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19/05(第三〇四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newxys.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卷首诗】            §    三峡纤夫                  § 张福基:三峡纤夫         §    ·张福基·                  § 【牛肆】             § 岁月流逝,衣衫褴褛的纤夫                  § 他们的声音让人不能遗忘 张又普:西北大学博物馆      § 穿透了两岸繁茂的灌木林 刘振墉:司马南——一条好汉    § 被巨大的岩壁所反射 胡吹吹:知识分子迷信中医药    § 伴奏猿猴的啸声                  § 伴奏着风和鸟鸣 【丝露集】            § 随着激流而奋力高亢呐喊                  § 随着缓流而轻轻低声呻吟 满江红:在寒冬黑夜中也要睁大眼睛 § 在烈日下,在风雨中…… 彭立武:玉门关          § 包旭杰:邓珠           § 多少年纤夫们用手和足 罗铁:寻人            § 困难地爬行在不平的石路上                  § 冒着木船被波浪吞没的风险 【网里乾坤】           § 重复着他们上一代的生活                  § 尽管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 夏沙:驳中医之所谓“有效”    § 反叛的火焰一次次地烧起 徐咏春:薛宝钗的嫁祸意图     § 流了许多血付出了许多生命                  § 而他们的命运没有多少改变 【网萃】             § 而仅有的改变来自一位纤夫                  § 据说他以后成了叫鲍超的将军 王先鞭:父亲(一~五)      § 是他为纤夫修筑了一条小道                  § 些许地减少了纤夫的辛劳                  §                  § 直到有一天三峡上响起第一声汽笛                  § 在那以后一百多年过去                  § 三峡纤夫终于消逝于时间的长河                  § 借助于文明理性技术与科学的力量                  § 打破了流血与暴力的怪圈                  § 在三峡,在伏尔加河,在一切激流上                  § 行驶着的大多是响着汽笛的巨轮                  § 如今三峡纤夫的号子已是遥远的歌曲                  § 让我们想起我们艰苦生存的祖辈——                  § 几千年里流着血汗生存的三峡纤夫                  § 【网讯】∽∽∽∽∽∽∽∽∽∽∽∽∽∽∽∽∽∽∽∽∽∽∽∽∽∽∽∽∽∽∽ ◆     第六届“PSI-新语丝”网络科普奖评选启事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和新语丝决定举办第六届 “PSI-新语丝”网络科普奖评选,规定如下:   一、参加评选的作品题材必须是普及科学知识、科学思想或科学方法,体裁 和篇幅不限。不接受学术论文和介绍未经国际同行评议的研究工作的文章。   二、评出一等奖一篇,每篇奖励一千美元(或等值人民币);二等奖二篇, 每篇奖励五百美元(或等值人民币);三等奖十篇,每篇奖励二百美元(或等值 人民币)。   三、评委由新语丝编委组成。评委的作品不参加评奖,但可以列入专辑发表 或结集出版。   四、新创作和已在网络上发表的稿件均可参加评选。已在报刊、书籍上正式 发表的作品不能参加评选。每人来稿请勿超过三篇。来稿将选择在《新语丝》杂 志和新语丝网站上专辑发表,并可能结集印刷出版。结集出版的稿件另外支付稿 酬。   五、中国大陆的来稿请寄xinyusi@yahoo.com,其他地区的来稿请寄 editors@xys.org。来稿请注明“参加评奖”。来稿可用笔名发表,但请提供作 者的真实姓名和地址。中国境内获奖者请提供银行转款信息。凡是由他人代投的 稿件一概不登。   六、十月三十一日截稿。获奖名单将在《新语丝》明年一月号公布。   七、本奖以后每两年评选一次。 【牛肆】∽∽∽∽∽∽∽∽∽∽∽∽∽∽∽∽∽∽∽∽∽∽∽∽∽∽∽∽∽∽∽ ◆            西北大学博物馆   ·张又普·   我的父母亲都是西北大学的教师,西北大学家属院是我生长的地方,以至于 我至今都认为,西北大学是我的家乡。2018年12月我回国探亲,听友人说,西北 大学新开了一个博物馆,介绍了西北大学的历史,我当然要去参观一次了。给我 留下了深刻印象的地方是:西北大学的名人录。那些21世纪的新名人,我一个都 没有听说过,而那些1960年代的十几位名人,全都是我所熟悉的人,都是与我在 同一个家属院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人,都是我父亲的前辈。以下文中所说“名人”, 指的都是这些我熟悉的人,其中“郁士元”这个名子引起了我的深思,导致了本 文的产生。   郁士元,1900-1985,1923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地质系,先后在北洋大学、北 平大学、北平师范大学、东北大学、国立西北大学任教。1944年,蒋介石号召全 国知识青年积极从军,提出“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口号。44岁 的郁士元响应号召,放弃大学教授的职务,要求参军、上前线杀敌立功,轰动全 国,受到蒋介石的接见慰勉,被特授予少将军衔。   我父亲在西北大学上学时,郁士元是他的老师,两人交往并不深。1945年夏 季,年轻单身的我父亲只身一人前往陪都重庆闯天下,有点类似于今日在北京闯 天下的“北漂”。初到重庆,两眼一抹黑,一个认识人都没有,很快就陷入了困 境。这时,看到报纸上说,郁士元教授访问重庆,我父亲就鼓起勇气前往郁士元 下榻的旅店求援。一代名教授,面对不太了解的穷学生,给以了热情的帮助。那 个年代没有电话,没有计算机网络,办事都靠两条腿。郁士元顶着重庆夏季的烈 日,四处奔走,帮助我父亲在郊区的一所中学谋得了一份教职,使我父亲可以暂 时安身。数月后,我父亲参加了国民政府在重庆举办的公费出国留学生全国统一 考试,有幸中榜,从此从一个社会底层的穷小子,步入中上层社会,彻底改变了 我们全家几代人的命运。我很小的时候就听我父亲给我讲述过这段人生奋斗史, 从此以后,每当我在家属院中见到郁士元时,都会向这位家族的恩人投以感谢和 尊敬的目光,并非常关注郁士元后来的状况。   1949年,郁士元谢绝了各种邀请,没有去台湾,留在了西安。此后,各种政 治运动一场接一场,弄得郁士元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1966年爆发了文化大革命, 那一年我13岁,是我有记忆的第一场政治运动,终生不忘。批斗牛鬼蛇神,郁士 元当然是为首者之一,记得有一次牛鬼蛇神游街,郁士元头上戴着高帽子,胸前 挂个大牌子,写着侮辱他的话,一边走,一边高喊自己骂自己的口号。有几位红 卫兵走在他的两侧,象驱赶牲口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原因,一位红卫兵从地上捡 起一个树枝,劈头盖脸地打向郁士元的脑袋,树枝不粗,劈断了,郁士元满脸是 血,连忙拿出手帕,捂住头上的伤口,继续游街。那时我年幼无知,喜欢看热闹, 并且特别关注郁士元。当时我们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超过5米,这种残暴血腥的场 面伤害了我幼小的心灵,终生不忘。   不久之后的一天,大约是在1968年前后,郁士元正在参加“学习”,“交代 问题”,突然闯进几个身穿警察服装的年轻人,一拳就把身材矮小的已经68岁的 郁士元打翻在地,五花大绑,押走了,把我们这些邻居们震惊得目瞪口呆。郁士 元从此杳无音信好几年,据他的家属说,抓人的人不是西北大学的人,是省上的 人,没有任何法院的逮捕令,家属根本就不知道是为什么原因,不知道人是死是 活,不知道关在哪里,连问都不敢问一声,也没有地方去问。他好象是被黑社会 绑架了似的,从此人间蒸发。郁士元在狱中受了好几年的罪之后,莫名其妙地静 悄悄地又回家了。后来听学校里的小道消息说,有人揭发他是国民党军统特务, 与蒋介石和戴笠的关系特殊,他就被关进大牢,受尽侮辱与苦难,被逼问为什么 潜伏大陆,上下级是谁,电报密码藏在哪里。   西北大学的博物馆仅仅介绍说郁士元是西北大学的名人元老,却只字未提他 在1949年之后所受到的无休止的政治迫害和人身摧残。博物馆里介绍的那十几位 名人,都是当时学富五车的中国社会的民族精英,然而他们后来全都受到了严重 的政治迫害,全都受到过批斗,都被游过街,能活过文化大革命,都是很幸运的 事情了,根本谈不上什么学术研究。本文所写的这些内容,都是我的亲身经历, 和亲眼所见,西北大学博物馆是不可能介绍这些历史事实的,我的这篇文章就算 是对博物馆的一份补充资料吧。   资料链接:   郁士元:https://www.xzbu.com/7/view-3391103.htm ◆            司马南——一条好汉   ·刘振墉·   气功和特异功能好像是双胞胎,潮涨潮落几乎是同步。在高潮时,上街就能 看到不少海报,这儿在做带功演讲,那儿是特异功能表演,公园角落里一群群人 在练功。我还得知,南京几万人的五台山体育场馆也被用来做气功表演了。每场 活动,都散发许多宣传品,现场也有不少照片。其中大部分内容,是介绍他们的 活动得到什么大人物的支持或参与。当时明星和学者没有现在吃香,所以为这些 活动“背书”或“站台”的多是书记、部长等党政官员。党报党刊上有关气功和 特异功能的报导很多,一时期成了官方宣传的重点,对于气功和特异功能的高烧 发热,功不可没。   在这时,却有一个人敢于逆潮流而动,这人叫做司马南。我不知道他从事什 么职业,有什么背景,但他写文章、做演讲,批判和揭发特异功能之虚假。还学 会几套魔术,现场表演给大家看,生动证明,所谓特异功能,要么是魔术,要么 是弄虚作假。他还设立一个有高额奖金的擂台,任何有特异功能的人,都可以来 当众表演,只要通过实验,确实有特异功能的人,可以拿到一百万元(后来追加 到一千万元)。有趣的是,那些有神奇技能的人,一个也不敢站出来接受检验, 总不会大师们嫌钱少吧!所以司马南的钱一直花不出去。   在气功和特异功能的滚滚浊流前,司马南像华容道上横刀立马的关云长,又 好比当阳桥头一声吼的张翼德。总而言之,一条好汉。   笔者当时是小城市里的小市民、小知识分子,信息来源限于党报党刊和街头 见闻,上面所言是至今留下的印象,或许不准确,不全面,但我的记忆是如此! ◆            知识分子迷信中医药 ·胡吹吹·   两个真实发生在身边的故事。   一个女老师做药学研究,算是这方面的一个专家。做起论文来那是毫不含糊, 什么随机双盲、定量研究,用得炉火纯青。平时爱美,特别推崇中药养生,并身 体力行,几乎是抱着罐子喝中药。几年下来,不但没有发现她返老还童,反而感 觉她起色愈见苍老。   另一个女老师做法学研究,讲课条分缕析,逻辑性强。跟人说:人到中年得 保养。问有啥秘方。她说:得用中药保养,但是好医生难找。别人质疑:为啥保 养得用中药?她回答:那些西药有很多副作用,中药独到之处就在于能够慢慢调 理你的脾胃、五脏六腑,从根子上解决问题。别人继续问:中药有没有副作用? 她说:我的天,这都是中医上千年的经验,就算是有副作用,你可以少吃点嘛, 总比西药副作用小吧。   两人都是受过正规高等教育的博士,一理一文。这些高级知识分子做学问一 板一眼,遵循科学路径,特别擅长学习和使用五花八门的所谓先进的研究方法, 文章做得像模像样,数据模型令人眼花缭乱,但仅此而已。一遇到类似中医药、 转基因问题,就立刻变成了痴呆傻。教书育人者尚且如此,你能指望他们的学生 有多强的科学精神呢。   无科学精神,不讲循证,靠道听途说来臆测妄断,是国内多数知识分子的特 征。 【丝露集】∽∽∽∽∽∽∽∽∽∽∽∽∽∽∽∽∽∽∽∽∽∽∽∽∽∽∽∽∽∽ ◆          在寒冬黑夜中也要睁大眼睛 ·满江红· 在寒冬黑夜中 也要睁大眼睛 既为欣赏白昼时不见的微光 又为时刻准备迎接黎明 凛冽的西北风席卷一切 疯狂地扫荡大地的生灵 因为他知道春天已近 绝望地耍这最后的威风 花木请准备好吸收水肥 鸟雀请提前清清喉咙 春天到了花红柳绿 黎明来了百啭千声! 在寒冬黑夜中 也要睁大眼睛 因为不睁眼看不见跳动的火焰—— 那些觉醒的人的双瞳! 什么都叫不醒那些装睡的人 即便是东方的雄鸡放声啼鸣 那就让即将升起的太阳 照出他们丑陋的原形! 过河早有坚固的大桥 下河乱摸怎么能行? 这哪是摸索过河的路径? 分明是贪恋浑水里的鱼腥! 在寒冬黑夜中 也要睁大眼睛 黎明之前最是黑暗 还要扛过酷烈的寒风 白昼属于无惧黑暗的勇士 春天眷顾直面凛冬的英雄 黑夜孕育了对光明的渴望 寒风磨练出守护温暖的铁骨铮铮 春风就要来抚慰哭泣的心灵 太阳就要来曝光丑恶的罪行 此刻就睁大眼睛吧 见证温暖光明世界的诞生! ◆             玉门关 ·彭立武· 他早就想要离开,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总有什么东西在心底隐忍着,蛊 惑着,你想辨个究竟时,它又模糊了。 骆驼一股腥臊,风里有砂,索性闭了眼睛任它行去,反正是没有路。往日的 挣扎依然无法平静,他需要平静,咬住牙,慢慢都会静下来的。几个稚气的梦缠 上来安慰他使他舒服了些,虽知道都是虚幻,但随它去吧。 风如一把巨大的镰刀,在地面上收割,荒草早已服服帖帖,远处有石头山立 着,然而磨圆了棱角,不再张狂。骆驼识路,知道那地方背风。 近了,有篝火,围着几个人。 除了迎着风的一个位置,已没有其它地方可坐。边上的年轻人让出一点空, 并朝他笑了一下,这和善的少年有一口白白的牙齿。他尽量避开炙人的热浪远远 坐下,烟还是吹了过来。 “去哪?” 抬手指了指,他不想说话,也不用说,来路不是指明了去路的方向么? 年轻人不再理他,低头继续弄他不合脚的鞋子。那是双破了个洞的鞋,大脚 趾露在外面,明显是小了点,他双手用力地扯想要把破洞弄得更大。走了一天的 路,血泡破后又沾了砂粒,不得不仔细清理,日里还要走路的。 落日刚沉下去,天半边是红的,半边是蓝的。他想好好地看,可风不停地把 烟吹过来。 “烟子烟,烟那边,这边狗屎臭,那边桂花香。”仿佛听到幼时烤火祖母教 的儿歌,稚气的梦又缠上来安慰他并使他的嘴角起了一丝笑,风吹石子打在山壁 上“砰”地一响,使他回过神。 夜幕低垂,大胡子打起了鼾。此人横躺着,独占了两个身位。一女人从怀里 摸出个东西放到嘴边吹起来,那是某种不常见的乐器,声音不大,似在倾诉柔情, 又似在倾诉忧伤,声音婉转如行于绕来绕去的山路上,总也出不来。 那女人看似已有些年纪,因大胡子的挤占,她不得不侧着身子,一口风把砂 子吹进了嘴,她停下来,啐了几啐。再吹时依旧是倾诉,依旧婉转。 柴烧透后,已没了烟,心中很静,风声渐渐地充耳不闻,只有女人在倾诉。 那声音回肠荡气了太久,终于压不住,高昂起来,一声比一声苍凉。 年轻人弄好了鞋子,笑了笑,说:我来念首诗吧。 于是以如歌的声调吟诵: 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 请闭上眼睛 无论走阳关还是玉门 请闭上眼睛 无论快乐还是伤感 请闭上眼睛 在荒无人至的尽头 在百籁俱寂的虚空 请歇一歇脚 听这好听之极的声音 它掀起心潮的巨浪 它颤动死寂的魂灵 它行于高天之上 它伴着你独行 独行的人啊 请歇一歇脚 闭上眼睛 风吹了一整夜,清晨停了。睁开眼时,昨夜那些人不知什么时候上路走了, 也许是一个梦吧,他仰起头,大漠的蓝天多么明净。 ◆             邓珠 ·包旭杰· 一   邓珠全名是邓珠泽仁,藏名呼喊习惯,是可以叫邓珠或者泽仁的,我们习惯 了喊他邓珠。他是土生土长的昌台本地人,昌台离县城有三十多公里,相比其他 乡镇算是比较繁华,但是前后只有一条街,两边罗列着一排商铺,一根烟抽完都 可以逛两个来回。他家藏房新修不久,平平整整三层,就在主街十字路口旁,挨 近学校,从教师宿舍看过去,正对着他家。   邓珠三十多岁,作为教师他已经在中心小学工作了好些年了,但黧黑刚毅的 面庞看不出实际年龄。他在学校教副课美术,因为课少平时很少看见他,只在快 上课时才会见他带着牛仔帽,手持一串佛珠,推开学校的铁门珊珊而来。课后也 并不着急回家,而是同几个相熟的老师在一起吹牛聊天。邓珠极能侃大山,不管 什么话题,喝酒打架轶事、钻帐篷经历等等,只要从他嘴里说出来,再配合其手 势表情,形象动人,很引人入胜。   邓珠小时候并没有读几本书,十多岁时还在街上与一些小青年混。后来康东 师院办了一个民族班,家里大哥知道后,押着他去读了——这样他才算有了正经 读书的经历。在学校混了两年出来,结果还在家乡分配了工作,也是邓珠之前没 有预料到的。   在一个地方工作久了,需要换岗,教育局就想着把他调动一下。这个消息很 快传到了邓珠耳中,他特别不情愿——自己家就在昌台,离学校近。于是便去找 教育局领导反映情况,希望不去其他学校。   二   邓珠调到麻荣的文件很快就下来了,看来他去教育局找领导说理是无功而返。 文件下来那天,他骑着摩托车又去教育局,说了半天结果还是没能改变调动的结 局,他跟领导吵了一架就回来了。   邓珠的父亲是牺牲了的烈士,民改时候在部队参加过麻荣那片地方的平叛, 枪杀过麻荣当地的一些土匪,但藏族仇杀并不管你什么原因杀死自己的亲人,只 要是你杀的,便会世代记住,找你和你的子孙寻仇。这些习俗在康巴藏区历久弥 深,邓珠怕当地的一些土匪后人找他报仇。   昌台到麻荣并不远,只有二十公多里,骑摩托车一个小时就到了。邓珠去报 到那天,天空如洗,碧蓝一色,昌台大部分老师都去了。邓珠哥哥是县上一个单 位的领导,那天也开了车一起,以壮行色。   大家热热闹闹很多人,去麻荣小学见了校长聊了一下、喝了碗酥油茶、看了 下他今后要住的宿舍,算是报到了。时值八月,花草繁盛,正是耍坝子的好时节。 回昌台时天还很早,大家半路上找了一个平坦的草坝子坐了下来,拿出卤牛肉、 瓜子饮料、啤酒开始畅饮欢耍。带的啤酒很快喝完了,送行的人兴犹未酣,但抵 不住天色已晚,便收拾了丢弃的垃圾,回了学校继续喝。   三   时间过的很快,邓珠在麻荣只教了一年书,就又调回昌台,并且任职当了副 校长。他回来后很有些开心,又加上升职,满脸带着喜悦。回来后没两天,学校 几个老师便买了酒菜找他,算是欢迎。喝了半晚上,酒酣耳热之余,他打开话匣 子,说起了在麻荣的一些事情。   “小X的,找教育局领导给他说我的情况,还不相信。还说我,都什么年代 了,还有寻仇这事?真是外地“甲给娃”,不知道天高地厚。我在学校,不管是 上课还是睡觉,都把刀带在身上。那是真的怕啊,真怕有人在我不注意的时候从 后面捅一刀子。”   几个老师在这里多年,深知藏区仇杀的恐怖,并没有表示一点点惊奇。   “上课我面朝着黑板写字,总感觉后面有眼睛盯着我,背上凉飕飕的。晚上 睡觉也不敢睡的很死,生怕寻仇的人在我睡觉时寻来。”   “你们也知道,乡下学校上完课也没有什么娱乐,不是打篮球就是喝酒。平 时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学校大门外面什么样子都不清楚,没课就在宿舍里面 待着,看电视、找老师摆龙门阵。”   酒喝高后邓珠说了许多事情,除了麻荣发生的,还有哪个女老师喜欢他,他 跟某个女人发生了什么事,虽然这些经历都是平常吹过牛的,几个老师同样听的 兴趣盎然。   第二天酒醒后再问他在麻荣的经历,便不开腔了。大家知道,他在那里担惊 受怕了一年,不喜欢提过去的事,对于一个康巴汉子来讲,“怕”是很丢脸的一 个字,于是也不再追问。   四   邓珠虽然在麻荣处处小心谨慎,回了昌台却出事了。   那天晚上,他从朋友家里出来。当时他喝了不少酒,走路踉踉跄跄,没有路 灯,天麻麻黑。他看见几个黑影在街口叽叽咕咕,似乎在商量着什么,以为就是 昌台街上的,便走过去打招呼。   “阿诺。你们在这里干嘛?”   几个黑影很奇怪的回头望了下他,见喝醉了酒的,便没有理会,继续聊天。 邓珠见他们并不搭理他,有些愠怒,伸手过去推一个人的肩膀。那人闪了一下, 于是几个人都齐齐转向他。   邓珠这会看的有些清楚,这些人个个面生,一个都不认识,不是昌台的。他 的酒似乎都醒了些。   他刚想说两句道歉,认错了人,却听到一个人恍然一声,说道:“这是昌台 四郎家的邓珠。”邓珠听他们提到自己父亲“四郎”的名字,觉得不对劲。   “让你今天死的清楚,我们是麻荣桑堆家的。”其他几个人说完,都抽出了 腰间的刀,砍向邓珠。   狗叫声很快吠了起来,有人出来看见街道上在砍杀,便喝叫了起来。狗吠更 凶了,街道上乱哄哄一团。那几个黑影看见邓珠已经倒下,便迅速的离开了…… ◆             寻人   ·罗铁·   一   “啊,那好吧,我到处再看看。谢谢你了啊。”   老伙夫这么说着,双手在弯成一张弓的背上打个结,慢慢消失在灯影里了。   他的神情跟来的时候一样,无助、沮丧,充满绝望。我对这种神情并不陌生, 从知道人世艰难开始,几十年间,已经不知看过多少这样的神情。   二   几分钟前,我正在单位的大门外的空地上,像一个神经病一样走来走去。我 只能那样走,保证大门时刻都在我的视线之内。那时候,我也许在想什么,也许 什么都没想,大脑一片空白。   老伙夫突然出现在面前,在我的心上沉重地撞了一下。   “老乡,问你个事嘛。”   “啥子事?”我本能地冒出这么一句,同时看着他,怔住了。他干瘦而矮小, 穿着一身很旧的劳动布工服,沾满了石膏和各种颜料,但看上去并不五彩斑驳, 而是一种残败的灰色。   “你看没看见一个女的,推着个车,从这里走过去?”他看着我。他的眼睛 陷得很深,干枯极了,疲惫极了,像狂风中随时会熄灭的一点微弱烛火。   “我没有注意呢,一个女的,推的什么车?”我说。   “披头散发的,推的是工地上的手推车,上面放起锅瓢碗盏,你看见没有 嘛?”他又问,声音干涩而焦灼。   三   单位在离城有几公里,到了晚间,门前的公路上,白天也很少有人走。老伙 夫来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几无行人。   “唉,哪个晓得她走哪里去了哟,会不会跳河了哟,要是跳河死了,”停了 一下,接着道:“死了也倒好了!”他摇着头,长长地叹息。   我一听人命关天的事,就赶紧告诉他,的确没有看见一个女人推车走过。因 为不远处就是十字路口,也许那女人岔到别的路上去了,就详细跟他说了十字路 口各个方向的路道及可去的地方。   “她倒是动不动就跑的,在老家的时候就是这样。”老伙夫说着,手抖抖的 点燃一支烟,抽了一口。   四   香烟似乎让他安静下来。   “那个女的,是我的儿媳妇。”他说。   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他接着说:“两口子又吵架了。我儿子,那个杂种,还动了手,打惨了的, 一身血。”   一个女人,一身血,披头散发,在深秋的晚上,推着一辆手推车走过寂无人 迹的街道?听到这个地方,我可以确认那个女人没有从单位门前走过了。   但他的话没有停下来:“我是那边工地上的,你晓得噻,那边在盖房子。” 是的,在单位东边,正在兴建一所大学,前段时间我还去附近的树林里采蘑菇。   “我是伙夫,给他们做饭。七点钟才开始煮饭,刚煮好,人就跑了。”   我心里起了一个疑问,不是伙夫吗,怎么七点才下班煮饭?   伙夫似乎知道我的疑问,又接着说道:“不煮饭的时候,我就上工地,多做 点,多点收入,没得法啊。”   伙夫头发灰白,年纪应该在六十开外了,在海拔三千六百米的高原,做两份 工,这得多苦呢?他为什么要这么苦?   五   “你真没看见啊?”他又问。   我真没看见,从六点钟开始,我就守在这条路边上,的确没有看见他说的那 么一个女人。   “要是她从马路对面走,树子遮起的,也有可能。”我这么说,似乎是想给 他一点安慰。   但他对我的话并不感兴趣,而是说道:“你晓得他们两个为啥子要打架嘛?”   “我儿子好赌,啥子都输完了,造孽啊。”   “又吸毒。”   “吸毒好费钱啊。”   “他们本来有个儿子,都九岁了。得病了,没得钱医,痛死了。”   “所以两个就离婚了。离婚了又一起来这里打工。我儿子不行了,身体完了, 一天到晚就睡觉。天天扭倒那个女的要钱买白粉,不给就打。打得惨得很啊,不 忍心看。”   说到这里,伙夫的声音剧烈颤抖起来,他长长地吸了一口烟。   六   “你要是看见,要跟我说啊,好歹是一条人命。”   可是我真没看见。我建议他去报警,不远处就有一个警务站。   “不报警,没法报警。我儿吸毒打人,警察来了啷个办啊。”   深秋的边城,到了晚间,空旷的街上,已经很冷了。伙夫的身体,在单薄的 工服里瑟缩。   “大晚上了,找不到了。会不会死在外面啊?”他似乎是在问我,又似乎是 在自言自语。   “我饭都没吃,还要回去给他们洗碗。我没得力气了。”   “我没得力气了,累得很。”   说完,他就走了。   深秋的夜里,路灯一片惨白,老伙夫的头发也一片惨白。慢慢的,他惨白的 身影,消失在惨白的灯影里。 【网里乾坤】∽∽∽∽∽∽∽∽∽∽∽∽∽∽∽∽∽∽∽∽∽∽∽∽∽∽∽∽∽ ◆          驳中医之所谓“有效”   ·夏沙·   在我的文章或视频的评论区里,经常能见到一类典型的为中医辩护的说法: 中医即便是不科学的、没道理的,但它确实“有效”;只要中医“有效”,就不 必在乎它到底是不是科学的;中医哪怕是不科学的,我也要用,只要它能治我的 病就行了。   这种说法确实能体现出绝大多数中国人自古以来的实用主义风格,不论是任 何思想、主义、理论,哪怕是荒谬绝伦、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只要符合中国人 所定义的“有用”或“有效”,那它就会被接受和使用;而一旦它被认定不再 “有用”或“有效”,则很快会被弃如敝履、彻底遗忘。而这些思想、主义、理 论本身的合理性、科学性,则极少有人去关心和深究。   