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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怎么吐露清芳 何军雄:景泰诗篇(组诗)     §  山先黑了 黄镇坤:有一种风景叫安静     §  怎么挥别晚霞                  § 【网里乾坤】           §  跟上流水                  §  去和落花对话 alexdongli:汽车玻璃       §  奈何风吹远了脸颊        起雾原因的误解   §  有些紫和橙                  §  从此无影踪啊 【网萃】             §  有些绿和蓝                  §  留在我手心啦 商 周:送子观音(12-22)     §  有些红和黄                  §  明年随春色回家                  §  一部分我                  §  和落花一起走啦                  § 【网讯】∽∽∽∽∽∽∽∽∽∽∽∽∽∽∽∽∽∽∽∽∽∽∽∽∽∽∽∽∽∽∽ ◆     第十四届PSI-新语丝网络文学奖获奖名单   截止2018年10月31日,第十四届“PSI-新语丝”网络文学奖活 动共收到来稿67篇。经《新语丝》编辑部投票表决,评选结果如下: 一等奖(奖金一千美元或等值人民币) 水沫《夫妻关系》 二等奖(奖金五百美元或等值人民币) 周海亮《万家灯火》 南海髡生《游泳斗争》 三等奖(奖金二百美元或等值人民币) 陆思良《90年代出国记》 zongli《忆扶沟》 何葆国《丢孩子》 商周《送子观音》 彭立武《扯白》 邱贵平《愤怒天使》 章治萍《啁啾之年(组诗)》 花椒《写给丈夫的信》 罗尔豪《怪物来到三户镇》 小易子《身居美国东北角 心系武汉热干面》 本次评奖活动由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赞助。 【牛肆】∽∽∽∽∽∽∽∽∽∽∽∽∽∽∽∽∽∽∽∽∽∽∽∽∽∽∽∽∽∽∽ ◆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Goodhelper·   正在进行的达沃斯论坛上,中国代表团领导人在谈及中国对知识产权保护上 的努力时用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个道教成语。从上下文来看,领导人要表 达的意思是:中国政府会做尽量大的努力去打击知识产权盗窃,但是不法分子总 会有办法漏网的。   许多即使受过良好教育的中国人其实也不确定理解“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 意思。因为这个成语的释意本身就是模棱两可的。一个解释是领导人所用的寓意: 正义一尺,邪恶总会涨到一丈来逃过正义的判决。这是用来训诫人们不要轻敌, 要时刻准备应对恶魔的诡计。另一种解释是:正义威力无疆。一尺的正义足以压 过一丈的邪恶。这是用来口号式地为道教徒们打气。   今天在美国广播里听到请了几个中国问题专家都纠结于怎样理解中国代表团 领导人这句话的意思。十几分钟的交谈,我也没有听出他们到底是不是理解其意。   对于语言表达的理解是受文化圈限制的。一个民族铿锵有力的檄文和措辞表 达往往都包含大量的情感化煽情,这些表达都是无法翻译成其它语言传述所要表 达的含义的。六十年前那篇让国民鸡血沸腾的“九评苏共”,其实俄国人根本看 不懂你说了些啥。自己过瘾而已。   在外交场合的用语用词是应该本着客观、简单直接,甚至通俗的原则的。你 对着一些外国记者政客大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从 个人角度说,你是无聊卖弄加上对听众无理。从国家角度说你是失职,没有完全 地表达国家人民对国际的声音。从传媒学的角度说,你是弄错了听众对象,误把 外国人当成自己的臣民啦。   这种在外交场合大拽文化成语术语是某个国家从外交部长到总理书记的“民 族习惯”。也许他们并不是很在乎外国人能不能理解其深奥。他们更在乎传到国 内后他们的臣民会不会看他们“竟说大白话,没文化!切!”。但愿不是这样的, 不然与慈禧李鸿章何异!   英文的深奥和浩阔都不是中文能望其项背的。现在语言学的定理是:所有的 用语都能完全地表达使用这种语言的人的全部的思维和意识活动。中文能表达的 是十几亿中国人的思维和意识活动。而英文却是能够表达全人类思维和意识活动 的语言。但是我们在新闻中看到美国政客出口的都是再通俗不过的,小学生都能 明白的“大白话”。他们从来不说激情寓意的措辞,更别提从从传统文化汲取的 典故成语。其实像奥巴马克林顿这种“学问人”,随便拽几句英文“成语典故” 就会让全世界的华人找不到北,更别提中国的那些低劣的记者喽啰们。   许多年前中国过气诗人王小波的弟弟在美国底特律遭抢劫被刺死。负责调查 的警官用了一句不是很成语的成语,说小波先生的弟弟在错误的时间到了错误的 地点(in the wrong place at the wrong time),就引来华人嘘声抗议一片。 华人们以为警官责怪死者。可见拽弄错词造成的误解和不理解。其实“在错误的 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在英文是一个很中性的、很无奈的表达,很有为死者惋 惜之意。   所以西方国家的外交辞令都是很专业化的。他们不会煽情、不会情绪化,而 是用简单的措词,以求让中国记者们能简单地,不需要专家解释地理解他们的意 思。他们表达很悲伤时就会说“我们很悲伤”,而不会说“我们如丧考妣”。他 们反对时就会说“我们很反对”,而不是说我们“义愤填膺怒发冲冠”之类。   当然美国总统并不是不会说“如丧考妣”、“怒发冲冠”之类。他们在选举 忽悠国民时的措词,中国人是听不懂的。只是他们分得清听众是谁。 ◆         如何区分“好人”与“坏人”               ·离家民·      我们这一代人从小就被教育,说人分“好人”和“坏人”。但什么样的人是 “好人”,什么样的人是“坏人”,也没有给出具体定义和标准。那时,从电影 和样板戏中了解到的是,凡浓眉大眼、五官端正的是“好人”,凡相貌丑陋、体 态猥琐的是“坏人”。如果是女人,又非常漂亮,那一定是“特务”了(从现在 的史料得知,康生当年在延安就是按这个标准抓特务的)。从教科书上了解到的 是,贫穷的人是“好人”,富裕有钱的人是“坏人”。如果非常富裕有钱,那就 是地主、资本家。地主、资本家那时被认为是最坏的人。从日常教育中了解到的 是,凡拥护毛主席的是“好人”,凡反对毛主席的是“坏人”,以至于为了证明 自己是好人,凡事都要发毒誓“我向毛主席保证!”。   大家都知道,这些知识在后来生活应用当中很不灵验,有时甚至会导致灾难 性后果。记得小的时候发生过一件事。文革时,我母亲单位有一名干部私下议论 林副主席,说他长相不“排场”,不像个好人,结果被人告发,被开除公职,以 现行反革命罪被逮捕法办。吊诡的是,当他正反思以貌取人不可取的时候,林副 主席又突然被宣布为是谋害毛主席的“坏人”。他又进行了反思,认为自己以貌 取人还是对的(社会上至今仍流传麻衣神相吗)。于是他申冤要求给自己平反, 但得到的回复是不能平反。原因是他以前议论林副主席时,林副主席是“好人”, 后来才变成了“坏人”(周总理当年就是给高级干部这样解释的),所以不能推 翻以前的判决。所以他一直被关押至改革开放以后。唉,这个纠结呀!不知他至 死搞清了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这个看起来简单的问题没有。   再后来,正如大家都知道的那样,中国又发生了更多更大的反复。这种翻天 覆地的变化,肯定搞懵了中国人,以至于到现在对于毛主席是“好人”还是“坏 人”而争论不休。   那到底“好人”“坏人”有没有标准?标准是什么?是否有通用的、普适的 标准?其实这个问题不仅困扰着中国人,也困扰着外国人。它是困扰了人类几千 年的一个基本问题。人类至今仍在不断探索当中。   随着科学的发展和人类认识能力的提高,结论似乎慢慢地清晰起来了。人类 是一种典型的社会性生物,在生存竞争和自然选择过程中,具有“相互关爱”行 为的人,具有了生存优势,逐渐就产生了“道德”观念。于是,人类普遍地一般 把“道德”看成判断“好人”“坏人”的基本标准。“道德”也被看成作一个 “好人”应当遵循的基本行为准则。   但,什么是“道德”?   早在公元2500年前,古代的先哲们就对“道德”给于了描述。   孔子认为:道德的基本含义就是“仁爱”,“仁者”爱人。“好人”的基本 行为准则应当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据说,这句话被作为“道德金律”得 到了联合国的认可。   耶稣在基督教圣经里给出的表述是:“爱别人,要像爱自己一样。”“宽恕 人的过失,便是自己的荣耀。”第一句话的含义,其实就是“己所欲,要施于 人。”   孔子和耶稣都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对人的行为准则给出了描述。也是对 “道德”基本含义的描述。但是,这个描述是有缺陷的。随着人类文明进步,发 现“己所不欲”的事,不一定别人也“不欲”。“己所欲”的事,不一定别人也 “所欲”。就像常言所说的那样,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以己推人,必然出现与 预期相背的结果。   一个有趣的现代社会现象,正能说明这点。西方人普遍认同耶稣描述的行为 准则,所以常常把自己喜欢的价值观、社会制度强行推行到其他国家,结果往往 是好心办错事,搞的其他国家水土不服,动乱不止。中国人普遍认同孔子的“道 德金律”,认为“己所不欲”,所以,绝不“施于人”。结果导致,对别人的苦 难往往视而不见,无所作为,被认为是冷酷无情的国家。即使别国发生了人道灾 难,中国也只会以“不干涉别国内政”而推托。在社会生活中,见死不救,见恶 不为,各扫门前雪,不管别人瓦上霜,正是中国人普遍缺失“己所欲,施于人” 的精神所致。   那到底怎样的“道德”行为规则才能普适呢?从刚才的例子可以看出,孔子 和耶稣的“道德”准则,都是以己度人,所以才出现不适。所以,一个“好人” 如果真正想帮助别人,只能从对方“所欲”出发做事,去满足对方“所欲”,才 是最大的善行、最好的“道德”。即最好的“道德”准则应当是“人所欲,施于 人”。最低的“道德”准则应当是“人所不欲,勿施于人”。   而怎样才能了解别人所欲?这就需要具有知识。需要了解人、社会、世界、 甚至宇宙。所以,古希腊先哲苏格拉底说,“德即知识,无知是罪恶之源”。 “没有人因为了解善而不向善的”。这样看来,和一个无知的人谈“善”“恶” 是没有意义的,和一个无知的人谈“好”“坏”也是没有意义的。纵观世事纷争, 多是由无知引发的。   再来看中国的另一位先哲老子是怎样谈“道德”的。道,即自然规律。德, 即人的行为应当遵循自然规律。他认为,人的行为应当顺其自然,自然而然。这 就是道德。所以他说:“至善若水”“上德若谷”。即像水一样顺应自然,像山 谷一样包容万物。   这些格言无疑是对的。可惜是过于迂阔,难与生活接轨。自然规律是什么? 老子只知道有,但不知道是什么。自然规律是什么,最终需要科学去揭秘。   再来看科学如何揭秘“道德”。   社会生物学把生物的行为归类为两种,即“利己”“利他”。而这些行为最 终都是由“自私”的基因所决定的。生物学揭示,基因“不择手段”地复制和传 递自己是生物自然界的唯一规律。从现象观察到的“利他”行为,也只是“利己” 的一个“方法和手段”而已。从这个意义上讲,某些政治家所标榜的“毫不利己 专门利人”的大公无私行为,是违反自然规律的,也是子虚乌有的,所以也是最 不道德的。这样宣传的政治家必然是“非坏即愚”的。   人的行为也不能违反自然规律。行为结果只有四种:1)损人利己,2)利人 利己,3)损己利人,4)损人损己。   按照生物进化稳定策略规律,在社会性生物种群中,第3)第4)种行为的人 很快被淘汰。伊斯兰自杀爆炸行为属于第4)类,“雷锋行为”属于第3)类。第 1)第2)种行为的人通过博弈达到一个比例稳定的平衡状态。但随着人类知识的 积累、认识能力的提高,加上人为选择的因素,第2)种行为状态越来越占有竞 争优势。所以,在此预测,既利人又利己的行为才是符合自然的唯一行为,也是 未来人类“道德”的唯一标准。自然界看到的生物多样性的“共生”现象就是很 好的例证。而相互“残杀”的“损人利己”现象,是被人为夸大了的规律。   怎样才能做到既利己又利人?   现代人类实践探索的唯一结果是:帮助人获得自由。由此得出,“帮助人获 得自由”才是普适的“道德”准则。而有“道德”的人才是“好人”,无“道德” 的人就是“坏人”。   以这个标准来看,“文革”时发生的事,多是“既损人又不利己”的胡闹, 是愚昧人上演的恶作剧,在那个剧中很难发现“好人”。 【丝露集】∽∽∽∽∽∽∽∽∽∽∽∽∽∽∽∽∽∽∽∽∽∽∽∽∽∽∽∽∽∽ ◆             景泰诗篇(组诗)                ·何军雄·    龟城,岁月遗失的一部经卷   脚步轻盈。在一座城池的内心穿越   历史残留的痕迹清晰可见   一只龟,爬行在景泰硕大的脊背   夕阳告破一段残余的往事   永泰小学,读书声从沙枣树间飘过   古老的沧桑,将一篇文章从龟城打开   一只鸟雀徒步穿行在长廊的一角   让寂静的时光,从一部经卷中遗失   一位老妇步伐蹒跚,身影像龟城一样在摇晃   憔悴的面颊,与城墙一样苍白   一面旗帜高举,镜头记录精彩   诗人的灵魂失衡,在夜色来临之前   踏破铁鞋。一抹红晕在内心照耀   所有的目光聚集,为一座城池的奇观   破旧的土坯屋,和老者的面目成一种色调   被日光暴晒,在一处景点的阴暗角落   驻足。始待不前,一只蚂蚁在苦苦寻觅   试图将整个龟城的美景背回家   金刀铁马。驶过历史的狼烟   一阵风,吹开一行人内心的谜团    五佛寺,请允许我用诗歌的方式膜拜   甘露降临。五佛寺的经声涌动   沐浴着佛光,在黄河的浪尖上修行   木鱼声划过寂静,一只山鸟惊起   将我的灵魂,用一段经文诠释   一宗佛祖雕像,如同时光中的尘埃   守护黄河的安宁与祥和   内心的感恩,用分行的形式说出   在五佛寺,我是一只虔诚的黄河卵石   朝圣与敬仰,在佛祖的脚下跪拜   钟声响彻,一场喜雨从天而降   禅房打坐的僧侣,身上的袈裟被风吹开   双手合十的姿势,和佛祖一样慈悲   一场雨,洗涮着五佛寺的空灵   和慕名而来的香客一起   侧耳。聆听一部经卷的声调   以及一首诗歌的结尾   一道祥云裂过,射过万里苍穹   时光中静候的碎片,在空寂的寺院响彻   大殿上一只蜻蜓高旋,与我一起膜拜   五佛寺的木门打开,万道金光照耀在黄河岸边    黄河石林,耸立在龙湾的骨头   骨节脱落。一尾蛇在黄河边攀爬   盘旋的路途上,色彩由艳丽呼出   步伐与目光,验证着一方美景   岁月将一块石头的心事看穿   耸立的岩石上,一匹马穿越苍穹   云雾升起,石林的眉眼从梦中醒来   古代的骑兵,埋伏在峡谷周围   远去的歌声里,一只雕被时光的利箭射伤   山峦起伏。连绵着无数的神奇与向往   石林再高,也在我的脚下踩踏   策马奔腾的少年,一粒沙拍打着夕阳   赶着驴车的导游,是天下最优秀的花儿歌手   如同形态各异的雕像,或是素描   木兰从军。望夫石。无水的饮马沟   一棵胡杨,干渴的嘴唇半张着   和我一样,需要一首诗歌来解救   羊皮筏子荡起黄河的浪花与憧憬   盘龙洞的神灵,守护着龙湾的祥瑞   画院的风渐紧,一缕月光早已入睡   黄河跳跃的一尾鱼,在半夜睁开双眼    寿鹿山,一朵云遮住了草木的羞涩   一览无余。诗意的灵魂在陌路徘徊   沿途的风景,和着草原上羊群的白   以一眼清泉的姿态现身,山坡上   草木在白云升起的地方,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在新墩湾,一些马兰花趁虚而入   将内心的蓝,开出整个夏天的花园   如同探宝专家,揭开一处宝藏   一望无际的雪山在远处迷茫   寿鹿山,所有的绿在疯狂滋长   与一粒麦苗的色泽相融合   杨家磨的古老民居,在夕阳下沉醉   蹉跎的岁月将历史的风霜淹没   一朵狼毒花,开败新墩湾的山坡   牦牛出没的地方,草木一字排开   微风吹拂,一个歌者在山顶起舞   牧羊人的皮鞭,拉长了黄昏的影子   一眼生命的泉,流淌着琴音与雅韵   迷路的羊群,找到了回家的归途   都是远去的风景,最美的景致   在脑海汇成一部影片,在整个西部上演 ◆           有一种风景叫安静              ·黄镇坤·   安静是一个词语,安静也是一片风景,尤其是一个人内心的安静,那更是一 片氤氲着淡淡祥和的迷人的风景。   从字面意义解,“安”字——屋内有女则为安;“静”呢,“静”字则由 “争”和“青”二字构成。青,既是声旁也是形旁,是“清”的省略,表示纯净; 争:全力以赴。“争”和“青”构成“静”字,则表示去除杂念,力图清心寡欲。 可见,“安”和“静”二字组成的词语“安静”,指的是安宁,平静和鸦雀无声 之意了。   安静,安静,静后而安,安心则静——说实在话,无论是作为词语的“安静” 还是风景的“安静”,都令我喜欢了。   可不是?   我们知道:花儿是安静的——默默地花开,默默地花谢,笑看人世间的千姿 百态;云儿是安静的——淡淡的云卷,淡淡的云舒,你注目它也好,你漠视它也 好,它都存那儿,都是一片佳景。还有初夏的青荷,深秋的冷月,冬日的白雪, 四季开花的丹桂;还有高山,幽谷,大海,大漠……在大多的情况下,它们都很 安静,甚至孤寂,都在冬去春来,夏隐秋至的周而复始里细数着岁月的消逝,弹 指一挥,千年如水。   自然的安静,美。然一个人内心的安静,更是大安静,更是美。   读过陈继儒的《幽窗小记》吗?若是读过,其中的两句你一定记得了:坐看 庭前花开花落,笑看天边云卷云舒。从这两个句子你能读到什么?你应该读到了 从容也读到了安静吧。这样的安静,不就是内心的大安静吗?这种内心的大安静, 不是很美吗?   说起来,安静是一个很平常的词语了。正因如此,有人或许就会认为:要安 静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儿——把嘴巴闭起来不就安静了吗?其实不然,那是缄口, 是片刻的安静,我这儿说的安静是一个人内心的安静。   什么是一个人内心的安静呢?有人解释说,一个内心安静的人,其内心就会 有一种如静水深流一样的深邃和澄澈:静,就是生命的完满;水,就是生命的本 源;流,就是生命的体现;深,就是生命的蕴集——这话不无道理了,但这话是 从高度里去说的。若往浅白里说,一个人内心的安静,其实就是一个人拥有一颗 恬静、随和的心,不比较,不依附,把名利得失看淡,用一颗平和的心平常的心 去对待所有,即便身处人山人海中,即便置身繁华喧闹中,内心也依然会有一份 自恃和清凉。当然,一个内心安静的人,并非是一种逃避,不是的,一个内心安 静的人只是避免不必要的干扰,让心中有定数而已。心中有定数了,就会更好地 去判断事物,就会于纷扰中更好地走出一条捷径来。当然,一个内心安静的人也 并不是一个不求进取,无所作为的人,而是一个平和、宁静,坦然、安祥的人, 甚至是一个有着丰富内心世界的人。有道是:离尘嚣远一点,离自然就近一点么。   在这纷扰的尘世里,人生的脚步常走得太匆忙,周遭的环境又常是那么的嘈 杂热闹,还有五光十色的吸引,还有纸醉金迷的诱惑,一个人要做到内心真正的 安静,不经类似于修禅一样的内在修行,又谈何容易?况且,在这世界上,喜欢 热闹要比喜欢安静的人多得多,容易浮躁要比容易沉静的人多得多,因此,一个 人能保持一份安静的心,是非常难得了。   当然,上苍是不会辜负于那些安静的人的。   心若安静,你便读得进书,你便能思考得深切;心若安静,你听得见路边的 野花簌簌开放的声音,你听得见山涧的泉水潺潺流动的声音,你感觉得到身边的 风是柔柔的,你悟得了淅淅沥沥的夜雨那缠绵的心事;心若安静,你就会感觉头 上的天空更开阔,脚下的道路更平坦,感觉得到自己的脚步更轻盈,你也就拥有 更多的空间和自由……一句话,一个人心安静了,就能照见万物的本性,就能听 见自己的心声,而且,于安静的意境中,你内心处也才会漾出层层曼妙的涟漪来。   罗素曾说,所谓幸福的生活,必然是指安静的生活,原因是只有在安静的气 氛中,才能够产生真正的人生乐趣。   可不是?一个安静的人,通常是个快乐的人了。而一个快乐的人,那一定是 个有好心情的人了。好心情来自哪?好心情往往就来自内心的安静。安静能安神。 一个内心安静的人,就是个自在的人,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会保持头脑清醒, 沉着冷静;善于分析,懂得思考;步伐稳健,气定神闲,不会让不良情绪来影响 自己。虽然说心情不是人生的全部,但心情的好坏却能左右人生。心情好,看天 天蓝,看水水清,什么都好,都明丽;心情不好,看花花不艳,看路路不平,一 切都乱了、糟了。   生活是需要安静的。生活因安静而美丽,岁月因安静而丰盈。安静是内心最 美的风景。   我们做不到心境平静无澜,但我们可以控制自己的心情。心若不动,风又奈 何。心情控制好了,内心安静了,生活才会处处祥和。有道是:好的心态塑造好 心情,好心情塑造最出色的你。   让生命安静素简! 【网里乾坤】∽∽∽∽∽∽∽∽∽∽∽∽∽∽∽∽∽∽∽∽∽∽∽∽∽∽∽∽∽ ◆         汽车玻璃起雾原因的误解             ·alexdongli·   长沙现在是冬天,汽车前窗玻璃内面容易起雾。有时坐网约车时我看见司机 们用多种方法解决起雾问题。有用毛巾擦的,有开窗的,有开空调吹风的,有喷 特殊液体的。   出于好奇,我问过许多司机为什么汽车前窗玻璃内面会起雾,看他们是否知 道原因。十个司机中有八个会说是因为车内外的温差造成的。对于说是车内外的 温差造成的司机,我往往接着问是车里温度高,还是温度低,多数会说当然是车 里温度高,车外温度低。再问是什么导致了车内温度高,答案都是因为人体温度 比空气温度高。   总之,没有一个人能准确答出汽车前窗玻璃起雾的原因。于是写此文科普一 下。   从科学上讲,起雾是受三个因素影响的:空气湿度(这里指绝对湿度)、温 度、气压。感兴趣的可以去查查物理化学里的饱和蒸汽压方面的知识。由于在日 常生活中多数情况下气压不变,或变化很小,气压的影响一般可以忽略不计。   气温高时,空气里可以容纳很多湿气。气温降低时,空气无法容纳同样多的 湿气,多余的湿气就会凝结成小水珠,形成雾气。如果湿气过多,就会形成降雨、 降雪。如有固体,雾气就会附着在固体表面。物体表面温度越低,环境空气湿气 越重,物体表面越容易起雾。雾气多了,就形成了冷凝水。   在夏天里,无论是家里的,还是在车里,冷空调在工作时,湿润空气经过冷 凝管,冷凝管表面会产生冷凝水。由于空气里的许多水份变成冷凝水被排掉了, 所以冷空调除了有制冷的作用外,还有一个降低空气湿度的作用。在炎热高湿的 夏天,来自动空调的低温和低湿空气可以给人以凉和爽的感觉。   对于汽车挡风玻璃来说,它内表面起雾的因素只有两个:车内空气湿度大而 且同时玻璃内表面温度低。只有这两个条件同时存在时,玻璃内表面才会起雾。   天冷时,汽车玻璃温度低,这个容易理解。那么车内的湿气过大是如何造成 的呢?其实湿气主要来自于人的呼吸。人在呼气时,把人体里的水分呼到车里了。 人体皮肤表面也能散发一些湿气,但相对较少。总之,汽车玻璃起雾和车内外的 气温差别没有关系。只要汽车玻璃内表面温度足够低,车内湿度足够大,即使车 内外是等温,没有温度差,汽车玻璃内表面也会起雾。要说差别,也是车内外的 湿度差引起的,而不是车内外空气温差造成的。   这与冬天戴着眼镜进入温暖的室内,眼镜会短时间起雾还有所不同。眼镜在 室外不起雾,进入室内会起雾确实和室内外的温差(镜片温度一开始低于室内空 气温度)和湿度差(一般都是室内湿度大于室内湿度)都有关系。   对于读到这里还坚持认为是车内外的温差造成了车内玻璃起雾的人,可以想 象一下在一个冷天里,做下面三个实验的结果:   1. 人在车窗关闭的车里,但呼出的气体通过一个管子排到车外。科学的实 验都要有对照组。在这个实验中,对照组的实验是人在车里正常呼吸。   2. 人在车外,车窗关闭,但人呼出的气体通过一个管子吹到车里,向玻璃 方向呼气。对照组试验是吹接近人体温度的空气。   3. 在车里接一个电加热器。   在上面的第一个实验里,造成车内外的温差的条件都存在,应该能够证明玻 璃起雾和温差无关。第二个实验把人体体温造成车内外的温差的条件消除掉了, 应该能够证明玻璃起雾和人呼出的气体直接相关。   为什么汽车玻璃会起雾还有两个隐形的问题,1.为什么车内其他东西如座椅 不起雾,2.为什么前窗玻璃比侧窗和后窗容易起雾呢?汽车内玻璃易起雾,主要 是因为玻璃靠外,直接接触到外边低温,而且玻璃导热速度相对快,容易先降温, 先起雾。玻璃上起雾也最容易给我们注意到。车内玻璃一旦起雾,空气湿度就下 降了,座椅等就不容易起雾了。至于开车时前窗玻璃比其它的玻璃容易起雾是因 为人呼出的湿气是往前的,所以前窗玻璃比其它玻璃容易起雾。   知道了玻璃起雾的原因,也就知道了除雾的方法:   1. 降低车内湿度。关掉内循环,开启外循环,开窗,开冷空调向玻璃吹干 气(见效较快。前面说过,冷空调是天然的去湿机)。这些都可以稀释和降低玻 璃附近和车内湿度。   2. 提高玻璃内表面的温度。可以向玻璃吹热风。这也可以把人呼出的湿气 吹散到后面。   以上任何一个方法都起作用。如果两者都用,去雾速度更快。一般汽车都有 特殊吹气设置,专门用来加热前后窗玻璃。前窗玻璃被加热后,就不容易起雾了。 但侧窗玻璃没有专门的加热装置,如果没有足够的外循环来稀释车内湿气,侧面 的冷玻璃也会起雾。对于前侧玻璃,起雾会影响司机通过两侧后视镜观察侧后方 向情况。这可以通过调节靠近前侧玻璃的吹风口的方向,吹热气加热侧窗玻璃, 来防止起雾。对于后侧玻璃,可以适当加大汽车的空气外循环,加速稀释车内湿 气。开窗当然可以也加速稀释车内湿气,但会造成额外的阻力,因此会多耗油。 不建议长时间开窗。   冬天启动汽车时,为了快速去雾,可以同时开启冷空调和电热风。但冷空调 和电热风都是要耗电耗油的。如果长时间开汽油发动机的车,最经济的办法是向 前窗玻璃吹来自为发动机降温的水箱的热风,同时适当增加车内空气外循环速度。 对于汽油发动机的车,只要发动机开着,就会产生废热,所以吹来自水箱的热风 是免费的。   在严寒地区,如果把车停在户外过夜,在第二天早上,有时候车体外面没有 结冰,但车窗内表面有可能会结几条细细的冰线,或一层薄薄的冰,挡住视线, 给开车造成麻烦。这是由于车内残留的湿气造成的。一个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是, 停车后,把侧面的玻璃窗降下来一点,留一条缝过夜,把车内的湿气散发出去, 这样车窗内表面就不会结冰了。   多说几句。   在严寒地区,尽管冰天雪地,到处都是固态的水,尤其是下雪时空气的相对 湿度接近100%,但空气中的绝对湿度很低,空气非常干燥。如果人在户外呆太长 时间,会呼出大量湿气,造成人体脱水。但如果想通过吃雪补充水分,又有可能 造成体温降低。   严寒地区的老房子密封效果一般都不好,干燥空气会进入房子,人在室内会 感到非常口干舌燥,碰到门把儿会被静电电击,所以有时候不得不使用加湿机。 近年来,为了节省能源,在建造一些新房子时,外墙使用了密封效果很好的膨胀 泡沫密封材料,可以保温保湿,但这也带来另外一个问题,在冬天,玻璃窗户内 侧下部有可能会有许多冷凝水。木头窗户框架如果长期经水泡,会霉变腐烂。为 了保护木头窗户框架,我家在冬天时,不得不使用去湿机,把室内空气的相对湿 度降到25%-40%。如果你有钱,在盖新房时,可以考虑使用三层玻璃的窗户,其 隔热效果更好,在冬天不会有冷凝水;或者使用玻璃纤维或铝合金材料的窗框, 这两种材料都不怕冷凝水泡。 【网萃】∽∽∽∽∽∽∽∽∽∽∽∽∽∽∽∽∽∽∽∽∽∽∽∽∽∽∽∽∽∽∽ ◆             送子观音               ·商 周·   作者按:过去的一百年中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种变化即使在偏僻的山村 都显得激烈而艰辛。谨以这篇二十六万字的长文献给我的家乡。   