耕 区支书王永和押上讲台,扣上纸糊的高冒、胸前挂上“走资派”的牌,进行批斗; 其他干部则押到台下左侧站成横排,接受陪斗;地、富、反、坏、右分子则押到 台下右侧站成横排,接受陪斗。   “五类分子”原先是分两类,即“戴冒”的和“没戴冒”的;“戴冒”的每 月要到公社公安办公室接受训话,“没戴冒”的每月就不用去公社。父亲下乡时 就没有“戴冒”, 一直到后来“落实政策”,从未被“戴冒”。 但是,“造反 派”管你是否“戴冒”,通通押去批斗或陪斗。   就这样,几场斗争过后,令狐二爷害怕了,叫卫阿姨转告我们,他要求退婚。   第二天做活,我抽空问令狐荣娣:“(令)狐荣娣,我们的事啷个办?我爱 你是真诚的,但是我尊重你的选择。”   她说:“啷个办!不要理他!”   后来幺嫂又告诉我,“昨晚(令)狐二爷吵得凶得很,说:‘你要跟倒他, 他家又没有烧铜锅铁灶头!’”   因为我心里已经有底,就没有多说什么。   自从令狐二爷提出退婚后,就再也不叫我去做什么了。但是,有时晚上收工 后我照旧去串门。我厚着脸皮也要去。我想见令狐荣娣,见到她心里才觉得舒坦。 看不出,准岳父是个很有心计的人,他照样和我扯南山曰北海摆龙门阵,问重庆 城里的这样那样,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准岳母仍旧笑眯眯待我,有时还端来 一碗荷包蛋。只有令狐荣娣的脸色反倒不好看,也不理我。   一天晚上,我正同准岳父聊得起劲,她却走拢来大声对我说:“明天把工具 带来,帮我打口箱子!”   她的吩咐就是“圣旨”,第二天我不得不误了忙活去给她打箱子。   后来退婚后回想,我不得不佩服他们父女俩的心计:一个要退,一个又不退; 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说好听点,是我心甘情愿为她挺心效力;说不好听点, 是他们两爷子商量好安起心利用我的感情驱使我做这样做那样剥削我的劳力。   就这样,准岳父从不叫我做什么,令狐荣娣却隔他妈十天半月,一会叫做柜 子、一会叫做桌子、一会叫做凳子。总之,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她所要的木器 嫁妆全部被我打好、漆好了。开初我还在想,她真聪明,在父亲不同意的情况下, 竟然嫁妆都准备齐了,看你老头子啷个办!   然而,就在我抽空、抽时间或误工为她做嫁妆的同时,“运动”也不断升级。 准岳父给卫阿姨的压力也越来越大。我的家人、朋友劝我放弃的理由也越来越充 分。事情明摆着,我是“黑七类”的儿子,她是“红五类”的女儿,两个不同阶 级的人无论如何不能成婚。就这样事情一拖已是两年,我们都增长了两岁,拖下 去何日是个头?准岳父不开金口,难不成你去抢亲!   终于,有一天我又找令狐荣娣说:“(令)狐荣娣,我爱你是真诚的……” 她竟然转身就走了。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心里想:看来她终于变心了,如今木器已经做齐了, 可以翻脸不认人了。她不变心我还有希望,现在恐怕连希望也没有了。与其这样 没完没了的拖下去,不如早点退了解脱的好。又想到朋友们的规劝:“何必那么 死心眼!天涯何处无芳草?”“她家不干算了,有了核桃还愁棒棒敲么?”思来 想去都没得办法,只好对家人说:“算了,算了,退婚就退婚!”   按照山民们不成文的规矩:男方不干,什么都不谈;女方不干,分厘都得算。 且男方送到女方的聘礼,女方得亲自背了送还男方。我不想让令狐荣娣受辱,决 定自己背回“人亲”。要母亲转告卫阿姨,叫令狐二爷确定个日子,我好去背。   令狐二爷果然有心计,退婚那天他还酒菜备齐,笑脸相迎。这就是山民们所 谓的:好合好散。但是,令狐荣娣却始终不出来同我见面,躲在里屋饭也不出来 吃。末了,“人亲”点交给卫阿姨过目后,令狐二爷又假惺惺递过一叠钱,说补 偿我做嫁妆的误工。我站起身来,说:“我是看在(令)狐荣娣份上,我爱她、 我喜欢她、心甘情愿为她……”令狐荣娣突然从里屋走出来,一把就拖过钱去, 嬉皮笑脸地说:“他不要我要!”心安理得,转身又进屋去了。   我心里大为光火:我为你做了那么多活计,你总得有个说法吧!总该表示一 下歉意吧!但是转念一想,气又消了。原来是这样的人!看不出来,人虽然长得 漂亮,但是心地并不怎么样。贪性十足,简直厚颜无耻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就像 杰克?伦敦笔下的卡鲁赛尔斯小姐,人很漂亮却心肠丑恶。她心肠丑不丑恶我不 知道,但贪得无厌却是事实。幸好婚事不成!   自从那天退婚,她好象突然变了个人,我感觉到她好象还恨我得很。她结婚 前和结婚后都和我碰过面,毕竟相识已有几十年(加上婚后日子,她每年要回娘 家几次)的时间,但是每次碰面她都转过身去,从不说一句话。我想不明白的是, 我不知道我哪件事情得罪了她;我想不明白的是,这些“山野精灵” 竟然这样 绝情,俗话说:亲事不成仁义在,她这种反目成仇简直使人难以理解,难不成她 们与生俱来就不懂得或根本就没有人情味?   她后来结婚在外面的干坝子,是令狐二爷为女儿看的所谓半工半农家庭,亲 家公是矿上付补偿、大队安排在村里抽水的(后来,父亲的工作就让唯一儿子顶 替了)。我不想诅咒她,我也不会诅咒她,她丈夫确实不怎么样。那个时代村里 的姑娘择人户,多以工人或半工半农家庭为首选,其次是蔬菜队。高山姑娘求其 次,只要是河谷平坝地区,都愿意下嫁。当然,选择是双向的,你挑人家,人家 也要挑你。她丈夫是被一个高山姑娘甩了,令狐二爷却象拣宝贝似的拣起来的所 谓工人。成份自然是贫农,我不是说贫农就不好,但是不会做农活的贫农就不怎 么样了。后来就连二狗媳妇也埋怨,土地承包到户后,犁田、插秧全要老头子带 了二狗去做。她丈夫年轻时我见过几次,个头没有我高,浮肿样的泡粑脸,皮肤 黑黄,眼睛要睁不睁的,年龄要小我几岁,头发却是少年白。   注:   1, 小蒲稍:傣语译音,即小姑娘。   2, “大呼笼”: 全队男女老少都在一起做活,看起来排场大,其实很窝 工。   3, “挖锄”: 溪源地区专用于挖土的锄头,锄板腰身很窄,挖石旮旯土 不易损坏锄头。   