这也难怪总会有人拿中医的所谓“有效”当作为中医辩护的挡箭牌,而且他 们往往结合自己的亲身经历或者七大姑八大姨那里听来的神奇故事,来证明自己 真的体会到了中医的“有效”,他们很真诚地相信是中医药治好了他们的病,即 便他们根本就不明白中医药到底有没有治好他们的病,到底是怎么治好了他们的 病,这并不是他们所关心的,他们只需要关心谁能治好他们的病,这就够了。   但事实上中医或中医粉所吹嘘的中医“行之有效”根本就是一笔糊涂账。中 医或中医粉把中医药治疗所实现的极少数的有效性、大多数的安慰剂效应和自愈 现象,以及中药厂商普遍在中成药里面偷偷添加西药有效成分,通通算成了有效, 至于真的有效与否,中医几千年来从来就不懂得如何验证,也不屑于深究,因此 只好沉浸在阴阳五行理论编织出来的幻象里自欺欺人,用玄学的理论包装一切, 使中国的医学实践告别了实证医学,走上了一条玄学的邪路。   直到现代医学传入中国以后,中医才算真正找到了鉴定中医药有效与否的科 学方法,有机会分清有效性、安慰剂效应和自愈现象,如果现代医学没有传入中 国,中医实践还要这样继续糊涂下去、糊弄下去。但即便是现在已经找到了科学 方法来验证中医药有效与否,中医药从业者还是为了继续行骗拒绝验药、不认真 验药甚至数据造假。分清楚药物或疗法的治疗效果究竟属于有效性、安慰剂效应 和自愈现象的哪一种,在当前的中国依然是现代医学的贡献。   药物的有效性,是指这种药物或疗法通过了严格的大样本随机双盲对照实验、 三期临床试验,弄清楚了其有效成分、安全剂量、毒副作用,得到了目前科学技 术最严格的检验。这种程度的有效性检验可以说目前的中成药无一通过,即便是 类似青蒿素、麻黄碱这样的药物,也是在把中成药提纯成单一成分的化学药,严 格地说是成为现代药物以后,才通过了这一有效性检验。   而安慰剂效应(placebo effect),是指病人虽然得到无效的治疗,但却认 为治疗有效,而让病患的症状得到舒缓、改善的现象。在这种治疗中起决定作用 的并不是药物或疗法本身,而是病人对康复的期望:如果病人相信这种治疗是有 效的,病情就可能会好转;如果病人不相信这种治疗的有效性,病情甚至可能会 恶化。比如有大量科学研究发现,中医或中医粉经常吹嘘的针灸,就存在这样的 安慰剂效应:对于相信中医的人而言,针灸治疗存在某些疗效,而对于不信中医 的人而言,针灸基本没有效果。但治病时依赖纯粹的安慰剂效应是非常危险的, 因为患者本身并没有得到真正的治疗,其症状、病情并没有得到实质性的改善, 因此安慰剂效应往往只局限于镇痛、止咳、心理等领域,在面临严重疾病时,安 慰剂效应基本是束手无策的。这也正是在绝大多数疾病,甚至是镇痛等领域的治 疗过程中,不能寄希望于中医的重要原因。   至于自愈现象,是指人体具有很强的自我恢复与平衡能力,如普通感冒、小 伤口、轻度腹泻等疾病在大多数情况下可以不经治疗即自行痊愈,甚至有些如普 通感冒、咳嗽这样的疾病,借助人的自愈能力来恢复往往比积极治疗或过度治疗 更有意义。这也正是很多人认为是中医药治好了自己的病,造成中医药“有效” 这种假象的重要来源。   自愈当然并不是中医药的独有现象,现代药物或疗法有时也可能只是激发或 利用病人的自愈能力,但中医药或现代医药都应该接受现代科学的检验。病人的 痊愈当然是中医或现代医学的共有追求,但不应该是医学的最终追求。作为医生 或科学家,不能只知其愈而不知其所以愈,要分清到底是自愈还是治愈,或者退 一步说医生在某些情况下可以只讲实用主义,但科学家则不能只是实用主义地浅 尝辄止,而是要寻根究底,找到真正可重复的治疗效果与治病机理,这正是现代 医学远远胜过中医的根本原因。   假设有些中药或中医疗法,或者现代医学的药物或疗法由于目前科学水平的 局限无法了解其治病机理,我们可以暂时不深究,但我们必须明确其是否存在真 实的有效性,确定其不是安慰剂效应或自愈、不是中医的自我吹嘘、不是记载或 报道出了偏差,而是药物或疗法本身确实具有治疗作用,这一点目前的科学水平 是可以做到的。而且归根到底,我们依然要把找到这些药物或疗法的治病机理作 为我们的最高追求。   然而目前中医实践的现状是,既无法弄清或拒绝弄清中药或中医疗法那些似 是而非、模棱两可的有效性,也无法科学解释少数确实有效中药或中医疗法的治 病机理,甚至依然顽固地用阴阳五行的理论体系包装这些有限的治疗经验。比方 说,预防很重要,这就是现代医学也认可的治疗经验,但这种治疗经验与阴阳五 行、秋收冬藏之类的胡说八道并无关系,我们应该把这种治疗经验融入现代医学, 用科学来指导中国的医学实践,而不是继续在中医典籍的故纸堆里寻章摘句、皓 首穷经。   跟当年的洋务运动一样,目前的中医药研究依然在走一条“中学为体,西学 为用”的老路,即“中医为体,西医为用”。中医从业者认为中医的阴阳五行理 论体系是至高无上、不容置疑、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而西医(现代医学)的知识、 技术、设备或其他最新成果则可以为中医所用,来武装中医理论和中医实践,而 现代医学理论由于跟中医理论不兼容,只能被至高无上的中医理论排除出去,或 者强调中医理论与现代医学理论是不同的体系。因此中医只能不断地用现代医学 的知识、技术、概念包装自己,把中医理论的概念牵强附会到科学概念里面(如 把阴阳附会为正负电子、把八卦附会为密码子、把穴位附会为神经节),用“古 已有之”的自大心态来解释任何科学成果,直到把自己包装成一个四不像。从长 远来说,这种自欺欺人的把戏不仅会让少数有良心的、醒悟的中医从业者感到无 所适从,也会最终被识破其骗人本质的民众所抛弃。中医理论最后的结局只能是 彻底地被现代医学理论所淘汰,因为“中医为体,西医为用”的邪路根本就是一 条死路,它所面临的也只能是如洋务运动一样的失败,只有彻底的现代医学化才 能解决中医实践所面临的困境,也才能真正分析、鉴定清楚中医药的所谓“有效 性”。   2018.12.16 ◆          薛宝钗的嫁祸意图   ——与曾祥龙先生商榷   ·徐咏春·   一、曾祥龙先生的观点未能说服“对立观点的论者”   曾祥龙先生将科学上证伪方法引进《红楼梦》的研究①。对《红楼梦》的一 个具体问题——薛宝钗是否嫁祸于林黛玉——进行证伪主义的分析。曾先生一上 来就给我们上了一棵,告诉我们什么是证伪,如何证伪。为此,我们应该感谢曾 先生。   曾先生的结论是薛宝钗并未嫁祸于林黛玉,且“不存在嫁祸的意图”。(曾 文,下引曾先生的文章,均称“曾文”)一些研究家也认为,宝钗只是“随口喊 出”黛玉的名字,虽然也承认她这样做“伤害了黛玉”,“是她的不是”,但 “确实是无意的”。如范国良先生就是这样的看法②。曾先生将与之对立的观点 称为“嫁祸论”,曾先生的观点则当为“非嫁祸论”。曾先生认为嫁祸论的观点, “与文本存在矛盾”。   曾先生认为,以往关于宝钗形象的探讨,“大多缺乏证伪思想,虽能自圆其 说但未能充分指出对立观点的漏洞”。(曾文)以往“不同角度的论证”,其 “论证的逻辑很难说服持对立观点的论者”。曾先生的意图是,引进证伪思想以 说服持对立观点的论者,“充分指出对立观点的漏洞”。但可惜的是,即使引进 证伪思想,也依然不能说服对立观点的论者,也依然未能“充分指出对立观点的 漏洞”。   曾先生的“非嫁祸论”自然也是一种“假说”,当然也可以证伪。其实,曾 先生也是从文本中“寻找支持性的证据来验证”其理论的正确性。曾先生认为自 己的“理论自身是合理的”,是“尚未被证伪的”。(曾文)但是,曾先生的观 点恰“与文本存在矛盾”,其观点是不合理的,即不合文本给定的内容。   薛宝钗是小说人物,不是真实存在的人物,但是,曹雪芹塑造得如此真实, 以至我们可以像分析真实人物那样分析薛宝钗。   二、本可一跑了之,为什么要扯出与此无关的林黛玉?   曾先生反复强调三点:一、薛宝钗的目的是摆脱当下之祸,因此,“尽快离 开才是目的”;二、自始至终“控制话语权”;三、不在意小红是否相信她的谎 言,即“完全不需要小红相信其表演的内容”。(曾文)   但是,曹雪芹的文本却与曾先生的理解相矛盾。   “祸”是什么?薛宝钗认为,小红是“刁钻古怪的东西”,又是“奸淫狗盗 的人”,如果她知道自己“听了她的短儿”,就可能惹上祸端。小红会“人急造 反,狗急跳墙”,祸及自己。这就是祸。   这位恭行封建礼教的淑女,遇到了悖逆礼教的奸淫狗盗之人,害怕刁钻古怪 的丫头狗急跳墙,使自己没趣。于是便使出金蝉脱壳之计一走了之。“一走了之” 也便“了之”了。但是不,她还要生出别样的枝节来。   薛宝钗与林黛玉只要做前跑后追状,径跑过去即可,无须对话。这样既可解 当下之祸,又不牵连他人,是最简单、最可靠的办法。至于小红、坠儿二人是否 相信,按曾先生所说,无关紧要。也许有人会说,揆诸当时情理,以宝钗之处事 周到,一句话不说,径跑过去,似有不妥。那好,可以这样设想:当小红、坠儿 二人都“唬怔”了,宝钗只须“向他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那里了?’ 坠儿道:‘何曾见林姑娘了。’”(第二十七回)然后,宝钗既可回答:“一定 是跑到前面去了。”或类似之语,然后追过去。这样,无须或几乎无须“控制话 语权”,即可脱祸。根本不需要什么黛玉蹲着“弄水儿”等编造的情节,且可不 负或少负说谎之责。   但是,宝钗并不径直跑过去,而是“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进 入亭内,这就要编造情节了。这对于脱祸是多余的。“进去寻了一寻”,时间就 要长了,这才需要“有足够多的连续的语言和动作”,(曾文)才需要“控制话 语权”。这与“尽快离开才是目的”相矛盾。如果“无意令小红相信自己谎言的 内容”,何必要进入亭内?更无须扯出林黛玉。因此,宝钗的目的并非“无意令 小红相信自己谎言的内容”,她一是要小红相信她真的没有听到小红的私房话, 二是借此将黛玉扯进来。   进入亭内,又有一番对话,时间更长。如果小红回过神来,也就有了“狗急 跳墙”的时间,增加了“狗急跳墙”的可能,且“控制话语权”更困难。而进入 亭内并非“完全不需要小红相信其表演的内容”而是要小红相信自己是在寻黛玉, 证明“确实”是在追黛玉,不是别人。   曾先生说,宝钗不在意小红是不是认为她是否听到她们的私房话,但是宝钗 却在意小红是否相信黛玉真的听到了她们的私房话。如果“完全无所谓其表演谎 言是否更加可信”,何必要煞有介事地“故意进去寻了一寻”,煞有介事地表演 一番呢?这一切,都是为了将与此无关的黛玉扯进事件中来,让小红相信黛玉 “真的”听到了她们的私房话。   曾先生对于宝钗必须控制话语权的分析很到位,但是宝钗为什么要控制话语 权,曾先生的分析就不正确了。谎言最怕问题,说谎之人最怕别人提出问题。本 来并不需要控制话语权的,因为宝钗说了谎话,为了圆谎,势必要用新的谎言来 掩盖。这样,露出破绽的可能就大大增加。一个“刁钻古怪的东西”,如果提出 一两个刁钻古怪的问题,怕是难于回答的。为了不给小红提出疑问的机会,才需 要控制话语权。否则,一旦小红回过神来,就有些难于应对和应付了。   本可以一跑了之的事情,为什么要扯上林黛玉?何以解释几乎已经躲过当下 之祸的时候,还要到滴翠亭内转一圈?   既然已经把黛玉扯进来了,及时脱身就不是最重要的了,要小红相信她追的 确实是黛玉,且林黛玉确实听到了小红二人的私房话,就成为最重要的了。这才 是宝钗的真实目的。   “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儿的。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还 没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这里头了。”(第 二十七回)不但要进入亭内寻黛玉,还要编造一个黛玉在水边“弄水儿”的“情 节”,这是为什么?这就是宝钗的“急智”吗?   借黛玉脱身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让”黛玉蹲在水边,还要“弄水儿”。 在这样的急智中就多少有一点另外的意思了。“蹲着弄水儿”,就要有一会子了。 因此,黛玉不是可能听到小红、坠儿的私房话,而是“确实”听到了;不但确实 听到了,而且听的不是一句两句话,而是听了整出戏,即听到了他们完整的对话。   宝钗的表演如此“真实”,怎能不令小红“信以为真”?这样,不是时间更 长,因而控制话语权就更加困难,更不能“尽快离开”?文本与曾先生的分析是 不能合榫的。   宝钗的做法既自身躲过当下的“狗急跳墙”之祸,又将以后的“狗急跳墙” 之祸转移到黛玉身上。(见后文分析)看来,宝钗并未急着脱祸,而是将与事件 毫不相干的黛玉扯进来才脱祸。   总之,宝钗的进入亭内“寻了一寻”的设计及黛玉蹲在水边“弄水儿”的情 节设计与曾先生反复强调的三点是矛盾的。因此,“非嫁祸论”的“理解会与文 本所描述的内容有矛盾,因而受到证伪”。还需注意的是,我们并没有“追加文 本之外的内容来解释文本”。(曾文)   平时,宝钗是以黛玉好姊妹的姿态出现的,那一次去“应候”黛玉( 第四 十五回),宝钗为黛玉想得多么周到,又是劝解,又是送药,怎么一到处于尴尬 的处境时,就把好姊妹扯进来了呢?宝钗急于摆脱那个尴尬的处境,却让林黛玉 日后处于那个尴尬的处境中。   宝钗为什么要这样设计?为什么编造本不存在的情节?为什么要把与此事无 任何关系的黛玉扯进事件中来?答案是:小红是“刁钻古怪的东西”,又行此 “奸淫狗盗”之事,事后会“狗急跳墙”。所以才要将黛玉扯将进来。   紧急时,方见出人的真性情。   三、为什么偏偏选择林黛玉?   薛宝钗为“金蝉脱壳”,可以有不止一个选项,为什么偏偏选择了林黛玉?   曾先生解释说,“可以简单归为之前寻访林黛玉的影响,即心理学上的启动 效应或惯性思维”。(曾文)这一点,王战先生说得更详细:“在滴翠亭之前宝 钗本来是要到潇湘馆去找黛玉,这已经是她意识里面的一个主要意图。……之后 的延续性行为,使得这个残影会留在她的心中,以及在她的意识状态里成为一种 惯性。这种心理上的惯性在现代心理学上被称为思维定势,也称‘惯性思维’…… 脑海中其实比较鲜明的意象就是林黛玉。一旦面临迫切需要的时候,在心中的一 个自动机制运作下最容易呼之欲出,……自然是林黛玉。”③林甘泉先生也持此 说:“宝钗此前正欲往潇湘馆邀请黛玉,……心理自然地还会念叨着意念中的 ‘颦儿’,这从心理学上的角度来分析也是说得通的。”④   如果是这个原因,那么曾先生和王战先生以及林甘泉先生似乎忘记了,在从 潇湘馆到滴翠亭的路上,还有一双玉色蝴蝶。那蝴蝶还是在薛宝钗寻访林黛玉之 后。正是那一双玉色蝴蝶将她引到滴翠亭来的。因此,既然是“意识状态里的惯 性”、“思维定势”、“惯性思维”、“启动效用”,那么,最先出现的应该是 那一双蝴蝶。“在心中的一个自动机制运作下最容易呼之欲出”的自然也是那一 双玉色蝴蝶。   在曾先生那里,追蝴蝶似乎是不屑一顾的选项,或不必考虑的选项。但是, 细细想来,追蝴蝶未必不是一个最简单的,甚至是最好的选项。追蝴蝶可不加思 考,顺手拈来即可。因为薛宝钗本来就是由蝴蝶引到滴翠亭来的。而追黛玉则是 要经过选择的,哪怕是迅速的选择。试想,如果是追蝴蝶,很快跑过去,小红来 不及“过激反应”,来不及“狗急跳墙”就已经跑过去了。因此,只需稍作表演, 甚至也可以做势到亭内寻找蝴蝶,即可脱祸,何须“控制话语权”?何须“有足 够多的连续的语言和动作”(曾文)?   对于曾先生来说,追蝴蝶应该是最好的选项。第一,它最快,“当下”即可 迅速脱祸。第二,曾先生也认为,薛宝钗编造的情节要担说谎之责。如果是追蝴 蝶,还可以使宝钗无须担说谎之责,因为原就是由两只玉色蝴蝶将宝钗引到滴翠 亭来,才偶然听到了小红、坠儿谈话的。第三,这个选项无须扯进不相干的人来, 更无须扯进宝钗的好姐妹林黛玉。因此“信手拈来的取材对象”(王战先生语), 就应该是蝴蝶。但是宝钗不选择追蝴蝶的选项,而非要追她视若金兰的好姊妹黛 玉,这就怪了。   曾先生认为,薛宝钗为了“及时脱身,处理当下的‘祸’”,所以“不是告 诉小红自己刚刚追蝴蝶过来”。这里没有因果关系,难道“告诉小红自己刚刚追 蝴蝶过来”就不能“处理当下的‘祸’”了吗?相反,恰恰是要“及时脱身,处 理当下的‘祸’”才更需要“告诉小红自己刚刚追蝴蝶过来”。(曾文)   但是,薛宝钗为什么没有做出这样的最简单、最稳妥的选择呢?因为追蝴蝶 的选项,虽然符合曾先生以及王战先生、林甘泉先生所说的心理逻辑,但是不符 合薛宝钗的性格逻辑。在那种紧急情况下,薛宝钗首先想到的根本不是曾先生的 什么心理逻辑,她首先想到的是黛玉,只要不给她自己带来当下之祸,只要能把 黛玉扯进来,就“脱口而出”选择了黛玉。   除了追蝴蝶,宝钗还可以有其他更适合的选项也可以避免将黛玉牵扯进来。   王战先生分析大观园中诸姐妹:迎春“不适合为她再招来祸患,所以迎春必 须要排除”。惜春“跟风雅无缘……不适合成为这个虚拟情景中的配合演出者”; 探春是“不适合的”。“至于李纨……更不适合出现在这样的嬉游场景中”。最 后“通过分析可以得出,纵观大观园里各色人物,有的是由于身份的考虑,有的 是由于性格的原因,使得她们都不适合出现在这个电光石火之间所诞生出来的 ‘金蝉脱壳’之计里的虚拟人物,最后剩下来的就只有林黛玉了。”⑤   是“只有林黛玉”吗?   王战先生以及其他论者都忽略了一个小女孩儿——巧姐。   曾先生将钗黛前跑后追解释为捉迷藏,这给我们打开了一条思路。如果是捉 迷藏,那么,捉迷藏的最佳对象不是黛玉。按书中所写宝钗、黛玉的性格及其成 熟程度,似已过了喜捉迷藏的年龄。大观园中的小姐、丫鬟,少女近百,那些小 丫头子们比黛玉更合适。不过,还有比小丫头子们更适合捉迷藏的,最喜玩捉迷 藏的应该是小姑娘巧姐。从“身分的考虑”也没有一个比巧姐更适合的了。宝钗 哄着小姑娘巧姐玩捉迷藏比同黛玉捉迷藏显得更“像那么一回事”。   许多读者似乎都没有注意到祭饯花神之日在园内玩耍的还有巧姐,而且几乎 所有论者都没有提及巧姐。但是,细细想一想,追巧姐未必不是一个最合理的选 项。巧姐尚小,根本不懂什么交换手帕之事。而小女孩也最“适合出现在这样的 嬉游场景中”。   有人会说,第二十七回出来巧姐的字样是错文或衍文,这话有道理。这时王 熙凤还没有请刘姥姥给“大姐儿”起“巧姐”的名字。但是,原文“巧姐”后面 有“大姐儿”字样。“大姐儿”是巧姐的小名。刘姥姥给大姐儿起名巧姐后,便 称大姐儿为巧姐了。因此,芒种节祭饯花神巧姐(或称“大姐儿”)是出场的。   读《红楼梦》前八十回书,有一个问题总是不得其解,即:十二钗之一的巧 姐极少直接出场,差不多总是在他人的话语中提及。而这一次,这个小姑娘正面 出场了。是不是许多场合不适合巧姐出场呢?并不,比如女孩子斗草玩,(第六 十二回)那是当时女孩子最爱玩的游戏之一。作者并未安排巧姐正面出场,唯独 这一次,巧姐正面出场了。原来巧姐可以作为宝钗金蝉脱壳的一个选项。看来, 曹雪芹偏偏在这一次祭饯花神的活动中安排巧姐出场,怕是有意为之。   但是,宝钗还是放弃了最简单的追蝴蝶的选项,也放弃了最合理的与小姑娘 巧姐玩捉迷藏的选项,因为这都难于将与此事无关的林黛玉扯进来。薛宝钗几乎 下意识就将林黛玉扯进来了。   能为薛宝钗追黛玉选项作辩护的还有一个理由,即滴翠亭距离潇湘馆较近。 林甘泉先生就是这种观点:“滴翠亭又离潇湘馆较近,要使小红、坠儿窥视不出 ‘金蝉脱壳’的破绽,用黛玉在水边弄水,我要唬她等语来遮饰自然比较逼真” ⑥。这“滴翠亭又离潇湘馆较近”,不知根据是什么?宝玉每天去潇湘馆几次看 望黛玉,却未见一次经过滴翠亭。如若距离较近,为什么没有一次经过那里?薛 宝钗本是从潇湘馆回来,要到众人玩耍的地方去,由于追逐两只玉色蝴蝶才偶然 来到滴翠亭。难道那两只玉色蝴蝶又将薛宝钗引回来,又到潇湘馆附近了?   将上面两个选项总结一下:本可以做捉蝴蝶状,一跑了之(这样做最简单, 不必扯进任何人,连丫鬟也不必扯进来),或与巧姐(“大姐儿”)捉迷藏(这 样做最合理,因为小姑娘最喜捉迷藏玩),为什么非要追黛玉?追黛玉也便罢了, 只需做前跑后追状,径跑过去即可脱祸,为什么还要多事,进入亭内?让小红相 信她确是在追黛玉。进入亭内表演也便罢了,为什么还要欺骗小红,编造黛玉蹲 在水边“弄水儿”?这些都为什么?   总之一句话:本可一跑了之,为什么扯进林黛玉?林黛玉可是薛宝钗的金兰 姐妹啊!   四、为什么没有“远祸”发生?   “文本中并未写出事后小红有报复或伤害林黛玉的行为”,确是“没有形成 嫁祸的结果”,(曾文)但是这并不能反过来能证明薛宝钗没有嫁祸的意图。   曾先生称事后之祸为“远祸”。“远祸”并未发生,为什么?   我们先来看薛宝钗的心理活动:   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 们岂不臊了。况才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的红儿的语言。他素习眼空心大, 是个头等刁钻古怪的东西。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 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   这段文字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小红是“头等刁钻古怪的东西”。这“东 西”二字近乎骂人,表明宝钗对这种“奸淫狗盗”之人之鄙视、厌恶到极点; (薛宝钗当着小红的面大概不会称小红是“刁钻古怪的东西”吧?)小红的行为 是不可饶恕的。第二,小红“眼空心大”,有“心机”,是“奸淫狗盗的人”。 这两点就是“远祸”以及“近祸”的条件。由于这两点,薛宝钗判定小红会“人 急造反,狗急跳墙”。其实,曾先生也认为“小红‘有心机’‘眼空心大’‘刁 钻古怪’等,可能恰恰是她判定小红‘人急造反狗急跳墙’的原因”。(曾文) 之事他并不认为这会引起“远祸”。   为什么没有“远祸”以及“近祸”?因为上面两个条件并不存在。宝钗是一 个恭行封建道德的淑女,怪不得她将“狗急跳墙”、“东西”等这样詈人之语加 之于小红身上。“刁钻古怪的东西”只是宝钗对小红的评价,并不是真实的小红。 真实的小红是一个聪明、机灵、口齿伶俐、办事利索,有情有义的好女孩儿(说 她有情有义,不只是对贾芸。据脂批,后来宝玉、凤姐遇难之时,芸红二人还有 一番作为)。她既非奸淫,更非狗盗。即使认为薛宝钗听到了她的私房话,她也 不会“狗急跳墙”。宝钗眼中的小红与真正的小红几乎不是同一个小红。   因此,我们不能把真实的小红与薛宝钗心中的小红混为一谈。至于她与贾芸 私相传递手帕,自己也知道这不见容于封建礼教,但是她并不认为自己做了奸淫 狗盗之事。只是在薛宝钗眼里,他们传递手帕才被看做“奸淫狗盗”之事。   曾先生还要我们“不应用自己的价值观去替代薛宝钗”,确实如此。我们并 不认为小红是“刁钻古怪”之人,其所行之事也不是“奸淫狗盗”之事。确是不 能用我们的价值观去代替薛宝钗的价值观。同时,也不能用曾先生的分析去代替 薛宝钗的心理与行为逻辑。“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 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宝钗的这种想法“不必包括任何事后的可能麻烦”。 (曾文)这是曾先生对事件的分析,未必是宝钗的想法。我们不能用我们对小红 性格的判断或者小红们自己的想法来代替宝钗这样一个笃行封建道德的贵族淑女 对小红日后可能行为的判断,必须顺着宝钗自己的思想逻辑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   王战先生认为,“听到私情话的直接结果,就是把柄被抓住,可能引发‘人 急造反,狗急跳墙’,后果显然是严重的。”“薛宝钗一直以周全为做事准则, 绝不会希望陷丫鬟仆役于灾难之中。”⑦   可见,一、“显然”二字说明王战先生也认为“后果是严重的”;二、宝钗 知道“后果是严重的”;三、宝钗知道使受牵连者会陷于“灾难之中”,只是她 “一直以周全为做事准则”,不希望使“丫鬟仆役”陷于“灾难之中”。这样, 就只能陷黛玉“于灾难之中”了!结果就是将“严重”的后果加诸黛玉了。连丫 鬟仆役都不忍,却忍于将之加诸自己的金兰姐妹黛玉。这三点难道还不能说明宝 钗有意于事后嫁祸于黛玉吗?   由于宝钗的一系列表演,小红认为宝钗没有听到她们的私房话,而黛玉却听 到了。因为黛玉曾在水边“蹲着弄水儿”。因此,宝钗躲过了当下的狗急跳墙之 祸,而给黛玉留下了日后的狗急跳墙之祸。   “不知他二人是怎样”。这“是怎样”就包括他二人日后怎样“人急造反, 狗急跳墙”。   客观上没有事后之祸,与宝钗当时是否预见到事后没有祸,是两回事。宝钗 是否预见到事后无祸才将黛玉扯进来吗?相反,宝钗是预见到事后可能有祸才将 黛玉扯进来的。   曾先生甚至要读者与第七十一回鸳鸯撞见司棋偷情相比。林甘泉先生也如是 说:“这倒有点像鸳鸯发现司棋、潘又安在大观园里的越轨行为时所做的处理方 法。”⑧   薛宝钗偷听小红、坠儿谈话,怎能与鸳鸯撞见司棋之事相比!小红不过是传 递手帕,薛宝钗就将小红视为“奸淫狗盗的人”。司棋之偷情要比小红、坠儿私 相传递手帕“严重”得多。即使如此,鸳鸯也未将其视为“奸淫狗盗的人”。不 仅鸳鸯,坠儿是小红的闺蜜,亦并未将小红传递手帕视为大逆不道,且手帕恰正 是坠儿帮助传递的。因此,鸳鸯与薛宝钗怕不是同一个“思想体系”。薛宝钗与 《西厢记》中的老夫人应属同一“思想体系”,而坠儿之所作所为,与红娘倒有 几分类似。即使如烈女一般的司棋,也只是央求鸳鸯不要声张,没有半点狗急跳 墙之意。   曾先生要“读者不应用自己的价值观去替代薛宝钗”。(曾文)这话说得多 好。同理,我们也不能以我们的判断来代替宝钗对小红的判断;不能代替宝钗在 临时临境对小红事后可能行为的推测与判断。曾先生也不应用薛宝钗的价值观去 替代鸳鸯,更不应要求读者用薛宝钗的价值观去替代鸳鸯的价值观。   曾先生要我们“尊重薛宝钗的心理现实”,(曾文)确实如此,我们必须从 薛宝钗当时的心理出发,而不是从我们的认识出发来判断薛宝钗的心理。   五、宝钗编造的谎言有明显的漏洞,“谁知”小红却相信了。   (宝钗)一面说一面走,心里又好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他二人是怎 么样。   谁知红玉听见了宝钗的话,便信以为真,让宝钗去远,便拉坠儿道:“了不 得了! 林姑娘蹲在这里,一定听了话去了!”(第二十七回)   曾先生借赏雪居士的话指出:“‘谁知’二字也强调小红相信林黛玉听到, 并非薛宝钗的意图……”后面,曾先生又说:“若作者的本意是薛宝钗奸诈地成 功欺骗小红,则没必要感叹‘谁知’二字。”(曾文)   要了解“谁知”二字的全部含义,必须从薛宝钗“设计”的林黛玉说起。   