目录   1. 观音  3   2. 老屋  8   3. 神童  8   4. 大脚  8   5. 家书  8   6. 子弹  8   7. 第几  8   8. 当兵  8   9. 癞仂  8   10.土地 8   11.合作 8   12.食堂 8   13.被子 8   14.族谱 8   15.破鞋 8   16.苍天 8   17.帽子 8   18.女孩 8   19.男孩 8   20.火柴 8   21.美元 8   22.砖窑 8   23.局长 8   24.火火 8   25.选票 8   26.应聘 8   27.账本 8   28.糖果 8   29.鸡蛋 8   30.桔子 8   31.骨髓 8   32.海之蓝 8   33.福利院 8   34.告别 8   12.食堂   自从染匠被开除出农会之后,王家窑就有了地主、富农和反革命这三种要被 批斗和改造的“四类分子”。在需要的时候,这写“四类分子”被单独或全部批 斗。贫农出身、心高气傲的染匠也慢慢学会了逆来顺受,因为这是减少被武斗的 最好的方法。   接下来的是高级合作社的第一年,老樟树的一丫枝条上挂上了一个长条型的 铁铃。铁铃有快一米长,形状有点像拉长了的弹壳。毃铁铃的小铁锤由社长枫仂 保管着,每天早上村里要出工之前,作为合作社社长的枫仂就会敲响铁铃。要是 枫仂碰上去乡里开会,敲铃的任务就交给付社长锌仂。刘干部把副社长的位置给 了锌仂,而不是给“马屁精”钱仂。这让钱仂有些失望,好像表现得很好却没有 得到夸奖的小孩一样。   有积极的农会分子,还有“四类分子”一般都会在铃响之前就到了老樟树底 下,而其他贫农和中农分子普遍来的晚一些。就在等这些迟到的人的时候,大家 就会坐在露出的老樟树根上吸烟。自从我父亲几年前去世,我就接过了他的水烟 筒。我吸烟的时候一般也是和郎中在一起,后来染匠也加入了进来。而石匠则是 不吸烟的,所以总是孤零零第站在一边。贫农和中农则围着社长和农会的积极分 子,讨论着当天的农活和任务分派。   等到人都到齐了,枫仂就开始分派当天的劳动。脏活累活首先要安排给我们 这些“四类分子”,以便我们得到更好的改造。还有的重活就安排给青壮年男劳 动力,剩下的活按照轻重分配给相应的社员。未成年的男女,要是参加劳动,大 多能分到放牛、割草这样的活。等到最后,活都分派完了,还有几个贫农在那里 没有任务。枫仂便会临时找一点事来安排,或者干脆就不安排了,让贫农来监督 我们“四类分子”的劳动改造。至于枫仂自己,基本上只有赶上农忙的时候才会 有活干,平时基本上都是在监督大家劳动。这样的工作挺适合他,他也越来越享 受这份工作了。   那时后松仂十五岁了,小学毕业因为是富农子女没有去上中学,就总是被分 配去放牛,每天也可以挣到三个工分。做着脏活累活的男劳动力是十分满分,女 劳动力是八分;但虽然我们“四类分子”干的是最脏最累的活,我每天最多是九 分,秀莲也只能得七分。两岁的株仂就只能由六岁的樟仂在家带了。一家五口人 有三个挣工分的,一天最多能拿到十九个工分,但这已经是不错了。那时就希望 王家窑能像前一年那样丰收,生产队的瓦也能卖得好一些,这样等到年终分红的 时候大家都可以得到多一点分红。   等到两季稻子割下来,老屋东西厢房的仓库的稻谷明显没有前一年多。虽然 掌管仓库钥匙的锌仂还是每天来看几次仓库的大锁,但他也没有前一年兴奋了。 更不高兴的是乡里的刘干部和社长枫仂,在这风调雨顺的年份,他们找不到减产 的原因。在农会的内部会议上,农会的积极分子也在讨论者减产的原因。但讨论 来讨论去,就是没有个结果。   其实这个原因我知道,但我不能说,因为我根本没有说话的资格。要说问题, 就出在分配粮食的规则和算工分的办法上。同前一年一样是种二季稻,也同样是 风调雨顺天气,这年的粮食收成却比前一年降低了快百分之二十。你想啊,前一 年是按入股来分配的,你入股得多,后来也就分的多。这样大家都会去好好干活, 要是谁不好好干,旁边就会有人说。但这一年按的是劳动工分来分配的,而这个 劳动工分又是按年龄和性别来规定的。比如说吧,就像秀莲,她是富农的老婆, 她上工的时候总是不停地干活,最后一天挣得七个公分。而“马屁精”钱仂的老 婆和秀莲是同岁,她出工就很轻松但她也每天得八个工分。这样其她妇女看在眼 里,也就都不怎么好好干活了,因为反正都是一样的八个工分。这样,这样不负 责任地干活,你说水稻能长得比以前好吗。   其实不止我一个人知道这个原因,应该很多人都知道。但是没有人会说出来, 也没有人敢说出来。你想啊,作为贫农的染匠,因为提了一点合作社的意见,就 成了反革命分子。现在谁要站出来说这个高级合作社有问题,那不就成了下一个 染匠了。   不过虽然减产了不少,但最后分下来的粮食,加上各自在开荒地里种的一些 粮食,还是够吃。等到进入下一年的时候,当惯了排头兵的枫仂又在刘干部的支 持下开始了新的社会主义建设的新的尝试。就在那年的收完早稻之后,稻谷没有 分到户上,因为村里办起来了食堂。   在开办食堂前,刘干部同样在老樟树底下召开了村民动员大会。他首先回顾 了过去几年乡里的社会主义建设的进展,里面提到了几次作为排头兵的王家窑。 然后激动地向大家宣布了乡政府已经正式改名为人民公社,王家窑和附近的几个 村庄一起成为了这个新成立的人民公社的一个大队。因为王家窑比附近的村庄都 大,所以这个大队就叫王家窑大队。而大队下面的每个自然村,包括王家窑本身, 都成为了大队下属的生产队。在村民的热烈掌声中,他接着宣布枫仂担任王家窑 大队的党委书记,而老实人锌仂也成为了王家窑生产队的队长,王家窑生产队的 会计则是更老实的铅仂。这样的任命,又是让“马屁精”钱仂失望的很,但这没 有影响他继续成为农会的积极分子。   在宣布了大队和生产队的成立之后,刘干部又告诉大家王家窑要办人民食堂 了。他重点说了办食堂的两点好处。第一点,在食堂里饭菜种类可以很多,大家 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这符合初级共产主义按照需要来分配的特点。所以办食堂是 农村从社会主义向共产主义的发展的标志。第二点,以前每家每户都要有家庭主 妇做饭,这样很浪费劳动力;如果办起了村里的食堂,一下可以节约很多劳动力, 为社会主义建设来服务。   刘干部的讲话得到了农会成员和大多数村民的拥护,有些人没有表态,可能 是自己不确定这是不是好事,也有可能是反对但不敢说出来。就在那次开会几天 之后,村里的食堂就在秀才的家里办起来了。枫仂把农会开会的地方挪到了他和 钱仂住的以前保长的家里,然后把秀才家腾出来当村里的食堂。为了腾出更多的 地方,秀才只保留了一间卧室来住,其它的都借给了生产队。一间卧室被改造成 了食堂的办公室,然后剩下的两间卧室和堂前就可以放将来吃饭用的桌子和凳子。 秀才家的厨房也被扩建成了食堂的厨房,那里新建了四个大灶。   食堂开火前两天,大队书记枫仂又专门开了一个会。会上枫仂宣布了在王家 窑食堂工作的工作人员名单。食堂会计就是生产队的会计铅仂,而会写字的秀才 则被安排负责记账。除了这三个管理人员,食堂还安排了三个厨师和三个帮忙的, 他们专门负责为食堂做饭。做两三百个人的饭菜很辛苦,我本来以为秀莲要被叫 去到食堂干活,也算是对地主、富农分子家属的劳动改造。可让我意外的是没有, 在食堂干活的全都是贫下中农的家属。原来我们家秀莲是不够资格的,这让我对 食堂又多增加了一份敬畏。   食堂正式开火那天,王家窑就像一个节日。农会的几个积极分子把自家的桌 子和凳子贡献出来,摆到秀才家里。但等到吃早饭的时候就发现,这几个桌子不 仅不够用,而且还显得占地方,让人没地方站。幸好那天没有下雨,很多人都可 以站在外面。   早饭就是稀饭,菜是炒萝卜丝。生产队长锌仂让大家放开吃。其实不用他提 醒,早上出工了的人早已饿了,当然能吃;就是没有干活的小孩和老人,在这里 也是胃口大好。比如染匠的儿子,才九岁了的杨仂,就吃了三碗稀饭。等到中午 生产队收工回来,食堂里已经准备好了米饭和两个菜,其中一个菜还有肉末。晚 餐也不差,同样是米饭和两个菜,还外加一个蛋花汤。要说唯一的不好,就是秀 才家显得太小了,只有少数的人能坐在那里吃,大多数人只能是把饭菜带回家。 坐在那里吃有一个好处,就是没吃饱再要的时候方便,省得从家里到食堂跑几次。   等到第二天早饭飘香的时候,食堂里有童声唱起了顺口溜:   “社会主义食堂好,   饭菜很好还不少,   要是吃了还想吃,   一直让你吃个饱。   社会主义食堂……”   唱歌的是染匠九岁的儿子杨仂。在他还想接着唱的时候,染匠过来捂住了他 的嘴。坐在哪里的农会积极分子“马屁精”钱仂说话了。   “染匠,你儿子思想比你先进呢,他唱的没有错啊,不仅没有错,而且很对。 你这个反革命分子,想阻止思想先进的儿子唱社会主义赞歌吗。你还真的不像他 父亲呢!”   人群中有了奇怪的哄笑声,发出这种笑声的人应该都联想起了死了九年、善 于编顺口溜的癞仂。在这种哄笑声中,染匠松开了手。   杨仂也不唱了。   食堂就这样开着,虽然后来很少有吃肉的机会,但米饭总是放开吃的。村民 们都很高兴,因为以前从来没有这样任性地吃得饱过。不过食堂的饭也不是白吃 的,也就过了一个多月,公社便开始发动大家去炼钢铁了。   还是刘干部在老樟树底下给大家做动员。他还是先回顾了解放来社会主义建 设的成就,不过这次集中到了工业方面,说到了钢铁对国家社会主义建设的重要 性。重点提到了党中央和毛主席对炼钢的重视,和目前国家“以钢铁为先”的国 家政策。然后,他说到了在河南、河北等省已经开启了全民炼钢的高潮,但本省 却落后了的这一现实。最然后他提了个问题:“我们能为国家的钢铁政策做点什 么呢?”   看到没有人回答,他接着说:“炼钢铁,对,你们没有听错,我们要为国家 炼钢铁。”   看到村民还是茫然不解的时候,他进一步说:“炼钢铁不难,在河南,那里 就全民炼钢铁了,有条件的地方建起了高炉,没条件的地方也创造条件搭起了土 炉子。而我们王家窑是有一定的条件的,你们看,炼钢铁主要需要两个条件。一 是矿石,这个我们算是有,因为我们县的东江铁矿就离王家窑不远,才二十几里 路。二是煤炭,我们王家窑不产煤,也没有现成的碳,但我们有很好的树林,可 以烧炭。”   刘干部说这句话的时候,用手指向王家窑的西南方向,然后沿着围屋林移动 到老樟树这里。   “不能砍啊……”人群里不知道谁小声地说了一声,然后马上引起了一片躁 动。   “什么,谁说的,有反对意见的站出来提嘛。”刘干部说,脸上还难得一见 地露出来一点微笑。可能是因为从来没笑过,刘干部微笑的很勉强,很难看。终 究还是没有人站出来提意见,会也就那样散了。   在一个外地的土专家的帮助下,王家窑在十几天内垒起了三个炼钢铁的土高 炉,就在开阔的晒谷场上。每个炉子有两米多高,里面有快两个立方的空间。垒 这种土高炉有点像我们垒窑,材料都是土和砖。土是本地就有的,砖是从外地买 回来的。在土高炉不远的地方,还挖了几个用来烧炭的土窑。就这样,一个乡下 的土法炼钢的设备就齐全了。   几个会烧窑的年轻人被生产队长锌仂分派去烧炭。烧炭不难,把砍来的树锯 成一米来长、小腿粗细的木头放到土窑里,然后就可以点火。等到烧出来的火从 黑烟变成了白烟,就到了该封窑的时候;再等到窑里的火彻底熄灭,就可以开窑 取碳了。烧炭用的木材,就是从围屋林砍来的树。虽然不少人私下里都说不能砍, 说这是老祖宗种下的保护村庄的围屋林,但当锌仂带着一伙年轻人去砍树的时候, 只有人说要砍就从西南角砍吧,因为那里离老樟树远一点。   有了碳,需要的就只是铁矿石了。会计铅仂的带着另一伙年轻人去了二十几 里外的东江铁矿,用独轮车推回来一车一车的矿石。买回来的矿石都是大块大块 的,需要先用铁锤将它们碎成小块,这还是重的体力活。然后在用石碾子把这些 小块矿石碾成小碎块,这一步就在村里的石碾场来做。先把小块矿石放到环形的 石碾槽里,然后人坐在同样是麻石做的碾子上由牛拉着围绕者石碾槽转圈。这个 石碾本来是村里人家用来碾米的,没想到现在有了碾铁矿石的用场。当然,等再 要碾米的时候,生产队还是会让几个妇女把石碾和碾槽洗刷一下。   碾好的小碎块矿石就可以投放到土高炉里去炼钢铁了,还要加一点现成的铁 当引子。因为这个有点像烧窑,我们几个烧窑的把桩师傅被分派到干这个活。但 炼钢铁比烧窑却难多了,因为它不仅仅是看火候,土高炉建的好不好,矿石的质 量等都影响最后的结果。况且,这对我们也是新的东西,都没有经验。按理说, 无论是砍树、烧炭、运矿石、碎矿石、还是烧土高炉都是重体力活,但大家都干 得很带劲,不像平时干农活那样偷懒。就连妇女和小孩都积极参加炼钢铁,实在 干不了的,就从食堂往土高炉送水送饭。炼铁的时候,炉口两边的几架大鼓风箱 需要运作起来,每台鼓风箱由几个大壮汉去推拉。推拉的风箱使炉中的火焰汹涌 澎湃,热浪冲击着每一个在场的人。每一刻钟,推拉风箱的人就要喝一次凉水。 这些水就是几个妇女负责从村里的水井里挑来的,食堂师傅还往里面还加了一点 盐。可以这么说吧,炼这个高科技的钢铁让王家窑的人团结努力、激情澎湃,就 连我们“四类分子”都不例外。   所以等到第一次高炉里要出铁的时候,全村的沸腾了。在晒谷场围满了人, 都在等待目睹这个王家窑历史性的时刻。刘干部也来了,还带来了公社的王书记, 因为王家窑又是全公社第一个出铁的土高炉。还有,公社里其它大队的负责人也 来了,他们是来取经的。   “看,看,马上要出铁了。”大队书记枫仂兴奋地向大家宣布。   几个人把出铁口敲开,红色的铁水像火龙一样钻了出来,流淌到了预先准备 好的沙坑里。在场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兴奋又愉快。等到铁水在沙坑里彻底 凝固了,枫仂把这块铁用火钳夹起来放到水里浸了一会,然后当场称了一下:二 十一斤。在场的人都鼓起掌,人群里沸腾了。   公社的王书记,让人拿来一块红布,把这块全公社第一块铁包好带走了。第 二天,公社的广播里就出了王家窑土法炼钢取得了成功的消息。   等到技术相对稳定后,三只高炉平均每天能产六、七百斤铁。公社也鼓励王 家窑再接再厉,按每天六百斤的标准,给当年剩下的四个月定下了七万二千斤的 任务,也就是三十六吨。而且这是一个硬性的任务,甚至比上交粮食的任务还重 要。   从那以后三个土高炉不停的运转,人手不够的时候,枫仂就从大队的其它生 产队调人过来。   等到收二季稻的时候,西边的围屋林已经被砍光了。但这还不是问题,围屋 林的北面还可以用一段时间。问题是二季稻要收了,而劳动力都在炼铁。大队书 记枫仂和生产队长锌仂面临一个选择:炼钢和收二季稻哪个应该优先。炼钢的任 务是公社书记下达的,三十六吨是一个硬指标,一个政治任务;二季稻是食堂的 保障,全村人的口粮。   枫仂最后做了一个折中的选择:男劳动力继续炼钢铁,妇女去收二季稻。   等到二季稻收割入仓一看,比起减产的前一年又减产了。也难怪,这几个月 都在炼钢铁,哪里有时间顾及二季稻呢!更大的问题是,这几个月放开吃的食堂, 已经把早稻收回来的粮食吃完了。从早稻收割到二季稻收割只有四个月时间,而 从二季稻收割到来年的早稻收割却是八个月。所以,等到二季稻收上来之后,食 堂就不得不做出一些改变了。   第一,生产队规定:所有自留地-其实也就是自己开垦的荒地-全部归生产队 所有,那年自留地里收获的杂粮和蔬菜也全部必需上交到食堂统一管理。第二, 人不能随便吃了,更不要说吃不完还倒掉。第三,其它生产队的人不能来这里吃 饭;以前这是被允许的,都是社会主义的食堂嘛;但现在只有对方生产队开出了 证明才可以。第四,不是每顿都有两个菜,而且荤菜改成了一个月一次。这些变 化,让胃口被撑大了的村民刚开始还有点不适宜。不过这也比办食堂前好多了, 毕竟顿顿都还有米饭吃。   等到北面的围屋林也被砍光的时候,一个问题就摆在了大家面前:剩下的那 颗老樟树,要不要用来烧炭。老樟树快三百年了,是起始公王土亲手种下的。树 干已经需要几个成年人才能合抱起来。在老樟树的树干上突出着两个很大的树节, 很像女人的两个乳房。因此有人把这棵树叫女神树,说它是观音菩萨显灵。刘干 部说了,这是迷信,根本没有什么菩萨,更谈不上是否会显灵。还说这样大的树 能烧很多碳,可以炼不少铁呢!虽然刘干部鼓励村民去砍,但没有人敢去。刘干 部看看旁边的生产队长锌仂,锌仂把目光转向大队书记枫仂。枫仂看来有所准备, 他说树的问题可以通过其它方法来解决,就是充分利用王家窑大队其它生产队的 围屋林。   就这样,老樟树留下来了。   等到过了年,松仂已经是十七岁的青年劳动力了,而且在同龄的后生里算得 上是高大的,他被生产队会计铅仂带着去运矿石。九岁的樟仂也开始给村里放牛, 同时还带着五岁的株仂。这样我们家每天比以前多了几个工分。   三个土高炉还是那样不停的运转着,今年的钢铁任务提高到了每天八百斤, 所以更加忙碌。老屋里东西厢房的生产队仓库的粮食日渐减少,刚过完年,收上 来的二季稻已经只剩下三分之一。从那时起,食堂的早餐已经改成了稀饭,而且 没有了菜。午饭和晚饭也不都是白米饭了,而是米饭和红薯轮流着来。米饭当主 食的时候还会有一个菜,而红薯当主食的时候这个菜就可以省了。   就这样过了两个月,负者食堂的锌仂和铅仂又不得不修改了食堂的饭菜供应 方案。这次改变和以前的都不同,就是给每家都定量了。一个男劳动力每天六两 米,女劳动力每天四两米,干活的小孩每天三两米,而没有干活的小孩每天就只 有一两大米。比如我家,就可以分到二十两米。这些粮食不是分给你,而是食堂 的师傅按这个量给你加工好的饭菜。现在的人觉得二十两米不少,但那个时候是 不够吃的。那时候是老称,一斤是十六两,也就是说我家五个人实际上每天只有 一斤二两五钱米。另外,更重要的是,那个时候菜里面没有油水,要有力气只靠 吃米饭。   两个月后,离收割还有两个多月,仓库里的稻谷已经见底了。食堂的粮食分 配方案里的大米又减半了,我家每天就靠九两五钱大米过日子,当然只能是天天 喝稀饭。干着重体力活的松仂还在长身体;九岁的樟仂瘦小而且体质弱,吃不饱 就更差;而五岁的株仂不懂事,见到了饭就不停地吃。我和秀莲就基本上就只能 和稀饭里的米汤了,饿的干不动活的时候,就到山上挖点野菜,回家煮一下加点 盐吃下去,这个方法还真的有点用。本来生产队规定的是不让私人家的烟囱冒烟 的,但这个时候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不然就没人能去干活了。   像村里不少妇女一样,秀莲的腿也出现了浮肿,干活的时候很不方便。   等到熬到早稻收割下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虽然产量比去年又少了,但至 少暂时是不会闹饥荒了。但坏的消息接着又来了,七月份的钢铁产量难以完成, 因为铁矿供应不上。东江铁矿的开采量有限,当王家窑等少数村庄开始用土高炉 炼铁时没有问题,随时都能买到。但等过了半年,当土高炉在东江县遍地开花的 时候,去买铁矿就难得顺利了,总得等。虽然因为王家窑是几个最早的买家,相 对熟悉一些会得到一些照顾。但这种照顾也不能保证王家窑三个不停火的土高炉。   没有完成任务,最着急的就是大队书记枫仂和生产队长锌仂,当看到还差一 百多斤才能完成任务的时候,枫仂和锌仂把他们家闲了一年没用的铁锅撬了出来, 砸碎放进了土高炉。几个农会积极分子也纷纷跟进,还有就是我们几个“四类分 子”的锅也被贡献了出来。终于凑够了当月的任务。用铁锅和矿石混合练出来的 铁看上去很难看,但不管怎么样,那个月的任务完成了。   对于我来说,做什么活都是改造,所以大队完不完成任务对我来说其实没有 多大关系。至于吃不饱饭,大家都一样,所以也不怎么难受。那年真正让我和秀 莲伤心的事情是两个孩子的接连的离去。先是有一天樟仂带着株仂放牛的时候, 把株仂弄丢了。那天他哭着回来说弟弟不见了的时候,我的腿都软了。那天松仂 去运铁矿还没有回来,我和秀莲满山遍野地去找。找遍了樟仂当天放牛走过的地 方,终于在一个水沟里找到了株仂的尸体。   秀莲先是抱着株仂的尸体痛哭,然后也不哭了,只是紧紧地抱着株仂发呆。 我是又伤心又生气,打了九岁的樟仂一耳光,问他为什么没有看好弟弟。樟仂这 下哭得更厉害了,断断续续地说是牛跑不见了,然后他去找牛,让株仂站在原地 不动;等他把牛找回来了,就发现株仂不见了,然后就哭着回家告诉爸爸妈妈了。 我听了这个解释又打了他一个耳光,责问他为什么不自己找一找。樟仂没有说话, 只是不停地哭。   之后樟仂整个人都变了,整天发呆,也不放牛,也不吃饭。秀莲每餐都要灌 他才勉强吃一些,本来体质就差的他,很快就病倒了。身上起了疹子,我们这里 叫“过喜事”。很多小孩都会得,要是能挺过去,那就平安无事了,就是“过喜 事”。松仂七岁的时候就顺利地 “过喜事”了,可能是因为他身体一直就比较 强壮。但也有挺不过去了,那也就去了。樟仂没有挺过去,几个星期后就走了。   在阴暗的老屋里,我抱着瘦的不成样子了的樟仂的尸体,他的头无力地歪在 我的胳膊上,眼睛早已闭上,身体渐渐冰冷。想起了几个星期前给他的两个耳光, 我紧紧地抱着樟仂,他歪在我胳膊上的脸仿佛在看着我,而我的眼睛则长久地盯 着墙壁。   两个孩子都是草草地在南面的山岗上埋葬的。老屋现在只剩下松仂、秀莲和 我三个人。这是从我记事起最少的人数。曾经人多拥挤的老屋,现在东西厢房都 被生产队占用,厨房不得不挪到正屋里。但却还是不显得拥挤,反而空空荡荡。   “孩子们怎么说没就没了呢?”这是秀莲那段日子经常自言自语的一句话。 让我放心的是,秀莲说这句话的时候很伤心,还会流泪。所以,不用担心她疯了, 不用担心这个家庭没有脊梁。这个家要是没有我肯定还能艰难地维持下去;而要 是没有了秀莲,那就会垮了。   秀莲不仅没有疯,还有开始每天三次敬拜送子观音了。按照四年送一子的规 律,这一年我们应该还会有个儿子。毕竟,那年我才三十九岁,而秀莲也才四十 出头,还是可以生养的年龄。但这一次送子观音失灵了,秀莲的腿随着粮食渐渐 减少又开始肿起来,但肚子却始终没有动静。   13.被子   过完年松仂就十八岁了,他不用再去天天推独轮车运煤,因为土高炉在年前 就已经停了。听说是因为我们炼出来的铁疙瘩质量不合格,虽然它比有些地方练 出来的好得多,但也没有什么用。村里又恢复了天天敲铃出工的生活,只是敲铃 的人换成了生产队长锌仂或会计铅仂。不用炼铁,我们做手艺的人在平时又可以 用做手艺来代替农业劳动挣取工分。但在那个时候,就没有人盖房子,只是有些 生产队会盖仓库,还有就是偶尔有人买一点瓦用来修补漏了的房顶,所以我们这 些烧窑制陶的人也做不了多少,大多数时间还是去跟着下田。   刚过完年,秀莲就总说要我给松仂找老婆。可又有哪位姑娘能嫁给松仂呢? 没错,松仂身材高大,是个好劳动力。但我们是富农家庭,就像一个火坑,谁家 也不会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啊。所以每次秀莲说到这个的时候,我总不啃声。其实 她也知道我的想法,所以她也就是说说。我也知道她的想法:自己生了五个儿子, 就剩这个独苗了,她想尽快把香火延续下去。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收早稻前的一两个月,本来是找老婆的好时候。因为这个时候各个村里的粮 食都吃得差不多了,开始闹起了饥荒。解放前这样闹饥荒,人会出门逃荒,去要 饭。但解放后逃荒是不可以的,只能在村里面饿着。所以闹饥荒的村庄的人家, 都希望把女儿嫁到有粮食的地方去,这样至少有饭吃。但王家窑人多田少,也正 闹着饥荒呢,我家三个人那段时间每天只能分到四两大米,基本上靠的都是杂粮、 细糠和野菜来充饥。而且因为大家都吃,山上的野菜都难找了。   这时的王家窑,就像染匠的儿子、已经十一岁的杨仂在放牛的时候编的顺口 溜里唱的那样:   “稀饭就像汤,   野菜吃光光。   饿了怎么办,   躺着晒太阳。”   王家窑当时就是这样。饿了,你可以吃细糠,也可以去吃一些苦野菜,或者 说把细糠和着苦野菜一起吃。等苦野菜也被挖完了的时候,你还可以去躺着不动 晒太阳了,这是省体力和粮食的方法。你说,谁会把女儿嫁到王家窑来呢。不要 说松仂,就是农会积极分子贫农钱仂的儿子-比松仂还大两岁的柳仂-也没有找到 老婆,柳仂个子不如松仂,但他是贫农的儿子啊!   不过等到收完早稻,二十岁的柳仂就找到了老婆了,是王家窑大队另外一个 生产队一个贫农的女儿。做媒的就是大队书记枫仂,因为那姑娘就是枫仂老婆的 妹妹。所以,大队书记枫仂和“马屁精”钱仂这下还又成了亲戚。因为这个,老 樟树底下传出了闲话:枫仂和他老婆结婚这么多年没有生养,是因为枫仂在朝鲜 战场上被打残了,没有了生育能力;这次把自己的小姨子介绍给柳仂,为的是让 柳仂夫妻多生几个儿子,然后过继一个给他。   要说老樟树底下的闲话,虽然大多数是猜测的。但古话说无风不起浪,这种 闲话有时候是错的,但也有对的时候。柳仂的老婆一过门,第二年还就生了一个 大胖小子。真的是大胖小子,因为生下来听说是快八斤了。而且还真的像闲话里 传的那样,柳仂把这个儿子过继给了老婆的姐夫枫仂。因为这是王家窑水字辈里 第一个男孩,枫仂给他取名王水,小名水仂。又因为这个,老樟树底下又传出了 闲话:原来这是给大队书记家生的一个儿子,怀孕的时候当然可以吃好喝好,要 不然这个年代还能生这么大的胖小子的。这个闲话很难验证,也无法验证。   水仂的出生,让王家窑的“金木水火土”的取名规则第一次出现了混乱。因 为水仂出生的时候,上一轮的水字辈还有人在,这就是秀才王江。不过这也不是 大问题,因为大家从来就没有叫过秀才江仂或王江,都是直接叫秀才。另外,已 经快九十岁的秀才日常工作就是为生产队写写账目,一般也很少出门见人。所以, 当柳仂的老婆在两年后再给自己生了一个儿子的时候,就毫不忌讳地给儿子取名 王江。   其实那个时候松仂结婚的问题都还是小事,至少是不用着急的事情。你想啊, 那时他才十八岁,又不算太大。让秀莲和我担心的就是几年后他也找不到老婆, 就是因为他是富农的儿子。不过那个时候担心这些也没有什么用,我们自己也不 能为解决这个问题做些什么。富农成分是党给划的,我们自己不可能划回去。要 说自己努力干活多存一些粮食让家里的人不会饿着,也没有可能。干活都是计工 分的,包括制陶、做瓦和烧窑。唯一可以自己努力的几分自留地,去年也全部都 上交给生产队了。   不过事情总会有变化,等到了那年底,这种变化终于来了。首先,生产队把 维持不下去的食堂解散了,把剩下的为数不多的稻谷分给了村民,然后让大家自 己解决以后吃饭的问题。另外,自留地也还给私人自己种,可能是想让各户自己 去多种一些杂粮。但水田还是归生产队,但又和以前有些不一样。具体地说,就 是王家窑被分成了两个生产小队。小队按照各家地理位置来分,村子北头的三十 几家算是第一生产队,由锌仂当队长。村子南头三十几家是第二生产队,队长是 原来生产队的会计铅仂。从此,王家窑有了两个铁铃。一队的铁铃还是原来那个, 也还挂在老樟树底下。而二队铁铃是新的,挂在村南头的一棵樟树上。在最北面 的老屋的我家,当然是在锌仂当队长的一队,大队书记枫仂、秀才和染匠也在一 队。“马屁精”钱仂,还是单身一人的石匠,和地主郎中都在铅仂当队长的二队。   那一年公社也在规定上有所改变,规定每一个生产队只要按田地多少上交一 定数量粮食,剩下来的都归生产队。这个新的政策让人看到了不饿肚子的希望, 只要好好种田多收到的粮食都归自己了。分成两个生产队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两 个队可以比赛看谁的地种的更好。两个队长都是老实的种田人,解放前锌仂是保 长家的大长工,铅仂是郎中家的大长工,所以种田都挺好,而且两个人谁都不想 输给对方,所以出工的时候都卖力地带头干活。这样下来,王家窑的水稻收成比 以前任何一年都要好。   除了上面提到的两点变化,还有一个更大的,至少对我来说是更大的变化: 做陶瓦的手艺的人的计工分的方法变了。以前是按天算,做一天算十个工分,我 因为是“四类分子”只有九分;这个时候改成了按工作量算,四十桶瓦算十个工 分,对我来说是九个工分。这个变化让能干的人会好好去干活。比如我,一天本 来就可以做六十桶瓦,也就是说可以拿到十三个半个工分。要是我在起早摸黑辛 苦点,甚至可以拿到十八个工分一天。就是刚学做瓦不久的松仂,加班加点也可 以拿到十二个工分了。这比在田里出工就强太多了,我在田里最多也就是拿九个 工分一天。秀莲也没有闲着,也同样起早贪黑忙着家里的几分自留地。地里的蔬 菜和红薯,再加上从队上分到的稻谷,那一年我们没有饿着。   那是一九六一年了,这个年份我永远记得,因为那一年我们家挣了前一年两 倍的工分。而且那一年生产队粮食也丰收了,再加上队上烧窑也挣了钱,所以那 年工分一个工分的价值达到了一毛钱,而前一年才六分。到年底分红的时候,我 家分到了七百多块钱。要知道,我们一家三个劳动力在前一年才分到二百块钱多 一点呢。除了队上分红,我们家的自留地也收获不错,秀莲起早贪在那里忙碌也 得到了不错的回报。所以那一年我们不仅吃得饱,还攒了一些钱。   