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19/04(第三〇三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newxys.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卷首诗】            §    落日                  § 龙晓初:落日           §    ·龙晓初·                  § 【牛肆】             § 仿佛看多一眼,风会触动群山                  § 连绵的波浪。心跳多一下 离家民:“面子”文化是“里子”  § 山脉,就会起伏一下         缺失的自卑文化  §   心 蛛:“情商”与“三养”    § 一个人年近暮年                  § 那些光阴会往天上流淌 【丝露集】            § 爬进山丘,看过一匹倒立的瀑布                  §   黄镇坤:我的凤凰山        § 夕光下,有群鸟经过 沈 革:春天的诗         § 就要飞进那轮火红的圆盘 彭立武:紫藤花开         §   张先秀:我的艰难求学       § 往事都在驰奔后退                  § 树影安静 【网里乾坤】           § 人群嚣喧渐离                  § 黄未原:理想国、黑洞寓言和    § 我甚爱这种孤独       柏拉图式爱情的结晶  § 堪比这轮圆满的落日                     §   【网萃】             §                    § 南海髡生:游泳斗争        §   卢江良:伤口           §                    §   【网讯】∽∽∽∽∽∽∽∽∽∽∽∽∽∽∽∽∽∽∽∽∽∽∽∽∽∽∽∽∽∽∽ 【牛肆】∽∽∽∽∽∽∽∽∽∽∽∽∽∽∽∽∽∽∽∽∽∽∽∽∽∽∽∽∽∽∽ ◆        “面子”文化是“里子”缺失的自卑文化                 ·离家民·   讲“面子”是一种文化现象,全世界的人大概都讲“面子”。然而,把“面 子”看得比生命还重要,要“面子”要到“死要面子活受罪”程度的,大概只有 中国人了。   春节晚会有一个小品《有事你找我》就是这样一个故事。说,一个青年为了 让别人看得起自己,就谎称自己有能力买到稀缺的火车票。结果许多人托他买票, 他又办不了,只好自己偷偷排队搭钱买高价票。最后面子没有挣回来,反而把自 己搞成了傻瓜。   这个故事其实并不夸张,现实生活中比比皆是。我们这个地方就有一句流传 下来的处事格言,叫“开门吃肉,关门喝粥”。吃肉是为了给别人看的。百姓家 办喜丧大事,都要讲“排场”。而且越“排场”越好,至少不能让别人说差。前 些年山西的一个煤老板办喜事讲“排场”,一口气买了20辆悍马军车开道,引起 了全国轰动。   记得年轻时刚学会抽烟。有人出门装两种烟,一个贵的一个便宜的。遇见人 就抽贵的,自己一个人就抽便宜的。这件事让我记忆深刻,因为我从小就没有讲 “面子”的概念。这也是我天生不通世故的证据吧。   现在的许多年轻人常常自豪地宣示自己的处事观念。说,吃饭,吃的不是饭, 而是在吃“环境”。穿衣,穿的不是衣服,而是在穿“牌子”。前些日子,有一 位中国作家(网名唐家三少)在苏格兰喝了一杯百年威士忌,花费7万,并自豪 地炫耀说,百年陈酿就是好喝。喝酒喝的不是味道,而是在喝“历史”。看来 “面子”文化又有了创新。吊诡的是,他刚刚炫耀完自己的百年佳酿,从国外传 回来了消息,那瓶酒是假冒的百年酒。不知那位作家得到消息后心里是什么滋味?   其实这些都是“图虚名招实祸”“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讲“面子”文化事例。 这种价值观我是难以理解和接受的。   问题是,为什么人们要讲“面子”?其实略加思考就不难得出结论:原因是 因为“里子”缺失,所以需要用“面子”来支撑,是一种不自信的心理表现。真 正富有的人是不需要表面讲“排场”的,真正有知识的人是不需要不懂装懂的, 真正有力量的人是不需要耀武扬威的。   这个道理从动物世界里就能看的出来,要“面子”其实是一种弱小动物的生 存竞争策略。当它们遇到天敌时,就会把羽毛撑起来,把眼睛瞪大,把嘴巴张开, 把毛发竖起来,以显示自己强大,目的是吓跑对手。但如果这一招不能凑效时, 就会收起“面子”快速逃跑掉。小动物们在这点上是非常聪明理性的,绝不会死 要“面子”不要自己性命的。——而人类常常愚蠢到“宁死不屈”“宁折不弯” 去争“面子”。   相反,真正强大的动物一般不需要这种策略。反而是把自己隐藏起来或装做 温顺无能,然后偷偷靠近对手,突然出击,一举获胜。   在中国历史上的政治争斗中,这种例子也很多。   楚汉争霸时,刘邦知道项羽是个爱面子的人,所以在共同攻灭秦王朝后,故 意忽悠项羽说:“富贵不归乡,犹如锦衣夜行。”爱面子的项羽上当受骗,放弃 了战略要地中原地区,率部返回了南方楚地,导致在决战中处于劣势,最终因 “面子”丢了江山,送了性命。   清末年间,洋人觊觎中国,满人技不如人,但死要“面子”,非要洋人行下 跪礼才准通商。结果助推了外交军事危机。最后皇宫被占,圆明园被毁。   三国时期,曹操就是个不要虚“面子”的聪明人。他早就实权在握,掌控朝 政,但就是不称帝,不搞那个“面子”工程。当孙权劝他称帝时,他一眼看穿了 其忽悠目的,说自己绝不“图虚名招实祸”。由此可见“面子”文化性命攸关。   我的结论是,“面子”文化是“里子”缺失的不自信文化。适当讲讲也可以, 但“里子”更重要。如果过度要“面子”,反而会损害“里子”,带来祸患。 ◆            “情商”与“三养”                ·心蛛·   在孩子的教育中,有不少家长在苦求良方,以期能够提高孩子的“情商”。 可是,情商是个筐,啥都往里装。之所以这么说,因为在日常谈话中,我往往要 费很大力气才能理解对方说的“情商”是什么。   在电商京东及亚马逊分别搜了“情商”。亚马逊返回的商品超过5千种。京 东更甚,超过22万种。绝大部分是书籍。简单浏览了部分商品介绍,他们说的 “情商”大致是这样的意思:   1) 情商就是会说话,说话让人舒服,即所谓“说话的温度决定了人生的高 度”。   2) 情商就是会沟通,懂交际,能办事,在职场中如鱼得水。   3) 情商是一系列情绪控制与处理的综合能力。   会说话是交际能力强的体现之一,所以,上述的含义①相当于含义②的一部 分。由此看来,中文里的“情商”之义可归纳成两个:   1) “人情之商”,也就是擅长处理人际关系。隐含有“懂事”、有眼力劲、 会处事、懂得人情世故,等等。   2) “情绪之商”,能够识别及控制情绪的能力。   在英文中,“情商”通常叫 Emotional Intelligence (EI) 或 Emotional Quotient (EQ),指的是个体能够识别自己及他人的情绪,并能 够应用识别的情绪信息来指导自己的思考与行为,管理或调整自己的情绪来适应 环境。就这个含义而言,汉语中的“情绪之商”才与之贴近。然而,即便是“情 绪之商”在心理学上也是饱受争议的。因为它存在定义不清、难以量化等缺陷, 对日常的生活实践不具备指导意义。   人际关系当然重要,懂得处理人际关系自然是好事。但有必要非得换个名字, 叫“高情商”吗?懂沟通,会办事,这在某些业务上是能力强的体现,就说这是 具体的业务能力要求好了,有必要非得扯上“情商”吗?其实,若“情商”指代 的是“人情之商”,其含义还有个更贴切的词,即“圆滑”。圆滑是有显学的, 那就是“厚黑学”[1],也没必要来祸害新名词“情商”,对吧?在教育中,如 果家长说“我要培养孩子的圆滑能力”,这听起来有点不舒适,换成“情商”可 能就好听多了。这或许是22万种“情商”商品的流行之故吧。   其实,除了圆滑之术,在“情商”这个筐里的确有一些值得深思的东西:一 个人如何在他人面前表现得令人舒服,如何能够让人际关系自然融洽。这是个大 话题,也是一个教育的大话题,其下有很多值得探讨的东西,不妨简单说说与之 相关的“三养”,即“教养”、“涵养”与“修养”。   教养[2],简言之,“教育培养”,指一个人在受过教育后的表现。有教养, 指一个人的行为表现合乎社会规范。教养主要体现在公众面前,比如,遵守秩序、 礼让、懂得让自己的行为举止适合不同的场合,等等。对青少年来讲,教养是成 长环境的体现,尤其是家庭环境。对中老年来讲,教养则是自我学习能力的体现 了,对于公共规范,您总不能大半辈子还学不会吧?   涵养[3],指一个人对自我行为的控制能力,主要指其反应恰当有度。“涵”, 即包容、含蓄。涵养通常表现在人际交流或个人对事务的反应上。比如,面对他 人的过错能够以恰当的方式提醒,面对提醒与批评能够做到耐心听取,面对他人 的过激反应能够冷静,遭遇失败能够沉着应对,等等。简言之,有涵养,意味着 能够以恰当的态度及方式来面对相关的局面。如果“情商”代表着回归本义的 “情绪之商”,它其实是涵养的一部分。   修养[4],是一个人对自己内在的调整及完善。除了经常的反省与总结,多 读书,多交流,不固执,能改变,及时汲取外界有益的东西,这是修养的主要内 容。修养固然是内在的,也会体现在对事务的观察、分析与反应之上。“日三省 吾身”、“腹有诗书气自华”可谓修养之表观。   教养、涵养及修养,是一种由外而内的递进,合称“三养”。教养关乎尊严, 涵养关乎人际,修养关乎心境。在人际关系上,好的“三养”是能够让大部分人 真正舒服的东西,除非对方是伪君子。“三养”是个人气质[5]的重要构成,固 然不是全部,但也是相当综合的代表了。增强自身的“三养”是处理人际关系的 根本。“三养”的培育是一个大话题,它其实是教育及个人特质的综合结果,比 如知识结构、认知能力、反应能力、良好的习惯,等等。   如果想让孩子受到大多数人的欢迎、人际关系融洽,在教育方面,建议家长 们不妨把含义混乱的“情商”放在一边,多关注一下“三养”。教给孩子的应尽 可能是那些明晰的东西,而不是含混不清的私货。   备注:   [1] 《厚黑学》是民国学者李宗吾的讽刺作品,旨在讽刺世俗虚伪之风,争 议颇多。   [2] 教养, cultivation. 形容词可用 cultivated, 指 having a high level of education and showing good manners.   [3] 涵养, self-control, 即“自我控制”。   [4] 修养, accomplishment 或 self-accomplishment.   [5] 个人气质, personal traits. 【丝露集】∽∽∽∽∽∽∽∽∽∽∽∽∽∽∽∽∽∽∽∽∽∽∽∽∽∽∽∽∽∽ ◆             我的凤凰山               ·黄镇坤·   从地域上来说,一个人是否要归属于哪座山哪条河或哪座湖?我不知道,如 果要的话,那么,我就当归属于凤凰山。   凤凰山?华夏大地,凤凰山数不胜数。我这儿说的凤凰山指的是哪儿的凤凰 山?我这儿所说的凤凰山不在别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她就在我山内的老家, 并突兀地矗立在我老家村子的村头里。   这座山原本不叫凤凰山而叫双髻子山的。自村子诞生之日始,村里人就这么 叫,一代代的人也这么叫。因新村改造,有人觉这名字土里八叽,便更名凤凰山 ——可你还别说,当你站山边某一角度看去时,这座山的身形神态果真有几分凤 凰的神韵哩。   凤凰山可谓是个高大上的名字。然而,在我乡人们的口中,习惯使然吧,时 至今日,更多的人仍是把这座山叫双髻子山的。   与时俱进,在这儿我权且就称这座山为凤凰山吧。   拔地通天、巍然挺立于家乡村子村头的凤凰山海拔有多高,没记载。但毫无 疑问,此山不但是村子里最高的一座山,在周围十里八村的范围内,她也是一座 最高的山。无论站山前或山后,你都得仰视了。无论你打从哪个角度去仰视,你 都要感觉她的高峻突兀,感觉她的气势磅礴。   从正面看,凤凰山是一片茂密的原始森林——风水林;从背后看,凤凰山是 一爿长着不少伟岸挺拔的松树的陡峭崖壁;从侧面看,凤凰山又是一脉摄魂夺魄 的蔚然神秀。但不管怎么说,凤凰山矗立在那儿,她就是一座地标式的山峰了。 外头的人要到村上来,循山峰的方向就能找到目的地;村里走失的孩子,循山峰 的方向就能走回村上走回自己的家。   凤凰山下的这个村子就叫黄地村。村子不大人口不众,但很精致,也很有型 ——除了村头耸立的凤凰山外,村子其余三面都有浅浅的山岗围囿着,村子就坐 落在四面环山的小盆地里,而村头翘楚似的凤凰山又恰似桅杆,整一个村子俨然 就像一艘小船了。外头的人乍到村里来,见村子的地形地貌,无不啧啧称赞一番: 好一个黄地村!   黄地村全村共有600口人左右,都姓黄。时代变迁,和其它大多的乡村一样, 凋敝萎缩,山村呈病态之状。年轻的人多向往山外的世界。因此,走起路来能带 起风的青壮年大多都进了城务工甚至移居城里,村上常住的人口不足200人,且 大多都只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但无论如何,凤凰山都像一杆桅杆或一面旗帜一 样,肃穆地矗立在那儿,拥一颗恬静的心,静观世事变迁,静观沧海桑田。   世人喜欢牵强附会,因此,凡叫凤凰山的大多都有类似“有凤来仪”的传说 和典故,可老家村头的凤凰山没有。我常想:村子的开基始祖为什么会到这山高 皇帝远的地方开基立业,跟这座山有关系了。这座山一定有不可言说的魅力,这 魅力便牵绊了开基始祖迁徙辗转的脚步,让他停了下来,并卜宅于兹,开基创业。 从此,这座矗立于村头的凤凰山就像一座守护神一样,守护着村子,守护着村里 一代代的黄姓子孙。   可尽管如此,对于大多数的人来说,凤凰山是默默无闻的,就如我大多的乡 人一样。然而,因凤凰山高峻的缘故吧,一年四季,晨昏早晚,村里的人,四邻 八村的人,有意无意中,时不时都会抬了头去望望她。   我人生第一次抬头去仰望这座山是什么时候,我已不记得了。但我知道,在 我成长的过程中,我曾无数次用肉眼,用心灵去仰望去抚摸过她。在春夏,在秋 冬;在清早,在傍晚;在晴天,在雨夜……在不同的季节不同的时间仰望凤凰山, 凤凰山都会给我不同的感受,不同的启发。   人无不好其高、骛其险、贪其奇、慕其雄,这是人的天性尤是青少年的天性 了。因此,当我在村上读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始,我就借采菌子或捡栗子或游玩 的机会,和小伙伴们曾几次登临过此山的山顶。尤其是第一次登上山顶的情景, 印象极深,那种豁然开朗,那种天高地阔,那种登临绝顶,一览众山下的心旷神 怡,至今都忘不了。   除了山顶的风光,说实在话,村头的凤凰山并不能给你多少探幽猎奇的奇趣 了:她没有奇水,没有奇峰,没有奇崖,没有奇树,没有珍禽,没有异兽,即便 奇花异草似乎也没有。可因凤凰山相对的高峻,在十里八村的范围内,她就让人 瞩目了。况且,一座普通的山该有的,她都有。当然,最不缺的还是水源,尽管 是涓涓细流,但也常年不断,但也洁净清澈,且如琼浆玉液的一般——这可是村 里人最需要最不可或缺的宝物呀。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美无言,大爱无疆。其实,凤凰山馈赠给村里人的, 除了琼浆玉液般的水源,更多的是无形的东西了,那才是无价之宝。   无论我走多远,无论我在哪儿,思乡了,我都会想起矗立于老家村头的凤凰 山,想起山里的流泉清新的空气;想起山里的菌子,栗子;想起各种的鸟鸣各种 的虫唱;想起各种的野花各种的野果以及无论白昼黑夜,无论清晨黄昏,无论晴 天雨天时飘过山顶上的闲云,缭绕在凤凰山上的雾霭岚光,沐于凤凰山瑞彩似的 阳光和沐于凤凰山祥云似的霞光……这些都寄托着我的别绪乡思和乡愁。   对于凤凰山下的黄地村来说,凤凰山是一座神山,一尊守护神,她日夜守望 着村子,日夜护佑着村子里的每一个人;可在我心中,凤凰山是一座美丽的山, 一座既有如水一般轻柔缠绵的母爱又有如盘石一般深沉伟岸的父爱的山,一座不 可取代的山。   如果得用一座山来界定身份的话,无论我走多远,无论我在哪儿,毫无疑问, 我永远都归属于凤凰山了。 ◆               春天的诗                 ·沈革·   整个冬天,我没有写一首诗   虽然,诗的小鸟也会闪现一下   她们美丽的羽毛   但我没有去捕捉她们   而是无动于衷   因为天太冷了,整个冬天   除了上班干活,下班吃饭   我基本上就是把手插在棉袄的袖子里   无动于衷,冷暖自知   直到一个星期天的早晨   你从南方来到鄂西   告诉我说,春姑娘来了   真的,我们来到了郊外   来到山野,感到风已不冷   真的,春姑娘又悄然回来了   我写下了春天的第一首诗   然而,春天的脚步是多么的迟疑   徘徊,甚至倒退,倒春寒   仿佛又回到了深冬,一夜之间   天气猝变,风云不测,最后的冷   又把我们逼回到冬天   我们没有经受住最后的考验   我们的爱冻僵在最后的寒风中   就在春天必将到来的前夜   你走了,又回到了南方打工   一首春天的诗,恍如隔世   春天终于来了,   但已是清明时节的暮春了   已是一场病后,劫后余生   我重又来到我们曾经来过的地方   一个人走在山间的小路上   卑微的蒲公英重又开满了山坳   我惊讶她们金黄色的笑脸   惊讶她们精美巧妙的花絮   蹲下身来,我情不自禁   吹散了满坡的蒲公英   吹绿了满山亮丽的春色   我知道,岁岁花似人不同   年年春回人不归   且让我静,让我醉   让我写一首春天的诗 ◆               紫藤花开                 ·彭立武·   露台上的紫藤开花了,垂下大串大串的花瓣;露台上的紫藤结果实了,鼓起 饱满的豆荚,告诉人,里面有壮实的种子。   