薛宝钗“设计”的林黛玉不是真正的林黛玉,毋宁说,那根本就不是林黛玉。 薛宝钗设计的漏洞就在于“让”黛玉在水边“蹲着弄水儿”。这个细节不符合黛 玉的性格逻辑和行为逻辑。第一、林黛玉无端地跑到滴翠亭来干什么?薛宝钗是 被两只蝴蝶引来的,黛玉也是两只蝴蝶引来的吗?第二、到了滴翠亭,黛玉没来 由地蹲在水边干什么?第三、蹲在水边还要“弄水儿”。黛玉会这么无聊吗?读 者会相信这样的林黛玉吗?宝钗通过这样的情节设计,其所“塑造”的形象不是 聪明睿秀的林黛玉,说是傻大姐倒更贴切。黛玉蹲在水边“弄水儿”是宝钗在短 时间内仓促完成的“构思”,来不及考虑自己的设计是否合理,只要将黛玉扯进 来便是。   当然,薛宝钗这个不合逻辑的设计也是曹雪芹合逻辑地设计的。曹雪芹完美 地设计了宝钗的拙劣的设计。   “蹲着弄水儿”不是曹雪芹所塑造的林黛玉,因此也不是读者心目中的林黛 玉。在潇湘馆的环境中,“窗外竹影映入纱来”,(第三十五回)黛玉在月洞窗 下读书、作诗、赏月、抚琴,这才是林黛玉。第七十六回,秋宴后,众人都回去 了,黛玉“不觉对景感怀,自去俯栏垂泪”。这“俯栏垂泪”才是林黛玉。“不 是愁眉,便是长叹”,(第二十七回)那是黛玉素常的形象。“蹲着弄水儿”何 止不是黛玉,十二钗中有谁会一个人蹲在水边“弄水儿”?如果宝钗谎说一个无 聊的丫鬟弄水儿也比黛玉弄水儿更可信,如果谎说傻大姐儿蹲在水边弄水儿则更 可信。读罢全本《红楼梦》,未见一处黛玉蹲在水边的,更未见一处黛玉无聊地 去“弄水儿”。且大观园中,但凡有水处,总会有石凳或其他坐具,何须“蹲 着”?第七十六回林黛玉、史湘云在凹晶馆联句就是在水边的“两个湘妃竹墩上 坐下”。就是没有水的地方,也总有石凳可坐可憩。湘云醉眠芍药茵不就是在青 板石凳上吗?(第六十二回)宝玉、黛玉读《西厢》也是在“一块石上”坐着读 的(第二十三回)。这次,黛玉不坐石凳,不坐湘妃竹墩,无端地跑到滴翠亭水 边蹲着,还要无聊地去“弄水儿”!   因此,从薛宝钗拙劣的设计就可以知道曹雪芹那“谁知”二字的用意了。   薛宝钗“设计”的这个林黛玉明显地露出了破绽。宝钗的谎言是拙劣的,是 有漏洞的(当然,这也是曹雪芹的有意设计),本不难识破,“谁知”小红竟相 信了。   “谁知”是作者的语言。曹雪芹用“谁知”二字告诉读者两点:一、宝钗的 谎言是有漏洞的,是不难识破的;二、小红本是不该相信的,“谁知”小红于错 愕慌乱中,不暇细审,竟然真的相信了宝钗的谎言,真的相信是黛玉而不是别的 什么人蹲在那里“弄水儿”。这说明,曹雪芹那支笔对于自己塑造的人物之心理 的把握是何等精细,何等准确。   这就是“谁知”二字的全部含义。   小红和坠儿无暇考虑宝钗话语的真假,慌乱中两个小丫头相信了;但是读者 并不慌乱,读者会分析薛宝钗的设计是否合理。薛宝钗的不合逻辑的设计逃过了 小红和坠儿的眼睛,但是她逃不过读者的眼睛,因为曹雪芹不让她逃过读者的眼 睛。   六、曹雪芹为什么要费尽周折把薛宝钗“请”到滴翠亭来?   我们不能只凭一段文字来讨论薛宝钗嫁祸与否,还应该从二十七回的整回文 字来讨论这个问题。   曾先生说:“除去之前薛宝钗寻访林黛玉……”(曾文)等等,实际上,要 弄清薛宝钗“嫁祸”的意图是不能“除去之前薛宝钗寻访林黛玉……”等等的情 节的,因为这关系到作者费尽周折地“让”薛宝钗听到小红、坠儿二人的私房话 的目的。曹雪芹的用意不在表现薛宝钗的机变而另有深意。   必须从第二十六回回末论起。   “之前薛宝钗寻访林黛玉”等等情节是曹雪芹有意的情节设计,即曹雪芹的 构思。   如果说是薛宝钗设计了她与黛玉互相追逐的情节,不如说是曹雪芹“让”薛 宝钗这样设计的。归根到底,是曹雪芹设计了薛宝钗的设计。   如果没有铺垫,薛宝钗突然到了滴翠亭去听两个小丫头谈话,就不符合情节 发展的自然逻辑。为设计薛宝钗的设计,为了“让”宝钗自然地合情合理地听到 小红、坠儿谈话,曹雪芹颇费了一番周折去设计薛宝钗的设计。   第一,宝钗众姐妹在园内玩耍,独缺黛玉。   在花神退位之日,宝钗、迎春、探春、李纨、凤姐等为饯花神都到大观园内 玩耍,连巧姐(大姐儿)、香菱与众丫鬟都“在园内玩耍”。迎春忽然发现, “林妹妹怎么不见?好个懒丫头!这会子还睡觉不成?”(第二十七回)于是, 宝钗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去“闹”黛玉了。如果没有黛玉不在的情节,宝钗离开众 人,一人去扑蝶,就不合情理了。   第二,必须让林黛玉晏起。   黛玉因与宝玉闹误会前一天睡晚了(第二十六回),第二天晏起而晚来。宝 钗这才有理由去潇湘馆“闹”黛玉。   第三,安排宝玉到潇湘馆。   如果宝玉没有去黛玉处,宝钗只得把黛玉“闹”来,也就没有“杨妃扑蝶” 和偷听之事了。宝玉到黛玉处,宝钗为避嫌,才“抽身回来”。   第四,必须有两只蝴蝶引宝钗到滴翠亭。   在整部《红楼梦》中滴翠亭只在这里出现一次⑨。宝钗何以到滴翠亭来?如 果不是“忽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宝钗会沿原路回到众姐妹顽耍的地方。也就 不会偷听小红、坠儿谈话。那两只蝴蝶的“任务”就是将薛宝钗引到滴翠亭来。 于是我们看到了一片美丽的文字和一幅美丽的图画——杨妃扑蝶。   第五,要设计一个不同于一般的亭子。   这一点也是很重要的。亭子的典型特点是“空”,里面什么都没有,无墙壁, 无门窗遮挡视线,故无需玻璃或窗纸遮风挡雨。山上和水边的亭子因用于四面观 赏风景,多是这种亭⑩。当然,也有极少数的亭子要筑墙,且设门窗。那多是被 观赏的亭子。这样的亭子多不在水边(11)。滴翠亭在水中,本应不设门窗。这 种亭子本是极少的。而滴翠亭这样的不镶玻璃“四面雕镂槅子糊着纸”(第二十 七回)的亭子就更少了。但是曹雪芹必须选择这样一个“极少”、“更少”的亭 子,为的是两个小丫头说话时看不到外面,也为了薛宝钗看不到里面。只闻其声, 不见其人。这才有薛宝钗金蝉脱壳之计,也才有嫁祸于人之事。   曹雪芹的设计是深思熟虑的产物,是要布置一种使其所塑造的人物必然、必 须如此行动的情境。薛宝钗能到滴翠亭偶然听到小红、坠儿的私房话,只是个意 外,但是这个意外却是令人信服的。曹雪芹为了人物行动自然合理,为了符合人 物性格和事物发展的自然逻辑,费尽周章才把宝钗“请”到了滴翠亭,只为让她 听到小红、坠儿的一番私房话。曹雪芹在大观园中“设置”了这座滴翠亭,只用 了这一次。这以前,书中从未有人到过这里的描写。可以说,滴翠亭是为宝钗设 置的,而且只为宝钗而设(那两只玉色蝴蝶也只是为宝钗而来)。   作者为什么要费如许周折地叙述这个对全书整体结构的情节发展并非必要的 相对独立的事件呢?为什么费如许周折要宝钗听到小红的私房话?如果只是表现 薛宝钗的“机变”似无此必要。作者有深意存焉。根本问题是作者要塑造一个什 么样的薛宝钗。作者给我们的文本就是薛宝钗去追黛玉而不追他人。   许多人醉心于宝钗扑蝶那一片美丽的文字,被王战先生誉为“少数有眼力的 人”的千云先生说“扑蝶的那一节……是一段很美的抒情文字”(12)。确实, 那一片文字非常美,不仅文字美,那文字所描写的画面更美。但是,曹雪芹仅仅 为了那片美丽的文字就“让”宝钗去扑蝶吗?那样,曹雪芹还是一个伟大的作家 吗?实际上,曹雪芹是为了让那两只玉色蝴蝶将薛宝钗引到滴翠亭来,为了让宝 钗偶然听到小红、坠儿的私房话。曹雪芹不会像拙劣的作家那样,为了一片美丽 的文字而浪费笔墨,为了表现自己的文字描写技巧而浪费笔墨,而是为了塑造人 物我们才看到了那一片美丽的文字。如果既非情节发展所必须,亦非塑造人物所 必要,仅仅是将一段“很美的抒情文字”缀入文中,那还是曹雪芹吗?那与曹雪 芹批评的“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第 一回)的小说有什么区别呢?因此,重要的是那两只玉色蝴蝶将宝钗引到她根本 没有想去的滴翠亭。   如果只为表现宝钗的机变,何须费如许周折,要用七八百文字才将宝钗“请” 到滴翠亭来。而黛玉葬花,如果不算那首《葬花吟》的话,才用了不到三百字。 其实作者要告诉读者的是,在他人不知之时,宝钗会做出与人前不一样之事。   “嫁祸”只是个事件。如果曹雪芹没有叙述、描写这个事件,宝钗会更加符 合许多人心中那个十全十美的淑女形象,但是那不符合曹雪芹心中的宝钗形象。   争论的是曹雪芹要塑造一个什么性格的人物,即塑造一个什么样的薛宝钗。 如果要塑造一个十全十美的封建淑女的典型,曹雪芹就没有必要费尽周折“请” 薛宝钗到滴翠亭来。之所以要宝钗到滴翠亭来偷听小红、坠儿的私房话,就是告 诉读者,宝钗并不是平时所表现的那样“十全十美”,她有不为人知的一面。那 一面在紧急之时就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了。如果费尽如此周折只为了表现宝钗的 急智,为什么在即将摆脱当下之祸的时候还要“让”薛宝钗将与这个事件根本无 关的黛玉扯将进来?   “嫁祸”不为整个情节发展所必须,却是塑造人物(薛宝钗)所必要。   七、林黛玉为什么认为宝钗“藏奸”?   局限于一回书来讨论薛宝钗是否嫁祸的问题依然不能解决全部问题,还必须 放眼《红楼梦》的整体结构来讨论是否嫁祸的问题。   黛玉认为薛宝钗“藏奸”。第四十五回,薛宝钗去“应候”黛玉,黛玉听了 宝钗一番话后,可能是解疑了,但是读者并未解疑。难道黛玉敏感的直觉错了吗? 在读者这里如何解黛玉之疑?   第二十七回就是要在读者这里解黛玉之疑,也是读者之疑。解决宝钗是不是 “藏奸”的问题。   我们先来说说“应候”的问题。   第四十五回,宝钗要“送几两”燕窝给黛玉。黛玉表示感谢。宝钗道:“…… 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   可见,“应候”对宝钗来说,是一件重要的“工作”。到“人人跟前”去 “应候”,以至于要“愁”时间不够用。大观园中其他姐妹,迎、探、惜、黛、 湘、凤、纨等,可有哪一个如宝钗般各处去“应候”?怕是没有。也因此,贾府 没有哪一位小姐能如宝钗般博得上下一致的好感。   真的关心、看望与应候是可以区分出来的。在第四十五回中,宝钗的“应候” 前可与黛玉比。黛玉于病中非但不会“应候”,还常常对来看望她的姐妹“接待 不周,礼数粗忽”。后可与宝玉比。宝玉下着雨来看望黛玉,并没有给黛玉送来 燕窝等物,只是进门后一叠连声地问:“今儿好些?吃了药没有?今儿一日吃了 多少饭?”然后,“一面说,一面摘了笠,脱了蓑衣,忙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 住灯光,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着眼细瞧了一瞧,笑道:‘今儿气色好了 些。’”(第四十五回)注意那个“忙”字,宝玉心急地想知道黛玉是不是“今 儿好些”。举起灯,还“一手遮住灯光”,那是怕在黛玉脸上照的时候灯光晃了 黛玉。这等关心、爱护,这等细心地呵护,可有半点“应候”之意?   因此,宝钗去大观园中众姐妹处看望,并非总是出于对姐妹的关心,只是去 “应候”。既是去“应候”,有时就不免并非出自真心,多是虚情。这不免就有 几分虚伪。话,只拣对方爱听的说;事,只拣对方喜欢的做。而“人人跟前去应 候”的目的是为了给所应候的人留下一个好印象,博得“人人”的好感。宝钗的 “应候”果然达到了目的,那一次去“应候”黛玉,不是就收了一个“金兰契” 的妹妹吗?除了获得了贾家阖府上下一致的好感外,就连小丫头子们也“多喜与 宝钗去顽”。(第五回)   因此,“应候”,许多时候是否真心是要划问号的。   曾先生也承认宝钗在“嫁祸”时说了慌,而说谎常是“藏奸”的一种表征, 宝钗之说谎不仅仅是这一次,第二十八回宝玉说为薛蟠配药,要用三百多两银子 才能配好。王夫人不信,宝玉要王夫人问宝钗。宝钗当面推脱说不知道。其实这 里就说了慌。她是知道的。那一次宝钗说谎是黛玉亲身经历的。聪明的黛玉已经 从平时宝钗的言行中敏锐地感觉到她可能“藏奸”。   或曰,他处也未见宝钗“藏奸”。那“奸”是在众人面前藏起来的,方可谓 之“藏”奸。而且,宝钗的嫁祸于人贾府上下没有任何人知道。因此,对于宝钗 的藏奸,黛玉只是直感,没有实据。曹雪芹只把实据“告诉”读者了,没有“告 诉”贾府任何人。   八、薛宝钗的嫁祸于人的“事件”表现了她深层次的性格   在滴翠亭宝钗为撒谎而表演,本身就有藏奸的嫌疑。而且这本不是什么“善 意的谎言”。这里面没有善意,只有自私的考虑。   从文学结构学来说,《红楼梦》的许多事件如元妃省亲,宝玉挨打等等,都 对情节的演进不可或缺。但是,如果没有宝钗嫁祸于人的情节,《红楼梦》故事 的推演,情节的发展,其他人物的行动等等都不受影响。而没有这一笔,我们就 很难知道一个真实的薛宝钗。从曹雪芹的构思说,为什么没有让黛玉、凤姐、探 春、鸳鸯……等听到两个小丫头谈话呢?因为从人物形象的塑造说,都没有必要 让黛玉、凤姐、探春、鸳鸯……等听到她们的谈话。只有让宝钗听到两个小丫头 的谈话,对于塑造宝钗的性格才是必要的。   因此,在《红楼梦》全书的总体结构中,薛宝钗的金蝉脱壳,嫁祸于人只是 一个“事件”。这个事件只是前面情节(薛宝钗“闹”黛玉等等情节)发展之果, 却不是后面情节发展之因。这个事件存在与否并不影响《红楼梦》通部情节的发 展。甚至可以说,对《红楼梦》整个情节来说,这个事件是可有可无的。因此, 薛宝钗的嫁祸于人的事实并不是情节发展的需要,但却是塑造薛宝钗这个人物的 需要。正如评者陈其泰所说,作者于“闲冷处借一小事点破”(13)。所谓“闲 冷处”就是说,这“一小事”并不是情节发展必不可少的。它并未引起后面的情 节,并非全书情节发展的因果链条上的一个环节。但是,如果没有这个事件的描 述,薛宝钗性格中不为人知的一面就不能表现。因此,从情节的发展说,从结构 的完整性说,这个事件可无,但是,从人物性格的塑造说,从表现宝钗性格不为 人知的一面说,这个事件必有。它是黛玉对宝钗的直感——“藏奸”的“实据”, 是完整的薛宝钗性格的不可或缺的重要方面。   在这“一小事”中,暴露了薛宝钗性格中的硬伤。如果没有这个事件的叙述 描写,宝钗的性格是不完整的。有了对这个事件的叙述描写,才是一个完整的薛 宝钗。黛玉对薛宝钗的直感——“藏奸”——才落到了实处。曹雪芹仿佛在向读 者证明林黛玉对薛宝钗的直感“藏奸”是多么准确。因此,薛宝钗之嫁祸于人是 其性格发展之必然,曹雪芹不过是通过这个事件将这必然的性格揭示出来罢了。   因此,“嫁祸于人”事件无疑是揭示薛宝钗性格的重要事件。这个事件表现 了宝钗性格以至于人格的另一面。薛宝钗设计的黛玉“蹲着弄水儿”的情节是要 嫁祸于人,曹雪芹设计的薛宝钗嫁祸于人的情节则是为了揭示更深层次的人物性 格。   九、为读者解疑释惑   文学作品里,在作者所设定的情境中,人物的行动必须符合特定人物的性格 逻辑,否则,其所塑造的人物就是失败的。   大观园中上百个女孩子,包括李纨、王熙凤等这样的少妇,也包括七、八十 个丫鬟,除了宝钗以外,想不出哪一个会如宝钗那样,为了自己金蝉脱壳而嫁祸 于人。而曹雪芹笔下的薛宝钗这样做,我们并不感到突然,也不感到牵强,很符 合“平时”我们对宝钗的“印象”,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宝钗是会这样做的。就 是说,她这样做符合宝钗的性格逻辑,只是平时没有暴露罢了。还是评者陈其泰 说得好:“宝钗窃听私语,而退至黛玉身上……作者特于闲冷处借一小事点破也。 用意妙绝。”(14)   曹雪芹的“用意”在哪里?   宝钗这里的嫁祸于人确是“一小事”,但是这“一小事”却“点破”了宝钗 惯常的行事风格,“点破”了宝钗不易察觉的内心。宝钗既在这等小事上很“自 然”地嫁祸于人,在牵涉自己利益的更大的事情上当更是如此。因此,借这“小 事点破”,用意真是“妙绝”。   一些读者同黛玉一样,直感宝钗“藏奸”;也同黛玉一样,似乎没有实据。 宝钗用她的行为回答了读者的疑问。   嫁祸于黛玉之事,薛宝钗是绝不会向他人道及的。因此,贾府上下——除了 薛宝钗自己以外——几百口子人没有人知道薛宝钗曾嫁祸于他人的事情。但是这 个事情,读者知道了。曹雪芹只将这件事“告诉”了读者,只把“实据”给了读 者,读者恍然悟到:“原来真的是这样。”从此,我们对宝钗的性格与人格就有 了更深刻、更准确的判断。但是,曹雪芹却没有将实情“告诉”黛玉。因此,读 者恍然悟得自己的直觉是正确的,而黛玉却还被蒙在鼓里,如果黛玉也如读者一 样,知道了宝钗曾“让”自己“蹲在水边”“弄水儿”,让小红、坠儿相信是她 听到了她们的私密话,也会与读者的感觉一样:“原来真的是这样!”以黛玉性 格之纯净,说不定会闹出什么来。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薛宝钗几乎骗过了贾府上上下下几乎所有的人。也骗 过了聪明的黛玉。甚至当曹公已经将“实据”交给了读者,许多读者还似不曾看 见,甚至为之辩护。   因此,贾府之人依然以为薛宝钗“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 拙”(第八回)。贾府的丫鬟依然“多喜与宝钗去顽”(第五回)。尽管可能不 只黛玉一人直感到宝钗“藏奸”。   因此,宝钗嫁祸于人之事对读者来说,具有解疑释惑之功效。   ① 曾祥龙:《薛宝钗是否具有嫁祸意图的证伪分析》,《曹雪芹研究》 2018年第3期。   ② 范国良《从〈红楼梦〉回目看曹雪芹对宝钗的抑扬态度》:“从这一情 节看出宝钗的确很有心机,很会保护自己,但说她‘存心嫁祸于人’,却不符合事 实。尽管她这样做,其结果是伤害了黛玉,这是她的不是,但是这确实是无意的,她 没有‘存心’害人。”《红楼梦学刊》一九八七年第1辑。   ③ 王战:《从“滴翠亭杨妃扑彩蝶”一段论薛宝钗“嫁祸说”》,《天津 职业院校联合学报》2015年7月。   ④ 林甘泉:《就“嫁禍說”为薛寶釵一辩》,《内江师专学报》1988年第1 期。   ⑤ 王战:《从“滴翠亭杨妃仆彩蝶”一段论薛宝钗“嫁祸说”》。   ⑥ 林甘泉:《就“嫁禍說”为薛寶釵一辩》。   ⑦ 王战:《从“滴翠亭杨妃仆彩蝶”一段论薛宝钗“嫁祸说”》。   ⑧ 林甘泉:《就“嫁禍說”为薛寶釵一辩》。   ⑨ 在“试才题封额”一回中,没有滴翠亭。其他亭子,如沁芳亭则在书中 出现不下十次,滴翠亭只这一次用到。   ⑩ 如安徽滁州琅琊山之醉翁亭,长沙岳麓山之爱晚亭,这是山上的;颐和 园的知春亭、廓如亭及西堤六桥上的亭子是水边的,北海的五龙亭,西湖的湖心 亭等也是水边的。这些亭子都无墙壁,无门窗。   (11) 亭的使用价值是赏景,当其存在,也就有了观赏的价值。亭也就成 了被观赏的风景的一部分。如果筑墙,且设门窗,其从内观赏外面风景的价值便 大大减少,差不多只剩下被观赏的价值了。如故宫御花园中的万春亭等,就是如 此。那种亭多不在水边,也不在山上的。   (12) 王战:《从“滴翠亭杨妃仆彩蝶”一段论薛宝钗“嫁祸说”》。   (13) 陈其泰:《红楼梦回评》,见《红楼梦资料汇编》(1985年)第 715页。转引自周远斌编著《红楼人物百家言 薛宝钗》,第157页。   (14) 陈其泰:《红楼梦回评》。 【网萃】∽∽∽∽∽∽∽∽∽∽∽∽∽∽∽∽∽∽∽∽∽∽∽∽∽∽∽∽∽∽∽ ◆             父亲(一~五) ·王先鞭·   普罗米修斯盗取了火,交给人间;   诗人盗取了那些使宙斯震怒的语言。   ——艾青《诗论》   我的理解以为:“知青”,是指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及“文革”期间下乡 (支边),并在当地政府部门注了册,后来又回到城市的这部分具有文化知识的 青年人,描写他们在农村、边疆的生活情景,即为“知青文学”了;“右派”, 即指1957年反右运动中被处理下乡、下基层、送劳教场所,后来又得到平反的这 部分知识分子,当然,描写他(她)们的离、合、悲、欢,也就叫“右派文学”。 然而,有没有既不属“知青”,又不属“右派,”又是从城市被遣送下乡(不是 回乡,因为这部份人是无乡可回)至今却再也没有回到城市的人呢?我没有作过 这方面的调查,但是可以肯定,在我们这个十几亿人口的国度里,具有这种情形 的人口一定有(当然不会很多)然而,有没有反映这部分人生活的文学作品呢? 我至今没有读到过,我想,也许即便有,也属于凤毛麟角了。   一九五八年春天,年方一十四岁的我便随同父母、弟妹来到重庆市南桐区溪 源乡“安家落户”。南桐区地处川黔接壤的川东南,是重庆解放后新设置的辖区, 因贵州桐梓县与四川南川县各划有部分土地,所以命名:南桐。溪源乡是南桐区 最边远的山乡之一,原属桐梓县管辖,两条发源于盆地东南屏障的溪流蜿蜒而下, 在乡府驻地汇合再向北流入四川境内的刘家河。因为整个山乡地处溪流源头,所 以得名“溪源”(在早叫:溪源里)。   父亲属资产阶级。父亲的单位是重庆人民广播电台。给父亲的定性是“历史 反革命”,当然不是反右运动定的性,而是这之前,肃反运动所定。据父亲讲, 当年给他定的是机关管制二年,一九五六年撤管市公安局签发有撤管证,云云。 为什么撤管后的“历史反革命”又得全家人下乡“安家落户”?当时单位领导没 有明说,父亲当然也就不想弄明白了(父亲自愿申请上山下乡劳动锻炼,申请被 批准后,单位领导曾带人敲锣打鼓将喜报贴在我家门上,后来改为全家下乡单位 领导并未讲明)。似乎这是那个时代双方心里都明白的不用挑明的一种事理,变 通章永璘叔叔的话就是:   “你所属的阶级覆灭了,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我所属的阶级覆灭了,我不下农村谁下农村?   其实,当年下不下农村,我无所谓,这里只是我的想象,当时双方的心理我 无从知晓。也许碍于同事之间的面子,也许吃不透上面的政策感到困惑,要不然, 送我们下乡的办公室主任不会在临走时客气地把爸爸妈妈叫到屋里,慎重其事地 说:“李庆谷同志,你们要安下心来,要遵重当地的风俗习惯……这个……这个 干部上山下乡劳动锻炼是轮换的,说不定,明年我就要下来接你们的班……”。 就这样,直到二十二年后落实政策,我们家人才得知,当年单位给父亲的处分是: 开除公职,送农村监督劳动。同时我们也得知,像我们家庭这批五八年四月份后 下乡,属单位奉令追加的“任务”。 当然,这事无可厚非,可以理解,任何新 生政权都会树立自家的权威,换了我也许还会作得过分点。   我有点不明白的是:当年的这种“送”,上面领导还是考虑得很周到,把我 们这些家属、子女都“照顾”了,一同送下农村了。无庸讳言,比起那些影视中 的情形——只抓走当事人,不管当事人婆娘儿女吃不吃饭;比起“文革”期间给 当事人戴上高帽、挂上牌示众后再撵下农村,我们还是要好得多。当年的政策也 要宽容得多。相反,一九八0年落实政策就不那么周到了——又把我们这些子女 留下来了。这一送一留,简直使人难以理解:如果说当年的我们是因为出生于资 产阶级家庭,理应随同父母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么,现在连当事人 都得到了平反,回到原单位工作了,我们这些当年受株连的子女却反倒要留下来 永远接受“再教育”。这算什么逻辑?难道我们连“知青”都不如?于是,弟妹 们只好找爸爸扯皮了,好象爸爸就是经办人似的。扯皮无结果,他们又邀我同去 找“知青办”论理。但是,经“知青办”的人员一查找,原来我们下乡时没有注 册。由此看来,尽管我们下乡的时间比任何“知青”都早,尽管我们下乡时年龄 比任何“知青”都小,然而命中注定,我们是永远注在“另册”上了。祸兮,福 兮……   话说回来,尽管当时生活环境突然改变,那时的我,心里却并不在意,也不 觉得农村又有什么不好。那时候的溪源乡,正是市文化局、市教育局所属单位的 下放干部、“右派分子”、“安家落户”们的麇集地。而且像我们这样的“安家 落户”,就有十几户。一个边远的山乡,一下子集中了那么多的“文化人”,不 管是时代也好、环境也好,都使我那个年龄段的孩子感到分外新奇,加上我新结 识了不少伙伴,农业中学也还没有筹建,也不用耽心念书。我整天便随同伙伴们 一道,或上山打柴、捡菌,或下河摸鱼、捉蟹,或随大人们一道上坡学做农活儿。 学做农活很好玩,下放干部编了不少歌,在坡上教山民们唱。 记得一些歌词是:   南桐是个好地方,   到处一遍好风光。   山连着山来厂连着厂,   风吹秧苗起波浪。   ……   或唱:   南瓜肚里也,打得的滚哟!   冬瓜肚里也,能撑船哟!   茄子盖儿当草帽,甘蔗拿来当篙杆;   一个包谷三斤半,一条谷穗二尺三。   粮食堆得象泰山哟!   一窝白菜吃三年!   辈子你都吃不完!   辈子你都吃不完!   ……   山民中的歌手则唱:   栀子花儿要开又不开,   情哥哥要挨又不挨。   奴家又不是皂角剌,   为何走拢又走开?   或唱:   白布衫子耦子多,   改开耦子等郎摸。   上头摸齐鸳鸯奶,   下头摸齐养儿窝。   下放干部教的歌,我还可以跟着唱,山民歌手唱的歌,腔调极高,歌声映远 山,仿佛鹿嘶鹿应,我听不懂,只见着那些大姑娘、年轻媳妇又笑又打闹。总之, 那时的我,心里一点没有忧、一点没有愁,就像一只夏天的蟋蟀,整天无忧无虑 地唱和蹦。   然而,“春天”很快就过去了,“秋天”也很快过去了。开始是指导社员配 合政策进入人民公社挨家挨户收走社员粮食畜禽炊具完成中国农村最末一次贫富 差别拉平使命办起公共食堂实行大跃进军式化生产鼓干劲争上游苦干实干加巧干 炼钢铁放“卫星”奔共产主义的下放干部回城,接着是“右派分子”全部集中, 去了长寿湖农场。当“冬天”到来的时候,我们这类“安家落户”(最后全乡只 剩下七家)则留下来同山民们一道领略那二两(小两)毛粮一天的日子了。   这里顺便插一句:当年能够生活在重庆市管辖的农村,算是幸运的,毕竟每 人每天还有二两毛粮(两已改为十进制。毛粮:玉米、稻谷);就是后来得了 “水肿病”,市委市府也及时组织了医生、药物、粮油来救治;幸运的是,这种 救治是遵循现代人道精神文明实施的普救,如果象后来的“文革”那样划分什么 “红五类”、“黑七类”,也许我就不存在了。我们七口人的家庭就有四口人得 了“水肿病”,包括本人。   当然,这样的事情政治家们也始料未及,只不过后来的历史进程并没有以此 为鉴,反而把事情归咎于阶级之间的较量罢了。   这样的饥馑并没能持续多久,毕竟人的肚子不能忍耐多久,开始人们是吃树 皮、草根、“观音土”,后来听说贵州那边已将土地下放到户,我们这边马上就 采取效仿,于是这场饥荒才终于度了过去。   这是我跨入青年时期经历的第一场人生洗礼,既然从死亡的边沿爬滚了过来, 所以至今不能忘怀。从此我终于懂得了人生的艰辛、食物对于人的生命是多么重 要……不足的是我还不懂得思考人生,不懂得问为什么,不明白为什会全国都闹 饥荒,当然也不怀疑我们社会主义社会的完美……但是,我终于从一个娇生惯养 的顽童成长为能吃苦耐劳的青年。   