那一年不仅是我们王家窑变好了,其他不少村庄也同样不错。记得当时有一 个县城旁边一个生产队来买瓦,他们要修建一个大仓库。把瓦装好车后我们在一 起抽烟,我用的还是我父亲留下来的那个竹子烟斗。我装上烟吸了几口,敲掉烟 屎,然后又装好烟递给他。   “师傅,听说你门那里在搞棉花的试验点?”我问他。   “是啊,今年县里让我们生产队搞点种棉花,做棉被。”他说。   “那我可以买一点你的棉花么,我家想要做两床被子。”我问。   “当然可以啊,我门村还刚成立了被子加工厂呢。我干脆给你把被子做好送 过来,反正下次还要再来推瓦回去。”他说。   过了不到半个月,他们再来买瓦的时候还真的顺便捎来了两床被子。我家之 前的被子都还是解放前的,父母亲和几个孩子过世的时候,他们的被子都没有扔 掉。但这些被子硬的很,到冬天的时候就像冰冷的石头一样。所以,等拿到新被 子回来换上后,那种温软,让日夜操劳的身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   松仂却没有舍得换上新的被子,他说要等到娶老婆的时候才用。   这件事又让秀莲旧事重提,说我们一定要给马上就二十岁的松仂娶老婆。不 过这次我也心动了,因为觉得家里不缺粮食,手上也有点钱了。但还是老问题, 谁又肯把女儿嫁给我们这个富农家庭呢?   有时候生活还真是会有运气,一九六一年,我们家的运气还真是不错。挣了 点钱,也收了粮食,就连松仂的婚姻居然也变得都有可能了。   那是快年底的时候,石匠在一个晚上来到我家。石匠在一九六一年也还好, 在外面给人修房子挣了一些钱,也基本上没有耽误在队上挣工分。所以虽然还是 住在那座原来自己搭的茅草房里,但手上应该也有些钱了,而且,也已经二十五、 六岁了。在王家窑,这个年龄还没有结婚就快被人叫做“打单身”了。被人叫成 “打单身”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让家里断了香火就更是不可以接受。所以,虽 然石匠平时很少说话,但心里肯定着急。只是因为地主的身份,他也没有办法。   所以,当他晚上悄悄地来到我家的时候,我多少猜到了他的来意。   石匠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是他在外村干活的时候听说的。说是在二十几 里外有个生产队里有个地主人家,地主在土改的时候被打死了,他老婆最近也没 了。现在家里只留有两个正当嫁的女儿,姐姐二十一岁,妹妹十九岁。姐妹都长 得很漂亮,而且小时候还读过书,但因为是地主的女儿,没有人愿意娶。而且因 为父母都不在,也没有一个大人做主,就更不好嫁了。石匠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他想把那个人家的姐姐娶过来,但因为石匠也没有大人做主,所以不好去提亲。 他就想起了作为富农我们家,并推荐松仂把那家的妹妹娶过来,然后让我作为大 人的代表去提这两门亲事。   因为这个消息,我和秀莲几乎一个晚上都没有睡着。娶贫下中农的女儿是没 有可能的,这我们都是清楚的。但娶地主的女儿,的确又不好。要是对方是富农 也好得多啊,也算是门当户对了。现在偏偏对方是地主,富农家娶了一个地主的 女儿,那以后的麻烦很可能就要更多了。但是要是错过了这个机会,下个机会还 不知道在哪里呢。所以一直到后来瞌睡得实在不行了,我们才勉强有了主意:娶, 先把香火延下去再说。大不了也就是和他们地主一样被扫地出门,离开老屋,或 者送上一条老命,这总比没有后代好多了。   我们挑了一个生产队没有出工的日子,一大早就上路了,走了三个多小时后 在吃早饭的时候赶到了那个村庄。村庄比王家窑小一些,可能村庄里也就一个地 主,所以很容易就打听到了。在村庄的一个偏僻的茅草房里,两个穿着破烂的女 孩正在喝米汤,一人手上有半个红薯,没有看到菜。她们见到几个陌生人男人的 到来有些害怕,有点不知所措。作为大人的代表,我简单介绍了一下我们几个, 告诉她们我们是本县另外一个乡的地主和富农人家。接下来我说我们都是手艺人, 不会让家人饿着,这次过来是来向两位姐妹提亲。然后问她们谁可以替他们做主。   两位姑娘这时候才放松了一些,不再那样害怕,不过又露出了一种另外的紧 张来。还是姐姐懂事一些,她让妹妹去叫大伯过来。   姑娘的大伯不是地主,而是贫农。本来是两兄弟,解放前几年分家的时候从 死去的父亲那里得到了一样多的财产。老大爱赌博,慢慢把家产田地慢慢都输光 了,连房子都卖给了弟弟;而弟弟则和哥哥完全不一样,勤劳持家,不仅买下了 哥哥的房产,还有多积攒了一些新的田地。等到解放土改,弟弟被划成了地主, 哥哥田输没了反而成了贫农。等到后来土改批斗地主的时候,哥哥却站出来说当 时分家的时候弟弟用了不公平的手段多得了田地和房子。在弟弟被批斗死的过程 中,哥哥也是出了一份力的。   等到弟弟死了,哥哥从弟弟那里分到了几亩好田。他还住进了弟弟的砖瓦房 里,把自己的破茅草房给了地主弟弟一家。同时,他也和弟媳妇和两个小侄女划 清了界线。后来两个侄女慢慢长大能干活了,这个当大伯却会让侄女在家里帮忙, 对外面说是帮助劳动改造。吃饭当然要她们自己回家吃,劳动改造是不管饭的。 在后来姑娘的母亲也过世了,她们到他家免费干活的次数就更多了。他还对外面 说了,说现在他俩个地主分子的侄女没有了大人,所以他这个贫农大伯就要帮忙 改造她们了。   这些都是姐姐告诉我们的。   过一会妹妹就带着大伯来了,男人个子不高,和他侄女差不多。很瘦,频繁 转动的三角眼显出他的精明。在听到我们再次把来意说明之后,他开口了。   “我的两个侄女,你也看到了,长的多标志。而且很能干活,很听话。”   我们没有说话,等着他继续说。   “可能你们也听说了,我侄女是地主分子的女儿。但你们自己也好不到哪里 去啊!再说,现在我是代表她们的大人,我是贫农,标准的贫农。”   没等我们说话,他继续说。   “所以,我侄女嫁给你们,是下嫁了。说难听一点,是好不容易要出一个火 坑,又要往另一个火坑里跳了。”   说完这句话,他停了一会,三角眼往我们几个脸上打量了一下。然后接着说。   “这两个姑娘没有父母,我这个做大伯的也为难啊!我得仔细想一想,要为 侄女负责。”   说完他把头转向了一边,去看门外的风景。   看到这里,石匠把我拉到门外,细声地商量是否可以每家给姑娘的大伯十块 钱,我同意了。   两个姑娘是一起嫁过来的,石匠没有摆酒席,两个地主子女的结合就是摆酒 席也不会有人去。我家也没有请客,只是请秀才写了一对婚联,还不敢贴在老屋 的大门上,只贴在松仂的房间门口。也没有请秀才吃饭,只是给了他一升米。   对了,都忘了介绍她们姐妹的名字。石匠的老婆是姐姐,叫梅花;松仂的老 婆是妹妹,叫荷花。梅花和荷花的到来,让老樟树底下又有了新鲜的话题。这个 话题和她们出众的容貌有关,更和她们的出身有关。这两点结合到一起,就成了 这样一个闲话:这么标致的姑娘,怎么就偏偏是地主出身呢,真是可惜了!   两姐妹都嫁到了王家窑,还让这个辈分有点乱。虽然石匠和我家六七代以前 才是一个先祖,但石匠毕竟是金子辈的人,而松仂是木字辈的,论理松仂应该叫 石匠叔叔,而现在他们却成了同辈。但这没有关系,没有人会在乎这个,也不会 有人因为这种辈分的混乱挨批斗。就是在老樟树底下,这也只能勉强作为一个笑 话的材料。   接下来不说你也能猜得到了,我家的秀莲又开始每天三次敬拜送子观音了, 而且让松仂和荷花夫妻也拜。就是荷花的姐姐梅花经常过来串门的时候,秀莲也 向她介绍这尊送子观音的神奇,然后劝她也每天来拜拜。虽然娶的是一个地主的 女儿,松仂结婚后还是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变成一头充满活力的耕牛。这让我想 起了刚娶了秀莲时的二哥银仂,还有和秀莲结婚后的自己。一个温柔体贴的女人, 能够让男人变得有力而坚定,秀莲就是这样的女人,荷花也是。在这样的状态里, 松仂制陶做瓦的效率都很高,每天能挣十几个工分了。   第二年,也就是六二年的秋天,荷花生下来一个男孩。按照规矩,名字应该 是带水的,我们给他取名王湖,小名就叫湖仂。巧的是就在湖仂出生后的十来天, 石匠的老婆梅花也生下来了一个男孩,取名叫王桃。   不知道是因为荷花来之后就没有饿着过,还是天生孩子就像他爸爸,湖仂生 下来就是一个大胖小子。等长了两三年后就更像松仂小的时候,其实比松仂还要 更加壮实,应该是因为吃的好一些。我们家好像有个特点,男孩要不是身体健壮, 就是文弱聪明。这一点从我消瘦的神童大哥金仂和健壮的二哥银仂就开始了,然 后三哥铜仂长的就像头牛,而我就瘦小多了。到了松仂这一代,木仂、松仂身架 都大,但柏仂、樟仂和株仂都体弱多病。再往下一代的水字辈,湖仂看来是属于 健壮型的了。所以,没准观音送来的下一个男孩就是文弱聪明的类型了。   这个预测还真的变成了现实,秀莲每天三拜的观音菩萨又准时显灵了。在湖 仂出生的四年后,荷花又生下了一个儿子。这个男孩的就是王海,我们叫海仂。 没错,就是带你来王家窑的王海,你口里的王总,我口里的海仂,呵呵。   你也看到了,海仂的确很瘦弱,但你可能也会说他很聪明,不是吗?   14.族谱   海仂的出生给老屋又带来了希望。那时候老屋的东西厢房还是被生产队借用 当仓库,东厢房是一队的,西厢房是二队的。我们一家六口都住在正屋里。厨房 就在堂屋,我和秀莲住在东边的前间,松仂和荷花带着两个孩子住在西边的前间。 后间都还空着,所以还不算拥挤,更不用像其他人家一样要住在阁楼上。作为富 农,虽然这几年不用挨饿,但时不时的批斗还是有的,我们也就这样小心的活着。 秀莲也依然每天三次敬拜观音,期待四年后再次显灵。松仂和荷花都还年轻着呢, 再生养两三个儿子应该不是问题。   王家窑的两个生产队也都还不错,锌仂和铅仂两个队长总是带头干活,年年 都是公社里的劳动模范。大队书记枫仂在大队开会的时候,也总拿他们当榜样, 因为大队里其它生产队就有些不一样了。有的生产队的队长自己就偷懒,或者是 自己就不怎么会干活,到头来队员到年底分红就差。看到这一点,大家都说当年 刘干部在王家窑选干部选得好,没有让好吃懒做的“马屁精”钱仂当生产队长, 要不然队里的社员都要跟着倒霉了。   不过说到“马屁精”钱仂,他干活的时候的确很懒,但批斗起人来的时候却 积极得很。保长是他打死的,保长的老婆和女儿的死也和他有关。除了在村里批 斗,他还总是去参加公社里的对四类分子的批斗大会,至于在那里他打死了人没 有,我就不知道了。像钱仂这样的人,几乎每个村子都有,而且他们还彼此认识。 这些人平时出工的时候一般都是多说少干,而批斗人的时候就反过来了:多动手, 少说话。所以,这些人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像疯狗一样到处咬人。在海仂出生的 那年,就是海仂出生之后几个月,这样的机会又来了。国家和毛主席号召大家要 破四旧,破四旧是什么呢,现在你们年轻人可能不知道。破四旧就是要破除旧思 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这一次,像钱仂这样的人又兴奋了。   思想、文化、风俗和习惯都不是具体的东西,看不到也摸不着。那么怎么破 呢,钱仂他们也不知道。后来听说在县城里革命小将们把县城的一些老房子,寺 庙和古董都砸碎了之后。钱仂就带头成立了王家窑大队革命委员会,也叫革委会。   新成立的大队革委会,先是把村口的土地庙给砸了。这个可怜的土地庙,里 面供奉的土地公公十五年前被唐干部砸碎后就一直没有被修复过。这次钱仂带领 的革委会不仅进一步把土地公公咂了个稀巴烂,更是把土地庙给拆了。然后他们 又到各家各户,把好看一点的房子装饰都给去掉了。当然,他们工作的重点是老 屋,因为这村里最好也是最老的房子。正屋东西两边房间的带有雕花的窗户被他 们卸了下来;正屋走廊斗方上雕的龙凤图案也被他们铲平了;就是堂屋里的阁楼 上的石灰壁上画的一些简单的图画也被他们用石灰重新覆盖了。   收拾完了土地庙和房子,革委会开始要进一步的革命了。钱仂带着几个革委 会成员在老樟树底下给村民开会,让大家主动把家里的老东西交出来。如果逾期 不交后来又被发现了,那就要按反革命分子处理了。开会的时候,大队书记枫仂 和两个生产队长锌仂和铅仂都在,但钱仂没有给他们说话的机会。自从王家窑革 委会成立了之后,钱仂已经在革命和批斗的问题上成了王家窑的第一把手。不要 说是大队书记,就是公社的王书记,这时候在公社也没有了权力,反而被带上了 当权派的高帽子上街游行。从来不笑的刘干部,那时候已经是公社的副书记,也 同样被戴上了当权派的高帽子,陪着王书记游行呢!钱仂也半公开半私下地说了, 要不是看在枫仂是和他家有亲戚的份上,他也要给枫仂一顶当权派的高帽子戴戴。   这个突然到来的革命运动让老屋又陷入了麻烦,房子已经被革委会“打扫” 干净了。但老屋还有一些旧的东西,这次看来是都难免被清除了。幸亏解放前土 匪来过一次,把能带走的值钱的东西带走了很多;也幸亏后来又有了土改,家里 的“浮财”又被分掉了不少。现在家里就剩一些我们兄弟几个当年读的一些书, 一本老的族谱(就是我大哥金仂小的时候看的那本)和一本新的族谱(就是秀才 编的那本),还有几件大的家具,包括一张雕有简单的花的床和一个没有雕花的 用来装粮食的大木头柜子。书和族谱肯定是四旧了,也不知道那个床和柜子算不 算。不过就是算也没有多大关系,少了一张床不会影响我们住,而那个柜子也从 九年前合作社开始就没有再被用过。所以这些要交出去都不是问题,作为富农我 们当然要积极配合革命,要不然批斗的时候又肯定要上台了。   但有一件东西是真的让我们为难了,就是那个多次显灵让老屋人丁兴旺的送 子观音。这个无疑是算四旧的,而且还是迷信。土地公公都被砸得稀巴烂了,那 这个观音当然也应该要被砸掉。但从另一方面想,这么灵而且给老屋带来香火的 观音,我们又怎么能让它被砸掉呢。要是砸掉了,老屋的香火就此断了怎么办? 但要是不交出来,又说不过去,因为王家窑所有的人都知道老屋有这个送子观音, 而且知道这个观音只送儿子、四年一次。   那天开会后我和秀莲一夜都没有合眼,商量该怎么办。最后决定还是不交, 批斗就批斗吧,反正不能把香火给断了。那不交出去又放到哪里去呢?肯定不能 放到一个能被搜出来的地方,要是被搜出来了,挨批斗不说,到头来观音还是要 被砸掉。后来还是秀莲出了一个主意,把观音放到老屋的青砖夹墙里。老屋的青 砖墙比一般的屋的墙要厚一些,青砖里面是土。我们打开一块青砖,然后把里面 的土掏出来,再把观音放进去。为了防止观音雕像和青砖磕碰,我还往墙里塞进 了一本老族谱。等到最后把砖又重新封好之后,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来里面藏了东 西,就连松仂都没有看出来。   等到第二天,我们主动把一些旧书、一本新的族谱还有那张带有花纹的大床 交到了革委会。钱仂仔细地看看看,然后就问起来观音像的事情。   “观音像呢,“只送儿子、四年一次”的观音像呢?那可是不折不扣的四 旧。”钱仂说话了。   “没了,前几天还摆在家里堂前呢!突然就没了。”我把准备好的话说出来。   我不能说是自己砸碎了,因为那样的话他会要碎片当证据。我也不能说是送 给别人了,那样的话他会去调查。只能说突然不见了,这样我们不用提供不见了 证据。当然,这样的理由革委会是不会轻易相信的。   “突然没见了,你是说是我们革委会的人到你家的时候拿走了?”钱仂开始 审问。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几天老屋来过不少人,几个村庄的革委 会的人都来过,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丢了的。但肯定不是我们村革委会的人拿 走的。”我赶紧说。   “哼,我看是你藏起来了,怕砸烂了然后就断了你家的香火吧。”钱仂说这 话的时候语速很慢,盯着我看。   “我自己没有藏起来,就是真的突然不见了。”我低着头说。   “我看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自己交出来。要是不 交的话,被我们搜出来了。那就按反革命处理了,你本来就是富农,在戴上个反 革命的帽子。你自己掂量掂量吧。”钱仂有些不耐烦了。   “就是没有藏起来,真的是不见了。”我重复了一句,还是低着头。   “去搜!就是刮地三尺也要把这个迷信的观音搜出来。”钱仂下了命令。   革委会的几个人马上去了老屋,在那里翻了半天,没有搜到观音,最后把那 个大木头柜子抬了出来。   除了我们家,还有一些人家也主动上交了一些东西。不过早就被扫地出门, 净身出户的地主石匠家和郎中家里则没有任何可以四旧了。不过钱仂还是有办法, 他带领革委会成员上门搜,一家家地搜出来不少东西来。这些东西都被堆放在晒 谷场开阔的地上,就是几年前连钢铁时安放土高炉的地方。那三座土高炉早已被 拆掉,但今天这里又要燃起一场大火。   堆在那里的有一些书,小一点的是上学的课本,大一点的就是族谱。族谱有 九十年前修的老族谱,只有一本,是从秀才家里搜出来的;更多的族谱是三十年 前秀才带头修的新谱,还比较新,而且有十来本。比书更多的是一些木头,包括 门窗、家具和雕塑。我家的那张大床和柜子,就是里面最大的。秀才坐了一辈子 的一把太师椅,在里面也很显眼。另外还以几块石碑,和一些石头雕像,因为不 能烧所以放在旁边。   在点火之前,钱仂让革委会的人先把几块石碑和石头雕像处理了。石碑其实 也就是几块墓碑,不大而且也不厚。是革委会的人从没有人认领的坟头上挖过来 的,如果对着族谱都还能找出是什么时候、谁的墓碑。但现在没有人去翻看族谱, 只要没有涉及到现在活着的人的前三代,都不会有人去提意见。毕竟,越早的祖 先,共同的子孙就越多,也就越不会被人认领。只有一个例外,就是起始公王土, 他是王家窑所有人的祖先,也是所有的人都认的,包括钱仂和革委会的人。所以, 虽然大家都知道起始公王土的墓在哪里,也都知道他的墓碑最大,但没有人会去 敢把那块墓碑挖出来。   等到革委会的人用铁锤把墓碑和雕像都砸烂了,下一步就该点火了。   书是点火的好材料,但不能太厚,需要撕烂了才好点。至于门窗家具,就是 维持大火最好的燃料。王家窑每年都要点火,烧掉很多木材,当然那都是烧窑用 的;前几年炼钢铁也点过火,烧掉了几个村庄的围屋林。现在这次不同,不烧窑, 也不练铁,是要烧出新思想、新文化、新风俗、新习惯。   就在要点火的时候,秀才颤颤巍巍地走来了。   “别烧族谱啊,那是王家窑的命根子啊”秀才一边走一边喊,声音沙哑。   “秀才,你想抵抗破四旧吗?”钱仂一遍撕着族谱一边问。   “那是王家窑的命根子啊,烧掉它们以后还怎么修族谱?”秀才没有回答问 题,而是反过来问。   “修族谱?以后还会修这种族谱么?修族谱就是标准的旧思想、旧文化、旧 风俗、旧习惯,四旧全沾上了。”钱仂嘴里说着,手上也没停。   “我不管什么四旧,反正这是王家窑的族谱,烧掉他你对得起起始公王土 吗?”秀才搬出了起始公。   “起始公,我没有撬他的墓碑就对得起他了。不烧族谱,我还对不起毛主席 呢!”没等秀才回话,钱仂接着说:“我们要点火了,你要再妨碍我们破四旧, 你这个贫农就要变成反革命了。对于反革命,我们是要镇压的,不会再像刚才在 你家搜族谱时那样斯文了。”   “我也不管什么反革命,族谱就是要保护,至少要留一本吧。”秀才的话有 点软了。   “一本都不能留,要留了就是不彻底的革命,点火。”钱仂下了点火的命令。   火点了起来,撕掉的书果然是很好的引火材料,燃烧的很快。接着那些没有 撕掉的族谱也慢慢开始着了起来。这个时候原本颤颤巍巍的秀才好像变了一个人, 像个年轻小伙子一样迅速跳进了正在燃烧的火里,把正要燃着的几本家谱抱了出 来。   “同志们,有人要阻止我们破四旧了,这就是反革命行为,我们要镇压反革 命。”钱仂一边说着,一边推到了秀才,把族谱从秀才手里抢过来又扔进了火堆 里。   秀才没有喊叫,也没有说话,爬起来又一次冲向了火堆,抱出那几本着了的 族谱。   气坏了的革委会主任钱仂这下真的没有客气,不再是用手而是用脚把秀才踢 倒,然后又对着秀才的胸口补上了几拳。再把洒落在一旁的族谱扔进了火堆。   这一次秀才没能站起来,可还是努力爬向了火堆......,嘴里同时说话了: “造孽啊!,造孽啊!”   “什么造孽,这是破四旧,这是革命。我看你是不要命了,对了,你的名字 叫什么,是叫王江吧!对了,我孙子也叫王江呢!你看看现在新一轮的水字辈的 人都出生了好几个了,可你这个上一轮的还活着,你本身就是四旧了,也该去阎 王爷那里去报道了。”钱仂说着又朝秀才踢了几脚,然后拖着秀才离开了火堆, 把他扔到了人群外面。   “大家听着,这就是反革命的下场。”钱仂望着夜空里熊熊的大火,对大家 说。   秀才开始在那里呻吟,没有一个人上去扶他起来。就在这样在大家的目光里, 秀才一个人慢慢地朝家里爬去,消失在夜色里……   等到第二天有人沿着一路的血迹,找到秀才家的时候。他们发现了躺在床上、 已经冰冷的秀才的尸体。秀才是穿着一身干净的长褂躺在床上的,那件带血的衣 服扔在床下。那年九十三岁的秀才,也是王家窑历史上最长寿的老人,干干净净 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秀才死后,他的房子就被革委会接管。秀才的床板被拆了,用来做埋葬他的 棺材。就在卸床板的时候,有人在秀才的床底下发现了一个大麻石碑。石碑的一 面没有字,另一面刚刚被水泥糊住。石碑被抬到了晒谷场,等敲碎那些新糊上的 水泥,碑上的字就显露了出来。那是一种奇怪的字,是汉字,但在场的人没有一 个能认出来。因为这些字不是正楷,也不是隶书或者行草,而是弯弯曲曲的字, 满满一石碑。   不过认不认得没有关系,那块石碑肯定算是四旧,铁锤可以把它砸烂就行。   后来在老樟树底下还会有人谈起这块石碑,不是讨论上面写了什么,而是谈 论九十多岁的秀才是怎么样把石碑藏到床底下的,又如何偷偷地买到水泥并糊上 石碑的。这个的确没有人知道,毕竟,唯一知道答案的是秀才自己,但他已经走 了。   秀才的死对王家窑基本上没有任何影响,本来就基本上不出门的他消失了和 还活着没有多大区别。也没有多少人记得他是王家窑的唯一的秀才,就是有人知 道他是秀才也不知道秀才意味着什么。至于他是王家窑历史上最长寿的老人这件 事,连在老樟树底下成为一个话题都不够资格。他的死倒是为王家窑革委会的办 公室多提供了一个房间,但这对普通村民也没有影响。   要说唯一可能有点影响的,就是他会写字,原来替生产队记过帐。但这也不 是大问题,因为现在上了中学可以记账的人也越来越多了。不少贫农的儿子,比 如锌仂的儿子橡仂、铅仂的儿子榆仂都快初中毕业了。就是反革命分子染匠的儿 子,那个会编顺口溜的杨仂,也已经在公社中学上初二了。这些在公社中学上学 的王家窑孩子,听说在学校里也加入了红卫兵,而且还闹腾的挺凶。但他们回到 王家窑,却是显得比较老实。他们这些小孩手上总是拿着一本小的毛主席语录, 碰到有人挨斗的时候,就会拿出那本语录来说上一句:“毛主席说了,要文斗, 不要武斗”。   不只是这些小孩身上长期带着毛主席语录,很多人都带着,那小小的红色本 子就像一个护身符。除了身上带着小红本语录,屋里头也家家挂上了毛主席头像, 就在堂前本来供养祖先和佛像的地方。因为破四旧,这些地方都空了出来,正好 把主席的画像或塑像给填上。   我们家也一样,毛主席的画像贴到了堂前的中间。原来摆放观音的供桌上还 空着,没有观音、也没有了祖宗的排位。松仂看着供桌上很空,就说要去公社里 买一尊毛主席的石膏像来摆在这里,保佑家里平安。我当然同意了,但没有想到, 做这件事竟然要了松仂的命。   那是初三,逢集的日子,松仂一个人去赶集了。先是去集上买了一点其它东 西,然后再去供销社买毛主席像。石膏像做得很好,也很沉。松仂把其它的东西 用绳子绑在一起放在扁担的一头,然后把石膏像放在扁担的另一头。但因为没有 袋子,石膏像上也没有可以系挂的洞。松仂就用一根绳子系在石膏像的脖子上, 挂在扁担的另外一头,然后挑着从公社走回五里外的王家窑。   松仂最后没有走完这一段路程,在半路就被公社的革委会的人发现了,并抓 捕到公社里。抓捕的时候,松仂还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用绳 子吊着主席的脖子在街上游行。等到公社革委会知道了松仂是王家窑富农的儿子 之后,对松仂就开始了最严厉的审讯。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被抓的松仂,当然不 知道这是犯罪,更不知道自己的反革命同伙是谁。这些“不知道”带来了更加严 厉的暴力审讯,直到当晚死去,松仂也还不知到为什么自己要去死。   因为松仂没有供出一个反革命同伙,第二天公社的人到了王家窑把我带走了, 顺便也通知了松仂的死讯。松仂的死讯让老屋惊呆了,一下子所有的人都没有反 应过来,没有哭也没有闹。等到公社的人要把我这个富农、反革命分子的父亲带 走的时候,秀莲才对我说了一声:“你要活着回来”。荷花牵着六岁的湖仂,抱 着两岁的海仂,在那里也开始哭出了声来。   我不是第一个被带到公社的“四类分子”,当然也不是最后一个。因为松仂 死前没有说出一个反革命同伙,也因为我有很多被批斗的经验,更因为秀莲那句 “要活着回来”这句话,我没有像松仂那样在公社死于非命。公社的革委会干部 用一根绳系着每一个四类分子的左手,把我们串成一串在街上游街。同时让每个 人右手拿一根竹条,抽打前面的一个人。这样除了最前面的人只挨打,最后面的 人只打人之外,每一个人都在打人的同时被挨打。光打还不行,还要问问题,回 答问题,喊口号。这些对于像我这样挨批斗的“老油条”来说就不是问题,轻轻 地打前面的人,自己也一般会被轻轻地打;好口号也不难,用蚊子一样大的声音 不停地重复就行。要是没有挨批斗经验的新手,那在这里就可能麻烦了,他可能 会狠狠地抽打别人,也反过来被人狠狠地抽打。他们大声地喊口号要不小心说错 了一句,那等待的就可能是单独的审问和批斗,就像对松仂那样的批斗。   过了几天,看到从我这里审问不出什么,也可能他们也知道松仂是无意犯了 那样的错误,我又被放回了王家窑。公社革委会只是通知村里革委会的主任钱仂 对我提高警惕,严加看管。钱仂也经常来老屋,但没有动武的意思。慢慢地,松 仂是反革命、以及他被批斗死了的事也就被大家忘记了。   王家窑的老樟树底下不缺新闻,松仂被当成反革命被斗死之后接下来的一个 大新闻就是染匠的儿子杨仂从中学回来了。还上初二的杨仂按理说是还没有毕业, 虽然那时中学也基本上已经停课,但同样在中学读书的橡仂和榆仂都还没有回来, 所以杨仂的提前回来成为了老樟树底下的话题。   有人说杨仂是红卫兵,在学校里打死了校长逃回来的;也有人说杨仂自己没 有动手,只是负责写大字报,编口号。但不管怎么说,公社中学的校长的确是被 学生打死了,虽然没有人说得清楚是谁打死的。另外,还有人说杨仂不仅打死了 校长,而且学校教导主任的原来一头好好的头发现在成了光头也有杨仂的责任, 因为是他用开水往教导主任头上浇的。这些都是老樟树底下的闲话,有可能是真 的,也有可能是假的。染匠把回到王家窑的杨仂关在屋里,不让他出来。所以老 樟树底下的传言无法认证,只能继续那样传着。几天之后,染匠把儿子送到了邻 县老丈人家那边,听说是去学做裁缝。染匠说,染布这一行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而做裁缝却是一年比一年好。   15.破鞋   等到杨仂扛着一台缝纫机学成归来的时候,王家窑在过去的三年里已经变了 模样。   首先是革委会解散了,权力又回到了“当权派”的手里了。在公社里,王书 记重新开始主持工作,刘干部也继续当起了公社的副书记。在王家窑,枫仂还是 大队书记,老实人锌仂和铅仂也还是生产队长。大队部依然是设在秀才的家里, 自从秀才死后他的房子就归村里了,先是革委会用,后是大队用。革委会解散了 之后,打死了秀才、打伤了很多人的革委会主任钱仂又成了普通的贫农。死去的 秀才和松仂都得到了平反,不再被称为反革命分子。县里专门为这些被错划为反 革命分子的人召开了一个七千人的平反大会。在大会上很多人说要找革委会的人 清算报仇,但政府没有同意。政府说革命也是党的工作的一部分,只不过革委会 和红卫兵做得太左了一点,既然现在已经纠正过来了,就不要再去追究了,要不 然天下又要大乱一回。   其次是公社的中学停课了,这个变化发生的更早一些,橡仂和榆仂初三都没 有读完就回来了。因为会写字,又是贫农的儿子,橡仂回来后就成了生产队的会 计;等做了两年的生产队会计之后,枫仂把它提拔到了大队当会计。和像仂一般 年纪的榆仂,也是贫农的儿子。他被推荐到县里的医院学习了半年,然后回到王 家窑当上了一个赤脚医生。说到这里需要补充一下,郎中就在那段时间里死了, 是在公社里批斗的时候死去的。因为郎中没有儿子,所以他的手艺也就失传了。 