冬日的严寒将果实凋零,落于地面的瓷砖上。我剥开来放掌心上看,是颗很 大的种子,黑红色。若任它在瓷砖上烂掉,也太可惜了。一时的不忍使我俯身拾 起它们,剥壳后去掉几颗瘪瘪未发育好的,剩下二十多颗装入玻璃瓶中。   将瓶子置于书架上,想,等哪天有空,找个地方把它们种下去。   “你一个人去,还是不太好。”妻说。   “没什么的。”我说。   “我明天还是陪你吧。”   “不用,医院的所有流程我都熟悉,自己可以应付的。”   肿瘤医院大门口长年有一个恐怖的怪物坐在地上乞讨。那男人似乎整个头皮 连着半边脸都被毁去了。如果脸上那些还算是五官的话,他五官已不成样子。半 赤的上身有些伤口,总让人怀疑暗处有什么黑势力在胁迫他,逼他乞讨。地上摆 着话筒音箱,摊着一张巨大的求援血书。以他的残疾程度,似乎不太可能做得如 此专业的。他面无表情地唱歌,一坐就是大半天,路人不时丢些钱。多年前我第 一次看到这怪物时,也曾生出施舍的冲动,但又想,我的施舍,是因为同情?还 是祈望好人有好报呢?于是察觉到这施舍是做给老天看的,察觉到了自己的怯懦 可笑。且不说举头三尺没有神灵,即使有,这神灵不是早抛弃了我么?它既已施 下绝症,又怎会因我这一点点钱的善行而改变主意呢?我于是不施舍。   “不要插队!”   “到后面排队去。”窗口内的收费员对插队的男人挥手。   “怎么?我排了队的!”插队男人在吼:“你快点给我办了就是!”   “他没有排队!”   “他是插队的,不要给他办……”   “你问问你后面的人同意不?”收费员不予办理。   “快点,你办不办?!”   收费员嘴巴动了动,又闭上嘴,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你妈的X,你不得好死!”   大医院里的排队,是足以让人望而生畏的。交完费乘电梯又得排队。电梯门 前堵得只剩下一条窄缝,要出来的人皱着眉,鄙视着急于进去的人。急于进去的 人暂时忘记了先下后上的道理,有的试着往里面挤。   在保安的干预下,电梯门终于关上了,十多人在小小的空间内吐吸着烟臭味、 药水味、饭菜味,有人在骂:“妈的,这排队那排队,到处排队,妈的!到处收 钱……”   “七层到了,Floor seven。”从电梯出来,下一步我准备与医生聊一聊, 了解自己病情的进展,以及治疗方案。生活虽如此无趣,但还是想尽量多活几天 的。   “宋医生。”我站在医生后面叫他时,他正被几个人围着,捏着一张CT片。   “药开好了,三十一床。”宋医生回头望我一望,用眼神指了指外面,示意 我去病房打针就可以了。   今天是周一,宋医生手上有十三个病人,已被家属、病人缠了好半天。他本 是个有耐心的人,但年月日已耗尽了他所有的好脾气。到现今,无论是立马就要 死的还是尚能活个一两年的病号,都引不起他的怜悯,多说半句安慰的话。这并 不是因为评上了教授,摆架子。   “小彭……”出了办公室门,病友李爹向我打招呼。   “李爹。”   “怎么一个人,你爱人呢?”   “上班,没让她来,家里总得有个赚钱的。”   “那是那是。走,去我病房坐坐。”   这老头与我患同一种癌症,同样转移到了肝和肺,正准备做肺部射频消融手 术。他得知我有过几次这种手术的经历,想了解一下我手术的效果。病友之间, 常常会有这种交流。   射频消融是种有点吓人的手术。用一根鼠标线粗细的长针,从体表刺入肝或 肺,高温处理癌变组织。几十分钟的手术,过程由B超引导,似乎只用一点吗啡 之类的较浅麻醉。   我有过几次肝部的射频手术,肺部却没做过。我想,既然医生建议做,应该 问题不大吧。于是说不必担心,安慰了他几句。我比这老头年轻,接受新东西快 一些,常为老病号进行一些解释。上次教了他用手机挂号,老头对我还是比较信 任的。   病房里一个探视者正在宣扬基督教。说话的声音较大,似乎是有意地讲给整 个病房的人听。说了一气,居然过来给我发资料。我笑笑冲他摆了摆手。这种人, 其实与溜进病房发中药报纸的人并无区别。见我拒绝,他也笑笑,很有修养的样 子。   从李爹病房出来,我在自己的三十一号床上躺下。   化疗是目前最常用的癌症治疗方法,一般是打两天左右的吊针。因为针打得 太多,我两手的血管有些萎缩,已没什么弹性了。   新来的护士拿着我的手看了又看,找不到一个有把握的下针处。我还不知道 她的姓名,于是低头去留意她的工号牌,可字很细,她又动来动去的,总也看不 清,索性不去看了,说:   “是不是血管很难找?”   “嗯,好像……”因为窘,她有些脸红了。   “不要紧,你放心打。”   她歉意地笑,手略有些抖。   “放心打,没打好重来就是。”   在我的鼓励下,她试着打了两个地方,都没成功,虽然我装作不痛的样子, 她到底不好意思再扎我了,细声地说:“我去叫人来。”不一会,罗护士走入病 房,对我笑了笑。作为这病室里资历最久的病人,我熟悉大多数护士的名字和笑 脸,并能区分出她们下针的细微差别。罗护士是其中很好看的一位,她腕上戴着 黑色小环。一边打针,一边告诉我:这小环不是手表,是计步器,老公给她买的。   “每天上班要走多少步?”   “一万多吧。”打好针,调一调点滴速度,端起盘子轻盈地出去了。   病室有十来位蜜蜂般穿梭的护士女子,脚步轻快,下针也轻快,如虫子在手 上叮一小口般,针进去了,胶带一贴,滴答滴答地给人化疗。   邻床乡下老者来了两个探视的亲属,坐于床尾说着千篇一律的安慰话。   “这种病,主要是心态要好。”   “你晓得那个七老倌吧,这么多年了,烟照样抽,酒照样喝,活得蛮好。”   “你信我的,早点出院回去,化疗、介入都不要做,吃中药,我保证……”   化疗起初并不难受。因为抗过敏药的嗜睡作用,头越来越沉。痛楚在沉沉欲 睡之际来临。我咬住牙,尽量不使自己发出呻吟,但邻床探视的人还是看到了, 停下了嘴里的胡说八道,静静地望着。   意识渐渐模糊,心内越发不安,呼吸也困难了,周围的空气不太够,我实在 坚持不住,伸手去摸床头的呼叫器。   “怎么?”似乎是护士来了,我看不太清。   “我喘不过气来……”   护士迅速地关掉点滴,并出去拿了东西进来,应该是急救的药。   “休克了?”护士长也过来了。   “没,不过……”   若说工作忙,没有忙过这些护士的了。五十多个床不停地呼叫,配药、打针、 换药、拨针,真没片刻的停歇。这些可敬的女子给予了苦苦折磨中的痛者以温言 和药物的抚慰。   缓过神时,护士已叫来了医生,医生说:“这药你用久了,副作用也越来越 大,看来以后不能再用这个药了。”   “要不要再试试?”我想再坚持一下。   “不能试,风险太大。你若休克了,抢救起来很麻烦……”   不能继续使用这种药,意味着少了一种治疗办法,死神离我更近了。   “没进展的话,先维持治疗,不要急,下一步还有贝伐。”他如此安慰我。 这是一些略为专业的话,意思是用旧治疗方案拖一拖,若严重了再用“贝伐”这 种药。   “下次,你最好还是叫一个家人来陪同。”   护士和医生走后,邻床的探视者也离开了,我问乡下老者:   “刚才这两个探视的是你什么人?”   “一个是儿子,一个是女婿。”   “不要信他们的,你相信医生,医生要怎么治,你就怎么治。”   我的癌症五年前就已是末期,周围的人包括很多医生都认为我在两三年前就 应该推进火葬场的焚化炉了。我结识过很多再没见过的病友,这些可怜的人在神 灵的庇护下,在中医的调理下,埋入了土里,坟头的草青了又黄。   这老者才六十出头,他的癌症还远未到末期。治一治的话,尚能好吃好睡地 活不少日子,也并不需要很多钱。只不过,我的话他未必会听。   一女人进入病房,肩上挎着个大袋子,迅速地在每张床上丢下一份报纸。看 也不用看,我知道一定是神医神药的宣传单。踢了踢那张报纸,说:“别给我, 拿开。”她侧头望我一眼,出去了,报纸从床上滑落到地面。搞卫生的女工将地 上的报纸捡到垃圾桶内,我歉意地冲她笑了下。病房的卫生搞得十分干净,看不 到一只苍蝇。我敬重这些勤劳的工作者,虽然她们扫不去苍蝇般讨厌的人。   在重力作用下,药水一滴滴进入我的静脉。我胡思乱想,这些发报纸的女人 不过是为了赚一点点工钱而已,并无恶意。可恶的应是那些印报纸、指使发报纸 的人。又继续想,神药也不是那些印报纸的人做的,神医也不是那些人,只有在 幕后造神药、编神话的才是真正的恶人吧。似乎是这道理。   从医院出来拿车要过一条宽阔的马路,斑马线上过马路的人络绎不绝。在城 市其它地方横过斑马线,汽车司机们一般是没什么耐心的,总要慢慢地逼迫行人, 但在这肿瘤医院门口就不同了,大部分的公交车、小车都会自觉地等待行人。这 心理,既是害怕碰瓷,也是同情。   停车场边有一家药店,店名叫“益X堂”,营业员中不乏深谙调理之道的大 师,指着我买的药,告诫说,这种西药的说明书有一米长呢!你也敢用?我买了 药出来想,她一定是认为:说明书越长越仔细就越不安全吧。   停车场的老史知道我是医院的病人,向来颇为照顾。“算了算了,老熟人了 收什么钱!”他推开我手里的十元钞票,指着一块“中科灵芝”的红字招牌,说: “这个不要信,来,我给你介绍一个老中医……”老史是个热心人,我知道他是 诚心想帮我,也不反驳,只是笑。他又发表自己的见解,说:“西医治表,中医 治的才是本,但谁都不信。没办法,信中医的人越来越少了……”   从桐梓坡路上潇湘路,有两条右拐车道。我所在的道车多,而另一条道车少。 于是去看后视镜,见右后方没车,打方向盘迅速将车转了过去。前方不远处突然 冒出一交警的大盖帽来,透过前挡玻璃与我目光相接。他走过来笑一笑:   “这里是实线,没看见吗?”放下车窗,他说。   只好靠边停车,背时的我左翻右翻,发现没带驾照。这下好,变道加不带驾 照,最起码两条违章。年轻的交警拿着我的身份证,在一个小机器上输入了号码, 又对着证件照片看我的脸,疑问:   “你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不太像……”   化疗和靶向药的副作用使我脱了头发后,又多了些汗毛,还长了些青春痘样 的皮疹,因此怪模怪样的,与照片上的样子差别不小。   “这是化疗……药物的副作用。”我只好含含糊糊地解释。   “化疗?”交警有些吃惊,望了望我手背上的白胶布,说:“没带驾照这条 就免了算了。只记你违章变道这条,请注意好好休息。”   潇湘路沿着江流,一边是河,一边是山,河风漫漫地吹着山野的寒雾。   车过了猴子石大桥。手机响了,是病友谭姐的电话,说了两句,她哽咽起来。   “小彭,我活不了多久了。”   她告诉我,她的CEA指标早过了一千,又有腹水,痛得几乎不能下床了。医 生建议回家试试中药。她听说过PD-1,想试一试,但医生并不推荐。因为费 用太高,恐她人财两空。   她询问我的看法,我犹豫了。患癌后丈夫已与她离婚,因为担心传染给家人。 她一人独居,可依靠的只有一个开普通车的女儿。因为女儿自己也刚当了母亲, 并不能来照顾她。她大约有一套房,积蓄不多。如果要用PD-1的话,肯定钱不够。 我平时都劝她积极治疗,但现在却不敢替她作如此大的决定。她也不想把钱全用 光。还想留一些给女儿,于手机的另一端无奈地诉说。   挂了电话,天有些暗了。我一边开车,一边想着这些人这些事。似乎遍地全 是善良的好人,又遍地全是善良的恶人。我感到我所以为藏着的恶人并不存在, 我为自己的善恶不分而感到沮丧。五六点钟的环线上车行缓慢,我一脚油门一脚 刹车地走着,接近新中路口,车流彻底停了下来,看不到一丝能动的迹象。又想, 就好像区分癌细胞和正常细胞一样,终究还是要分清的。   出了院,没两日天晴了,和煦的阳光想要温暖城市的每一角落。妻温柔地望 着我,说:“今天好点了吗?出去走走?”她目光中有种安静,使人舒适。   “也好,去找个地方把紫藤种子种下,以后我不在了……”   “不许你说丧气话,我要你好好的。”   温温的发丝埋在我胸口。我们依偎着,但,还有多少日子呢?   我们沿着熟悉的街区散步。周日的午后,人并不多。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 慢慢地走。左边口袋里握着妻的手,右边口袋里握着小玻璃瓶种子。前方正挖一 片荒坡,告示牌说明此处将建成一个公园。我们抬步上坡,行出三五十米,妻说:   “就种在这里,好吗?”   “不好。”我摇头。这些地方还未施工完,说不定今天种下去,明天就被推 掉了。   土坡之旁有一片别墅区,一人多高的栏杆围墙将小区和土坡隔开。围墙下不 会再有大的施工,紫藤长出来时又能爬上栏杆,应该是个合适的地方。我蹲下去 挖开泥土,种下了四五颗种子,一边想,若干年后,它们生根发芽,长大了,也 许会有这样的情形——   “看,那不是紫藤么?”   “咦,谁种的?成一道墙了。”   “是啊,好美的花。” ◆            我的艰难求学路                ·张先秀·   1949年秋冬交替之际,我和父亲在油菜田里忙碌,松土,除草。突然有个瘦 弱男人从我们身后跑过来。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边跑边喊:“老人家,政府办 学堂啦,明天就开始报名了。三天后,就上课了。你快把小女儿送去读书吧!”   父亲抬头望了一眼这个瘦弱男人,继续松土。他摆了摆手:“女孩子读什么 书,我儿子读了书都没有什么用。结了婚,生了孩子,一场痢疾就送了命。儿子 的福我都没享到,女儿的的福我能享到?我不送她读书。”   那年我已经11岁。这个瘦弱男人就是乡里的保丁(新政权刚成立时还是称他 们为保丁)。他在挨家挨户动员小孩上学。   保丁劝父亲:“还是把女儿送去读书吧!这是机会啊,不要耽误了女儿的前 程。你把女儿送学校也能养你老。”   父亲说:“难为你了,走好!”   保丁走了。我看了看父亲,他正在用衣袖擦眼泪。我猜他一定是想起我哥哥 了。我本来还想试试求父亲,看他是否能够改变主意,让我报名上学。看父亲现 在这个样子,我只好放弃了。   田野很静,只有锄头挖土的声音。   太阳下山了,天地之间一下子充满了阴影。父亲一脸悲伤,这种悲伤也传染 了我。   母亲在家,正在把饭菜摆在桌子上。母亲望了望父亲,好像感觉到气氛不对。 我们三个人都低着头吃饭,谁都没有说话。吃完饭母亲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说 “保丁说有新学堂招生,请大大送我去上学。”母亲回头又去问父亲,父亲一言 不发。   过了两天,保丁又上门了。他趁我父母在场,又一次劝说:“送女儿上学有 好处啊。”   我父母默默无声。保丁看没有效果,只好告辞。我父母倒是很客气地送保丁 出门:“有劳你大老远跑来一趟,对不起啊。”保丁一回头,说:“别送我了, 还是把女儿送去上学吧。”   父母不愿意送我上学,还有个重要的原因:我是家里的放牛娃。那条牛是三 家人合伙养的,到了我家的时候,放牛的任务就交给我了。我八岁开始放牛,吃 了许多苦,经历了许多危险,也得到许多锻炼,取得了不少宝贵的经验。   刚开始大人要我去放牛,我其实是很兴奋,很好奇的。但是到了牛面前,看 见一个庞然大物,腿很粗,角很弯很硬,牛眼大似铃铛,还是感到很害怕的。害 怕也没有用。放牛娃,必须牵着牛去找草吃。   河边上有一片河滩地,雨季就被淹没,没有办法种庄稼,却是野草茂盛生长 的地方。河滩地上村里的放牛娃聚集在一起放牛,彼此之间也互相帮忙。我这个 放牛新手就在那里学放牛。   牛面对一个陌生人,其实是很有抵触情绪的。那牛不听话,常常用角挑人, 用后腿踢人,用尾巴打人,牛劲很大,人如果不会躲闪就有可能受伤。   放牛时间长了,牛意识到他和我的亲密关系,温顺了许多。牛懂一点人语, 我说“搭角”,他马上会低下头,让幼小的我踩着角爬到牛背上。很顺从地让我 骑在牛背上。后来我胆子越来越大,居然敢在牛行走的时候站在牛背上。   我的二姐和小妹,当时送给还没有生育的家庭当女儿养(其实是童养媳), 一个叫来弟,一个叫代弟,在弟没有来之前很有些娇生惯养。有时回亲生父母家, 看见我站在牛背上的样子,万分羡慕,也想骑牛,可一到牛的跟前就退缩了。   虽然我和牛混熟了,会放牛了,但是啊但是,牛毕竟是个畜生,所以危险无 处不在。   牛和牛突然打架了,骑在牛背上非常危险,会被牛愤怒地甩下来。   牛过河的时候,会顺便洗个澡,这时骑在牛背上会被牛甩到河水里。   我8岁时放的是公牛,他遇见母牛会低吼,会猛跑,非常吓人。我一直害怕 公牛发脾气猛跑。   猛跑的牛是放牛娃的灾星,经常有放牛娃被摔得头破血流。   我有两次死里逃生的经历。   我曾经被甩到河水里一次。那是一个夏天,牛过河的时候。我那时小啊,没 有经验啊,不知道牛会在河里翻身。结果牛翻身后我掉到河里,两条腿都被牛肚 子压住,头在水下,我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这时候,一个会游泳的男孩下水把 牛牵开,我才捡了一条命。   另一次死里逃生的事情,发生在一个小山坡上。当时我骑在牛背上,把绳子 紧紧抓在手里,就怕牛下山坡,因为山坡下就是一个大水塘。我一个小女孩不会 游泳啊,掉下去肯定没命。偏偏这时候,牛狂奔起来,我吓得大声喊叫。可周围 没有人啊,牛在离大水塘不远处停下来。可是我被甩到牛角上了,右耳朵砸到牛 角,如果这时牛抬头,我就会滚到大水塘里。   我右耳听力不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牛角顶伤了。   两次死里逃生的经历对我震动很大。从此我不太敢站在牛背上或者躺牛背上 睡觉了。   放牛娃大部分时候都是睡眠不足的,因为天还没有亮就被大人叫醒,半睡半 醒摸到牛圈,把牛牵出来,就爬上牛背,不管牛怎么走,就在牛背上睡着了。往 往一会儿功夫,就被蚊子、蠓虫子咬醒,两手抓头,痒死人。过一会儿,牛也被 蚊子、蠓虫子咬了,牛会用尾巴打,又会打到放牛娃。   我是为自己家放牛。那些为别人家放牛的放牛娃比我要苦得多。为自己家放 牛,牛没有吃饱很少挨打;为别人家放牛的放牛娃,牛没有吃饱,挨打则是家常 便饭。   牛耕田时放牛娃都要去割牛草,为别人家放牛的放牛娃,草少了也会挨打。   我放的牛大部分是公牛。不管是公牛母牛,放牛娃养了几年牛都会对牛产生 深厚的感情。