历史的车轮毕竟在前进,我们家人终于盼来了落实政策的一九八零年,尽管 落实政策只办了父亲、母亲及小弟(父亲办退休后单位留用,小弟办顶替)三人 户口,但我们全家人的心情还是满意的欣喜的。尽管我们大的四兄妹各有各的想 法,且都早已是两个孩子的父母了,但就我本人来说,从自己的年龄想,从自身 的情况想,我还是认为:就这样解决,也算不错了。但是,当我替爸爸妈妈打好 行李,送他们上了汽车,望着汽车在一道青烟中远远驶去,我心头还是不免有那 么一点点,只能说是一点点,酸楚的被遗弃的味道。   这就是山民们常说的命运吗?   不是命运又是什么呢?   从此,我对人的命运开始关注,但并不迷恋——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半信半 疑。   然而,历史的车轮却很快碾轧过去,现在回想起来,就连给父亲落实政策也 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父亲于一九九二年去世,他的儿子却生存过来。其间虽然 经历了艰辛,也经历了“魔难”,但是命运既然要开玩笑,要降大任于斯人,我 别无选择,只能靠自己的能耐求生存了。好在生存的手艺早已驾轻就熟,在人生 旅程中只须按部就班往前行就是了;好在艰难的岁月已经过去,等着我的只能是 美好未来。哪知我又错了:树欲静而风不止;人不招惹事,事却招惹人;游戏规 则虽已约定俗成,人却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奈何!   记得小时候常常听外婆与婆婆说古:“一折人生万折难,百世修来同船渡, 千世修来共枕眠……”,后来逐渐成长,又接受了一些大人们有意无意灌输的一 些传统道德观念……然而,生存环境却早已重塑了我的的个性,所以我信奉的信 条就只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是的,人生旅程是短暂的,但也可以说人生旅程是漫长的,那就看你自己如 何感觉。人一生中必然要作许多事情,自然也有不近人意的事情。我无缘作战士, 但决不是懦夫!所以,我对自己作过的事决不后悔!当然更不想学欧州人,在什 么末日审判到来时作忏悔了。以上是几组晦涩的文字,也是本书立意的大旨。现 在将我的情况简述如下:   在早的事不必说了,那时为了填饱肚皮,我是什么手艺都学,什么重活累活 脏活都干,当然,门门都懂样样不精也不行,所以,除开做好农活这个吃饭的根 本外,我还是学“精”了一二门手艺,即木匠活、泥水匠活。   自从一九七九年我被选为合作社会计起,到一九九九年卸任,这期间我共任: 会计五年,社长九年,其间任区政协委员两届、村委会主任一届、乡人大代表一 届。   我的家庭成员共四人:两个孩子,两个大人。两个孩子是男孩,老婆不识字 属地主子女,我年长她九岁。大儿子电子工业学校毕业后分配到广州一家公司打 工。二儿子参军已有五年,已转为士官。我家住房是去年新建(旧基改建)的, 青砖、预制板外加瓷砖贴面结构,一楼一底两百多平米独家小院。且住房四周都 是我的自留地,并且在屋旁修有一口小鱼池,蔬菜及鸡、鸭、鱼、肉都不用花钱 买。我的承包田,早在一九八六年就被我改建成了鱼塘和葡萄园。前年孩子打电 话回来说,叫我们不要经营了,该歇歇了,于是我就将这两起项目转包了出去。 我的承包土,老婆还要种(种地是为了养猪),我就说:“你种可以,我可一概 不管了。”   我闲下来有自己的打算,我想圆我早年的文学梦。确切点讲,此时此刻我才 清醒意识到:我已经不仅仅是圆梦的我、我已经不仅仅是“著书都为稻梁谋”的 我、我已经不仅仅是我本身,而是已升华为如何走完命运派定给我的这份命途多 舛人生旅程的殉道者了。借用小仲马的话就是:只有我一个人可以写得出来,因 为我经历了那段隐情,同时窥见到人性的隐秘。   《世说新语·言语》:“孔融被收,中外惶怖。时融儿大者九岁,小者八岁, 二儿故琢钉戏,了无遽容。融谓使者曰:‘冀罪止于身,二儿可得全不?’儿徐 进曰:‘大人,岂见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寻亦收至。”   我的情形与孔融的儿子有些相似,被一同打上二等公民的戳记遣送到一个社 会分配本已结束的边远山村要求分一份生存空间,其艰辛可想而知。然而,我终 于没有如孔融儿子断言的那样被摔碎。是天意吗?不得而知。正是:   艰辛风雨四十秋,自创家园尚未休。   踽踽独行文苑外,沉沉霹雳泪盈愁。   凄伤误踩泥潭内,梦幻湮没稚雏忧。   动用思维作倔断,奇招巧试笑擒酋。   注:“知青办”: 一九五八年我们下乡时,知青办未成立,自然没有我们 的名册。   第一部   第一章   八块走私手表   事情的起因,纯属偶然。那是一九八一年冬天,爸爸刚好从城里回来办粮食 关系,就在爸爸回家的第二天,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闯入我生活中来了。下面先 把爸爸的情况简叙一下,因后文与这有关。   父亲一九一八年出生,从小酷爱无线电,解放前是重庆地区一位极有名望的 无线电技师。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他就以自己的名字命名创办了谷声无线电学社, 后来又将学社扩大为谷声无线电股份有限公司,兼营商业电台,对外广播名称是: 重庆谷声广播电台。因为先有“谷声”后方有我之故,所以“谷声”这个词我很 小就听说了。那时住在婆婆爷爷家里,常听婆婆对爷爷(有时是爷爷对婆婆)说, 谷声怎样怎样,或谷声什么、什么。由于年龄太小,不解其意。后来逐渐长大些 才明白:谷声者,李庆谷声誉也、信誉也。据妈妈说,爸爸之所以用自己的名字 命名,是爸爸很重视信誉、很珍视声誉之故。当时,重庆的民营电台共有三家, 即谷声、万国、陪都。不言而喻,行业中的竟争无时无刻不存在,由于爸爸的电 台是当时功率最大的一家,且信誉、声誉也极好,所以在无线电行业中,爸爸的 名望也极高。   三、四十年代的重庆,要办个商业电台也颇不容易,官方审核不必说了,那 不过是钱和权的游戏。使经营者感到棘手的倒是电力和器材。由于电力不足由来 已久,所以经营者必须自备发电设备,不然播音就要中断,但是发电需要油,而 燃油却属战时紧缺物资。此外,器材(也全靠进口)短缺也是难题,经营者就必 须想办法,或用其它材料替代,或自己仿做零部件,当然这些都需要技术,但目 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机器运专起来,为了自己挚爱的事业,可以说爸爸真是焦 尽了脑汁。爸爸的技术是全面的,一流的,除了维修无线电方面的机器外,其他 什么仪表啊、各种机械装置呀,等等,只要他仔细看一看,就能明白其工作原理, 就能将其修复。爸爸常说,“机器这种东西有个共通原理,那就是‘动’,或者 说是‘转动’,或者说‘活动’都行。只要你能设法让它转动起来,或动起来, 这就是你的本事了。”   譬如,一次他说他曾经用菜油代替柴油发电,山民们都不相信,不过这也难 怪,六十年代的菜油可以说就是生命,能拿“生命”烧柴油机么?岂不是“天方 夜谈”!然而,如果知道那时“天府之国”的农副产品运不出去,中缅边境的 “生命线”又没有打通的话,就没有什么好奇怪了。   又如,六一、二年部分城市人的手表流入到农村干部手中,一些摔坏的表、 旧表,爸爸都能让他们“起死回生”。表摆是表的心脏,不防震的表摆尖很容易 摔断,爸爸用锡焊上个针尖(亏他想得出来)表就又能走时了。当然,这些“权 宜之计”现在听起来非常可笑,不知道什么是“六一、二年”,就不知道我在这 里罗嗦什么了。   爸爸的另一个优点,是对人极诚恳,技术上也从来不保守,不管什么人(外 乡或贵州那边慕名来的人)向他请教,他都乐意解答或指导。对于那些头缠白帕 子、足蹬水草鞋,把钢笔、手电筒都当成稀罕之物的山民们来说,某某师傅只用 耳朵听一听、鼻子嗅一嗅就能说出机器的“毛病”,就能让机器再度转动起来, 如不对这样的师傅顶礼膜拜、虔诚供奉,那就实在过意不去了。所以,可以说爸 爸的徒弟遍地区。   由于爸爸在技术上有这么一套,人缘也还不错,因此,尽管到农村来了二十 多年,而实际在山坡上用锄头改造思想,累计算来至多不过一年时间。这里不能 不申明一句:爸爸的情况是个例外,爸爸只有一个,而苦难的知识分子却有五十 多万。所以我还不至于无聊到在原本就苦难的心灵创伤上再撒一把盐。   农村有句俗话:为人学得轻巧艺,不用担断箩筐系。所以,总的说来爸爸不 用肩挑背磨,比其他“右派”幸运多了。当然,这也为我们兄妹日后的人生道路 提供了仿效的模式,后来我们兄妹也个个成了既会做农活又会做其他手艺的多面 手了。   爸爸的电台是一九五一年由国家人民电台赎买的,同时他也参加到人民电台 工作了。一九五四年“肃反运动”,父亲获罪四条:一,国民党特务。二,转播 “美国之音”及国民党中央新闻。三,汇报过革命烈士。四,放走国民军官。下 面据父母讲述逐条说明:   一,一九三八年,父亲在经营谷声无线电学社的同时,因伯祖父的“余荫”, 重庆卫戍警备部招父亲任报务班班长。父亲的工作是带了电台随监听员侦探日本 谍台,但乘车在市内到处转游尚可,出差去外地“婆婆们”便不允了,毕竟父亲 负“一子挑二房”重任,当然他自己也怕因此送命。开初父亲是出钱雇请同事 “代差”,后来觉得不划算,便干脆辞职了,因为此时(一九四零年)父亲已同 母亲结婚,妈妈也不赞同这个职业。这就是“国民党特务”的由来。   二,父亲辞职后仍然经营谷声无线电学社,当我出生(一九四三年)后,给 他们带来了“好运”,几位姑爷都愿意投资了。于是,父亲先租用“米亭子”的 民房,待“市民大楼”(爷爷是管理楼房经理)竣工,又租用“市民大楼”顶层 的一半房间和三楼的部分房间,将“学社”更名为“有限股份公司”,兼营商业 电台。从一九四四年(一九四七年正式颁发民营电台营业执照)起,至一九四九 年十一月,“谷声” 转播“美国之音”华语节目及国民党中央新闻属实。   三,父亲对政治不感兴趣,交的朋友多是热衷无线电的人士,其中一位叫成 善谋(据重庆渣滓洞资料:《成善谋生平》:成善谋两次被捕后,都是父亲将其 保释出狱),四川合江人,富家子弟,因业务交往日盛,父亲与之交情莫逆、关 系密切。据母亲讲(此时母亲已怀了我,没谋面的成家姐姐刚好长我一岁),一 九四二年某日,成善谋夫妻带着未满周岁的女儿来我家住了几天,同父亲探讨无 线电技术,后在父亲店里购买了一批无线电器材。父亲参加人民电台工作后,一 次单位组织员工参观革命烈士纪念馆,父亲看到成善谋的名字,才知成善谋是中 共地下党员。据父亲回忆,当时民营电台属国民党新闻出版署主管,该署长经常 找父亲“玩牌”,父亲知道他的“嗜好”,每次都“输” 给他钱。一次“玩牌” 署长“无意”问:“成善谋会不会装五灯收音机?”父亲随口说:“他那点本事 不得行。”会装五灯收音机就会装收发报机。问者有心,答者随意,父亲不知此 时成善谋已经被捕。尽管成善谋并非父亲的“汇报”而被捕,但父亲的“随口答” 也要算“汇报过革命烈士”。   四,八姑爹叫虞永治,国民党中央军校毕业,先在赣州参加了蒋经国的“干 部讲习会”,后在部队任军需官,南京解放后逃回重庆。一九五零年,“谷声电 台”还经营了一年,虞永治任电台会计。妹夫想跑香港,舅哥就以“谷声”之名 出手续到香港购器材,虞永治便一去不回。这就是“放走国民党军官”的过程。 但是,一九五六年虞永治又从香港回到重庆,后来自首。   一九五七年整风运动,电台领导反复要求父亲给党提点意见,说:“李庆谷 同志,现在是运动中,请支持一下,多少说两句。”父亲无奈,最后说:“先前 对我的处理,是不是过火了点啊?要是善谋还在,恐怕不会这样对待我吧?”这 就是后来为追加“任务”时,单位领导批复“开除公职,送农村监督劳动”的由 来。   这次办退休,单位又留用父亲到服务部搞维修。人民电台服务部是当时单位 的热门,一般不懂技术的人是想进也进不去的。然而,二十年后的今天,我的小 弟却不无感慨:商家都各自办起了自己的特约维修部,小弟他们也就无务可服了, 单位负责人无法可想,只好将门面租了出去,聊以维持职工生计。   啊,真是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   爸爸如果健在,将会怎样想呢?   由于爸爸工作很忙,第二天一早就乘车去了万盛(即区委、区府驻地)。他 老人家忘了这天是礼拜,结果下午回来说,他事情没有办成。   爸爸去区上这天,我是起得特别早的,因头晚已同老婆商定,提前把过年猪 宰了,好款待爸爸。但是这天由于杀猪匠来得有些迟,待猪只打整完毕已快近中 午了。就在这个时候,好友刘明亮突然来到我家。见他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我们就朝屋里让去。他一进屋就摸出块手表给我看,并说是走私表,他和一个朋 友出差合伙带回的。他想要我为他解燃眉之急:因表不能在他手里久搁,必须尽 快找下家卖出去;而礼拜天一过,他又必须马上赶回去上班了。看来时间短缺, 对一个从事第二项职业的人,确实是件没办法的憾事。   刘明亮小我几岁,略高我半个头,微黑脸堂上一双眼睛显得挺机灵。他原是 我们公社的知青,与我是挨邻大队,一九七九年办“病残”回城后,分在区良种 畜禽繁育场工作。他曾经跟我学过木匠活,所以我们关系不一般。   他的意思是,如果我愿意帮忙,他手中这八块表可以按原价兑给我。当然我 心里也在考虑:既然表比国家的正品便宜一半多,生意到是一笔好生意。但是要 有人接手呀。事情巧也就巧在这里,前不久,我无意中听到二舅弟说,他想为他 的兄弟们各买一块手表。他们家庭是没有分家的大家庭,几兄弟除他一人外,其 他人都还没有戴上手表,且家庭新近又承包了集体的面房,不管是财力和人们的 需求,他们都是有条件购置这批手表的。毕竟灾难的岁月已经过去,买块手表戴 正是时代赋予人们追求的时尚。另一方面,有关走私表的事,我过去也曾听妈妈 提到。那是一九六一年,爸爸用家里唯一的一块手表去换了山里人家一斗玉米, 于是妈妈就讲起了那块手表的来历。那是一块美国名牌:欧咪咖女表。是解放前 爸爸的一个朋友走私来卖给爸爸的,当时爸爸只花了一块银元,买给妈妈戴。那 块表我也曾仔细看过,做得极为精致,小巧玲珑,异常可爱,所以妈妈很喜欢。 一九五八年下乡时,曾有人出二百元钱向妈妈购买 ,妈妈没有舍得。   因我头脑里先有了这种“走私货便宜”、“外国货好”的积淀,所以当这次 一听说是走私表,尽管心里也明白这批表决不是名牌,但“便宜”与“好”却在 我头脑里起了它应起的作用。因此我断定,这只能给舅弟们带来好处,决不会使 他们吃亏。说来惭愧,这是我二十年前心态的真实复述,那时“只知阶级,无论 国家”的“烙印”还没有在我脑海中消去,所以根本就没管他走私不走私、于国 家经济有损无损了。当时我只是想:如果他们几兄弟能为我解决一半的话,剩下 的一半就好处理了。于是我赶忙跑步去找二舅弟,因为他才是他们家庭的当家人。   二舅弟叫娄必信,中等个,身体壮实,一双眼睛极像岳母,挺大。他初中毕 业后先在农业上做活,后来几个生产队联合办农科站,就被抽去搞杂交种子繁育。 他平常爱摆弄点机械什么的,这次生产队搞面房承包,因农科站已散伙,他家庭 劳力又多,就被他中标承包下来。事情果然不出我所料,二舅弟听我把情况一讲, 马上就同意了购买四块。于是,就在我用原价买进那八块表的同时,又以每块另 加五元的的价钱转卖了四块给二舅弟。说实话,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买 卖,一次偶然的机会,竟然使我在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里就整整赚了二十元钱。 二十元钱在当时不是一个小数,那时农业上虽然没搞“大寨评分”了,但也不过 才在做定额什么的,当年的工分日值也只能摊起四角多点。可以想象,在那成交 的一瞬间,我的心儿也激动得快要从胸中蹦出来了。   哪知,我高兴得太早了,刘明亮点清钞票刚走,二舅弟又把手表全部拿回来 了。他说表是戴旧了的,并且拿起表来摇还摇得响。   会有这样的事?简直尤如一个睛天霹雳!我赶忙打开手表检查,仔细一看, 心里马上就什么都明白了。原来这批改装(当时我这样认为)的冒牌货,连表壳 也是次品——表盖上的花纹有的清晰有的模糊(这正是二舅弟认为表是戴旧的原 因);表盖与表框吻合的螺丝旋纹有的过紧有的过松(这正是机芯在表框内晃动 的根源)。因为成交前只打开了一块表来看,并且只数了一下表的钻数,及看表 摆是否系防震装置,余下的便没有在意。为什么当时不看仔细?为什么竟轻易相 信一个人?我心里不免暗暗着急起来。拿着手表装着仔细察看的我简直不敢抬起 头来与二舅弟的目光相视。我感觉到他这会儿正在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我。我若稍 显出惊慌神情便将会一败涂地。这里读者也许已经明白,此刻似乎已有另一种心 理在暗中促使我,使我在想法把这场交易维护下去。于是,我一面装模作样地摆 弄着手中的表,一面硬着头皮对二舅弟说了以下的话:“刚才不是跟你讲明白了, 这是人家为了瞒上面的眼睛,改装了国产次品表壳,不是戴过了的。花纹不大清 楚你怕啥子!自家个儿戴,只要内瓤子好就行。你想想嘛,四十五块钱要想买啥 子外国表戴?国产正品都要卖一百二。”二十年后的今天,我早已知道那批表不 过是沿海不法小作坊捏弄出来的伪劣物件,但是当时我却没有弄清楚到底是“外 商”改装了国产次品表壳呢,还是“外商”仿造了我国手表商标,只不过心里一 急,就顺口胡编来搪塞。当然,我一面又安慰道:“爸爸下午就要回来,晚上只 要找他老人家看看,保证你没得啥子大问题。”说着我将手里这块表的盖合上, 再死劲拧了拧,然后递与他:“你看,这下就摇不响了。”   不知是出于我的糊弄,还是他确信了爸爸技术上的威力,他终于放心大胆走 了。   待他身影儿从门口一消失,我一头就倒在了床上。因为刚才打开表盖的时候, 我发现机芯上面的“防磁盖”上,有一个用手工尖凿冲出的凸点——由于整个机 芯过小,就全靠“防磁盖”把它固定在表框中央,“防磁盖”就是凭借这个凸点 来压紧机芯,使它不能在框里内晃动。但是,因为防磁盖是用纯铁皮冲压成型 (只有不含杂质的纯铁才能隔离磁场,该表不可能用真正的纯铁皮),用他代替 弹簧垫圈固定机芯无反弹力,所以不管表盖螺丝旋纹松没松,它对机芯的固定作 用都不大,以致一摇动机芯便在表框内晃动作响。而正规手表生产,就像根据多 大的人缝制多大的衣服那样,各种零部件都是通过精确设计、制造。其他不必多 说,单是机芯装进表框这一项,就有一套专门的固定附件,像这样装配出厂的手 表不单摇不响,即便摔破表蒙,里面的机芯也不会松动。因此,当我一看到以上 这种情形,心头就不觉凉了半截。   照我开初的打算,这件事情是不准备让爸爸知道的,现在看来不让他老人家 知道是不行了。尽管才吃过午饭,就像热锅上蚂蚁的我,已热切地盼望着他老人 家早些回来了。记得我当时竟然像个孩子似的,轻轻这么哼着:   爸爸,爸爸,   敬爱的好爸爸,   您为什么还不会来呢?   假如您今天在家里,   您愚蠢的儿子,你无法携带回城的儿子,   今天,决不会做出这桩蠢事。   爸爸,爸爸,   敬爱的好爸爸,   您老人家可得原谅我哟!   我纯粹是出于无知,   我纯粹是出于无奈,   ……   真是出于“无知”么?我一个翻身在床上坐起来。肯定他老人家不会相信! 也许说“无奈”倒还说得过去?那也不行!你哪天没有饭吃?肥肥的过年猪儿杀 起,硬是当农民的就真有那么可怜?但是,始终要说来让他老人家信服才行呀! 要让他老人家忘记你行为的不轨,同情你“不幸”的遭遇,心甘情愿为你帮忙才 成呀!几十年的相处经验告诫我,同流合污的事,他老人家二十多年前就不会干 的。   爸爸是乘晚班车回来的,总的迹象看来事情还好,他一进屋就笑咪咪地说空 跑了一趟,只会了几个熟人;待坐下来老婆又赶忙沏来热茶;小儿子也好像有意 凑趣,倒在爷爷怀里缠着要帮着点烟。爸爸头发已经花白,脸色却异常红润,尤 其是微笑的时候,平常犀利的眼神也显得慈祥柔和起来。不知是看到我这个农村 儿子家里搞得欣欣向荣感到高兴呢,还是他本身心情就舒畅,我没有费多少花言 巧语,只推说舅弟求帮个忙,他老人家就同意隔会儿看看了。   殊不知,待爸爸晚饭后打开表一检查,问题才都出来了。表,虽然是17“钻” 全钢防震不假,但部件和装配都非常粗糙、马虎。表的时针与分针不单不能调拨 吻合外,甚至连字盘也是用胶水粘合在机芯上的。   “他在哪里弄来这些歪表?”爸爸突然抬起头来,那犀利的目光射向了我的 眼睛。   我慌了神,没办法了,只好把刘明亮如何出差带表,我如何介绍舅弟买表之 事全盘说了出来,末了,没好意思提赚钱一事,只说:“我还以为机芯是外国造 的……”   “什么外国造的!现在城里到处都有小贩在兜售这类歪货。据说沿海一些厂 商正在生产这类歪表。”爸爸最后的结论是,这类表最多能走三个月。   这下确实使我着为难了。尽管已是数九寒天,站在爸爸侧旁的我竟然冷汗也 从额头上冒出来了。   事到如今,到底该怎么办呢?当人们都睡着后,我仍然这么思考。是的,退 么?生意买卖是句话,既然自己心甘情愿的事情,还好意思找人家退么?卖呢? 正如爸爸刚才数落的:“不认识的人,谁会要你的?熟人、朋友或许会为你解决 困难,但是人家拿去戴两天不走又会回来找你。”事情不是再明白不过么,一定 要出脱这批表的话,势必每块得贴进与一位朋友或熟人的交情才成。   “啊!你能这样做么?”我听到心灵深处这样问。   我记忆的闸门开启了……   注:   1,商业电台:又叫民营电台,主要业务是播送商业广告。   第二章   我的游侠梦   不偏不倚地讲,我自小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我的整个童年都是跟着 婆婆爷爷度过的。我有两位爷爷,一位是伯爷爷,一位是爷爷。伯爷爷我没有谋 过面,妈妈说,他留美回川后曾做过刘湘的“外交官”,自然,肯定是挣了不少 钱,不然不会娶几位“婆婆”了。但是伯爷爷却无嗣子,所以,爸爸从小就过继 给他了。殊不知爷爷后来也无嗣子(也许有子没有养大),这样一来爸爸事实上 却成了“一子占二房”了。按过去的章法,一子占二房是应各房都娶一门媳妇的, 如果真是那样,爸爸将娶两门亲了。然而,爸爸妈妈属自由恋爱结婚,并且在当 时政府倡导的“新生活运动”中集体举行婚礼完婚。因而,他们哪肯认可这个!   由于伯爷爷去世后,“五三、五四”日本飞机炸坏了菜园坝的公馆,妈妈临 时搬到南岸婆婆爷爷家居住。婆婆爷爷家原在米停子,怕日机轰炸,便过南岸租 住了老君洞(庙)的西厢房。这样,一九四三年农历八月二十七日我便“诞”生 在老君洞庙里了。据母亲讲,老人们说我与孔夫子同一天诞生是苦命,有点来历, 但“八字”算来我满不了十二岁,他们又怕我夭折,于是又将我拜寄给庙里住持 当徒弟,爷爷每年施舍二百斤香油给庙里,住持张老道也赐我一套道袍。此外, 由于西厢房后面是观音殿,我荒诞溜到人间污秽了菩萨圣地,除了做法事为菩萨 挂红赔礼外,爷爷又买来青砖将西厢房加一道隔墙,以避人间世俗污秽了庙宇。 不久母亲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走进观音殿,菩萨对她说:“我又跟你送一子 来。”母亲连忙跪下谢恩。当我一岁零两个月后,母亲便生下我二弟。这是后话。   这里,也许有读者会说:“你这些,是封建迷信!”不错,正是这些神秘色 彩的“封建迷信”构建了我国传统文化,所以,您可以说我“传播封建迷信”, 或“道破天机”,无所谓,反正我是在母亲那里听来的故事,信与否,悉听尊便。 试想,母亲生活在那个时代,处在那样的环境和氛围里,不做那样的梦才怪了! 我想,这些正是中国传统文化使然,要不然,梁漱溟、毛泽东……这样的名人、 伟人何以那么自信?   那时,我家隔壁住有一户祖姓“下江人”,男主人名叫:祖聿人,很有学问, 爷爷便请祖公公给我取名,祖公公便依李氏字辈给我取名:李沂睿。祖公公、祖 婆婆夫妇只有一个儿子,是聋哑人,但身体非常健康,雪天可打赤膊站在院坝里 擦澡,他可用笔和母亲、姑姑们笔谈,我叫他哑巴舅舅(当然,那时我还不会说 话)。他们一家都很喜欢我,祖婆婆常吻我屁股蛋,哑巴舅舅常将我抱起“呜呜 呜……”地作飞升状,其意是我将会坐飞机上天。后来哑巴舅舅去了美国留学, 六0年回国在什么研究所工作,曾回重庆看望过八姑姑和爷爷。这也是后话。   不久,妈妈奶疼需要进城治疗,婆婆爷爷就把我留下来,另请奶妈喂养了, 现在想来,怕是因儿子要不回,孙子也得要一个这种思想在作怪吧。   抗战胜利后,婆婆爷爷仍不想进城,南岸比城里凉快多了,八姑姑马上又要 结婚,我家就搬到老君洞(庙)右侧下面的“海屋” 居住。“海屋” 是老中医 虞海南的宅院,八姑姑是他老二虞永治的未婚妻。因山势陡峭屋基狭窄,宅院便 建成长条曲尺形,右侧曲尺部是小堂屋,中间大堂屋正对面为围墙,院坝约五米 宽,左侧横面正对小堂屋开大门,我家住的是大门外的宅院,地基约低正院二米, 另有竹篱围墙围护整个院落,另有第一道大门供整座“海屋”宅院的人们进出, 大门外为曲尺形二米多宽青石梯路,与黄桷垭下龙门浩的大路相接。我们的住房 为一楼一底,开三间进三间,中间一道大门供出入,楼房几乎为方形格局。此外, 楼房前面左侧另加了一小间楼梯间,楼梯为屋外梯,接楼上大门外阳台。尹姐姐 家厨房就设在小楼梯间,她家是“下江人”,父亲是西医,楼上只租住了一间 屋,其他房间皆空着。我家住整个楼下房间,楼下主卧室铺有木地板。   我自从跟了婆婆爷爷后,他们对我的“疼爱”,简直无法说了,太多太多了。 太小时的情形记不起,能够记得起的,是我非常任性,常常作一些恶作剧。譬如, 我可以随意在床上撒尿,婆婆宁可换下床单,用熨斗熨干棉絮而不责罚我;我是 不理发的,怕头发屑刺人,但是婆婆爷爷也仍有方法可解。他们将理发师傅请到 家里,待我熟睡后才理,如果我醒了,师傅就停下来,待睡熟后再开始理。一次 理发要分多次才能理完,当然这样的酬金就要高得多了,但是他们是不在乎的。   婆婆爷爷为了我,在银钱上的花费是从不吝啬的,因为婆婆已经把我当作她 的亲生儿子来疼爱了。我晚上睡觉,一定要摸着她的奶方能入睡;妈妈是要经常 来看我的,谁个作母亲的不疼爱自己的孩子呢?尤其对他们的成长,是非常关心 的。妈妈走后我也要妈妈了——这也是人之常情。然而婆婆却把我抱在怀里,哄 着说:“幺儿乖,她哪的是你妈哟!她是你啥子妈!她不是你妈!我才是你妈! 你只不过从她肚皮过个路个。”   但是,婆婆也教我守规矩,家里供有观音菩萨像,婆婆每天烧香必然要叫我 一道,她怎样磕头也要我怎样磕头;八姑姑的大嫂已有五个女儿,大的已上初中, 小的还没上幼稚园,家里的玩具象鸡公车呀、三轮车呀……都有,她们几姊妹在 院坝玩,我却挂了小宝剑、提了小花枪只是站在旁边观看,表姐叫我去坐三轮我 也不去。