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18/02(第二八九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newxys.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卷首诗】            §     额尔齐斯河                     § 张福基:额尔齐斯河        §     ·张福基·                  § 【牛肆】             §   流过一片片桦树林                  §   穿行于金山与银水之间,  goodhelper:人性!从手淫同性恋到 §   江水像大块碧玉被岩石击碎,       诸葛亮的高明之处    §   然后在河床中重新凝结。 蔺学军:布里斯班—一座充满浓厚科学§   来自神奇的可可托海,     氛围的小城        §   裹挟着卡依尔特斯河与克兰河                   §   像一千匹战马从群峰穿山而下, 【丝露集】            §   带走了哈巴河里的鱼群,                  §   带走了布尔津河上的船,  陆思良:风景组合         §   同时在这条航道上 彭立武:扯白           §   宝石被冲刷而出  张雪昆:手握尖刀拥抱你      §   像星星一粒粒闪闪发光                   §   呈现在浅滩与绿野之上。  【网里乾坤】           §   美丽的宝石啊!                   §   你不就像那些千百年来 Lyhtt:从黑猩猩到移民、黑帮 §   一次次被粉碎的        以及家庭       §   波涛的灵魂么? 南海髡生:从乡愿谈起       § 自 然:康德的天才观       §                  §  【网萃】             §                   §  黄庭凯:怀念一个老师       §                   § 【网讯】∽∽∽∽∽∽∽∽∽∽∽∽∽∽∽∽∽∽∽∽∽∽∽∽∽∽∽∽∽∽∽ ◆     第五届“PSI-新语丝”网络科普奖获奖名单   截止2017年10月31日,第五届“PSI-新语丝”网络科普奖活动 共收到来稿31篇。经《新语丝》编辑部投票表决,评选结果如下: 一等奖(奖金一千美元或等值人民币)   张天蓉《量子迷雾:都是波函数惹的祸!》 二等奖(奖金五百美元或等值人民币)   黑水城《黑箱方法是中医身上披的一张虎皮》   商周《一桩有关转基因的学术公案》 三等奖(奖金二百美元或等值人民币)   韩涛《“垃圾频段”不垃圾》   冠轮大虫《进化的随机动力:遗传漂变》   李长青《空调与精神病》   沉路《多巴胺的谎言》   蔺学军《太阳系的认识过程与现代科学的诞生》   郭学军《非欧几何小故事》   宇筠锋《为了从“零蛋”到“0.02%”的飞跃,改名青蒿素吧!》   华山派小6《从单位圆周到黎曼曲面》   阿全《现代科技竟不是双刃剑?》   捉鱼小子《当皇帝能延长寿命吗?》 ◆ 1月20日,应华联(CAFA)、旅美科协北卡分会(CAST-NC)、北卡州大中国学生 学者联谊会(CSSFA)之邀,方舟子在北卡罗来纳州立大学做《我的前半生》演讲。 【牛肆】∽∽∽∽∽∽∽∽∽∽∽∽∽∽∽∽∽∽∽∽∽∽∽∽∽∽∽∽∽∽∽ ◆       人性!从手淫同性恋到诸葛亮的高明之处               ·Goodhelper ·   传统文化讲究藏而不露,人们对自己所有有别于主流现象和主流价值的内心 感受都耻于暴露,耻于谈论。传统社会更是以零容忍对待偏离主流的个体,他们 认为千篇一律的群体更方便统治管理。因此传统文化里很少有对于人性的挖掘。 古代的文化作品基本不对人物进行心理描述。   人类进入现代化后,除了科学技术的客观领域的进步,另一个了不起的成就 是个体个性的暴露与交流。人们开始不避讳探究压抑下隐藏了千百年的偏离所谓 “主流”的人格特质,并开始公平地正视。   因此,在许多落后社会仍在大谈手淫有害同性恋邪恶时,文明世界已经认识 到手淫是正常的生理想象。那些不曾手淫的人才是应该寻求医生帮助的病人,他 们可能有先天发育异常;同性恋也是人类性取向的一种正常状态,它在任何人群 任何社会的比例基本一致。目前没有任何办法改变一个人的性取向,即使从新生 儿开始。人的性取向基本是“生来注定”。这些个体也应该有生活的权利、追求 的权利、成就的权利。   其实文明世界还认识到,每个人的性激发也是不一样的。有人专注异性的乳 房,有人专注异性的手脚,有人专注异性的腰臀,等等不一而论。