4, “羞羞”: 溪源俚语。这里指男性生殖器。   5, “提脚”:溪源方言。女人再嫁、再次结婚之意。   6, “老二”: 又叫“棒老二”, 溪源山民对土匪的称呼。   7, “几根骜杠”: 溪源俚语。几根,几个、几条之意;骜杠,指桀骜不 驯之人。“几根骜杠”, 这里是泛指,不务正业,在茶馆、烟馆、赌馆混日子 的人。当然,“骜杠” 也有不做“歹” 事,专做正经事的人;也有既做“歹” 事,又做正经事的人。不可一概而论。譬如,张云海从来不“歹” 事;王开良 既做“歹” 事,又做正经事。   8, “地方”: 指田地,那时的田地可买卖,买了田地就是买了“地方”。 “ 一股地方”, 包括田和土,有的还加有房屋,买家便于出租招佃客。    第二十四章  曾玉梅   一九七一年旧历十月二十八,令狐荣娣出嫁了,我当时的惆怅和痛苦不提也 罢。我躺在床上思考了两天,最终决定还是去西双版纳,于是就爬起来收拾行李、 精简木工工具,做到“一具多用”, 毕竟是出远门。按《南行记》里的说法, 走夷方的最佳季节是冬天,只要喝过那里的“腊水”,就不容易生病,而此时正 是这个季节。我先找朱舟有,后找刘兴华,说想外出跟生产队做副业,主要是协 商上交集体钱的事,当然不会告诉他们我要远行。他俩倒也痛快,满口应允,同 意我每天上交集体一元钱;如果日子长,满一个月,就除三个“戊” 日,只交 二十七天。当我把打算告诉易洪林时,他却泼了我一头凉水,说社会混乱异常, 各省“红卫兵”、“ 造反派”都分有派系,有时还要搞“武斗”,贸然出行肯 定会出问题。我说:   “我两派都不参加,还能有什么问题?”   他说:“我觉得你现在象‘书呆子’, 两派都不参加这叫‘逍遥派’、‘ 中间派’, 人家会说你不关心政治、间接否定文化大革,两派都要‘医治’ 你、 ‘修理’ 你!”   我仍然不死心,心想我又不去大城市,象当年的艾芜那样,去荒山野岭或山 寨串乡,总该不碍“文化革命”的大事吧。于是,我又去邀约能熟练打下手的李 永禄,他家住小河左岸,他家上河面即原耕区办公室,现住宗仁斌夫妇及另一家, 下河面是“四清” 后新筑的两间农业中学教室,由于无学生无教师房子早已空 下,现在农机厂用作厂房。李永禄小我一岁,但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们也是 五兄妹。然而,他也不愿意远行,他没我那样的浪漫情趣,也无意开拓什么生存 空间,当然最主要的还是牵挂他的老婆孩子。   这样一来,我们两师徒就只能在近处串串乡了。在我来说,与其说是挣两个 零花钱,倒不如说是想散散心。   一天李永禄来邀约我,说南桐、万盛一带的活儿多得很,那些工人请木匠做 家具几乎做起风。单是南桐就有好几拨木匠在那里做——这家还没有做完,那家 就把工具箱搬走了。开初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形,后来听雇主们对高 雅家具的赞美才恍然领悟:看来还是人心思安,毕竟“折腾”不如“实惠”划算。 大徒弟的另一层好意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他想撮合我和他姨表妹。我与李永禄 虽然是师徒关系,但按山民们同姓氏认亲的习俗,我们平时都是以兄弟相称,反 正李姓字派太乱,谁去理清这团“乱麻”。所以,我们并无尊卑约束,说话挺随 便。   李永禄的姨父就住在南桐二井后面的张家弯,也就是营寨的下面。他姨表妹 叫张吉秀,是他姨父的幺女儿。张吉秀头上有两个哥哥,大哥在当兵,二哥在搞 建筑。张家弯也是人多地少,属半农业半蔬菜生产队,年轻人都外出做副业,只 有老人、妇女留在家里种菜种庄稼。   在工矿做活不比串乡,因为有的工人家庭住房窄小,只能供伙食,不能供住 宿,如果木匠自己不能找住处,活儿就做不成。所以,“下方”有亲友家暂住, 自然在好不过。   另外,在工矿做活,不管是伙食还是工钱,都要比串乡强得多。工矿大多是 吃米饭、面食加荤菜,农村则是出什么吃什么,能用“两兼饭”加腊肉待承师傅 就要算高规格了。当然,出门人是从不议论雇主伙食好孬的:人家秋年四季都这 样过,你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月,哪怕运气不好碰到吃根菜,你也得赶紧做 完走路。这就是出门人约定俗成的规矩。但是不可否认,那个年代,米饭、面食、 油炒菜确实有点另人嘴馋。   工钱方面,农村同工矿就更不能比了。那时的农村,不管修房造屋还是婚娶 做妆奁请匠人,都是按工日计算工钱,即每天支付一元或一元二角。匠人上交八 角或一元给集体,记十个工分(十分为一个劳动日);自己得二角,算是工具磨 损费。我们山区生产队大多只摊三、四角钱一个劳动日,所以生产队还是划算, 愿意放匠人外出做副业。工矿每个工日是按一元五角支付,并且多数是按计件支 付。例如:做一个衣柜,先讲定几个工,木匠可以连夜做,雇主省几顿饭食,匠 人每天可多得几个工钱,这是双赢的买卖,主、客都乐意。当然这也要算“暗箱 操作”了,因为生产队不知道你做多少钱一天,而匠人每天仍按-元上交给集体。 所以,只要手艺好的匠人都愿意走“下方”。   然而,“下方”那碗饭也并不是那么好吃。首先是木料不好做,“下方”一 般多是杂木,或捡(偷)来的井下用旧木料。因为那时都是手工操作,用木匠的 行话来说,没有锐利的“家伙”,你就“啃”它不动。当然也有用上好杉、柏料 的,那只是部分年轻人为了结婚,在山区偷买、偷运来的。其次是家具样式,这 是雇主最看重的。家具样式必须新颖、新潮、美观,做工质量必须是上乘,否则 谁愿雇你?工作时间就不用说了,日程一般是这样:早晨六点起床,不到七点就 开始工作了;中午十二点吃午饭,饭后衔支烟又开始工作;晚饭后主人家的酽茶 是早沏好的,二百瓦的电灯光宛如白昼,稍许休息就一直做到午夜十二点。这是 身强力壮年轻匠人的拼搏,那些在农村做惯老式妆奁,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即土语“盘太阳落土”)工作慢条斯理的老木匠,根本不能适应这种工作阵势。 所以,有能耐到工矿做家具的木匠不是很多。   