尽管婆婆没有教我,我知道那是人家的玩具,就是不愿去坐。   随着我的成长,吃穿用度开销增大自不待说。单是我的零食就得有个讲究, 譬如,糖果糕点,必须是冠生园或泰饴的出品才行;水果只能以樱桃、柑橘、梨 子、荸荠之类为主,桃、李是很少买给我吃的,怕我贪食伤身。待我进幼稚园后, 每天就派女佣或丫头负责接送。待我读一年级时,就安排丫头读二年级陪伴我, 目的自然只有一个,怕大同学欺负我了。其实民生小学就在“海屋”下面,我一 个人也可走回家,与丫头一道,自有一番情趣,也有玩伴。丫头叫谭素珍,约长 我五、六岁,晴天便带了我和尹姐姐等小孩到老君洞(庙)当门的松林捡蝉蜕、 采野果,稀疏的松林里有低矮的青冈柴、有石花和棕黄色的松针,可随处躺下玩。 有一种野果叫“斑鸠蛋”,是一种指头大的浆果,谭素珍采了几颗红色的给我吃, 有点点甜。蝉蜕要拿到黄桷垭街上药铺去卖,捡了半天的蝉蜕,只买了三颗薄荷 糖,谭素珍给我吃一颗,他们分吃两颗。其实家里白糖、红糖、冰糖、薄荷糖都 有,平时我从来不吃。   婆婆很会烧菜,她做的葱烧鲢鱼、葱烧鲫鱼特别和我味口,即便办什么酒席, 婆婆给我添一碗饭、盛两尾葱烧鲫鱼,我一个人在内室的小方凳上吃得津津有味。 至于堂屋的几张圆桌上摆些什么菜,我从来不去看,也不争着要上桌。妈妈说, 婆婆烧菜的手艺她不及一半。就因为我从小是品尝婆婆菜肴味道长大的,“三年 饥荒” 时,我首先回味的就是婆婆烧的菜肴味,这也是我想在文学领域觅出路 的动力之一。这也是后话。   解放后,婆婆爷爷也搬进城里,我也才回到爸爸妈妈身边。五一年我家迁往 歇台子电台宿舍居住,婆婆爷爷不愿住城外,只得分居。   我从小接受的教育,除家庭、学校对我正规施教外,就是大人们有意无意潜 移默化向我灌输了——喜欢英雄好汉。用现在的说法,就是“英雄崇拜”。婆婆 爷爷爱看一川剧场厉家班演的孙悟空戏,爸爸、妈妈、姑爷、姑妈也爱看,自然 他们都得带我一道了。他们爱看关公、秦叔宝、武松的戏,我也爱看关公、秦叔 宝、武松的戏;他们爱看剑侠小说,我就爱听他们讲剑仙侠客的故事。这样,在 我童稚的心灵里,不知不觉就产生了对英雄好汉的喜爱。当我能够自己阅读时, 就不需要大人讲了——之所以我念书常常走神,就是因为爱看剑侠小说之故。虽 然我每天坐在课堂上,心里想的却是南侠展昭、北侠欧阳春之类的好汉英雄。所 以,老通宝卖不卖得了他家的蚕茧,关我什么事!宋老定买不买张栓的地,与我 有什么相干!当然,这样的情形不止我一个人(与今天的网迷极相似),要不然, 下课后不会几个臭味相投的同学聚在一起争论——林冲、卢俊义谁的本事好,元 始天尊、通天教主谁的法力大了。   既然喜爱英雄好汉,必然痛恨那些残害忠良、欺压百姓的恶霸、坏人了—— 这就是传统文化赋予孩子心灵的分明爱憎。继而,为了好人能够战胜坏人,好人 须建功立业,便承袭祖先遗留下来的示范规则,玩起了父辈们小时候玩过的游戏, 几个要好的同学悄悄聚在一块,举行什么“桃园结义”式的仪式。   回忆到这儿我笑了,我想到了儿子也和同学在玩这类游戏;想到了父亲也曾 玩过这类游戏;由此联想到我们中华民族文化的博大精深,这种博大精深的文化 又被我们这些孩子用游戏的方式演绎出来,不可笑么?   儿子还在读小学,他们是在哪儿学来这些传统意识?家里没有“三国”、 “水浒”之类的书籍,我仅有的一点钱也多是购买外国名著,“三国”、“水浒” 之类的电视剧也还没有开拍,农村那时也没有电视机。一次翻看父亲的老照片, 见三个西装革履的青年中有父亲,想必他们都是父亲无线电行业中的朋友,因为 其中有位杨叔叔我认识,是专门做无线电器材生意的。翻过照片背面,见一行小 字被刮过,但是刮得不彻底,隐约可见“桃园三结义”字样。   这就是传统文化的传承?不是传统文化的传承又是什么?想必世界上有华人 生活的地方都会玩这种游戏,这种游戏将会一代一代流传下去,否则就不成其为 中华民族了。   这种游戏有无弊端、是耶非耶,这里不想深究。反正那时就在我惬意舒心的 成长过程中,我已经沉迷于游侠梦中了。不过我的梦做得太出格了,我还没有清 醒过来,便从飘渺虚幻的云端中跌了下来。我这一跟斗跌得不轻,是我人生的第 一次挫折,所以至今记得,现在实录如下:   时年我十三岁,正在八中读初二。小龙坎人民电台(即抗战时的“国际电 台”)宿舍的隔壁就是八中,当中只隔一道破旧的竹篱,八中那边有宽大的足球 场地,电台这边顺竹篱修有一条纵深极长的公路直达发射机房。因为竹篱年久失 修,所以我们这些小崽儿轻易就拆出了个“狗钻洞”。   若干年后,我在一份杂志的《史海沉勾》栏目中读到,抗战时期为了筹建 “国际电台”,官方在树人中学划出了部分校园,云云。解放后,树人中学改名 重庆市第八中学校;“国际电台”归了西南人民广播电台,后更名为重庆人民广 播电台。   由于电台地形呈长条型,并且是头窄尾宽,家属住宅就建在离大门不远的狭 窄地带,所以宿舍这边没有宽大场地可玩。“狗钻洞” 拆下后,我们一是好过 去玩耍,二是上晚自习也不用绕街道走学校大门了。就这样,晚上或假期,我们 这伙“剑客侠客”就潜到学校操场,或扮“官兵捉强盗”、或分成两组用竹刀竹 剑对打。   假期,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来说,有时竟然也是百无聊赖——除了做作业 就是玩耍或读小说。我偏爱读小说,只要拿到一本喜爱的小说,就可以在沙发上 坐上一整天。当时,由于我的阅读范围很窄,只喜欢读一些故事性极强的小说, 尤喜武侠之类。一次听一个同学讲他弄到一本《续小五义》,条件是用《封神演 义》下册换读。我原本是办有借书证的,但假期却无法借到书,于是便产生了学白 玉棠夜探冲霄楼的举措,去学校图书馆盗书的念头。“盗”,这之前我虽然从没 有实践过,但是,“盗”在我心目中却从来都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譬如,孙悟 空盗金丹、窦尔敦盗御马、白娘子盗仙草等等,都是英雄好汉们的壮举,既崇高 又惊险且刺激又好玩。于是,一天晚上我就实施了盗书的“壮举”,且作起来比 孙悟空盗金丹还容易。因为学校图书馆无人看守,所以也不用拔毫毛变什么瞌睡 虫,我只用块小石头将玻璃窗砸了个洞,便拔起铁栓开窗钻进去了。当然,换来 的惩罚是严厉的,我被学校开除了学籍。   不过,这种惩罚暂时并没有对我精神上产生多久的影响,因为我很快就换了 一份天地——到农村来了。农村不念书的孩子可就多啦,谁还来管你是否曾被开 除过?从八岁起,在母亲“气力无根,使了又生” 的鼓励下,我就多做家务事 (主要是挑水,下乡前已能轻松挑大桶水);体育运动,我最爱踢足球,所以身 体壮实,能适应做农活,并很快交上小伙伴。这是后话。   然而,开除毕竟是学校对学生最严厉的处分,对于一个孩子的心灵,不能不 留下创伤。要不然,为什么至今也没有忘记。不过,当时使我心灵受到伤害的倒 不是开除本身,而是调查此事时老师对我的承诺。前文说了,既然我沉迷于游侠 梦中,就没有把自己的行为与街上的小偷相等同,也不懂得偷来的书籍就是赃物, 更不懂得要将赃物藏匿。所以,开学不久班主任手里便有了我偷来的一本书,此 书我一眼就能认出,因为书皮已破,被我用爸爸丢弃的晒图纸补过。班主任把我 叫到她寝室。   问:“假期都做了些什么事?”   答:“没有做什么事。”   她起身翻起她的枕头,枕头下面是我偷的书,她拿眼睛瞄了我一眼,坐回原 处。   “你要为你的前途想想……”   “前途”这个词,上小学时老师就经常告诫我们,学生没有不为“前途”着 想的。于是,为了自己的“前途”,我就什么都说了,然后将所偷的书(既然进 了图书馆,不会只偷一本书)也归还了学校。书归还后我就觉得轻松了许多,心 里也坦然了,也定下心来开始了正常学习。我明白悔恨已没有任何意义,接受处 分是做人的本分。不知等待了多久,也许两个礼拜吧。一天下午,通知学生放学 前到礼堂开全校师生大会,我明白马上要宣布处分了。我收拾了书本,端了凳子 随同学向礼堂走去,半路班长叫我到校长办公室去一下。当时我心里想,可能是 严重警告或校前警告吧;也满以为学校会当众宣布对我的处分,心里也开始思考 今后如何面对众多的同学(如果说至今对学校教育还有一点眷念之情的话,那就 是学校当时没有把我弄到礼堂当众宣布对我的处分)。走进校长办公室一看,见 母亲抱着满月不久的小弟已坐在那儿,我眼泪马上就流出来了。因为此事已惊动 了母亲。接下来痛哭是免不了的,痛哭的间隙忽听教导主任问:“你这些行为是 在哪里学来的?!”   我考上35中后结识了一位同学,年龄比我大,个子不高,身体很壮实,敢于 和比他大得多的同学打架。因为我们上学同路,所以常结伴同行。一次见他拿一 本《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的书,就问书中写的什么,他说是上海的事情。他曾 向我暗示,他正在学习武功,一次放学他带我到他师傅家去,顺便也还看完的书。 原来他师傅就是街上推豆腐卖的,我常去打豆浆,所以也认识。此人力气很大, 一扇大石磨一手添一手推,整个做豆腐过程就他一个人忙,老婆只背了孩子干点 协助活儿。我看不出此人有什么武功,所以也没有请同学引见拜师。后来听说此 人被抓,是国民党的什么什么。我家从歇台子搬到小龙坎后,我就转学到八中, 也就与该同学失去了联系。   此刻,哭得泪流满面的我以为只要说出个他人就能减轻些处分,所以糊里糊 涂便说:“是跟一个推豆腐卖的人学的……”,教导主任头发已花白,她立马拐 到母亲身边,说:“啧啧啧,你看看,你看看,有多危险啊!”母亲没有说话, 她明白这时候的我是在胡说八道。   多年后的今天,回忆这段公案自己都觉得好笑,当时的我纯乎成了《大团圆》 时的阿Q。   “‘现在你的同党在哪里?’   ‘他们没有来叫我。……’”   原谅当年的捣蛋鬼吧!已经去世的和没有去世的——老师。   阿门!   注:   1.民生小学:解放前,民生公司办的小学校,也办有幼儿园,那时叫幼稚园。   2,鲢鱼:这种鲢鱼,不是花鲢、白鲢的鲢鱼,重庆人叫“鲢巴啷”, 鱼肉 只有大刺没有小丫杈刺,适宜小孩吃。   3,,老通宝是茅盾的短篇小说《春蚕》里的人物;宋老定、张栓是李准的 短篇小说《不能走那条路》里的人物。二篇迭段均为当时初中课文。   第三章   一九五八年   一九五八年四月十五日早上,送我们(我家和陈福勇家)下乡的卡车从上清 寺总台出发了,由办公室王主任亲自“护送”,司机是程伯伯 。王主任瘦削脸, 年龄与父亲相仿,对人非常客气,他可以把不中听的话讲来让你心头暖暖的,是 位称职的政工干部。程伯伯也是四个孩子的父亲,因程妈妈与母亲同姓氏,在歇 台子住时便认了亲,所以双方的孩子也改口叫“姨妈”。此时,程伯伯自然不会 同我们家人说话,他是中共党员。卡车到李家沱过渡,沿湘渝公路南行。我从没 有坐过长途汽车、也从没有坐在汽车上过江、更没有去过遥远的地方,所以心情 特别好,便同二弟挪了方凳到车尾,打算看个够。我年长二弟一岁零二个月,我 喜好的事他也喜好,所以经常一道。江水翻起巨浪不必说了,我和二弟都本能地 抓紧档板,房屋、街道向后退去,青山绿水向后退去,山坡及做活的人们、梯田 及耕田人们都向后退去……但是不妙,车尾不时有尘土扬起。车箱里装满了家具, 我家七人陈家五人,想挪动已不可能,为了喜好,那就忍耐吧,我们摸出手巾, 捂住了鼻孔。此时汽车已进集市,喧哗声、鸡牲鹅鸭叫声,此起彼伏;人来人往, 异常拥济,汽车也早已慢行。城里是没有这样热闹的,我幻想今后也去挤济玩玩。 人们打起了瞌睡……   中午时分汽车到了桃子支路,右拐不远是座火力发电厂,然后过桥过铁路, 便在桃子乡府门前停下,前面没公路了。王主任从驾驶室下来,叫人们下车,但 一听说去溪源乡还有三十里、去青羊市还有五十,马上蹙了下眉,想必他也是笫 一次来南桐。于是,吩咐随行的小胡领人们吃饭、找旅店住下,他先找人联系。   桃子乡府驻地又名桃子凼,是个背靠铁路修建的约三米宽丁字形街道的小集 镇,顺街长不到五百米,横街长不足百米。但可不要小觑了这个小集镇,邮局、 粮站、食品公司、供销社、百货店、旅馆、饭馆、照相馆一应俱全。溪源乡的公 粮、统购粮,都交到桃子;溪源供销社也到桃子供销社进货;溪源乡的非农业人 口均在桃子购粮、买肉……我后来的岁月也常到此地。   幸好及时联系,下午桃子乡府就找到了带信人,不然还得呆一天。谁家落户 某队(全区的初级社已转入高级社,高级社下分生产队,生产队下分作业组), 是早已派定,带信,就是叫某队派人来迎接(搬家具)。第二天,来接的人到得 很早,后来才知这是农村人的习贯,反正是那趟活,早起身早“刹搁”。我们的 家具并不多,除两张木床外,就是蚊帐被盖四季衣服和锅瓢碗筷,但有乘小石磨 父亲却坚持带上,他宁可舍去大衣柜桌椅凳及沙发,都不愿丢弃小石磨,没听主 任的。后来的岁月证明,爸爸的坚持果然派上大用场。其实小石磨并不重,后来 我曾秤了一下,四十公斤不到。当年,尽管有人搬东西,我们家人也没闲着,母 亲背小弟、父亲提小皮箱、我提温瓶、二弟和三妹背小包、四妹拿爸爸的两根竹 鱼杆。   进溪源,过石桥后是沿刘家河上行,河边小路没铺石板,七弯八拐时而左岸 时而右岸。人们是走一段路又歇一下气,搬东西的山民很懂礼数,见我们歇他们 也歇,要是平常背盘下力,早跑远了。就这样走走歇歇,中午时分我们终于到了 溪源乡乡政府。   溪源乡府驻地就像拉丁字母Y,乡府的位置就在Y的交汇处,也就是两条河之 间的分水岭延伸下来的山麓上。两条河分大、小河(面对交汇处站立,左面为小 河,右面是大河),大、小河之间的分水岭原是川黔屏障南峰山延伸下来的余脉, 余脉到Y处上面的桅杆嘴又奇怪地分叉为笔架似三个巨大的圆顶山脊,中间山脊、 山榜延伸下来的山麓刚好延伸至两河口,古人在河口河滩上垒起卵石,辟为一丘 十几亩地近似方形的大田,名“朝天嘴大丘”。大丘背后是顺山势、依河堰开辟 出的一级一级的梯田,梯田顺山榜、山麓自然转拐,形成一级级的圆弧形的台地, 极美(顺河道,大、小河对河两岸均为梯田)。乡府办公室(辟梯田新建的“明 五暗七”平房)就坐落在大丘背后山麓正中的台地上,两条河流象两只温柔的巨 臂,对称地搂抱过来。显然,地址是经过精心勘测的,因为办公室中间会议室不 单开双扇大门,其中轴线也正好同山脊、山榜中轴线相吻合;乡府背后仍有几级 梯田,梯田上面的四合大院名叫“碾场”,是过去地主骑山榜而建的房子;碾场 背后半山的楼房是过去建的小学校(原溪源里联保主任办公室也在此),也是骑 山榜修建,名:两河小学。三处房屋均建在同一条中轴线上。此外,乡府下面右 侧靠小河边为新建不久的溪源供销社(行政管理隶属桃子供销社);朝天嘴大丘 靠河面的田坎均铺为石板大路,一面进小河、一面进大河;大河河口处建有一座 古朴的瓦顶木质廊桥,与右边河滩上的两河口场相连。我们的家就落户在乡府驻 地这个队,名叫两河生产队。据爸爸说,这是组织对他的照顾,因为乡府正在Y 字母交汇处下游修建水电站,乡广播站及电话也正在筹建和安装,所以我们家被 安置在乡府近处。   我家住处小地名叫黄秧榜,房子是间新修的土墙茅草顶晒谷房,大概十几平 米,想必生产队没有其他空房,只能拿新建的晒谷房安置我们。晒谷房横向开门, 尽管房门没有安装,但门口的三合土晒坝却打得极好。与晒谷房几乎平行的还有 两户山民,左边一户姓于,右边一户姓梁,他们的孩子很快就成了我的伙伴。晒 谷房右侧面(也就是山墙面)是大路,是经大河右岸上来的大路,据说经此大路 可以上大坝村、猪行村、翻过南峰山去贵州。大路外面是一块极大的冬水田,伙 伴们叫“黄秧榜大丘”。黄秧榜大丘近乎圆形,外面三面都是梯田,左右面梯田 下面是石灰岩旮旯坡土,前面坡土下面便是峡谷,河对岸峡谷上面叫石人脚,又 是一个生产队。站在黄秧榜大丘左面田坎,可俯瞰乡府驻地及小河对岸的“面房” (即高级社办公处,后改为耕区),以及面房后面的梭山岩。右面则可以俯瞰大 龙洞庙、干丘河坝及刺竹沟,也可远眺灰白色的二磴岩及云雾缭绕的南峰山脉。   我心情异常兴奋,溪源确实是个美丽的山乡:那些青青的山峦、如镜子似的 层层梯田、从幽谷深处流出的清澈小溪,这些都显示着美的魅力,给人一种清新 怡悦的感受;那些翠竹浓荫中的茅舍、袅袅升起的炊烟、哞哞咩咩的牛羊叫声, 则又是一种景象,是一种显示着生机盎然、令人陶醉、令人流连忘返的景象。当 然,溪源也是个令城里人感到尴尬、感到惊异的山乡:那些带有山野味儿的无言 戏谑、那些带有山野味儿的古朴民风,下乡人员却不敢苟同。譬如,一次队长给 人们上一堂“锻炼”课,就使人既尴尬又够呛。   队长叫朱舟有,中等身材,大约二十五岁,一双黢黑而狡黠的眼睛,脸膛瘦 削,黑中透红,是那种典型的南方精干脸型、身型。他手上有使不完的劲,身上 有用不完的力;他不怕晒、不怕累、不怕饿,下午两点多钟了,他不叫收工,就 没人敢吭声。一天活儿做下来,下乡人员个个累得鼻塌嘴歪。因为已近抢种抢收 的季节,加上又是晴天,所以人们一天要工作“五堂气”。即天麻麻亮上坡算一 堂气;吃过早饭即上坡,中途休息一袋烟时间,算两堂气;下午中途休息一袋烟 时间,一直做到天黑为止,又算两堂气。   朱舟有家住的“右派”叫黄必康,身体要算下乡人员中最棒的,平常做活是 认认真真的,只是对农活不熟悉,也许他年纪还要长朱舟有的,但是我每次见朱 队长训黄必康,就像大人吵小孩似的。这天在坡上锄玉米地的草,山民们叫“薅 包谷”,中午日影已是“人重人”(小伙伴教的看时间方法),肯定是两点过了。 因为这片地是死角,朱舟有的意思是把这片地锄完,避免下午多跑一趟空路。社 员们的心态是:反正有了上午无下午,无可非议。然而太阳却毒得够呛,人们也 累得够呛。只见朱队长反而精神抖擞,银锄翻飞,边锄边训身旁的黄必康:“这 个活儿轻巧得很嘛!啷个做起来恁费力哟!”虽然他训的是旁边的黄叔叔,但是 人们都明白他是说所有人——连这点活也要拖沓到这个时候。我向他瞟了一眼, 见他训完话的瞬间,脸上闪现了一丝讪笑。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讪笑。但是笑和不笑是有区别的:不笑是无意,是认真指 挥生产,是公事公办;笑是故意,是恶作剧,是以己之长戏人之短。   多年后我终于明白当时山民们的这种心态,这是一种防范的心态,防范“上 面”的心态。在山民们的心目中,不管你是下放干部也好、“右派分子”也好、 “安家落户”也好,都是上面派下来的“眼睛”。他们不得不防范这些“眼睛”。 所以,戏谑“眼睛”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不知下放干部们后来看出这类“鬼把戏”没有。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下放 干部们轮流因“工作”或“其他任务”避开这种实属无奈的“劳动锻炼”,确是 事实。“右派”们就没有这样的幸运,有个“右派”叫唐成淼,原是市歌舞团音 乐指挥,就住在我家隔壁于家。他下乡时已经是麦收以后(多年后才知道,我家 和他都只能算“后补”, 第一批“右派” 下乡要早一个多月)了。他不懂得皮 肤不能突然曝晒,见人家做活穿背心、打赤膊,他也穿了背心做活儿。尽管他还 戴了草帽,没过几天,肩膀、背上就晒脱皮了,清晨锄玉米时凉风一吹,那层脱 皮就象破白绸似的在他肩、背上浪来浪去。他身体没有黄叔叔他们好,后来就永 远留在了这片伤心地。   山民们对上面的“政策”不理解、怀有疑虑,可以从几件小事中找到一些答 案。   小事一:为了支援“钢铁元帅”,生产队要抽调劳力去煤矿,头晚在派劳会 上指导员(此时公社已成立,生产队改为“连队”)邹治恒宣布名单里有朱舟有 兄弟朱舟生(与梁隆华、于显明同是闰年生,三人的小名都是姓后加个闰)的名 字。朱舟生是我的小伙伴之一,比我年长二岁,劳力比我强多了。第二天他母亲 就到碾场(公共食堂)来吵闹,不同意朱舟生去,邹治恒只得把他名字划掉。后 来我才听说,原来他们家里人是怕上面变一种方法抓壮丁,所以不让儿子去。可 见他们家人的想法还停留在过去。   小事二:那是中苏论战时期,农村已开始宣传避孕了,一次区卫生队下来发 放驱勾虫药。因为驱勾虫药四氯乙烯是液体,山民们只能排队领药当面吃。社员 刘树槐的三弟(我叫他刘三爷)悄悄问我:“这个药,恐怕是上面发下来吃了不 生娃儿的吧?”我笑了,马上耐心向他解释。   小事三:周总理去世了,广播上说“下半旗致哀”。我农中时的大同学张永 金(同学时已是二个孩子的父亲),已是堂堂公社辅导会计,第二天碰巧碰到我, 就问:“你说这个下半棋啷个下法?下一半,留一半不下唛?”   是的,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你不觉得太快了些么?把地主的地分给山民, 那是你上面要做的事,但山民心里还在惦量,因为他们自己心里有杆秤。他们知 道哪个地主的地得来不容易,哪个地主的地是捡了便宜,更何况,土地分到手里 还没有捂得热,人们也还没有“伸皮”,有的家庭连茅草棚也还没有变成瓦房。 上面一会儿叫办初级社,一会儿又叫办高级社,现在又突然叫了这么多人来农村, 这些人到底是来干啥?是的,他们确实不知道你上面到底要干啥。他们只知道脚 指头硬不过大腿、只知道哪朝哪代当官的都是算计农村人。他们是持一种怀疑的、 小心翼翼的心态对待社会上所发生的一切。他们始终是凭过去的经验看问题,但 往往还看得相当准,后来的饥饿毕竟又一次验证了他们的疑虑。所以,这种疑虑 一直延续至今,譬如,时间已跨入二十一世纪,乡府为了“减负”准确,将原先 土改时分在山民人头上的担、斗、升产量核实为亩、分面积。这件事本无可非议。 但是在村委召开的社长会上,乡干部要各社社长在亩、分册上签字,社长们都拒 绝签,认为亩分有出入,这又是乡府在诓人。一个社长站起身说:“今天这个字 我们不能签!你上面要啷个办,你办你的好了。我们农村人就是‘新媳妇儿不脱 裤儿——遭怕了。’”   朱舟有是我国合作化开始时,由山民们自选的第一批青年干部,是凭硬本事 当上社长(高级社、人民公社时改为队长或连长)的。他的信条是:他能做到的 活儿,你必须或至少能做到。你要想叫他认可你,在工作上你必须略胜他一畴, 或至少跟得上他的趟。所以,后来我成长为青年首先就是向他“叫板”,否则就 拿不到全劳力工分。时至今日我还在想,如果让他永远自主指挥生产,六一、二 年人们肯定不会饿饭。然而历史不能假设,发展现代化农业,他似乎又不够格。   当时,人们却既恨他又怕他,背地里按他名字谐音叫他“追山狗”。“追山 狗”即猎狗,人们认为他象猎狗追赶猎物似的追赶社员干活。然而到了饿饭的时 候,人们又觉得他是对的:农村人你不抓紧做活、问地里要粮,吃啥!   我第一天学做活儿就看到一件稀奇事:一群人正在山坡上挖土,一个男人突 然将锄头一杵,便旁若无人地撒起尿来。一旁的女人好像见怪不怪,若无其事地 只管自家挖土;一旁的女下乡人员马上羞红了脸,似乎受了莫大的侮辱;男下乡 人员则睁目结舌,摇摇头皱起了眉;我倒觉得稀奇:小学生都懂得分男女厕所, 这个大人难道没皮没脸?妇女的调侃则更加肆无忌惮,可以说简直让人惊心动魄: “嗯,不服气么?他们不说的,送你日几回唛,你也发不了财嘛!”然后是笑声 一片,乳房们在笑声中不停地抖动。朱队长反而停下锄头,对妇女旁边的青年说: “小伙子,小心点吔!谨防她放‘深意’来咬你吔!”这句话一点不明白,后来 才知道,“深意”是女性生殖器的又一名词。   山坡上,男女的主要话题就是谈性,或讲荤故事,或唱荤山歌(有别于情 歌)。山民们的口头禅是:做活儿不说X,活儿都要少做些。尤其当人们疲惫之 极,炎炎烈日当空,队长要么启发他人、要么自己就放开嗓子唱(或讲)起来。   太阳当顶又当漕,   娇妹抱到嫂嫂摇。   娘问女儿摇哪样,   人到午时血脉潮。   如果太阳落土了,则又唱:   太阳落土又落坡,   打个哨子应过河。   娇妹听到郎哨子,   假装包脚等情哥。   当然,这样的山村“陋习”,城市文明是不能任其自由泛滥的。像随意小便、 随意说脏话这样的事,不久就被“革除”,至少有下放干部在场没人敢为。但是 像唱山歌、讲故事这样的事情却不好革除。你总不能不让人家讲故事吧。其实, 山歌和故事山民有“荤”、“素”之分,讲的场合也要分家里还是坡上,一般山 坡上讲的“荤”故事,是不会拿到家里来讲的。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山民们这种“陋习”是生产队来了许多陌生人之故。对 陌生人产生防范心里是一种心态;在陌生人面前显露又是一种心态。这种显露心 态的出发点其实是为了沟通,而人与人之间相互逗趣、相互戏耍才能混熟,才能 交往,才能多说一些话、打听一些外面的大千世界。就像陌生人之间不会说心里 话,熟人、朋友之间可以说心里话那样。所以,在陌生人面前显露并无恶意。山 村确实太闭塞了,山民确实向往外面的大千世界。下面的故事可以略见一斑。   那是土地下户(1962年)后,人们的肚皮又撑饱了。一次区组织卫生队下来 为小孩检查疾病,来的医生是一男一女。女医生很年青很漂亮,肤色很白也很稚 嫩,也许刚从学校毕业出来。大队妇女主任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很能干,作 事大公无私,性格也很幽默,所以她要寻开心。她抱了儿子让女医生检查,女医 生边检查边问:“男孩吗女孩?”妇女主任假装土里土气地回答:“生起鸡儿的 嘎,晓得是男孩还是女孩哟!”女医生马上羞红了脸。事后妇女主任绘声绘色地 把过程讲给人们听,少女的美丽是惹人喜爱的,她不单要欣赏她稚嫩的美,还要 欣赏她稚嫩带羞涩的美,所以她要故意挑逗。   其实山民们讲脏话,还会换另一种方式。比方在家里,在吃酒席场合中,他 们就用“倒话”来讲。“倒话”讲起来很拗口。且要变音,只有部分人才能说得 顺溜,当然,也只有讲的人与听得懂的人才明白其意。譬如,本地山民瞧不起更 高山的山民,背后蔑称他们“山哥二”。这些山民出行都靠背负,背负过重用一 种状如三角形叫“拐扒子”的木质工具支撑背篼歇息。本地人用的“拐扒子”很 小,高山山民用的“拐扒子”特别大,状如两只对接的水牛角,便于靠崖壁支撑 歇下背篼,负重人好找水喝。他们起身行走还要边走边打口哨,避免与对面负重 的人在山道上错不开。本地人认为这是好笑的事情,就像未庄人笑话城里人将 “长凳” 说成“条凳”似的可笑。一些好事者将此事编成顺口溜:“山哥二, 山拙拙,背上背个扁龛匣,手头提个弯角牛,呜嘟,呜嘟,山里头。”当着人家 的面,他们则用倒话说:“尔哥善,抓善善,背上背个甲看扁,手头提个溜角完, 呜嘟,呜嘟,偷里善。”   再说唱山歌。唱山歌一般都是二人,一个唱一个帮腔。他们用调极高,字音 拖得很长,歌声嘹亮应远山,且往往应兴而唱:早晨太阳出来唱日出,风来唱风, 云来唱云,中午时分唱午时,傍晚唱日落,见着女人过路唱女人……并且山歌、 情歌、晕山歌穿插了唱。所以,想找碴儿的下放干部也无可奈何。   多年后,听一位多年从事农村工作的干部不无幽默地说:“这是一个标志, 是人们撑饱了吃穿不愁的标志。假如你到一个生产队,听不到这样的歌声、笑声, 你不用去揭人家的锅盖,也不用去翻人家的甑子,这里的人必定是缺吃少穿。” 