事实上,很小 比例的个体会被自然界各种各样的事物“性激发”,比如有人专注某种动物,有 人专注某种造型的建筑,有人专注某种天气,等等。还有人一生都在寻求吃人, 还有人一生都在寻求被他人吃掉。更深入更坦诚的调查研究表明,人类的内心是 一个包罗万象各不一样的群体。但是为了能够结成“社会”共同生存,他们或多 或少都要有一些自我约束,以达到与他人共处。   因此文明世界的人内心多是平静的。他们不需要为自己的某种“少见”特性 所困扰。他们知道,无论自己在某个方面多么的“变态”,他都不是孤有的。他 们总有共鸣者。上帝就是这样造人的。“变态”这个词的使用本身就是无知与虚 伪的。   说了半天,这和诸葛亮有什么关系啊!   中国的史书和历史学者缺少对人性的认识。他们被历史上许许多多的人物和 事件所困惑,无法理解。中国历史上四百多位皇帝,成千上万的留名之人中自有 一些不寻常的“变态”者。同性恋(溥仪),杀人癖(孙浩)等等五花八门。但 是中国的历史只会从道德层面评论。   认识人性可以帮助我们了解许多历史现象。比如一个稳定的王朝都必须有连 续几个强人的统治才行。因为从人性上讲,百姓只有从孩儿时期崇拜皇上,才能 够一生心甘情愿被皇上统治。所有长命的王朝都因为连续有了几代强人,驯化百 姓几代。所有短命的王朝都因为开创者缺乏强势的后嗣,比如当朝的毛太祖。   人性的另一个方面是,人一经从儿提时期形成价值观,就不再改变。他会一 生追求这种价值观,他会用这种价值观作为自己荣辱的标尺和追求的原动力。当 刘备在中原文明所及的地区与人争高低受挫走投无路时,诸葛亮为他提出三分天 下的理念,被后人重笔着墨。其实细想一下,“与老二联合抗击老大”是恐怕人 类做猴子时就有的智慧,还需要诸葛亮指点吗!值得大惊小怪百般推崇吗!   其实诸葛亮的高明之处是敢于劝说刘备,放下中原文明人的身架,向西发展, 与野人部落为伍,驯化野人,利用野人,从长计议。为了自己的目标,不要太执 着自己的价值观。即使你对野人们的女人们毫无兴趣,即使你感觉在他们中称王 一点没有成就感,也要屈尊低就。先在野人中称王,待野人们文明化了,西蜀强 大了,再帅师或东进或北上,入主中原。   历史上绝大多数的失败者都宁可去死也要在自己的价值观文化中一争高低。 只有少数人屈尊低就跑到周边蛮夷地区去寻求发展,最终开创新世纪。远的有开 创了罗马文明的阿尼亚斯,近的有加盟青山黑水茫茫草原的中原失意之士。   再近的有酒鬼无赖的美国人陈纳德跑去蛮夷落后的中国成就了飞虎队英雄, 酒鬼恋尸癖的白求恩跑去蛮夷落后的中国成就了国际主义白衣战士。想一想,当 时的北美有谁愿意跑去那么落后的中国当英雄啊。陈纳德白求恩如果不去中国, 就会默默无闻地活着、死去。能善终就很不错了。   但是,明知加盟蛮夷会增加日后的胜算,又有几个人能去做呢?对多数人来 说,文化价值观是在生命之上的选择。但总有少数的个体处于取舍难定中,这就 有了诸葛亮的高明——一语点破、劝说刘备西进,做野人去! ◆        布里斯班—一座充满浓厚科学氛围的小城                    ·蔺学军·   布里斯班,当地华人喜欢称之为“布村”,位于澳大利亚东海岸,距悉尼约 900公里,是澳大利亚第三大城市。布里斯班人口只有二百四十万,城市不大, 也没有悉尼或墨尔本那么引人注目,但小城充满着浓厚的科学氛围。   一年一度的世界科学节活动于2008年创立于纽约,其主要创始人为著名 的哥伦比亚大学数学和物理教授布莱恩·格林(Brian Greene)。世界科学节的 宗旨是传播科学,将科学知识和科学家从实验室带到街头巷尾、公园、博物馆以 及演播大厅,让更多的人接触到最新的科学知识和科学发现。2016年3月世 界科学节首次在纽约之外举办,地点就选在了美丽的布里斯班。超过10万人参 加了为期5天的首届布里斯班世界科学节活动。布莱恩·格林也亲临现场并做了 专场报告,介绍了一个月前LIGO刚刚观测到的引力波。为了表彰物理学家布莱恩 ·格林对科学传播所做出的杰出贡献,在布里斯班世界科学节开幕时澳大利亚昆 士兰博物馆特意将一种在昆州最新发现的蜘蛛命名为格林狡蛛(Dolomedes briangreenei)。该蜘蛛依赖水波生存,懂得凭水波的轻微震动,感应猎物的位 置。格林在致谢时表示:“上个月人类首次探测到引力波—时空上的波纹—今天 我非常荣幸能够同一种依赖波动生存的蜘蛛如此密切。”   2017年3月世界科学节再次在布里斯班举办,规模大大超过第一次科学 节。其中的重头戏是从伦敦科学馆运来的大型强子对撞机展。剑桥大学粒子物理 学家哈利·克里夫(Harry Cliff)介绍了在大型强子对撞机所开展的实验并带 领观众参观了大型强子对撞机展。环境保护,新能源,人工智能,太空科学,海 洋生物,无人驾驶汽车,量子计算,以及3D打印技术等都在布里斯班世界科学节 进行了展示和介绍。当然科学节也少不了满足儿童需要的多种活动以及表演。   