此时的我早已置办齐木工工具,我的木工技能不说已达到炉火纯青,至少我 已能见什么样式的家具就能打造什么样式的家具了。   我们到南桐做的第一家,可以说就“一户而红”。雇主是南桐电影院的放映 师,姓高,五十来岁。他说他想做个五斗橱,领我去看邻居家已经做好的橱柜, 说就照这个样式尺寸做。并直言不讳先没有“搞”到木料,不然早完工了。那是 一个圆角高低五斗橱,漆的蟑螂色,做工极精致。我说可否改进,他把我打量了 一下,说怎样改。我们家是“老重庆”,父亲既是公司经理又兼股东,家里中式、 西式家具都曾有过。我就说该五斗橱做工极好,漆得也漂亮,但是样式却不中不 西,漆色也太暗,显得老气。那时时新西式家具,就建议改为纯西式;所谓蟑螂 色,即红色加黑色打底,外面上清漆。不如用黄栀子煎水打底上清漆好看。他同 意了我的建议,五斗橱完工后,果然样式新颖、美观、别具一格。   此后我们的活儿就接连不断。我的性格赋予我好胜心理,不管在什么样的家 庭做活儿,不管雇主待承好孬,我都铆足劲把活儿做到最好,从不偷工惜力,该 做双榫的决不做单榫敷衍,该上三道漆的决不刷两道了事。自然,所打造的家具 就获得雇主们好评了。   张家弯的农户,至少有一半是矿工家属,所以我们自然就由街道做到张家弯 来了。农村房屋比工房宽大得多,我们的“摊子”既可设在阶沿,也可铺在院坝, 加上接连的晴天,尽管寒风不时来身上乱串,但活儿做起来却舒心极啦。一天下 午,李永禄在院坝“杀”木条。我正低头在一块木板上画墨弹线(即下料),忽 然,一个女子的细脆声音使我抬起头来:   “请问师傅,你们这里做完还去哪儿做?”   但是我惊呆了,原来是二位楚楚动人的女子站在我面前。张吉秀是熟人,她 身旁那一位,一双清澈、乌黑而亮闪的凤眼望着我微笑,在冬日的辉映下显得分 外妩媚。二位姑娘身材都苗条,一式的色泽不一的紧身毛衣,一式的深色工装裤, 一式的棕色反皮靴,这是那个年代最时髦的装束。不同的是:张吉秀脸圆,肤色 白皙;她身旁那一位是蛋形脸,肤色黧黑而红润,两条发辫长达臀部,分明是一 尊“黑观音”。仿佛一首优美乐曲的开始,她那秀美的容颜即刻拨动了我那爱美 的心弦。与此同时,我的心房不由自主加速了搏动,血液在血管里沸腾。对漂亮 女子,我从来就有想多看两眼的贪婪心理。当然我不会直勾勾盯着人家看,那未 免有失风度;我一般是采用掩饰的方法,比如此时:我一边将搁在“推凳”上的 木板掉个头以掩饰我的傻相,一边我的目光却向她扫去。奇妙的是每当我的目光 扫向她时,她的眼睛也在捕捉我的目光。我想起了她的问话,就说:“你想做点 什么?”   张吉秀却说:“她想做个半高立柜,就是那种圆角的。”见我老是盯向身旁 的她,又说,“她是我表姐,我们一个院子。她修铁路才回来。”我说:“好吧, 这里一完我们就过来。”   我们生产队也有几名小青年去修筑铁路回来,一个二个晒得黑不溜秋。早先 我两个妹妹也想去,队长说上面有指示,只安排贫下中农子女,姐妹俩还悄悄掉 了几滴眼泪。如今看来,修筑铁路虽然挣两个钱,活儿也不轻松。   二位姑娘刚离去,李永禄就撑起身说:“看得起哪个?包在兄弟身上!”   我打量他一眼,知道是认真的,但是我却笑道:“我两个都看得起!你包得 了么?(令)狐荣娣最终又是谁包去了?”   他低头“杀”他的木条,然后又抬起头嬉皮笑脸说:“我看你老是盯着人家 看!她也老是盯着你看!”   “那又怎样!”我边弹墨线边说,“你不承认她长得特别漂亮吗?对美的爱 慕,对美的追求,是我的天性使然。当然话说回来,要想做夫妻那是另外一回事, 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才管不倒恁个多!管他天鹅地鹅、管他蜂糖麻糖,只要她愿意,暂为挑 点尝了再说!你弟妹(他老婆)都替你着急得很,她说她要是个男人,(令)狐 荣娣早已着她弄到手了!”   我无言以对,撂开木板,开始刨木方。   我们是一早去曾玉梅家的,头晚就去过一趟,顺便看她备的料;看备料是借 口,想见见她本人才是我的真意。她父母很和善,对人非常热情。她父亲叫曾华 汧,瘦高个,慈眉善目,不是当地人,早年帮重庆某肥皂厂割松脂,后来就落户 在张家弯了。她是姐弟中老大,弟弟读初中,妹妹上小学……当然,有的情况并 不是当晚就摆的龙门阵,我这里只是一并交待。   她也并不是单做个立柜,床、桌、凳、箱子抽屉都要做。看她的情形,是为 出嫁作准备。蔬菜队的姑娘很少有外嫁的,要么是招女婿上门,那是家里没有兄 弟;要么是自立门户另住,总之是户口不离本生产队。蔬菜队的姑娘也不象农业 队的姑娘那样,临到要出嫁了父母才为女儿置办妆奁。她们大多都自己有钱打理 闺房和置办家具,婚前就把居室布置得漂漂亮亮。李永禄历来就有逗趣习惯,只 要是做嫁妆(指木器),他都要同姑娘开玩笑,或暗地向姑娘要好烟好酒。姑娘 自然要讨好师傅,以博得师傅尽心尽力。所以我们往往能获得丰厚款待和打听到 一些男女双方的情况。如男子长相如何呀,家庭富不富裕呀,女子对婚姻满不满 意呀,等等琐事。   然而,这次为曾玉梅做家具,他的空话反倒少了。是她的美丽镇慑他免开尊 口,还是亲戚关系使他难以启齿?我无意探问。总之,直到后来我与她交往,我 始终不知也不想知她是待字闺中呢,还是不久就要出嫁。但是她却常常给我微笑, 那是一种温柔、友好、多情的微笑,它可以永远珍藏在一个人的记忆里。我喜欢 她的微笑,自然也回报她微笑了。我知道这是自作多情,不会有结果的。我还从 张吉秀口中得知,她父亲是生产队长,并且还是共产党员。那时的生产队长,是 很有权威的职务,共产党员的阶级觉悟就不用提了。但是,当时的我却什么都不 考虑,令狐荣娣的前车之鉴也罢,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罢,都不能阻止我对她的 感情流露。我动真情了。我爱上她了。   我们来南桐后,晚上一般是十二点收工,吃点夜宵就睡觉。早晨一般是六点 起床,有时还要雇主呼喊才能醒来。自从在她家做活,我的睡眠突然减少了,五 点钟就起来洗脸刮胡须,而且特别注重刮胡须;刮完胡须就摸活儿干,而且精神 特别好,好象有使不完的劲、用不完的力。因为她也是五点左右就起来煮早饭了。 我们似乎是相约而起床,虽然没有过多交言,只是相互用沙哑的颤音打个招呼, 但这似乎已是一种默契。