他这话不无道理。60年、61年及文革时期,我就没有听到过这样的歌声和笑声。 不过土地承包到户后,这样的歌声和笑声又响彻了山野。   然而,爸妈是不能容忍我过早接受这类“再教育”的,且弟妹们都在小学念 书,唯独我一个人随大人在山坡上逍遥,所以农业中学一办起来,爸妈就要我到 农中去读书。说实话,我心里着实有些不情愿,就像刚放开笼头吃草的牛,又重 新被笼头套上那样不舒服。   别了,高高的包谷树;别了,青青的禾苗;别了,不识字的伙伴们及颤抖的 乳房们。当时,我真有迅哥儿离开百草园被送进三味书屋那样的感受。   农业中学设在大河上游名叫刺竹沟的农家小院,离公社大约二华里,是我们 生产队的地面。溪源的农舍由于木料广产,大多加有檐柱、檐楼,山民们叫“彩 柱、彩楼”。一幢房屋不管多少间,都以堂屋为中轴,两边小二间或“明三暗 五”、或“明五暗七”,依地势而定。由于山区屋基窄,除开过去那些大地主的 老屋基,一般的新建房屋,屋前有四、五米宽的地坝就算屋基宽余了,所以刺竹 沟的几户民房均为一长溜,所谓农家小院,并非北方四合院格局。   因为实行军事化生产,刺竹沟的农户大多已搬出,只留了二户在学校喂猪喂 牛兼煮饭。学校只有三位老师,男老师名王祖涵任校长兼教语文课,二位女老师 一位姓刘一位姓曾,他们教数学和物理。他们都是教育系统的下放干部。其中年 龄稍长的曾惠生老师对我特别好,第二天就叫我一道去丈量土地,因为小院四周 的田,土都划归学校耕种,所以须丈量一个数据。我知道这是轻松活,明白老师 有怜悯故里人之意,就愉快地跟随其后,途中她翻看了我的衣领,叫我要勤换衣 裳,要爱清洁,这使我很感动,差点掉下眼泪。同学共有三十八名,年龄不等, 大的已有小孩,小的与我差不多。其中女同学只有一名,名叫于云彩,很好听的 名,果然人如其名:秀发乌珠大眼,身段优美。她后来成了我的初恋,不过这是 后话。学生分两个班,即高班和低班。高班读初中一年级课本,大同学居多,余 下都读低班,读小学六年级课本。因为我已读到初二,所以分在高班。学制是半 天学习半天劳动,农忙全天劳动,农闲全天学习,週年不放假,只休息星期天。 学校是实行双重领导,老师负责教学,大同学梁隆贵负责农业生产及其他事务。 梁隆贵是我邻居,也是我小伙伴梁隆华的大哥,方脸淡眉眼,为人和善思想开通。 他曾在市党校学习过,但机遇似乎并不看顾他,后来他一直在我村任支部书记。   学生入学后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炼铁。人民公社成立后人们的干劲是大的,劲 头是足的,下放干部刷出的标语也是响亮的诱人的:“苦战一年,幸福三年;苦 战三年,幸福十年;苦战十年,幸福千秋!”但是,全公社一无铁矿二无煤矿, 拿什么炼铁?幸好有位同学的父亲是老铁匠,他虽然不懂炼铁却懂得煎铁。于是 学校就把这位老师傅请来盘了一个米来高的煎铁炉,将破锅断铧敲碎放进炉里煎。 待碎铁在高温下半熔成糊状时用抱钳夹出来打,称之为:打毛铁。   原来毛铁就是这样生产出来的。我想起了小时候唱的儿歌:“张打铁,李打 铁,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姐留歇,我不歇,我要回家打毛铁。毛铁打了三斤半, 娃娃崽崽都来看,打把锁,锁门方;打把练子套街坊。”为什么要打把练子套街 坊?我至今也不明白。这种将生铁转化为熟铁的方法是一门老的技术,现代的铁 匠早已不采用。因为既费时又费料(燃料要干的青棡柴)又费力且铁质差,不如 购买废铁加工打制农具划算。   当时,尽管“炼”铁的任务很紧,但由于原材料欠缺,煎铁炉不比高炉,又 可以随时熄火发火,所以学校还是实行学习、炼铁两不误:学生上午学习,下午 炼铁;老师上午教学,下午备课或做点零碎活。这样的安排实属对老师的照顾, 这也可见,梁隆贵尊师敬师及工作方法的一斑。如果这事在生产队,朱舟有一定 安排活儿给你做。他看不惯闲空人,除非你不下乡来锻炼。   下午炼铁,煎铁打铁自然是大同学的事,我们小同学的任务就是到处捡废铁。 农村不比城市,哪来那么多废铁好捡,同学们只好各回各的家去想办法。我回家 见我们家的小耳锅还在,心里暗喜起来,这是成立公共食堂时人家嫌锅小未被收 去的。爸爸早已被调去公社水电站上班,妈妈带了小弟已去供销社办的代销点工 作,我就自作主张将小耳锅敲碎,兄妹们各分了几片拿去交差。   有的同学拿回断铧,有的同学拿回破锅片,有位同学拿来个铁磐。他说家里 香火牌位早已撤去,是背着大人拿来的。铁磐不是哪家都有,铜磐就更不用说了, 山民善于因陋就简,只要心诚,用个瓦钵敲敲也成。所以,尽管成立公社以来人 们迁居频繁,顾不及香火牌位,而铁磐这种物件却不多见,因此老师表扬了这位 同学。稍大的同学就邀约几个好友去几十里外的煤矿“捡”废铁,不幸的是被工 人们逮着,废铁被收去不说,连背篓也被人家踩烂,他们只好空手而归。没有原 料是无法炼铁的,几天后“炼铁炉”就自行熄火了。   炉火熄灭后,上面也没有追究,想来任务也可以打折扣。后来的几起“任务” 也是这样打了折扣。   是山乡的优越,还是人们的福祉?不得而知。   接下来的任务是秋收和秋播。叙述这类成人玩的数字游戏本没有多大意思, 不过,此刻我脑海里浮现出几则故事。   故事一:从前,有个吝啬的农民请人给他家插秧。插秧插到傍晚,主人家一 看最后这块田还剩“牛滚凼” 那么大块空田差秧苗,因为田里已经站不下几个 人,一部分人已事先上了田坎,这个主人家就喊田坎上的人都去拔秧苗,意思是 把田补满。其实这事大可不必操心——如果有秧苗插秧人顺手插完也不麻烦;如 果差秧苗主人第二天补上也不费事。此刻,傍晚的“憨巴儿”(一种咬人的小蚊 虫)简直喷面,插秧人早已焦躁不安,见秧苗送来一批又一批,于是就趁傍晚看 不清,将送来的秧苗往泥里猛踩。主人家见送了这么多秧苗,就在秧田里(他自 己也在拔秧苗)大声问:“还差不差秧?”插秧人没好气地回答:“来好多差 (踩)好多!”   这个故事流传很广,至今插秧时如有人问:“你那块田还差不差秧?”如回 答:“来好多差好多。”问的人就明白,那块田的秧苗已经够了。   用这个故事比喻一九五八年秋收时的情形很不恰当,不过有一点是相似的, 那就是人的情绪,人的愤懑情绪——明明播种的时候还是高级社,下半年人民公 社一成立就有“卫星”放上天啦?所以,只要你上面要多大的数字,我下面就给 你报多大的数字,一切都满你的意。那个时代的下级干部,好比是小媳妇说“小 话”遭打怕了——尽说大话。   故事二:以下文字摘自凌宇的《沈从文传》。   “在狂飙飓风面前,沈从文十分坚强洒脱。一天,军管会一位军代表将他叫 去,指着他放在工作室里的图书资料对他说:   ‘我帮你消毒,烧掉!你服不服?’   ‘没什么不服,要烧就烧。’   于是,几书架的图书和资料被搬到院子里,付之一炬,其中,包括了一些珍 贵的书籍,如明刊本《古今小说》等。望着它们在熊熊火焰中化为灰烬,沈从文 心里虽觉可惜,却无愤懑,他简直诧异于自己的镇定和淡漠,但他明白,这是不 能辩、也无从辩的时候。一切抗辩非但于事无补,反而于己有害,只能听其自然。   一部分被认为没有问题的图书资料被留下了,并交还给沈从文。那位年轻的 军代表一面将书交还沈从文,一面说:   ‘你不要看不起我,以为我没文化!’   这些人为什么那样自信,……”   我乡一九五八年秋播,与这种情形极相似。当时的大多数人:所有干部、所 有下乡人员、所有青年,他们都像这位军代表那样自信、那样狂热。他们知道什 么是资本主义、什么是社会主义、什么是共产主义。他们深信已经搭上一艘快捷 驶往共产主义社会的快船,舵手是不成问题的、是经验丰富的、是可以信赖的。 所以。上面叫干啥就鼓足劲干啥,上面叫怎么干就鼓足劲怎么干——把土地深翻 到不能再深的深度,把种子撒到不能再密的密度……   只有一小部分人:他们是饱经人世沧桑、农活经验丰富的纯朴农民,他们没 有文化,没有那么多社会发展史知识,他们就连计算粮食也不是按斤两,而是按 颗粒。如有人问:“老大爷,今年收成不错吧!”他们则答:“敢情好,托老天 的福,多收了这么几颗。”他们知道“皇粮”要交几颗,地租要交几颗,自己一 家大小的肚皮需要几颗。他们做梦都在算盘,如何让地里的庄稼多长那么几颗出 来。他们就像前文中的沈从文,望着人们(他们也在其中)把土地深翻到不合适 宜的深度,把种子撒到不合适量的密度,他们心里虽觉土地可惜、种子可惜,却 无愤懑,他们简直诧异于自己的镇定和淡漠,他们明白,这事不能辩,也无从辩 的时候。一切争辩非但于事无补,反而会被狂热的人们拥入会场批斗,只能听其 自然。他们相信,事久自然会明白的。   下面二则故事亦可佐证当时人们的自信和狂热。   故事一:农中的经费原是由公社统一支付的,学生同生产队的劳力一样,大 同学与全劳力相同每月领预付款三元,小同学与半劳力相同每月领预付款二元, 其他学杂费则实报实销。然而刚支付二个月,公社就无钱支付,改为年底一次性 结清,学校其他开支干脆就定给学生自筹了。当时学校自筹资金有二条门路:一 是为供销社运送大综(小综运进货物有专人长年搬运)山货、药材到区联社。二 是砍伐箱木(煤矿井下用木)运到煤矿去交,学校只收运费。学校每次筹款都是 全体师生一起行动,背多背少同学间并不计较,有时劳力强的早到同学还主动回 头来接,因为午饭都是在饭馆统一吃。人们平常吃的是“两兼饭”,即一半玉米 一半大米混合做的饭。玉米在各地的吃法不一:有的磨成粉、有的磨成粒、有的 磨成沙子状,称为包谷沙沙。此地的吃法均是包谷沙沙。包谷沙沙饭的做法很简 单,先将沙沙拌点水放在甑子里蒸熟,然后将蒸熟的沙沙饭倒出拌二次水,如煮 有大米,则与大米饭相混再蒸二遍,熟后称之为“两兼饭”。如不拌大米第二次 蒸熟,则称为“沙沙饭”。其实这种“两兼饭”营养很丰富,尤其是新玉米蒸出 的饭喷喷香,至今我有时还要叫老婆做给我吃。“两兼饭”的缺点就是口感差。 当然口感差是与大米饭比较而言,我老婆做的“两兼饭”口感就极好,可以说比 大米饭还好吃。不过她这个秘诀是不外传的,就此打住。   当年公社属下的所有伙食团,都是吃的这种“两兼饭”,只有过年过节才吃 顿大米饭。所以,能够外出运货吃一顿大米饭是很惬意的事情。我说的这件事, 就是一次运山货到万盛(区联社)后,吃大米饭的故事。那天,由于同学们背得 有些重,加上天气炎热,所以当大家坐到饭馆时,已快近下午三点钟了。那天伙 食团长(大同学之一)很大方,每人一大碗漂浮着金光的海带汤(每碗一角), 每人一斤半大米干饭(每斤七分)。同学们是按八人一桌自由组合而坐的,当海 带汤端上桌后,人们都等不及了,各自将汤碗挪到自己面前。桌上有酱油、麸醋、 辣椒酱,人们根据自己的口味,加上作料就先喝起汤来。我们这桌同学中刚好坐 了“理论家”,“理论家”是大同学之一,同学们叫他“理论家”并无贬意,因 为他爱发言,且发起言来头头是道。此刻,他喝了两口汤后,抬起头来笑眯眯地 说:“这个社会主义都恁安逸,二天到了共产主义恐怕是一嘴饭一嘴肉吧?”同 学们会心地笑了,脸上都现出乐滋滋的神情,有的则轻轻搅拌起自己碗里的汤。 这天的海带汤的确很油,虽然没有一丁点肉,但喝起来很舒服。此刻,也许人们 心里都在幻画那从没有见过的未来吧,只听“理论家”又说:“听说到了共产主 义,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同学们脸上又一次洋溢起了喜悦。   不幸的是,我们这桌同学中有二名没能活过一九六零年。   “理论家”第二年被派去读西南农学院畜牧系,一九六二年回公社因无事可 做,改学了木匠活。他与我老婆同姓同排行,据说他们那个姓氏全国排行都不乱, 他成了我的舅兄。但他也没能活过一九九零年,是因病去世,与饥饿无关。所以, 他没能见到我家庭现在楼上楼下的装修,及楼上楼下的电灯电话(楼上电话是分 机)。   故事二:这是一九六一年的事情,爸爸和水电站都下放给了生产队,爸爸为 生产队做副业。当时,爸爸什么都做:修锁配钥匙呀、修钟表收音机呀、补搪瓷 盆搪瓷缸呀,等等。只要是人家找上门来的事,他都能想法让人家满意而去。一 天,一位同是下乡的叔叔来修理个旧怀表,打算换点能吃的东西。爸爸就和他闲 聊起来,当聊到“大跃进”时,只听爸爸惋惜地说:“要是大跃进跃上去就好 了……”接下来好像还谈到苏联、灾害什么的,由于时间久远,当时也无心细听, 所以记不起了。我想,爸爸他们的惋惜是含有多层意思的。意思一:如果“大跃 进”跃上去了,也许他们这些人就能回城了。国家搞建设是需要各种各样人才的, 他们这些知识分子也好、技术人员也好,不正是国家建设需要的人才么?他们的 惋惜不能说没有道理,按历史沿袭的成例推理:大凡得了全胜的统帅,其度量都 是相当大的,是不会与小人物计较的,都会宽容对手的。譬如,魏武官渡之战获 胜后,就令属下当众烧毁袁绍的往来书信,就是一例。意思二:他们是希望“大 跃进”获胜的。这种“希望”本身就是对“大跃进”的肯定。“大跃进”之所以 没能跃上去不是“大跃进”本身的错,错就错在苏联背信弃义,错就错在天公不 作美、发生了全国性的“自然灾害”。怀有这种“希望”的人,也反证了他们自 己本身,他们同当时的大多数人一样,都希望能早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   元旦快到了,人们期盼这一天的时日已够长了,炼钢铁,实行军事化生产, 秋收秋播(采用大兵团作战方式),虽然有些项目走了过场,但一连串的劳累也 确实期盼这一天早日到来。节日里锣鼓喧天、彩旗飘飘、庆功台上逊风骚的热闹 场面固然能饱人们耳目之福,然而人们的肚皮,说来也奇怪,倒是更期盼这一天 的打牙祭。你说怪不怪!   我哼起了小时候唱的儿歌:“红萝卜,咪咪甜,看到看到,要过年;说起过 年又好耍,又吃汤圆又吃嘎(肉)……”   如果说这只是小孩子家才盼过年的话,也可以从爸爸他们这些大人的嘴馋看 出些端倪。是哪个星期的事记不起了,因为并不是每个星期都能休息,不过公共 食堂还没有实行定量,爸爸下队检查广播喇叭、线路随处都有饭可吃。那天二弟 很早就把午饭打回来了,他知道休息天是要多打些饭菜的。但是我们左等右等不 见爸爸的踪影,妈妈就说,可能爸爸有事耽搁,叫我们先吃饭。待我们刚端上碗, 爸爸就笑眯眯地走进屋,顺手就把端着的碗搁在桌上。我们连忙一看,都乐了, 原来是回锅肉。爸爸看着我们,说:“你们先不忙吃。你再去打一份来!”然后 摸了四角钱给我。   供销社的小饭馆不是每天都卖肉的,一个月不过一、二次,且数量都不多。 待我跑到小饭馆,见桌上都坐了人,把两张方桌围得满满的,他们全是附近生产 队的“右派”。“右派”与下放干部一样,下乡后都被分到各家农户,就像大姑 娘出嫁,走到条件好的人户就过好日子,走到条件差的家庭就过孬日子。现在虽 然进了集体食堂,集体食堂是“两兼饭”管饱,菜却长日是没油的水煮盐巴襄, 因为社员没有配给菜油票。他们又不像下放干部可以请假回家,所以没有机会改 善生活;他们又没有山民们的食量大,所以身体吸收的营养远远低于山民。他们 只得厚着脸皮到小饭馆等候。   此刻,大师傅正在炒菜,满锅的烟雾正往上冒。我认识饭馆打杂的叔叔,就 把碗和钱递给他,请他帮忙打分肉。“右派”叔叔们不知何故,拿筷子敲得桌子 震山响。这是为啥呀,叔叔们平常的儒雅风度哪儿去啦?这时大师傅已端起炒锅, 把炒好的肉一份一份往盘里拨,打杂叔叔一边端盘一边把我的碗推过去。但是大 师傅并不看碗,只把剩下的盘子分满,完事后敲了两下锅,刚好十六份,没有我 的份。我委屈极了,“右派”叔叔们却狼吞虎咽吃的欢。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已 在桌上候了两轮,先炒的两锅肉被公社和企办派去的人端走了。   回到家里爸爸已吃过饭,而且像那些“右派”叔叔,个人独吃了那一份。妈 妈搁下吃饱奶的弟弟,招呼我们兄妹吃饭。我边吃饭边讲起打肉的事,爸爸听了 呵呵大笑,小妹斜眼瞧了下看书的爸爸,悄声说:“爸爸的嘴真馋!”   农中的酒席没有什么特色,但是却很丰盛,因为都是同学们自己办的。有两 位大同学是厨子,他们一共办了十五个菜,寓十五年超英赶美之意。菜肴名称是: 冷碟二个:凉三丝、麻辣豆腐条;炒菜四个:蘑菇木耳炒肉丁、冬瓜炒肉丝、素 炒莲花白、素炒豆芽;烧菜两个:红烧魔芋、红烧板栗;蒸菜三个:烧白、肘子、 粉蒸羊肉;汤菜四个:带丝鸭块汤、干笋鸡块汤、南瓜米豆汤、瓢儿白豆腐汤。 既然集中了社员家庭所有的家禽家畜,节日里当然是应有尽有。庆祝元旦,这时 才真正体现出来。   我小时候没有坐过席,妈妈说,过去赴宴主人都要发请帖,一般是只请大人 不请小孩;酒席,婆婆爷爷倒是办过,还过都没有让我坐过,只是挑我最爱吃的 菜,把我叫到里屋去吃,我也不吵不闹独享其佳肴。现在第一次坐席,我就觉得 奇怪,八人一桌的席上,就有四人面前放了张洗净的菜叶。我悄悄问身边的同学, 他们这是干啥,同学说是包杂包。我更奇怪了,难道他们自己不吃?怎么个包法 呢?   待办厨、帮厨的同学忙完后,老师看了下表,比以往晚饭时间稍早——这是 预料中的事,因为办酒席要占用锅灶,无法煮午饭,即便煮了午饭,人们也会腾 了肚皮吃酒席,所以头天就计划两餐扯拢一齐吃。这时人们早已饿坏了,待老师 宣布酒席正式开始,人们的筷子如鹰隼扑食般伸向各种美味佳肴,当第一轮“奔 袭”之后,人们才放慢了进食速度。此刻,说笑声、喧哗声、猜拳声也从各张桌 面发出,真可谓此起彼伏。如果你细心观察,会发现人们的进食是:快捷而稳妥、 迅猛而不紊乱。这是山民朴直的文明,虽然无雅趣,但却很讲规矩。这种朴直也 充分表现在办席与吃席方面:席上几个主菜,都是厨师预先分好份的,譬如烧白, 每桌一碗,每碗十六片,每人二片;肘子与烧白相同,不过是切的方块。坐席的 人都知道这些规矩,喊一声请,大家都夹相同的菜,即便没有分份的炒菜,也不 会有人多夹一筷子。当然,包杂包的人把夹的菜(一般都只包主菜)搁到菜叶里, 而不是夹到碗里下饭。这是山民们的习俗:年轻人走人户吃酒席,都是这样给家 里老人包杂包。   这餐饭同学们都撑的很胀,但是还是无法吃完桌上的菜。校领导就安排同学 们将剩菜分类装盘,第二天再吃。   待所有杂事收拾完毕,我就和部分同学回家了。因为市慰问团已经来到公社, 第二天元旦要唱京戏《闹天宫》。   回到家里妈妈他们已回来,还带回一铝锅剩菜。因为生产队酒席是按家庭成 员入座,所以下放干部就建议各家庭自行带走剩菜。随后二弟就讲起了刘树槐吃 酒闹的笑话,我听了也觉得好笑。下面用我的话表述。   原来开席前朱队长就打了招呼,酒,满人们的量,但是准吃不准包。朱队长 的精明精细,处理事情的果断不留情面,也充分表现在这样的场伙。可以说他对 生产队的人个个了如指掌。他既然在发话,必然要多留双眼睛了。刘树槐坐在妈 妈他们邻桌,人们都快下席了,他又去舀满满一碗酒来。喝,肯定是喝不完了。 他故意磨蹭,满以为没人注意他,就将剩下的酒倒在带来的大碗(社员吃饭是碗 筷自带)里,然后把饭碗盖在大碗上,一边与人搭讪一边端起碗就走了。朱舟有 待他一走,就立马派人去追,其意是人赃俱获,以警示他人。二弟端了剩菜铝锅 与刘树槐同行,听见后面喊声,他们都站住了。   “刘树槐!你碗里装的啥子?”来人大声问。   “啥子!”刘树槐端起碗把酒喝个精光,对来人翻了翻碗,“看嘛!啥子都 没得。有口水都喝了。”   来人回去讲起,人们大笑不止。   刘树槐嗜酒是挨邻村社出了名的,我们一同做活儿已有四十多年,去年他去 世前从我家当门(我现在的住处)过,我倒了点酒给他喝,没想到他却说出了闷 在心里几十年的话。因此,不妨也讲一下他的故事,算是插曲吧。   刘树槐三十多岁,光头甲字脸,一双稍显狡黠的眼睛。他老婆已去世,留下 一儿一女。他家住地叫偏阡,即黄秧榜下河的半途。他排行第二,按习俗我们叫 他刘二爷。当年,他家庭是生产队富裕家庭之一,当时生产队部分家庭还住的是 茅草房,他们家庭就已经将草房翻盖成了瓦房。他家庭劳力强,三兄弟没有分家, 家里八口人除一个三岁的侄女不能做,其他人都能做。母亲每天帮衬儿媳煮饭喂 猪,儿子负责一条大水牛,女儿则和四个大人上坡做活儿。他女儿叫刘云香,与 我同龄,但做活儿比我强多了。他大哥朴直、异姓、未婚,乳名陈犬。据说他老 婆原是说给大哥的,父亲自私就把媳妇给了他。他当时只有十二岁,晚上睡觉就 拉过媳妇的手,咬媳妇手上的铜顶针玩,媳妇不高兴,就说:“悄悄睡瞌睡,明 早晨早些起来跟大哥两个抬水。”因为没有多的屋,大哥、三弟都跟他们同屋睡。 后来人们往往拿他媳妇的话逗他,“还是悄悄睡瞌睡……”并说他那双儿女是大 哥的,大哥抿笑,他则瞪眼。不过这事已无法考查,他老婆不愿作证了。六二年 土地下户过后他又娶了门过婚嫂,过婚嫂带来三个儿女,分家时母亲及他儿女都 跟大哥过。   他们全家都不识字,但却个个都是做活的好手。他们家庭的每样农具都称得 上是一流的农具,不管是锄头、铁扒、镰刀,样样使起来都很舒服,且都极锋利。 他们的口头禅是:人强当不住家伙硬。所以,他家的人做活也是一流的,不可挑 剔的。他们虽然不识字,但却懂得上面的“政策”不可违忤,懂得脚指头硬不过 大腿这个道理。他家庭的人都同情我们这些城里人,知道我们在“落难”,是上 面的“政策”,是没得办法的事。他弟媳(我们叫她刘三娘)很喜欢我小弟,觉 得小弟双手抱着奶瓶吃米羹的样儿很乖,就对我妈妈说,要妈妈把小弟给他,她 拿二斗包谷给我们。不知是玩笑,还是当真。   劳力强、会做活并不等于就热爱集体劳动。妈妈刚开始学挖土时,就使足劲 努力挖,刘三娘就叫妈妈慢慢挖,她说这是长天长日的事,妈妈晚上将这话告诉 爸爸,爸爸叫妈妈别听这类落后分子的话。他家庭的人出工都爱磨蹭,尤其是大 人,家里有拾掇不完的活儿,上坡只好七零八落。一次朱舟友冒火了,规定第二 天某某时候准时开始薅包谷,来迟者扣工分。殊不知,第二天他家果然有两人迟 到,每人被扣一分。说实话,当时每人扣一分确实不合理,因为先开工动作稍微 慢的人仅仅才锄了二株包谷,而全劳力一天才定六分。他家的人当然不服,整天 都唠叨不尽。不过这样的惩罚也有好处,第二天他家的人及平常拖沓的人都不敢 再迟到了。   公共食堂定于七月十日早晨七时准时开饭,七月八日晚上开会,队长把这个 决定告诉了大家。“这不就叫合家么!”人们马上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因为按习 俗,一般弟兄妯娌合家都要事先商议:每个家庭出几斗米、几块肉、几斤盐等等, 这才算合家。如果只是部分家庭出部分家庭没有东西出,这算合什么家!事实上 山民们并不糊涂,只不过上面要这样做的事情,争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土地改革、 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不都是上面一句话么。会议决定第二天每家留个当家 人,等生产队派去的人秤粮食、搬东西。干部们都明白这次任务的艰巨,都明白 应该派什么样的人执行这次“艰巨任务”。所以,除朱舟友亲自指挥、一名下放 干部带队干部负责登记外,其他动手者皆“右派分子”。我们家庭原本该叫爸爸, 但他早已去了水电站,所以妈妈只得替夫“出征”了。因此,妈妈目睹了这次行 动的全过程。   第二天晚上,妈妈回来异常高兴,因为毕竟完成了一桩“神圣的使命”。她 说,刘树槐家的粮食最多,黄谷就有九百多斤,玉米五百多斤,小麦八百多斤。 其他家庭各种粮食一起算,六七百斤的也有,三、四百斤的也有,连三、四十斤 的都有。就是朱舟有家庭,人口与刘树槐家相等,也才秤出一千二百多斤粮食。 妈妈又说,在刘家秤粮,途中还遇到点小麻烦。刘三娘赔嫁来有口小木柜,木柜 是加了锁的,人们满以为没有装粮食,但是用手一抬却很沉,就叫刘三娘来开锁。 刘三娘是个大肚子,走拢来就坐到木柜上,说她马上就要坐月,要队长开恩,给 他留下这点麦子 。下放干部就解释说,只要进了人民公社,以后就什么都有: 坐月有产假,产妇有特殊伙食,医生还要开妇科保健药品,叫她一切都放心。妈 妈也从旁劝说,但她就是不让开。刘树槐也没得办法,只好去坡上叫回三弟,三 弟进屋就跟老婆一阵吵,并把她拖下来,人们才把木柜打开了。木柜里秤出来有 二百多斤麦子,但是其中还有一个小瓦罐,里面装了腊猪油。一个“右派”(即 它山)双手端起瓦罐以目视队长和带队干部,意思是:这个瓦罐怎么办?带队干 部就示意他端走。他就端起瓦罐往外走,但刚走到阶檐就被刘树槐母亲截住了。 不过刘母哪是年轻“右派”的对手,它山叔叔像玩篮球似的,躲人带“球”而去。 “刘家的人也太自私了!啥子都给你包了,你还要怎么样?”妈妈不免为干部们 的操心鸣不平。   几年后我才从刘云香嘴里知道,她婆婆有个脱肛的毛病,那罐猪油是专为婆 婆留的。我将此事告诉了母亲,母亲什么也没有说,因为已经经过了饥饿的岁月, 她能有什么话说呢,只能为女人的苦命叹息。   从此以后,刘树槐就一蹶不振,可以说他整个下半生都没有认真做过集体的 活儿。生产队长换过一任又一任,但是都拿他没办法,只要有外派劳力任务,就 都指派他去。他不像他的三弟,他三弟家里家禽家畜抓得极好,自留地做得来见 缝插针好似绣花,一年到头都不让土地空闲,并且还学上了打铁,为生产队挣副 业的同时自家的零花钱也不愁,一家子过得来红红火火。他家庭就差远了,他与 后来的老婆又生了三个孩子,“四清”时结扎了才没有再生,一大家子过得来缺 吃少穿,年年都补款秤口粮。但是,他仍不忘那杯酒,似乎为有喝了酒精神 才 获得解脱。当然,他也有他的长处。他会些粗木匠活儿,也会医猪、医牛及医人 的小毛病。他用的药全是自己在山上采掘的。他爱帮助人,对有求于他的人极热 心,就是过去“整”过他的干部,只要有事找到他,他也从不会计较。他知道那 是上面的“政策”,干部是没得办法而为的。   他治病的特点,就是必须用酒做药引,不管找他医什么病,他都要主人家打 点酒,就是凭票供应也要设法弄点来。酒打来后,他是知道什么病能用酒,什么 病不能用酒。譬如他给你医猪,一般猪牛用药都是连药渣一块灌。他先用开水泡 好药渣,待用竹筒灌猪时再加一滴或二滴酒灌下去。自然,酒打来了你必然要请 他喝,他是来者不拒,边与你摆龙门阵边饮酒。久而久之人们都熟悉了他这点幽 趣。但主人家多是这样想:既然有求与人家,未必还舍不得这点酒么?好在他收 费也很随意,你拿得出他收得下。当然,他也有他的医术,不是光为了喝酒,要 不然,不会有人找他了。一位与我们同时下乡的“安家落户”,她的女儿得了眼 疾,到区人民医院一检查,是溃疡性角膜炎。当时她家庭根本无钱治疗,她们找 了刘树槐,刘树槐用了像溏鸡屎样的自配草药膏,居然将她的眼疾治好了。   刘树槐也有他的可爱之处:他把人们的“不在乎”,误认为是自己的骗酒手 段高明;人们把他采药的辛苦计算成酒资,他却认为自己捡了大便宜。加上他把 自己家庭的损失计算得过于巨大,长日里唉叹不能自拔,使自己失去许多再次奋 起的机会(早先,公社兽医站想用他,见他滥酒成癖也就算了),颓废为一个滥 酒成癖的酒醉醉。这样一来,他反倒成了人们逗乐的对象。队里不管辈分大小的 人,都爱和他开玩笑,他也从不气恼。