多位世界知名科学家以及目前世界最为活跃的几位科普学者多次光临布里斯 班,在布里斯班进行科学讲座,科普活动,为这座小城注入了强大活力。2014年 以来到访布里斯班的学者就有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劳伦斯· 克伦斯(Lawrence Krauss)、尼尔·德格拉塞·泰森 (Neil deGrasse Tyson)、珍·古道尔(Jane Goodall), 山姆·哈里斯(Sam Harris),加来 道雄(Michio Kaku)以及克里斯·哈德菲尔德(Chris Hadfield)等。   进化生物学家、作家、著名的无神论者、科普学者道金斯2014年12月1日在 布里斯班会展中心与莱斯丽·康纳得(Leslie Cannold)博士进行了两个小时的 访谈。现场观众对鼎鼎大名的道金斯非常熟悉,主持人也无需做任何的人物介绍。 两个人的话题直接从道金斯与美国神创论者温迪·怀特(Wendy Wright)的辩论 开始。该辩论视频在YOUTUBE有上百万次观看记录,在现场放了视频片段。道金 斯活灵活现地模仿了温迪·怀特的口头禅give me evidence, 引来现场哄堂大笑。 道金斯回顾了自己的职业生涯,介绍了对自己产生重大影响的科学家前辈,其中 特别讲到迈克·卡伦(Mike Cullen)对自己的影响。他现场朗读了一段自己在 迈克·卡伦追悼会上所作的悼词,声情并茂,可以感受到道金斯的真情。现场的 一段小插曲是莱斯丽·康纳得在后半场将话题转向了女权主义,与道金斯进行了 长时间争论,引来现场观众的不满。当时下面观众就有人喊“换个话题”。在最 后的提问环节有名观众直接就说“我们来这里是希望听到生物进化和无神论方面 的内容。”这让主持人非常尴尬。西方观众的这种挑剔和不盲目崇拜可能也反过 来给举办方和嘉宾带来压力,可以让科普活动更加严谨和高效。   2014年8月昆士兰大学主办布里斯班科学周,特邀理论物理学家劳伦斯·克 伦斯到场做了“宇宙相连(Cosmic Connections)”的演讲。克伦斯从宇宙基本 粒子讲到超星系团,从宇宙大爆炸讲到宇宙的演化和消亡,为现场观众上了一堂 生动的现代物理知识课。克伦斯谈了他心目中的偶像理查德·费曼(Richard Feynman),出于对费曼的敬仰,他还特意创作了一本费曼传记《量子人——费 曼的科学生涯》。克伦斯回顾了他与费曼的几次短暂接触,介绍了费曼对他的巨 大影响。克伦斯特别讲到他中学阶段老师给了他一本费曼写的《物理定律》,让 他从此对物理着迷。克伦斯在现场展示了一张哈勃望远镜拍摄的星空照片,一个 据离太阳系5千万光年的螺旋星系,星系含有几千亿颗恒星。照片左下角有一颗 亮星,亮度与整个螺旋星系相当。克伦斯介绍说这是一颗超新星爆发,超新星爆 发瞬间其亮度相当于100亿颗恒星的亮度。正是由于超新星爆发才产生了生命。 我们都是星星的子孙,我们的身体也是由星尘构成。我们的左右手中的原子可能 来自于不同的超新星爆发(这点我不是特别理解)。克伦斯身材不高,风趣幽默, 很受布里斯班科学爱好者的欢迎。演讲后的签书队伍排成了长龙。   道金斯和克伦斯是提倡无神论的一对黄金搭档,也是当今世界最为活跃的科 普学者。道金斯从生物进化,克伦斯从宇宙演化和物理定律角度驳斥有神论的荒 谬,否定上帝存在的可能。2018年5月道金斯和克伦斯将一起莅临布里斯班宣讲 科学,其活动主题为“灵魂里的科学(Science in the Soul)”。相信会再次 为这座充满浓厚科学氛围的小城带来清新的科学空气。   加来道雄(Michio Kaku)是日裔美籍物理学家。也是非常活跃的科普学者。 不但出版过多本科普著作,而且也主持多个电视科普节目。2014年6月5日是加来 道雄首次到访澳大利亚,他在布里斯班与3千多名科学爱好者进行现场交流。加 来道雄介绍了他从8岁起就对科学感兴趣,中学阶段甚至在家里车库制作粒子加 速器,差点把家给炸了。后来进入哈佛大学学习物理,他在超弦理论研究方面做 出重要贡献。加来道雄谈到科学的现状和未来,谈到基因工程以及人工智能将对 人类带来的巨大改变、宇宙旅行的可能性、宇宙的形成以及多宇宙等等。他特别 强调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应该有一种认可科学,喜欢科学的文化,这样这个国家、 这个民族才会富强。那些依赖宗教力量约束人们行为和思维的国家不会有发展潜 力。加来道雄对中国和印度在科学研究方面的投入极其赞赏。   山姆·哈里斯(Sam Harris)与理查德·道金斯,克里斯托弗·希钦斯 (Christopher Hitchens)以及丹尼尔·丹尼特(Daniel Dennett)一起被称为 “新无神论四骑士”。2016年1月22日山姆·哈里斯在布里斯班会展中心与布里 斯班观众进行了现场交流。