牛和狗差不多,通人性啊。   我放的牛老了的时候,结局都是被卖了。当牛贩子来村里看牛、牵牛的时候, 放牛娃们都在旁边看,放牛娃们都和自己养的牛难舍难分,牛知道自己要走了, 也会流泪,放牛娃会哭起来。我曾经在父亲卖牛时恳求父亲不要卖,留着这牛, 父亲说这牛老了,不能干活了。我大哭,拉着牛绳子不放,我哭的时候牛也流泪, 想起来真是心酸啊。   据说这些老牛会被赶进一条窄巷子,牛进了巷子,头就会被一刀砍下来。   有些富裕的人家会把老牛养起来,等牛死了,安葬之。   我写这些文字时一直在流泪。为那些我曾经养过的牛,也为我从八岁就开始 的放牛生涯。   父母不愿意送我上学,我要想个办法啊。   马上就要开学了,报不上名,我就在门外听听课!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我 想了这个办法。我主意已定。   天还没亮,鸡还没叫,我起了个大早,把牛牵出来,到塘边喝了一点水,就 拉着它去了北山头方向。那里的学堂设在夏家祠堂里,原来是私学,新学堂会不 会也在那里?我要去看看。   牛一路吃草。北山头那地方有块草地,我把牛栓在草地上的一棵树上。我向 着祠堂走去,看见墙上贴了一张有许多字的纸,我估计新学堂就在这里。再看看, 里面没有人。既然保丁说了三天后就上课,我明天下午再来看看。   第二天上午我放过牛后,中午我吃了饭,我又把牛牵出去放,让牛吃饱,我 可以安心听课啊。   我那时放的是老牛,很听话,我到了草地,又把牛栓在草地上的一棵大树上。 我仔细听了一下,祠堂里面有人说话,看来是开学了。我向着祠堂走去,到了祠 堂门口,看见一个老人,三四个小孩。老人应该就是老师了,我靠在墙边,让老 师看不到我,怕老师赶我走。我斜着身体偷偷看学堂里面。   这时候,老师喊了一声:“来吧,进来吧。”我有点怕,没有动。老师又喊 了一声:“来吧,进来吧。”老师从教室走到门外,大声问我:“你是报名来上 学的吗?”我不敢说话,老师懂了,就问我:“你想读书,不敢进来是吧?”我 点点头。老师立即拉我进去,我说外面还有我放的牛。老师说:“牛跑不掉。”   我就这样进了学堂。   学生陆陆续续走进了教室,老师说:“大家坐好。”   旧桌子是向政府借的,凳子是各家各户自己家带来的,有长凳有短凳,大部 分是长凳。我没有带凳,老师安排我坐在同学家的凳上,和一个名叫芳芳的同学 两个人坐一起。芳芳说:“这凳子是我妈妈送来的哎。”我不好意思坐,站了起 来。芳芳又说:“不要紧的,你坐吧。”   老师说:“你先坐下,政府很快会送来新桌椅。”   大家坐好了。老师说:“今天第一天开课,我们谈一点学习规矩和要求。”   谈完规矩和要求,老师又说:“由于一年级课本没有到,我们就学单字。每 天教一个字,上午学认,下午学写。三天后就有课本了。我们是复式班,三个班 轮流上课,只有一个老师。第二、三班是读过私学的,你们暂时没有新课本,就 复习以前的课本。今天上午有同学没有来,我重新教一遍。”   一块靠在墙上淡黄色的木板上,写了一个很大的“我”。老师一指,学过的 同学齐声喊“我”。   老师对我说,你听到了吧,这是“我”。我等下问你认和写。   老师说:“明天要提问,认不出来的,头顶一块砖。写不出来的不顶。”   我看看,写写,都会了,我按照老师的要求,举起手要求发言。   我说:“我还要去放牛。”   老师走到门外看了看,确认外面有牛。回来对我说:“现在还不正式,等正 式了,是不能提前走的。你今天第一次来,提前走吧。”   我走出教室。太阳还挂在西边,我看牛没有吃饱又牵着牛到有草的田埂上吃 草,牛一直吃到太阳下山。牛已经吃到大半饱了,我赶紧回家。   这个下午,是我新生命的开始。在那个简陋的教室里,我开始了全新的有价 值的生命,这生命的意义在于,文字和知识给了我翅膀,我可以展翅高飞了。   我牵着牛回家,一路上观察着,我怕被父亲发现了我自作主张上学的事情。   我胆战心惊回到家,又给牛喂了点水,喂了稻草。我出了牛圈,看见家里已 经准备吃晚饭了。我安静坐下来,不敢抬头,接过大姐递来的一碗饭就吃起来。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这一天上午,父亲用牛时间比以前长,我在边上干着急, 希望父亲早点把牛交给我,我让牛早点吃饱,就可以安心上学了。我正想着呢, 父亲喊我:“三丫头,把牛牵去吃草去。”我喜出望外,立即把牛牵到草最多的 山上吃嫩草。牛饿了吃草特别快,好像也着急,很快就有大半饱了。我就牵着牛 去上学。   我和昨天一样,又把牛栓在一棵树上。我跨进教室门,老师问我:“你是男 孩还是女孩?”   我脸有点发烧:“我是女孩。”   老师说:“女孩怎么剃了个光头?”   我不好意思说。老师又问。我只好讲实话:“我是放牛娃,经常淋雨,头上 长了虱子。”   同学们一阵低声笑。   老师说:“是啊,虱子一见凉水就发生。”   接着老师又问:“你叫什么名字?”“三丫头。”老师说:“这名字不好。”   老师为我取了个名字,叫张三美。   很长一段时间,大家喊我张三美。   老师开始复习“我”这个字。大家都会认。然后,老师让大家来在黄板上写。 没有人去写。老师让会写的举手。我举手,用粉笔在黄板上写了“我”。老师很 高兴。   接着老师又写了个字:“你”。同学们开始学习“你”字的认和写。   开学三天,一天一个字,我学会了“我,你,他。”这三个字的认和写。   “他”字比较难写,我那天学了很长时间才学会。上午父亲用牛,我下午放 牛加上学,牛在教室外面狂叫。我不敢要求提前走。一直到夕阳西下,我才牵着 饿着肚子的牛回家。   我远远地看见父亲站在稻场上望着我,我很紧张。父亲是种田高手,牛没有 吃饱是瞒不过去的。到了家门口,父亲走过来问:“牛吃饱了吗?”父亲一摸牛, “牛没有吃饱。你晚上也不要吃饭了。牛没有吃饱,你难受不难受?”   父亲越说越生气:“一下午放牛,牛没有吃饱,你到哪里去了?你到哪里去 了?”   父亲从大扫帚里抽出一根竹条狠狠打我,越打越狠。开始还可以忍受,后来 痛得吃不消,我大哭起来。   父亲边打边说:“说!你不说,我要去拿板子了!”   母亲和姐姐拉住父亲,不让他拿板子打我。   父亲在那里喘气,母亲轻声问我去哪里了。   我说:“我带着牛一起去上学念书了。”   父亲操起竹条又打:“念书,你哥哥我们给他念书,念到人都没有了,你一 个女孩子,念什么书!”我哭成了泪人。   父亲看我哭得太伤心,心软了。   父亲问:“你上学,牛怎么办?”“栓在树上。”   父亲问:“你上学,学会了几个字?”   父亲又说:“我会写三个字,你要是认出来,我让你去上学。”   父亲在地上用竹条写了三个字。父亲说:“你能认出这三个字,我就让你念 书。”我抹去眼泪一看,心里乐开了花。原来地上写着的三个字是:“你、我、 他。”这三个字正好是这几天学过的啊。这是天意啊。   听到我从容不迫把这三个字念出来,父亲有些惊讶:“三天认三个字,一个 月三十个字,一年三百六十五个字,不错嘛。行,你去念书吧!”   父亲又让我写这三个字,看我熟练地写了出来,父亲脸上有了笑容。   父亲说:“你有念书的福,你就好好念书吧。你放牛早上起来早一点,把牛 放饱,吃过早饭就去上学。中午回来吃饭,再把牛拉出去吃草,吃到牛半饱,把 牛放牛圈里,放点水,再放点山芋叶子。下午放学尽量早点到家,把牛再拉出去, 放到喊你回来吃晚饭。就这样,你愿意吃苦,边放牛边读书,我们不反对。你愿 意吗?”我大声喊:“我愿意!”   母亲和姐姐的脸上都露出快乐的表情。她们欢天喜地去厨房拿饭和菜,大家 聚在一起吃晚饭,这顿晚饭吃了很长时间。此情此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啊。   我在北山头小学读了三年书,有五位老师教过我。第一位老师是刘老师,就 是开学三天教会我写三个字的老师,他是开蒙老师。他原来是私学教师,一个人 教三个班游刃有余,安排得井井有条,同学们都喜欢他。可惜,他只教了一年, 就被政府安排了其他工作。   第二个老师是一位高个子的山东人,这个老师性格十分温和,对学生很关心, 组织教学很有办法,水平很高,教我们小学生明显是大材小用了。可惜他半年未 到又不教我们了。传说是因为曾经在国民党政府里任过职不让他当老师了。具体 情况我们小学生也不清楚。接下来是一个来自郎溪定埠镇的吕老师,他对同学客 客气气,喜欢开玩笑,同学们非常喜欢他,喜欢听他讲课,讲故事。吕老师还经 常走访学生家庭了解学生情况。由于吕老师教学效果好,水平高,后来被一所中 学要去当老师了。   接下来教我的是陈老师。他看来是准备在这个破祠堂里当一辈子老师了,因 为只有这个老师把老婆和儿子都接到这里了,把家安在这里了。   陈老师的文化水平、为人处世的态度,都对我们学生产生了深刻影响。学生 们视他为人生楷模,可是他教学时间更短,三个月不到就走了。据说是因为他家 属于地主家庭,不让他教了。他走的那天,许多同学哭了,我哭得很伤心。   陈老师和我父亲关系很好,他走之前,送了两幅对联和一幅他画的中堂给我 父亲。宣纸上面画的是包公,我家年年过年把这画挂在堂屋正中间。   北山头小学读了三年书,我的学习成绩很好,三年不到我已经可以帮人家写 信了。当然,是写一些语意比较简单的信。   父亲为了培养我,锻炼我,在我二年级的时候,这个只会写三个字的老农, 居然杜撰了一个对联让我写。父亲没有念过书,但是记忆力强,农闲的时候喜欢 去听人“说书”,也跑过不少地方,也算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吧。   我们家正对的山上有个庙,父亲的对联与庙有关。上一句是“门对三村青竹 佛”,下一句是“忍搬五次安身家”。我家搬了五次家,吃了许多苦。我毛笔字 写得不好看,可是还是把这对联写出来贴在门上,一家人喜气洋洋过年。   北山头小学三年读完,我去郎溪东夏区小学上高小。离家九里,早出晚归。 早晨仍然是要把牛放饱,吃过早饭去上学。星期日除放牛外,还要砍柴。   大村上还有个比我小几岁的男同学夏锡榜,和我一起跑九里路读书。其他同 学都不读了。夏锡榜因为身体不好,不能坚持每天去,所以很多时候都是我一个 人走九里路,基本上风雨无阻。冬天、下雨天我不用去放牛,从学校回家可以晚 一点。夏锡榜父亲是裁缝,他们家条件比我们家好得多。我早上都是汤饭,就是 头天晚上的剩饭煮一下吃,中午没有饭吃,晚上回家吃饭,大多数时候是喝稀饭 吃咸菜。锡榜去上学,他妈妈总让他带又脆又香的锅巴作为午饭,他经常分一半 给我。我们两人同去东夏上学,只有两年,他后来生病不读了,只有我一人跑九 里路读书了。   父亲说:“只要你好好念书,我会帮你读下去。你要是考上大学,我要培养 你深造。”父亲身为一个文盲老农,说话难免语法不对,但是里面饱含的深情和 决心,让我想起来就热泪滚滚。   我读高小的第一年,父亲张增善就得了重病,不能劳动了。大姐嫁人后(本 来我家里有地,招了个上门女婿,家里地有姐夫种。可是土改后姐夫分到田,就 分家种自己的田了),我们家只有我和妈妈下地干农活,耘田、拔草、车水,这 些活都是我和妈妈做,犁田、耙田、插秧请人做。收割稻和麦除请人外,我和妈 妈也参加。   后来牛交给一位父亲的朋友,由他安排。我家的田,这位朋友帮忙种。家里 一共有11.5亩地。父亲病重,我和妈妈只好学着种田。有一段时间,父亲撑着病 体来到田间指导我插秧。为了田地不荒芜,我停学了一年。   父亲53年去世了。父亲是选区主任,也算是基层干部。病重期间,乡领导来 看他。他把我上学的事情说了,请他们关心一下。可是乡领导变动大,这件事没 有了下文。   54年下半年,我在母亲管秀英支持下又去东夏上高小。因为停学一年,重新 读五年级。   54年的水灾特别严重。据老人说,从清到民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水灾。发大 水期间,我的家仿佛被泡在大海里,母亲不让我上学了。我坚持要去,去东夏高 小的九里路全部在大水里,看上去很吓人,对于不会游泳的我更是如此。为了保 险,我带了一根结实的木棍,边探路边走,刚下水时全身抖。水有的地方很深, 一不小心滑下去了,全身湿透。还好,有惊无险,我最终还是平安到了东夏高小。 由于东夏高小也被淹没,搬到一个地势高的仓库里上课。   水到中秋退了,庄稼人赶紧到没有受灾的地方买稻秧。抓紧播种,还能收到 晚稻。否则一年颗粒无收,要挨饿了。   为了上学,我摸水四个月,走烂泥一个月,家里人和老师都为我捏了一把汗。 多次掉下深水里成为落汤鸡,遍体水和泥。如果是放学回家还可以换衣服,如果 是在校上学,就要穿湿衣服一天,很难受。我摸水上学时,见到的人都说我胆子 大。我这种不怕死不怕困难的性格,是小时候放牛锻炼出来的。   父亲去世后,我和母亲相依为命。我上学,妈妈50多了,我家没有劳动力, 生活特别苦。我放学回家,拿到碗一看是稀饭,往往泪如泉涌。许多人家桌上有 鱼有肉,我家桌上不仅没有鱼和肉,一日三餐中,还有两餐是稀饭。可是没有办 法啊,妈妈一个人供我上学,有稀饭喝已经不错了。   55年风调雨顺,我们东夏高小从仓库搬到一座新房子里。同学们很开心,学 习劲头更大了。我又大了一岁,每天上学都赤脚。赤脚来回走16里,一点都不觉 得累。很多时候,我边走边背诵课文。我学习成绩很好。   这一年掀起了“上山下乡”活动。校领导们开会说:“你们要做好两个准备, 一个是考不上下乡种田,一个是考取中学继续读书。”不久,县城里召开“毕业 生上山下乡大会”,我去参加了。时间是一星期,每天听报告,开会讨论,去农 民家参观,回来大家谈感想。我在这七天,认识了五个女同学,大家成了好朋友, 一直到现在,关系还是非常密切,有微信了更是热闹。   从县里回家,我按规定作了准备。首先是和村组长联系,告诉他考不上中学 就请他让我做组里的会计。组长一口答应:“我们最缺有文化的小青年。”我也 安下心找村里一位老会计学习打算盘。白天上学,晚上学珠算,加减学得快,乘 除还没有开始,就临考了。   我集中精力复习功课。要去考试,家里分文没有,妈妈到处借。最后还是在 东夏一位做生意的大嫂那里借到了五毛钱(后来妈妈打草鞋卖,还了这五毛钱)。   钱借到,我静下心来复习。   东夏高小四十多位毕业生,去考中学的人,只有二十几个。到城里去考,老 师带我们报名、交费,需要两毛钱,剩下三毛钱正好够吃饭和睡觉。这点钱,吃 的东西很难吃,填饱肚子而已;睡的是大楼地板,一个房间三十多人,那是夏天, 蚊子多,大家都抱怨没有睡好。上考场时,我的头昏昏沉沉,懵懵懂懂考完了。   考完回到家,我集中精力学珠算。   一个月后,我收到中学的录取通知书。高兴过后就是烦恼,我上小学时是免 费的,可是中学的录取通知书上写明学费杂费20元,还不包括生活费。我和母亲 很着急,到处借,借不到啊。没有钱,我也要去报名,看看能不能免费上学。母 亲不同意,坚持要借到钱再去上学。   我想去碰下运气。   报名那天,我吃了早饭,拿了几件衣服和书,就去了县城。县城离我家大约 25里。我到了一看,报名的人很多,我找到一位老师,把我家没有钱的情况和他 说了,他很同情我。他说:“我帮你去问问情况。”等了一会,他来告诉我: “特殊情况可以照顾,能够报上名。你回到乡里开个证明,就可以免费。”我高 兴得跳起来。   我很快报上名,领到新课本,服务人员为我安排了住宿,还发了饭票。我睡 在床上,高兴啊,一晚上没有睡着觉。第二天大清早我就跑到家,把好消息告诉 了妈妈,又从家里拿了些用品,吃完中饭,我回到学校。   开学典礼很热闹。新生坐在前排,老生坐在后排。校领导,老生代表,新生 代表,轮流上台讲话。后面还有文艺表演。   我的中学一年级班主任老师是李明海,他那时刚结婚。他为人和气,见到我 们新生就笑。他是语文老师,每周必布置两篇作文。我很喜欢他的语文课。   住宿的同学都来自农村,一个班的女生住一个大房间。很快大家就熟悉了, 关系好得如同多年老朋友,一起谈笑风生,一起去吃饭,一起去听课。这多热闹 啊,我开心极了。   我上中学,学费杂费政府给我免了,在学校住和吃的生活费(一个月7元) 也是政府出了。我的其他花费,则靠我自己星期天上街捡破烂卖,妈妈也种点菜 到小镇上卖来解决。有时候,我也会挑一担菜上街卖,一担菜能卖三毛钱左右, 那时候,一个鸡蛋两分钱。   55年下半年,家里的稻子收了一点,吃饭够,就是缺钱,想买什么必须先上 街卖稻。   56年上半年,情况发生了变化,各地都组织了“生产小组”,田归公,不是 每家单干了。农民拿工分,整劳力拿十分,半劳力拿五分, 我妈妈这样快到六 十岁的老人没有事做,就没有收入来源了。有的地方组织起幼儿园,妈妈到幼儿 园负责烧饭,包吃,没有工资。   老师们看我家特别苦,就想办法帮助我。老师们把衣服让我洗,我包三个老 师的衣服,每月四元钱,班主任多给我一元。   当时,我的班主任老师是郑超老师,他特别善良,他组织了一个三人小组帮 我洗衣服,三个同学志愿参加。我的语文老师熊老师的女儿,还有我同学周爱英, 还有一个同学,姓名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她们帮助我。她们帮我洗衣服,洗了衣 服,钱她们不要。   郑老师还组织了理发组,捡废纸组,帮助困难同学。我是被帮最多的一个人。 师恩难忘,同学之情难忘。   57年反右,全县工作人员和老师轮流被洗脑,过年也不给回家。他们换下来 的衣服和袜子都发臭了。我洗一双袜子一分钱,一件衣服一毛钱。一床被子五分 钱。送来洗的东西多,拿到的钱少,许多人被打成右派分子,被抓起来,这些洗 的东西不要了。一大堆东西没有人来取。最后,我的班主任老师郑老师和语文老 师熊老师,也被抓起来了。   我一个初中生,当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到处打听这些老师的下落。   后来了解到,这个运动,开始时让大家大鸣大放。郑老师和熊老师都是正直 敢言的人,都是大炮。郑老师在会议上说:“一亩田一万斤稻,我不信。”被人 认为反动,第二天被五花大绑抓到田间,开地头斗争会。农民把稻堆在田里,冒 充亩产万斤。