当她的锅瓢碗盏演奏起优美的乐曲时,我的“推刨”也 轻快地滑过木方,炫耀似的一边吐着滚滚的木花,一边哼起欢快的歌。而此时, 李永禄还在床上呼噜打鼾。   这是激情,初恋才会有的激情。据说,这样的激情,一个人一生只能有一次, 不会再有第二次。我的初恋激情已经给了令狐荣娣,为什么现在同样会产生激情? 我无法解释。或许我的初恋激情没到高潮就被外力压抑了,此刻仍处于激情迸发 的前奏?我实在说不清。   上午休息,李永禄坐下抽烟。我却一反常态,衔支烟在堂屋里漫步。堂屋侧 面墙上挂有一面镜框,上面排满她们家人及一些陌生人的照片。其中一张是曾玉 梅和一位坐在铁轨上的姑娘的合影,两位姑娘身着白色短袖衫,面带微笑,铁路 向右拐向远方,身旁是新劈开的断崖。我觉得她的样儿很美,就向她索要这帧照 片,后来她果然加洗了一张给我,并在背面留言:李师傅留念——曾玉梅一九七 二年元月。   她家的活儿很快就做完,油漆却是我抽空为她完成。离开她家前我厚了回脸 皮,对她说想在她家借宿,她爽快同意了。此后,凡是雇主住房狭窄晚上不便加 班,我都来她家借宿。李永禄要么赶回家去看老婆孩子、要么就住张吉秀家。   她父亲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严厉,我每次到她家借宿,他都要倒一小杯酒端 到床边来给我喝,说这是他自家采草药泡制的药酒,专治跌打损伤、腰肌劳损。 自然他也要在床边坐会,摆会龙门阵,讲他早年跑过些什么地方,然后话题一转 夸我们这些年轻人精神骨力好,每天睡四、五小时,难得。末了又告诫,活儿要 悠着点做,气要出匀净,钱是挣不完的,不然老来要得些养身毛病……   这是一曲娓娓动听的催眠曲,我只能怀疑自己是在做梦,那就让梦继续做下 去吧;我何尝不明白他老个的心意,但我却不敢推心置腹讲出自己的家庭情况, 如是那样,我就会从梦中醒来。   不加班的晚上,我都要邀约她和张吉秀去看电影,准确点说,是高师傅招待 我们看电影。在高师傅家做活时,他见我不象本地人,就探问。我也直言不讳, 讲了自己的家庭情况。他笑了,说原来是故里,并说还认识我父亲,自然也问起 父亲的健康情况。原来他解放前在国泰影院放电影,曾经送过放映机到父亲公司 的维修部维修过,说父亲没有老板架子,棒棒将笨重的放映机抬拢,父亲脱掉西 服就亲自动手。我也记起那时的情形,只要是听说修电影机,晚上都有电影看, 因为机器修好要试片。由于有这层关系,招待我看电影就在情理之中。李永禄从 不看电影,他说有啥子看头,“调来调去,就是那几部戏曲片!”所以他宁可摸 黑回家看老婆孩子。   但是我们却非常感兴趣,尤其是我,感兴趣的不是看电影本身,而是过程: 身边有二位美女陪伴度过那愉悦的两小时,那是梦寐难求的美好时光。当然我不 会碰她们任何一个人,哪怕是手指接触。我从小受的是“上等”教育,虽然也受 到社会不良习气污染,但在姑娘们面前,保持自身品格是我的本能。张吉秀很少 挨着我坐,她总是笑嘻嘻的将表姐推到我身边,并且每次都要稍迟些就坐。一次 我与曾玉梅就坐多时,还不见她的身影,正想,同时进的场,为什么每次都姗姗 来迟?她却从人堆里挤过来,悄声对表姐说“没得人!”然后就坐。   我心里暗暗好笑,难道有熟人就不看电影了!但仔细一琢磨就明白了:她们 同我看电影是谨慎的,怕碰到熟人。   她为什么怕遇见熟人?睡到床上后,我又开始思考。只能有两种可能:一是 她已经订婚。二是或许有人正向她提亲。但是,她却从不拒绝陪同我看电影,这 又作何解释?也许她也在思考、她也在权衡……   我调个面又想,觉得这很正常:你又没有正经八百向人家求婚,人家并没有 承诺你什么,双方只是凭感觉在往来,她有权利接受任何人的追求,你又有什么 资格吃醋或担忧……我就这样思来想去,辗转难眠,后来竟稀里糊涂睡着了。   一个星期天,我邀约她俩去营寨玩,我说我妹妹结婚在营寨,还在营寨小学 教音乐。她俩也曾听说营寨周家娶来位能歌善舞媳妇,原来是我的妹妹,也想见 见我妹子,就欣然同意,张吉秀说:   “我们张家弯也属营寨大队,我二姑家就在营寨‘三道朝门’。 我还正想 去二姑家有点事。”   我说:“我妹妹住‘头道朝门’, 今天可能妹夫也在家,他一定会热情接 待我们。”   因为今天无活儿,我悄悄问李永禄,愿不愿一道。他说:   “去那么多人做啥子!我还想赶万盛,给娃儿买点东西。”   于是,我们一行三人便上路了,其实,张家弯去营寨并不远,翻过张家大院 背后的山坡,便是喻家坳,过了喻家坳便是营寨,不过一路都是上坡而已。张吉 秀似乎很知趣,她说她路熟,一蹦一跳的前行为我们带路。我和曾玉梅则是“懒 阳坡,慢慢梭”, 有时又停下假装观山景,实则偷觑她美丽的容颜。   我头晚的打算是只邀约她一个人,路上好向她正式表白一番。后来一想,她 一个人未必肯同行,不如邀上张吉秀,也好遮人耳目。然而,此时正当有了表白 的机会,却有一个声音在我耳畔谆谆告诫:你不能跨越这一步!如果你一定要走 出这一步,恐怕连见面、一同玩耍的机会都不会有了;即便她答应了你,她的父 母未必会同意;令狐荣娣不也答应你了吗,最终的结局又怎样?“阶级斗争”早 已把你变成“另类”, 你只能算是《聊斋》里的“狐”、 蒲松龄笔下的“鬼”, 同人玩耍、玩耍是可以,婚配则是妄想。这是一趟有预谋的奇特旅行,左右我人 生最宝贵的二十几分钟,却被我用废话代替情话白白消逝了。   周光明果然在家休息,舅兄带了女朋友上门,他自然会热情接待。三妹的口 才一向不错,二位美女被她逗的心花乱坠、神魂颠倒。   她对我还是那样热情,见她在织毛衣,就求她帮我织件毛线背心,她欣然同 意。   我们开始给张吉秀做家具了,木料是李永禄帮她联系的,她二哥早已找人连 夜运回,所以那边的活儿一完,我们就带上工具箱过来了。她的木料全部是上好 的杉木、柏木,活儿做起来特别轻松。张吉秀的父亲我也跟着徒弟叫“姨叔”, 他个子不高,光头,瘦脸,蓄一撮花白的山羊胡,精神矍铄、声音洪亮。他每天 笑眯眯的在屋里转来转去,一边摆龙门阵,一边帮我们点小忙。   一天,我们正在堂屋外面阶沿刨木条,忽然有两位军人来到院坝,说要找张 吉秀父亲了解点情况。“姨叔”连忙将二位同志请进堂屋,又是敬烟、又是倒茶。 我们当然不会进去凑热闹,但是他们的谈话却清晰可闻。军人问话的大意是,据 说张吉秀大哥找的对象是地主女儿,现在张某要提干了,问有无此事。