榆仂这个赤脚医生看病和以前的郎中很不一样。郎中主要是靠诊脉,治病也只用 中药;而榆仂则总带着一个画有红十字的小箱子,里面放着他看病用的听诊器, 还有常用的退烧药阿司匹林, 虽然他也还用一些中草药。另外,榆仂也不让大家 叫他“郎中”,更喜欢被叫做“医师”。从此,王家窑没有了“郎中”,却多了 一个“医师”。   还有就是王家窑有了广播。虽然还没有电,大家都还在点洋油灯,但广播的 出现还是让人高兴。以前大家要听广播都要去公社,现在在村里就可以了。广播 里一般都是播和公社广播一样的内容,主要用来让大家了解党和国家的政策,还 有县里和公社的一些新闻和通知。村里的广播的还有一个用处,就是通知村民开 会。广播的控制室就放在大队部,就在秀才死去的那个房间里。   除了上面看得见的变化,一点看不见的变化就是大队书记枫仂的权力越来越 大了。自从“当权派”复位以来,枫仂得到了公社里更多的支持,公社的干部也 很少到王家窑来,基本上王家窑都是枫仂一个人说了算。随着权利越来越大,枫 仂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在王家窑,已经没有一个人敢去顶撞他,也不敢和他有 不同的意见。   至于老屋,也同样有了一些变化。最明显的,是两个孩子又大了三岁,十岁 的湖仂已经上学了,海仂也已经六岁了。孩子的母亲荷花也变了,自从松仂在公 社被当成反革命被斗死,荷花就不再是一个纤弱的女人。她变得坚强、勤劳和勇 敢,干起活来就像半个男的一样。虽然老樟树底下的人还总说,荷花依旧是王家 窑最漂亮的姑娘。当然也还有没有变的东西,东西两厢房还是生产队的仓库,破 四旧的时候破坏的老屋还没有修复,观音也还藏在青砖墙的夹缝里。   不过王家窑的这些变和不变都和杨仂关系不是很大,直接关系到他的变化是 “红卫兵”成了历史,很快就被人遗忘了。老樟树底下的人已经不会去谈论红卫 兵,也不会谈论刘少奇,谈论的是刚刚死去的林彪。人们的健忘,让杨仂可以有 一个全新的开始。   在杨仂回来之前,王家窑人的衣服不少都是自己缝制的,衣服本来也就没有 几件。当然也有裁缝,那裁缝也是靠手工缝,一天做不了一两件衣服。等带着缝 纫机回到王家窑的杨仂出现之后,那些靠手工缝制做衣服的裁缝就没了活干。杨 仂很快就成了方圆十来里唯一的裁缝,挑着缝纫机到处做活。随后,人们慢慢不 叫他杨仂,只叫他“裁缝”了。   先不细说当上了会计、医生和裁缝这三个木字辈的年轻人,还是说和我们家 更有关一点的事情吧。   自从我父亲把这尊送子观音从福建请回来,老屋的香火就旺盛的很。我父亲 生了四个儿子,我自己也生了四个儿子,就我的短命的大儿子松仂也有了两个儿 子。但有出生就有死亡,我父亲的四个儿子就我还活着,而我的四个儿子都没有 了,只有两个孙子还在。生活就是这样,有来就又去。每个人都逃不掉,区别就 是你如何走向死亡。   这一次,轮到了荷花,地主的女儿荷花,死去的已经被平反的反革命分子松 仂的老婆荷花,还是小孩的湖仂和海仂的母亲荷花。荷花很健康,是村里一个很 好的女劳动力,生产队长锌仂给妇女派活干的时候总把难的活先分给她。虽然穿 得不好,但漂亮的荷花还是让很多男人眼馋。尤其是当松仂去世之后,作为寡妇 的荷花就更是老樟树底下的热门话题。但因为她是地主的女儿,没有人敢来把荷 花娶过门,只是在背后说些闲话,在嘴巴上沾点便宜。对这些闲话,荷花就装没 有听见。这是一个很好的办法,因为这些闲话就像一根点着的火柴。你要是理会 它,就好像给它提供了燃料那样会引发更大的火;要是不理会它,它也就会无趣 地自己慢慢熄灭。   所以这样的闲话并不怕,可怕的是不说闲话却依然打着坏主意的人,比如大 队书记枫仂。枫仂那年也快四十岁了,虽然瘸着腿,也没有生育能力,但他对女 人的兴趣却高的很。他老婆也老实,这么多年没有生养。枫仂把责任都推到老婆 身上,他老婆居然也就认了。为了不会被枫仂离了,她也就不管枫仂在外面怎么 样,只是一心在家里把过继来的儿子水仂带好。没有了老婆约束的枫仂,刚开始 当大队书记的时候还不敢乱来,毕竟要顾及到党员的身份,还有那时候公社的干 部也经常下乡。等到后来公社干部不怎么来了,王家窑就基本上成了他的天下。 他也就在生活作风上越来越没有约束了,王家窑大队的几个村庄的不少贫农,都 慢慢被他带上的绿帽子。因为枫仂不能生育,所以不会闹出私生子的问题来。再 说枫仂也没有太张扬,通过自己的权力把这种事安排的很隐秘,从来没有被抓过 现场。所以虽然不少人都怀疑自己被带上了绿帽子,但没有证据也就只能忍了。 偶尔于一两个忍不住的想要报复的,枫仂也能轻轻松松让想报复的人吃尽苦头。   在玩腻了贫下中农的女人之后,枫仂看上了荷花,这个地主的女儿,漂亮的 寡妇。   那年收二季稻的时候,因为农忙,全村男女劳动力一起出工。荷花照例是割 水稻的主力,在田里挣着每天的七个工分。就在下午的活刚做了一半的时候,太 阳还挺高,生产队长锌仂走过来告诉荷花先不用干活了,让她去大队部一下。荷 花放下镰刀,在小水沟边稍微洗了一下手和脸就回村里了,在大队部她见到了在 那里办公的大队书记枫仂。枫仂已经好几年没有下田干活了,只是偶尔会到田畈 上视察一下。这个为抗美援朝的而英勇负伤的战斗英雄,享受这点待遇当然也不 过分。   没有人知道荷花在大队部见到了枫仂之后具体发生了什么。当天没有出工的 几个老人和小孩只看到荷花一边哭着一边掂着裤子从大队部跑出来,而枫仂则一 瘸一拐地跟在后面。   “你这个破鞋。”   这是在场的几个老人和小孩听到的唯一的一句话,是枫仂恶狠狠地从嘴里吐 出来的。   等到大家收工回来。村里的广播响了:“广大贫下中农同志们,我们需要提 高警惕了,现在四类分子依然猖獗,他们在想尽一切办法向我们反扑、渗透。而 且,在这个社会主义新时期里,这些四类分子的所使用的办法也不同了。比如, 地主的女儿、富农家的寡妇荷花就采用了一种新的方法向我们贫下中农进攻。今 天,在村里的人都在忙着收二季稻的时候,她突然停止在农田干活,来到了我们 的大队部。在大队部里,这个地主的女儿、富农家的寡妇想利用她的色相来诱惑 我,当着我的面自己把衣服脱了。我凭着共产党员应有的意志力,贫下中农的革 命精神断然拒绝了这种来自敌人的诱惑,把她赶出了大队部。我们共产党员、贫 下中农是不能被这种破鞋一样的女人诱惑的。所以,同志们,当地主的女儿、富 农家的寡妇、破鞋荷花要诱惑你们的时候,你们一定要抵制诱惑,和这种敌人作 你死我活的斗争。”   广播里是枫仂在说话,他正在大队部的广播控制室里,就是秀才死的那个房 间里。他把这个消息播了好几遍,直到王家窑每一个人都知道了地主的女儿、富 农的寡妇荷花还有一个身份是破鞋。   而这个时候的荷花,正把头闷在被子里哭泣。就是几年前松仂舍不得自己一 个人盖、等到和荷花结婚才用的那床被子。这个他们夫妻盖了六年,荷花自己一 个人又用了四年的被子,现在也已经变旧和变硬了。   我和秀莲来到东边的前间,现在这里荷花是一个人住,湖仂和海仂两兄弟睡 在东边的后间。秀莲说荷花你受委屈了,说我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说碰到这种 事情没有办法,说我们只能忍着。经过秀莲不断地安慰,这样荷花才让头露出到 被子外面来。她已经没有了眼泪,只有满脸的泪痕。   “广大贫下中农同志们,我们需要提高警惕了,现在四类分子依然猖獗,他 们在想尽一切办法向我们反扑、渗透。而且,在这个社会主义新时期里,这些四 类分子的所使用的办法也不同了。比如,地主的女儿、富农家的寡妇荷花……”   广播里又传来了枫仂的声音。荷花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眼泪又从眼眶里涌了 出来。荷花一直在那里哭,不说一句话。我们把老屋的大门关上,不让想看热闹 的人进来,这样多少能减少荷花的痛苦。可关上门挡不住广播的声音,枫仂的声 音又从空中钻进了老屋。   “广大贫下中农同志们,我们需要提高警惕了,现在四类分子依然猖獗,他 们在想尽一切办法向我们反扑、渗透。而且,在这个社会主义新时期里,这些四 类分子的所使用的办法也不同了。比如,地主的女儿、富农家的寡妇荷花……”   秀莲让我去做饭,她坐在床头陪着荷花。什么也不说,就是看着她,抚摸着 她的头。   广播的声音终于停了,可能枫仂也回家去吃晚饭了。这时我把饭做好了,特 意给荷花煮了一个鸡蛋。   荷花不用再捂着耳朵,也不哭了,只是在那里发呆。但就是不肯吃饭,看得 出来,她没有心情吃饭。但劳累了一天,而且明天早上还要出工呢,不吃饭可不 行。秀莲又开始慢慢耐心地劝,我就带着两个孩子先吃饭。等我们三个吃完了, 荷花才不再拒绝吃点东西。秀莲让我把饭菜端到荷花的房间里,包括那个煮鸡蛋。 秀莲坐在床头,慢慢把煮鸡蛋的壳剥掉,然后递给荷花。荷花木然地接过剥掉壳 的鸡蛋,又机械地地把蛋白和蛋黄分开,再把蛋黄递给我,示意我把蛋黄送给两 个孩子吃,自己再把蛋白往嘴里放。   “广大贫下中农同志们,我们需要提高警惕了……”   荷花扔掉了正要往嘴里放的蛋白,发出尖叫声的同时也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然后又把自己的脸藏进了被子。被子在那里有节奏的颤动,我和秀莲的心也跟着 在颤动。   明天别出工了,我和你爸去就行了,但你要保重身体啊。有的青山在,就不 怕没有柴烧。再说,湖仂和海仂都还小呢!”秀莲对着颤动的被子说。   被子颤动的幅度和次数都慢慢降了下来,但荷花的头还是埋在被子里。我和 秀莲也回到自己的房子里睡去了,明天还要出工收二季稻呢。   第二天早晨吵醒我们的还是那个广播。   “广大贫下中农同志们,我们需要提高警惕了,现在四类分子依然猖獗,他 们在想尽一切办法向我们反扑、渗透。而且,在这个社会主义新时期里,这些四 类分子的所使用的办法也不同了。比如,地主的女儿、富农家的寡妇荷花就采用 了一种新的方法向我们贫下中农进攻。昨天,在村里的人都在忙着收二季稻的时 候,她突然停止在农田干活,来到了我们的大队部。在大队部,这个地主的女儿、 富农家的寡妇想利用她的色相来诱惑我,当着我的面自己把衣服脱了。我凭着共 产党员应有的意志力,贫下中农的革命精神断然拒绝了这种来自敌人的诱惑,把 她赶出了大队部。我们共产党员、贫下中农是不能被这种破鞋一样的女人诱惑的。 所以,同志们,当地主的女儿、富农家的寡妇、破鞋荷花要诱惑你们的时候,你 们一定要抵制诱惑,和这种敌人作你死我活的斗争。”   一遍又一遍。   秀莲起来就去荷花的房间,被子还在床上鼓着,但没有颤动。荷花不见了, 老屋的大门依然是合上的,但里面的门栓已经打开了。   荷花去哪里了呢?   我让湖仂带着海仂在家别走,然后和秀莲一起,还叫上了荷花的姐姐梅花和 她的老公石匠,大家一起分头找。我跑着去看东面的田畈,石匠搜寻炼钢铁后又 长起来了的围屋林,秀莲负责村庄里面,梅花则直接去了大坭塘。   是梅花找到了他的妹妹,不会游泳但浮在大坭塘水面上的荷花。   荷花穿着的是一身结婚时穿过一天然后再也没有舍得穿的衣服。现在,这身 还崭新的衣服上沾满了黄泥巴,扣子也少了两个。一直都被她自己收拾的整齐的 头发,现在也乱了,随意地遮在惨白的脸上。最醒目的是她的手,十个指甲都已 经脱落,烂了的指尖上都是泥沙。   “荷花,你怎么这么糊涂啊!你明明不想死啊!”梅花抱着妹妹的尸体哭了。   秀莲和我都没有哭,在那里发呆。多年来沉默寡言、逆来顺受的石匠,在旁 边愤怒地说:“他要是敢打我家梅花的主意,我就杀了那个瘸子。”   这也是我当时的想法,我的拳头在格格作响,我要杀了枫仂。等把荷花的尸 体抬回老屋,我拿着杀猪的刀就要出门。秀莲把门关上拴住,在我的脚下跪下来。   “你不能去啊,你一个人,他在大队部那么多人,你能杀掉他吗?无论你杀 不杀得掉那个瘸子,只要你一拿着这把刀出了这个门,你就肯定没命回来了。现 在,我们没有儿子了,儿媳妇也没了。两个孙子还小,我们要把他们带大呢!你 要是没了,他们怎么办啊!” 秀莲流着眼泪说着。   回头看看在堂屋里吓得不知所措的湖仂和海仂,我的心逐渐软了下来。   “广大贫下中农同志们,昨天,地主的女儿、富农家的寡妇、破鞋荷花想通 过色诱的办法来勾引我,我没有让她这种行为成功。今天早上,地主的女儿、富 农家的寡妇、破鞋荷花畏罪自杀。这一件事情说明,地主富农分子向我们的进攻 从来没有停止,只是不停地在变换手段。所以,我们需要提高警惕了,我们一定 要抵制诱惑,并和这种敌人你死我活地斗争到底。”   广播里又传来了枫仂的声音,不停地播了好几遍。秀莲一直挡在大门那里, 怕我出去。我软下来的心随着广播又冲动起来、然后又软下,几个回合之后,我 瘫坐在了地上。   之后几天,我和秀莲都没有出工。我们用荷花的床钉了一口简易的棺材,把 荷花埋在松仂的坟旁边。四年之后,他们两夫妻终于在另外一个世界重逢了。   老屋现在有只剩下四个人,中间也断了一代,这是老屋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过 的。秀莲说的对,两个孩子没有了父母,需要我们带大。就是有再大的愤怒和委 屈,也要等到孩子大了再说。而且,两个孩子也已经不小了。十岁的湖仂上了小 学二年级,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也知道他母亲是怎么死的。等到荷花下葬的时 候,湖仂已经哭哑了声音。六岁的海仂虽然聪明,但毕竟还小,知道的就少得多。   王家窑的广播,让每一个人都听到了大队书记枫仂把死去的荷花定义为破鞋, 不要脸去诱惑男人的寡妇。但这件事情在老樟树底下没有变成闲话,因为每一个 成年人心里都知道这不是事实。没有一个人看见真相,但每一个人心里又都明白 发生了什么。所以,当广播里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荷花是破鞋的时候,大家也就和 没有听见一样。   但那种默契只是在成人的世界里有效。在还未懂事的孩子心里,广播里传来 的声音就是事实:破鞋荷花勾引大队书记未果,然后畏罪自杀了。所以,当湖仂 在学校的时候,“破鞋”这个通俗而且含义微妙的词就难免会传到他的耳朵里。 在下课的时候,湖仂可以躲到没有人的地方,他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就怕对方会 说出那两个字来。但上课的时候没有办法躲,他不得不出现在教室里。湖仂身材 高大,坐在教室里最后一排左边靠墙的位子。当课堂上有人提到“破鞋”两个字 的时候,哪怕声音再小,湖仂也能听见。而且,这个声音就不会太小,因为本来 就是要说给湖仂听的。而湖仂这个富农子弟,又不能站起来表达他的愤怒,他能 被允许和贫下中农的子女一起上学就是幸运了。   所以。每当听到“破鞋”两个字的时候。难以忍受的湖仂就捂住自己右边的 耳朵;要是捂耳朵还是无效,他就用笔尖去戳自己的右耳,直到出血。   不久湖仂的右耳得了中耳炎,再不久他的右耳就聋了。   幸好,海仂那年才六岁,没有到上学的年龄,也不知道破鞋是什么。   16.苍天   说了那么多不好的事,可能让听的人心里都堵的很。但你来的目的是了解有 关这尊观音的故事,也就是我们家族的故事,所以我得把家每一个人是如何离开 这个世界的事情说清楚。   虽然松仂和荷花走得都很悲惨,甚至可以说是被没有人性的人迫害死的。但 也不能说那个年代什么都坏。一个朝代要是都坏,那这个朝代很快就会完蛋,历 史上都是这样过来的。所以,我在这里也得说说那个时候好的一面。   先说农业吧,因为修了水库,整理了水沟,农村可以种二季稻。自从六一年 之后王家窑的粮食就总是够吃,这比解放前和大炼钢的时候都要好得多。你说老 百姓不就是图口饭吃么,肚子不饿着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这一点,比以前任何时 期都要好吧。   相比吃饭,那时候看病就更好了。每个人都会生病,尤其是以前卫生条件不 好的时候。自从榆仂从县城学习回来成为了赤脚医生,王家窑就有了自己的保健 站,也叫卫生所。村里也办起了合作医疗,每个人一年只要交一块钱,然后每次 去看病的时候再交五分钱的挂号费就行了。治病吃药都是不要钱的,当然不少是 榆仂自己配的中草药,但也有工厂生产的西药啊,西药硬是要花钱采购进来的。 而且老百姓一般喜欢用西药,因为西药的治病效果要比中药明显的多。比如发烧 了吃点阿司匹林,很快就能退烧;但要是吃中药,就慢了。而且,有些病,国家 还是免费治疗的。那一年,也就是荷花死后的第一年,湖仂“打摆子”,全身发 抖、牙齿打颤,六月天在家里盖了三层被子都没用。我背上湖仂到了保健站花了 五分钱挂号,榆仂看了看说很可能是疟疾。他让湖仂吃了两种叫喹啉的药,然后 很快就好了。那时候“打摆子”的人还不少,这个治“打摆子”的西药就是国家 免费给的,要不然大家交的那点医疗合作的钱哪里够用。就拿“打摆子”这个病 来说吧,解放前也有这个病。那时候要是人得了“打摆子”,有钱的人会让郎中 看看,然后吃点中药。有时候会好,有时候就不会好。要是没钱的穷人,去不起 郎中那里,就只能躺在床上捂着被子听天由命了。所以说,那时候看病,比解放 前好了几万倍都不止。   除了吃饭和看病,读书也同样好了很多。解放前,要进秀才办的学堂,多少 都要几桶谷一年当学费,穷人就读不起,富裕一点的才能进学堂读两三年。像我 大哥金仂那样能读到师范的,整个东江县都没有几个。但解放后,村里慢慢都办 了小学,后来公社还有了中学。读书还不要学费,谁家的孩子都可以上得起学了。 虽然破四旧那两三年学校乱的很,很多人都从中学退学了。但过后学校又正常了, 而且公社里还办起了高中。那个时候只要贫下中农家的孩子自己愿意,都可以从 小学读到高中毕业。就是我们富农子弟,比如湖仂后来也读完初中。你说,这比 解放前好了多少倍。   只是那个时候不少人没有好好利用这个条件,没让孩子读完高中就让他们回 来干农活挣工分了。不过也难怪,因为就是读完高中也不能考大学,还得回来种 田,成不了城里人。那时候上大学不用考试,都是公社推荐的。大学不多,招生 也少,所以一年公社没有几个指标。公社的推荐当然还是从大队这一级开始的, 而王家窑大队的推荐又是大队书记枫仂一个人说了算。七二年,也就是湖仂打摆 子的那一年,枫仂推荐了一个上海来的女知青去上大学。那个女知青长的还算漂 亮,再加上又年轻,这让老樟树底下又有了话题。有人说了,枫仂不会轻易把这 么难得的指标给人的,肯定是得到了什么好处。而靠挣工分连养自己都有问题的 女知青,能给好色的枫仂什么好处呢?   不过这个闲话没有传多久,因为女知青没有上成大学,在公社审批的时候因 为文化程度不合格没有通过。等过了一年再有机会推荐的时候,几个知青都离开 了王家窑,回到上海去了。从那以后枫仂就再也没有推荐过谁去上大学。老樟树 底下说了,那是因为枫仂想把指标留几年给自己的儿子水仂。水仂比湖仂大一岁, 长得还没有湖仂高,瘦小得很,但的确挺会读书。老樟树底下的人都说水仂是投 胎投错了地方,应该生在城里的人家,不是需要种地的王家窑。所以,即使枫仂 想把上大学的指标留几年给自己的儿子,大家也都觉得不奇怪,甚至觉得是应该 的。那一年水仂才十三岁,刚刚去公社中学上初中。   两年后湖仂也去了公社的中学读初中,他个子是班上最大的,所以还是坐在 最后一排。因为右耳朵是聋的,老师好心地让他坐在靠右边的墙角。湖仂虽然个 子高、力气也大,因为是富农子弟,从来不敢跟人打架。但有一种情况例外,就 是当他弱小的弟弟海仂被人欺负的时候,他会不顾一切地站出来保护弟弟。那种 情况下一般都是以他挨打告终,因为对方往往人多,而且湖仂自己又不敢下狠手。 但即使知道会这样,湖仂在海仂需要保护的时候,总是会站出来。那时的海仂九 岁,在王家窑小学上二年级。   王家窑有一个完小,从一到五年级有。王家窑大队其它村庄就只有一到三年 级的初级小学,要上高小都要到王家窑来。学校里一共有七个代课老师,跟赤脚 医生一样拿着工分。刚上二年级的海仂就让人能看出来很会读书,很像当时快初 中毕业的水仂,两个人都瘦小又聪明。老樟树底下人都说,解放后王家窑可能也 就这两个孩子能读出去,他们不应该是庄稼人。那时大家觉得水仂上大学只是时 间问题,毕竟他父亲枫仂给他留着推荐大学的名额呢。而海仂就不一样了,富农 的孩子怎么可能去上大学呢?这也只怪投错了胎,生在了老屋里。   不过九岁的海仂当然不懂这些,他只是喜欢读书。但那时的学校没有多少书 读,正规的上课就两本书,语文和算术。除了教这两门科,还有劳动课,由贫下 中农带到田里去拔杂草、捡稻穗。另外,学校也经常组织政治学习,比如“批林 批孔”。   这个我记得很清楚,因为裁缝在一边踩着缝纫机一边和人聊天的时候总会唱 这一首顺口溜。   “批林要批孔,斩草要除根。   学生拔杂草,老师坐田埂。   这是为什么,问问老先生。   先生想了想,说是不平等。   为啥不平等,再问老先生。   说怪孔老二,害人几千年。   那要怎么办,三问老先生。   师生一起上,打到孔家店。”   这个顺口溜是裁缝自己编的,是根据王家窑小学发生的真实的事情编出来的。   那年秋天的一个下午,生产队长铅仂带着二年级的学生下田拔稻田里的稗草。 稗草是稻田里最常见的杂草,长的比水稻还高大一些,也会结果实。所以需要把 它们去掉,防止它们生长浪费肥料和污染粮食种子。虽然稗草长大后和水稻很不 相同,但小的时候却和水稻苗很像。铅仂先是教孩子们怎么分辨稗草,告诉大家 稗草要白一些也扁一些。虽然告诉的很清楚,铅仂也做了很好的示范,孩子们还 是会把稗草和水稻混淆,时不时地错把水稻给拔出来。这让铅仂很生气,他回过 头来批评坐在田埂上的带队老师,说他教出的学生五谷不分,并把这件事情报告 到了大队书记枫仂那里。   第二天,王家窑小学就这件事情为理由,开展进一步的“批林批孔”运动。 那位坐在田埂上的带队老师,被要求做关于《林彪存在的社会基础》的思想汇报。 那位老师是个中农出身,早年也会种田,因为上过中学认识一些字,枫仂让他来 教王家窑的小学来教书。这样当代课老师每天能拿到九个工分,比在田里干活是 要强一些,所以他对这份工作还十分爱惜。   经过一个晚上的反省,这位老师在全校大会上做了自我批评。他认为林彪思 想的根源在于孔老二,而孔老二又是一切不平等的根源,因为孔老二提倡不平等 的师生关系。他接着又说自己前一天在学生下田拔稗草的时候坐在田埂上看,就 是因为收到了孔老二思想的影响。他还说这种受到孔老二思想都还的人很多,所 以形成了林彪存在的社会基础。他最后说他要起来反抗这种思想的毒害,要和学 生一样平等地干活。   这个自我批评的报告得到了学生、老师和参加会议的贫下中农的一致掌声。   从那以后,王家窑小学的打扫卫生就不仅是学生的事了。以前都是安排学生 值日打扫教室的卫生,从那以后老师也被安排在值日表里。就是学校里的厕所, 以前老师和学生的厕所是分开的,从那以后也合并了起来了。   这说的是当时学校里的事,像你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可能想象不出来,但那个 时候就是那样。就像我前面说的,那个时候没有大学考。学校的目的是让大家都 认字、然后同时接受贫下中农的教育。不仅没有大学考,就是平时也没有考试, 都是跟班上。小学读完了升初中,初中读完了读高中。只有你自己不想读了,或 者你是“四类分子”的子女,你才读不完中学。   这种没有考试、也没有目标的学习,倒更容易看出来一个小孩是不是适合读 书。因为只有对读书真的有兴趣的学生,才会好好去学习不用考的语文和算术。 枫仂的儿子水仂就是这样的学生,我家的海仂也是。海仂就是喜欢语文和算术, 对劳动课和政治学习课就是应付,这还是我再三提醒下才做到的。我总是这样告 诉湖仂和海仂,富农的孩子在劳动课和政治学习课上要是不积极,那随时可能就 是一个麻烦。那个时候我和秀莲都是快六十岁的人了,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自然是希望他们俩能平安长大。   我们的日子就那样小心翼翼地过着,好在那之后对“四类分子”的批斗没有 以前那样多,日子到也还算平安。对王家窑和对我们家来说,发生了值得一提的 事情,就应该是两年之后了。   这件事就是:毛主席死了。   后来老樟树底下有人总结说,那一年国家就是不平常的一年,因为三位国家 领导人按一个特别的顺序离开了这个世界。先是周总理,然后是朱德元帅,最后 是毛主席。说这个顺序很有道理,因为是先没有了周(周围,就像房舍一样), 再没有了朱(猪),然后当然也就没有了毛。   虽然那一年是三位国家领导人先后逝世,但周总理和朱德元帅的死并没有在 王家窑引起什么大的反应。大家该出工还是出工,该上学还是上学,该做手艺还 是做手艺。但毛主席死的时候,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王家窑是通过广播知道毛主席去世的消息的。   王家窑的那天下着小雨。我没有做瓦,跟着生产队一起出工。二季稻长到了 小腿那样高,正在进行第三遍的耘田。耘田就是把水田里表层的泥翻动一下,顺 便除去一些杂草并加上一些肥料。那时候肥料主要是人畜的粪便,也有少量的化 肥。枫仂因为是老资格的大队书记,又是抗美援朝的英雄,在县里和公社里有些 熟人,所以每年都能买到一些化肥和农药。这让王家窑沾光,粮食的产量总比其 它的生产队要好一些。   当广播里低沉、缓慢的声音在播放这个消息的时候,大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 耳朵。集体停了下来,又听了第二遍才确认是毛主席死了。我们第一生产队的队 长锌仂当场就哭了,随后有些贫农也在田里跟着哭了起来。我没有哭,因为没有 想到哭,当然更谈不上高兴。那一天集体提前收工,工分还是按正常地算。   等到后来开追悼会,王家窑临时在大队部搭了一个灵棚。所有王家窑的男女 老少都来了,广播里的声音让灵棚肃静的很。橡仂一岁的儿子,也由橡仂老婆抱 着来参加追悼会,他被当场的气氛吓得要哭。橡仂的老婆赶紧捂住他的嘴巴,把 孩子的脸憋的通红。在广播宣布三鞠躬之后,大队书记枫仂、会计橡仂、两个生 产队长锌仂和铅仂就带头开始哭了起来。橡仂的老婆也就乘机放开手,让她儿子 放声大哭。和当天在田里干活的时候不一样,这种在追悼会上的哭,好像会传染 一样。无论男女老少,在场的绝大多数都开始抹眼泪,而且大多数人都哭出了声 来。   我还是没有哭,也没有流眼泪,只是在那里发呆。秀莲也没有哭,左手牵着 正在抹眼泪的海仂的她也是呆呆地看着灵棚里的毛主席像。   对于我们、对于王家窑的人、可能也对于全中国所有的人来说,在解放后的 快三十年的时间里,毛主席就像苍天一样地存在。天会晴,也会是阴,有时还会 有雨雪、甚至冰雹。但这都是天。   一九七六年,天塌了下来。   17.帽子   毛主席的去世,让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三十年来大家都习惯 了毛主席的存在,像上天一样存在。在毛主席手里,贫下中农得到了解放、翻身 做了主人,他们当然感激主席,担心毛主席不在了之后是否还能继续过这样的日 子。而像我们这些“四类分子”,在解放后受到了不少批斗,我们就更不知道没 有了毛主席的日子会怎么样。所以王家窑每个人都不确定未来会怎么样,都在担 心也在憧憬自己将来的生活。   但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毛主席的去世没有给王家窑带来什么改变。后 来又说粉碎了“四人帮”,但也没有给王家窑还是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枫仂还是大队书记,虽然他在这个位置已经二十多年了。锌仂和铅仂也还是 生产队长,虽然他们都已经是六十来岁的人了。唯一的一点变化就是会计橡仂被 提拔成了大队的大队长,也就是大队的二把手。这还是因为原来的大队长死了需 要在这个位置上补一个人,所以当会计的橡仂从第三把手上升到了第二把手。贫 下中农也是还王家窑的主人,而我们这些“四类分子”还是要批斗的对象。   王家窑还是两个生产队,还是每天敲着铁铃上工。在保健站工作的赤脚医生 榆仂还是每天拿着十个工分,同样拿工分的还有我们这些做手艺的人。裁缝每天 也能拿十个工分,但他父亲染匠就不能了,不过那是因为染布的人少了。王家窑 小学还是五个年级、七个老师,课程还是语文、数学、劳动和政治学习。   老樟树底下人的都说了,这是因为毛主席找到一个好接班人:华国锋主席。 华主席能够举着毛主席的旗帜继续前进。   等到过完年,枫仂的儿子水仂就是高二的最后一个学期了,那时候公社的高 中只有两个年级。也就是说,水仂要高中毕业了。大家都等着看枫仂会怎样推荐 水仂去上大学呢!其实不用猜也知道,就像上次推荐上海女知青那样:先是让几 个贫下中农推荐,然后枫仂以大队的名义上报到公社。   