作为一名认知神经科学家、哲学家以及作家,山姆· 哈里斯强调人的理性思维,他认为根本不需要“无神论”这个词,无神论不是一 种哲学,甚至不是一种世界观,无神论只是对明显存在的客观世界的一种认可。   山姆·哈里斯是哲学家,他的演讲注重思辨和逻辑,让人听起来比较费力, 这点与道金斯和克伦斯很不同。我还是更喜欢道金斯和克伦斯的风格。   2017年7月23号晚7点,布里斯班市中心容纳2000人的邮报广场座无虚席。当 天体物理学家,世界著名的科普学者尼尔·德格拉塞·泰森 (Neil deGrasse Tyson)步入会场时,场内响起经久的掌声和尖叫声,完全像明星出场一样。尼 尔·德格拉塞·泰森确实是享誉世界的科普明星。他1991年获得哥伦比亚大学天 体物理博士学位,1996年成为纽约海登天文台主管,从2014年开始主持电视系列 节目——宇宙时空之旅(Cosmos: A SpaceTime Odyssey)。这是卡尔·萨根 (Carl Sagan)1980年系列节目——卡尔·萨根宇宙之旅(Cosmos: A Personal Voyage)的续篇,也是对卡尔·萨根的致敬。泰森继续了卡尔·萨根的科普之路。 泰森也多次明确表示卡尔·萨根是他心目中的英雄。2015年美国科学院授予泰森 公益奖,以表彰他“为激发公众科学热情所做出的杰出贡献。”泰森的演讲从来 不会让人失望。现场观众首先感受到的是尼尔·德格拉塞·泰森对科学的热情。 那份热情感染着现场的每一位观众。   尼尔·泰森在布里斯班演讲主题为“宇宙视角(cosmic perspective)”。 “我会给大家介绍一些你们在维基百科学不到的内容。”尼尔·泰森表示。他从 数值1开始讲起,讲到更大的数googol,即10的100次方。比googol更大的数— googolplex,即10的googol次方。从地球讲到行星,恒星,银河,银河团,以及 宇宙。尼尔·泰森要表达的是当你拥有了宇宙视角,你认识事物以及处理问题的 方式将发生改变,你将不再局囿于你自身以及你身边环境,你也不会局限于你的 民族和国家,你甚至不会局限于你所处的星球,你拥有更广视角,即宇宙视角。 拥有宇宙视角,你不只改变了你自身,也会改变人类文明。   这是继2015年8月以来泰森第二次到访布里斯班,每一次到访都深受布里斯 班欢迎。观众常常需要在寒风中(七八月布里斯班是冬天)排队一小时以上进场 听他的演讲,但丝毫不能阻止观众的参与积极性。尼尔·德格拉塞·泰森演讲给 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他对科学的那份热情。在这方面可能除卡尔·萨根之外,无 人能出其右。   珍·古道尔2017年6月18日来布里斯班演讲。之前对珍·古道尔并不熟悉, 但我8岁的女儿喜欢她,于是我带女儿去听了她的演讲。印象比较深刻的是珍· 古道尔一出场,全场几千观众起立鼓掌达几分钟,我才意识到珍·古道尔的影响 力。她显然感受到观众的热情。待掌声停止后,珍·古道尔表示如果知道布里斯 班如此热情,自己应该早一些来这座美丽的城市。   珍·古道尔是生物学家、动物行为学家、人类学家和著名的动物保护人士。 她带了两个黑猩猩毛绒玩具放到演讲台,演讲也从黑猩猩开始。她模仿了黑猩猩 的语言,然后介绍了自己如何与黑猩猩结缘,其中特别提到自己母亲起的巨大作 用。她在孩童时期就对动物很感兴趣,有时她会长时间观察动物习性,家人根本 找不到她,但是她的母亲没有扼杀她的童年好奇心,而是尽力帮助她。虽然家里 很穷,母亲也会给她收集动物方面的书籍。她强调好奇心是科学研究的基础。她 庆幸这份对动物的好奇一直陪伴着她。母亲也支持她去非洲的决定。在那个年代, 她母亲的决定被认为是对自己女儿的不负责任,但这开辟了珍·古道尔生命新的 一章。她开始了长达55年对黑猩猩的研究。   珍·古道尔介绍说黑猩猩与人类有许多共性,有自己的语言,有与人类同样 的悲伤、欢喜、害怕、痛苦等情感,可以使用工具。她的这些研究颠覆了人们早 期对动物和人的界定,比如早期人们认为只有人类可以直立行走,使用工具。黑 猩猩有自己的家庭,家庭成员间非常亲善;母亲如果不幸离世,长子会照顾幼子。 珍·古道尔强调说黑猩猩与人类的DNA差别只有百分之一,黑猩猩与人类之间没 有截然区别。   让我吃惊的是在观众提问环节珍·古道尔表达了对转基因技术的极度反对。 她认为转基因技术破坏环境,好像环保组织成员都持这种观点,不过从一位科学 家嘴里说出来,还是很让人吃惊。   克里斯·哈德菲尔德(Chris Hadfield)是宇航员,不是科学家,但他2017 年8月22日的到访仍然在布里斯班科学爱好者之间掀起热潮。女儿很高兴有机会 现场聆听这位曾经在国际空间站边弹吉他边高歌的宇航员的演讲,我看过他的著 作《一名宇航员的人生指南》,印象深刻,于是我们早早来到布里斯班会展中心。 哈德菲尔德的演讲非常与众不同,从头到尾只有自己一个人,没有演讲前的人物 介绍,也没有演讲后的答谢仪式。