“姨叔” 是何等老道,一口就回绝:“哪有这种混账事哟!我们家庭是三代贫农,跟老虎 两个睡觉都要得呀!……”   后来据张吉秀讲,她未过门的大嫂是城镇居民,得罪了街道妇女主任。妇女 主任发誓要将这门婚事“摧毁”,所以就以街道的名义向部队去了信。“姨叔” 当然要“顾全大局”,哄走军人后,就连夜去了亲家家里,他宁可舍掉彩礼分文 不要,也要顾全儿子的前程。   然而妇女主任是何等神通,头晚婚事刚退,第二天就见一大胖女人笑眯眯地 领着一个小胖女人上门来了。大胖女人在堂屋里作介绍,说:“这是×(副)矿 长的千金,我的亲外侄女……今后我们就是亲上加亲啦!×(副)矿长可以招老 二去工作,我可以按排秀子两姑嫂去站岗执勤……”   我不觉暗暗地称奇:本人不在家,难不成公公婆婆相亲?不过,我又觉得自 己少见多怪,不如静下心,看“戏”听“戏”就是了。   不一会,张吉秀来到我旁边,一边看我刨木条,一边悄悄说:“象他妈个胖 冬瓜!初中没毕业就呆在家里耍,工作,会做啥子工作!谁稀罕她的工作!”   我撑起身,边给“推刨”打油边问:“那,你原先的大嫂好看不?”   “比她好看惨了!人家能干得很!又会做衣服,又会机器绣花……”   她家的活儿一完,我们就回了生产队,以后再没有往来,所以不知她大哥婚 事的结局。在她家做活不久,李永禄就回来说,队长叫我们不要再接活儿了,该 回去做生产了。确实,我们也待得太久了。正月十五晚上的“火烧门前纸,大的 做生意,小的捡狗屎”已经过去二十多天,现在已经是:“牛上架担,水上堰,” 的时候,应该回去忙生产了。   当然我跟曾玉梅应该有个告别,但是时间久远,现在我已经回忆不起了。只 记得她帮我织的毛线背心很好看,很厚实,花纹图案是:织几公分宽的上下针的 直路,又织几公分宽的不知什么针的弯曲路,她说叫“中阿友谊花”。   回到家里我自然不死心,尽管姨叔那句“跟老虎两个睡觉都要得呀!”的话 还在我脑海里回荡,我却思考如何在“下方” 打工。我听说梁树成和罗茂怀已 回到家里,二位都是细木工活做得极好的老木匠,先在区“农机厂” 做各种农 具,因超龄而回家。区“农机厂” 的书记是贾庆章,要不然,也不会叫二位知 根知底的师傅去“农机厂”。 由于父亲同贾书记很熟悉,我想请父亲出面找贾 书记协商,叫我去“农机厂” 接替老木匠,那怕是临时工,星期天我就有时间 去张家弯玩耍了,且在曾玉梅父母面前,我“身价”也提高了。殊不知,二位师 傅早已留有后路,他们一位一儿子“顶替” 了父亲的临时工,并且是得到贾书 记认可,老木匠们才离开的。   一计不成,我又生一计。一次赶桃子凼,桃子供销社门市部侧旁,开有一家 专为农民接锄把、犁辕(音:冤)的门面,二位木匠用胶水将断了的锄把、犁辕 粘接上,或做其他木器活。二位木匠我都认识,都是我们公社的人。因为李锡云 二叔早已上调桃子供销社任副经理,我想请父亲去找二叔协商,是否能增加一个 木匠。李锡云原是綦江人,五七年为支援南桐调来桃子供销社,但他家属却在农 村,不久他又奉调来溪源筹建供销社,后来他找刘兴华协商,便将老婆孩子迁到 前丰队。现在他虽然在桃子工作,星期六有时也回两河口,父亲找他协商不是问 题。   因为,只要是单位长期用人,生产队才放人,譬如,林沛仁住大龙洞(五八 年区粮油公司借大龙洞水力建有榨油房)时,同田仕松长期跟粮油公司榨油,他 们每天只交八角钱,王开全照样同意。现在虽然改为机榨,他俩在桃子粮站上班, 每天上交的钱仍然按八角计算(每月除四个星期天)——当然,田仕松是王开全 的妹夫,林沛仁叫王开全幺公。   如果匠人在外面做零工,生产队只有农闲才同意放人。我的目的是想在外面 逗留,回到家里何时又能出来?只有在单位找到活干,才能留在“下方”。   然而,我的梦想终于落空,李锡云二叔那里,二位木匠都没有活干。   注:   1,“腊水”: 指当地冬天的泉水、井水、河水。   2,“下方”: 溪源山民指南桐、桃子凼、万盛一带为“下方”, 自然, 綦江、重庆也是“下方”。    第二十五章  娄碧玉   从南桐回来自然是忙生产,当土里田里的两道草薅过之后,已是七月。一天 下班回家,母亲问我:   “谈(音:炭)栗子林的娄碧玉,你愿不愿意?”情况是这样:岳母早已看 好我,但她是地主家属,怕我家不允,就托陈正林老婆先来探一下口气。陈大娘 不好意思来问母亲,就把情况对我四妹讲了,四妹转告了母亲,所以才有前面问 话。   我答:“晓得人家愿不愿意哟!”   母亲说:“她母亲自己提出的。”   我想起了前些天薅二道秧子的事,因为我早已是山民心目中的木匠师傅;人 们都知道我如何追求令狐荣娣、我们如何订婚、令狐二爷又如何悔婚。那天碰巧 我同娄幺爷薅秧走到了一处,薅秧人都是要摆龙门阵(薅秧唱山歌的习俗早已 “淡出”)的,他开口就指责令狐二爷的不是,眼光不行,这么能干的女婿都放 弃了,可惜!娄幺爷叫娄恒定,是贫农,老婆去世后成了单身汉,娄碧玉的地主 父亲去世后,母亲带着他们兄妹改嫁给了同辈份的他,婚后他们又添了二口丁。 由于儿女未成年,他年岁又渐渐老去,修房配屋、立栏补圈及重体力活都得雇工 或求人,所以看好我,自然“讲话力场”是站在我这边。我接过他话题,说: “你以为社会就象现在这样吗?绝对不会!社会不可能永远象现在这样!社会需 要发展,发展就需要人才,需要各种各样的人才(暗示我父亲将会得到平 反)……”   我发这通“谬论”时,林彪已摔死在蒙古,坚信“人类社会永远会有社会分 工”,却是六十年代初,不然从事写作根本坚持不到至今。   也许他受了我“谬论”的“蛊惑”,回家后夫妻间又通过权衡,才作出了将 女儿“服侍我母亲”的决定。“服侍我母亲”是遁词,她不好直说看中了某某。 我们这个边隅山乡,从来都是男方向女方提亲,女方向男方毛遂自荐,可以说是 史无前例。   世间上真正有爱情吗?我不能回答。我先前同几位女子的交往算爱情吗?为 什么,不是她们离我而去就是我离她们而去……从南桐回来后,也许由于年龄的 原因吧,我不得不常常搁下笔思考这个人生课题。其实,事实上我的要求并不高: 什么花前月下谈情说爱呀、海誓山盟私定终身呀、高山流水你追我赶呀……我觉 得那些都是一种奢侈。我只是想,能有一个配偶就行了;只要能为我生儿育女— —生儿育女不是为了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因为那仍然是一种奢侈。