但那一年的上大学的指标偏偏迟迟没有下来,直到水仂高中毕业都没有下来。 这样文弱瘦小的水仂也就没有办法只好回到了王家窑。再后来有听说了上大学的 指标取消了,公社将不再推荐工农兵去上大学了。老樟树底下有人幸灾乐祸,觉 得这是枫仂故意把名额留给自己儿子的报应。也有人替水仂可惜,觉得这么文弱 的孩子本来就不是种田的料,应该去上大学变成城里人。   等到又过了一段时间国家新的政策出来了,说是要恢复高考,大学又要重新 要凭考试来录取了。   水仂参加了那年年底的高考。过完年后,成绩出来了,水仂考上了北京的农 业大学。等水仂启程去北京上学的时候,枫仂打了一个一万响的爆竹。   现在你们年轻人都喜欢放烟花了,不知道一万响的爆竹是什么。那个时候没 有烟花,至少我们农村人没有见过。乡下红白喜事、还有过年放的都是爆竹。爆 竹是鞭炮,很多个单独的爆竹串在一起组成的,要是长了就需要盘在一起。鞭炮 盘起来越大,放的时候响的时间也就越长,当然也就越有排场。一般来说过年这 样的的一年一次的大事,放一个一千响的鞭炮就算是很不错了,要是谁家过年放 了一个两千响的鞭炮,那在王家窑就是新闻了。而一万响的爆竹,王家窑的人从 来都没有用过,甚至也没有人见过。枫仂是专门向生产爆竹的地方订做的。   老樟树底下的人说枫仂打这个爆竹可能有两个意思。一是告诉大家他的儿子 不用他推荐也能上大学,或者是告诉大家他就没有想过要把推荐的名额留给儿子。 二是水仂是王家窑历史上第一个大学生。   老樟树底下对枫仂是否想过把推荐的名额留给儿子这件事,没有人再关心了。 但水仂是王家窑第一个大学生这件事在老樟树底下却成了一个新的话题。老樟树 底下谈论的是:水仂是不是王家窑历史上最会读书的人?   那个年代上大学真是不容易,稀罕的很。不像现在,高中毕业只要你想上, 上不了大学也能上个大专。那个时候别说大学,就是上大专都像登天一样难。像 我们农村人,要是上了大专就是进城了、吃上了“居民粮”、彻底把锄头棍给扔 了。而且水仂考上的不是大专,也不是一般的大学,而是北京的农业大学。据说 就是在当年的东江县,也是前几名呢!   虽然大家都说水仂很厉害,也给王家窑争光了。但一些年纪大一点的人就说 了,要说读书厉害,还应该是金仂,因为当年金仂就考上了省城的师范。而五十 多年前的省城师范,比现在的大学可是还要稀罕的。还有年纪更大一些的老人, 甚至把秀才搬出来,说秀才要不是当年皇帝取消了考试,说不定会考上举人呢! 所以秀才没准更厉害了。这样的争论总是不会有结果,每一个观点都会有一些人 支持。   要我来说,我还是会认为是金仂更厉害一些。这倒不是因为他是我大哥,或 者说是我更了解他一些。你看,秀才说过要是金仂早出生几十年,肯定能中举人, 而且没准还能考中进士。再说,秀才自己也不止一次说过金仂比他自己更是读书 的料。而要是和水仂来比,那金仂也还是厉害一些。你想啊,当年东江县能够考 上省城师范的,那年就金仂一个人。而水仂考上大学这一年,东江县考上了十几 个大学生呢。不过这种比较没有什么意义,也就是为老樟树底下大家闲聊提供一 些话题。水仂考上了大学这件事,对王家窑来说更有意义的是告诉村里的小孩, 读书是成为城里人唯一的办法。   那年湖仂初中毕业,因为是富农子女没有能上高中,所以回到了王家窑。海 仂也去公社中学上初中了,大家都说王家窑下一个大学生本来应该就是海仂,只 是他是富农的子女可惜了。   除了水仂那年去北京上大学,王家窑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生产队进一步 分组了。原来的第一和第二生产队,都被分成了三个小组。每个小组都由一个干 活积极的贫农带着,相互之间开展竞争。这样的变化大家还是很喜欢的。分组越 小,在里面混大锅饭吃的人就越难了。你要是不干活,旁边的人就会说你。而且 这样分组的效果也是很明显,当年王家窑的粮食产量就增加了。甚至还有人私下 都说了,要是能把这个组分得更小一些,一家一个组才更好呢!不过说归说,要 说把田分到每个家庭,也就是大家想想而已,也没有多少人把这个想法当真。就 是把生产队分成小组,连枫仂都不太愿意,后来公社的吴书记来做了工作才分下 去了的。对了,公社的吴书记是新来书记,原来的王书记退休了,刘副书记也调 到其它地方去当书记了。吴书记比刘书记还要年轻一些,是东江本地人。   老樟树底下的人说了,这个改革是因为邓小平的主意,华主席本来是不想这 样改的。而且还有人说了,恢复高考也是邓小平的主意,而且这矮小机灵的邓小 平还会有更多的主意呢!   这让我想起了一九六一年,也就是炼钢和办食堂都办不下去了之后的那一年。 那一年王家窑被分成了两个生产队,那一年烧窑做瓦的人开始按做瓦的数量来计 工分,那一年我家买了两床新的被子,那一年松仂结了婚。后来听说,六一年政 策变化也是邓小平的主意。   几个月后,新的变化真的来了。王家窑对烧窑做瓦的手艺人有了新的政策, 不再是可以挣工分了,而且还可以承包烧窑。就是每烧一次窑向队上交八十块钱 的承包费,要是你烧一窑卖得到的钱超过了八十块钱,挣到的就是自己的;要是 没有卖到八十块钱,那就算是自己赔了。这个八十块钱也是队上和几个烧窑的老 师傅坐下来做过计算才定下来的。如果烧窑正常产品都合格,装满一窑的陶瓦而 且都卖掉还是有钱挣的,而且比原来计算工分的时候会好不少。当然,谁也都看 得出来,这里有两个风险。一是一旦烧窑没有把关好火候,烧出来不合格的产品 那就肯定赔了。二是烧出来的东西找不到买家,那也挣不到钱。而那个时候盖房 子的人还是很少,所以这也是个风险。也是因为这两个风险,没有多少人愿意承 包,觉得还是拿工分更稳妥一些。   那一年我六十岁,因为过去二十几年都是在干活的第一线,所以当把桩师傅 的本事还是没忘,甚至可以说是当时王家窑最有经验的把桩师傅。所以,在对烧 窑火候的把关应该没有问题。只是慢慢体力不如以前了,自己做会有些累。但这 也不是问题,因为湖仂从中学回来已经快一年了。这个大个子男孩很像他的父亲 松仂,学做瓦进步得很快。这样,我们俩个人一起,利用农闲的时候一年烧一次 窑应该没有问题。问题是烧出来的瓦能不能卖出去,这才是更要考虑的问题。   还好,我们家还有秀莲,是她让我下定了决心去承包的。秀莲说她会把自留 地做好,也会到队上挣工分,虽然已经六十五岁的她每天只能挣四个工分。而且 我们也只是利用农闲的时候做瓦烧窑,所以无论如何不会饿着。这些道理其实我 也懂,真正让我下定决心的是秀莲说的另外一句话:“也就这样我们才可能有翻 身的机会呢!”   秀莲应该是和我一样想起了六一年,我们和松仂起早贪黑每天挣三十多个工 分,在年底的时候买了两床被子并让松仂结婚的事情。秀莲可能想得还更远一些, 就是松仂也十八岁了,这个富农家的孩子,像他爸松仂在六一年那样,也到了结 婚的年龄。   我们就那样成了王家窑第一个承包烧窑的人家。在大家眼光的注视下,在二 季稻第三次耘田的时候,我们家的第一窑瓦烧出来了。满满的一窑的陶瓦,上好 的质量。因为质量很好,而且那年不少村庄因为丰收需要修建仓库,我们的一窑 瓦很快就卖了出去。最后等我们关起门来算账的时候,除了上交队上的八十元承 包费以及之前的一些开支,我们手上还剩一百五十块钱。一百五十块钱啊!湖仂 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兴奋的像个小孩一样。做瓦的干劲也就大了,而且手艺 提高得也很快。到年底的时候,在大家羡慕加嫉妒的眼光里,我们的第二窑瓦又 烧出来了。   等到过完年湖仂已经十九岁了,在公社中学上初二的海仂也十五岁了,再过 一年就初中毕业。海仂还是喜欢读书,瘦弱的他也不是回来种田做瓦的料。所以 那时我们最希望的就是能摘掉“富农”的帽子,这样湖仂找老婆就容易一些,而 且海仂也能那个去继续去读高中考大学。   不仅是我们想这样,作为地主的石匠就更想摘帽子了。政府对石匠和其它手 艺人的的管理也放开了,他门连往队上交承包费都不用,就是自己出去干手艺活 挣的钱都归自己。石匠的儿子,就是只比湖仂小半个月的桃仂,小学毕业就没有 上中学,后来跟着石匠学手艺。那年政策一放开,他们两父子一起出门干活,挣 得的钱一点也不会比我家少。但他也面临同样的问题,十九岁的桃仂也要结婚了, 可是桃仂的父母亲都戴着地主的帽子呢。   同是“四类分子”的染匠倒是不用考虑孩子结婚的问题,因为他的儿子裁缝 早就娶到了老婆,是他学徒的时候就和对方家长说好了的。对方是也和染匠一样 被划成了“反革命”的人家,所以也没有什么可以挑的。而且看着裁缝有门手艺, 觉得自己的闺女嫁给他不会没有饭吃。十年前裁缝和他老婆悄悄地结婚了,还有 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儿子叫王溪,女儿叫王娟。裁缝现在也下乡做衣服,自己 挣自己的钱,收入应该也还好。只是染匠没有了生意,只能在队上出工挣点工分。 虽然他们一家暂时不用考虑孩子结婚和读书的问题,但也同样希望把那顶“反革 命分子”的帽子摘掉,谁愿意一辈子戴着那样一顶帽子呢!   我门之所以那时会有摘掉帽子的想法,不仅是因为孩子结婚和读书的需要, 更是因为那个时候有人说了“四类分子”可以平反了。报纸上都报道了,很多有 名的右派,反革命分子,都已经被政府给平反了。既然那么大的“四类分子”都 可以平反,那我们这样的小“四类分子”应该也有可能吧。但县里和公社就是没 有动静,大队更是没有动静。虽然对四类分子的批斗是基本上没有了,但就是没 有人提要摘帽子的事情。不仅官方没有,就连老樟树底下都没有人提。   老樟树底下那时的最关心的话题是分田上户,也就是把田承包到户。就像上 面说的,两年前生产队分成小组的时候,有人就私下里说过这样的话:“这样的 小组越小越好,最好是一家一个小组,这样就每个人都不会偷懒干活了”。那个 时候也就是说一说,但等过了两年,这样的话已经在一些地方成了现实,于是这 在老樟树底下成了热门话题。   县里和公社里已经松口了,说把田承包到每家每户是可以的。也就是说,想 这样做的村庄可以去做,政府不反对。同样,不想把田承包到户的村庄也可以继 续按照原来的生产小组来运作,政府也不逼迫。说到底,就是县里和乡里都还没 有完全理解中央的用意,都在等更加明确的政策。在老百姓这里,当然绝大多数 是想承包责任田的。你想啊,一旦承包到户了,种田就是各家自己的事情,不用 再和大家一起吃大锅饭了。你越勤劳,收获的就越多。当然,也会有少数人不希 望承包到户。比如大队书记枫仂,他就不希望这样。理由很简单,他当大队书记 二十多年就从来没有自己干过农活。一旦分田上户了,他自己的田怎么办。再说, 等自己都各自为自己家干活了,他又去管理谁呢?除了这种不干活的大队干部, 还有不愿分田上户的就是那些以前混在生产队里面不愿干活的人。比如“马屁精” 钱仂,自从革委会解散了,他又成了普通的贫农。虽然每天也出工,但他基本上 不干活,就在生产队里混,反正他也不指望每天拿满分的十个工分,得到八个工 分也愿意。现在要分田上户了,像他这种好吃懒作的人就不高兴了。   也是因为大队书记枫仂的不愿意,王家窑就迟迟没有分田上户。而公社里的 有些大队都已经开始了,而且效果明显得很。分田到户的大队的收成明显高于没 有分的,而且因为分田后每家有多余的粮食,那些大队的队员大多数开始养猪了。 这样一对比,王家窑的人在生产小组干活就更没有积极性了。但这也没有办法, 大队书记不同意分田,县里和公社对分田又是不反对也不强迫的态度,王家窑的 社员就还只能在生产小组里干活。   那是一九八一年,老樟树底下讨论的几乎天天都是分田上户,但这种热烈的 讨论没能改变现实,至少没有马上改变现实。这对于王家窑来说不是一件好的事 情,原来处处带头领先的大队书记枫仂这次在公社落后了。但对于老屋来说,好 运气在这一年到来了。就在海仂初中快毕业的时候,我们家的“富农”帽子被摘 掉了。   消息是大队长橡仂送过来的,是公社发的一份文件,对公社在土改和合作化 时期的划为“四类分子”的一百多个家庭的的成分重新认定的文件。在分那文件 上,有我、染匠和石匠,死去的郎中和另外两个也已经死去的王家窑富农的名字。 那份文件不是每个上面有名字的人都得到一份,而是每个大队有一份,让大队书 记拿给上面的前“四类分子”看的,也顺便通知他们的帽子被摘掉了。但大队书 记枫仂没有这样去做,他让大队长橡仂去通知了。   这次摘帽子和上次文革的时候摘帽子不一样,文革时被错划成“反革命”的 人还到县城开会。在会上这些人还可以提出要惩办革委会骨干的要求,虽然这个 要求没有被同意。这次摘帽子没有开会,更没有人去提惩办谁的要求。毕竟,能 摘掉帽子,又成为了老百姓里的正常的一员,能让孩子正常上学和结婚,就是眼 下最重要的事情。过去了的也就过去了。再说,又能去惩办谁呢!   对于老屋的我们家,也终于可以不用那样夹着尾巴做人了。更重要的是,喜 欢读书的海仂,考上了县城的高中,要去县城上学了。县城只有一所高中,就是 原来我大哥金仂读书过的地方。金仂在那里读书的时候还叫义学堂,也叫县高等 小学,后来在国民党的时候改成了县初级中学。等到解放后就成了东江县第一中 学,也有了高中。人都说到那里去上高中的,基本上就是一只脚踏进了大学的门 槛了。   海仂去上县城的高中了,湖仂也可以结婚了。   摘掉了富农的帽子,湖仂找老婆就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因为那两年我们包 窑,挣了一些钱的同时,也认识了方圆十几里不少人。而且来买瓦的人要不就是 生产队的干部,要不就是有点钱的个人。所以一说湖仂要娶老婆,不少媒人就找 上门来。介绍的姑娘里,有摘了帽子的前地主家的,前富农家的,也有中农和贫 农家的。也就奇怪,那些摘掉帽子的前“四类分子”的家庭生活都慢慢不错了, 但贫农和中农的家庭却都还比较穷。先后总共介绍有十来个,我们带湖仂也去看 过几个。后来秀莲说还是找一个贫农家的吧,穷一点没有关系,钱是人挣来的, 身份是却是别人划给的。而且,万一哪天又要把摘掉的帽子戴回去,家里有个贫 农会好一些。最后枫仂娶了一个几里外何家村的贫农家的姑娘,叫细芳。细芳比 湖仂小一岁,长的有点粗蛮。秀莲说粗蛮一点好,会生养,还会干活。细芳读的 书也不多,小学没毕业。秀莲说这也没关系,女孩读书了也没有什么用。   细芳的父母没有嫌弃我们家是前“富农”,只是提了一个条件。就是要购买 当嫁妆的“三大件”:手表、自行车和缝纫机。那个时候就流行那三件东西,哪 一件都需要一百块钱左右,左还是右就要看牌子了。三百块钱在那个时候对一般 的农村家庭来说是一个不小数目,尤其是对还没有分田上户的王家窑来说就更是 了,但对我们家来说还好。   当枫仂从县城推回来一辆“长征”牌自行车停在老樟树底下的时候,整个王 家窑都惊动了。这是王家窑的第一辆自行车,而且自行车的牌子也不算差,虽然 比不上当时的“飞鸽”、“永久”和“凤凰”这些一两百块钱一辆的牌子。但比 五六十块钱一辆的“飞虎”和“飞鱼”还是好多了。这辆“长征”牌的载重自行 车,后面有个大的后座,可以带上一位新娘,也可以带上一两百斤重的化肥或饲 料。前面的三脚架,也可以坐一个小孩。再加上细芳自己去挑的缝纫机和手表, “三大件”就都准备好了。   除了准备三大件,我们在湖仂结婚前还有一件必需做的一件事,就是把送子 观音请出来。破四旧也早已成了过去,我们的“富农”的帽子被摘掉了,在青砖 夹墙里的送子观音也到了可以重新发挥作用的时候了。打开那块十五年前封上的 青砖,在掏出那本老的族谱之后,我的手感受到了观音的清凉。这种清凉让我激 动,仿佛握着一个久违的朋友的手,握着幸福、握着希望。当我颤抖的手把观音 拿出来的时候,观音和青砖亲密地接触了一下。作为这次亲密接触的结果,观音 手上抱的童子的小鸡鸡被碰掉了。就这样,送子观音在十五年后重见天日了,和 我们的生活一样。   当然,秀莲又拉着刚结婚的湖仂和细芳敬拜观音,每日三次。   一九八一年,是我们在老屋过得最开心的一年。   18.女孩   在湖仂结婚后的一个月,王家窑出现了第二辆自行车,而且是更好的“永久 牌”。因为石匠的儿子桃仂也结婚了,桃仂娶的老婆也是来自几里外的何家,是 一个前“富农”的女儿。因为两家的生活条件都不错。他们的“三大件”嫁妆都 比我们家的都好一些,除了“永久牌”自行车,还有“钻石”牌手表和“蝴蝶牌” 缝纫机。而且,不像我们家静悄悄地结婚,石匠家办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喜宴。   这时候石匠的家,已经不是二十多年前他自己搭的那间小茅草房了。“地主” 的帽子一摘,几个月内石匠就在原地盖起了一座“三字屋”。“三字屋”是屋顶 两边带三个阶梯状装饰的房子,是从景德镇那边学过来的样式。除了这个“三字” 的装饰,房子的其它部分还是和本地的房子一样。不过是石匠不再用土墙了,而 是用石头和砖头来做墙。先把石头墙垒到大概三米高,也就是一层的高度,然后 再用青砖作为上面半层阁楼的墙体。这种“三字屋”是王家窑的第一栋,但远不 是最后一栋。从那之后的好几年,王家窑新盖的房子基本上都是这种石头加青砖 的“三字屋”。石匠的儿子的婚礼就是在这个新盖的房子里举行的。   喜宴请了石匠老婆娘家的人来,就是梅花和荷花的大伯一家。老头年纪比我 还大几岁,脸上的三角眼转得不如以前快了。见到梅花和石匠的时候,他也不再 是以前那样居高临下的样子,反而是把“大侄女”和“侄女婿”叫得很甜。这次 他一家人来喝喜酒,石匠没有收他们一分礼钱,反而给他带来的每一个小孩一条 包有两块钱的红布。我们一家也去了,是被当作梅花娘家那边的亲戚邀请的。虽 然荷花走了,我们两家还按亲戚关系交往着。   在石匠家里,我还看到了裁缝。裁缝也被邀请来了,这有点意外,因为裁缝 和石匠血缘关系很淡,而且也没有什么交往。裁缝被邀请来是因为他在石匠家里 连续干了十天的活,为石匠一家大大小小做衣服。这十天当然是要算工钱的,但 就这石匠还是要感谢裁缝,因为裁缝挤出时间来他家干活了。那个时候裁缝的生 意很好,他难得在一家做活超过三天的,因为好多人家都等着他去呢。所以裁缝 在这里做了十天,石匠是要表示感谢的,就邀请他来参加婚礼了。不过,除了感 谢,石匠邀请裁缝来可能还有一点另外的愿望,就是希望裁缝能唱点顺口溜来助 兴。裁缝当然也知道这一点,在婚礼上他是这样唱的:   “父子兵,齐上阵;难怪财源来滚滚。   万元户,独一家;勤劳致富大家夸。   三字屋,翘又俏;石匠见人他就笑。   小石匠,已成人;今天新屋迎新人。”   婚礼还邀请了几位村干部,大队长橡仂来了,两个生产队长锌仂和铅仂也都 来了。除了干部,石匠还请到了保健站的榆仂和王家窑小学的七个老师。另外, 来自何家送亲的人也不少,总共加起来有七八桌人,让婚礼办得体面又热闹。电 灯泡照在刷过石灰的墙壁上,灿烂明亮,也为婚礼添加了光彩。唯一让石匠感到 有点不太开心的,就是大队书记枫仂没有来。石匠先是让儿子桃仂去请了,枫仂 说没空。然后石匠自己又去请了,枫仂说到时如果有空就来。但在婚礼的当天, 枫仂去了公社,他告诉大队长橡仂说是去公社开会。   老樟树底下的人谈起这件事的时候,都认为枫仂其实没有去开会,只是找一 个借口不去石匠家参加婚礼。但对于枫仂故意不去参加婚礼是否不妥,不同的人 就有不同的看法。有人说枫仂架子太大了,受了批斗二十几年的石匠不计前嫌去 请他,不给面子就不应该。也有人说了,这也不能完全怪枫仂,要是石匠去邀请 的时候多说两句话,主动把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了,没准枫仂也就会去。甚至还 有人说了,枫仂不去是对的,石匠本来就有点居心不良,想显摆自己有钱了。和 每次类似的争论一样,老樟树底下总不会在一个话题上完全达成一致。也不能达 成一致,因为那样就无聊了。   不过后来了解到的事实是,那天枫仂还真的是去公社开会了。是公社的吴书 记临时找他去谈话的,谈的就是王家窑分田上户的事情。分田上户的大队获得了 的喜人的成绩,让年轻的吴书记坚定了自己的方向。虽然县里对分田上户依然是 “不反对,不强迫”的态度,但吴书记自己的态度已经是“要鼓励,要促进”了。 王家窑大队在分田上户事情上已经在全公社落后了,这就是吴书记找枫仂谈话的 原因。公社的谈话并没有让枫仂的想法发生改变,来年开春他依然让王家窑保存 着生产小组的模式,虽然老樟树底下的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大。而且,在这件事情 的讨论上,老樟树底下罕见地在一个话题上达成了一致:枫仂的思想老了,跟不 上时代了。   等到早稻收了下来的时候,在那个炎热的夏天里,枫仂大队书记的职位被撤 销了,年轻的橡仂被提拔成了大队书记。等到种上二季稻之后,王家窑马上就把 田承包到户了。   从大队书记位置上退下来的枫仂成为了一名普通的农民党员。虽然才五十岁, 但这位曾经抗美援朝的英雄,在王家窑当一把手已经整整三十年。换句话说,这 三十年的王家窑就是枫仂的天下。三十年的时间可以让人习惯很多事情,比如习 惯了当大队书记、习惯了视察田畈、习惯了到公社开会、习惯了提村干部、习惯 了批斗“四类分子”,甚至也习惯了给人戴绿帽子。这些习惯,已经成为了他生 命中的一部分。当突然离开了这种他习惯了的生活,要坐在下面听着年轻的橡仂 主持党员会议、要瘸着腿去管理好自家几亩责任田的时候,枫仂病倒了。   枫仂的病还不轻,需要天天在床上躺着。保健站的榆仂诊断不出来枫仂得的 是什么病,给他开了一些药,但都不见效。后来病是一日比一日严重,即使他的 儿子水仂从北京回来并带来了毕业要留在北京工作的好消息,也没能让枫仂振作 起来。不到一个月,枫仂就走了。   本来是回来报告喜事的水仂,变成了回来戴孝。在用一个上好的棺材把他的 父亲埋了之后,水仂带着简单的行李、还有他的母亲去了北京,之后就再也没有 回过王家窑。水仂临走的时候把他父亲住的半边房屋捐给了大队。等水仂带着他 母亲走后,大队开始清理枫仂住过的房子。房子里面家具很简单,除了前后两个 卧室里各有一张床外,就是枫仂结婚时的几件家具,包括一个梳妆台、一个衣柜 和一个木箱子。和钱仂家公用的厅堂里还有一张饭桌和几条板凳。而厨房里除了 一口锅外,就是一个坐在那里生火的小板凳。几个粗瓷碗分给了几个缺碗的人家, 至于枫仂剩下的衣服和旧被子,因为没人要只好烧掉了。   参加过那次清理的几个人在老樟树下感慨,说枫仂当了一辈子的大队书记, 到头来还是这样穷,真是没有想到。但马上就有人反对了,说在过去三十年,王 家窑谁又不穷呢;再说,他一辈子就没有劳累过,而且还给那么多人戴过绿帽子。 最后还是有人出来圆场,说好有好报、坏有坏报,要不是他以前干了一些坏事, 他就会有寿去北京享儿子的福了。   枫仂死后不久,“马屁精”钱仂也老死了,这两个人的死让人彻底忘记了土 改,忘记了文革。也是,每个人也都忙着种自家的责任田呢!   就在二季稻长到小腿高、要撒最后一次肥的时候,湖仂的老婆细芳已经快要 生产了。因为王家窑水字辈的老大水仂刚刚大学毕业还没有结婚,湖仂的孩子就 是火字辈的第一个孩子。如果是个男孩,名字就是现成的:王火。秀莲说肯定是 个男孩,因为细芳怀孕的时候小肚子是尖尖的,而且又喜欢吃酸东西。再说,还 有我们那尊只送儿子的观音会显灵呢!所以,孩子还没有出生,秀莲已经把男孩 的小衣服都做好了。她说以前湖仂和海仂小时候穿过的衣服太破,一定要用好棉 布给这个曾孙子做新的。   几天后,细芳生下了一个女孩。   女孩很秀气,但不瘦小。不像她父亲湖仂那样骨骼大,更不像她母亲细芳那 样粗蛮,反而有点像她奶奶,曾经被人叫做王家窑第一漂亮姑娘的荷花。因为是 秋天,我们临时给女孩取了个名字:王菊,小名就叫菊仂。   秀莲马上开始给菊仂缝制小女孩的衣服。而小男孩的衣服还保留在哪里,说 是等下次再用。等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秀莲终于忍不住了,问为什么这次观音 菩萨不显灵了?其实这也是我的疑问。是啊,同样是每天敬拜三次,同样的虔诚, 为什么这就不灵了?我也找不到答案,只好安慰她说可能是放在夹墙里太久了, 一下难以马上就恢复灵性。再虔诚地敬拜几年,应该还会给我们家送男孩来的。 我这样安慰她,也安慰自己。秀莲也信了我的话,继续每天三次敬拜观音。当然, 她也没有别的选择。   和我跟秀莲不一样,湖仂对女儿的出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以前老屋总是 生男孩,没有姐妹他老觉得缺点什么。所以他觉得有个女儿挺好,再生个儿子就 儿女双全了。当然,他也希望第二胎会是一个男孩,所以也愿意和细芳一起跟着 秀莲敬拜观音。而还在县城一中读书的海仂,则是完全另外一个观点。海仂觉得 男孩女孩都一样,即使是第二胎还是一个女孩也挺好。在海仂看来,男孩女孩不 重要,重要的是把他们养好、教育好。   我不知道年轻的海仂知不知道当时的计划生育政策,如果知道的话他可能也 会改变看法。根据当时的政策,城里的人只能生一胎,乡下的人可以生二胎,否 则就是超生了。也就是说,如果湖仂老婆下一胎还是女儿,那么她就不允许再生 了,那湖仂这一支香火就要断了。   不过那个时候担心也没有用,这是我们自己没有办法控制的事情,只能期望 观音菩萨显灵。而家里的观音菩萨是四年才送一次儿子的,所以只能耐心地等到 四年之后再说。这个时间里,我们还要好好地过好日子:种田、烧窑、卖瓦、养 猪。再说,还有两年海仂就要高中毕业了,全家人都期盼者着他考上大学呢。   那年上了高二的海仂选择去读文科,只是和我们说了一下。当然,就是海仂 要和我们做商量,家里也没有人能给出一个有用的建议来。因为我们连文科理科 是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其中的区别意味着什么。海仂只是告诉家里他喜欢文 学,想考省城师范学院的中文系,以后回来当个中学语文老师。   海仂喜欢文学我是知道的,因为读高中的时候,他就在地区报纸上发表过几 首诗。我虽然读不懂,但把那些他发表的诗都剪了下来贴在本子上保持着,我给 你拿来看看。   你看,这首很短的是他的第一首诗,是他读高一那年发表的。   《丰收》   稻香阵阵,浪花朵朵   镰刀飞舞,气势磅礴   希望的田野啊   请告诉我   为什么岁月如歌   哦,哦,原来是   因为阳光的抚摸   这里还有好几首,都是后来陆陆续续发表的。每次发表了,他总是很高兴地 带着那份报纸回来。因为这些诗歌的发表,他在一中得了一个校园诗人的称号。 再加上那个时候他得了近视眼,配了一副眼镜。戴上眼镜的海仂就更加有了一副 诗人的派头,班上还有人就干脆叫他才子。而且,海仂在校园之外也有了一定的 名气,他成为了东江县作家协会的一名年轻的会员。这也让他高兴的很,回家跟 我和秀莲解释了半天什么是作家协会。   海仂的这些成绩让我又想起了大哥金仂,曾经也在那个地方读书后来考上了 省城师范学校的金仂。希望海仂也能像金仂一样,能够从那里顺利考上省城的师 范学院。那个时候,家里的经济能力供海仂去省城上大学是没有问题了。   在家里,湖仂都变得越来越好了。细芳也的确像当初秀莲说的那样,干起活 来样样都行。我也还没有老,还能耕田,更能烧窑当把桩师傅。秀莲把这个家管 理得是一年比一年好了,要不是看着老屋本身就是砖墙,我们可能也就掉重新盖 一栋“三字屋”了。   没有盖房子,湖仂花了四百多块钱买了一台“飞跃牌”电视机回来。电视机 是黑白的,十四英寸的画面,这也是王家窑的第一台电视。当湖仂用自行车把这 台电视带回来的时候,很多人都来老屋看热闹。湖仂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装,把电 视放在了堂屋的一张方桌上。这可是当时家里最贵重的一件东西,如果房子不算 的话。细芳还专门用一块花布做了一个电视套,等不看的时候把电视机罩起来。   电视上有两根长长的信号线,是用来帮助电视接收信号的。那个时候能收到 的只有两三个台,节目还不是全天都有。有时候电视信号还不是很好,雪花点挺 多。但这个小小的电视还是很有吸引力,每天晚上老屋的堂前总是坐满了人,都 是自己带小板凳来的,没带板凳的人就站着。要是碰到好看的正片,就连门外都 站满了人。别看人多,电视没开的时候也叽叽喳喳;但只要电视一开,屏幕上出 现了画面,整个屋子就马上安静了下来。大家都睁大眼睛盯着电视,生怕错过了 一个镜头。一个晚上看下来很少人愿意去上厕所,都在那里憋着。有实在憋不住 的,也是快去快回,回来后还得打听一下刚才演了什么?每天晚上都要看到电视 里没有节目了,屏幕上都是雪花点的时候才散场。   对于还很少出门的王家窑人,电视剧里演的是一种陌生又新奇的另一种生活。 从此老樟树底下的话题换了方向,谈的大都是电视里看到的故事,这些虚构又生 动的故事,成为了最容易被大家接受的话题。   电视的出现让大家都很兴奋,包括我们自己。电视机的存在,大大改善了我 们家与其他人家的关系。因为要到老屋来看电视,很多人对我们比以前友好多了, 这让我们也高兴得很。