让郑老师看田里的稻,   郑老师还是不信亩产万斤,被抓到城里继续斗。过了几天,郑老师被送劳动 改造去了。   郑老师后来生活困苦,曾经在大街上拉板车维持生活。几年后,他戴着右派 帽子在梅绪中学当老师,教数学。后来我每次回郎溪,必定会去看望他。   我在郎溪中学三年,不仅学到了许多让我终生受益的知识,还遇到了许多终 生难忘的好老师和好同学。   郎溪中学的校长李运生,原来是军队干部,他也是个特别关心同学的热心人, 他工作细,了解每个同学的情况,对困难同学总是伸出援手。   我初中毕业,又要考学校了。我填了许多志愿,我想当拖拉机手开拖拉机, 所以填了“合肥农机学校”,还填了机械学校、卫生学校,高中。   后来,我被录取到南陵师范学校,我没有填这个学校啊。   我到南陵师范学校报到后几个月,才了解到,这个志愿是李校长帮我改的。 他认为我家经济条件太差,其他学校根本保证不了读下去。上师范学校可以免费。 李校长让郎溪中学的办公室主任拿着招生通知改动信,要求改到南陵师范学校。   我非常感谢李校长。后来的经历证明,在南陵师范学校,我不仅改变了我的 命运,还改变了我妈妈的命运(南陵师范学校后来为了争取成绩优异的我留本校 当老师,答应把我妈妈转为非农户口。而我的妈妈,已经在农村吃草吃观音土了。 我把妈妈接到南陵,有了粮票,她才活了下来)。我一个初中生,哪里知道怎么 填自愿啊。   58年从郎溪中学考到南陵师范的只有两个人。我,还有一个男孩,我们之间 没有讲过话。他不言,我也不语。   南陵师范招我们这个班是中师班,是第一次尝试着办班,学校没有经验。原 来打算招两个班。只招到56人。外地的同学多。当时芜湖管10个县,县县都有我 们的同学。他们都是志愿来的,只有我是“包办”来的。   我家太穷,考取了也没有钱上学,借钱肯定是借不到了。南陵远,要坐车, 要住饭店,去了还要报名,钱从哪里来?妈妈自己吃饭都成问题,没有能力搞钱。 妈妈对我说,我们家曾经交大队集资费2元,不知道能不能还我们。我听了很高 兴,跑到大队,大队长是我同学的哥哥,但是我不认识。他七问八问,最后问道: “你认识陈云虎吗?”我一下子笑起来:“陈云虎是我同学啊,坐在我后面。他 很聪明,总是想研究永动机。”   大队长笑了。说弟弟就是会胡思乱想。问我有什么事情。我把2元钱的事情 和他说了。他喊来会计,把2元钱还我了。   有了这2元钱,我带着到城里去,想再借点。我对妈妈说,不着急,也许同 学会帮我。   果然,考取的同学们都在准备出发,有去广德的,有去马鞍山的,有去当涂 的,我的车票是同学们出的钱。到了宣城天黑了,要找住处。有同学建议,把行 李放一间房子里,大家在宣城老城到处玩玩。就是这样到处转了一夜,吃晚饭时, 我也要拿钱,同学们说,你就算了,你那2元钱还不知道能不能到南陵。饭钱是 男同学刘双出的,房钱是考到宣城师范的王金英出的。   班长高韵琴第一个把钱给我,我知道她是姑妈养大,和我一样苦,我坚决不 要。   陈平把四块钱给我了。她和我关系好,家里条件好,我也没有客气就收下了。   我们这些同学,一夜没睡,精神还是特别好。大家第二天就各奔东西,去了 四面八方。我坐汽车到泾县,在泾县过河,又坐车到南陵,身上只有一元钱了。 我从小放牛,养成了敢闯的性格,带一元钱也敢上路。   到南陵的车上有位女教师,一路给我讲南陵如何如何好。有黄盖墓,有徐家 大屋,有中山公园,等等,听得我热血沸腾,对我要去的陌生地方充满期待。   到了南陵,女教师为我指明了去南陵师范的方向。   我到目的地的时候,太阳还没有下山。一条小巷子里,有个竹子编的破门半 开着。我问一个路人,那人说:“这就是南陵师范呀。”   我还没有进校就有人过来打招呼:“你是来报名的吧,快进来,我带你去宿 舍。”   我来得早。宿舍里有两个泾县的同学,她们告诉我:“你刚到,还没有报名 吧?东西放床上,快去报名,去领饭票,能吃晚饭。”   我到报名处报到。那人拿出一本子,问我姓名、年龄等,最后问:“带钱了 吗?要交9元钱。”我回答没有钱。那人说:“明天拿钱来报名。”他下班了。   我满眼是泪水,跑到宿舍大哭,晚饭也没有吃。同学们在一旁安慰我。我昏 昏沉沉睡了。   第二天,教导主任潘纪德找到我问情况,他十分同情我,叫我马上去报到。 我不知道这报名费是被免掉了还是潘主任帮我出了。潘主任的大恩大德我一直记 着。   我报名后,没有几天,大炼钢铁运动开始了。我被分到材料组,负责矿石、 木炭、废钢铁。矿石、木炭要我负责粉碎。废钢铁让我保管。没日没夜砸木炭和 矿石弄得我满鼻子满脸的灰,几年后还吐黑色痰。   南陵师范的小高炉有四座,烧了许多矿石,也打碎了许多铁锅放里面,最后 只有一座高炉出了一块铁板。马上敲锣打鼓去报喜。   高炉三个月后下马。又搞大办机械,南陵师范有六位同学被选中去沈阳机器 厂当工人,我也是其中一位。当时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啊,同学们很高兴,有的 同学开始到处玩,有的同学家里还办酒庆祝了,我倒是没有那么激动,觉得上车 前再写信告诉妈妈也不迟。   三个月后,去沈阳机器厂的事被取消了。   班上不去当工人的同学都在上课,我也天天去上课。芜湖市的几所师范学校 统考,我考了南师第二名。   由于我学习成绩好,加上在大炼钢铁时吃了许多苦(当时被认为是贡献大), 59年安徽省开优秀教师和学生的万人大会,我是南陵县唯一的学生代表。会议开 了6天。我回来后,还到二中做报告。做报告的那天下雨,我没有伞,团委书记 张治平陪我去了。   我在南师表现不错。在班上一直当班长,后来又当了团委副书记。   这一年情况很糟糕。许多地方饿死人了。我们学生也很苦,为了不挨饿,我 们师生到五里乡(当时叫五里公社)的山上种山芋,山芋成熟了,大家分班到山 上挖。食堂到了中午,每人四个山芋。   有的本地学生,家里特别苦,这些学生把山芋省下来带给家里人吃,学校怕 学生自己吃不饱,就派老师站岗,不让同学把山芋带回家。这些站岗的老师有些 到现在还被学生恨。   我也是苦学生,吃饱了,但是没有钱。   洗澡在夏天好办,用冷水冲。冬天我没有钱就没有办法去澡堂。   有的关系好的同学会请我去洗澡。一个冬天,能去澡堂两次就很好了。   我为了挣钱,只有去找事情做。每年学校有许多工程,修理教室,修理宿舍, 造新房子,我就去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工人刷墙我帮提灰桶,搬砖头,寒假和暑 假加起来我能挣四、五块钱。记得那个刷墙的工人师傅,大家叫他黄师傅。这些 师傅很照顾我,爬高上梯的事情不让我做。另外,我早上和晚上为工地挑沙,这 事最辛苦,寒假和暑假加起来我也能挣10块左右。这样寒假和暑假我总共挣了十 几块钱,用四块买了个口琴,寄给妈妈四块。妈妈请人写信来:“我不要钱,有 口饭吃就行,以后有钱自己留着用。”村上人都羡慕我妈妈,还有人寄钱给她。   有钱了,我也请同学去洗澡。   60年上半年快结束了,我又准备暑假挣点钱,暑假时间长啊。   期末考试快结束时,学校领导有一天找我谈话。参加的人有校长高开明,后 勤主任刘振特,团委书记张治平。高校长先开口:“今天叫你来是要谈个事,是 关于你的事。我们经过研究,准备让你提前毕业,留校工作,在校当政治老师。 现在老师不好找,不知你愿不愿意。”   我没有当场答应。我说:“让我想想,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我还准备考 大学,能保送更好。”   高校长说:“那你再想想吧。”   过了几天,高校长一个人来找我,对我说:“你想考大学是好事情,但是考 取了是要花钱的,你知道吗,一个学期至少要百来块钱,你从哪里搞这么多钱? 我们让你留校,一是因为你学习成绩好,口才也好,比较适合当老师;二是因为 考虑你的老妈妈没有生活来源,你早点出来挣钱,多少还是有些收入,跟你妈妈 两个人过日子没有问题。”   高校长又说:“你马上工作,我们想办法把你妈妈的户口迁来。现在粮食不 够吃,你们两人每人每月30斤,足够了。”   高校长的苦心深深打动了我。   两天后,我拿着派出所的迁移接收信,准备回家接妈妈了。   我前面挣的钱已经用完了,没有钱,怎么回家接妈妈?我没有多想,我准备 走回家,我早点把妈妈接来,妈妈就可以少吃许多苦。   暑假放假的第二天,我带了两个大馒头,又喝了两碗稀饭就出发了。我到了 弋江,听钟响,是早上六点。从弋江到宣城,我问路,被告知还有八十里,我吓 坏了,这一天走不到啊。这里在修南陵到宣城的路,路基翻好,凹凸不平,我开 始时是赤脚,可是这没有修好的路寸步难行,我就走路边的草地;没有草地的路, 我穿上带来的鞋子。我到了宣城,太阳已经快下山了,我到宣城师范时天已经黑 了。天太热,我带的馒头变味不能吃了。我又饿又累。   到宣城师范,我找到两个同学:王金英和王根娣,她们很热情,说:“你肩 膀都晒得起泡了。快去洗澡。”   我说:“我带的馒头坏了不能吃,我饿了。”   她们很快拿来两碗稀饭,我很快喝完两碗稀饭,洗完澡,我想睡觉,两个同 学还想和我聊几句,我简单地把我走路到宣城的情况告诉了她们。两个同学看我 肩膀上有几个大泡,边缘是红的,问我痛吗。我解释肩膀上的大泡是挑沙造成的。   两个同学看我疲倦,就让我去睡觉。   第二天早上起床,两个同学已经为我准备了早餐。我吃完准备告辞。王金英 同学说:“你要走回去,有七十里,还是不要步行,我们送你到车站,坐车回郎 溪,再走二十里就到了。”我不让她们送,她们很客气,非送不可。到了车站, 她们买好票送我上车,在车上我依依不舍,她们也掉眼泪。我一直很想念她们, 可是一直没有机会再见。   我终于到家了。   我,救了正在家靠吃草吃观音土活命的妈妈! 【网里乾坤】∽∽∽∽∽∽∽∽∽∽∽∽∽∽∽∽∽∽∽∽∽∽∽∽∽∽∽∽∽ ◆       理想国、黑洞寓言和柏拉图式爱情的结晶                  ·黄未原·   古希腊最伟大的两个哲学家,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是朋友加追随者的关系。 和中国动口不动手的孔子一样,苏格拉底似乎也不动笔。他只管到处找人聊天, 和人辩论,追问对方一些难以回答的问题。他的言论大多是通过柏拉图记录而传 播下来的。在柏拉图写的一系列对话录中,苏格拉底都是其中的主讲者。但是, 柏拉图的书中声称苏格拉底所说的话,到底是苏格拉底本人的,还是柏拉图借苏 格拉底之口所说,就不清楚了。这个黑洞寓言就是一个例子。在《理想国》一书 中,黑洞寓言是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兄弟格劳孔谈话时说起来的。如果柏拉图所 录属实,它理应叫“苏格拉底的黑洞”。但书是柏拉图写的,这寓言也很可能是 柏拉图自己编的,所以它更经常被称为“柏拉图的黑洞寓言”。   黑洞寓言说的是这么个事情。苏格拉底描述了一个假设的洞穴,里面不见天 日,只有洞穴外面的一堆火,把光线照在洞穴的墙壁上。有一批自出生就被捆绑 在洞穴中的囚徒,他们终日面对洞墙,只能看到火光把洞外移动的物体投影到洞 墙上的影像。因为墙上的影像是他们感官知识的全部,所以洞中囚徒们把这些移 动的影像看作是真实世界的一切,甚至洞外人们的对话在这些洞穴囚徒听来也是 墙上的影像发出的声音。   苏格拉底再假定有一个囚徒魔术般地获得了自由而走到洞外。一开始,外面 炫目的光线让他头昏眼花,无法确认眼前的真实状态。经过一番挣扎,他渐渐走 到太阳底下,慢慢适应了普照大地的太阳光芒,并在太阳的光芒下看清楚了世界 的真实面貌。这时候,这个前囚徒觉得外面的世界才是真正值得了解和生活的世 界。出于同情,他回到洞穴中去,要把他的伙伴们带离洞穴。但是,因为他已经 习惯了外面太阳的光芒,刚回到洞中却变得无法适应洞里的黑暗,并被洞里的囚 徒们认为他是被洞外的环境弄瞎了眼睛。他所描述的洞外世界的见闻,对洞里的 人来说更是不可思议。囚徒们认定他就是在胡言乱语。因此,当他试图说服他们 离开洞穴时,囚徒们都认为他是要把大家带上一条危险之路。苏格拉底对格劳孔 说,如果这个前囚徒此时仍坚持己见,那些洞穴中人就会为了让他闭嘴而杀了他。   这个事情和柏拉图式的爱情有什么关系吗?《理想国》里没有这样说,但我 说它是有关系的。   我在以前的一篇文章中说过,被很多人认为是讨论爱情观的《会饮篇》,其 实不是讲爱情,而是苏格拉底在“劝善”。他在那里用被他(或被柏拉图)刻意 歪曲了的爱情概念,规劝那些热衷爱情的年青人应该超越对美人的追求,努力去 和有智慧的、拥有“善”的人建立精神恋爱关系(后人所谓的柏拉图式爱情)。 通过心灵和精神交流,年青人从智慧爱人那里学习智慧或善。追求爱情的人通过 和美人的爱情关系而获得肉体生命中美的成分的传承,而通过和智慧爱人的心灵 交流你可以获得比肉体美更值得追求的智慧和“善”的传承。这种“善”的传承 将流芳百世,因而这种精神恋爱也是比肉体爱情更为幸福的真正爱情。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大家的意见,那么一般所说的“爱情的结晶”当是指相爱 双方结合产生的、可以传承双方基因的孩子。按照这样的逻辑,我想,苏格拉底 在这里说能够通过精神恋爱而传承下去的那个“善”或大智慧,大概也就可以说 是“柏拉图式爱情的结晶”。   “善”(The Good)在宗教和哲学的概念里,不是我们日常用语中简单的 “好人好事”,虽然它和“好人好事”的意思也密切相关。苏格拉底说的“善” 到底是什么?《会饮篇》里没有说太多,但在《理想国》里讲了不少。   在《理想国》一书所描述的对话里,苏格拉底对格劳孔说,他自己也说不清 楚“善”到底是什么,但他可以试着讲讲那个和“善”相似的东西。说到这里, 我想起苏格拉底和孔子的又一个相似点来了。在勇于承认自己的无知方面,苏格 拉底也和孔子有得一比。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格劳孔问“善”, 苏格拉底曰:我也不知道。   《理想国》里是这么说的。格劳孔问苏格拉底,善到底是什么?苏格拉底说, “众人都认为善是快乐,高明点的人认为善是知识。”但是,“持后一种看法的 人说不出他们所谓的知识又是指什么,最后不得已只好说是指善的知识。”“眼 下我们还是别去解释善到底是什么的问题吧。因为要把我现在心里揣摩到的解释 清楚,我觉得眼下还是太难。但是关于善的儿子,就是那个看上去很像善的东西, 我倒是很乐意谈一谈。”   然后苏格拉底用了三个比喻,太阳、分割线和黑洞,来说明他所理解的“善 的儿子”。根据苏格拉底的理解,“善的儿子”就相当于那个能放出光芒而让人 们的眼睛得以认识世界真实面貌的太阳(或太阳的光芒)。   “现在我们必须把这个比喻整个儿地应用到前面讲的事情上去,把地穴囚室 比喻可见世界,把火光比喻太阳的能力。如果你把从地穴到上面世界并在上面看 见东西的上升过程和灵魂上升到可知世界的上升过程联想起来,你就领会了我的 这一解释了。至于这一解释本身是不是对,这是只有神知道的。但是无论如何, 我觉得,在可知世界中最后看见的,而且是要花很大的努力才能最后看见的东西, 乃是善的理念。”   天上的太阳人人抬头就可以看到,但是,照亮理性世界(可知世界)真理的 那种“智慧之光”,那种“善”,却不是天生具备的。苏格拉底认为只有教育才 能赋予个人理解或接近“善”的能力或进入这种境界。   “善”在理想国家中是如此重要,以致苏格拉底不惜扭曲爱情的概念来引导 青年人去追求。他也曾经说过:“任何人,凡能在私人生活或公共生活中行事合 乎理性的,必定是看见了善的理念的。”这一点我是同意的。但他还有另一个说 得不是很明确的观念,用美国哲学家布尔克博士的话来总结就是,“有时候苏格 拉底好像在说,如果一个人知道了什么是对的和好的,他就会这样去做。”这个 观念是不是有点太理想化了?教育当然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但在苏格拉底看来世 上就没有“有知的道德错误”,人们在道德上的错误一定是源于他的无知。只要 有了真正的知识,只要能够辨别是非黑白,人就会从善如流。所以,苏格拉底认 为教育能够解决一切道德问题。这种乐观的道德理智主义我似乎无法认同。   最近碰到一些事情,让我经常想到柏拉图的这个黑洞寓言。我的一个想法是, 柏拉图(或苏格拉底)实在是太能想了,居然在二千多年前就想出了一个能通过 遮蔽人们的视野来僵化和操控人们思想的黑洞。这个黑洞的想法对思想的统治者 来说实在是太妙了。当然,要把二十一世纪的一堵墙完全怪罪于二千多年前的柏 拉图是不应该的。柏拉图写黑洞寓言的用意一定是鼓励人们开阔视野去认识真理, 而非相反。但今天那堵墙所发挥的效果竟然和柏拉图当年描述的黑洞效果如此贴 切,尤其是他预见到了那些洞穴囚徒们会心甘情愿地拒绝来自洞外的影响,这一 点又让我觉得今天这个墙的建立无论如何与柏拉图的提醒脱不了干系。   我的另一个想法是,柏拉图黑洞寓言的某些描述可能并不符合事实。他说的 出洞入洞,当然不是说搭个飞机就能做到的出关入关,而是比喻人们在见识和思 想观念上满足于坐井观天或追求全面客观。他是说,见识有限的人无法理解需要 更广泛背景才能理解的道理,但一个人一旦有机会见识了接受了更全面的、更符 合世界真相或普遍真理的东西,就再也不能忍受封闭狭隘的观念和谬论。人是否 真的如他所说那么在乎坚持客观全面的真相或真理?这个看法就已经让我有点不 好认同了。而他更强调,一个曾经接触了世界真相的人即便愿意回到黑洞中去 (意指愿意继续和坐井观天的人保持接触交流),也一定是为了去影响和教育他 们,而不可能是去享受黑洞环境。我看到的情况似乎就有很多不是这样的。例子 不多说了,最典型的是一位我曾长期关注过的从墙外回墙内的华人科学家。我就 看着他的变化,从回墙之初他的言论颇有浊水清流的样子,到看着他渐渐同流, 再看到他一副如鱼得水的样子,到最近看他竟开始否定自已在墙外发表过的言论 了。这是因为一个人回洞久了就忘记了外面的光芒,还是黑洞其实更适合某些人 的生活目标?柏拉图的黑洞寓言似乎什么方面都设想到了,都预见对了,但对这 种现象如何解释,柏拉图似乎没有想到。   