我只是想, 当我倒老不老、体力衰退时,能有人帮我减轻部分负担;当我老了、做不动了, 能有人递给我一碗饭吃。这就是我当时最大的愿望了。   于是我说:“管他的哟,这辈子反正是娶不倒老婆……”   母亲眼眶湿润了,说:“那好,陈大娘说了,你如同意,今晚就拿个‘人亲’ 同她一路去见个面。”   栗子林就在我家河对门,娄恒定的房子在栗子林房子左面靠沟(即碾场榜榜 与栗子林榜榜之间的顺山大沟),但一般也喊叫栗子林。娄幺爷家我早去做过活, 帮他解木板、上山砍木料都干过,记得一次在她家打木盆,还是娄碧玉“留守” 煮饭,但是我们没有交言说过一句话。   那晚我们走拢后,陈大娘先讲了几句媒人专用语,我就坐下准备裹叶子烟, 娄碧玉却端了一碗茶站在我面前,轻声说:“哥哥,喝茶。”岳母与母亲同姓, 所以她叫哥哥。   出于礼貌,我赶忙站起身接茶碗,但是心里却凉了半截——似乎她的头刚好 与我中山服的第一颗纽扣相平,她纯乎还是一个黄毛丫头,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蕾。我该怎么办?但我终于没有起身断然离去,两耳只听陈大娘的不断饶舌、笑 声。最后,我们的婚事就在饶舌和笑声里确定下来。我年长她九岁。   一九六八年冬天,我在王家嘴的大队长家做木活,给他妹妹做木器嫁妆。王 家嘴队与我队是近邻,晚上我多是回家过夜,以便写点东西或看会书才睡觉。那 晚吃过晚饭有些迟,我不打算回家了,就同大队长坐在火堂边闲聊。这时,突然 从门外进来个瘦小的知青,他将火把丢进火堂后,就向大队长哭诉起来。事情是, 他们住在一起的“知青头儿”欺负了他——他同“头儿”一起外出做零工的钱, “头儿”说是收起上缴生产队,但余下的钱却个人独吞了。他问呢,“头儿”就 说这个知青出身不好,再问就要安排批判会斗他。那时,按生产队规定,社员农 闲外出做零工的钱,除上缴集体外,社员可以有少量提成。至于提多提少,各队 稍有不同,但是生产队不会全收。   看来大队长倒还正直,劝他莫要哭了,明天过问后解决。后来大家又闲聊一 会,大队长就留他与我同歇。   他叫刘明亮,六四年下的乡,要小我五、六岁。他头上有个大哥,下面有个 弟弟和妹妹,父亲属历史问题,但早已去世。他们四兄妹是由母亲拉扯大的,母 亲没有正式工作,在街道组织的“生产自救”采石场锤石子。他从小没念多少书, 下乡前就已经随母亲、哥哥锤石子了。大概算“同病相怜”吧,我心里不知不觉 就产生了对他的同情。   老实说,对下乡知青我向来就有一种瞧不起的心理。一个原因是他(她)们 享有上面给予的安置补贴,生产队不单为他(她)们建了住房,还为他(她)购 置了农具。我家的住房是凭自家的劳力和手艺同别人换工修建的。另一个原因, 是他(她)们没有在农村经历过灾难的六0、六一年,没有吃过树皮、草根、观 音土……更没有经历一个祖祖辈辈从没种过庄稼的家庭在分田下户后那种自逃生 路的艰辛。他(她)们什么农事也不懂、什么农活也不会做。所以,我开初对刘 明亮的同情,也不过仅仅是同情而已。我们交往深厚起来,则是他随我学木工手 艺以后的事。   岳母是青羊市沙子岗人,据岳母讲,她父亲过世早,哥哥去东溪学手艺(做 皮鞋),临走递给她一块银元,她们三姐妹同母亲就靠那块银元过活。三年后哥 哥从东溪回来,她手里还有一块银元,又递还给哥哥。我好奇地问:“这三年你 们四个人吃什么?”岳母笑了:“做生意呀!要不吃啥子!”我知道沙子岗距青 羊市(场)不远,岳母每场就那么买进卖出养活了一家人。她哥哥的脑瓜子没那 么灵光,学徒三年却不能开业(他的事暂且不表)。后来,哥哥娶了嫂子,她们 三姐妹也相继出嫁了。她先嫁给了大漕(溪源乡)姨妈的儿子,但还没生孩了, 丈夫就害“寒气病”(伤寒)去世了。干丘河坝的乡绅娄恒兴无嗣子,请媒人来 说合,她拿不定主意,回沙子岗找娘屋人诉说,先对哥哥说:“哥哥,那个人要 长我二大二十岁,我不干的个!”哥哥答:“我管你的哟,二天没得饭吃又来找 倒我!”她又对母亲说:“母,那个人要长我二大二十岁,我不干的个!”母亲 答:“我管你的哟,二天没得饭吃又来找倒我!”她无法可想,只好“提脚”到 了干丘,时间是一九四八年初。   娄恒兴是我岳父,但我未成谋过面。岳母(应该叫姨娘)进门时岳父已有三 个女儿,大岳母(应该叫岳母)也还健康,且大姐只小姨娘二岁。她们三姊妹都 很能干,都有文化知识,一次父亲同婆婆走人户晚上未归,刚巧那晚有土匪来抢, 大姐二姐极镇定,取出家里的“青冈炮”( 又叫:猫儿炮),装上火药和铧铁 渣,开门就点一炮、开门又点一炮,就把土匪吓走了。   娶二房,不是娄恒兴的本意,但家事由母亲(婆婆)作主,谁敢有异议?且 不娶就是不孝、且娶二房就是“娶”劳力。干丘河坝那一坝田产也不是娄家的, 是母亲娘屋龙门漕成家的,成家作为女儿赔嫁带到了娄家,条件是娄碧玉婆婆过 世后干丘田产须归还成家。   甲子、乙丑年(1924—1925年)他们家人去桐梓“躲反”,父亲(爷爷)患 了伤寒,回来不久就去世了。那时,虽然娄恒兴已娶大岳母,但家庭还是由母亲 “主政”。栽田户家庭,是没人吃闲饭的,加上一位干练母亲,所以生活还是照 样进行,人们该干啥还得干啥。所以,岳母进门前,娄恒兴可一人喂两条耕牛。   岳母的肚皮也还争气,年底就为娄家生了一个儿子。大岳母的肚皮也不赖, 半年后也产下一子。那时的旧家庭,除了婆婆可以不上坡外,其他人都要做力所 能及的活;一家人除了婆婆可以吃白米饭(每餐饭用小竹篼装了米饭搁两兼饭甑 里蒸)外,其他人均吃两兼饭。岳母的工作主要是割草喂牛,但割草却大有“学 问”, 溪源干丘河坝距青羊市沙子岗有七、八公里,她半天里(当然不是经常) 除了割草还可跑沙子岗一个来回,并且背篼里还要装上一升或二升米去孝敬娘屋 母亲。挞谷季节她也下田,挞斗搬家,斗里若剩有一簸半簸稻谷,她可连斗连谷 一肩扛起走。试想,有这样能干的一位母亲,女儿能拗过她么?   解放后,她们家庭不单不能承诺归还成家土地,自家也当上了土地的主人。 当时,本村有个地主的小老婆来邀约她,一同去南桐煤矿找个采煤老公。这次她 自己可以权衡了,没应允,她觉得走了对不起人,也耽心丢下孩子可怜。