但慢慢时间长了,天天熬到很晚才能安静下来睡觉,而且 每天过后老屋的堂屋里都乱的很。这让细芳和秀莲不高兴,这种不高兴有时候难 免会表露出来。这时候有个后生就提议,说以后要开始收钱,五分钱一个晚上; 说因为老屋的电视也是四百多块钱买来的,不应该给大家白看,还说收费的话观 众就会少一些,大家虽然花了点钱但会看得舒服一些。从此,松仂每天就在门前 开始收费,一个人五分钱一个晚上,一个晚上能收到一两块钱。自从收费了,来 的人就少了很多。再也没有出现过堂屋还坐不下的局面,大家看的时候也的确舒 服多了。自然,秀莲和细芳也不再有意见了。   就是收费后的一年之内,王家窑慢慢有了十几台黑白电视机。这样一来,老 屋的电视也不用收费了,因为即使不收费也没有多少人会过来看,何况来看的还 都是比较好的邻居。虽然来老屋看电视的人少了很多,但老樟树底下关于电视里 的故事的讨论却更加剧烈。因为大家看的都是那两三个台,都是那一两个正片。 那两年最有名的电视剧是《血凝》,虽然大家知道这是小日本的电视剧,但还总 是被电视剧中幸子的故事感动得抹眼泪。那段时间老樟树底下都在谈论幸子,谈 论幸子的扮演者山口百惠。没有人会提起,四十多年前,日本鬼子就在老樟树底 下,对王家窑进行过大屠杀。   就在老樟树底下经常谈论幸子的命运的时候,海仂高中毕业了。那一年他没 有考上大学,离大专分数线也还差几分。海仂的落榜让他自己失望得很,三年来 在报纸上发表的一些小文章让他对自己的未来有着太多的憧憬,而高考分数把他 拉回了现实。这个结果让老屋、甚至让王家窑都有一点失望,因为大家都认为带 着眼镜的海仂就应该是一个去上大学的人,至少不应该是一个种田的人。   海仂把自己关在屋里一个星期没有出门,他在认真地考虑自己的未来。   秀莲和我,还有湖仂夫妻都鼓励他再去复读一年,而且大家也都觉得他应该 去复读一年,因为大家都相信他明年能考得起大学。但文弱的海仂这时候展现出 来他倔强的一面,他告诉我们他不想复读了,而是要去公社中学里当一个代课的 语文老师。   海仂认识一个在县教育局工作的一位干事,因为同是县作家协会的会员。那 位干事告诉海仂,公社中学缺一位代课的语文老师,如果海仂愿意去他可以推荐。 就这样,因为熟人的推荐,有着一中高中毕业证而且在报刊上发表过一些小文章 的海仂当上了公社中学的代课老师。   等到了九月一号,海仂就骑着一辆新“长征牌”自行车去公社中学上班了。 说到这里要纠正一下。确切地说,那时候已经不能叫公社中学了,应该叫乡中学。 因为那一年“公社”又改名为“乡”了。   成为了一位乡中学的语文老师,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至少不用种田了,每 个月有几十块钱的工资。而且学校还说了,要是海仂干得好,学校是会申请为他 转正的。一旦转正,那就不是农民了,可以吃上居民粮,和考上师范学院后分配 过来教书没有什么两样。所以,海仂上班很努力,因为有奋斗的目标。   海仂那边安顿下来了,以后会怎么样就完全靠他自己努力了。这时候,老屋 里又迎来了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细芳怀上了第二胎,而且过两个月就要生 产。这个孩子的怀上有些意外,因为都想着还要等两年送子观音才会显灵呢。但 看着细芳的肚子渐渐大起来,大家就只好是希望是观音调整了送孩子的时间了。 这一次细芳怀孩子的时候还是喜欢吃酸的,而且肚皮也是偏尖。但因为有了上次 的教训,秀莲不敢肯定地说这是男孩了。而且,虽然县医院有了B超判断男孩女 孩的技术,但医生不能用这个技术来帮助家长知道孩子的性别。所以,不管男孩 女孩,也只有生下来再说。   在年底的时候,细芳生下了第二胎,还是个女孩。   19.男孩   湖仂和细芳的第二个女儿的出生,让老屋陷入了沉寂。   生活上刚刚好起来的日子,碰到了以前从来就不是问题的麻烦。现在你们年 轻人可能觉得生女孩和男孩都没有什么区别了,甚至觉得生女孩还好一些。但那 个时候在乡下没有男孩传宗接代是一件让人抬不起头的事情,是一件对不起祖宗 的事情。   这次秀莲不用再为这个曾孙女再做小衣服,因为菊仂淘汰下来的衣服都还能 穿。但我们还是要给她一个名字,最后秀莲做了决定:招弟。显然,是希望她能 招来一个弟弟,即使冒着超生的风险也要。但一个问题是:就是冒着超生的风险 去做,要是生下来的还是一个女孩怎么办?这是我和秀莲都在操心的问题。   还是秀莲给出了主意:问题出在送子观音身上。不是送子观音不灵了,而是 我们把观音从夹墙里拿出来的时候,不小心把上面童子的小鸡鸡给碰掉了。童子 没有了小鸡鸡,当然就不是男孩了,所以细芳接连生了两个女孩。我赞同秀莲的 意见,因为找不到其它的理由。最后秀莲进一步说出来她的想法:拿着掉下来的 那段瓷器童子的小鸡鸡,去景德镇找专门的师傅把这个观音修复了。   从省城到景德镇的长途班车经过东江县,那条公路就在离王家窑不到两里的 地方。那时候公路还不是水泥路,也不是柏油路,是铺着砂子的马路。一路上都 可以看到用大扫帚扫马路的人,将汽车过后扬到路边的砂子扫回马路中间。班车 一路上停了两次,让旅客下来上厕所。早饭后搭上的班车,在中午两点左右的时 候就到了景德镇。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东江县,第一次出这样的远门。之前在老樟树底下听说城 市里比乡下要乱得多,有骗子、小偷,还有乱要价、强买强卖的生意人。所以我 出门的时候特别小心,把二十几块零钱分别放在中山装的不同口袋里,而准备用 来修观音的二百块钱放在解放鞋里的鞋垫底下。因为那时候只有十块钱的“大团 结”,每只鞋子里要放十张,这让脚走起路来不太自然。下了车已经过了午饭的 时间,长途汽车站有几个卖吃的摊子。在问清楚了每个茶叶蛋是三毛钱,也看到 别人买了之后,我从右边的口袋里掏出了九毛零钱买了三个茶叶蛋。虽然不算便 宜,但放心地解决了午餐的问题。   景德镇不大,至少没有它的名气大,也没有高楼。就在离车站不远的地方有 一个国营招待所,住一个晚上是四块钱。旁边还有一些私人开的小旅馆,价格稍 微便宜一些。我选择了国营的招待所,因为觉得安全。在招待所里安顿好后,按 照那里工作人员的推荐,我带着瓷器观音坐公交车去了几站外的一个瓷厂,也是 国营的。   在我说明来意之后,接待员把我带进了等待室。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来了一 位师傅,看上去有五十多岁的样子。在耐心地听我把我的愿望说了之后,他给出 了自己的建议。他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先用无痕修复的工艺将那个掉下来的小鸡鸡 粘回去,凭他的手艺可以做到修复后用眼睛基本上看不出痕迹。当然,要是仔细 看的话,还是能发现。所以,他建议下一步再在那个童子身上涂一层厚一点的金, 这样一方面可以盖住修复的痕迹,另一方面也让观音送的孩子显得特别珍贵。这 样修复过后,虽然行家还是能看出来,但一般人就是仔细看也发现不了。   我问了问价格,大概一百块钱左右;又问了问时间,也就两三天的样子。于 是我就同意了。   之后几天我哪里都没有去,就看着他们修复观音。这里的工序比我想得要复 杂得多,要清洗、打磨、粘贴、描金,最后还要入窑再烧。而且每个工序后面都 要等上一段时间,才能开始下一步。等过了三天,送子观音再到我手里的时候, 我真的已经看不出来那里曾经断裂过,而且镀过金的童子也显得特别好看。等我 从鞋垫里掏出来放在那里几天了的钱付账的时候,收钱的会计都捂着鼻子笑了。   虽然一百多块钱是一个不小的数目,抵得上海仂三个月的工资。但看到金光 灿灿、修复得没有痕迹的观音,秀莲高兴得很。这尊部分镀过金的观音,在老屋 里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显得尊贵。从此老屋里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期待,期待她早早 显灵。   但那时候形势不好,就是观音如期显灵了,生下来也是个问题。因为计划生 育政策抓得是越来越严,而且看来政府是动真格了。就像我上面说的,农村里要 是不生一个儿子,那是对不起祖宗的事情,也是在人面前抬不起头的事情。所以, 有人要是前两胎都是女儿,那肯定要再生。要是第三胎还是个女儿,那也还要冒 险再生四胎、五胎,直到有了儿子为止。但在政府方面,听说计划生育是国家的 国策,必需执行的政策。在乡里,计划生育是当时的头号任务,比征购粮食还要 重要。这有点像当年大炼钢时公社里对炼钢的政策,是死任务,没有通融的余地。   就这样,一方面没有儿子的人家一定要生,另一方面乡里头一定要控制。当 这都不愿妥协的双方碰到一起的时候,一场“乌一黄二”的冲突就难免发生了。   作为农民这一方面,一般这种情况就是躲。农村大,随便躲到哪里都行。只 要当地当地人不举报,政府的人很难发现。等到发现了,也基本上是孩子已经生 出来了。孩子生出来了,你总不能杀掉他吧。至于要罚款,那就罚吧,人比钱可 重要多了。   乡里头也不是吃素的。要是靠一个“躲”字就能逃掉国家的政策,那乡干部 就都该被辞退了。乡里的第一个办法是结扎,结扎就是用手术把输卵管扎起来, 让你怀不上孩子,躲起来也没有用。结扎的对象就是有了两个孩子的妇女。但因 为结扎在国家的法规政策里并不是必需的,所以乡里头也不能强迫你去结扎。所 以只要一个妇女生了二胎,乡里就会来做工作动员。乡里的人说结扎是免费的, 而且乡里还会有补贴。所以一些生了两个儿子或者一男一女的妇女,的确就会去 做结扎,这样不仅可以领到补贴,而且以后永远不用担心会不小心怀上了第三胎。 所以那段时间乡里的卫生院总是满满的,幸好结扎是一个小手术,要不然卫生院 都住不下。和有了儿子的妇女不一样,只生了女儿的妇女当然不愿意去做结扎, 给再多的补贴也不会去。所以这些妇女才是乡里的工作重点,乡政府的主要工作 就是让这些妇女不要把第三胎生下来。对于这些主要的工作对象,乡里都有登记。 然后让当地的村干部配合监视她们的肚子是否有异常,一旦有动静就要汇报到乡 里。一旦乡里接到报告,就会马上开始采取行动了。第一步是来抓,到你家里来 抓。抓到了那就不客气了,因为三胎违反了国家政策,所以当时就要被流产掉。 不管胎儿是多大,只要是没有生下来就要人工流产。做完流产还不算,还会顺便 把结扎也给做了。   当然,一般来说,乡里的人很难在家里抓得到怀了孩子的妇女,因为没有人 会傻到明知道乡里会来抓还留在家里的程度。所以一般这些妇女会躲起来,躲到 村子里别人家里去,躲到别的村子的亲戚家里去,还有甚至躲到山里去的。   那乡里又怎样对付这些躲起来的妇女呢?他们有两个办法,一个是靠当地的 村干部的配合,所以这样一来最为难的就是村干部了。作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 村邻居,村干部能理解躲起来的妇女。但作为乡里的下属干部,村干部又要配合 他们的上级。为了应付两个方面,一般来说村干部也会采取一种折衷的办法。他 们会把上面的政策传达到每家每户,也会配合乡里做登记;但要是乡里追问哪个 妇女躲到哪里去了,村干部一般都会说不知道。当然,有时也会有积极一点的村 干部,愿意为得到乡里的表扬而什么都做得出来。乡里的另外一个办法就是对房 子下手。俗话说“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你人可以躲走但房子躲不了。那么乡 里头拿房子有什么办法呢?很简单,就是拆你家的房子。你知道,那个时候房子 就是每个家庭里最值钱的东西。尤其是一些刚刚还欠着债才把一栋“三字屋”建 起来的人家,房子没了就是一场灾难。   要被拆掉房子,当然老百姓也不会愿意。这还不仅仅是经济上的损失,而且 名誉上也不好听。所以自然会奋力反抗,甚至拼命抵抗。要是论打架,乡干部可 不会是农民的对手。但拆人家房子这样缺德的事乡干部是不会自己出面干的,乡 里头专门有一个“计划生育执行队”。这个执行队是一个临时的机构,面向乡里 招收的一些不愿干活但不怕打架的闲散人员,就是老百姓眼里的“二流子”。因 为执行队给的工资还不错,这些人还就真敢上门拆房子。要是真的有打架冲突了, 他们打伤了别人乡里头会担着责任;而要是他们被打伤了,乡里还会像对英雄一 样对他们奖励和治疗,所以这些人在下乡执行计划生育政策时尤其积极。   上面说了那么多关于计划生育有关的事情,是因为这和我们家有关,我们家 细芳生了两个女儿,还想要个儿子。要是像石匠的儿媳妇那样,结婚就生了一儿 一女,我们家细芳也会像她那样主动去乡里结扎。但我们没有儿子啊,只能去在 生一个。   细芳的名字从生了二胎后就在乡里的特别关照的名单上了,王家窑的大队书 记橡仂也上门几次宣传了乡里的政策,鼓励我们让细芳去结扎。当然我们没有同 意,这样乡里也没有办法,因为细芳还没有怀上第三胎呢。只要没有怀上,乡里 头就管不着,村里头就更不会管。   就在请回修复好的观音后的一年多,细芳的肚子又开始有动静了。这让老屋 兴奋,观音可能又要显灵了;但也又紧张,毕竟一怀上第三胎,乡里随时就可能 来执行政策。刚开始的时候还好办,让细芳穿宽松一些的衣服,也让她尽量少出 门就行。家里除了我和秀莲,就是湖仂两夫妻自己知道,连海仂都没有告诉。这 种办法还挺有效。细芳怀孕四个月的时候,橡仂还来过老屋一次,照例是做动员 工作,他都没有看出来细芳怀孕了。   但等到过了五个月,天气已经炎热起来,靠衣服已经遮不住了。一次星期六 海仂从乡中学回来,就看出来了。等吃过晚饭,秀莲还在收碗筷,人都还没有离 开饭桌。海仂开始说话了。   “嫂子是不是又怀孕了?”海仂有点严肃地问,还有点不太高兴的样子。   “问这干嘛呀!这事你就别管了。”在那里洗碗的秀莲先做出了回应。   “这是家里的事,怎么我就不能问一下呢?那就是是真的怀上了。”海仂还 是那样严肃,让人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一下场面有些尴尬,没有人接海仂的话。   “橡仂书记都来了那么多次了,说了不能有三胎。要不然计划生育执行队会 什么都做的出来,我们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海仂看到没人说话,继续自己一 个人说。   “乡里人来又怎么样,大不了把房子给拆了,人比房子重要。”听到海仂提 到了乡里,我就把话接过来。   “关键不仅仅是房子,家里好不容易这几年生活变好了。现在因为要超生一 个孩子,去让一家人又过上难受的日子划不来。”海仂补充着说。   “你还小,不知道要个儿子有多重要。”秀莲对海仂说。   “我不小了,也知道你们为什么非得要儿子。但现在时代在变化,孩子不是 越多越好,也不是儿子就比女儿好。”海仂说。   “你现在是半个城里人了,你的想法当然不一样;而我还是农村人,我的想 法就是要有个儿子。”湖仂在旁边没忍住,也说话了。   “这个和城里人和乡下人关系不大,不管是乡下的孩子,还是城里的孩子, 也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最重要的是要养好、教育好。就是多几个儿子,要是没 有养好,没有教育好,又有什么用呢!就拿我们王家窑来说,就有生了几个儿子 最后还是不能好好养老的,因为儿子都不孝顺。”海仂不甘示弱,依然坚持他自 己的观点。   “你说的是有道理,但我们再多生一个儿子有什么不好呢,我们把三个孩子 都养好不就行么。”湖仂说这句话的时候脸已经激动的红了,他本身就不是一个 善于说话的人。   “如果政府允许,那当然没有问题。但关键是政府不允许啊!你知道吗,要 是全国的夫妇都像你一样要生三个孩子,那我们国家吃饭都会有问题了。”海仂 是当老师的,说话的时候一般不会激动。   “别给我讲那些大的国家政策,我只关心这个小家,只想要一个儿子。”湖 仂说到这里脸更红了。   “你这就是不讲理了,说的难听一点就是自私了。为了自己要一个儿子,先 不说违反了国家政策,还把整个家带入了麻烦。”海仂还是那样,脸不红心不跳。   “我就自私了怎么样,说到底你不就是担心这个房子会被乡里头拆掉吗?要 是真的被拆掉了,你那一半我陪你,多少钱我都陪。”湖仂已经有点控制不住自 己,浑身有点颤抖。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当然不会在乎房子。我在乎爷爷奶奶,他们劳苦了一 辈子,现在应该过上几天安稳的日子了。”海仂这下有些激动了,可能是觉得被 哥哥误解了。   “这个我不怕。”我和秀莲几乎是同时说。   “爷爷奶奶,不是你们怕不怕的问题,而是你们应该过几天好日子。说的难 听一点,你们还能活几年啊,都是快七十岁的人了。要是乡里头真的来把房子拆 了,你们住哪里去?再说,生男生女真的没有那么重要,城里头很多家庭还是只 有一个女儿呢,人家不也都过的很好,没准还更好呢。把养两个孩子的钱花在一 个孩子身上,这样的孩子就会被养得更好。”海仂提高了声音,看到湖仂没有说 话,只是在那里激动地颤抖着。海仂继续说话。   “要我看,明天就去乡里头主动做人流吧,也把结扎做了。这样安心下来把 菊仂和招弟教养好,一家人过好日子,才是最好的办法。”海仂对着湖仂说。   “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还没轮到你头上。我还就不听你的,怎么样?”湖 仂瞪着眼睛看着海仂,他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这样瞪过自己的弟弟。   “是还没有轮到我头上,但今天我就把话撂这里了,我以后就只会要一胎, 无论是女儿还是儿子我都只要一胎。你不听我的,那后悔的只会是你自己。”海 仂从来没有看到过湖仂这样对待过自己,也有些生气。   “那我也把话撂这里了,这个孩子我就要定了,有本事你去举报。”湖仂是 拍着桌子说这句话的,说完后去了自己的房间。   “你这样顽固不化,那我还真的要考虑去举报了。不管怎样,我也为这个家 好。”海仂没有拍桌子,但说完这句话后也离开了堂屋,骑上自行车连夜出门了。   这个晚上不欢而散,晚上睡觉的时候我睡不着。   “海仂这孩子不会真的去举报吧。”我对秀莲说。   “放心睡吧,海仂不是那样的孩子。”秀莲回答说。   还是秀莲了解孙子,海仂那天只是连夜骑车回了学校,后来就更没有去举报。   细芳的肚子是一天比一天大了,但还有三四个月才生呢!   就算橡仂再来老屋做动员的时候,细芳可以躲在屋里不出来。就算即使橡仂 看出来了,他也可以装作不知道。但王家窑这么多人呢,谁也不能保证哪一位不 会去乡里举报,要知道乡里头对这种举报可是要发奖金的。所以还是要找一个地 方躲起来,躲到孩子生下为止。   湖仂先是在一个晚上把细芳送到何家村,也就是她的娘家。但不到一个月, 何家村的干部就已经给细芳的爸爸警告了,说让他必需让细芳离开何家村,要不 然如果乡政府发现了连何家村都要受到牵连。这样湖仂有只好把细芳在一个晚上 偷偷地接回来。在家里的呆了几天没有出门,后来还是觉得不安全。就和石匠商 量,问能不能在他家不出门躲一段日子。可能还是看在梅花是湖仂的大姨的份上, 石匠同意了,把“三字屋”西边的后间腾出来让细芳住进去。   也就是躲到石匠家里一个月之后,乡里的计划生育执行队来到了老屋。不知 道是谁举报的,但肯定不是大队书记橡仂,因为橡仂两个月前就知道细芳怀上了 第三胎,但一直装作不知道。执行队当然不会告诉我们是谁举报的,他们只是说 接到了举报,让我们把细芳交出来。   执行队的队长是乡里主管计划生育的刘主任。个子不高,也是本地人,总是 穿着一件白衬衣,带着一副眼镜。他从一所农校毕业分到乡里工作已经有了三四 年,刚刚升职到这个位置。他一般也就是带队到办事的村庄,然后把一切都交给 了执行队的副队长。执行队的副队长不是乡里的干部,而是临时招聘的社会人员。 他的名字叫吴大伟,三十岁刚出头的样子,比我们家湖仂还高一些,也壮得多。 早在他没有进执行队前,全乡人就都知道他的名字,因为两年前在乡里的集上杀 过人。那时他还是一个杀猪的,在集上卖肉的时候和几个人发生了纠纷,他硬是 把对方的一个人杀了。因为这件事他被捉去坐了几个月班房,后来听说那次杀人 是正当防卫所以又被放出来了。从班房里出来的吴大伟没有再去卖肉,而是去应 聘乡里的计划生育执行队的副队长的位子。因为他的体格,也因为他的名气,他 被录取了。在他的带领下,执行队解决了不少难缠的问题,成功地拆了不少房子。   现在,这个全乡有名的吴副队长带着五六个队员来到了老屋,站在天井周围。   “让你家儿媳妇,哦,不对,孙媳妇出来,我们看看。”吴队长大声地对我 说。   那天是星期六,刚吃过午饭不久。我和秀莲,湖仂还有两个小曾孙女都在。   “她现在不在家。”我说。   “不在家,真的不在家吗?”他问。   “是的,不相信你们可以到屋里搜。”我说。   吴队长盯着着我看了一会,然后说:“是不在家,我相信你,不用搜。那么 她去哪里了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刚刚吃完饭,她就出去了,没说去哪里。”我说。   “好,我又相信你,她出去了。那现在给你们家两个小时,去把她找回来。” 吴队长说,脸上还带着一点笑。   我让湖仂出去找,怕他在这里会忍不住脾气;也让秀莲带着两个曾孙女出去 找,同时暗示他们出去就别回来。这样老屋就只剩我一个快七十岁的老头,估摸 着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当然,除了执行队的人和我,现场还有不少来看热闹的 王家窑人。那个时候我镇静了下来,从堂屋里拿出来几条板凳放到外面,让他们 执行队的人坐下,然后我自己也坐下了。吴大伟没有客气,坐下来看了看手表, 告诉我我还有一个小时五十分钟。   “他们出去找了呢,等找到了再说。来,吴队长,抽根烟。”我说,同时递 上一根“大前门”。   平时我都是抽烟叶,还是用我父亲留下的那竿烟筒,秀莲在集上给我买切好 的烟丝。这样比抽盒装烟便宜得多,一天有五分钱就够了。而最便宜的一盒“勇 士”牌也要一毛四分钱,而好一些的“大前门”就要五毛了。但因为卖瓦做生意, 要给人家敬烟,所以家里买了一包“大前门”。   吴大伟没有接,直接说不会抽烟。我把烟拿回来又放回盒子里,一下找不出 什么话来圆场。时间就这样安静地的流过去了,来老屋看热闹的人又多了一些。   “还有一个小时。”吴大伟又看了看手表,不带任何表情地对我说。   以前在老樟树底下听过吴大伟带执行队下乡的故事。说他就是给你一个时限, 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在这个时间里他就像没有事一样,非常安静地提醒你还 有多少时间。一旦等到时限到了还没有交人,那么他就要动手拆房子了,谁也挡 不住。要是谁要敢拦着,他就会把身上那把当年杀过人的屠刀拔出来,直接对着 人砍。反正他砍伤人是不用负责任的;而别人要是砍伤了为政府执法的他,那可 是要去坐班房的。   现在这个故事正在老屋里上演。   “还有半个小时。”吴大伟再次平静地报了时间,同时抬头看了看老屋的房 顶,好像在想从哪里开始动手更方便一些。   看来吴大伟的确是不会对我这个老头怎么样,但对房子是不会放过了。即使 我要倚老卖老去挡住不让,估计他让手下的一个队员就可以把我给控制住。   这时候门口有些骚动,我担心是湖仂回来了。不管他带着细芳还是不带者细 芳回来都不少好事,因为房子拆了可以再盖,要是他一冲动出了人命就麻烦大了。   进来的不是湖仂、不是秀莲、更不是细芳,而是刚从中学下课回来的海仂。   进门后海仂把自行车停在了堂屋,然后到厨房里洗了一下脸,再走到我的身 前。   “还有二十分钟。”吴大伟报时间的次数增加了。   “还有二十分钟干嘛?你们这是要干嘛?”海仂扶了扶眼镜,对着吴大伟问。   吴大伟站起身来,打量了海仂一会。戴着眼镜的海仂矮了吴大伟一个头,也 瘦了很多。站在吴大伟身边,海仂就像一个未成年人。   “还有十九分钟,要是不把要那个超生的女人交出来,我们就要拆房子了。” 吴大伟盯着海仂,慢慢地说。   “凭什么要把人交给你们?交给你们干嘛?凭什么你们能拆人家的房子?有 国家法律允许你们这样做吗?”海仂抬着头也盯着吴大伟,一连问了几个问题。   “凭的就是计划生育这个国家政策,只要超生我们就要带人走,只要超生就 要去流产,你们要是不交人,那我们就拆房子。没有法律规定又怎样,我们只管 拆,你们想到哪里告状就去哪里告状。”吴大伟这次说了不少话,看来是觉得海 仂有点难缠了。   “没有法律规定你们也敢乱来,你们这跟土匪有什么区别?”海仂有点激动 了。   “还有十分钟。”吴队长没有忘记报时间。   “孩子都七个月了,要是早产下来都可以活了,都是人了。这样还要去流产, 你们还有没有人性。”海仂更激动了,涨红了脸。   “这可是你说的,胎儿都七个月了,前七个月去哪了?为什么不早来乡里做 人流呢,现在要被逮住了,又要拿七个月大的胎儿说事了,但这不是我们的错。 别说七个月,就是九个月也照样拉去流掉。”吴大伟说。   “哼,不瞒你说,我还真的是支持计划生育。之前我还真的劝家里让我嫂子 去做人流,为此还和我哥翻脸吵架。但今天这个样子,我他妈的改变主意了。人 就是不交,我看你们怎么办。”海仂倔强的脾气起来了。   “不交,好办,刚才我跟你说过一遍了,这是最后一遍。听着,我们拆房 子。”吴队长还是平静地说。   “拆房子,我也告诉你,门都没有。”海仂说话的时候用手右手从下往上挥 动了一下,不小心把眼镜碰掉在地上。没有眼镜的的海仂眼窝显很更深,让我都 感到有些陌生。还好眼镜没有被摔破,海仂从地上把眼镜捡了起来。   “还有五分钟。”吴大伟的声音虽然还平静但显得有些干巴。   海仂跑进厨房,拿出了家里的大菜刀,站在堂屋的走廊上。   “今天谁他妈的敢往这走廊上迈一步,我他妈的就砍谁。”海仂激动地说。   “你砍人,你知道怎么砍人么,你还是回学校去拿好你的粉笔吧。”吴大伟 说。   “你不信没关系,上来试一试就知道了。”海仂这时候反而平静了下来,虽 然眼睛还是红着的,手里紧紧地握着大菜刀。   “小子,书生,你知道我这脑门上的这一刀疤是怎么来的吗?我告诉你吧, 就是去年在拆人房子的时候留下的。那家伙砍了我一刀,我砍了他三刀。结果呢, 他进班房了,判了三年,而我被评上了先进,还被奖励了两千块钱。你不会也是 想让我再当一次先进还拿点奖金吧。听好了,还有三分钟。”吴大伟说。   看到海仂没有马上接话,吴大伟一边慢慢向海仂移动脚步一边继续说:“小 子,我过来了,有种你砍,就对着我脑门这里砍,反正我这里有一道疤了,不再 乎再加上一道。还有两分钟。”   这时看热闹的人彻底安静了下来,把目光集中到了紧握菜刀的海仂身上。   “你也给我听好了,只要你敢再上前一步踏上我家走廊,你就不会再有当先 进的机会了,要领奖金也要到阎王爷那里去领了。我不会砍你的脑门,因为砍那 里没有用。至于我,我他妈的就没有想过活着去坐班房。”海仂的话平静的可怕。   所有人的目光又转向了吴大伟。   吴大伟停住了前进的脚步,脸上也失去了平静,严肃得很,细密的汗从额头 上渗出来,隐隐地盖住了那道疤痕。他的眼里露出了凶光,右手握住了那把曾经 砍过好几次人的屠刀,盯着海仂看,没有说话。   “还有一分钟,队长。”下面有个队员补充说。   大家的目光在海仂和吴大伟之间变换,没有人想到去阻拦,我也呆在了那里。   现场的时间就像静止了一样。   这时门外又有了骚动,这次进来的不是湖仂,也不是秀莲,而是执行队的刘 队长。他快步走到吴大伟跟前,跟他耳语了几句。   吴大伟收起了屠刀,执行队马上撤出了老屋。海仂也把刀放了下来,坐在了 走廊的地上。   当天晚上,橡仂来到了我家里。他告诉我们说,执行队在石匠家发现了细芳, 下午就抓到乡卫生院去了。等乡里通知他去卫生院的时候,已经做完了人流和结 扎手术。他回来就是来通知我们明天去一个人照顾细芳。   “流下来的是一个男孩。”橡仂走的时候说。   20.火柴   细芳从乡卫生院回来后就换了个人,变得木讷了许多。本来就不善于说话的 她,从那以后话就更少了。原来她干活麻利,从那以后也变得行动迟缓起来。还 好精神还正常,没有出现我们所担心的神经病。因为这个变化,家里人一直没有 告诉她流产下来的是一个男孩。还是因为这一点,家里人也没有问过她那天发生 了什么,她也从来没有主动说起过。好像那是一件遥远的事情,一件已经被忘记 了的事情。   关于那天发生在细芳身上的事,我只是听石匠说了一点。石匠为这件事感到 有些愧疚,觉得是他们没有保护好细芳,所以来向我解释当天发生的事情。石匠 说那天他和儿子桃仂都去了外村做活,梅花和儿媳妇那天下午也要下地。出门前 梅花让细芳帮忙看着两个孙子,说她们到地里去过一会就回来。等到梅花她们从 地里回来的时候,发现大门开着,细芳不见了,只有两个孙子在哪里不停地哭。   