我的一个伙伴张永钦就最爱和他逗趣,张 永钦是娶了老婆念初中,学费是每个星期天当挑夫自筹,人民公社成立他辍学回 来任伙食团长,后来在生产队做活,自然山野俚语知道不少。   刘树槐家人是从不到理发店理发的,头发长了都是兄弟间用剃刀互剃。如正 巧碰到他剃头后板着脸修面,张永钦便说:“唉呀,刘二爷,你这世都没有修得 好,啷个就修‘二势’啊!”刘树槐噗的一口笑出声,三弟已把剃刀挪开,不然 要划破他嘴皮。“二势”,是山民称男性阳物又一名词。接下来,自然是三人相 互笑骂了。又如,一次刘树槐帮三弟骟猪儿,张永钦便站在旁边讲故事:“从前, 有俩娘母,听说尿种庄稼特别好,就搁个桶在家里专门凑尿。一天在坡上薅包谷, 女儿飞沙沙往家里跑,一个过路客问跑啥子,女儿说回家屙尿,过路客就说我也 有泡尿,带回去一起屙。女儿回来对娘说:‘母,今天捡了个大便宜,一泡当两 泡。’娘听了气心慌,叫女儿赶快去屙了。女儿就到树下去屙,树下有个洞,热 尿一流进去,洞里就爬出个马蜂,螫子一伸一缩,翅膀扇了两扇就飞走了。女儿 回来对娘说:‘母,该不屙的个。我看它还带得有刀刀,二天生出来长大了还会 骟猪儿。’”“呸!去你妈的!”三弟在侧边帮着按猪儿丢不开手,就抬起头呸 了张永钦一口。张永钦后退一步又说:“还没有完啦。娘听了手向女儿一阵搳, 嘴里一阵吵:‘又去屙!又去屙!’女儿这回在一个石缝处屙,石缝中爬出个螃 蟹,女儿回来又对娘说:‘母,该不屙的个。我看它还带得有铗铗,二天生出来 长大了还会打铁。’”自然,接下来又是一场互骂。   刘树槐的晚景并不妙,因为他太自私。老婆带来的二儿一女,他不单不让他 们读书,后来连房子也不分给两个养子。他自己亲生的二儿一女长大后,一个儿 子出去当了上门女婿,他就把他那份住房全给了幺儿。然而,日子一长幺儿媳妇 也讨厌他滥酒了。这时我已当上了村主任,一次幺儿媳妇不拿饭给他吃,他就来 找我。当然,我深知他家的情形:他虽然滥酒,但还是通情达理,即他懂得“冤 有头,债有主”这个浅显道理;他出去当上门女婿的儿子叫刘云生,住鱼田堡煤 矿附近,生产队人多地少,且队里也开有小煤窑。刘云生没学其他手艺,也下窑 背煤,图多挣几个钱。一次云生来看他,递点钱给他打酒喝,他说:“我不要你 的钱,你那点钱来得不容易!”他年轻时也下窑背过煤,知道那是拿命换来的钱。 既然幺儿接受了房屋,他只能什么都问幺儿要。自然,我狠狠训了他幺儿媳妇一 顿,他的日子才稍好过些。但是,他仍然忘不了那杯酒,不过他已不能把酒打回 家去喝了,他只能到酒店喝,且每次只打一两,一口喝完就回家。   他去酒店都从我家当门过,一天我碰到他拄了根竹棍又去酒店,就叫他进屋, 倒了小半碗酒递给他,叫他坐下慢慢喝。待他喝完又问他够没够,他点了点头, 表示够了、道谢了,那瘦削的脸上也泛起稍许红晕。然后他取出烟叶来裹,一边 裹烟话匣子也打开。他先是恭维我现在好了,没职务缠身,两个儿子在外面挣钱, 也没什么烦恼事、焦心事牵挂,落得一身清闲,在家享清福。然后话锋一转,凑 过头来低声说:“我五八年遭‘老二’抢了!”说后显出焦眉愁眼受人欺负的神 情。“老二”是山民过去对土匪的称呼。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并不是真的把当年 秤他粮食的人当土匪,而是指那次行动像土匪行动。我劝道:“还是想开些,事 情都过去几十年了。”我没有多劝。知道他至死都不会忘记五八年的事情。   是的,这已经是无法更改的事实。但是,念念不忘又有何益呢?俗话说,赚 钱往前算,折本往后算。他根本不懂得也许不愿意折本往后算,要不然也不会落 到现在这步田地了。   这时,我想起他曾经说过他房份中的一个大伯,三十岁都还没有裤子穿,后 来死做硬凑逐渐买了些地,但是刚刚把新房子建好就解放了。解放后反倒被评为 地主。当然,在他心目中这是人家的事,不关他痛痒的事,跟他毫不相干。但是 人家也觉得冤呀。是的,按说地主也应该是有种类之分的,干部考核不也要分类 么?总不能说所有地主都跟黄世仁、刘文彩一样吧。就象现今的有钱人,有的是 打工挣的钱,有的是从事种植、养殖赚的钱,总不能说所有有钱人都是贪污、受 贿、挪用公款得来的吧。然而,历史已经翻过去一页,谁又有本事、有能耐改变 已经过去的历史?社会在变革中,任何政策制定者都难免有失误,毕竟他们是普 通人,他们不可能考虑得那么周全,他们也不可能预计未来的人与社会的微妙变 化关系,更不可能制订出人人都满意的政策来。我这样的推理,下面这个故事亦 可佐证。   我乡原先的公社党委书记叫罗世田,是“四清运动”时调来到我乡的。人们 都叫他“箢篼书记”,他不管是去区上开会还是下队,手里都要提个狗屎箢篼, 一路捡狗屎而行,然后将狗屎倒进不管是那个集体的粪坑才去开会。组织上为了 照顾他,七八年调他到区生资部门任职。生资部门属集体性质,他退休后只领四 百多元退休金。我乡另外几位乡干部,有的“四清”时还是生产队的保管员,有 的七十年代才从部队退伍,现在他们都退休了,他们的退休金是一千三、四百元。 罗世田当然不服,上访无果就到区委那条街去打“钱纸”卖。后来上面的文件下 来了,他却病故了。   是的,我把这些道理及别人的际遇讲给他听,他能理解么?能接受么?   新年刚过,我的肚皮又盼望过旧历年了。同学们在坡上做活儿也在讨论如何 办好旧历年的宴席:这样菜该怎样办,那样菜还该加点什么佐料,如此等等。然 而,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一切都是在空想。当年我始终没有弄明白,是没有物质 条件呢,还是上面不让铺张?总之,除夕的头天,全公社的伙食团都是把肉、米、 面分给人们各自拿回家去过,而且放假三天。后来终于明白了,这是传统风俗使 然。然而,在后来的岁月里,集体确再也没有办过宴席,即便后来有的集体办有 养猪场,并且饲养有硕大的肥猪,但那时公共食堂也早已湮灭,人们也再没有那 个兴致。所以可以这样说:一九五八年那次为庆祝人民公社成立迎来第一个新年 举行的晚餐,不管对活着的人、抑或死去的人,都是最后的晚餐。   啊,五八年的人们!   壮哉,追日的夸父!   注:   1, 溪源的锄头分两种:一种是用于挖土(翻土)的锄头,锄板很窄,专用 于挖土,叫“挖锄”; 一种是用于薅草(锄草)的锄头,锄板很宽、很轻,专 用于薅草、铲田壁、铲土壁,叫“薅锄”。   2, 刹搁——方言,没有了、结束了、完结的意思。伸皮——山民常以猪的 肥瘦形容-个家庭富裕成度,如一个家庭富裕了,就是“肥上膘”、“肥得流 油”;一般的就是“二胛皮”、“还没长膘”;反之,一个家庭还不富裕,就象 架子猪还没有长膘,猪皮有皱褶,就是“没有伸皮”、“刚伸皮”……   3,高级合作社——两河高级社于1957年7月筹办,因为7月人们才空闲、才有 时间协商——玉米管了两道、水稻管了两道,是只等收获的时日。因为粮食是各 初级社生产的,自然,社员的工分也是各社记分员记的。但是,高级社要统一核算, 人们都怕本社的粮食被其他社分去了,于是各社都在工分上做手脚,如,两河社会 计就把本社社员工分来个对加——如,某社员家庭实做工分为五千,对加就是一 万。后来高级社干部查出,考虑各社都有类似情形,最后定下“粮食套工分”原则, 即你合作社生产多少粮,就有多少工分,合作社将总工分拿来再一户户分摊。这 样,实际上当高级合作社没有成立,或者说高级社仅仅增几名半脱产干部而已。 1958年下半年就进入人民公社,所以,再没人提高级社的事了。   4,憨巴儿——有点类似北方的“小咬”,爬在人身上打都不飞,山民认为它 “憨”,叫它“憨巴儿”。   5,说小话——意思与嚼舌、说闲话相近。   6,打钱纸——就是制造冥币,用钢做的半圆形铁铳,在草纸上打两个半圆,算 一枚铜钱。   7,梯田上面——梯田是根据水源开辟,水源是从河流的上游筑堤而来,堤坝 的高度决定梯田的高度。所以梯田上面都是旱地,也就是山民说的“土”。过去 的地主都珍惜“田”,因为田里可出产稻谷,土里只能出产杂粮,所以修房造屋 多是占土,所以“碾场”四合大院建在梯田上面。   第四章   萌动的初恋   开春后三位老师就要走了,这是按上面的规定,他们的锻炼已满一年,应该 回城。于是,同学们赶紧布置会场,准备开欢送会。同学们心里都有些依依不舍, 三位老师心里也有些依依不舍;同学们依依不舍是真,三位老师依依不舍也是真。 但是,从三位老师匆忙收拾行李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们想尽快回城就更是真了。 当然,这是人之常情,无可非议,人家一家老小都盼着远行的游子早登归程,何 况,他们所从事的职业永远与这段农村劳动搭不上边。   按我国传统习俗:父辈历尽艰辛创下了家业,父辈也会让儿孙经历艰辛,以 保住家业。于是才有了“历练”。不过现代人换了一种说法,曰:“锻炼”。而 且要求所有非工农家庭出生的干部都必须锻炼。锻炼是有前提的,这就是劳动。 换句话说,锻炼必须在劳动中进行,曰:“劳动锻炼。”而“劳动”又必须是工 人或农民所从事的那种制造机器、生产粮食的劳动,才算“劳动”。所以,劳动 锻炼就必须和工人或农民在一起同吃同住同劳动,且和农民在一起尤佳。据说, 这就是培养后继干部的原则。但是,我有点糊涂了,“右派分子”不也与农民同 吃同住同劳动吗?下乡没几天我就问爸爸:“爸爸,劳动锻炼是培养干部的么?” 正在看报的爸爸抬起头来望了我一眼,说:“那是当然!”“那,为什么也要让 那些‘右派’叔叔和您也参加呢?”“我们是改造思想。”这愈加使我糊涂了。 既然“锻炼”和“改造”都是在同一群体的农民中进行,而且从事的“劳动”又 没有本质的区别,假如一位“右派”这样想:“我这是在劳动锻炼。”;抑或一 位下放干部那样认为:“我这不是在劳动改造么?”如果真是这样,对“右派” 来说就没有达到改造的目的;对下放干部来说就是平白无故受惩罚。我把这个想 法告诉爸爸,爸爸瞠目望着我,生气地说:“小孩家瞎想些啥!”我的这种想法 不是没有道理,果然,后来就再也不兴大规模下放干部劳动锻炼了。   多年后的今天,我仍然这样认为:干部劳动锻炼本无可厚非,但是锻炼必须 出于自愿。如果锻炼不是出于自愿,就会变为一种“了愿”。自愿是无条件的, 真诚的;了愿是无奈的,功利性的。性质不同,结果自然也不相同。所以,当年 的所谓上山下乡、劳动锻炼,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   欢送晚会上,同学、老师都讲了许多话,二位新来的老师也参加了。一位老 师叫刘云栋,身体高大壮实,就是刘树槐房份中大伯的长孙。他是解放前桐梓中 学高中毕业生,因回乡务农已多年,所以是光头戴毡帽一身中式对襟装束,虽然 看起来土里土气,但却五官端正。另一位老师叫杨尔天,短发已花白,身材瘦削, 是“安家落户”。他过去是一位小学校长,什么原因下乡,不清楚,不过下半年 他也终于携带了家人回城。想必他政治上没有什么大问题,也许借“运动”送他 一家下乡的领导是想打一下他的傲气而已。“运动”治人真好。   晚会进行到高潮便是唱歌和猜谜,因为人不是很多,所以游戏只能挨次进行, 不然就要冷场。当轮到杨老师时,他就唱了一首英语歌曲,怕同学们不懂,就先 讲了歌词意思然后才唱。接着他又说了两个谜语,也是先说谜底再说谜面。   谜语一:想当年绿屏婆娑,到而今青少黄多,受尽了折磨,历尽了风波,休 提起,提起来泪洒江河。   谜底:撑船用的工具——篙杆。   谜语二:你不该把奴的笢揭破,引奴上勾(沟)。满屋言语(檐雨)实难受, 点点滴滴都在奴的心头。要奴心甘(干)情(晴)长久,要奴泪(内)干无语 (雨)漏。   谜底:安在屋檐上的承水槽——竹涧。   显然,谜语流露的伤感不言而喻,会场一下子显出稍许平静。不解其意的固 然不明白述者的伤感,解其意的又能说些什么呢?该不会庆幸自己的幸运吧?是 的,明天就要走了,能走的和不能走的都是一种离别,也许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见 面,但是毕竟相识一场,那怕只是一面,也是一种缘。所以,会场始终洋溢着欢 快气氛。接下来一位同学说出两个怪迷,一下子使欢快变为热闹起来。   谜语一:喽各楼子放。   谜语二:镰刀四块铁,门槛门前歇,板凳四只脚,挂在香火上。   人们都开始思索,能猜出谜底毕竟是惬意事。正当人们苦思不得其解时,一 位同学突然站起来说:“不算数,不算数,他这哪是谜语!他是在扯倒话。喽各 楼子放,倒过来念就是锅漏房子漏。第二个完全不是迷。他的话说的明明白白: 镰刀不是块铁是块木头?门槛不是门前歇在门里歇?板凳不是四只脚是三只脚? 卦不放在香火上难道放在地上?连起来念就是:镰刀是块铁,门槛门前歇,板凳 四只脚,卦在香火上。   人们明白其意后,哄然大笑起来。   新来的二位老师在教学和生产上都配合得很默契,尽管开春前公社又增划了 两坡土地给学校,但是新编的农业中学课本一运到,学校还是实行学习、生产两 不误。比较而言,学校拥有几十个棒劳力,其他生产队因劳力抽调、“右派”又 全部集中开挖公社到桃子凼的公路,劳力反不如学校。   杨老师教语文,刘老师教数学兼农技知识。杨老师年老体弱,就只做一些力 所能及的农活,校领导也吩咐伙食团每顿专门为他隔点大米饭;刘老师身强力壮, 生产上又是一把好手,且什么农事都懂,什么农活都会做,所以生产上就多负一 些责。   这里必须说明,不然我笔下的地主(或地主子女)个个成了生产上的好手了。 因为我们生产队没有地主,只是来到农中后才认识几位家庭属地主的同学,他们 有的已有小孩,有的年龄与我差不多,但是他们个个都是农活上的好手。开初我 很纳闷,为什么地主家庭的人也那会做活?这与我早先在连环画和电影中看到的 地主大相径庭。后来才逐渐弄清楚,整个溪源乡只有一个大地主叫郗全儒,此人 曾做过桐梓县通判,解放后被人民政府处决。他也没有家人留在当地。其余这些 中、小地主都是自己耕种部分土地,出租部分土地;或是自己租的土地条件好, 由此发财后再买进些土地,买进的地租给别人耕种,自己仍然在租地上耕种,所 以他们都熟悉农事。他们就像现今工商界的部分民营老板,自己既熟悉本行业务, 自己也是资产拥有者。我在溪源几十年,认识的就是这类地主或他们的子女。连 环画、电影上讲的也没有错,那就是郗全儒这类地主。这类地主在我来农村这个 时代已经见不着了,他们年老的已经去世或被镇压,年轻的子女大多念了不少书, 早已不在农村生活。所以,我没见过不会做农活的地主或他们的子女,也在情理 之中。   刘老师既然熟悉农事,他对学生、农活质量的要求也就不一般。因为他深知 一个简单道理:作为一个农民,人家是不会再拿粮食来养活你的。整个五八年可 以说我是稀里糊涂度过的,虽然人长高了一头,但做什么农活也不熟练,用滥竽 充数形容我也不为过。一次刘老师找我谈心,他拿他自己的人生体验开导我,叫 我定下心来认真学习农活,说对我终身都有益。其实他不了解我,父亲,家庭对 我并没有影响,我主要是贪玩,栳把锄头跟在大人屁股后头跑,无非是想听那些 奇怪故事,心思自然没有放在做活上,并非对劳动有什么抵触。农村地里活儿从 来都是看人家做啥你就做啥,看人家怎样做你就怎样做,无须高校培训,可以说 都是些最简单不过的活,可无师自通一看就会,只不过要用点力气而已。至于什 么犁田打耙,平田撒秧,扬谷进仓这类话,似乎还轮不到我去做。所以,开初我 对刘老师的话并不在意。况且,我也没有想在农村待一辈子,电台领导不也讲了, 下乡劳动锻炼是轮换的;“右派”叔叔们见报纸上换了国家主席,都在盼望大赦 天下,我何尝又不做起回城梦?然而,粮食定量的突然减少,同学们做活又相互 攀比,我才意识到“面包”也要靠劳力来争取了。这是最浅显的道理:你要想吃 全劳力的饭就得做全劳力的活;劳动上比不过同学,自己也不好意思。虽然学习 上我比所有的同学都强,但书本知识在这里一点用处都没有,何况我那点书本知 识换自己的吃食也还差得远。因此,生活终于迫使我从“回城梦”中醒来加紧了 学习各项农活技能。   在我的人生旅程中,似乎二位老师都跟我有缘:刘老师教会我农活劳动技能, 为我日后使用体力劳动谋生奠定了基础;杨老师则启发我领会了写作知识,从而 也改变我今后人生道路的航向。   杨老师的启发很平常,那是学了阿缅的《一面》这篇课文后,老师布置写作 文,题目叫《一件小事》。不知是专心听了讲,还是杨老师教学有方?我根据初 来农中时曾老师关心我这件事,写了篇作文,抒发我心中的感受:我是一个资产 阶级家庭出身的孩子,却得到下放干部的关爱,我将努力学习文化知识和农活技 能,争取在逆境中奋发有为。杨老师将这篇作文拿到课堂上讲评,这是我从来没 有想到的;我们班共有十二名同学,他们都是大学同学,这又使我有些沾沾自喜。 但是我又不能表露出来,毕竟我已经不是小孩,一篇作文在课堂上念一念、讲一 讲,有什么值得惊喜的?然而我又是一个大小孩,因为我过去一直不会做作文, 所以,喜悦之情不觉又溢于言表。   我读小学就偏科,算术成绩好,语文成绩差,以至小学毕业只拿到一张肄业 证。妈妈慌了,忙请二位表哥来给我补习。考试那天早晨,妈妈又给我煮了两个 鸡蛋,特意将她的派克金笔佩在我的衣兜里。发录取通知书那天,班主任宋老师 又特意叫同学来通知我。宋老师原是音乐老师,后来做了我们班主任。他是一位 女性化的男老师,讲话做事待人都几乎女性化。他对学生看是和善婆婆妈妈没有 男子汉阳刚气,但是要求却很严,严到象干练婆婆要求媳妇的程度。因为歇台子 电台宿舍离浮图关小学很远,又是下午,我埋怨这位同学,应该把通知书带来。 同学说老师要我亲自去拿,我不知道老师是什么意思,但又不得不去。待我赶到 老师家里,见班长黄惠都和班委毛华秀已在那儿,她们都是班里的尖子生、大同 学,也许是来向老师道别吧。老师见了我劈头就是一句:“你来做啥子!你没有 考得起!”我不知老师的话是否当真,也不敢问,只得规规矩矩行个礼转身就走。 “回来!你考起了!”我只得又回到老师面前,低头作聆听训斥状。我知道,为 了我能够升学,老师是煞费了苦心,平时我也伤够了他的脑筋。现在既然已经考 起了,老师要出气、要摆布,只能隐忍不言了。只听老师又说:“都是这两位姐 姐帮助你考起的,一个跟她们行个礼!”我心里简直莫名其妙,我到是希望她们 天天和我在一起帮助我,但是在那种男女同学自然而然分界线的时代,可能么? 只听二位女同学轻声向老师求情:“宋老师,算了!”但是我还是恭恭敬敬一个 跟她们行了一个鞠躬礼,她们都非常漂亮,平时我萌动的心里就在暗中喜欢她们。 这里,请二位姐姐原谅我的坦诚,吐露了几十年前的情感。   升上初中后,由于平时不爱听讲,又不懂得读一些辅导作文方面的刊物,所 以我仍然偏科,仍然不知如何做作文。每次见到班主任将同学的作文拿到课堂上 讲评,我心里既羡慕又惊奇。故此认为做作文是高不可攀的事,是天底下最难的 事,是那些绝顶聪明的同学的特殊本领,象自己这样的笨人是不可能学会做作文 的。现在听杨老师这么一讲评,我心头才茅塞顿开:原来这就是做作文,无非是 把自己的经历或所见加上自己的感触或感受用文字表达出来而已,就是这样简单, 一点也不神秘。   此刻我想到一个故事,可以加深读者对我的了解。故事如下:   从前有个员外,老来得了一个儿子,请八字先生算命,儿子的命是“败家 星”,要找一个命是“财帛星”的女子做媳妇才不会败家。于是,八字先生就帮 员外寻找。一天他碰到父女俩叫花子,就要过女孩的八字来算,原来女孩的命正 是“财帛星”。八字先生把父女俩带到员外家,员外就订下这们亲事。后来二老 相继去世,员外的儿子死活不愿与叫花子的女儿成婚。他拿了些银子给女人,又 牵 了一头毛驴,叫女人自己去寻个人家。女人骑上毛驴不知走了多少天,一天 来到一处深山野箐,见那里有一间茅屋,住有母子俩,儿子靠打柴为生。女人就 自荐愿为母亲做儿媳,母亲开始不允,说二口人尚且艰难,再添一口人日子没法 过。后来,经不住女人苦苦哀求,才同意女人留下。女人对男人说:“婚姻是大 事,不可草草了事。你明天还是去扯两件布,你和母亲一人做身衣裳。再割肉打 酒买些盐米,把亲戚也请拢来认识一下。”说完就递给男人一锭约二两重的银子。 第二天,男人果然在乡场上扯了两件布,割十多斤肉,勾了几提酒,买了二斗米, 买了几斤盐及备了些杂货,还剩好几百钱。晚上送走客人后,男人对女人说: “你昨天递给我的就是银子?”女人答:“是呀!”男人自忖:“原来这个就是 银子。我是说买了这么多东西还要剩好些钱。”他脱口而出:“那,后山干崖腔 里少呀!”他家后山干崖腔里果然有许多银子,不知是什么人、什么时候搁在那 儿的。他每次到后山打柴都要经过干崖腔,有时候躲雨也要到干崖腔。他原以为 是些白石头,常拣起来玩,现在才明白这就是银子。于是就和女人去背了许多回 来……就此打住。这是一个宣扬“宿命”的故事,结局自然是:员外的儿子后来 穷了;女人这家山里人后来富了。   杨老师启发我领悟了写作知识,就像这个女人让男人认识了什么是银子。当 然,这并不是说,我从此以后就立志做个作家,在写作方面有什么设想,当时还 没有那样的想法。我当时面临的生活及自身的学识也不可能让我有别的非分之想。 杨老师也并非对我有特别的青睐,他的授课是极平常的授课,他的讲评也是极平 常的讲评。但是,对我来说却不是平常的事,在我人生的旅途中,它是一个契机, 是开启我心灵窗户的钥匙;它使我懂得了思考人生,使我的思维从虚幻的“游侠 梦”中回到现实;它使我认识了生存还有另外一条途径,即使用笔写作也是一种 谋生的手段。杨老师八月份就回城了,这年年底我也离开了学校,从此我就与学 校学习绝缘了。“风无心吹皱春水,春水却因风儿皱;水以为与风有默契,而风 不过将吹拂当作谋生关系。但是水因风而皱之后再没有被风吹过,这汪春水却激 发了活力,那一场风,也就永远留在水的记忆里了。”   将张贤亮叔叔这段文字变动摆在这儿是否恰当,不得而知。   能使我后来做起了“文学梦”的另一个原因,是我受爸爸妈妈的影响。爸爸 做谷声电台时办过业余无线电技术培训班,参加人民电台工作后,电台办收音员 训练班爸爸就讲授技术课。爸爸空了就将他的经验写成稿,一次隔壁的同事送稿 费来我正好在家,因此我知道了“写稿”和“稿费”。妈妈空了爱讲故事或摆龙 门阵。在歇台子住时,家属们都爱听妈妈讲《西游记》。妈妈讲《西游记》是照 着书讲,但不是念,也不是像那些说书的拍惊堂木,但是家属、孩子都爱听。来 农村后,妈妈也爱把她的见闻讲给我们听。妈妈的代销店设在当塆生产队,公路 正好从那儿经过,挖公路的“右派”也集中住在当塆队的农家大院。妈妈每天上 午要把烟、酒送到公路上去,所以妈妈和那些“右派”叔叔、嬢嬢都很熟识。一 次听妈妈讲,有个“右派”(按年龄算,我应该叫伯伯)一坐下来歇气就取出笔 来写,吃过饭只要没有开工他也写。他一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劳动都在写。 他从不与任何人说话,似乎没有什么朋友。据“右派”们讲,他的文章送到北京 毛主席看了要管好几百块钱。几百块钱在当时是一笔很大的数目,学徒工月薪十 五,爸爸刚参加工作月薪四十几元,下乡前的月薪是一百多元。所以,这对我是 一个很大的诱惑。   后来,这个“右派”死在了当塆队,人们发现他时,他倒在冬水田里。不是 自杀,也不是他杀,是因为身体虚弱倒在水田里无人救助窒息而死。由于人们已 经没有力气搬运他的遗体,就用他的被盖裹了就近埋到土里,据一个农村妇女对 妈妈讲,连被盖角也依稀可见。后来人们生活好转,认为他占了不该占的“风水 宝地”,就请道士出面做法事找他协商,承认补贴他一笔迁移费,外加几块薄木 板(山区人家有的是)。他当然无话可说,既然占的是人家的地、既然人家又愿 意另外指地为他新建“住房”,他又何乐而不为呢。于是,在道士先生公道的主 持护送下,人们将他(尸骨)送到一个风水不太好的小土岗。然而为时已晚,迁 葬者失算了,他早已沾了“风水宝地”之“灵气”,星移斗转之后,上面为他平 反昭雪,他的亲人也寻来了。但是可惜他“住房”年久失修,早已不复存在,人 们只能指了他葬地的大概位置,亲人们就燃烧了香烛钱纸,磕了几个头,抓了些 泥土放在骨灰盒里,算是接他回城去了。   妈妈的这些信息对我非常重要,为我日后磨练自己成为多功能型技能体力劳 动者提供了参照。因为道理很简单,这个“右派”如果有爸爸那样的技能,或其 他体力劳动技能,就不会这样轻易死去。需要说明的是,末后这段信息不是妈妈 告诉我的,我老婆的三姐就结婚在当塆队,是三姐夫摆的龙门阵。   由于先有爸妈的影响,现在经杨老师一点拨,我开始学起写诗。我学写诗是 心里有那么一种说不出的情感冲动,想找一种语言把它表达出来。我不懂得请教, 也不懂得拜师,更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在学习写诗,因为我有不好意思的心理。我 学的方法也很简单,就是照报刊上的诗依样画葫芦,或是照葫芦画瓢。所以,虽 然我学起了写诗,心里边并没有朝什么作家、诗人方面想,因为那些还离我遥远 得很。毕竟,懂得使用文字表达是一回事,做个作家、诗人却又是一回事,况且, 有关写作方面的知识、思维、技巧等等,我心里都还是一片空白。我连起码的遣 词造句、标点符号运用,都得从头学起。我的阅读范围也还是停留在“民间故 事”、“武侠”、“章回小说”上,现代作家的小说我一部都没有读过,也读不 进去,觉得没有趣味。我就像俗话说的:还没有学会爬,就想学走那样。   我的第一首诗是献给于云彩的,题目叫《草兰》。那是在山上铲火灰时产生 的情感冲动,她微笑的倩影在我心里萦绕,使我久久不能忘怀……   山民们每年春天都要铲大量的火灰做肥料。方法是将山林中的落叶、灌木及 长满石花的表土铲成堆,然后点火任其燃烧,燃烧后的灰烬和土便是火灰。将火 灰拌上猪、牛粪沤熟就是很好的基肥。农中的田土基本上是一个生产队的规模, 所以必须趁着春旱积够春播用的肥料。我是第一次参加铲火灰,所谓铲,其实就 是用锄头刮,刮那些石花厚、落叶松针多的地段。因为山林里并不是所有的地段 都聚下厚厚的石花和落叶,所以铲火灰一般都是分组进行。我们几个小同学都爱 跟于云彩一道做活,那目的,不外乎是想看她的身段、看她美丽的眼睛笑和与她 说话。她要长我们二、三岁,并且是订了婚约的,但我们仍然要挑逗她。因为她 的未婚夫比我们年龄还小,在正规中学读初中。她的家在高山生产队,因此有的 同学叫她“山哥二”。她则清脆的回敬:“我是山哥二,你就是下河猪儿!”然 后是银铃般的笑声。总之,只要你玩笑开得不过分,她就与你调笑。若是开过分 了,她则杏目圆睁,虽然仍是很美,但那朱唇吐出的言辞却要你够受。她很能干, 什么活都会做。譬如,我还不会使牛,她却会架牛犁土(高山的土都是用牛犁)。 她的性格如果用花来比喻:她做活,像一株草兰,默默无闻地奉献自家的芬芳; 如有人想就此采摘,她则又像玫瑰,身上长满了刺儿。所以,同学们既喜欢她又 怕她。   铲火灰是一种轻松活,太阳也不晒人,穿行于山花烂漫的林间,既欣赏了大 自然的美,又积了肥料。我们这一组的同学尤其欢快,可以说笑声不断,工作进 度也不慢。不一会,山林各处就冒起乳白色的烟雾,微风又让烟雾弥漫了山林, 但是我突然闻到阵阵清香。是什么花这样香?因为山林中到处开满了火焰般映山 红,映山红的花可以吃,我也学同学们的样,大嚼其花。