诺大的舞台,自己一个人控制着节奏,非常精 彩。   哈德菲尔德分享了自己九岁时的梦想——飞向太空,讲述了太空行走的经历。 其中一次走出空间站时左眼突然失明,在失重情况下眼泪不会往下流,眼泪越来 越多,把右眼也遮盖住,他在太空双眼全部短暂失明。他讲述宇航员在遇到这种 突发危险情况时如何遇事不惊,化险为夷。他讲到人类为什么冒险进行太空科学 研究,展示在空间站每隔46分钟看到的日出日落景象和从太空拍摄的地球美景。 最后最精彩的当然是他给观众弹唱了他在太空时演唱的那首歌曲,让人惊讶一个 人怎么可能拥有这样多非凡才能。   久负盛名的世界科学节之所以落户布里斯班,多位世界知名科学家及科普学 者之所以愿意来布里斯班进行演讲,与大众交流,除了布里斯班气候宜人,风光 秀丽之外,主要是布里斯班有很好的科学传统和科学风气。位于市中心的昆士兰 博物馆常年免费开放,里面的科学馆有各种适合成人和儿童的节目及展览。位于 库塔山的布里斯班天文台建立于1978年,里面有直径为12.5米的投影穹顶,放映 投影电影及布里斯班夜空实景,游客常年不断。布里斯班存在众多的民间天文协 会,读书俱乐部,地质协会等等,这些协会和俱乐部促进了科学知识的传播。从 每次布里斯班世界科学节参加人数之众以及每次科普讲座的受欢迎程度,可以感 受布里斯班民众对科学的热情。这为这座小城赋予了独特的魅力。 【丝露集】∽∽∽∽∽∽∽∽∽∽∽∽∽∽∽∽∽∽∽∽∽∽∽∽∽∽∽∽∽∽ ◆              风景组合                ·陆思良·   用凝练的文字攫取风景的片断──从中国的西北山区到东南水乡,从古都金 陵的郊外到东南亚的马六甲/新加坡的旅游景点,它们是客观世界的呈现,更是 一种个人心灵的存在。   读风景的方式,是背离自我的方式,甚至也是背离历史的方式,因为总想要 追求每一道风景的自由和真实。由天道领会人道──设想这整个地球上如若没有 一个人类,那么所有的风景就既是天堂,又是地狱。   之一:贺兰山的秋天   无用的秋天 不会改变时代的形状   不会改变知识中的罪行   但它会影响我   使我成为一个有感官的人   ──于坚   那一年的深秋,在天高云淡的宁夏地区,我背着一个半旧的军用书包去登贺 兰山。   ──肯定是秋天。   海拔二、三千米高的山──若是在内心深处抱定顽固不化的“唯心论”,那 么实际上,在大部分季节大部分气候条件下,登上这样威势等闲的山脉以后,人 们的感受都是大同小异的,除非你是一个高歌猛进血染风采的死硬派。对了,说 到气候,今天全世界都在高谈阔论气候变暖,这里面,有一些慷慨激昂的论述和 呼吁总给人肆意假冒和蛊惑人心的感觉,真正唯心的感觉,几乎是幸灾乐祸,好 似气候或者其它重大的自然因素真的轻而易举地受人操纵受人愚弄了,人类在表 达自己的忧虑时难免不同时是在显露和贩卖自己的造作和得意。抱有稍微诚恳点 的态度的话,倒勿宁说,气候(气象)不就是一座几千米高的山吗?它并不“一 览众山小”却也巍然屹立,人的力量又岂能随便撼动它!勿宁说,气候就是它坚 贞不屈的本身,它的变化就是它本身的变化和造化,它远远高高、冷冷漠漠地凌 驾于人类反反复复的自大唠叨之上,独守着这颗星球的生态大义。出于这样“一 概免除环保义务”的想法,我在出发之前就关照自己,不如这么看吧,山就是气 候,气候就是山,人在爬山时可得忍着点看开点,尽管你并不清楚需要忍着什么 需要什么地方看开。是的,首先,别狂妄自大──最好一边爬山一边保持一种离 大山(也离捉摸不定的气候)远着点的心情。   心情这东西,特别是人年轻的时候,常常自己都嫌弃,却又更常常都宠溺─ ─深入想起来,那一年我出发去登贺兰山时的心情是一种无缘无故的心情,说不 上是坦荡,当然,也说不上是戒备。不戒备吧,就是说,不戒备自然,不戒备自 我──就是说,军用书包里装了民用的心情。   ──肯定是秋天。   贺兰山多的是细而碎的荒石。心里在琢磨,也在感觉:这细碎的荒石是由山 峰的断层或裸露的巨岩经历了亿万年无比漫长而严酷的岁月,风化演变而来的。 似乎是在一句话间,它们就这样形成了,感觉也就这样形成了。山峰岩石、还有 其它无数默默无闻但却很实体很物质的东西由硕大无朋而变为散漫细碎,这现象 很干脆地提出了迫使人们要回答的问题:以往所有的严酷岁月和光辉历程要怎样 去悉心地收集整理,并且,进一步的,因为与此有关的意识形态牵涉了人类社会 的进化语境,所以,要怎样去尽情地歌颂和发扬光大呢?反之,个人主观感觉的 优柔和零碎,乃至想像的空洞贫乏却完全体现不出些许有价值的神圣把握神圣展 望神圣激励来──秋天里,贺兰山的秋天里,以至于所有我们有过的秋天里,我 们的思想竟然颗粒无收。   ──肯定是秋天。   贺兰山又多的是连绵起伏的山丘,如伟人写过的:“苍山如海”。