至于后面他们不知道的事,那就是流产和结扎了。   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谁也挽救不回来。所以每天晚上秀莲在那里伤心地念 叨那个被流产了的曾孙子的时候,我就会安慰她。我说者至少说明修好的观音又 显灵了,而且我们还有海仂呢。   海仂那年二十一岁了,在乡下也是该结婚的年龄。在细芳被结扎之后,秀莲 的心思慢慢就转移到海仂身上了。她知道拉海仂来拜观音是不可能的,也就只好 她自己一个人去拜。但秀莲总会有意无意地问一下海仂有没有对象的事情。海仂 一般就是不搭理这样的问题,要是被逼问急了,就说自己还小呢。他还会说乡里 中学快二十五六岁还没有结婚的男老师多得是,所以他要等几年再说。听到这样 的回答,秀莲也没有办法,谁让孙子是中学里的教师呢,而且还是一个倔强的诗 人呢。   那年秋天的一个下午,不是周末,海仂突然回到了家里。他说他来做晚饭, 让秀莲休息一次。谁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也就由他了。自从上次 与计划生育执行队发生冲突之后,海仂在家里赢得了更多的尊重。秀莲都说,别 看这个孩子倔起来在家里谁的面子都不给,但关键的时候为了家是连命都可以不 要的。   海仂一个人在厨房里忙了半天,最后端上来的就是每人一大碗挂面。每个人 碗里除了汤面,还有两个荷包蛋和一点小白菜。海仂说这是他在乡中学教书的三 年里唯一学会做的一个厨艺,简单但不缺营养。不过海仂接着说那天做面条是有 一个特殊的原因,让大家在吃之前猜一下。汤面还很热,所以大家还有时间想。 湖仂猜是海仂又在报纸上发表了文章;秀莲问是不是海仂有对象了;我说希望是 海仂要转正了;平时在餐桌上不说话的细芳也说可能是海仂要升职了;就连当时 五岁的菊仂也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说叔叔是挣钱了;三岁的招弟没有猜,笑呵呵地 附和着姐姐,说叔叔挣钱了。   海仂微笑着不停地摇头,大家都没有猜对。在家人好奇的眼神里,海仂公布 了答案:今天是菊仂五岁的生日,所以他给菊仂做了长寿面。   这个意外的答案,先是带来了短暂的惊讶,随后就是长时间的喜悦。   菊仂听到了有些不适应,笑脸在瞬间变得通红,看着叔叔傻傻地笑。招弟倒 是高兴得很,在旁边不停地喊:姐姐五岁了,姐姐五岁了。作为大人,湖仂夫妻 还有秀莲和我也都很高兴,都没有想到海仂今年会突然想起来给菊仂过个生日。 在王家窑,一般满月和周岁是要庆祝的,再然后就是十岁,二十岁等整数的生日。 其它年份的生日都不在庆祝范围之内,所以我们一家人都没有想过今天是菊仂生 日的事情。   “长寿面,是过生日的人要先吃的。菊仂,今天是你的生日,所以你要先吃 了。在吃之前,叔叔要告诉你一个规矩。在吃第一根面条的时候,你必须从面条 的一端开始,然后用嘴巴把整个面条慢慢吸进去,中间不能把面条要咬断了,因 为这是长寿面呢!”海仂笑着认真地对菊仂说。   菊仂用筷子夹起一根面条,小心地找到面条的一端,用嘴巴含住,然后开始 用力吸起来。对于五岁的菊仂来说,挂面显得还是很长。她先一口气把面条吸进 去了一半,然后停下来换口气。因为嘴里有面条,不能张开嘴巴,只能用鼻子快 速呼吸两下,然后再接着吸面条。就这样,菊仂分三次把一根面条完整地吃到了 嘴里,这时候海仂的掌声响起了。听到叔叔的掌声,菊仂有点不好意。可能是不 太习惯,因为平时很少得到表扬,就是表扬也是一句话,没有人为她鼓过掌。   三岁的招弟看到这里说她也要吸一根面条。他依照姐姐的方法用筷子夹起一 根面条放到嘴里,开始吸了起来。开始一口气也吸进去了快一半,但后面换气的 时候嘴巴张开了,面条就从嘴里掉了出来。她不服气接着又试了几次,但要不是 面条掉出来就是被她咬断了,急得招弟要哭了。还是海仂会安慰人,他对招弟说 今天不是她的生日,等她下次过生日的时候就一定可以吸一根面条了。   那个晚上一家人过得很开心,尤其是菊仂和招弟,兴奋的小脸一直红扑扑的, 而且总是在说话。那个晚上她们是家里的主角,可爱的主角。   秀莲后来说,海仂真是个有心的孩子,只是可惜他不在乎是有一个儿子还是 有一个女儿。不过秀莲也不是闲得整天都想抱曾孙子的事,七十多岁的她要照顾 整个家呢。尤其结扎后的细芳无论在干活还是说话都大不如前的情况下,秀莲的 担子就更重了。她要做一大家人吃的饭,照顾两个曾孙女,另外家里还养了几头 猪。这还不包括赶集、晒谷、以及在烧窑的时候干的一些临时活。幸亏秀莲的身 体还很硬朗,能把这个家打理的井井有条。   秀莲干的那些活杂的很,而且也不轻松。就拿最简单的赶集来说吧,乡里是 逢农历三、六、九有集。基本上是三天一次,这几乎是乡下人唯一的买东西的地 方。那时候没有冰箱,要吃新鲜的菜就要经常去赶集。而且除了菜,柴米油盐和 一些生活用的东西都要到集上和乡里的供销社里买。所以秀莲基本上是每个集都 去,早饭后手上掂着一只空的竹篮子去,中午的时候的挎着一篮子东西回来,来 回走十里路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因为经常去集上,秀莲对东西的价格很了解。以前二十多年,东西的价格基 本上没怎么变。所以当你挣钱多了,就会觉得生活真的在变好。但那几年就不一 样,秀莲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说什么什么又涨价了。最明显的就是火柴,就是我抽 烟天天要用的火柴。以前一盒火柴是两分钱,二十多年都没有变,但就在那个时 候突然就涨到到三分钱。别看只涨了一分钱,那可是涨了一半。要是你只生火做 饭,一天用不了几根。但像我这样抽烟的,就耗火柴了,也所以秀莲对火柴的价 格更敏感。但还没有完,就当我们还在一直抱怨价格涨一半太多的时候,秀莲从 集上回来说一盒已经是四分钱了。那一次她只买了六盒,而以前一般都是买一打 的。一年不到从两分涨到四分,也就是翻了一倍,秀莲买着都有点心疼。我安慰 秀莲,说这只是暂时的,以后应该还会降回去。从那以后我也就尽量少用火柴, 吸烟的时候先划一根火柴点燃一根枯树枝,然后用它点烟。   等到家里的六盒都用完了,火柴的价格也没有降下来。秀莲没有办法,又只 能再去买了六盒,希望再等等会降下来一些,哪怕是降到三分也行啊。但还没有 等到这六盒用完,集上的火柴已经涨到五分了。   “真是疯了,真是疯了,居然涨到五分了。”秀莲一边擦着汗一边说,然后 从篮子了拿出一打火柴。   “我这次买了一打,估计是再也降不回去了。现在不仅是火柴涨价,盐、酱 油、白菜、肉,哪一个都在涨。”秀莲接着说。   “奶奶,要我说你就应该多买几打,火柴以后肯定还得涨。不仅柴米油盐涨 价,就是自行车也在涨价呢!”海仂说。   海仂想换一辆自行车,他上班时买的“长征牌”自行车是一辆载重型的,和 以前湖仂结婚时买的一样。但海仂觉得这种车型适合农民,不适合当老师的他。 刚好湖仂原来的老自行车也老的不行了,所以海仂想把他那辆给湖仂,然后自己 再去买一辆“飞鸽牌”的轻便自行车。轻便自行车不适合用来拉粮食和化肥,所 以也不那么笨重。而且整个车型线条柔和,显得好看得多,“飞鸽牌”自行车是 当时的三大名牌之一,原来是一百五十块钱,那时已经涨到两百了。虽然涨的没 有火柴那么多,但不是谁都买得到。可能是因为产量有限,乡里的供销社每个月 只有三辆的指标。虽然那个时候不像十几年前那样买什么都要票,但要买“飞鸽 牌”自行车也是要提前交钱排队等的。   海仂说得对,火柴后来不久又涨价到了六分钱一盒。这时候秀莲就开始按海 仂说的多买几打了,因为她听说以后还要涨,可能要涨到一毛钱一盒呢。   等到海仂凑到二百块钱的时候,他就决定去买自行车了。   那天是农历六月的一天,正赶上“双抢”的农忙时间。那段时间,早稻要赶 着收割。如果迟了,稻秆容易被风吹倒在田里,不仅会增加收割的难度,而且沾 上潮湿泥土的稻谷会发芽。另外,二季稻也要抢着栽下去;有时候前后一天的差 距,就能导致产量的分别。所以,这是一个被称为“双抢”的农忙,抢着收、也 抢着栽。   本来海仂那天想去自己供销社交钱,供销社有他一个中学的同学。同学告诉 他要是农忙就不用自己去,让人把钱捎过去也行。反正自行车也不是当天能取, 还得过一个多星期呢。所以海仂那天就留在家里插秧,让秀莲去赶集的时候顺便 把钱交给供销社的同学。海仂把两百块钱拿给秀莲,秀莲用布包好放在裤子侧面 那个深深的口袋里。海仂又嘱咐了秀莲让她到了乡里就先去找他同学把钱交了, 这样早交钱就可以早领到自行车,同时也安全。秀莲轻轻地拍了拍裤子口袋让海 仂放心,说一到乡里就去供销社。   那天上午可能是海仂从学会插秧以来效率最高的一次。因为年纪最小,平时 又是教书,所以他插秧的速度比不上湖仂和细芳,就是比我这个快七十岁的老头 也快不了多少。但那天是个例外,用湖仂的话说,海仂那天上午像喝了兴奋剂一 样。速度居然第一次可以跟上了已经是种田老手的湖仂,比起行动有点迟缓的细 芳就快多了。每次从我身边超过的时候,他就高兴地过来和我换个位子,然后又 快速地把我甩在后面。   不仅插秧快,海仂嘴上也没有停。   “哥,给我一把秧,我这快没了。”   “哥,你没有骑过轻便自行车吧!我骑过同事的,那感觉还就是不一样。”   “那能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自行车。”湖仂说。   “唉,你不知道。首先它就是轻一点,骑起来不用那么费力。还有它的链子 是全包起来的,不像载重自行车那样只有一小块挡链板挡着。这样就不用担心链 子会把裤腿弄脏了。还有啊,等下坡的时候,你倒着踩脚踏板让链子反着转,那 声音听起来感觉好极了。”   “那都是虚的,对我们庄稼人来说,还是带人带东西更实用。”湖仂说。   “话是这么说,那你说人家城里人为什么就不用载重车,只买轻便车呢。再 说轻便车也能带人呢!我们学校那个正在谈恋爱的何老师,就是用“凤凰牌”轻 便车带他那个也是老师的对象回家的。每到周末,他对象侧着身子坐在车子后面, 一只手揽着他的腰,挥着另一只手向我们告别。真是让人羡慕得很。”   “那你等有了新自行车了,也找一个对象。”湖仂笑着说。   “那倒不着急,但自行车是马上就要有了。”   “估计奶奶这时候已经把钱交完了。希望交得早,这样过一个星期就可以领 车了。”   “我这怎么又没有秧了,嫂子,扔把秧给我。”   “我同学说了,最快一周都不要,最慢可能要一个月呢。希望这次是快。”   等到中午收工回家的时候,海仂更是有些等不及了。他冲到水沟边快速把脚 上的泥巴洗掉,然后洗洗手就要走。   “海仂,你脚小腿肚上还有一只蚂蝗没有去掉呢!”湖仂笑着提醒他。   等到到家的时候,海仂刚推开门就开始叫奶奶。但没有人回应,西厢房的厨 房里没有人,午饭也没有热好。堂屋里,菊仂和招弟在玩耍,菊仂说太奶奶在屋 里睡觉呢。   秀莲在床上躺着,满脸都是眼泪。看到我们进来,她的眼泪更多地涌了出来。 海仂刚想开口说话,被湖仂拉住了。我坐在床头,湖仂和海仂站着,等着秀莲安 静下来。细芳去热午饭了,菊仂和招弟也不玩了,扶着房间的门在那里小心的伸 头探望。   等到细芳把饭热好了,秀莲稍微安静了下来,哭泣着断断续续地告诉了我们 今天发生的事情。秀莲和往常一样,吃过早饭挎个竹篮就去赶集了。到了乡里就 按海仂说的先去了供销社,供销社门早开了,里面已经有了不少人。进门的地方 是买一些日常生活用品的,以前秀莲就在这里买火柴。那里拥挤着不少人,在抢 着买什么。她上前看看才知道火柴又涨到七分钱一盒了,那些人就在那里抢着买 火柴,有人说下个星期还会涨价。秀莲就也在那里抢,好不容易挤到了柜台前。 本来想买五打,售货员说每个人最多买三打,秀莲掏出口袋的零钱就买了三打。 买完火柴,秀莲再到里面卖自行车的地方,那里摆了一些自行车。但都是“飞 虎”、“飞鱼”还有“长征”这些杂牌子,没有“飞鸽”、“凤凰”和“永久”。 这里的只有几个顾客,有的在那里看自行车,也有的在那里问售货员一些关于自 行车的问题。那个售货员就是海仂的同学,秀莲把海仂要买“飞鸽”自行车的意 思和他说了。小伙子很高兴,说幸亏奶奶来的很早,现在交钱一个星期就可以领 到自行车了。秀莲伸手到裤子侧面的那个深深的口袋里,这是才发现那个口袋破 了,钱也不见了。   看到秀莲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还在不停地冒汗,售货员问她怎么了。秀莲 结结巴巴地说口袋破了,里面的两百块钱不见了。海仂的同学说很可能是被小偷 偷了,最近这种事经常发生,都是在人挤人的地方小偷下手的,估计就是刚才买 火柴的地方。他让秀莲别太着急,然后给派出所报了警,派出所的人过来问了一 下,也说就是被偷了,但小偷已经跑了,没有留下可以破案的线索。   秀莲就那样木然地掂着篮子回来了,篮子里只有三打火柴。   “原来是钱丢了啊!我不是说让你去了就把钱交了么,你去买什么该死的火 柴啊!你上次不是已经买了很多火柴了么,你要那么多火柴干嘛呀!”海仂在一 边抱怨地说。   湖仂拉了一下海仂,让他别说话。   “我那钱还有一半是借别人的呢,那可是我五个月的工资,不吃不喝要教五 个月书呢!”海仂继续说。   秀莲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把身子侧过去,面向墙壁,也不说话。   湖仂拉着海仂出去,让他吃饭,说下午还要插秧呢。那一顿饭谁都没有吃好。 海仂不肯吃饭,说吃不下;秀莲就更不用说,没有吃饭,一直躺在床上;我草草 地吃了小半碗饭,也吃不下去了;湖仂和细芳也只是随便吃了一点;至于菊仂和 招弟,两个小孩看到大人都不高兴,又不知道为什么,吓得也不敢吃饭了。   等过了中午,太阳没有那样毒了,我们四个还是去了田里,因为需要赶在天 黑前把那块田的秧插完。秀莲还是躺在床上,面朝着墙壁。   下午的海仂就像换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上午的干劲,插秧的时候恨不得蹲 下来。每插完一列,就要坐在田埂上歇一会,闷着头在那里唉声叹气。因为知道 为什么,所以我们也就让他那样歇着,不去和他说话,怕惹他生气。幸好湖仂和 细芳都很努力,在天黑之前还是把一块大田插完了。   在回程的路上,我们几个人还是一路无话。王家窑的炊烟从各家的厨房里冒 了出来,正是做晚饭的时候。   老屋没有冒烟。   “看来奶奶就把完饭做好了。”湖仂说,可能他想调节一下紧张的气氛。   “恐怕还躺在床上呢。”海仂一句话让大家又无话可说了。   推开老屋的大门,厨房的电灯没有亮,晚饭的确没有做。堂屋里传来了菊仂 和招弟的哭声,一直哭着不停地叫太奶奶。   我冲进卧室,先闻到了一股浓浓的农药的味道,让我的心里一下就凉了下来。 秀莲还是侧着躺着,面向墙壁。脸上没有了眼泪,只有干了的泪痕。在惨白的脸 上,农药从嘴角流了出来。农药瓶就在她的右手上,里面还剩不到三分之一。我 大声地吼着让湖仂去叫医生。   很快榆仂就跑来了,带着他的保健箱。榆仂先用手试了一下秀莲的鼻息,然 后掐了一下手上的脉门,再用听诊器仔细地听了一下,最后他的脸色暗淡了下来。   “铁仂叔,秀莲婶她不行了,呼吸停止了,心跳也没有了。”榆仂对我说。   “不,不,她还活着,身体还温着呢!我要带她去乡医院,去那里灌胃。” 我大声地说。   榆仂不说话,悲伤地看着我,再看看旁边呆者的湖仂和海仂。   湖仂的脸红了,他挥起右手狠狠地扇了旁边的海仂一耳光,海仂跌倒在旁边 的墙角,蹲在那里捂着脸无声地哭着,眼镜也摔到了一边。   秀莲的身体在我的怀里慢慢地凉了下来。我的泪水不断地滴在秀莲的脸上, 和她之前干枯的眼泪融在了一起,越来越多。   突然间我哭了起来,无止无休地嚎嚎大哭了起来。像一条决堤了的河流,再 也停不下来。   21.美元   让我再抽会儿烟,歇一会吧。   我就是从那以后停止抽烟丝的。秀莲走后,家里就是细芳去赶集。细芳也给 我买过烟丝,但我抽不了。拿着父亲当年的那管烟筒,在装上烟丝的时候我就会 想起了秀莲,鼻子一酸就没有心思去点火了。从那以后,海仂就开始给我买香烟。 一般一毛四一包的“欢腾”牌;要是手上宽松一些,海仂就会买两毛二一包的 “庐山”牌;如果是赶上学校发了一点福利或奖金,他还会给我带来一包五毛钱 的“大前门”。   抽烟上的改变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因为秀莲的离开彻底地改变了我的生活。 从大的方面来说,她的离开带走了我的前半生,我只留下后半生和孙子以及曾孙 辈一起的生活。从小的方面来说就更具体了。当我从外面回来,看到老屋大门的 时候,我就会想起那个逃荒到王家窑、站在老屋门口、头发蓬乱小女孩。等我进 了们,把大门关上时,我又会想起那年秀莲哭着求我不要去杀枫仂的场景。   “秀莲,你当时不是说让我看在湖仂和海仂都还没有长大的份上别去杀枫仂 吗?你说那天只要我拿着刀出了这个门,不管能不能把枫仂杀掉,我都不可能活 着回来。你说那样的话,不到十岁的湖仂和海仂怎么办?秀莲,当时我听你的了, 把屈辱吞回了肚子里。可现在,你怎么就丢下我们走了呢?'   我从大门往回走,进门右手边是东厢房。那里是秀莲刚逃荒到老屋时暂住的 地方,我仿佛又听到了她在被裹脚时惨叫的声音。而对面的西厢房,那里又充满 了秀莲做饭时忙碌的身影。我走回堂屋,这里是秀莲两次结婚时摆酒席的地方, 它经历了秀莲和银仂结婚时的热闹,也见证了秀莲和我结婚时的冷清。   “秀莲,你还记得吗?你和银仂结婚的时候,老屋摆了整整十三桌酒席,那 是王家窑前所未有的盛况。秀莲,你还记得吗?你不愿嫁给三哥铜仂,却原意嫁 给我,你说你不嫁给铜仂是因为她穿了银仂的军装。”   我从堂屋走向卧室。东边的前间是秀莲和我一起住了四十多年的地方,后间 曾经是秀莲成为老屋的女儿后的闺房。而西边前间的卧室,是秀莲和银仂新婚的 住处,也是秀莲那些年守寡的地方。只有西边后间的卧室没有秀莲的身影,这里, 成了现在我唯一能够稍微安心睡觉的地方。   秀莲的离开不仅改变了我,也改变了全家。菊仂和招弟没有慈祥的曾祖母, 细芳要承担更多的家务。就是湖仂,这个本来像一头牛一样工作的年轻人,在失 去了曾祖母后干活的效率也明显降了下来。不过受影响最大的还是海仂。在秀莲 走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海仂都把自己看成是罪人。原来回到家就不停说话的他, 从那以后在家里就沉默寡语。他没有再去买新的自行车,而是继续骑着那辆载重 的“长征”去学校。刚开始是没有钱买,后来有钱了也没有再买。   以前对婚姻、对子女一点都不在乎的海仂,那段时间也说早知道是这样应该 早结婚生个儿子,让奶奶看看曾孙子是什么样子再走。这也让家里才知道,海仂 已经是有对象了,只是一直没有告诉家里。不过这些都是后话,海仂结婚生子还 是好几年后才发生的事情,就是秀莲这次不走,也不一定能看得到。   秀莲的走真正错过的一件事,也是秀莲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就是木仂回来 了。是的,木仂要从台湾回来了,也就是秀莲走后几个月的事情。   在这之前,乡里一些有人去了台湾的人家,几年前就陆陆续续收到了从香港 寄回来信。刚开始,秀莲和我也盼着有一天能收到木仂寄来的信。但一年一年的 盼望,总是变成了失望。最后秀莲就说,可能当年木仂就没有去台湾,也可能像 其他几个儿子一样走了。但就在秀莲过世后的几个月,也就是那年快到年底的时 候,家里收到了一封来自香港的信。我们家当时没有省外的亲戚朋友,甚至连东 江县外也没有。要是把时间往前追溯三代,唯一和我们家有点关系的外省人也就 是当年带我父亲去福建请回送子观音的福建人,但我们早就没有联系了。所以, 我们没有指望过收到外省的来信,更不用说当时像国外一样的香港了。但信封上 明明写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江西省,东江县,小港乡,王家窑村,王秀莲收。 没错,就是寄到王家窑的,寄给老屋的,寄给刚刚过世的秀莲的。而信封上寄信 人的地址就看不明白了,反正是香港寄过来的,打着香港的邮戳。   海仂小心地把信打开,读出了里面的内容。   亲爱的母亲大人:   您好吗!家里都还好吗?   当您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从台湾回家探亲的路上。   我没有想到,当年参加国民党的部队,居然会导致这样近四十年的分离。好 在,终于可以回来探亲了,回到我日日夜夜思念的王家窑,看到我日日夜夜思念 的母亲。   诸事一言难尽,见面详细向母亲大人汇报,等我回来。   我将乘飞机先到香港,然后坐火车经广州、南昌后到达东江。不用来接我, 让我自己一个人走回王家窑,走回老屋。   再拜!   不孝儿木仂   一九八八年一月三日   读完信,海仂先是兴奋得很,说没想到大伯还活着,而且马上就要回来探亲 了。但随后就安静了下来,因为木仂的信是写给秀莲的,而秀莲却刚刚走了,而 且秀莲的自杀还有和海仂有关系,至少海仂是这样认为的。或许当时海仂就在想, 他将如何去向大伯解释奶奶过世的事情。   木仂回来的时候,老屋的确没有人去接。倒不是因为木仂说了让家里别去接, 而是不知道他会在哪一天坐哪一趟火车回到东江。木仂也的确如他所说,一个人 回到了王家窑,回到了老屋。当木仂回到老屋的那天上午,老屋的门半开着,里 面菊仂和招弟在做迷藏。因为那天不是星期天,海仂还在学校上课,细芳去了乡 里的集上,而我和湖仂都在窑上。那个时候烧窑的生意也是越来越难做了,大家 都开始喜欢用轻便的塑料或结实的金属容器,而笨重还易碎的陶器就被冷落在一 边。陶器做的容器就只有冬天大家烤火的火罐还好卖,偶尔还也还能卖出一口水 缸,剩下的主要是靠卖瓦了,而做瓦的利润是很低的。更要命的是王家窑的地理 位置不好,从王家窑到新铺的柏油公路有两里山路要走。晴天是一条黄土路,下 雨就成了泥巴路,来买瓦的手扶拖拉机不愿意进来。以前附近只有王家窑有瓦卖, 但现在沿着柏油公路新建了两家瓦窑厂基本上把生意都抢走了。所以,村里虽然 还有少数几个师傅还在烧窑,其中就包括我家,但做出来瓦难得卖出去。再说, 那个时候王家窑就是做瓦也难了,因为适合做瓦的陶泥快没了,随着村南面的大 泥塘在逐渐变大,可用的陶泥越来越少。那天是个晴天,难得有个顾客来买瓦, 所以我和湖仂就都去窑上。   正在捉迷藏的菊仂那时已经六岁,她是一个勇敢的女孩。当看到虚掩的门被 推开、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时候,菊仂一点都没有害怕。   “你是谁?为什么来我家?”她上前问。   “我想先问问你是谁?可以吗?”木仂的目光从老屋上挪开,微笑着看着眼 前这个可爱的小女孩。   “我叫王菊,大家都叫我菊仂,这是我妹妹招弟。现在轮到你回答问题了。”   “好吧,我也姓王,我叫王木,大家叫我木仂。”木仂说的是东江话,但口 音有点变化,好在速度不快。   “你是,你是……你就是台湾的爷爷吧?太爷爷说、太爷爷说你很快就要回 来了。”   “是的,我是你的爷爷,你太奶奶在家吗?”   “太奶奶她……她……我去叫太爷爷回来吧。”菊仂说着就跑出了老屋。   看到木仂的第一眼,我差点没有认出来。之前一直停留在我脑子里的,是四 十年前那个瘦瘦高高的木仂。但面前的木仂,好像比以前矮了不少,可能是因为 他比以前胖了很多。原来瘦削的长脸,现在变得浑圆。肚腩的突出,至少达到了 一个局级以上干部的程度。除了外表,同样有区别的是神态。四十年前的木仂从 来不主动和我说话,就是万不得已非得说话的时候也不会看着我说。而眼前的木 仂,一见到我就亲切地叫了声叔叔,然后上前一把把我抱住。他高大肥胖的身躯, 抱着消瘦的我,就像抱着一个小孩。紧紧地不肯松手,让我甚至有点透不过气来。   在把紧抱着的我松开后,木仂便问他妈妈去哪里了。   是啊,他妈妈去哪里了呢?怎么和木仂说呢?   湖仂把准备好的一万响的鞭炮拿出来解开,绕着天井围了三圈,用打火机点 燃了鞭炮。菊仂和招弟捂着耳朵躲进了西厢房里,我把木仂带进了堂屋,一起听 着欢迎他的爆竹的响声,闻着带有浓香味的烟雾。   “难道我妈……?”爆竹声还是停了下来,木仂对我说。   我让湖仂去中学把海仂叫回来,菊仂和招弟在天井边挑拣散落的没有点燃的 爆竹。   “唉……是的,她走了,几个月前走的。收到你的来信的时候就想告诉你, 只是你已经在路上了。”我看着木仂说。   “我妈是怎么走的?生什么病?”木仂也看着我,急切地问。   “不是病,是那天她去赶集,被小偷偷了二百块钱,然后回来气不过,自己 喝农药自杀了。都怪我,怪我没有好好安慰她。”我说。   “因为被小偷偷了两百块钱自杀,就两百块钱?”木仂不敢相信,木仂用手 抓住我的肩膀,睁大眼睛我问。   “是的,是两百块钱。”我轻声地说。   “就因为两百块钱,我妈自杀了,我妈自杀了。”木仂放开抓着我肩膀的双 手,摇着头在那里踱步。   “我妈自杀了,就两百块钱,就两百块钱。我这双鞋子三百块,这件羽绒服 四百块,裤子也是两百块,就是这一根皮带,也是一百多块啊。还有,还有,我 这钱包里的几千美元呢。姆妈呀,你怎么就因为两百块钱就走了呢?”木仂在那 里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呆呆地在那里说话。他没有想到回到自己魂牵梦绕的故乡 的时候,首先听到的是自己日日夜夜思念的母亲走了的消息。   这时候,村里的人听到了老屋里放了一个长长的爆竹,都猜到了应该是木仂 回来了,不少人到老屋来看热闹。我小声地提醒木仂去外面看看村里的人。   “木仂,我都快认不出来了,现在的你一看就是一个官相。”说话的是铅仂。 铅仂比我还大一点,那时已经七十多了,和他同岁的锌仂几年前就死了。铅仂也 很瘦,他也就从来没有胖过,而且还有点驼背。几年前他就不再是生产队长,反 正当医生的儿子榆仂也不用他干活挣钱,所以平时也就是在老樟树底下聊聊天, 讲讲古。一听到老屋响起来鞭炮,他第一个就过来了。   “你是铅仂叔吧,我还记得呢。”木仂上前握着铅仂的手说。   “是啊,我老了,都七十多了。现在王家窑,金字辈的都是老头了,而且不 少都已经走了。你们木字辈的都长大了,现在就是你们木字辈的天下,而木字辈 里最有出息的就是老大你木仂了。”铅仂说。   “哪里,哪里,我没有什么出息,就是一个当兵的。”木仂赶忙谦虚地说。   来老屋的人越来越多,天井站不下,就涌进了老屋。来的人里,只有几个人 认得木仂,木仂也都认得他们,也就是王家窑还活着的几个金字辈的老人,木仂 见到他们都恭恭敬敬地叫声叔叔。更多的人是不认识木仂的,也都比木仂小,无 论是辈份还是年龄。   “木仂哥,我是杨仂,我是个裁缝,大家也就叫我裁缝。不过我只能做一些 简单的衣服,像你身上这样的衣服我是做不了的。你不认识我,因为你离开王家 窑两年后我才出生呢。不过说起我爸你应该认识,就是以前村里的染匠啊,不过 他前两年也过世了。”裁缝那天没有到外地去做事,也来到老屋看热闹。   “哦,你是染匠叔的儿子啊!染匠叔是个好人,可惜走得太早了。你妈还好 吗?”木仂握着裁缝的手问。   “唉,她就过世得就更早啦,连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赶上。”裁缝说。   在和大家寒暄了一会后,木仂对着大家问枫仂现在怎么样,怎么枫仂没有到 老屋来。   枫仂只比木仂小几个月,也是在王家窑木仂唯一认得的木字辈的人。木仂应 该还记得,当年他偷偷地从老屋带出吃得东西去接济枫仂的事情。他更应该记得, 当年他和枫仂两个人一起被国民党抓了壮丁,然后枫仂逃了回来而他却留在国民 党部队的事情。   一时间没有人回答。刚死去才五年的枫仂好像是一个久远的故事,被人遗忘 了。他的儿子、王家窑水字辈的老大、王家窑第一个大学生、第一个享受一万响 爆竹待遇的水仂,在几年前从王家窑把他妈带去北京后就再没有回来过,而且他 还把枫仂的房子也捐给了村里。在村里没有了后人、也没有了财产的枫仂,就是 被人忘记了,尽管他曾经在王家窑当过近三十年的一把手,曾经赢得过乡里的很 多次先进,也曾经给村里不少男人带过绿帽子。   “枫仂哥呀,他也走了,五年前走的。不过他走得也不亏,当年加入了解放 军,参加过抗美援朝,在战场上受伤了才复员回到了王家窑。复员回来后一直在 王家窑当一把手的大队书记,后来因为不肯分田上户被撤职了。不当书记的枫仂 很快就病倒了,而且病的很重,死了。”会说话的裁缝用几句话就概括了枫仂的 一辈子,不过还没完,裁缝接着又给枫仂的一生做了评价。“虽然不到六十岁就 死了,枫仂哥活得还真的不错。再说他培养出了王家窑的第一个大学生,也就是 他的儿子、水字辈的老大水仂。所以啊,在王家窑的木字辈里,估计除了你木仂 哥,也就枫仂哥活得算好了。”   