我最后还要说一个想法。我在这篇小文中已经说到了苏格拉底和孔子的两个 相同之处:动口不动手、坦率承认无知,但是他们其实有很不相同的方面。我注 意到的一大不同点就是:孔子有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说人坏话的嫌疑;苏格拉底好 像没有这个坏习惯,他有话当面说,喜欢直面挑战。孔子承认自己关于种庄稼的 事情不如老农知道得多,这种坦率承认无知的态度很好。但我不欣赏的是,樊迟 刚离开,孔子就在背后说:“小人哉,樊须也。”不仅背后骂了樊迟是“小人”, 而且好像还说,小樊问的问题不是我不懂,而是我不屑。我要说,即便你老人家 不屑关于庄稼的学问,为什么你就不能当面开导他,却要在背后骂他呢。相比较 起来,我更欣赏苏格拉底的风格。他如果不同意对方,就当面反驳,并揪住对方 模棱两可的地方一直刨根问底。这一点我知道很多中国人不喜欢。中国文化认为 即便自己在理对方理亏,也要给足对方面子才好,人家给你回答一次就不错了, 当面反驳就很不尊重人,继续追问那就更属于纠缠,是态度问题。这不仅是被追 问者通常的反应,也是很多旁观者的看法。所以,我有疑问的时候不太敢追问。 苏格拉底当年似乎就没有这样的顾虑,如果樊迟请教种庄稼,他可能先承认“吾 不如老农”,然后就会开问:你在听我讲哲学,问种庄稼的事情干什么?人生有 限,难道不应该筛选一下你的学习重点吗?苏格拉底可能就会这样追问下去,因 此他得罪人不少,最后被他得罪的希腊人杀死了。   我想说,孔子和苏格拉底,两个同样被尊为东西方哲学先祖的人物,有相似 的方面,更有不同的地方。我不敢说就是孔老夫子的哲学阻碍了科学在中国发生 发展的可能性,但西方科学则的确是在苏格拉底这种刨根问底的探索精神中发展 起来的。   说这些似乎和本文谈论的《理想国》有点离题了。但有人认为,柏拉图在 《理想国》中写的那个回黑洞中去劝说,又因为说话太多太直而得罪了洞穴囚犯 们并会被他们杀死的劝说者,就是暗指被希腊人杀死的苏格拉底,我觉得这是极 有可能的。 【网萃】∽∽∽∽∽∽∽∽∽∽∽∽∽∽∽∽∽∽∽∽∽∽∽∽∽∽∽∽∽∽∽ ◆             游泳斗争               ·南海髡生·   一   S市的夏日夜晚依旧繁华,遍布在市区各个角落的灯光耀眼夺目。天上的群 星像是自惭于人间光辉,天气虽然晴朗,仰望夜空,却只有几粒微光嵌在夜幕, 其他全都隐身于黑色背景之后,一丝痕迹也不显露。今天暑气并没有像前些天一 样因夜的来临而有半分退步意思,他像顽强守卫的将军般坚守阵地——热烈的骄 阳虽然早已被黑夜逼退到地平线下,但她留下的残部却不屈服于黑暗——暑气的 力量虽然遭到削弱,但仍使人感到闷热苦恼。因往日常来助阵的凉风今个儿不知 何故又没有如约到来,夜晚没法撼动暑气的坚阵,只能借着躲在僻静小路旁稠密 大树间的几只知了的便便大腹发出单调的抗议鸣声。公园里、河堤旁、小道上, 平时都挤满了纳凉的人,今晚却少了三分之二,只有一些风雨无阻的常客出来散 步、聊天,其他人大都很有经验地躲在家中或商场里,靠空调和风扇“续命”。 因为这种天气在入夏以来已是第三次了。   平日自傍晚就冷冷清清的S市政府里的其中一幢只有四层的办公楼也一反常 态,平时夜色早就会爬满它的每处角落,今晚却灯火通明,把夜赶到了楼外;各 个办公室空调机箱轰轰运作,连骁勇的暑气也只能巴巴地趴在窗外盯着屋里,寸 步难入。因为市领导们都聚在班子会议室召开紧急夜会,负责会务的干部们忙上 忙下,虽然身处空调房,却一个个都被汗浸湿了后背,只是不敢稍作歇息,生怕 怠慢了惹头头们怪罪。   会议室里却是另一番情景。一众领导班子成员围坐在大会议桌前等着市委书 记前来。   贾市长坐在长会议桌右侧中间靠上的位置上(他左边空着一个位置),皱着 眉头,一手随意放在桌面上,一手夹着烟,沉默地抽着。而其他人,有的气定神 闲地呆坐着,昂着头,手时不时地摸摸下巴;有的像在思索什么,稍低着头,目 光下斜地看着一处;有的拿着笔在笔记本上随意写几个词,停下来认真审视,又 接着写几个,像是在练字;有的东张西望,和旁边的人眼神交会时,就点头微笑 一下,又看向别处了。但大家都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等着。   在贾市长点燃第三根烟时,门开了。一个年轻人迅速将手从门把上撤走,闪 身站立门外。几秒后,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穿着白衬衫,西 装裤,头发和皮鞋都油亮亮的,脸上泛红,混身透着酒气。大家都抬头注目他, 有几个还欠身要站起来。中年男人径直走到市长旁坐下。跟在他后面的一个干部 关上门,在下首寻了个空位坐下了,从提包里拿出纸笔,准备记录。   “把烟掐了。”中年男人看了贾市长一眼,说道。   贾市长默默地把烟用力地按灭在烟灰缸里。下首的干部马上走上来把烟灰缸 撤走了,转身提着茶壶,从男人开始,给每位领导续茶。   中年男人就是S市的市委书记,姓樊,名统,现年五十一岁,已在任两年多 了。贾市长名贾诗樟,四十九岁,在任五年,樊书记是他任上的第二任书记。   樊书记扫了一眼与会人员,知道都在,开口说话了:“开会了啊。以后开会 各位同志要克服一下,尽量不要抽烟,开着空调,是密闭空间,空气不大好。呃, 不好意思哈,刚才招待客人,喝了点酒,迟了一些。”虽然他口里表示着歉意, 但脸上却显示出理所当然的表情。“今天召集大家来开这个紧急会议,是因为昨 天市里发生了一件事,”他顿了顿,说道,“想必你们都知道了。”然后他手一 指:“你来说。”   被指之人是分管S市文教卫生、安全生产的副市长朱鹏。一般开班子会议, 分管的领导会先和书记或市长通气,把要在会上提出的事项和工作思路汇报一下, 征求主官的意见和取得他们的支持。曾经有一个刚上任的年轻副市长不懂规矩, 受一些影视剧影响,以为班子会议讨论就是大家在会上畅所欲言然后由主官决策 或少数服从多数,没有先和市委书记沟通,在会上直接把要讨论的事项说了出来, 结果好几次都是话没说完,书记不是率先反对,就是说这个事是日常工作不要拿 出来讨论。其他人要么齐声附和,要么一言不发。碰几次壁后,终于有退下来的 老领导私下告诉他应该先“沟通”,他才恍然大悟,以后开会前都先向市委书记 请示。但这个书记已经和他杠上了,私下沟通时满口同意,一开会,还是照旧。 结果他的工作难以开展,最后灰溜溜地向上面申请调离。朱鹏自然是懂规矩的人。 樊书记让他说,是因为按惯例,讨论事项是由分管领导提出来,然后大家讨论, 最后主官拍板。假如主官先提出,其他人则难测上意,往往不敢发表意见;如果 主官先发表意见,其他人只得表示赞同了,但又有“一言堂”之嫌。这次樊书记 差点把事项说出来,幸好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改说“想必你们都知道了”来过 渡,然后让朱鹏来说。   “那个,樊书记、贾市长,各位领导,那个,事情是这样的,”朱鹏口才不 佳,磕磕巴巴地说道,“我们,呃,前几天,有小孩淹死了,长流河里,那个, 十七岁,玩水。那个,家里挺闹的,那个,所以,要不让游泳,铁丝的……”   “好了。”樊书记今天喝了酒,没耐心听下去,发话制止道,朱鹏立即住口 了,“这个事大家都听说了,前几天又淹死个小孩,家长昨天跑市政府堵门来了, 说是学校没尽到责任,要学校赔钱。我了解了这个事,现在刚放暑假,学生都回 家了,学校管不了。放假前学校还专门上了安全教育课,不许孩子私自去游泳, 也给家长发了宣传册和致家长的信让看好孩子。结果出了事,还是来闹了。让去 法院告,坚决不去,不给钱就要上京。你们说说怎么办。”   没有人回应。   朱鹏心里清楚樊书记要怎么办,但他刚刚被禁言了,再不敢吱声,只能瞅瞅 贾市长,希望他能先发言。无奈贾市长侧着头发呆,好似天聋地哑般,丝毫没有 要说话的意思。   “说说你们的想法嘛。”樊书记重复道。   仍然没人开口。   是大家都没想法吗?当然不是。这是官场哲学。这个事情分管领导和书记是 已经沟通好了的,该怎么办是基本定下来了,谁提出的意见一旦和商定意见相左, 说出来只有被否决的份。所以在不清楚商定意见具体是啥的情况下,没人愿意自 讨没趣。而朱鹏口才虽差,平时是能让他说完的,而这次他说一半不让说了,大 家不知道究竟是在唱哪出,就更慎言慎行了。   “好,既然大家没什么好的建议,我就说说我的想法。”樊书记说,“首先, 钱是要赔的,毕竟家里花了这么多心血养大的孩子,说没就没了,值得同情。学 校也有责任,没有管理好教育好孩子。还有,有报告说家长有上京的意图,票都 订好了。现在我们维稳的压力很大。他们要多少来着?”   “三十万。”分管综治信访维稳工作的副书记苟柳回答道。   “那就给吧。钱也不多嘛。让他们来签协议,领完钱不许再上访了。当然, 能少给就少给。这个事就由苟柳同志落实。”   “好。”苟柳赶紧拿笔记下樊书记的指示,一边点头回答道。   “其他人有什么意见吗?”   班子成员们陆续表示赞同。   “没意见就照办吧。”樊书记有些满意地笑了笑,“还有个事,长流河年年 都淹死人,多数是小孩,不过,到政府闹的不多……”   “是,一零年有一个。”苟柳见樊书记沉吟,提醒道。   “对,一零年的。当时市里不肯给钱,结果人上了北京。虽然拦下来了,但 每逢三节两会什么的他们就要上去,我们‘跟牛’跟了几年,一点办法也没有。 但我来了后,这个事就解决了,现在不闹了。”   “是的。市里给了点钱,事情就抹平了。”苟柳答道。   “所以嘛,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这个钱是不能省的。”樊书记 说完,看了贾市长一眼。贾市长端起茶杯吸了口茶,没有看过樊书记那边。   “闹了三年了,整天提心吊胆的,为了看住他,街道的干部三班倒,一天二 十四小时盯梢,花了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代价太大了。长痛不如短痛,一次性 给点钱,就免了后患了。”   朱鹏使劲点着头。其他人也是一阵赞同。贾市长又端起茶杯吸了口茶。   “诗樟同志,你说呢?”樊书记突然问道。   “嗯。没意见。”   “我是问你怎么解决长流河年年淹死人的事。”樊书记突然提高了声音。贾 市长这才看了看他,心说,呵呵,能瞧见鼻孔。   “我认为,”贾市长说道,“应该加大安全教育宣传,多做提醒;让学校和 家长多沟通,放假前开家长会,告知监护人的义务;节假日炎热天气组织志愿者 多到河边几个下水处巡……”   “每天都巡吗?”樊书记打断道。   “也不是,是……”贾诗樟“节假日才去”几个字才走到喉咙,樊书记又打 断说:“这个不现实。你说的是普通的方法,我们平时也是这么做的,效果也不 好嘛。”   “其他人有什么办法吗?”樊书记环视众人。   没有人说话。   “唉。”樊书记叹了口气,脸上有些无奈,伸手示意末座的干部,那人赶紧 递过来一张纸,他看着纸说道,“我倒有个主意。我调查过,我们这条河,在我 市境内并不长,包括下边的乡镇,总长不过30公里,流经的居住区才15公里左右。 水深的地方有30几处,方便下水的地方有21处,经常有人下水游泳的地方8个, 怎么才能防止人下河游泳呢?大家想,如果一户人家经常遭小偷,那该怎么办? 加固门窗才对。所以,我们也可以给长流河加固加固,在河道两边装上铁丝网, 就装他两米高,上面拉上电线防止爬过去,这个问题就解决了。算下来,也才花 800万而已。”   他停下来,看了看班子们,结果除了朱鹏在微笑着点头赞同外,其他人全都 显出不知所措的样子。   “大家有什么意见吗?”书记不太高兴。   除了朱鹏,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我觉得,”苟柳说道,样子小心翼翼的,像是在过独木桥,“全线装铁丝 网有没有必要,是不是只在几个人们经常下水的地方装就可以了?”   有个别人表示附议。   “那你能保证这里装了,就不从其他地方下水了!”樊书记喝道。   苟柳立即语塞,红着脸垂着头不敢说话。   “对……很、很难保证的。”朱鹏随之附和道。   “还有其他意见吗?”   鸦雀无声。书记看谁谁低头。   “诗樟你说一下。”他微微动了动下巴。   贾市长抬了抬头,吸了口茶,摇了摇头。   樊书记做了个不耐烦的脸色,好一会儿说道:“既然大家都不愿发表意见, 那么就举手表决吧。同意装铁丝网的请举手。”说着,他举起了手。   不一会儿大家陆陆续续举起了手。   “不同意的请举手。弃权的请举手。没有。全体通过!”   二   骄阳当空。   早晨还见着十余片云朵在天空中散漫地漂浮着,还没到中午,云朵们已被炙 热的阳光蒸发得无影无踪,只有远离太阳的方向,还有几粒棉花团似的白云还挂 在蔚蓝的天幕边上苟延残喘。虽然现在已过立秋,但是南方的夏天从来特立独行, 对日历表上的季节划分是嗤之以鼻的。他蛮横地霸占着大地,尽情地玩闹,有时 甚至寒露节气都过了,他还没有离开的意思。弟弟秋天要再三恳求,他才余兴未 尽地慢慢离去,而这时留给秋天在大地上玩耍的时间已不多了。等最小的兄弟冬 天做好了接替的准备,开始呼唤秋天回去时,秋天往往泪水连连,依依不舍地、 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南方要入冬时,总要下几场雨,天气才会越来越冷,谚语 说“一场秋雨一场寒”,说的就是他们兄弟的故事吧。   “好无聊啊。”张小明耷拉着头,声音拉得长长的,看了看坐在旁边埋头玩 手机游戏的弟弟,忍不住伸手盖住手机屏,埋怨说:“别玩手机了,想想有什么 好玩的!”   弟弟一脸的懊恼,想拨开哥哥的手,却又不敢十分用力挣脱,最后只能放弃, 任由张小明把手机收走,胡乱塞进裤袋里。   两兄弟是S市B镇H村的两名普通小学生。张小明11岁,在B镇小学读5年级, 弟弟张小华8岁,也在B镇小学读三年级。兄弟俩的父母都在外面大城市打工,每 年通常只回来一两次。爷爷奶奶在家带着两个调皮鬼。兄弟俩年幼时虽然捣蛋, 在学校、在村里惹些小麻烦,老人还能制得住他们;但现在小明已长得和驼背的 爷爷一般高了,小华也只比爷爷矮一些,整天上蹿下跳惹事生非,爷爷奶奶根本 管不了。有时候在外面闯祸了,事情小爷爷就和人论理说只是孩子不应该和他们 较真;闹得大了,就打电话告诉儿子,有时俩孩子的父亲张伟兵会在周末时回来 处理。他的处理方法也简单,就是不由分说一顿揍。幸好孩子们本性并不坏,尚 不至于闹出什么大事,因此张伟兵夫妻虽也商量过将孩子带在身边看管,再三考 虑后还是决定将他们留在家里,自己在外安心打工挣钱。   现在正当暑假,两兄弟在家疯玩了一个月,开始觉得无聊了,整天挖空心思 找新乐子。今天上午他们抓住不知道附近哪家的大花猫,把一个大鞭炮挂在它脖 子上,点上火就把猫一扔。可怜大花猫拔腿跑了没几步,鞭炮一炸,把它吓得向 后蹿起半天高,摔下来来回打了两个滚,才算踉踉跄跄地逃走了。两个捣蛋鬼却 在旁边笑得前仰后翻。兴奋劲没维持多久很快就消退了,两人坐在村头大树下, 张小明拿出手机玩游戏,弟弟在旁边看着。不一会儿哥哥玩烦了,就把手机扔给 弟弟玩,自己在旁边发呆。结果小华没玩上几分钟,又被哥哥抢走了手机。   小华歪着头,皱着眉想了又想,摇了摇头说“想不出来”。哥哥狠狠地瞪了 他一眼,把他脸都吓白了。   “游泳去!”最后还是小明找到了新乐子。   “但是河边不是在施工吗?好像从去年开始就在建什么。”   “建铁丝网,”小明大声说道,“听说把河两边全围起来了。”   河离村不远,但兄弟俩比较少到那边去玩。开始建铁丝网后,他们去过两次, 远远地就被人喊住不许接近,碰过两次钉子后就对河边兴味索然了。   这次小明旧议重提,弟弟就提醒说:“那里不许过去啊!还怎么游泳?”   “嘿嘿,”哥哥笑道,“前两天毛狗说他和几个人过去看了,早建好了,人 也撤走了。走,去看看。”   两兄弟撒腿就往河边奔去。刚到村口,就被村主任张大发拦住了。   “上哪去!”张大发板着脸问。H村里大都姓张,基本家家都沾亲带故,张 大发论辈分是两兄弟的太爷爷。张家兄弟调皮捣蛋是出了名的,他经常去处理他 们闹出的邻里纠纷。今天刚从河边巡河回来,就见到他们急冲冲地跑向村外,估 摸着不会有好事。   两兄弟红着脸,闷声不吭地站着不回话。   “快回家!”太爷爷喝道。   两人扭扭捏捏地站在原地不动。   张大发见叫不动,一时也不好如何。他原先也是想着吓唬一下把人赶回去, 没想到两人不买账,毕竟俩小孩没犯什么事,要是采取进一步行动搞不好会得罪 大人,以为他欺负孩子。   “赶快回家!”张大发一步三回头地指着两人呵斥,一边慢慢走开了。   张大发才走不远,两个捣蛋鬼已经脚底抹油跑了。   新建好的铁丝网约有两米高,整体刷得通红,网孔很小,勉强能塞进小拇指, 沿着河道两边一直蜿蜒到远处,将河和外界完全隔离开了。铁丝网上面每隔一段 就竖着塑料管包着的铁杆子,四条细铁丝上下平行地横贯铁杆,其中一段上挂着 块黄色大牌子,写着“有电危险”。   兄弟俩顺着铁丝网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村后的大桥处,终于发现有入口。 这是为了方便人们下河打鱼、清理河里垃圾等预留的下水口。入口用两扇铁丝网 作门,按了把手,用橡胶皮包着,上面的电网直接从顶上拉过去,没有竖杆子。 把手上栓着两指宽的大铁链子,上面挂着“铁将军”。   张小明拉了拉锁头,发现根本就没扣上。原来不知道谁进去了,走时偷懒或 马虎,不扣上锁就离开了。小明赶紧打开门和弟弟一起闪进去,顺手把门带上, 就往河边跑去。   长流河不宽,最宽的河面有二十多米,这段只有十几米。河流不急,也不算 太深,大部分地方最多只有两米来深。这里因为近桥,要比其他地方深一些。河 面虽然偶有垃圾杂物飘过,总体上倒算清澈见底。烈日炎炎,像是要把河水蒸干 一般。河岸湿气十足,弥漫着一股腥臭。张小明放眼望去,河岸空空旷旷的,只 有不远处树着块掉漆的木牌子,上面写的“水深危险,禁止游泳”的字迹却还清 晰。这应是以前立的警示牌,现在铁丝网建好后,它已无存在的价值,孤零零地 守在河边,像是荒弃的稻田里的破稻草人,等待它的只有日渐霉烂的命运。   