攀爬上某 座低矮的山岗,站立观礼台一样的山崖边缘,放眼无数土方石块小波小浪般从面 前风云际会扩展开去,直到天际尽头,像在看另一个未开拓的星球表面──不禁 疑惑地自问,这就是当年抗金名将岳飞勒马挥戈、仰天长啸“驾长车,踏破贺兰 山缺”的地点所在?大智若愚,那么“大山若丘”?   好吧,好吧。在这“若愚亦若丘”的秋天,虽然甚至连山脉的概念都变得有 点渺小渺茫了,但事物却依然隐含某种超越生存意义的底蕴。在进入低迷的冬眠 之前,在进入更旷日持久的沉荒恒寂之前,山河故人早已开始陪伴天地进行精神 绝食精神绝育了──于安息中洞察终极的奥秘和先机。在天地的尽头,渺小渺茫 的事物最终是会和伟人写过的宏大博大的字句荣辱与共的。   ──肯定是秋天。   贺兰山更多更常见的,在岩坡陡壁的夹缝内,到处生长着稀疏的灌木类植物。 一丛一丛的,黄了,非常一致的黄,一致到仿佛你亲眼看见、亲自追认了它们是 由别的颜色或由基本上没有颜色而逐渐逐渐黄过来的。贺兰山的秋天借助于这样 一致的黄,装扮了它的让人容易识别的地貌,也装扮了一种貌似委顿其实豁达的 意念,几乎隐退到夏季,几乎隐退到春季里去了。贺兰山的秋天像个庄严又潦倒 的“黄种”穷汉,在其它三个分散的季节里不停地长途跋涉、往返流浪。   我也就那样背着我的半旧的军用书包,迈着老兵的步伐,跟随贺兰山的秋天 一路流浪、流浪……   直到灌木丛换上另一种黄色。   ──肯定是秋天。   之二:武夷山素描   1.天车架   险峰恶崖从两边齐齐夹住僻静狭窄的山谷。   立在山谷内翘首仰望,在几十丈高的峭壁危岩上,隐然显现一付“天车架” 的遗迹。   “天车架”,是古时一种大中型的木制装置,由“巧夺天工”的人力安装固 定在山崖高处的岩洞旁,用来将云梯或其它的升降器具凌空收拢锁住,地面上的 凶恶之徒因而无法循现成的梯级由下而上地进登侵犯岩洞;而对自己人呢,需要 时“天车架”又随时可以放下云梯绳索等,让他们安然攀爬上去或者从顶上的洞 窟顺溜下到地面。   乱世里的大户就利用这样的在绝险绝高处附设了“天车架”的岩洞,暂时安 顿一家的妇孺老小和细软财宝,以避兵祸,以逃匪难。“天车架”成了他们在屡 屡的危急关头退却据守的得力帮手和依靠。   世道坎坷,这样中用的俗物,在风雨飘摇的天地里悬挂久了,我是说百世千 载的久,海枯石烂的久,就会在形态上产生出几分贯穿胸襟的空寞。现世中,即 使是富足的人们,一眼看见它们,也会莫名陪着生发一种倾家荡产的感觉。   机巧的是,沿山谷行走,见到的几付“天车架”,没有一付是松开垂悬下来 的,而都是处于“收起锁定”的状态──就是说,我们这些地面上的游人外人一 律被这样的形态“拒之门外”,只有仰首观望的份,不得使用通行器具自下而上 一窥究竟。心说,奇了,难道千百年前的某一次,到了危机的最后关头,所有家 族的情况都是一样,“最后一批人”躲入上面的洞窟,慌慌忙忙锁完“天车架”, 就从此“安居乐业”,没有再下来过?难道之后那些家仆护卫们不管世间发生了 什么变化,宁愿在那上面等死,然后就死了──那样一直死着,就等同于忠义无 悔地守护了主人家世世代代?可能吧。   这样一来,这些“天车架”,这些在“天上面”的神器是永远不可能再被人 工人力放下来了──也因为“下面”,下面的这个风云变幻的世界上,早已经没 有“自己人”了。   2. 悬棺   一座几百米高的不算险峻的山,山顶四面临风的楼阁里,靠窗的三角架上立 着一墩高倍数的望远镜。   游人可以免费从望远镜里望见对面很远很远的山壁上,在接近天空和云彩的 高度,有一具由巨大整体的石块凿成的古代“悬棺”搁置在一小方岩洞内。不, 严格的说,是“悬棺”的一大半搁置在岩洞内,另一小半则腾空悬伸在岩洞外的 虚空里──那神秘的“悬”才是重点。免费的。   作为背景衬托的虚空倒丝毫不“悬”──“只要你有勇气在虚空的沉默里大 声疾呼,就会有人听到。”不禁想到某个内心充满焦虑然而行为却热情奔放的哲 学家的这句断言。**   眯起眼睛通过望远镜的镜头仔细聚焦看去,石棺“悬而未决”却有虎踞龙盘 之态势。久远的风,以及无穷的流年光阴,拂尽了它周围的微尘纤沙,死亡成了 洁身自好的展览。方正厚实的棺盖紧密盖着,纹丝不动,而棺体一如既往稳如泰 山,俨然有一种不惊之美。长时间远距离注视的分分秒秒过去,镜头里甚至镜头 外都终究没什么动静。笨惑的内心感觉到这也是一种遥遥对立的抗衡──这个静 态的景象倒也颇为符合那些推崇唯物论的学者大师所追求的“清污去垢”之后的 “没有附加物的实在”。**   那时是怎么把巨型沉重的石棺悬吊到那么高空的岩洞内,以及到底为什么要 那么做那么“悬”?对于这些问题,现代的人众说纷纭。   这边楼阁内的那墩高倍数的望远镜总是个宝物──架起它,借助它,我们把 与世隔绝了无数个年代的那一小段“悬”重新衡量了一遍。   衡量?未免言重了,也不过只是轻巧随兴地观摩而已。悬尽管悬,还没悬到 在人的心底产生虚妄的理由,去猜测和担心“生”和“死”的交叉平衡会在某一 个瞬间倾覆颠倒。   ** 均参见阿尔都赛的自传《来日方长》。   3. 静水   竹排从河湾异常平静的水面上无声无息地滑过。   因为弯弯的水面不起半丝波纹,竹派上的每个人都在心想,这儿的水一定是 无深无险可言──有人就把这想法说出了口。   撑排的民工却告诉游客,这儿的水段是整个武夷山河道中最深的一处。他当 场试给乘客们看,近二丈长的竹篙完全没入水中,仍然没有碰触到水底,就像我 们平日单调的所作所为根本探测不到春花秋月的“底线”。   又说到险,河湾一面傍岸,另一面是陡崖绝壁,民工旋即指指峥嵘的山貌, 又指指绵密的水势:“靠山崖那边的水下有许多溶洞,水流不断地进进出出,所 以水底下其实有很多暗流旋涡,凶险着呢。”每个人听了都咋舌。   因为竹篙撑不到河床,无法借力,所以实际上就只好听任载人的竹排顺着水 底暗流的暗劲自然而然地漂浮──漂浮移动着慢慢转过表面平静如镜的河湾。   一面在水上随波逐流转,一面坐在竹排上定心定气地琢磨山水依存的命理。   不由觉得,山水总含着些深浅,含着些曲直──由此及彼,亦含着些念,含 着些苦。想起一位受苦受难的老前辈叹过,历尽沧桑的总是平民百姓。哎,岁月 无痕,历尽沧桑的又何尝不是每一方孤寂立足的山水!   之三:金陵郊外的考证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们三位大学机械工程系的青年教师暑假期间在南京带 学生实习,工作很紧张辛苦,但偶尔也有休闲,某天晚上三人在旅馆一起翻看一 本介绍南京周围风景区的旅游小册子,有几页讲“阳山碑材”的材料引起了我们 极大的兴趣,因为那上面把它公然称作“金陵第一景”。   顿时觉得这“第一”倒非看看不可。玄武湖莫愁湖瞧得有些“水腻”了,紫 金山栖霞山感觉着也失去了其地理气度,换换角度看点“野”的罢。于是趁星期 日,顺着那本旅游小册子的指示,乘了老半天挤满乡民的长途班车,下了车又费 了不少劲向不大听得懂普通话的当地人打听,七转八弯,最后在一个人迹罕至的 山坳里找到了它。   不过老实说,三个人谁都不敢十分肯定我们找到的──勉强点说有些像“不 期而遇”面对着的──索索然面对着的,的确就是那块传说中的“阳山碑材”。   一是因为它的体魄和气势庞大得无与伦比,简直就是一座蹲伏在大山深处顶 天立地的青灰色峭壁或者“星球大战”里隐藏绝地的巨型怪兽,而我们实在也无 法严格地运用渺小的几何感知能力去区分一块巨大碑材和一座天然峭壁;二是因 为天气太炎热,山坳里的风萧草瑟同内心的沉思迷情产生了一种催眠性的混合物, 使人不知身在何处,更难以去辨别现实事物的虚实真假了。   但有一点是真的:这块所谓的“阳山碑材”的超级体积百分百打动了我们。 据那本旅游小册子上的介绍:长(若直立起来应该是“碑高”)达70米,宽近40 米,厚逾10米,当之无愧是一座横倒的摩天大楼。即使在今天,即使在明天,即 使到永远,这都是真的,都是超级棒的!我们的心胸刹那间变得很原始很愚昧 ——我们头脑里的某根“知识之弦”在极力否认我们能够深刻领会某一类尺度空 间上数字的乘法!   这块不同凡响的超级绝世碑材──我们当时在想──上苍一定用它押注,赌 过什么至大至性至情至胜的事物。   然而,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或者不知道谁意气用事赌输了,以及不知 道赌的结果如何见了分晓,总之,这块重大的赌注最终被遗弃在渺无人烟的荒山 野岭中。我们三个私下交换意见,达成几乎一致的看法:从那以后“宇宙之主宰” 想必便制定了铁的条律,神不可以和神赌,神也不可以和人类赌,至于人类和人 类之间么──唉,随他们去罢。   为何这“阳山碑材”始终只是横倒的“材”而没有成为竖立的“碑”呢?   早在明代初年,民工在大山里的采石场原址开发了这块“山体碑材”,皆震 惊于它的举世无双的特点:完整庞大、色泽均匀、质地优良。据说,一大群技艺 高超的匠人被召集拢来派到现场,对它进行了初步的毛胚加工。长年累月,零打 碎敲,已经完成了略具规模形态的外观。粗加工完成后,本来打算将它移至明孝 陵的,在那里要对它进行最后的精细加工和标准建树,使它成为一块空前断后的 巨制丰碑,“阳山碑材”之名由此而来。   但最终的最终,由于某种原因该项艰巨宏伟的搬运和加工计划被迫放弃了。   一种可能是技术上做不到。以明朝早期的技术手段,要把如此巨型的“阳山 碑材”从金陵郊外弄到紫金山可能是有些力不从心的。不过话说回来,在专制极 权朝代,对于皇帝要做到的事情,谁又敢轻言放弃!越困难越难于上青天的事情 反而往往越能激发出皇上的英明决断和无比伟大的气魄,而且随着这样的决断和 气魄而来的必定是至高无上通行无阻的暴力。翻开一大本中国历史,皇帝倒行逆 施病态残暴是天经地义的,有句老话叫做“无奸不商”,反映了对商人和商业的 歧视,利用来改成“无暴不皇”就合理了。将“阳山碑材”移动到明孝陵给朱元 璋立碑,也可看作是这位出了名的暴君身后的暴政之一。