映山红的花略带酸味, 但是不香。我就问同学,同学说是兰花的香味,山林里到处都有,我知道兰花可 以盆栽,就想挖一株带回家去栽,但是我怎么也找不着。我连这种兰花是什么模 样也不知道。于彩云就说这种兰花是长在背阴处,并答应愿带我去挖两株。铲火 灰的活是一点火就宣告半天的工作结束。   跟随她穿行于林间,我突然觉得林木们仿佛都显露出觊觎的神情,盛装的映 山红则卖弄风情地朝我们诡谲微笑……我的心房马上产生一种异样的说不出名目 的搏动——看着她挖起兰花、用棕叶片做篼、仔细包扎好兰花粗壮雪白的跟,以 及她递给我时那妩媚地一笑,都使我的心情异样、激动。以上便是使我心潮起浮 的全过程。下面是《草兰》:   微风让烟霭弥漫了山林,   你却送来清香的气息,   我东张西望想寻觅,   她却告诉我你藏身的秘密。   原来你躲在青棡树下,   映山红浓荫丛中……   她妩媚地一笑,   你像一棵青青小草。   于是,我产生了联想:   她就是你,   你就是她——   没有华美的外衣、   没有艳丽的装饰、   没有园丁的呵护、   没有肥沃的泥土,   你,只有雪白的壮硕的根。   然而,这就够了。   你不怕贫瘠的泥土,   你不怕炎炎酷暑,   你不怕凛凛三九,   当山花烂漫的的时候,   你悄悄地   默默无闻地   播放自家的芬芳。   显然,这首诗写来是表达给于云彩的,但是我不敢造次,也不敢抄到作文本 上,只能记在笔记本里,让她珍藏在我心里。   注:   1,“山哥二”、“ 下河猪儿”: 溪源俚语,有时带有戏谑性质。两河坝 儿的人,称高山人为“山哥二”, 反过来,高山人称平坝地区的人为“下河猪 儿”; 到了外面,外面的人又称溪源人为“山哥二”, 自然,溪源人也称外面 的人为“下河猪儿”。   第五章   刀耕火种   农中师生们的口粮是公社每月划拨,因为人民公社成立后,实行粮食统收统 支,即公社每年生产的粮食全部上交国库,社员的口粮则由国库按月划拨。当时 的国库并非都在桃子、万盛,各公社交通不便的耕区均有国家粮仓,生产队的粮 食可就地入库。这次我们的口粮划拨在茶园耕区龙门槽队,上次是划拨在茶园耕 区的大合土队,一般上高山运粮都是背玉米,包谷是高山的主产。由此也可知, 山下的玉米已经告罄,同学们自然不管这些事,也意识不倒口粮将要紧张。因生 活习惯,我们公社的所有食堂都是吃两兼饭,玉米只是口粮的一部分,所以梁隆 贵只组织了十几名同学去运粮,不愿去的也不勉强。其实去茶园运粮我觉很好玩, 第一次我就争着要去,因为去茶园要过南峰山脊上的“南天门”, 我既想见见 “茶园” 也想看看“南天门”, 所以争着报了名。   我们的“队伍” 自然是由梁隆贵带队,他也是位“爱玩”的人物,同时也 负有监管责任。这里的“爱玩” 是指“休闲” 或“喘口气”, 这是动物和人 的本能,毕竟,在“火红的年代” 里,紧张的永无休止的生产劳动似乎忘了人 还有想“喘口气” 的本能。那是薅二道草的时候,朱舟生圻头的岩石上挂了个 土钵大的蚂蜂窝,朱舟生想烧,梁隆贵便同他一起拾柴草来将蜂窝烧掉了。自然 蚂烽要乱飞蜇人、自然人们也要哄笑、自然也要耽误工作。朱舟有很生气,但还 是悄声说:“大人大汉的,还要烧蜂包玩!”意思是梁隆贵已不是小孩了,还要 玩小孩玩的“游戏”。不久人民公社便成立了。   农中只有两名共产党员,即梁隆贵和陈世荣,在工作上他们都是起带头和督 促作用,同学们做活也要看二位是否在场,不然不敢“放肆”。 一天陈世荣带 我们五人上石院运木板,因为暑假后要增加新生,须做黑板、课桌。由于木板已 被运走了,走得汗流浃背的我们便横躺在农户床上休息,一会便睡着了。刚躺下 时我还在想,陈世荣也觉得躺下舒服些,看来人都是一样的,工作确实太辛苦了。 这也使我窥见到二位的另一面,他们也有懂得轻松一下自己筋骨的一面。   第二天早饭后我们没去大龙洞桥绕道,而是从刺竹沟当门踩水过河,然后上 天地罡、上坟台、上石鼓坪,经大河沟到猪行。猪行有宽大的石板路上“南天 门”, 据说这里是青羊市进贵州的“盐茶古道”, 且“拐车” 印迹清晰可见。 四川的盐经水路从长江进入綦江,再运到石角镇起岸,然后用汽车(或人、畜力) 转运到青羊市。从青羊市进板僚、上猪行、翻南天门、下羊磴、下湾塘、进水坝 塘,均须靠“背哥” 搬运了,因山路陡峭,马帮也去不了。   同学们并不急于赶路,可以说是“游山玩水”—— 我爱提问,梁隆贵和其 他大同学就停步讲解。原来“南天门” 就是山顶道上左右两边天生的石墙,我 原以为象《西游记》里的石牌楼,或两根大石柱之间搁一块巨大的长条石,但我 并未感觉失望,没见过的新奇景观已纷至沓来。山顶的平路很长,不远处就是同 学们讲的“倒流水”—— 山脊上有两股细流往南北方向流。同学讲此地段已是 贵州地界,再往下走的白杨坪才是茶园耕区。问题是“茶园” 在哪里?哪里有 茶树?哪里是有很多茶树的园?四野都是望不到边的崇山峻岭、悬崖峭壁。据梁 隆贵讲,山下庙坝、大坝、两河三个耕区面积的总和都没有茶园耕区大,当然, 茶园的耕地却不多,人口就更少了。过了白杨坪,是几十级不很宽的陡峭石梯路, 若负重人上坡,将是脚踩下步嘴挨上步,且路里路外均是悬崖峭壁。然后翻上一 段缓坡,再转过一道弯便是插杨坪了。插杨坪有供销社小卖部、有小学校和医疗 站,我们在插杨坪生产队的食堂吃午饭。饭后同学们与插杨坪小学的师生玩了一 场篮球赛,然后才去十几里外的大合土背包谷。据说南天门对大合土山垭,是 “门对门三十里” 路,然而我们背了包谷往回赶,“跑”到了白杨坪天刚擦黑。   “出门由路”, 这是出门的规矩,梁隆贵只得同意住下。白杨坪的食堂在 下面青龙嘴,白杨坪的青壮年也集中住青龙嘴,家里只留有几个老头放山羊。青 龙嘴再往下是龙门槽,我们第二次来背玉米,便在青龙嘴食堂吃晚饭且住宿。当 晚据我们留宿的老者讲,这里下青龙嘴只要半小时,但上来却要爬一个多钟头, 还不知人家食堂下得有多余的米没有,我们自然不愿白跑,且刚卸下重负人也很 累。几位大同学商量后就决定自煮包谷稀饭,叫几人推磨,叫几人找柴刷锅煮饭, 叫几人去掐香椿叶当菜——刚才路过人们见有许多椿树。   晚饭自然很热闹,梁隆贵同意补户主两斤煤油钱,堂屋里便挂起了大马灯, 老汉又为我们撇来一抱莴苣叶,我们用汆水的香椿叶、莴苣叶蘸辣椒汤下稠玉米 粥,吃起来还真香。饭后同学们抱了些干谷草来铺在堂屋,人们都靠壁而坐,梁 隆贵同几位大同学便摆起了龙门阵,梁隆贵主讲,几位大同学与户主补充。这是 发生在“盐茶古道” 上“护路警”火并的故事,因事隔不久,人们过往自然要 讲起。下面是我归纳拢来的故事梗概,取名《盐茶古道上的血案》:   当时的溪源隶属桐梓县第十区(羊磴区),区府驻羊磴。保护南天门盐茶古 道的“护路” 队有两支,一支是令狐华清、令狐荣宾父子,家住柑子坪,父亲 是保长兼护路警,有四十几支人枪,负责羊磴至马李枣、乡弯、柑子坪、大合土 垭口这段路的治安,收这段路过往客商的“保护费”; 另一支是章秉乾,家住 龙门槽,保长兼护路警,有十几条人枪,负责南天门至白杨坪、插杨坪、大合土 垭口这段路的治安,收这段路过往客商的“保护费”。 此外, 令狐华清的幺姑 姑嫁给章秉乾父亲章德川,章家人称大姨太。章秉乾虽不是大姨太所生,但他与 令狐华清应该是表兄弟。由于令狐家人多势众,就跨界收“保护费”, 在大合 土垭口这边也设一收费点,因此点有小路下湾塘去水坝塘,湾塘至大合土归令狐 家收费。为此,两家保丁常有争吵、摩擦。   一九四九年六月某天,青羊市商人陈显禄等人从正安、水坝塘购山货回来, 被章秉乾手下的八名保丁抢劫,然后去团箐山脚下的水井榜河边分赃。因被劫处 是界地,陈显禄便叫伙计到令狐家报案,自己到章秉乾家报案。章秉乾是由青羊 市迁来龙门槽的乡绅,两地均有田产、房产,且与陈显禄是老熟人。章秉乾立刻 吩咐儿子章正铭去看看情况,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手下抢了人。章正铭只有十六、 七岁,刚考上桐梓县中学高中,在家休假。此时已是中午,章正铭说吃了午饭去, 父亲说水井榜没多远,去了回来吃饭。章正铭走到水井榜,见人们正在河滩上野 炊,保丁们就叫大少爷一块吃饭。章正铭边吃饭边讲,要保丁们吃过饭把劫的财 物背回去,老爷、客商在家里等回话。   此时,令狐荣宾也带了几个保丁来到团箐半山的大路上,向下一看见表弟也 坐在河滩吃饭,心里很生气,提起步枪便向表弟射击。令狐荣宾五大三粗,枪法 很准,可以说一枪毙命。保丁们见主人开枪,也乐得发利市,居高临下射活靶, 专打章姓人。河滩上的人只得四散,丢下的是三死一伤及财物,且三名死者均系 章姓。令狐荣宾等人是押了伤者、掳了财物得胜回营……   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令狐、章两姓家族并未结下解不开的子孙仇恨。 不久解放了,令狐华清、令狐荣宾、章秉乾……等人均被新生政权公审处决,人 民政府化解了他们的冤仇。   第二天早晨,同学们仍然吃玉米粥、仍然掐香椿叶蘸辣椒汤,但是有两位同 学不敢吃椿叶了,他们的脸都肿了。人们马上出去看椿树,户主边指边讲:“那 几棵是漆树,这几棵才是椿树。”   此时已是五月,不是内行漆树椿树根本分不清。幸好多数同学耐漆毒,不然 还要玩个乐极生悲。第二次运粮是六月,此后再也没上高山运过粮,也没有了欢 聚,因为六月中旬公社突然下了缩减口粮令。   “三月多点一升豇,六月头来心不慌。”这条农谚是讲人在度“夏荒”时, 有了豇豆煮麦疙瘩,麦稀饭,人们的肚皮要捞得饱点。换句话说,就是告诫人们 随时要想到肚皮。然而,从土改到五八年,人们什么事情都在想,惟独没有想这 种人类最基本的需求。这也难怪,闹了几十年的革命,为的就是面包;每年打下 的粮食年对年都吃不完,谁又会去想饥荒?再则,如今连自留地都没有了,鸡牲 鹅鸭不用喂了,生产队长就是当家人,有当家的操心,有上面说了算,用北方话 说:还瞎忙唬啥!人们就像军队里的士兵,既然有统帅在作战略部署,有连长在 指挥怎样怎样打,士兵的天职就是:命令服从。作为生产队长,也许他们的想法 也同社员们相似,毕竟“运动”早已超越了他们那点尘埃似的人生经历,他们不 随“洪流”只能被免职:既然是“持续跃进”,上面叫抓密植,他们不敢擅自抓 “多种一升豇豆”;既然人的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烟酱茶,上面都管到底了, 一个生产队长也只能:命令服从了。   然而,粮食定量减少确是事实,去年播的小春没有收几颗也是事实,今年大 春普遍推行密植更是事实。这种过分密植已经破坏了耕地肥力的良性循环。在没 有良种、化肥的条件下,传统耕作是:山下,田里一般不用施肥,稻子打完即犁 田,铲田坎,铲田壁,让稻桩,杂草都埋到泥里腐烂为有机肥,所以有“七月犁 田一碗油,八月犁田半碗油,九月犁田光骨头”之说。然后是四犁四耙第二年又 插秧,这样,年复一年,土壤的肥力也得到良性循环,就像老农所说的,每年都 问它(指土地)要就是了;土里耕作是:精耕(挖)细作,施足肥料,让有限的 土地产出更多的粮食。山上,田里耕作基本与山下相同;土里耕作就与山下不同 了,因为山上地广人稀,山坡陡峭,人们也没有那么多肥料施到地里,至多是用 人粪拌种再拌灰,称为“点灰豆”。所以,土地利用是耕种部分,休闲部分,称 为:广种薄收。   传统耕作方法有一个显著特点,那就是用人力(耕牛是人力喂的,也算人力 之一)交换粮食,而且是用人力交换粮食的最佳方法。纯朴的山民就是用这种方 法耕作了几十年,几百年,甚至上千年。   然而,“狂热派”却认为中国农民思想落后、固执、生产守旧、不知进取。 其实,这里有两个误区:其一,只要一提到农民,“人们”的印象便是:闺土、 杨白劳或泥塑“收租院”中贫苦农民形象。若干年后,不也仍有画家画了一幅农 民形象的“父亲”。其实这是一个常识误区,试想,如果中国农民都像闺土、杨 白劳或泥塑“收租院”中贫苦农民形象那样,他们连田赋、地租都负担不起,就 是拿根枪叫他们造反都是不够格的。再有,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人们又是吃什么 生存、繁衍过来?还不是靠农民提供的粮食。在中国农民群体里,虽然不乏面黄 肌瘦、善良安分卑怯者,亦不乏身强体壮、吃苦耐劳彪悍者。远古不必说,近代, 如:李自成、张献忠军中部分将士,相对的吴三桂、清军中部分将士;太平军、 义和团军中部分将士,相对的曾国藩、李鸿章军中部分将士。现代,如:国,共 军中部分将士。现今,如:打工队伍中的年青工匠。是的,中国农民历代以来承 受了最大的艰辛不假、历代以来承受了最大的苦难也不假。但是,农民群体里能 干、彪悍者始终占多数,道理很简单,农村多是人拉肩扛活,俗称“磨皮肉养肠 子”,没体力庄稼做不出来。   其二,以为农民都傻,是抱着老传统不放的老顽固。这里有则故事,可以说 明农民“傻”的由来。一九六一年春季,一天社员们插秧,大队(那时叫耕区) 年轻会计从我们田边路过,慑于农时不得不下田插几窝秧。当时上面为了能按时 插秧,已发放了“下田饭票”,即只要能下田的人每天都能多吃几两饭。他插了 几排见人们插的窝距稀,就叫人们插密点。人们知道他从学校出来就进了大队, 是个不会做农活的农村人。队长朱舟有就停下来,说:“前两天动员下田还说要 ‘因地制宜’。到底是听你的,还是听上面的?”他讨了个没趣,插了一会就借 故走了。刘树槐对着他背影说:“你怕庄稼汉都是吃草草的!笑话,老子做了一 辈子庄稼还要你教!”回过头来扳起手指对着我说:“……皇粮要几颗,老板要 几颗,自家人的肚皮还要留几颗……”是的,刘树槐数的这三条就是三道“紧 箍”。从古至今就是这三道“紧箍”迫使“傻子”农民在现有条件下追求最高效 益,好年景他们不单可以完成田赋,还要娶亲繁衍子孙;灾荒年景当然没法,但 还是有“路”可走,即老弱病残者饿死,好脚好手者逃荒或揭竿而起了。   山民们的愤怒是不轻易表露的,因为他们懂礼数,知道分了“上面”的土地, 就得听“上面”的话。一九五八年、一九五九年他们是不动声色地看,然而看到 一九六零年、一九六一年“狂热派”拿人们的肚子不当回事、拿人们的肚皮开起 玩笑来了,他们愤怒的言辞才蹦出口了。   话说回来,那么,当时我乡(但愿不是全国)不落后的“狂热派”们又作了 些什么呢?因为五八年的大春实际上是高级社按传统耕作种下的,只有五八年的 秋耕秋播才算“大跃进”的“成绩”。所以,我乡没有过上大春春耕春播瘾的 “狂热派”们还得补过大春春耕春播瘾才能舒坦、才能扬眉吐气。这种心情是可 以理解的,任何人只要是心想办的事没办,心里总是牵挂的:早晨醒来抽二支烟 才起床,没有抽;晚上要一碟烧腊下二两白干,老婆忘了打酒……这都是一种 “瘾”,没过瘾的人总是不舒服的。于是,才有“持续跃进”之说。但是,这个 “持续跃进”又怎么个跃进法呢?不过是在原有条件下把地翻深、把种子撒密、 把秧苗插密,仅此而已,余下什么都没有改变——当时的条件也无法改变——现 代化的氮肥厂还没有修建;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老师也许刚工作不久……“狂热 派”们的行动就像在只有小米加步枪的井冈山推行阵地战那样:没有良种、没有 化肥,禾苗挤在狭窄的空间里只能长成“浓包草”。 没有良种、没有化肥,传 统耕作虽然不能奔共产主义,但至少还能暂时勉强解决人们的吃食。外行看热闹, 内行看门道。今年的大春能收几颗,在内行心里早成定局。就像上个世纪八十年 代那场五?一九足球赛,球员们虽然拼尽了劲,但是输球是已成定局。   我们农中最先想到采取补救措施,是刘老师和梁隆贵。他们提出的办法就是 上高山砍火土,因为他们都经历过砍火土,且只要是溪源的山民,都知道什么叫 “砍火土”。就像北方一些地区的人们,都知道什么叫“闯关东”、“走西口” 那样。所以办法一提出,大家都赞同。砍火土,说白了就是“刀耕火种”,也就 是开荒。这种办法在很多年前就被禁止了,但在当时却是允许的。在当时只有人 力而无钱、无其他资源的条件下,是用人力交换粮食的最便捷、最有效的办法, 所以,刘老师,梁隆贵他们家庭都曾采用过。刘老师家庭是在土改后,梁隆贵家 庭是在解放前。其作法是:到高山先找林主谈好租赁价钱(赁价一般都很低,因 开荒人的庄稼是防护野猪的天然屏障),选择那些杂树林地(也就是阔叶林,这 种林地在历史上曾被多次砍伐过,只生长小树及灌木,松、杉林地一般都太瘦, 且林主也不允许砍伐),将树木、杂草砍光,待树木、杂草晒干后再点火烧山, 燃烧后的山坡便称为“火土”了。这种火土有一层厚厚的黑土,不耕不挖连续种 两季庄稼也不用施肥。九十年代我任村主任时,乡府组织村、社干部检查生产, 人们游山玩水走了一遍回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现在还是有钱人的庄稼好!” 什么意思呢?家里有打工仔挣钱的,必然会买充足的化肥追庄稼,庄稼长势自然 就好。因为杂交水稻、玉米都需要充足的肥料。反之,则庄稼黄毛耷须,一点不 繁茂。所以有人说:“现在的庄稼是化肥堆出来的!”那时,之所以各生产队的 空闲地没人种,反倒要去砍火土,原因就是没有肥料(包括化肥)资源。   砍火土一年只有两段时间,一是春天,一是伏天。烧火土也是很讲究技术的, 靠近山林的地段要砍出空地,烧山一般都是山上往山下烧,称为“烧坐火”,要 不然惹起山林火灾,损失就大了;点火的时间也很重要,烧早了,久不下雨,风 把灰烬刮跑了,得不偿失;烧迟了,雨季开始又烧不燃,白砍了。   砍火土是耗费体力的活,并且要翻山越岭在山里驻扎,人们的口粮已经减到 每人每天六两(小两)原粮。为了组织这次活动,学校只得动用“小金库”了。 “小金库”是现代新词汇,指的是单位暗中截留资金。那时学校的“小金库”就 是两大箩筐次级胡豆、豌豆,是以猪饲料名目截留的。梁隆贵把“小金库”用于 砍火土,足见他对这次行动抱有的期望值很高,也足见他工作方法的一斑。“四 清运动”时,全公社十个大队支部书记为“小金库”就撤换了九个(其中一个是 上吊自杀),唯一没有被撤换的,就是梁隆贵。当然,当时动用所谓“小金库”, 也只有校领导层知道,我们大多数同学是不知情的。农中的“小金库”与大队、 生产队相比,也只能是小巫见大巫。   我们这次砍火土,除二位病号大同学和杨老师留下管理蔬菜外,其余都上了 山。杨老师原来也坚持要去(他说他去为同学们烧开水),但是爬山爬到半路连 气都出不匀,刘老师就劝他回学校了。从这点可以看出当时学校师生对这次行动 的热忱。   我们的队伍就驻扎在于云彩家这向房子,小地名叫“崖脚”。“向”是山民 对房屋的称谓,一向房就是一幢房或一所房。山区房屋大都背山望水(溪沟)修 建,所谓“向”,有朝一个方向之意。崖脚这向房就住于云彩父亲兄弟俩,弟弟 年轻人少,又在公社基建队上班,所以老婆孩子都随他去了。他空下的房子正好 做我们的“营房”。   崖脚屋后是一大片坡土,坡土的尽头就是一壁几十米高,百多米宽的乳白色 断岩壁。山歌:“太阳出来晒白岩,十八小娇晒花鞋。花鞋晒在石板上,雷公霍 闪雨又来。”指的就是这种白岩。与此白岩平行的白岩有七、八座之多,就像平 行放几个馒头被一刀切断似的。白岩上面是大片缓坡,有田有土也有树林,缓坡 上面就是山峰了。我们砍火土的山林就在崖上,可从白岩之间的峪口沿石级上去。 崖上又是一个生产队,田土面积相当宽。整个崖上就叫“二磴岩”,二磴岩上面 的山峰叫南峰山,主峰鸡公嘴还有一座小庙叫“南峰庙”。离区府不远有座山叫 “八面山”,过去有文人因此占下一联:   八面山山无八面,二磴岩岩有二磴。   站在二磴岩的山上可以望到很远的老蓥山,也可以望到壮丽的日落,象一个 又大又红的火球,但是你要小心,太阳一落下去你就只有摸黑回家了。我们砍火 土只在崖上的半山腰砍,因为越往上走山峰越陡峭,从没被人砍伐过,上面长满 刺竹、方竹和奇形的巨树、小树。我们吃午饭也只能在山上吃,因为来回一趟既 费时又费体力。于云彩专门煮饭,伙食团长就专门送饭。于云彩煮饭很会盘算, 她采了不少蘑菇和水竹笋(刺竹和方竹只有下半年才生笋子),为我们的“三合 饭”添加可口的“山珍”。她也摘了不少山桃和山梨,吃过晚饭就将煮熟的桃, 犁端出来。同学们是来者不拒,很快就将这道“餐后水果”一扫而空。大同学张 永金几乎没吃,见于云彩来收空筲箕,就假装正经问:“明天还有没得?”于云 彩天真地回答摘回家的桃、梨都还没有煮完。有几个同学已经笑了,但是张永金 却不笑,接着说:“那,明天就多给这群馋虫拿些来!”他停顿一下又说:“哪 的是这个时候吃山梨嘛!要九、十月才熟。”于云彩的父亲插话,说:“这些东 西都抵得倒饿舍,何须做庄家哟!”刘老师也规劝大家,说:“这些东西,还是 少吃为好!” 刘老师的告诫不是没有道理,六零年我小弟就是山梨吃多了解不 出大便,且是成熟的山梨(别人送给妈妈的),妈妈只好用毛线扦子帮他挑。然 而,同学们的肚皮却不相信这一套,没油煎煮的“山珍”根本无法提供足够的卡 路里,人们只能往肚子里填,不管什么东西,只要能吃。   同学们都很疲倦,也没有心情闲聊。有的同学连脚都不洗,倒在稻草上就打 起了鼾,蚊虫就是台起他丢下崖也不会醒。幸好于云彩挺体贴人,她来我们睡觉 的楼(竹子做的楼,便于雨季炕粮食)下焐了少许火,因此我才安然入睡了。   就这样,同学们在山上坚持了十多天,把那点烂胡豆、霉豌豆耗完就下山了。   刘老师和梁隆贵的计划,是所有的火土先种一季秋荞麦,明年才狠抓一季玉 米。但是,荞麦种却不好弄,因为荞麦在我区不算主粮,产量又低,一般只有高 山生产队才多少种些,所以人家留的种也不多。梁隆贵和一个高山同学跑了几天, 才背回八十来斤种子。分管农中的公社宣传部长见我们将空下一半多地,就建议 我们点萝卜。宣传部长是一位上过朝鲜战场的志愿军,很有经济头脑,虽然文化 不高,但为学校出的点子是很到位的。他建议同学们学种反击蔬菜,就使学校得 益匪浅。这次建议点萝卜,后来的事实证明,他还看得相当准。   七月份,农中又来了一批新生,男女都有,我二弟也在内,他们都是今年没 考上初中的高小生。农村学生一般年龄偏大,并且都会做活,所以学校又增加了 一批劳动力。此时杨老师已收到朋友的信,说也许他能回城。于是学校就上报公 社,把张永金提为老师。张永金与我同队,瘦高个,留大背头,五官端正。如果 穿上一身标准制服,还很像一位老师。不过他已是二个孩子的父亲,他关心的是 如何生存,而不是什么教学和知识,虽然后来闹了“这个下半棋啷个下?”的笑 话,但是他整个后半生的财会工作是无可挑剔的。   农中的另一桩喜事是,上面分了五个名额给公社,叫派五名同学去《西南农 学院》读书,即大田、果树、农机各一名,畜牧二名。至于人选标准,虽然没有 后来那样鲜明的“贫农,下中农”提法,但梁隆贵大致还是按这个标准推荐的人 选。   走的走了,留下的还得生存。同学们起了个特别早,一天工夫就把荞麦和萝 卜播种完毕。接下来就是运木料筹学杂费。溪源乡之所以划入重庆市,其主要原 因就是出产木材。向外运的木料大致分两类,即圆木和板材。因为不通公路,所 以运输全靠人力,圆木一般是顺刘家河走水路,即先从山上把木料运至公社河边, 待涨水时再抛下河里,沿途有专人用啄钩疏导卡住的木料,然后在煤矿附近起岸。 板材一般靠人力肩扛,因为放水容易卡住折断。从高山将木料运至外面单程都要 花两天时间,所以用材单位就在公社附近设有转运站。由于农村粮食定量已经减 少,转运站就得供应一餐饭食,不然没人愿干。如果雇佣城镇人,城镇人不单走 不惯山路,劳力也不如山民好。我们学校就有两名大力士同学,他们都是大同学, 一位就是陈世荣,已婚,木匠,农中团支部书记;另一位名叫李焱仝,未婚,木 匠,身高不会超过一米六二,属地主子女,他们均可负重二百公斤以上走山路。 十多年后我和李焱仝还粘了点亲,我老婆的幺姑姑是他幺娘。   一九五八年,同学们的劳力差距是不明显的,自从刘老师调来学校后,就订 出运费按百分之二十提成,同学们的“士气”一下就高涨了。运木料虽然辛苦, 但有了百分之二十提成和一顿饱饭,同学们倒是希望天天有这样的活干。不过, 我始终比不过同年龄的部分同学,我最大的负重只有八十公斤,还累得够呛。   转眼就到了萝卜收获季节,人们对宣传部长的建议非常不满。因为上趟二磴 岩几乎要四个小时,下山虽然快些,但也要二个来小时。从公社顺河岸往外走, 虽然路没有山上陡峭,但七塆八拐来回一趟几乎也要七八个小时。从南峰山运木 料到公社,一百市斤的运费是二块五。从公社运木料到外面,一百市斤的运费也 是二块五。一市斤萝卜交到煤矿伙食团才二分钱,运费远远高于萝卜价,而人家 买萝卜也决不会付运费。所以,人们的怨言是:“萝卜盘成肉价钱。”然而,世 间的事就有那么巧,煤矿伙食团根本无法弄到蔬菜。一个矿井每天有几百人吃饭, 渝南矿务局在我区的矿井就有四口。当时,城镇附近的农业队转蔬菜队还没有提 到议事日程上,部分农业队转为蔬菜队是六二年以后的事。一九五八年,煤矿伙 食团的大师傅就对送菜的农民特别友好,也管送菜人的饭食。现在一听说远在二 磴岩的南山峰上有一大片萝卜,且是优质萝卜(火土种烟叶、马铃薯、萝卜尤佳, 萝卜个大清脆化渣),他们真是喜出望外。   于是,一场用饭食换蔬菜的“交易”就这么敲定:学校按国家规定价供应煤 矿伙食团萝卜(萝卜款由公社专人收取),煤矿伙食团则克扣工人口粮供送菜学 生饭食。学校把学生分成组,今天到一井,明天到二井,后天到三井……因为农 村粮食定量已由原先的六两减为三两(小两),所以同学们都爱出这趟“苦差”。 有的半夜就爬起来,有的干脆头晚就到于云彩家去住。既然是远场伙,力气小的 就背三、四十斤,气力好的也只背五、六十斤,细水长流,不图卖钱,只图吃饭。 后来的六零年、六一年,煤矿伙食团都是用这个办法向农村换蔬菜。   当然,怨言也一下子变为惋惜了:要是所有的火土都点成萝卜就好了。因为 荞麦是粮食,而只要是粮食就必须由公社统一调拨。   啊!艰辛的同学们,还能记起这段经历么?   注:   1,“拐车”:“拐扒子” 是“背哥” 必备的重要工具,不然就歇不了气。 因背负过重,不可能将背篼搁在地上休息,起身撑不起,搁下又蹲不下,最好是 用“拐扒子” 撑在背篼下面歇气。“拐扒子” 下面是一根木棒,下面加一颗铁 钉歇气就不滑,那颗铁钉就叫“拐车” 或“拐钉”。石板路上常歇“拐车” 之 处,久而久之就有了印迹。 ※※※※※※※※※※※※※※※※※※※※※※※※※※※※※※※※※※※ 本期编辑:方舟子 本期校对:古平 审 稿:程鹗、方舟子、古平、克己明德、太蔟、应帆、紫弦、自如、笨狸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newxys.com 订阅《新语丝》月刊,请寄信到xys_gb-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寄信到xy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信到xys_friend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