两兄弟四看无人,急忙脱了衣裤,一头扎进河里,在清凉的河水里追逐嬉闹, 好不畅快。张小明水性不错,像条泥鳅一样在水里翻来滚去的;而张小华刚学会 游泳不久,加上年纪小一些,显得笨拙多了。   两人在河里打着水仗,哥哥一个猛子扎进水底,过了一会儿在几米开外探出 头来。弟弟刚追过去,不料左腿突然使不上力气,人一下子就沉下去了。张小华 惊慌失措地划拉着双臂,右脚用力踩着水,尽力浮起来,可是头刚出水面,左腿 就像灌了铅般将他往水下扯。张小明在旁边看着,一开始没在意,还笑着说“笨 蛋,怎么一下子不会游了。”过了一会儿看到情况不对,一下子慌了神,一时不 知怎么办,怔了几秒才赶紧游过去拉弟弟。张小华已呛了好几口水,发现有人拉 他,死命地抓住对方,却连张小明也好几次拉进水里。张小明急了,一巴掌往张 小华头上拍去,厉声说:“别动!”哥哥平日里积威已久,这下发挥了关键作用, 弟弟立马不敢乱动了,手仍是死死抓住哥哥身子。就这样,张小明拖着弟弟慢慢 地往岸上挪去。   所幸他们游出不太远,两人慢慢向岸靠近了几米后,渐渐脚就能挨着河底了。 张小明连拉带拽把弟弟弄上了岸,将他往地上一甩,接着自己也躺旁边喘气。两 人睡地上缓了好久,才算恢复过来。   “回去后不许提这个!”这时张小明从地上坐起来,气急败坏地说道。   “嗯。”张小华点点头。   三   王月坐在车上,看着窗外快速后退的田野风光,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开车的李 创聊着天。这不是她第一次下乡采访,但每次下来都带有新奇的感觉,仿佛是第 一次看到农村一般。王月到欧洲一些国家旅游过好几次,常惊叹于外国乡村的整 洁和美好,对她到过的垃圾遍地、鸡鸭放养、弥漫牛屎气息的中国的农村是不满 意的。但每次下来油然而生的新奇感却是真实的,她对此的解释是“逃离喧嚣的 城市放松心灵产生的兴欣”。   “是去B镇H村吗?”李创问道。   “对。方向对吧?”   “哦,对。我刚刚看到路牌了,现在已经进入B镇了。到H村还有几公里。”   “好。”王月说着,从包里拿出手机拨打一个号码。   “喂!”电话响了七八声,终于接通了,一个粗犷的男声响起。   “喂,您好,张先生吗?”   对方含糊答应。   “我是GZ晚报民生看看栏目的,我们……”   “哦——你们到了吗?你在哪里?你们是不是到了?到了哪里我出去接你!” 张先生打断道。   “我们的车刚进入B镇,正在去H村路上。你是在家吗?”   “对、对,在家,你们到了H 村就顺着大路直走,然后左边有条水泥路,拐 进去一直往前开,我就在路边等你们。”张先生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十分钟后李创就把车开进张先生说的水泥路,走了不远,望见一个四十多岁 的男人站在路边像是在等待的样子,估摸应该就是了。男人显然是看见车上GZ晚 报的标志,朝司机招了招手。   “应该就是他。”李创说道。   “对。”王月点头道。趁着李创停车的时间,她仔细打量了张先生:个子不 高,大概165cm左右,皮肤黑得发红,眼睛不大,却坚毅有神,脸上虽然挂着笑, 但眼神里却透着一股悲伤。   王月、李创跟着张先生到了家。这是破旧的小平房,狭窄潮湿,肮肮脏脏的。 客人坐下后,他又张罗着泡茶。两边自我介绍寒暄后,王月开始进入今日之行的 正题,而李创则架起摄像机拍了一阵,然后放下机子坐旁边喝茶了。   “是你联系报社的吗?说你家孩子的事。”王月问道。   “是的。我一个朋友说他认识你们主编,他听说我家的事后就跟我说,这个 事就要找记者曝光才能帮我主持公道,并帮我打电话你们胡主编。主编和你们说 了吧。我真的好苦啊,你们一定要帮帮我。”   王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道:“你具体说一说这件事吧。”   原来张先生就是张伟兵。张小明和张小华在那天在河里游泳差点出事后,在 家里只老实了两天,张小明又撺掇弟弟和他一起去游泳。游了几次后,结果出事 了。因为出事的头天下午下了场大雨,河水比平时湍急了不少。第二天仍是大热 天,两兄弟约了同村的玩伴毛狗照常去游泳,结果不幸兄弟两人双双溺水身亡了。 毛狗当时吓得躲回家不敢声张。直到下午五点多两兄弟的爷爷不见孩子回家吃饭, 问了村里人才知道和毛狗一起出去玩了,找到毛狗家一问,他才哆哆嗦嗦把事情 说了出来。附近邻居赶紧一起到现场找,并把事情告诉村委会,又打电话让张伟 兵夫妻尽快回家。张大发听说后让人借了条小船,组织人员在河里拖网打捞。直 到第二天中午才从五十多米远的下游一家河沙场停在河中央的采沙船下找到了两 人的遗体。张伟兵夫妻在第二天下午赶回家时,孩子遗体已运到市里殡仪馆停放 了。   张伟兵是这样向王月讲述经过的:“我家两个孩子一直很听话,从来不惹事。 18号那天,也就是五天前,同村的孩子毛狗邀他们去河里游泳,本来他们不想去 的,因为我平时管得严,怕打,但经不住他一直邀,就一起去了。结果两个人 就……”   “听说长流河两边都用铁丝网围起来了,他们是怎么穿过去游泳的?”王月 问。   “这个我听人说了,他们先是跑到河沙场上面的河边玩,玩着玩着就说去游 泳。本来水是很浅的,根本不可能淹死人。因为沙场这几年采沙把河道中间挖深 了,两边却很浅,但孩子哪里看得出来?他们对这个事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意思是从沙场可以进到河里吗?”   “对。”张伟兵肯定地说,“我可以带你们到现场看看。”   三人一起到了河沙场。沙场大门是两扇生锈的大铁门,虚掩着。   “你们看,这里随时都可以进来。”张伟兵说。   沙场里面除了孤零零地矗立着一架锈迹斑斑的筛沙机外,没有别的物件。筛 沙机旁有块两块木牌子,一块写着“作业工地、禁止游玩”,另一块写着“采沙 区域,禁止游泳”。四周则散堆着几堆小沙丘。沙场往里是河,已被铁丝网整个 拦住。透过铁丝网可以看到在河边停靠着一艘不大的采沙船,看样子也是闲置了 很长时间。   “这里会采沙吗?”王月问。   “以前会采沙。现在停工了。”张伟兵说。   “好像荒废了好久。”李创说。   “采沙场开了好久了,东西都很旧。”张伟兵漫不经心地答道。   “这个沙场是谁开的?”王月问。   “这里是乡里办的,开了好久了。”   “乡里?”   “镇政府啊。出了事后,政府对我家的事不理不问。听说出事时就有人报警 了,公安来了,也不参与救人,只到村里问村民、做笔录。政府领导一个都没见 着。这些人只会捞钱,不理群众死活。一下子死了两个小孩,连问都不问一下。 我说,我小孩在你们办的沙场里淹死了,最起码你要来过问一下吧?就算是谁家 一只鸡一只狗在你的地盘上死了你也会去看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可两个活生 生的人就这样没了,完全不理不问,我就气不过。但是我一个农民百姓能做什么 呢?只好请求你们记者的帮助,帮我主持公道!”   三人说着走到铁丝网前,两米高的铁丝网把河与岸分割开来。   王月四下看了看,问:“这里能过去吗?”   “下水点不是在这里,是在上面。”张伟兵用手指了指上游,“那里有地方 可以下到河里,我听人说过的。我带你们去看看。”   王月和李创顺着张伟兵手指的方向望去,河滩上杂草丛生,没有草的地方是 烂泥地,听说要过去,顿时面露难色。   “有路过去吗?”王月说。   “农村孩子哪有像你们城里人一样有游乐场什么的,都是到处乱蹿,只要能 去的地方都会去玩。你们城里人哪知道农村人的苦啊!”   王月看了看李创,李创也是一脸苦笑。   “算了。路不好走,不过去了。”王月道。   张伟兵坚持要请他俩去看看下水点,王月和李创只是为难,反复解释说去不 去都不会影响报道的。   “那好吧。”最后张伟兵说,“不去就不去吧。走,我们回去喝茶。”   王月和李创又跟着张伟兵回去坐了会儿,问了一些细节的东西,就和他告辞 了。出来后两人直奔B镇政府。   B镇政府一个30出头的干部接待了他们。他们说明身份后,干部让人向领导 汇报,然后这个干部就和他们坐下来聊起天来。   “请问你们今天来是要采访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前几天你们这里不是出了个意外事故吗,有两个小孩在河里玩 水时出事了。我们过来了解这个情况。”王月说。   “这个啊,”干部说,“这个刚好我清楚。那天虽然是星期六,但刚好我值 班,我们带班领导在五点多差不多六点时接到村里的电话,就通知我们值班的五 六个人一起下到现场。当时村民们早已经组织起来下到水里打捞遗体了。我们也 在旁协助着。当然主要是村民们在做,因为河水有些急,是几个水性好的人下的 水。当时一直找到天黑,没有找到,第二天才在下游一个沙场找到的。”   “那天就你们几个人去的吗?”   “对。因为周六,是我们值班的几个人去的。”   “派出所去了吗?”   “去了啊,比我们先到几分钟。他们也接到报警了,毕竟是涉及人命的。   “他们没有参与打捞吗?“   “没有。毕竟当时已不存在救援的问题了。他们在村里走访调查事故发生原 因之类的。”   “你们镇里的领导有没有去?”   “带班领导去了啊。”   王月微笑着盯着干部看,很快干部就会意了:“你是指镇里的书记镇长吗? 他们没到现场,不过他们当天晚上从市里回来镇上了。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要坐 镇指挥啊。”   “两天都在吗?”   “应该是吧。我印象中好像是在的。”   “你们政府和学校平时有没有对学生开展安全教育之类的?”   “这个我那天了解了一下,放假前学校是专门上了安全教育课,特别强调暑 假期间不能私自去游泳、注意交通安全之类的,还发了‘致家长的一封信’让孩 子带回去。我们政府也在各个山塘水池边上设了警示标志,至于河边以前有,现 在已经不必要了。”   “除此之外呢?”   “差不多就这些吧。”   “平时有没有派人沿河巡视?”   “这个……都拉了铁丝网把河给封了,没必要了吧?”   “那个沙场是谁开办的?”   “是私人办的。老板好像姓于。不过听说在拉铁丝网前就不开了。这个事和 学校、沙场应该没什么关系,就是一个意外事故。”   他们正说着,突然门外走进来一个中年妇女,四十来岁,个子不高,瓜皮发 型,一脸凶相,但在迈进门的瞬间已是满脸堆着笑。干部和办公室其他人看到她 来了都站了起来。她笑脸盈盈地来到王月他们跟前,干部马上闪到一边,让通向 主位的路保持通畅。但她并没有坐进去,而是坐到了王月的旁边。干部赶紧介绍 说:“这是我们文镇长。”   “镇长您好。”王月和李创正要站起来。但文镇长一把拉住王月的手腕示意 两人坐下去。   文镇长亲切地拉着王月说了一些客套话,然后询问她来意。王月一说,她就 眉飞色舞地讲了起来,王月几乎插不进嘴去。内容和那个干部说的大同小异,不 同的地方是:出事后她和镇委书记都第一时间到了现场指挥救援,之后连续两天 都在,直到找到遗体为止;沙场在90年代时是镇政府办的,但后来改革后政策不 允许乡镇办企业,就把采沙场转让给了私人,后来几经易主,最后是个姓于的当 地人在五年前接手的,但因为这里河沙资源采了好多年已基本枯竭了,两年前就 停工了;出事的第三天张伟兵找到于老板要他负责,于老板答应给5千元“人道 主义救助”,张伟兵没要,他要向沙场索赔30万元,镇里正在协调这个事。   访谈进行了半个多小时,王月起身告辞,文镇长把他们送到门口,目送他们 离开。   “你们听着,”文镇长黑着脸回到办公室,一屁股坐下来,对办公室的人厉 声说道,“以后有自称记者的过来,要他们出示工作证和市委宣传部的介绍信, 否则一律不接待!并且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我刚刚看到他们的车和设备上写着……”那个干部刚想辩解。   “你怎么知道那就是真的?这种东西谁都能弄到!”文镇长生气地打断道, “以后谁私自接受采访,出了问题后果自负!”她丢下这句话后,气冲冲地走了。   李创开着车驶出B镇。   “回去吗?”   “回去吧。可以写报道了。”   “你觉得这事怎么样?”   “政府官员没一个说实话的。”王月冷笑道。   第三天关于这件事的报道在GZ晚报民生看看专栏下一个角落里登出来了,大 致内容是:   孩子溺亡谁来担责?   8月23日,S市B镇H村发生两儿童溺亡事故。时值暑假,该村三个儿童相约到 该镇一沙场游玩,后又到河中游泳,结果不幸其中两个儿童张X明和张X华双双溺 水身亡。经了解,这两名儿童是亲兄弟,父母常年在外打工,是留守儿童。事故 发生后,当地政府反应缓慢,既没有第一时间赶赴现场组织救援,又没有在事后 做好当事人的安抚和善后工作,并且存在推卸责任的态度。当事人曾要求涉事沙 场进行赔偿,在遭到沙场方拒绝后,当地没有任何一个部门介入处理。   近年来,儿童溺亡事件屡屡发生,许多家庭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却没有换来 当地有关部门的足够重视。虽然今年起在长流河两岸建起了铁丝网,但是因为政 府部门忽视管理,建好后从来没有派人到河边巡视,竟导致儿童能轻易穿过铁丝 网到河中游泳,可见当地政府责任缺失之巨。   但愿这次的惨剧能唤起有关部门的重视,加强安全教育、安全监管工作和留 守儿童关怀工作,让悲剧永不发生。   四   虽然中秋节将近了,但天气依然炎热非常。热浪席卷着整个S市,繁华的城 市就像在烤箱中烘烤的蛋糕,地面被烤得像蛋糕表皮一样已经肿胀隆起了。   这天上午,樊书记刚刚开完会,正在办公室和四五个人围坐着喝茶聊天。   “听说李市长的弟弟又换车了,那天我见到了他,他正开着部路虎,”朱鹏 只要是在私下场合,可谓口齿伶俐,“我问他,你原来那部大奔呢,他说,手感 不好,准备卖了。我说,你卖给我啊。结果他说送给我。我就笑他,你要真送我, 你老婆不把你皮都扒了。”   樊书记听得哈哈大笑,周围的人也跟着笑得前仰后合的。   “这搞房地产的,换车和换衣服一样,哪像我们在政府单位的,就靠着这点 死工资。”苟柳说道。   “要说有钱,国土局沈局的表哥才真有钱,他是在珠三角开公司的,听说都 快上市了。”朱鹏说。   樊书记笑着点了点头。   “还有教育局丘局家也不错,他的舅舅以前在省里当过财政厅副厅长,帮了 他家不少。好像去年退休了,那阵子我见他经常愁眉苦脸的,一问才知道这事。” 苟柳说。   “现在他表弟在省纪委监察处当副处长,上个月上任的。”樊书记冷冷地补 充道。   苟柳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又笑着说:“档案局陈局长最近运气不好,炒股 亏了十几万。”   “最近股市行情不错,怎么他还亏钱?”朱鹏问。   “所以说他运气不好啊。”苟柳说。   樊书记摇了摇头,说:“所以炒股这种东西,是有风险的,你……”正说着, 手机就响了。他接起来听着,越听表情就越差,最后低声说“我知道了,具体的 你跟他说吧”,挂断电话把手机往桌上随便一扔,就靠在沙发上不说话了。   其他人也都不敢作声,却又不好一下子告辞离开,气氛一时变得很紧张。   这时苟柳的手机响起来了,他接听了好一会儿,说了句“照办吧”,就挂断 了,然后样子像踩着高跷似的向樊书记汇报说:“书记,向您汇报,刚才公安的 赵彩乐打电话来说,B镇那个淹死两个小孩的家长,叫张伟兵的,买了一箱鞭炮 回去,把火药拆出来想要做成炸药包,扬言要炸市政府。刑警大队正派人到他家 制止他。原因好像是他要求沙场赔30万,沙场不肯,B镇调解过了,但不成功。 让他去法院起诉,他不肯去。”   樊书记没作声。   “拆鞭炮能做炸药?”朱鹏问。   “他高中毕业后当过兵,是炮兵营的,估计会制作土炸弹吧。”   “这个人怎么这样,河两边都拉起了铁丝网,他家的人都能想办法钻进去跑 河里游泳,这完全是自己找死嘛,关我们什么事?就算要找沙场赔钱,不肯赔就 告他们啊,怎么还赖上政府了!”朱鹏愤愤地说。   “据反馈说和沙场没关系。不是在沙场下的水,是在沙场上面很远的地方游 泳,死了后尸体从上游冲到下游,刚好沙场有采沙船停在河里,被船锚之类的挂 住了,在船底下捞上来的。”   “那就连沙场都不该赔!”   这时樊书记朝苟柳摆了摆手,说话了:“你打电话给范规,让他这两天组织 双方在镇政府进行调解,他亲自主持,要尽量做好两边的工作。还有,要做好维 稳工作,中秋国庆就要到了,要确保不能出事,人要稳控在当地。”   “好。”苟柳应道。   “还有,要做到内紧外松,不能让人觉得我们怕他上去上面。”   “好。我这就联系。”   B镇的党委书记范规和几个下属在他办公室喝茶聊天时接到了电话。   “是。我马上安排。”他放下手机,皱了皱眉头。其实张伟兵的事他早已听 说了,但没接到市领导电话前他像没事人一样谈笑风生,这会儿却立马变了脸色。   范书记立即召开了班子会,将市里的意思传达了下去。“张伟兵的爆竹刑警 大队已去他家收缴了,他现在有越级上访的苗头。市里的意思是不能让张伟兵离 开B镇范围,”他说道,“一旦离开要马上向市里汇报,如果他有到省进京的迹 象要立即组织人员进行稳控。镇干部分成两组,各由一个班子领导带队,一组守 白天,一组守晚上,各轮值十二小时,对张伟兵盯梢,但不能让他发觉,怎么办 你们自己想办法,反正不能出现脱管,否则出了事,市里整我,我就先整谁。这 是政治任务,大家务必要重视。这个事由文镇长负总责,人员安排我念一下啊。” 说着他拿出一张纸念了一遍,接着说:“有什么问题没有?”   “他拆爆竹制作炸药说要炸市政府,既然刑警都惊动了,为什么不能处理他? 根据治安管……”副镇长程霖年纪比较大,资格老,有些时候敢发言。   范书记脸色一沉,刚要发作,副书记牛广凰已抢先半笑不笑地反驳道:“老 程你想弄死人啊。他一下子没了两个小孩,心里这道坎过不去,所以才会有一些 出格的行为,你还要抓他去坐牢,他不和你拼命啊。”   “对,中年丧子,人生没指望了,值得同情的。”   “不能做这种事,太没人情味了。”   “他的做法可以理解的。”   