等到湖仂把海仂从中学叫回来的时候,老屋里还是挤满了人。海仂在回来前 到橡仂新开的小卖部里买了一些糖果,还有几包“大前门”香烟,是准备给来看 热闹的人吃的。这里顺便要提一下,橡仂还是王家窑的大队书记,他两个月前在 自己新建的“三字屋”里开了一个小卖部。主要买一些大家日常用的油盐酱醋、 糖果点心,当然更少不了烟和酒。小卖部的价格稍微比乡里供销社贵一点,但因 为方便,所以生意还是不错。   海仂带回来的糖果和香烟让大家更加高兴,老屋的热闹又到了一个高潮。等 到傍晚大家陆陆续续散去的时候,老屋里满地都是果壳纸片,和爆竹的碎屑。   不知道是因为见到热闹的村里人高兴,又听到了太多的故人的死亡,还是因 为有了几个小时的消化时间,木仂对秀莲的过世的事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悲伤。本 来海仂准备了一肚子的道歉和自责的话都没有用上。木仂问了问家里这些年发生 的事情,尤其关心了一下湖仂和海仂的情况。然后在大家的关心下开始讲自己的 那些年的故事。   木仂加入国民党部队后不久就从上海去了台湾,同行的还有几个一起被抓壮 丁的东江老乡,在这些新兵里,木仂算是年纪比较小的。到了台湾后,部队重新 编制,他和几个老乡也就失去了联系。木仂被分配到海军,作为海军士兵,他还 随军舰访问过美国。不过木仂说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想家了。 刚开始去台湾的时候,国民党政府告诉大家很快就会反攻大陆,让部队随时做好 准备。大家也都相信,不久就会回到大陆,见到自己的亲人。但随着时间推移, 却不见有什么动静。后来反倒是大陆先对台湾攻击了,炮击了属于台湾但靠近大 陆的金门。台湾方面也积极应战,但打不过大陆,后来幸亏是美国提供了帮助, 才让金门没有被大陆攻下。木仂也参加了“保卫金门”的战斗,但只在金门战场 上待了不到两个月。在金门的时候,像很多其他从大陆过去的士兵一样,木仂总 会朝几公里外属于大陆的厦门呆呆地凝望。但在那个时期,没有人敢从那条只有 几公里宽的海峡游到大陆去。   等到又回到了台湾岛,大陆的家乡就更加遥远了,不仅是在距离上,也在心 理上。金门战争让士兵都知道,国民党反攻大陆只是一个梦。这些从大陆过去的 士兵想再回到大陆,也就只能是一个梦了。也就在这个时候,这些梦醒了的士兵 开始面对现实,在台湾找对象安家。但这些人要找对象却不容易,因为一是台湾 当地人对大陆去的士兵本来印象就不好,二是从大陆去的士兵里有近百万的单身 男的。所以,很多人找不到老婆,尤其是没有职位也没有积蓄的年轻士兵,就像 木仂这样的。   木仂找到老婆是在他去了台湾二十多年后。那时他早已从部队里退役,并地 方当上了一个公务员,还是一小官,大概相当于一个副乡长。有了职位,也买了 一个小公寓,四十岁的木仂找到了一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当地姑娘。没有多少文化, 也没有一个像样的工作,但能够把家里打理的挺干净,而且还生养了三个女儿。 随着女儿的出生,木仂在台湾算是有了一个自己的小家。但木仂总是想着大陆的 王家窑,想着老屋里的母亲。即使是女儿慢慢长大给他带来了很多家庭的快乐, 不能见到母亲也永远是他心中难以弥补的缺憾。那个时候,两岸不能通信,这种 思念连写在纸上都不能。等进了八十年代,慢慢有些灵活的老兵开始通过托香港 人转寄信件到大陆,还真的有成功收到老家回信的。于是木仂和另外几个老兵就 也托了一个在台湾认识的香港人帮忙转发和转收家书。这样的帮忙当然不是免费 的,木仂他们给了那个香港人一笔钱和第一批要几份大陆的家书。香港人信誓旦 旦地说保证帮助同胞完成任务,但此后便杳无音信了。这样的事情还发生过两次, 所以木仂也就打消了托香港人帮忙寄信的念头。   等到一九八七年,台湾终于同意这些当年的老兵回大陆探亲了。一听到这个 消息,木仂就去连夜排队申请。当回大陆的申请被批准下来之后,木仂兴奋得像 个小孩,一个要见到母亲的小孩。他马上就计划好的行程,然后匆匆地写了一封 家书。这一次,他托对了人,家书顺利地从香港寄回了大陆。很快,他也就踏上 了回大陆的旅程……   屋里的白炽灯泡因为电压低而显得昏暗发黄,这是一种带有一点悲凉的暖色 调。细芳带着菊仂和招弟已经先睡了,堂屋里我们四个人围着八仙桌坐着。桌上 的瓷器盘子里摆着海仂买来的糖果,也有木仂从台湾带来的点心,但没有人动过。 倒是桌子上的一包“大前门”香烟,已经被我和木仂还有湖仂三个人抽完了。等 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木仂从台湾带来的有过滤嘴的“阿里山”香烟,也只剩下一 个空盒子。   第二天,在去给父母亲他妈上过坟后,木仂让海仂带他去乡里做墓碑的地方 定制了两块大大的墓碑。然后让湖仂和海仂两兄弟分头去通知王家窑的每家每户, 五天后老屋要正式庆祝木仂归来。要每家至少派一个代表来喝喜酒,而且让大家 千万不要用送礼,因为就是让大家来热闹一下。   五天后的早上,墓碑运过来了。第一块上写着:父亲大人王银之墓,孝儿王 木立。第二块上写着:母亲大人王氏秀莲之墓,孝儿王木立。在安放着两块墓碑 的时候,海仂有些微微的不快,但也没有表现出来。对于海仂和湖仂兄弟,秀莲 即是奶奶,也是母亲。本来来年的清明节他们兄弟两个也是准备给秀莲立一块墓 碑的。现在,在秀莲的坟前的确有了一块大大的墓碑,但墓碑上只有木仂一个人 的名字。在立好的墓碑前,在村里人一片“孝子”的赞美声里,木仂痛哭了半个 多小时,把几十年来的思念和愧疚都倾吐在这里。声音又小变大,又由大变哑。 等到他再也哭不动了,湖仂和海仂两个人把他搀扶着回到老屋。那里,木仂从村 里请来的几个会做菜的妇女正在准备一场盛大的宴席。   村里的后生已经搬来了八仙桌,从堂屋摆到天井边,还摆进来西厢房。整整 十三张桌子,这是老屋最大的容量,也是当年银仂和秀莲结婚喜宴的规模。这是 老屋历史上第二次盛宴,也是王家窑历史上的第二次盛宴,上一次就是木仂的父 母、也就是银仂和秀莲结婚的时候。和上次相比,这次桌上盛菜的容器从碗变成 了盘子,盘子里的菜也丰盛多了。这都是木仂出钱,而且还是他亲自和海仂一起 去东江县城采购的。当然更好的还是烟和酒,烟都是木仂从台湾带过来的“阿里 山”,酒是不少王家窑人还没有喝过的、刚刚在东江流行起来的啤酒。虽然是冬 天,啤酒喝得还是很快。不少人说这个味道像“马尿”,虽然王家窑就没有人见 过真的马,更不用说知道马尿的味道。   除了让大家吃好喝好玩好,木仂还给大家准备了礼物。他从行李箱里拿出来 一大包手表,一百来个的样子,同一款式,都是黑色的。和以前王家窑之前有人 结婚时买的那些要上发条的表不一样,木仂带来的表没有发条,说是电子的。而 且也没有表针,不用费半天才能看懂几点几分,而是直接显示时间。在大家的惊 叹和欢呼里,木仂给到场的每家人都送了一块电子表。从那以后,老樟树底下聊 天的话题就多了一个:电子表。“你的电子表几点了?”,“你怎么今天没带电 子表啊?”“这电子表今天怎么不走了?”“你的电子表停了吗?”,这样的话 题持续了一两年,直到大家的电子表因为找不到可以换的电池为止。不过这都是 后话了。   对来帮忙做饭的四个妇女,木仂给她们每人送了一个金戒指。其中一个拿到 了还用牙齿咬了咬,说的确有可以看到牙印子所以是真的。还有一个用手掰了掰, 说没想到金子这么软,这么容易掰动。大家不信,就都上前试一下,最后居然掰 断了。   盛宴也是木仂回乡探亲的高潮,之后就基本上是由海仂陪着他到处看看。在 回乡的三个星期里,海仂陪他走遍了木仂少年的时候在家乡去过的每一个地方, 重温了他记忆里的故乡。等到木仂的这些心愿都一一实现,他回程的日子也就到 了。   在回去的前一天夜里,还是在那个昏黄的灯光下,我们四个人还是在那里抽 烟聊天。木仂拿出来还剩下的两块电子表给了湖仂和海仂各一块,把剩下的六个 金戒指给了我。最后,他把随身的钱包放到桌子上,把里面的钱都掏出来。再从 掏出来的钱里拿回很小一部分当回程的路费,剩下的都给了我。   带着一腔的乡愁,满满的行李回到王家窑的木仂,在二十天后要回去了。把 那些乡愁,连同行李箱里的电子表、香烟、金戒指,还有钱包里的美元都留在了 王家窑。我们给他的一些王家窑的土特产,包括红砂糖、带着爆米花的米糖、茄 子干,还有木仂要的一套我平时做瓦的工具,让他的行李箱又鼓了起来。不过, 除了这些,我不知道他从王家窑还带回去了什么。   走的那天他又一次去了银仂和秀莲的坟地,跪在新立的墓碑前很久,但没有 哭。他把泪水留给了老樟树,抱着老樟树痛哭,成为了他对王家窑最后的告别。   木仂留给我的是五千三百美元。五千三百美元,我们可以用它来做些什么呢?   22.砖窑   “木仂枫仂哥俩好,   一起长大从不吵。   当年一起成壮丁,   一个留下一个跑。   枫仂跑了再当兵,   朝鲜战场打美国佬。   没想到啊没想到,   受伤复原回家了。   木仂留在国民党,   那时兵败如山倒。   没想到啊没想到,   最后逃到台湾岛。   枫仂回到王家窑,   一把手书记当到老。   谁知道啊谁知道,   一旦撤职命没了。   木仂远在台湾岛,   几十年不见王家窑。   谁知道啊谁知道,   回来成了台湾佬。”   因为木仂回王家窑探亲,裁缝编出了这首顺口溜。顺口溜里的“台湾佬”三 个字是有特别含义的,不仅仅指台湾人,更是指有钱人。现在台湾不比大陆富裕 多少了,但那个时候却很不一样。你想啊,木仂回来时穿的一双鞋子就三百多块 钱,而陪在他身边的湖仂脚上的解放鞋才八块钱。当了中学老师的海仂穿的是皮 鞋,但也只是二十几块钱买的。所以,那个时候台湾人的收入比我们是高太多了, 而且东西花样也比大陆多。送给大家的电子表,让谁都稀罕得很,竖着大拇指夸 木仂大方。所以,有钱而且大方的,就是“台湾佬”。   这首顺口溜在老樟树底下传唱了不少时间。那时候裁缝也很闲,就像他自己 说的,和以前真是不一样了。几年前,方圆十来里的村子,衣服基本上都是他做 的,那个时候请他去做衣服还得排队。而现在,人都喜欢到街上去买工厂里生产 的衣服,说是好看。而这些好看的衣服,裁缝是做不出来的,他只能做一些老式 的衣服。比如说吧,我们家请他来做活,也就做我和还不知道要漂亮的招弟的衣 服。稍微懂得要好看的菊仂都不穿裁缝做的衣服,更不用说湖仂和海仂他们了。 前几年年轻人买的都还是外面穿的衣服,裁缝还能给他们做那种平角短裤。现在 短裤也做不了了,因为年轻人更喜欢街上卖的三角短裤。   生意不好,可裁缝还带了个徒弟,也就是他唯一的儿子溪仂。溪仂十六刚初 中毕业,从外形上来看很像裁缝:个子矮、而且偏瘦。裁缝说溪仂这个骨子架也 就只能踏缝纫机的踏板,干其它的都不行。所以,等儿子初中一毕业,裁缝就让 儿子跟自己学做衣服,也不管溪仂自己愿意不愿意。   溪仂是不愿意的,这个十六岁的年轻人也同样看不上他爸的手艺,觉得跟他 学做衣服没有前途。但这种不愿意没有作用,甚至连表达出来的机会都没有。不 要说等到溪仂稍微有点不愉快的表情,就是刚学徒的溪仂出了一点小差错,裁缝 的那张嘴巴就会不停的说话。对儿子说话,裁缝可不会编顺口溜,更不会客气, 而是直接开骂。骂的方法有很多种,裁缝的口才好,能变着花样骂人。当溪仂拿 粉笔在布上划线没有画直的时候,裁缝就会说怎么笨的连一条线都画不直,在中 学里几何是怎么学的。如果溪仂裁布的时候歪了一点,裁缝就会说我把线都给你 画好了,你怎么连照线裁布都不会啊!要是溪仂在踏缝纫机的时候脚步慢了,裁 缝就会说你这么笨还要偷懒,以后可怎么办啊!让溪仂更难受的是当他被缝衣服 的针扎到手的时候,裁缝总会加上这样一句话:怎么没有笨的把自己扎死呢?除 了骂,打也不是罕见的。比如在骂了几声后溪仂还没有认错的时候,裁缝就会接 着用脚说话了。再比如在别人家里做活吃饭的时候,溪仂要是忘了没有最后一个 上桌或最先一个离席,裁缝给就会直接用巴掌来告诉他。总之一句话,溪仂在裁 缝手下当徒弟不快乐。但也没有办法,谁让师傅是自己的爸爸呢!不过这都是裁 缝自己的家事,作为外人我是不该在这里说三道四的,所以还是说我家的事吧。   对老屋来说,木仂的回来探亲是件意外的事情,但这却彻底改变了家里的生 活。   在送走木仂之后,海仂就回到了中学上班。木仂回家探亲的那三个星期里, 海仂一直在家里陪着这个台湾来的大伯。他没有向学校请假,只是私下让一位老 师帮他代课,说等台湾的大伯一走马上就回来,而且以后也肯定会帮对方代课来 补偿。本来说得好好的,哪知道那个老师期间突然生病了,于是海仂教的初二两 个班的语文课没有了老师。等到学生反映上去,校长知道了很恼火。矮胖身材的 校长姓董,头上没有头发。这位董校长就是那个二十年前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被 红卫兵学生用开水烫掉了头发的教导主任,在接近退休的年龄升迁到了了校长的 位置。   “王海,你没有请假就擅自离校,这样眼里太没有学生和校领导了吧。”董 校长把海仂叫到办公室,严肃地说。   “校长,因为我台湾的伯父突然回来了,我哥临时来找我回家。那天上午您 去县里开会了,所以没有来得及当面向您请假,只是临时让林老师帮我代课。林 老师答应了而且也代课了一个星期,但没想到他后来生病了。所以……”   “临时请假请不了,后来也可以回来补假呀。你在那三个星期里就从来没有 回过学校,让学生两个星期没有课上。”董校长打断了海仂,有点不高兴地说。   “校长,这的确是我的不对,我考虑得不周到。但是,我伯父快四十年没有 回过大陆,这是他第一次回来。我们做晚辈的应该好好陪……”   “还在狡辩,台湾的伯父又怎么了!台湾佬又怎么了!台湾佬有钱,你去抱 你台湾佬伯父的大腿去,不用在这当民办教师了。本来学校还要考虑你转正的事 情呢,现在是不用了。”校长再次打断了海仂的说话。   “校长,我在这里教书也快四年了,就犯过一次这样的错误……”   “一次这样的错误,这样目中没有学生和领导的错误你还想犯几次吗?告诉 你,一次就够了,学校好几个民办教师都等着转正呢,他们可是一次这样的错误 都没有犯过。走吧!”校长说完一挥手,让海仂走人。   看到校长挥手赶人,海仂的倔强的脾气就上来了。   “不转正就不转正,老子他妈的还不想干了。自从我在这里教书的第二年, 因为教的学生成绩不错,你就说会努力帮我转正,现在第四年了,也没有个动静。 期间也不是没有转正的机会,但你给别人了,给了教书还不如我的人了。转正对 我来说就像驴眼前系的一根胡萝卜,能看到但总是吃不到。我他妈的算是看透了, 这学校就他妈的不公平。同样是教书,他们正式教师工资比我们高,福利还比我 们好。这他妈的就不公平。老子不干了。”   海仂在董校长惊讶的眼神里离开了校长办公室,又在同事们惊讶的眼神里离 开了中学。   就这样,海仂从当了快四年的中学代课教师的位置上辞职了,成了一个自由 人。确切地说,是又成了一个农民,一个不会烧窑的王家窑村民。回到家的海仂 只是淡淡地说他从中学辞职了,就像平时星期六回来的时候说自己从学校回来了 一样。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不喜欢教书了,想做点别的事情。湖仂问他想做什 么事,他说还没有想好,要好好想一想。   在自己的房间里闷了一个星期之后,海仂对我们说他要去邻县的一个红砖窑 厂打工。海仂就是这样,他决定事情不会和家人商量,而且一旦做了决定还九头 牛都拉不回来。所以我们也只能随他,过完年就让他掂着包出门了,虽然我多少 有些担心。但湖仂安慰我说海仂肯定在外面呆不长,说这样瘦弱的书生,就是人 家砖窑厂不嫌弃他,他也受不了那份苦力活。   尽管我们都比较了解海仂,但海仂在窑厂的表现还是让我们惊讶了。海仂在 那家窑厂整整干了一年,而且从挖土、到制砖、到烧窑每个岗位都做了一遍。等 到年底回到王家窑过年的时候,海仂比以前更瘦了,而且是黑瘦,但身体比以前 结实多了。眼神比以前也更加坚定,像一只静待着食物的豹子。海仂带回来了五 千块钱的工钱,这比他在中学教书挣得要多不少。我们想着他过完年还是会去那 家砖厂,但海仂却说他不会再去了,而是要留在王家窑和湖仂两个人一起办一家 红砖窑厂。这下我们才明白,原来海仂在一年前就计划好要办砖窑厂了,这一年 只是出门去学技术和经验的。   “首先,我们的资金上不会有问题。办一家窑厂大概要两万多块钱的投入, 我积攒了一年的工钱,还有大伯留下的五千多美元,再加上家里以前的一些积蓄 应该够了。第二,我在技术上也准备好了,我在那家砖窑厂学到了制造红砖流水 线上的各种技术。至于搭建红砖窑,我和邻县窑厂的老板也谈好了,花钱请他来 帮助我们。因为我们和他没有什么竞争关系,所以他也答应了。第三,从材料方 面来看,我也考察过了,王家窑南面大泥糖附近的红土,虽然不能用来作瓦,但 可以做很好的红砖。最后,等红砖制造出来了,销路也不会是大问题。在小港乡, 目前还没有一家红砖厂,只有一家青砖厂。因为青砖造价要比红砖高很多,所以 我们肯定能竞争过它。”海仂把他的想法逐条地说了出来。   当听到这些很有条理而且也不乏道理的想法,我和湖仂都没有办法不同意。 尤其是,当时王家窑传统的瓦窑已经不行了,竞争不过一些在公路边新建的窑厂。 面对瓦窑在走下坡路的局面,我和湖仂被动得没有办法。而海仂,却为我们想到 了办法,尽管新建一个厂总会有点风险。海仂看到我们没有反对,他进一步说出 来他的计划:等红砖窑厂尽快建立起来后,他就会把这些技术教给湖仂。然后由 湖仂负责红砖窑的生产,而他自己将负责销售。这样两兄弟合伙,最后得到的利 润平分。   从中学老师位置上辞职的海仂,正在转型成为一个企业主,一位商人。   砖窑厂在不到一个月内就搭建了起来,在早稻还没有种下的时候,窑厂就如 期开工了。虽然刚开始不是很顺利,要让王家窑的红土顺利地变成红砖,不是嘴 上说说就行了的。但海仂的努力和倔强在这个时候发挥了作用,不久也就把问题 解决了。海仂又重新穿上了他喜欢的西装和皮鞋,开始推销他的红砖。   海仂的第一笔红砖生意是和乡里的中学做成的。没错,就是海仂原来工作过 的中学,而且还就是和那个光头的董校长谈成的。在海仂辞职前,他就知道乡里 的中学计划修缮几栋危房,其中就包括海仂原来教的那个班级的教室,迟迟没修 是上面一直没有拨款下来。凑巧的是,当红砖窑的第一批红砖也出来的时候,海 仂也从原来的同事那里得到了上面把维修校舍的款项拨下来了的信息。于是海仂 一年多后重返了中学,又去了那个他说过“老子不干了”的校长办公室。海仂的 再次到来让董校长有些惊讶,他不知道这一年多海仂都干了些什么。但看到海仂 从西装上衣口袋里陶出五块钱一包的带过滤嘴的“阿诗玛”香烟放到他办公桌上 的时候,董校长还以为海仂是来求情想再回来当老师的。于是董校长把那包烟又 推了回来,说学校现在不需要新的老师了。海仂笑了笑,说他来不是想再当老师。 接着海仂打开那包香烟,抽出两支来,递了一支给校长并给他点上,然后也给自 己点上了一支。   海仂是这个时候才学会抽烟的,确切地说是这个时候不得不学会抽烟的,因 为给人一支烟是打开话题的最好方式。在两团不断吞吐的烟雾里,在海仂偶尔的 咳嗽声中,海仂为自己上次不礼貌的行为向董校长道歉,然后大致说了一下自己 过去一年多的经历。知道海仂不是来要求复职之后,董校长也放松了许多;等听 到海仂去窑厂打工然后回家办了乡里第一家红砖窑厂后,董校长看海仂的眼神里 平添了几分尊重。在这样的渐渐融洽的气氛里,海仂从包里拿出来一块自己产的 红砖和一块别家窑厂的青砖,让校长对比着看质量和外观,再接着重点说起了红 砖比青砖在价格上的优势。这也正是董校长想要听到的,因为这两年的物价上涨 让上面迟迟才拨下来的款项显得有些捉襟见肘,当然他没有说出来。当海仂表示 因为对学校依然有感情,愿意为自己学校校舍维修贡献一份力量,在红砖本来就 便宜的的价格上再给一个合理的折扣后,原本稳重和不易接近的董校长当时就答 应了这笔生意。之后便是一些闲聊,没有了上下级关系,让两个前同事的聊天兴 致勃勃。当董校长把海仂送出校长办公室微笑着握手告别的时候,你很难想象出 他们俩上次在这里的不欢而散。   海仂把剩下的还有十来支香烟的“阿诗玛”给了我,这是我第二次抽上带过 滤嘴的香烟(第一次是上次木仂带回来的台湾“阿里山”),而且是五块钱一包 的,感觉真的很好。也就是从那以后,海仂开始只给我买带过滤嘴的香烟,他说 这样对肺好一些。那时七十岁的我肺已经有些不好,总是咳嗽,尤其是天气变冷 的时候,乡里的医生说是慢性支气管炎。   当手扶拖来机一车一车地把红砖从王家窑运到乡里中学的时候,海仂也从那 里带回了一扎一扎的“大团结”,大团结就是十元面值的钱,那时候还没有一百 的,一扎是一千块。老樟树地下开始人夸起了海仂,尽管不久之前这里还在嘲笑 他傻得丢掉了教师饭碗。有人说海仂还真是有本事,能把砖卖给自己刚得罪不久 的校长。但也有人猜测了,说海仂其实可能也就是给董校长行贿了,说校长也是 人,不会跟钱过不去。这些话当然也传到了海仂耳朵里,但海仂也就笑了笑,没 有回应。   如果说把砖卖给公家的中学还会让人产生“行贿了”这样的猜测的话,那么 成功地把砖卖给私人就不再会有这样的闲话了。而且要是知道海仂的第一个私人 客户的名字的话,你就会更加佩服了,因为这个客户就是吴大伟。还记得吗,那 个乡里的计划生育执行队的副队长,那个带着执行对来我家拆房子的吴大伟。不 过当买海仂砖的时候,吴大伟已经不再是执行队的副队长了,他又重新成为了集 上卖肉的屠夫。海仂就是在乡里的集上偶然碰到他的,那天海仂从乡里的中学回 来路过集上,到里面顺便去买点肉。   “是你啊,怎么又开始卖肉了?”海仂先发现了正在剔猪骨头的吴大伟,向 他伸出了手。几年前的那次交锋海仂至少没有输,所以见到吴大伟的时候他自信 的很。   “啊!我也没有想到是你,怎么了,上课还能逃出来逛街。”吴大伟也认出 了海仂,在稍微的犹豫之后,也爽朗地把手在围裙上擦了一下伸了出来。那次交 锋也没让吴大伟丢面子,所以见到海仂他也没有觉尴尬。   海仂向吴大伟买了两斤肉,然后递上一支“阿诗玛”。时已过午,集上已经 不再热闹,两人在那里吞云吐雾。   就在带队来拆我们家的老屋那件事发生后不久,吴大伟从副队长的位置上辞 职了。他说那次在老屋的经历让他改变了想法,具体地说是海仂那次的表现让他 不想再做那份工作了,因为他看到了人在为了保护自己的家的时候是可以不要命 的,而他不值得为了挣那几百块钱的工资去拼命。所以,他又重操旧业,当起了 屠夫。在有过两年当执行对副队长的经历后,吴大伟变得对和人冲突没有了兴趣。 他和气诚实地经营着这个肉摊,居然发现自己也能靠勤劳赚钱。所以当见到海仂 的时候,他还有些不好意思,而且还向海仂道了歉。海仂反过来安慰他,说那都 是过去的事情了,说即使没有吴大伟,也会有一个叫张大伟或刘大伟的带队去拆 房子,所以自己不会怪他。而且,海仂也说了,说自己也是在勤勤恳恳地工作, 先是到窑厂打工,然后又办起了红砖窑厂,所以特别欣赏踏实干活的人,比如眼 前的屠夫吴大伟。   等到最后两人握手告别后,海仂正要蹬上那辆载重的“长征牌”自行车的时 候,吴大伟在背后说了一声:“兄弟,能卖给我一些砖吗?我要造房子了。”   这两笔生意的钱都马上到帐了。领到了工资的工人比当老板的海仂和湖仂显 得还高兴,因为这是村里人第一次在王家窑的企业里领到了工资。从那以后,他 们上工的时候,都统一改口说是“上班”了。   窑厂工人的工资记件的,同时还和岗位挂钩,这也是又海仂定下来的。工资 最高的,是让海仂自己打工时变得黑瘦的出窑岗位。负责出窑的工人要把晾干的 砖胚装进窑,然后在烧到一定的火候时停下来,最后在温度降下来后出窑。所以 这是一项高温下的体力活,让人变得黑瘦。而且还是整个流程里技术含量最高的, 因为要把握火候,就像原来我们烧瓦窑时候的把桩师傅。所以,出窑岗的工人能 从售价一毛一分的砖里分到一分二厘钱。挖土也是一份只有青壮年才能干的重体 力活,这个岗位的工资毫无疑问地排在第二位。同样辛苦还有推着独轮车运砖的 了,是他们费力地把刚加工好的湿砖胚运到晾晒的地方。不过这个工种有一半的 时候比较清闲,因为是满车去、空车回,所以工资只能排在第三位。接下来的就 是负责制砖的工人,他的任务就是让成团的大泥团在出砖口切割成砖。这是一份 轻松的技术活,可以坐在那里干,连妇女也可以做。妇女还可以做的一个活就是 加煤灰,把煤灰加到制砖的泥土里,让砖能在窑里更好地烧制。煤灰也要不停地 加,但节奏要慢得多,而且对体力要求不高,所以工资比较低。不过工资最低的 还是两个负责晒砖的年轻女孩,她们负责把砖胚从独轮车上卸下来并摆放好晾晒, 可以一边干活一边快乐地聊天,不过晒一块砖的工资就只有五厘五了。   自从成功地把砖卖乡中学和吴大伟后,海仂在经商方面变得更加自信。他的 自信给窑厂带来了源源不断的生意,有公家的客户,也有私人的买主。那个时候 像乡中学一样需要维修老房子和新建新房的公家单位不少,因为原来的老房子不 少还是文革前盖的,质量不好而且也上了年头。另外,私人慢慢有钱了,他们也 在盖新房。比如我们王家窑的石匠家,几年前才盖了一栋三字屋,马上又要盖一 栋新房子了。这些年石匠两父子出门干活挣了不少钱,想给自己再盖一栋房子。 那时候,因为他们爷俩都是做石匠,大家叫六十岁了的王铝“老石匠”,而把 “石匠”的称呼给了三十几岁的王桃。当看到海仂的砖窑烧出来的砖质量不错的 时候,石匠家就成了王家窑第一个向海仂买砖的人家。   比意料中的还好的生意让湖仂和海仂两兄弟满是干劲,让流水线加足马力生 产。说起来也好笑,当初砖窑厂刚成立的时候,请工人不容易。因为大家都不知 道这厂行不行,红砖能不能生产的出来,又能不能卖得出去。所以那真是求着人 家来窑上干活。当等砖窑经营的很好,不仅原来的工人都愿意留下来了,而且更 多的年轻人都想进来做工。他们都来找海仂,但海仂把决定权交给了负责生产的 湖仂。湖仂是一个好说话的人,只要你站在他的左边那个好的耳朵边能让他听到 说话就行。但好说话也不能全部都答应,因为砖窑厂的工人位置本来就是一个萝 卜一个坑,就算是加大马力生产也加不了几个位置。但湖仂还是说服了海仂在几 个月后又盖了一间砖窑,增加了另一条生产线,安排了更多的王家窑年轻人做工。 就是还有一些实在安排不下的,湖仂也建议他们去买手扶拖拉机,帮助把砖从王 家窑运到客户那里。   新来做工的年轻人里,最值得一提的,也是在老樟树底下议论最多的就是溪 仂。没错,就是裁缝的儿子,也是裁缝唯一的徒弟溪仂。溪仂是瞒着裁缝来找湖 仂要求进窑厂做工的,等湖仂把瘦小的他安排到新的生产线上的制砖岗位上后, 裁缝气得在家里摔东西,也没少在家里对溪仂打骂。但这都没有用,因为跟裁缝 学做衣服也基本上是在家里闲着,溪仂铁了心不想干了,他想到砖窑厂挣钱。这 种家里打骂无效,让裁缝更加生气,公开闹到了砖窑厂,老樟树底下的闲聊里多 次还原了那一次他们两父子的公开驳嘴的场景。   裁缝分气急败坏地赶到大泥塘南边的砖窑厂,找到了正在切割砖的溪仂,说: “快给我滚回去,明天跟我去何家庄干活。”   “我不去。”溪仂没有抬头,对着制砖机低声说了一句。在砖窑上山了一个 多月班,拿到了自己的工资的溪仂胆子比以前大了。   “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裁缝急了。   “我说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我是不会再跟你去做那些没有人愿意穿的衣 服了。”溪仂关掉了机子把手中的活停了下来,勇敢地面对着裁缝说。   裁缝听到这句话有些惊讶,大步向前扇了溪仂一耳光,说:“老子做的衣服 不好看,但何庄的人请我去干活呢!你看看你,穿着这把屁股包的紧紧的牛仔裤, 这叫好看吗?”   溪仂摸了摸被打的左脸,头撇向一边说:“这牛仔裤是我自己挣钱买的,我 就认为它好看。”   裁缝伸手又在溪仂的右边的脸上来了一耳光。这时候工友都围了上来,把裁 缝拉开。   湖仂也过来了,对裁缝说:“裁缝叔,消消气,都是我不好,没有经过你同 意就把溪仂招来进来。但你看看现在生产线上一个萝卜一个坑,离不开溪仂。就 算给我一个面子,先让他在我这里干着,等到我找到了替代的人,就让溪仂回 去。”   “兔崽子你给我听着,今天我是给湖仂面子,让你在这里接着干。我把话撂 在这里了,等到过完年,你要是还能在这里干活,我就倒过来是你儿子。”裁缝 一边对儿子吼着,一边被湖仂半推着离开了砖窑厂。   依然在回家路上嘟嘟囔囔抱怨不停的裁缝的身后,红砖生产线又重新开始了 运转,十分忙碌。 (待续)   二〇一八年二月十四日初稿,德国   二〇一八年六月十四日二稿,德国 ※※※※※※※※※※※※※※※※※※※※※※※※※※※※※※※※※※※ 本期编辑:自如 本期校对:笨狸 审 稿:程鹗、方舟子、古平、克己明德、太蔟、应帆、紫弦、自如、笨狸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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