后来, 我们婚后每每提起此事,娄碧玉就埋怨母亲傻,工人不嫁甘愿作地主小老婆。我 说:“当年你母亲真的走了,能有你们下面的几姐弟吗?”“啷个会没得呢?她 还不是要生人!”我苦笑了,知道她只有这点文化智识,便说:“我同你两个说 不清!”   一九五九年娄碧玉的婆婆去世,一九六零年三月父亲又去世。父亲去世前, 他们已分成两家,即大岳母和自己的儿子过,三位出嫁的姐姐也好照顾他们;父 亲带着她们母子过,反正是集体食堂打饭吃,分不分家都无所谓了。父亲去世后, 哥哥十-岁,她七岁,三弟两岁半,四弟未满一岁,但生活还得照常进行。母亲 上班,哥哥上学,她在家里照看弟弟。一天母亲上班,拿两个鸡蛋出来,叫她用 茶罐在火堂里煮了吃。中午母亲回来见她还在煮,就问:“你们还没有吃?”她 答:“还没有煮粑(软)呢!”原来她煮一会用手摸蛋,见是硬的。又煮一会去 摸,蛋仍是硬的。   “嗳……”母亲眼泪快掉下来了……   俗话说,天下只有孤男,没有寡女。天下自然也有“好事者”,或者说“好 心人”。娄恒定请人来“开导”,岳母也只得再次“提脚”。   她们家庭属大坝大队王家嘴队,干丘有房子,所以,开初的几年她们家庭并 未搬迁,只是岳母和四弟的户籍迁来我队。娄碧玉也开始读一年级,三弟在家看 弟弟。然而,一学期未完她“螺丝拐”生了冻疮,不能走路,只好辍学在家煮饭、 喂猪、看弟弟。后来母亲又生了两个弟弟,她的专职工作便是煮饭、喂猪(包括 打猪草)、看弟弟。直到最小的弟弟开始上学,她才同哥哥在王家嘴队上班,但 吃、住已在栗子林了。   易洪林听说我要同娄碧玉订婚,立马就规诫:“又谈(音:炭)个年纪小的, 你等她不过。今后她若是不干,你喊天都不成!我们青羊市那边,二十几岁的大 姑娘多得很,我跟你谈个来!”我同令狐荣娣相恋、订婚、退婚他全知道,他也 认识令狐荣娣、娄碧玉这些农村女孩,毕竟供销社就在我队地盘上。由于令狐二 爷悔婚时,曾推脱说我年岁长(令狐二爷要长令狐二娘十几岁,我才长令狐荣娣 五岁半)。所以这次他要“横加干涉”。   其实,当时娄碧玉已满十九岁,也许营养原因,身体很瘦小(婚后才长了 个)。我也清楚,许婚不是小妹妹的本意,她是奉母命“合亲”(就连那晚给我 端茶也是奉母命)。我呢,此时好比允许上树摘桃,自然是按心满意足的挑了。   于是,我提了“人亲”随易洪林去毛里“拜访”他的婆婆爷爷,当晚就住他 家。介绍人是易洪林的幺爸,对象是梁昌隆(解放前的乡长,已被镇压)小老婆 生的幺女儿,名叫梁恒菊——果然身材丰满,杏目修长,眼尾有如画笔勾画的向 上挑的蝌蚪尾纹,可以说双方都满意。幺爸家与她家是旧家,又是一个生产队, 自然信得过,所以接下了我带去的布料,留我们吃午饭。她家三口人,即母亲、 哥哥和她。她们家庭也是同大妈家分住的,大妈家也有哥哥、姐姐,整个大家庭 由长兄统率。她哥哥叫梁恒灿,已婚,也是学的木匠。碰巧,我同易洪林转游时 见他正在做箱子,我们上前去打招呼,观看他工作。他略高我小半个头,瘦脸瘦 身体形,但肤色倒象白面书生,不象下体力人,也许是长期做细木工活,少见阳 光之故。   我们回来不久,她同嫂子来回访,目的是看看我的家庭,认识我父母亲。她 嫂子姓肖,是我乡猪行村人,带了个吃奶的小孩。嫂子很精明,既然是本乡人, 也早已知道我父亲及我们家庭的情况,所以她们姑嫂是满意而去。   然而,不久后我收到她的一封信及退还的布料,信的大意是说我们这桩婚事 她哥哥不允,她们母女都不能违背长兄的意愿,如果拖下去,就象柳树开花,不 会有结果。末尾赋诗一首相赠:   待主云人你不求,浮萍已定逞风流。   八月桂花开满地,九月还在花中游。   闻说相识皆缘分,何须话别觅原由?   劝君莫学风流样,将来生活也不愁。   单读信我未蹙眉,但诵诗我却蹙眉了:您既然早已“名花有主”,何故要我 走趟毛里?何故又要回访?显然,信是实话,诗是遁辞。   后来易洪林告诉我,她哥哥的师傅是青羊市有名的木匠刘海亭,师弟刘铭书 正在当兵,且要提干,哥哥决意要将妹妹奉献给师弟。我能说什么呢?我能跟现 役军人竞争么?她自有她的追求、选择,我自有我的追求、选择,各人有各人的 缘分,无可指责。我只能祝愿:他们兄妹心想事成!   时至今日我还在想,她的及时了断对我是件幸事;人的婚姻有时也是一种缘 分。   俗话讲: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的“背信弃义”早已传到岳母耳朵里; 我根本没想“重作冯妇”,这是为人的品质问题,不是小事!但是,一只蝴蝶的 翅膀扇两扇都将改变历史进程;丘比特的箭早已射中我和她的心;据说,人的诞 生是冥冥之中观音菩萨用船装了,一船一船的发往人间,所以有百世修来同船度, 千世修来共枕眠;无怪我的婚姻再三再四阴差阳错,原来我与娄碧玉是前世修来 的缘、原来我们的两个傻小子要争着来到人间。   一天收工回来母亲对我讲:“下午你姨妈来了去,对我说:‘大姐,管他的 哟,还是让我们菱仙(娄碧玉乳名)来服侍你。’”   我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认命了。   我家屋当门的大路,是大坝、猪行以及南峰山那面的山民下河赶供销社的必 经之路。一天傍晚,刘明亮顺路告诉我,他们大队放映电影,地点就在他们生产 队晒坝。我问是什么片,他说反正是没有映过的新片。出于对文化生活的渴求, 又是农闲时的夏夜,王家嘴至少高出两河坝儿一百米,我吃过晚饭就上去了。但 是,待我走拢放映场一打听,才知仍旧是映过多次的戏曲片,我不想贸然而反, 究竟是夏夜,家里比这儿热多了,且戏曲片的某些段也有它的艺术魅力。   农村放电影,开映多是很迟。这时候人们正东一堆西一群的摆龙门阵,有的 则围着发电机看放映员调试。我不想凑热闹,一个人在晒坝边转游。一会儿,刘 明亮过来对我说:“师傅,你看那边的娄碧玉。我把她喊过来。”   刘明亮常下河赶供销社,我对他讲过自己的婚事,娄碧玉却未必晓得我的 “背叛”, 她在王家嘴队做活。我正想阻止他,觉得大声呼喊一个姑娘过来不 大好。然而,她却一闻声便离开了灯光下的姑娘群,朝我们这边走来,想必他们 常一同做活,很熟悉。她梳着一双短辫,迈着轻盈的步伐,但未走拢便停下来, 认出了是我。尽管我们早先就认识,但从未交言说过话,所以相互也没有打招呼, 刘明亮却说:   “娄碧玉,我帮你当个介绍!”   “去你的!”她苗条的腰身一扭,就想走开。   刘明亮忙说:“娄碧玉,这是我师傅,他想找你谈句话。”   好象一只敏捷的云雀,转身便鸣:“谈啥子话!有话白天谈!”她又想走开。   刘明亮连忙又说:“唉呀,你这个人哟,人家白天哪有时间嘛!”   她终于站定,刘明亮又说:“老片子有啥子看头!走,到我家里去谈,我办 招待!”   刘明亮的住房离晒坝不远,拐个弯就到了。这是一排为知青修的分成单间的 土墙平房,刘明亮的房门还开着。我们进到屋里,他点亮了条桌上的煤油灯,屋 里除了一口新做的大木箱外,其他仍旧是生产队为他们做的一床、一桌和一条长 凳。床抵后墙靠山墙安放,刚好与条桌和木箱成直角。进门左侧砌有一小灶,灶 上面开有小窗,离窗户不远的隔墙(山墙)壁上装有双面小厨柜,即与隔壁各家 用半头。于是我在床边坐下,长凳让她坐,刘明亮开箱拿出烟和瓜子,说:“来 来来,娄碧玉剥瓜子,师傅抽烟。”   我不习惯吸纸烟,便取出烟叶卷起来,一边又不时朝她偷觑。她眼睛不大, 没母亲眼睛漂亮,但脸形却象母亲,蛋形,挺美;尤其微笑的时候,那嘴唇的线 条极为分明;整体看,她纯乎是个情窦未开细眉细眼的、细乖细乖的小姑娘,那 一双黢黑的眸子,不时闪着小鹿似的惊疑。于是我想,不知这个开场白要怎样讲 才恰当。因为进屋前觉得这一排房子静悄悄的,便随口问了一句。   “怎么,你们这个知青点就剩你一个了?”   我的话原是问刘明亮,然而她却接口说:“都走罗,就剩他这个没靠山的 罗!”   ……   难道这就叫谈情说爱?时至今日,我对那晚的谈话一句也记不起了。也许我 们谈了很多话,我把书本上所有的甜言蜜语都用上了;也许我们什么也没有谈, 双方的情况都相互了解,不用多谈。我们不知坐多久了。我们目光相碰的次数也 不少了。这时我无意中看见她身后的墙根下有只老鼠,便顺口说:“那里有个耗 子。”   “哪的哟!”她慌张地起身跑向我坐的床边,一边挨我坐下,一边将手搭在 我肩上。“哎呀,我默倒是蛇追耗子……”   刘明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去,老鼠也许已被惊跑了,我搜寻老鼠的目光才 觉得屋里只剩下我和她。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姻缘到了”么?从我肩肌神经末 稍感觉到她那异性的神奇魔力起,到心里产生出这个疑问止,整个全过程最多花 了0.1秒的时间。与此同时,我的心跳几乎加速到了极限,假如此刻有那么一种 特殊的扩音器,整个世界都将只有那咚咚咚……的声音了……   那时的交通很不便,不管赶青羊寺、桃子荡还是万盛场,都得步行。我同易 洪林去毛里,自然只能步行,步行多要摆龙门阵,那天的议题主要是女人。他是 过来人,自然语出惊人:“对女人不能太老实,她们同样有性需求,不然背地里 会说你是傻子……”   此刻我已失去理智,顺势一抱就将她搂到怀里,她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的嘴唇已在她脸上胡乱戳起来。接着我吹灭了条桌上的灯,一双手就在黑暗中 野蛮地横冲直闯,然而正当我的双手处处受阻击时,突然一道尖利的强硬的声音 震动了我耳膜:   “李沂睿!你要干啥子!”   我的手松开了,象突然切断电流的机械臂,不动了。理智使我明白过来,忿 怒之声出自她口。   “把灯点上!”   “火火——火呢?”   “你烧烟的火呢?”   当我微抖的手把灯点亮,站在床边的她似乎才醒悟过来,忙把护着皮带扣的 双手放下。   “你们是啷个商量的?!”   因见那嗔怒的脸儿微有丝儿笑意,我连忙也陪上笑脸,说:“我们没有商 量。”   “哪个跟你俩个笑!我不信!我走了!”   我赶忙伸手拦她,“娄碧玉……求你莫忙走,我再也不敢了……你听我解 释……”   岂不滑天下之大稽!我的行为不就是最好的解释?然而,那晚我们却象俩个 糊涂蛋,捉起迷藏来:她左躲,我左拦;她右躲,我右拦……她没法,只好坐下 来。我呢,只得离她远远的坐在一截木磴上。   实事求是讲,我与刘明亮事先确实没有商量过,他之所以离开,是觉得插在 我们中间不大好而已。再说,我怎么会知道她怕蛇追老鼠呢?这进一步说明,事 情完全是一种巧合。然而人的固执却常常是不以事实为依据的,多年后的今天, 只要一提起这桩往事,她仍旧要说当初我们没有安好心。   然而,按唯物辩证对立统一规律——好事与坏事应该同时并存——这也不失 为人生旅途中的一段美好回忆。我们婚后,有时——当然是双方心情好时——我 在她耳畔悄悄提及:“那次,吓着没有?”招来的回报是屁股上着了狠狠一拧。 我知道这一拧是爱,是我国传统的先婚后恋之爱——如果说结婚是爱情的坟墓, 我国传统的婚姻有时正相反,因为我们的爱情似乎才刚刚开始——但是,黑暗里 却什么也看不见。于是,有时为了得到爱,白天我也故意提及,日子长了,就不 用开口了——那怕一个暗示、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她都明白我是指的那件事。 当然,换来的回报:有时是娇媚的一个白眼;有时是咬着嘴唇忍着微笑一巴掌; 有时是脉脉含情狠狠一拧;有时是蹙着眉头娇羞地一拐。依时间、地点、场合、 心情而定。   注:   1,青冈炮——又叫猫儿炮,炮身大概二尺多长,口径一寸至一寸半,有木架, 蹲在地上象小猫。其炮筒用青冈栎或水青冈这类硬木做,炮筒一头粗一头细,便 于外加铁箍,可装火药、铁渣放炮,其威力比猎枪强。   2,“躲反”——1924—1925年渝、黔一带闹饥荒,饥民四起,“躲反”就 是躲饥民。因农历是甲子年、乙丑年,所以有甲子乙丑是灾年之说。   3,默倒——重庆方言。以为、觉得之意 (未完待续) ※※※※※※※※※※※※※※※※※※※※※※※※※※※※※※※※※※※ 本期编辑:应帆 本期校对:紫弦 审 稿:程鹗、方舟子、古平、克己明德、太蔟、应帆、紫弦、自如、笨狸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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