其他人也跟着七嘴八舌地赞同牛副书记的意见,全在反驳老程。程霖被大家 抢白一通,歪着脸不说话。   “好了,”范书记等了好一会儿才不紧不慢地发言制止道,“这个是市里的 事,我们只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OK了。还有其他什么意见没有?没有那就照办 吧。过两天我们还要组织双方进行一次调解,就在镇里进行,市里要求由我亲自 主持。具体的到时听通知吧,今天这事时间紧迫,就不多说了。刚才安排到的人 员立刻停止手上所有工作,马上下去村里落实。散会。”   散会后,范书记让文镇长留下来。“你打电话给老于,让他马上过来我办公 室,你也跟着来。”他一边说一边头也不回走了。文镇长马上照做。党委书记和 镇长在行政级别上平级,但党委书记是一把手,镇长除非后台奇硬,一般是要服 从党委书记领导的,但党委书记还是会给镇长几分薄面,否则只会制造矛盾,大 多是斗得两败俱伤。但这里的书记镇长与别处不同。文镇长姓文名丽,父亲是乡 村教师,母亲是普通农民,没有什么背景。她中专毕业后,分配在供电局当抄表 员,后来读了广播电视大学拿了大专文凭后考上了公务员。不到十年光景,她能 从普通科员当上镇长,范书记是出过不少力的。因此即使范书记经常视她为一般 干部一样对她颐指气使,她倒是心甘情愿。有谣言说两人关系不一般,但究竟是 否如此,就不得而知了。   半个小时后,于老板开着一辆有些破旧的丰田小轿车来了。范、文两位领导 关着门和他谈了一个上午,然后打发他回去了。   五   今天的天气是一夜入秋,气温骤降十几度,天空阴沉沉的,冷风拂过,让人 一阵寒意。   于老板坐在椅子上,皱着眉看着坐在对面的张伟兵青筋爆出歇斯底里地指着 他聘请的律师大声叫骂,一个劲地暗暗叹气。   两天前范书记他们找他商量了一上午,就说组织双方调解的事,把各种可能 都分析了一遍,定下了应对的策略,范书记还一句一句地分析张伟兵可能会如何 如何说,然后教他该怎样怎样回答。最后范书记拍着胸脯说他亲自主持,只要按 照他所教的去做,大可放心。因为张伟兵家的事他本是烦透了的,这两天才稍微 安心,可目前的状况让他始料不及,他预感到麻烦不但没有消减,看这架势还有 进一步升级的趋势。   这次的组织调解镇里是做了精心准备的。调解场所设在镇政府的大会议室, 十几张桌子摆成回字形,镇领导、镇干部、派出所民警有二十余人,围坐在四周。 一个镇干部拿着数码相机、一个民警挂着执法记录仪两头录像。范书记和文镇长 则坐在首位上,五六个年轻干部簇拥着。于老板带着两个高大的年轻人,请了市 里有名的李鸣律师来参加谈判。而张伟兵和陪同他一起来的堂兄张光明两人孤零 零地坐在东向头里的座位上,和于老板对面而坐。   调解会开始时范书记宣布了调解纪律,无非是强调这是意外事故、对家属表 示同情,双方要理性对话,按照次序发言之类的。张伟兵从进会场开始就一直怒 目圆睁,满面怒气铺满他那红得发黑的胡子拉杂的脸,活像长坂桥上立着的张飞。   范书记让于老板方先发言。   李鸣律师就开始自我介绍说自己是沙场方的律师,全权代表沙场方面发言: “这个事件我调取了有关方面的资料,可以断定这是个意外事故,而且下水点也 不在我们沙场,可以说这个事我们是不存在任何责任的。”   张伟兵突然咆哮着打断他道:“你说你是什么人?律师是吧?”   “对,我是沙场这边请的律师。”   “我问你,律师是不是懂法律的人,是不是该主持公道、伸张正义的?”   “律师是一种职业,谁聘请我们,我们就为他提供法律服务。”   “那我现在请你行吗?”   李律师一愣,说道:“可是沙场已经先聘请我了。”   “那就是说,你们学了法律有个屁用,你们就是帮有钱人说话。你们学习法 律不是为了保护弱势群体、主持正义的,就是当有钱人的走狗来欺压老百姓的!”   “律师只是一种职业,我们是按照职业的守则……”   “我问你,沙场一下子害死了我两个小孩,你眼睛瞎了还是心坏了,你凭什 么说沙场没有责任!你为什么要帮着他们说话!你还有良心没有!你还律师!狗 屁律师!你们学了法律就是来欺压我们老百姓的吗!”   接着李鸣就说不了话了,他一张口,张伟兵就破口大骂,声音震得四周的大 玻璃窗都要晃动似的。于老板看着听着直摇头,他活了四十多岁,今天早上把他 所听到过的国骂省骂乡骂都温习一遍了。   张伟兵骂了十几分钟,范书记这才出言相劝说:“老张,不要激动,我们今 天来是来解决问题的,发火并不能解决问题。”不料却是引火烧身。张伟兵住口 不骂李鸣了,转脸咬着牙瞪着眼看着范书记。原本范书记还摆着官威,这会儿却 显得局促起来。   “范书记,领导,你是我们B镇的父母官,你的老百姓有天大的冤枉你管不 管!”张伟兵问道。   “当然管了!我今天就是来解决这个事的。”范书记挺了挺胸脯,正襟危坐 着,高声应道。   “那你说,我的两个小孩才多大,沙场把他们都害死了,要不要负责!”   “话不能这么说,这个是意外……”   “什么意外!”张伟兵喊道,“我小时候河水有多深?才到我腰里这么高! 后来他们开了沙场,把河道挖深了。如果他们不挖沙,水还是这么深的话,能淹 死人吗!他们沙场里什么警示标志都没有,小孩子随便能进到里面去玩,也没有 人理,沙场就没有责任吗?是不是我们没权没势,是普通农民,两条人命就没了 就没了,你们都不用负责了!”   “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说啊!”   “你先别激动,听我说……”   “什么别激动,你家的小孩被人害死了,你会不激动?你什么都不用说了, 我就问你,你作为B镇的党委书记,那天一下子死了两个小孩,你去了哪里?你 到现场了吗?你有去救人吗?你们镇的干部有下水去救人吗?”   范书记没想到对方会有此一问,一时无言以对,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我去了哪里不用告诉你,我做得好不好自有上面领导来评价。”   张伟兵拿出手机按下录像对着范书记再次问道:“范书记,我问你,你这里 一天之内死了两个小孩,那天你去哪里了?你到了现场了吗?你有下水救人吗? 你们镇的干部有下水去救人吗?”   范书记连忙转过脸去,一边用手遮挡镜头,一边嘟囔着:“我不回答这个。”   “你作为一个政府官员,一点责任心和同情心都没有,你说,这个事你们政 府处不处理!报纸都登了!”张伟兵说着拿出一张报纸念到:“可见当地政府责 任缺失之巨。但愿这次的惨剧能唤起有关部门的重视,加强安全教育、安全监管 工作和留守儿童关怀工作,让悲剧永不发生。”   旁边的干部们赶紧来劝,好不容易才劝住了。张伟兵收起手机,坐下来余怒 未息地喝着水。这边于老板却按捺不住了,大声说道:“你要讲点道理,都是本 乡本土的,我们沙场有警示标志的!”   “你们有个X警示标志,你那都是出了事后安的,你以为我不知道!”   “你到现场看看是不是现在安上去的!”   “我去看了!你那里就是没有!是后来为了推卸责任临时装上去的!”   “下水点也不在我们沙场啊!”   “什么不在!你们沙场整条河都去挖沙,到处挖得深深浅浅的,你敢说你们 没有在河里挖沙吗!”   “那也是意外,不能说我们害人啊!我们什么时候有害过你们。我又有什么 理由要害你们!”   “什么意外!就是你害死的!你为了赚几个臭钱,把河道挖得这么深!还有, 那天小孩子下水时,你们有工人在船上干活,都听到呼救声了,你们的工人个个 都当听不到,见死不救,你还敢说你没害人!”张伟兵说着,指着于老板大骂起 来。   于老板没听说过还有这个细节,也不知是真是假,不敢随便回话,只能坐着 无奈地直摇头。许久他才反应过来,指着张伟兵说:“我们早就停产不采沙了, 只是偶尔有工人去工地看看,做一些扫尾工作。而且那天是礼拜,根本没有人上 班。”   “你不用骗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都是一伙的,官商勾结,没一个是好 人,合起来想骗我。你以为我就这么好骗吗!”   于老板心里咯噔一下,心想,不可能啊,他不可能知道昨天我们一起商量事 啊。   这时范书记说话了:“老张,不要扯这些没用的,你就直说吧,你想怎么解 决?或者说,这个就是意外事故,你认为沙场有责任,你要求沙场赔偿多少?”   “我这个人不是不讲道理,我也是懂法律的。沙场肯定是有责任的,当然我 作为父母也有一定的责任。但是沙场说他一点责任都没有,这就不行!”   “那你认为该怎么赔?”   “38万。一分钱都不能少!”   “不可能。”于老板说道。   张伟兵这次却没发作,冷静地盯着范书记等他表态。   “话不能这么说,”范书记不紧不慢地说道,“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无论 沙场是有责任还是没责任,这个我先不谈,但是本着乡邻救助的意思,沙场可以, 或者说应该,适当地补偿一些的。”   “我本着‘人道主义’救助的精神,补偿5千块,不能再多了。”于老板说 道。   “两条人命啊,5千块?你干脆别给!”张伟兵拍桌而起。   “我本来就没责任,给5千块都是看在政府和乡亲的面子上的。”于老板毫 不示弱。   “没责任”三个字一下子燃起了张伟兵的怒火,他又指着于老板大骂不止, 一度想要冲上去打人。四周的人连忙拉住苦劝。劝了好久都没用,张伟兵只是要 打人,最后是一直没吭声的张光明拉住他说:“我们先听一下政府怎么处理再 说。”张伟兵才消停下来。   范书记看现场控制住了,轻咳了一声,说:“万事好商量,你们两边都别激 动。刚才你们一个说38万,一个说5千,价格悬殊太大了。这样吧,我提一个价 位,当然,只能作为参考,不同意也可以。补偿五万块,同不同意?”   张伟兵和于老板几乎同时喊“不同意。”   “既然你们都不同意,那我们的调解不成功,你们可以通过法律途径解决。”   “什么是法律途径解决?”张伟兵问。   “就是说可以去法院起诉、打官司。”   “打官司?我不打官司。没钱!要起诉他去起诉。”张伟兵大声嚷道。   “你要求他赔偿,他怎么会起诉你!”旁边一个民警说道。   “我不管,我没钱。要么就叫他去起诉。凭什么要我起诉!你们政府不处理, 我就到上面去,总有人会处理。”   “你无论到哪里去,最后都是要我们处理。“范书记说。   “那你们要处理啊!你们都不处理,还推我去法院打官司,你们这是踢皮 球!”   “那他不同意,我们政府又没有这方面执法权,能有什么办法让他出钱?只 有法院判决了才有这个权力强制执行。”   “你少来骗我!政府会没权!你们就是要偏袒他,欺负我们农民。”   “这样吧,”一个中年干部说道,“我是司法所的,我姓王。张伟兵,根据 你家的情况,我可以和市里法律援助中心联系一下,给你提供法律援助。”   “什么援助?”   “法律援助……简单说就是政府请的公职律师免费帮你打官司。”   “那就是说我不用出钱了?”   “诉讼费你还是要交的。”   “没钱。我哪有钱交什么诉讼费!”   “如果你赢了官司,诉讼费是由对方出的,到时会退回给你。”   “没钱!要不你帮我交。到时退回来我就给回你。”   “你到底要怎么样!”范书记大声问道。   张伟兵啰啰嗦嗦说了半天,大致意思是:要他打官司可以,但政府要全部负 责,包括写诉状、交诉讼费、请律师、代他出庭等等,并保证他赢,拿到38万元 给他。   最后他说道:“我给你们一个星期的时间,一个星期内给我解决了。我要去 打工,要赚钱糊口。我可没时间和你们这些领工资的人耗。你们政府真有诚意要 解决就尽快!到时我就说,你们是真正的为民办事的清官!”   “那诉状写好了要你签名呢?”王所长又好气又好笑地问。   “我不签名。我没文化,我什么都不懂。你们自己签上去。”   “这个必须是你签名的,因为是你去告。”   “我又不想告,是你们要我告的,凭什么要我签名!要么你们政府去告他, 到时把钱给我就行了。”   “不符合法律规定。做不到!”王所长没好气地回道。   “你们不处理的话就算!”张伟兵丢下这句话,径直离开了。张光明红着脸, 快步跟上他走了。   这时于老板才想起来什么,失声道:“忘了说最关键的事:长流河两边都上 了铁丝网,他家小孩是怎么进到河里游泳的!”   “有什么用!你不看报纸吗?”文镇长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六   连续下了几天雨后,炎夏终于被秋风驱走。秋天欢快地挥舞着手臂,带起微 寒的凉风,蹦蹦跳跳地经过大地,有时轻触池塘水面,泛起一阵涟漪,有时扬起 地面灰尘,卷起一股旋风。   樊书记正坐在办公室里和上级安全生产检查组的领导喝着茶,绘声绘色地讲 着自己的政绩。   “所以,为了保障安全,”他说道,“我在长流河流域两边河道上建起铁丝 网,并且每天都有人在河道两边巡逻,有效地遏制了非法采沙、垃圾入河、非法 捕捞等现象,铁丝网拉起后,整个夏天再也没出现溺亡事故了。以前每到夏天啊, 总是有这类事件发生,现在是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检查组的组长姓林,五十多岁,花白头发,戴副大框玻璃眼镜,听了樊书记 的汇报很是满意,说:“非常好,在河道两边拉起铁丝网是个很好的做法,值得 推广。我回去后一定向领导汇报这个先进经验,到时候组织周边县市到你这里来 开现场会。”   “感谢感谢!”樊书记脸上笑开了花。   “呃,时间不早了,那我们就不打扰你了。”   “这么快就走吗?吃完饭再回去啊。都已经安排了。”   “不了。还要赶去其他县市,下次吧。等开现场会时,我邀请到大领导和其 他县市的书记市长来,你可有破费的时候。”   “不会不会。领导们来是S市的荣幸,怎么会叫破费啊!”   “那告辞了。”林组长和樊书记握手道别,带着检查组的人走了。樊书记亲 自送他们上车后,刚回到办公室,这时苟柳进来了。   “书记,张伟兵的事解决了。”苟柳汇报道,“刚刚接到B镇反馈上来的情 况,说是已经和沙场签订协议了。”   “赔了多少?”   “18万。一次性的。”   “哦。”   “这是B镇提交的情况汇报,请您过目。”   樊书记一手接过,快速浏览起来。   原来自上次在B镇调解不欢而散后,张伟兵第二天就跑到S市政府信访局大吵 大闹,说B镇政府不给他处理。S市信访局打电话让B镇派人用车把他接回家了。 但是仍没人肯答应他的条件。于是他就买好火车票准备到省政府去,没想到刚到 S市汽车站就被B镇的干部和张大发拦下了。张大发按辈分是他长辈,平时也挺照 顾他家的,出事后也是他组织人去打捞遗体,又协助他家把白事办了。所以张大 发生拉硬扯把他拉上车带回家,他也不好撕破脸和他顽抗。   接下来几天B镇政府一些以前与张伟兵相识的干部和H村的干部轮流找到他, 劝说他把价钱降低一些,一来二去他被磨烦了,而且他隐约感觉到以现在的情况 如果他不妥协,怕是短时间内不可能轻松离开B镇了。就这样两边磨合了几次, 终于把价钱谈妥了,沙场一次性补偿18万元给张伟兵家,条件是他家从此不能再 以此为借口要求任何补偿了。但沙场不肯出这笔钱,由B镇政府拿钱垫付了。   当然,情况汇报上主要是描写范书记如何亲自部署、拟定方案,最后成功劝 说张伟兵接受调解的,并没有过多的其他细节。   “解决了就好。要38万到最后给18万,还不错嘛。你确定他不会再闹了吧?”   “不会闹了。”   “我就说嘛,人民内部矛盾用人民币解决,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啊。”樊书 记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苟柳也笑得很灿烂。   这时,苟柳手机响了起来。他接听一会儿后,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一挂断 电话,他连忙向樊书记汇报情况:B镇来了十几个人在市政府门前打着“人命关 天,政府要处理”的横幅把门堵了,现在已被门卫和信访局人员劝导到信访接待 大厅里坐着。   “问问B镇是怎么回事。”樊书记指示道。   苟柳拨通范规手机,很快把事情弄清楚了。是B镇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 和两个朋友不知怎样穿过了铁丝网,进到河边野炊,两个朋友去拾柴火了,男人 突发奇想要游泳,把衣服挂在“禁止游泳”的牌子上就下河了,然后再也没能上 来。家属认为事发地有一个渔民的船经常在附近撒网捕鱼,一口咬定渔民把破网 扔河里了,导致男人的脚被渔网缠着,害其身亡。但是让他们申请尸检却又不肯。 在两边沟通无果后,家属认为政府不作为,跑来打横幅堵门了。   “叫B镇依样画葫芦吧。你负责落实。”樊书记扬了扬B镇写的汇报,叹气道。   “好。”苟柳答应着,转身出去了。   樊书记端起茶杯呷了口茶,想起刚才林组长的话来,很是高兴,拿起手机告 诉朱鹏上面可能会在市里开现场会,要加紧和上级的沟通和提前做好准备,然后 看了看表,抄起公文包出门开会去了。 ◆              伤口               ·卢江良·   面对小小伤口,   我们就束手无策,   并惊恐不已。   一旦伤口愈合,   我们便遗忘一切,   重新回归往昔。   ——题记   A   竟然还没愈合?!那个周日的傍晚,胡小乐待在家里浏览报纸时,偶然看到 自己左手腕的伤口,不由地感到纳闷。   确实,根据他的皮肤特质,以及以往的经历,这种小伤口最多两天结痂。可 这次已过去五天,还在不时地渗着稠水。他无心再看报,从桌面上抬起头来,向 厨房的妻子讲述这个情况。   妻子正在炒菜,油锅发出的声音很响。厨房与餐厅虽只一门之隔,但她显然 没听清他在讲什么。便侧过脸大声问:“你说什么?”   胡小乐提高嗓门,重复了一遍。   妻子大概听清了,不经意地“哦哦”着,依然顾自聚精会神地炒菜。   妻子满不在乎的态度,让胡小乐意识到,对于伤口这件事,自己小题大做了。 于是,他不再吱声,继续把目光收回,投射到摊在餐桌的报纸上。   这时,一个新闻标题闪入他的眼帘:《夺走〈×××〉作者生命的“舌癌”, 到底是什么?》。   《×××》是一部极具轰动性的长篇小说,胡小乐曾认真阅读过。那部书的 作者怎么就突然离世了?他将身子伏下去,一字一句地读起来。   读到关于“舌癌致人死亡”的介绍,他的心油然缩紧。那一刻,他下意识地 联想到了自己左手腕上的那道伤口。   胡小乐撇开手头的报纸,掏出手机,在网上搜索“伤口长时间不愈合会有什 么后果?”这一搜索,让他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网上给出结论:有病变的可能, 严重的会导致死亡!   B   吃晚饭前,胡小乐放弃了喝酒。晚餐前喝点酒,这一习惯,他已保持二十多 年。所以,当他拿着妻子给准备好的空碗,站起身去盛饭的时候,妻子有些惊诧: “不喝了?”   “嗯。”他回答。   妻子又问,怎么了?   他没告诉原因,只说:“不太想喝。”他不想把对伤口的担忧直截了当地透 露出来,纵然它像一块石头压着心头。   然而,在用餐期间,他们还是提起了这件事。   妻子问:“我在烧菜的时候,你说伤口怎么来着?”   “哦,哦。是这次的伤口比较奇怪。”胡小乐忐忑地说,心里有些温暖,因 为妻子的关心。   “奇怪什么?”   “我以前的伤口,两天就愈合。可这次,五天了。”   “哦,我看看。”妻子要求。   胡小乐就把左手腕伸过去,将那道伤口展示在妻子眼前。   妻子看了一下,没有说话。   胡小乐缩回手,把伤口藏好。   这时,妻子问:“这是怎么搞的?”   “我也不清楚。”胡小乐如实相告,“那天上午,我感觉到左手腕有些刺痛, 发现上面有了这个伤口。”   “哦,哦。”妻子应着。   胡小乐希望妻子再说些什么,或分析一下伤情,或安慰安慰他。但是,没有。 她换了一个话题,说下午送儿子去学校,碰到了他小学时的同桌。   “嗯。好。”胡小乐敷衍着,内心颇感失落。转而,他有些释然:这能要求 妻子什么呢?她又不懂医学!再说,她就是这种性格。   C   到了晚上九点,胡小乐照例跟父母通电话。   胡小乐的老家,与这座城市相邻,尽管是在农村,相距并不怎么远,一个半 小时车程。不过,胡小乐结婚后,极少回去,倒是父母经常过来。   父母在老家的日子,胡小乐隔天给他们打电话。一般打给母亲,除非有重要 的事情。每次通电话,就问一下彼此的情况。比如,身体如何?在忙啥?偶尔也 聊聊村里的突发事件。如果胡小乐忘了打,他们会打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   这次,胡小乐与母亲聊完家常,告诉了她左手腕上搞出了一道伤口。   “伤口?深不深?怎么搞的?”母亲急切地问。   “不深,不深。”胡小乐连忙否定,“很浅很细的一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 搞的。”   母亲似乎松了口气。   胡小乐还是忍不住把内心的担忧和盘托:“只是有些奇怪,这次的伤口好几 天了,一直没愈合。”   对方一下子没了声响。   胡小乐耸起耳朵细听,隐约听到母亲在跟父亲说话。   过了会儿,电话那端换成了父亲的声音:“你的皮肤,一般两天就愈合的。” 他的语气里满是焦虑和不安。   “没事的,没事的。”胡小乐极力安慰父亲,“也许明天就愈合了。”继而, 问:“你们什么时候出来?”   “要过几天。”父亲犹豫着,“地里的番薯还没掘进来。”   “哦。”胡小乐正说着,有一个电话打进来,他跟父亲说明后,结束了通话。   D   那个打来电话的,是胡小乐的堂妹。前段时间,她找过自己,为家里一件麻 烦事。   胡小乐老家的亲戚总是这样,一旦碰到辣手的问题,就第一时间找上他。在 他们眼里,胡小乐能耐很大,无所不能。   而胡小乐呢,总是当仁不让,能出面的就出面。实在出不了面的,让他们带 话过去,说自己是他们的谁谁谁。   估计由于他是当地屈指可数的高材生,毕业后又留在了省城,还在一些行政 单位待过。在老家的那些“官”看来,就是一个人物,怕得罪了给自己惹来麻烦。 毕竟,在那种位置上呆着,谁也不敢保证没一点“污迹”。   所以,凡是胡小乐插手的事情,几乎没解决不了的。久而久之,他俨然成了 老家亲戚们的守护神。   这次堂妹的事情,算是一个例外。因为她嫁到了外镇,不在他“掌控”的范 围内,只能帮她出些点子。   此刻,堂妹打来电话,胡小乐有些忐忑。可让他欣慰的是,她告诉他那事办 成了。于是,他好奇地问:“是怎么办的?”   “我先按你教我的去办,不怎么管用。”堂妹讲,“实在没辙了,我就报了 你的名字和单位,警告他们你是我哥,惹急了都没好日子过!”   “你报了我什么单位?”胡小乐忍不住问。   堂妹说出了一个名称。   那是胡小乐的上上家单位,他在那里干过两年临时工。不过,他没说破,继 续问:“后来呢?”   “第二天,他们就把事情给办了。”堂妹开心地说。   通完电话,胡小乐静静地坐着,心头升起一种自豪感。   可这种感觉,没持续多久,就灰飞烟灭了。他瞥见了那道伤口,一种恐惧袭 上心头:万一自己……那些亲戚可咋办?   E   次日,胡小乐下班回到家,天色已经昏暗。他站在家门前,正往包里掏钥匙, 门忽地开了。他以为是妻子,结果是父亲。   “爹,你们来了?”胡小乐颇感意外,但随即猜到了来意。   父亲应道:“嗯,嗯,嗯。”   “你不是说要掘好番薯嘛。”胡小乐一边换鞋,一边顺口问。   父亲看着胡小乐,不以为然地说:“番薯迟几天掘,没什么关系。”   听到声音,母亲拿着一把锅铲,从厨房赶出来。一看到胡小乐,就问伤口的 情况。   “没什么,没什么。”胡小乐回答着,禁不住把左手腕伸出来,将那道伤口 暴露在父母眼底下。   父母不约而同地眯起眼,低下头凑近胡小乐的左手腕。两个白发苍苍的脑袋 紧挨着,屏声息气端详着那道伤口,像在研究一个来历不明的物种。   正看得专注,妻子推门进来。胡小乐收回左手腕,父母双双抬起头。父亲皱 着眉头没吭声,母亲发愁道:“都这么多天了,还在流稠水。”   这时,妻子用力吸了下鼻子,尖叫一声:“妈,菜烧焦了!”   母亲闻声,猛地醒悟过来,赶紧返回厨房。   ……   吃晚饭的时候,胡小乐和父亲喝着酒。父亲没像以往高谈阔论,一付满腹心 事的样子。母亲也默不作声咽着饭。妻子觉察出了异样,冲胡小乐说:“你这个 伤口,要不,明天上医院去看看?”   “对!明天去看看!!”父母异口同声道,恍如抓住了救命稻草。   F   晚饭后,胡小乐着手翻找医保卡。他来这座城市20年,医保已缴纳18年,但 没动用过一次医保卡。在这漫长的时间段里,他有过数次感冒、发烧,也受过好 几回轻微伤,都没上过一次医院,除了一年一度的体检。   胡小乐翻箱倒柜,费了不少周折,终于找到了那本泛黄的医保卡。他拿着它, 来到妻子跟前。妻子正在接听电话,是高一住校的儿子打来的。胡小乐就站在边 上,等她结束了通话,问:“我这个伤口要挂什么科?”   “外科。”妻子脱口而出。刚结婚的那几年,胡小乐问这类问题,她会怪异 地瞅着他,觉得他是天外来客。然而,这么多年生活下来,她已习惯了两者间的 “城乡差异”。末了,她补充了一句:“就去市一医院,明天我开车带你过去。”   “最好找个专家看。”一旁的父亲提议。   母亲附和道:“是呀,钱花多点不要紧,只要把伤看好。”   “我先查一下通讯录,看有没有这方面的朋友。”胡小乐自言自语着,开始 在微信“好友”中翻找。   在胡小乐的微信“好友”,有将近1000位。这些“好友”中,有亲戚、同事、 同学、老师、老乡、同行,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有长年做微商的,有三天 两头励志的,偶尔还会跳出几个卖淫的和诈骗的。   最让胡小乐引以为豪的是,他拥有一批“高规格”的同仁。胡小乐来这座城 市后,陆续加入了一些平台,里面的成员不外乎各行各业的精英。通过那些平台 组织的活动,他多多少少认识了他们中的一部分。   G   胡小乐在微信“好友”中翻遍标签“同仁”的,找出了13位跟“医院”搭界 的。目睹着这一串长长的名单,他的内心有种说不出的成就感,感觉自己这些年 在这座城市没白混。   沉浸于自得中的胡小乐,没有忘却左手腕上的伤口,开始在这串名单中认真 筛选,准备找出一位外科医生来。至于他们是否是专家,这不在胡小乐考虑之列。 毋庸置疑,他们的职称,均在“副高”以上。   很不凑巧,这些同仁中没一个“外科”的,比较接近的是一位急诊科主任。 于是,他先给他发去微信。意外的是,这条微信没有发送成功——左边出现了一 个红色感叹号,还有一段话的提示,大意是你还不是他的“好友”。   显然,对方已将他从“好友”名单中删除。胡小乐看到这个结果,刚才的激 动劲一下降到了冰点。顿时,他对那个急诊科主任充满了仇恨,不禁暗骂了一句: 操他妈的,真是一个人渣!   接下去,胡小乐又物色了一位同仁。这位同仁,应该是一位副院长。每次活 动见到自己,总是热情洋溢,两人没少在一起聊天。他斟酌了许久,发去了一段 文字,让他帮助介绍一位外科专家。   对方很快回复了,是一个语音消息。胡小乐担心又是回绝,不便在父母和妻 子面前收听,起身去取来了耳机,一个人收听起来,“不好意思,我最近这段时 间不在医院。”对方如是说。   胡小乐的情绪一落千丈。但他不甘心就此放弃,又挨个给剩下的11位同仁, 一一发去了微信。让胡小乐大失所望的是,有7位没回复,一位提示他还不是他 的“好友”,2位表示不在外科工作,一位说自己刚退休。   H   那天夜里,胡小乐几乎没睡。他头埋进被窝,无数次查看了手机。他希望没 反应的7位同仁中,有一位突然回复给自己,告诉他已帮他联系好了专家,让他 明天上午直接去找他。   然而,这只是胡小乐的臆想。事实上,等他熬到凌晨二点半,最后一次看手 机时,依然没有这方面的微信。这让他深陷在了无与伦比的恐慌中。他原以为自 己很强大,其实不过是一种错觉。   这一刻,胡小乐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弱小。他为自己以往的狂妄而后怕,并庆 幸家里好在没碰到过“麻烦”。要不凭他现在这种“关系”,根本解决不了任何 问题,等待他的只能是“束手待毙”。   他暗自决定:以后看到某位同仁在电视里出现,再也不向家人炫耀与他们关 系很“铁”,因为有可能那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对遇上“麻烦”的老家亲戚求上 门来,也不再事无巨细地满口答应,万一那些“官”不肯卖他的账呢。   这样反省着,他甚至有些感谢那道伤口。要不是它,他就不会联系那些同仁; 不联系那些同仁,他就不会清楚自己的处境;不清楚自己的处境,他还会继续妄 自菲薄;继续妄自菲薄,他就会轻举妄动,那很有可能摔“大跟头”。   想到了伤口,胡小乐又摸过手机,照了一下左手腕,发现那里还在渗稠水, 便重新滋生出一种担忧。这种担忧,不再是它会危及自己性命,而是到了明天早 晨,他该如何编造一个合理的借口,将自己的“无能”掩饰过去,不至于在妻子 和父母面前丢脸。   I   翌日清晨,一夜未眠的胡小乐,发现妻子醒来,便虚合双眼装睡。妻子怕惊 动他,轻手轻脚地起床,然后去做早餐。目送着妻子的背影,他徒然有些心虚, 暗忖:要是了解了自己的“底细”会怎么样?   还没等胡小乐得出结论,妻子做好早餐回到卧室,尾随而来的还有父母。这 时,天已大亮,妻子推了推他。胡小乐假装被弄醒,茫然地瞅着他们。他们分列 床尾和左右侧,三面“包围”着自己,几乎同时问:“你的专家朋友联系好了 没?”   “哦,哦。”胡小乐装出刚醒悟过来。继而,明知故问道:“你们说的是我 昨天联系的那些专家朋友?”   “是呀。”妻子回答。   胡小乐顿了顿,慢条斯理地说:“昨天我查了一下,发现只一个外科专家。”   “那联系上了没?”母亲问。   胡小乐轻描淡写地说:“联系是联系上了。不过很不凑巧,那个家伙出国 了。”   “那现在……”父亲一脸焦虑。   “我看算了。”胡小乐无所谓地说,“这个伤口也不是大病,随便找个医生 看就是。”   “我好像有个同学……”妻子蓦然想起,转身走出了卧室。   趁妻子在打电话的间隙,胡小乐在父母的注视下起床。   胡小乐还没穿好衣服,妻子急促地回到卧室,兴高采烈地说,她已联系上了 那位高中同学。他现在市一医院当外科医生,已是“副主任医师”了。   胡小乐本想拒绝,见妻子已联系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心里却有种说不清 的滋味。暗想:妻子每天除了上下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到了关键的时刻,竟 然比三天两头应酬的自己管用。   J   妻子陪着胡小乐,来到市一医院。他们站在门诊处,妻子给同学打电话。没 多久,一位戴着眼镜、身穿白大褂的秃顶男子,步伐匆匆地迎面走来。妻子迎上 去热情招呼。两人久别重逢,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诉说。   胡小乐被冷落在一旁,心里很不舒服,又不好说什么,就知趣地站在边上, 冷眼旁观他们。他想,当时就不应该同意妻子找同学。现在可好,既然已经过来, 只能逆来顺受了。   不知聊了多久,终于告一段落。这时,妻子想起了胡小乐,把他叫过去,介 绍给男同学:“我老公。”   “你好。”对方伸出一只胖乎乎的手。妻子在旁介绍:“这是我的高中同学, 姓史,现在是大专家了!”   “史医师好!”胡小乐虽然挺不自在,还是礼貌地握住他的手。   随后,三人来到男同学的科室。在男同学的办公桌上,胡小乐看到放着一封 信,收信人写着男同学的姓名,寄信单位是“浙江省XX协会”。胡小乐有些惊喜, 断定他跟自己一道都是这个协会的。要是以往,他会拉一下关系。可这次,他只 是动了下嘴巴,没有开口。   诊断开始,胡小乐伸出左手腕,详细地叙述了伤情。男同学听了,先是戴着 眼镜端详了一阵子,好像诊断不出什么,便又摘下眼镜,将脸凑近伤口,仔细观 察起来。胡小乐安静地坐着,任由他“折腾”。   过了好久,男同学终于抬起头,戴上眼镜,在他的病历上,“沙沙”地写起 来。站在边上的妻子问:“老同学,是什么原因?”   “哦,这个,这个……”男同学貌似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这个”了好几 次后,告诉胡小乐夫妻:“应该是感染了吧。先消消毒,配点消炎药再说。”   K   从市一医院出来,差不多已到中午,妻子开车去单位。胡小乐没心思上班, 一个人乘地铁回家。他还没走到家门前,门“忽拉”一声被打开,父母双双守候 在门口,见胡小乐回来了,急不可待地问:“专家怎么说?”   “专家说,应该是感染了吧。先消消毒,配点消炎药再说。”胡小乐学着妻 子男同学的话,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一遍。   父亲迷惑不解:“专家没说是什么原因引起的?”   胡小乐摇摇头。见母亲一脸愁容,为了宽慰他们,抓紧补充了一句:“应该 没什么大问题,要不专家也不会只给我消消毒、配点消炎药了。”   父母听了,觉得挺在理,紧皱的眉头,缓缓地舒展开来。吃午饭时,胡小乐 父子照例喝酒。父亲的心情因为愉悦,比昨晚喝多了小半碗。   下午,胡小乐没像以往那样——睡懒觉、读报纸、玩手机,而是从阁楼上取 下扫地机,看了半天的使用说明书,把家里角角落落清扫了一遍。   清扫完毕,他又去农贸市场买了一大堆菜,回到家撸起袖子动手清洗和烹制。 待在旁边的母亲想帮上一手,他婉言谢绝让她去客厅看电视。   通过昨晚到今晨的经历,胡小乐幡然醒悟:自己不能再当“老爷”,当然也 没资本当“老爷”。决意从现在开始“洗心革面”,少睡懒觉、不读闲报、减少 应酬、多干家务,做一个踏踏实实的人。   而对于那道伤口,胡小乐后来又去妻子男同学那边诊治了几次,但效果并不 明显,这让胡小乐和妻子都感到失望,觉得外科专家的水平也不过如此。于是, 胡小乐不再去“麻烦”那位男同学,改在普通门诊挂号就诊。   L   终于,有一天,那道伤口愈合了。至于为什么会愈合?恰如缘何长期不愈合 一样,对于胡小乐而言,都是无法解开的谜。不过,这并不重要,只要愈合了就 行。   而当胡小乐发现那道伤口愈合的那一刻,感到压于心头的那块石头一下挪开 了,压抑多时的心情徒然变得开朗起来,让他轻松得有点想哭的感觉。   当即,他拨通了妻子、父母以及关心过那道伤口的亲朋好友的电话,及时把 这一喜讯传递出去。   在通话的过程中,胡小乐感受到妻子和父母显得很开心,而亲朋好友都只是 应付性地“哦哦”了几声,有好些甚至记不起有关心过他的那道伤口这回事了。   打完电话,胡小乐蓦然觉得有些荒诞:这么一道伤口,那才是多大的事呀! 竟然这么长时间里,把自己搞得惊惊咋咋的。   这以后,他很快忘掉了那道伤口,以及关于它的风风雨雨。接下去的日子里, 他又三天两头夜不归宿地忙于应酬;看到电视里有同仁露面,指点着他们,以炫 耀的口吻告诉同屋的人,这是他的铁哥们;面对老家亲戚的求助,又不借思索地 满口应承,并口若悬河地四处周旋。   除此,曾产生过的对妻子的那份尊重也消失殆尽。他重新在家里当起了“大 老爷”,看着妻子整天忙里忙外,只管自己悠哉游哉地看报、睡懒觉、玩手机, 那台使用过一段时间的扫地机早被放回阁楼,正在慢慢地积满灰尘……   总之,胡小乐又回归到了从前——在那道伤口尚未出现之前。 ※※※※※※※※※※※※※※※※※※※※※※※※※※※※※※※※※※※ 本期编辑:程鹗 本期校对:方舟子 审 稿:程鹗、方舟子、古平、克己明德、太蔟、应帆、紫弦、自如、笨狸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newxys.com 订阅《新语丝》月刊,请寄信到xys_gb-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寄信到xy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信到xys_friend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