所以我很怀疑朝廷和朱 元璋那深得他暴政真传的四儿子明成祖会网开一面,体谅技术苦衷和人工能力之 局限,破例允许推迟甚或取消这项“朕定胜天”的重大标杆工程。   另外还有一种可能,我内心倾向的,就是那些工匠在朝朝夕夕对“阳山碑材” 刀凿斧砍的日子里,逐渐逐渐触摸到了它深层的脉搏,从而愈来愈对它产生了真 诚的敬畏。那种禁不住要对它顶礼膜拜的情绪在工匠中蔓延开来,结果使他们全 体默契达成了一个决定:不再用他们凡夫俗子的双手和工具继续碰触这块天造之 物。   尽管他们这样做的后果肯定是会激怒凶暴的皇上,而被大开杀戒统统残酷处 死的。   在那当儿,人类决心要和人类赌一赌!预先知道了结局的豪赌。   世界上很多民族都有崇拜雪山、湖泊、太阳月亮等“无生命”之物的习俗。 一块无生命的石头的生存形态比有生命的动物植物是否更为基本和抽象,也更为 永恒?我们常常喜欢高谈阔论“永生”,其实就更高层次的观念来说,“永死” 是否才真正值得歌颂和崇敬?   想必,那些工匠们也同时摸索发现了这个真理,并义无反顾地实践了这个真 理。因为憧憬这样光辉觉醒的实践,他们无畏于被处死;因为拥有这样自身深切 认可的朴素真理,他们不由自主地超脱到了一个“忘情忘生”的境界,炼狱之火 也奈何不了他们。   当然,还有,他们热切祈望,尽管不很确信──今天来看,那样的祈望和不 确信仍然具有沉痛的现实意义──他们的后人能够仰慕和追随他们的伟大操守, 那就是,他们坚决拒绝将“永死”的荣耀给予一个躺在棺材里的暴君!   之四:燕子矶的落日   矶,照“时代新汉语词典”解,是为水边突出的小石山。   彼块突出的“小石山”地处长江中下游的陡岸边,成年累月,沾染了这条历 史性地理性河流的澎湃风气,体态中别有雄姿,形势上意味非凡。任何时候任何 角度望过去,它都轻巧如一只展翅凌空的飞燕,昂扬如整片迎风起舞的云彩── 然后呢,然后是一个完美和永恒的定格。   定格!这段定了格修了形的“飞舞”,有着无比巨大的内在力量,它能衔住 垂直的崖窝旁“刀鱼段”旋涡状打转的湍急浪涛,欲捞起江对面“八卦洲”迷蒙 羞惭的落日余晖,并且还莫非遥遥叨念着的,却又是匆匆一枕的烟花春梦──远 处南京长江大桥那儿人工搭建的三月的黄昏……   于是感叹:中国的文人,中国的哲人,中国的贤人,中国的仁人,中国历史 上所有的有人格而被定了格的人,都素来讲究具备一副所谓的峥峥傲骨──好, 好的,我在这儿就看到了,一块平凡的不怎么起眼的小石头,充其量是中石头, 怎样在风起云涌间,由命运作美,更由人力烘托,“傲”出一大番卓尔不群的塑 彩来。我们这样的青涩学子心理素质真是太嫩了:肃然起敬,热烈鼓掌。   燕子矶──它就是活生生的中国古往今来无数风流人物的写照。   像我们古老的开山诗人、颠沛流离在汨罗江边的屈原先生那样狠了心刁难自 我、别住劲不愿虚“傲”亦不愿高“傲”,更闭起眼不在意身后的所谓不朽所谓 非凡,而宁愿奋不顾身从险处从高处从心灵深处跳下去投水自沉的,真是前不见 古人,后不见来者。   君不见,投身急流沉入江底,喂了鱼成了泥,一切消解,就再没有了高升飞 浮的形象,就再没有了美妙的格式修炼或“量身定做”的绝代风华,那都是可资 一代又一代的笔杆子话痨子神算子老谋子借鉴称颂、彪炳史册的。   作为对照,诚可谓,“苟活的”燕子矶就变成了一种被动的虚伪,而那种 “文哲贤仁”的传统文人的人格和处世哲学就代代养育了主动的愚蠢。   世道人心已经太轻飘,即便是燕子矶的落日也轻飘得惹人嫌。   看着燕子矶轻飘飘的落日,陪衬那种让大众心领神会的情景雕塑感,还有许 多潜移默化感人肺腑的励志教导和口号,你的心中若突然涌起屈原“离骚”那愤 愤、怨怨、哀哀、痛痛的主题,或者拉近了说,耳边若回响贝多芬“命运交响曲” 那怒海翻腾的旋律,那毫无疑问是不合时宜的、荒唐的、矫情的、反动的。   出世入世,轻飘和沉重理当各为其主。然而,“正能量”充得太足,心一旦 浊重,人就轻飘,那是同时发生的,互为因果的,虚夸担当的,无从补救的。   不过,古老民族的文化精粹源远流长,且充满经久不息的生命力──燕子矶 是人才辈出代代相传的燕子矶。轻飘才出形象,金科玉律,快捷便利,历来如此, 往后还是如此。   之五:港湾里的木帆船 (外一篇)   这次去马六甲碰到了一些麻烦,一些挫折。我甚至在担心,马六甲可能会成 为我事业前途的滑铁卢。   本来那家客户说好了要和我们公司签署购买合同的,那可是一家进入几百强 名单的大客户,合同数额几千万美元,可事到临头客户又反悔说需要再慎重考虑 我们提交的方案是否可行。我这个销售经理一年半载以来积极负责跟进此案,这 次终于看到曙光,便约了我的董事老板兴冲冲去到客户那里,结果两人灰头土脸 地被他们财会部门一个能言善辩的精瘦老女人打发走了。   我的老板通情达理,没有责怪我,只是明锐地告诉我,如果排除那老女人的 性倾向或者生理大周期在作怪,那就只是产品的价格问题捅的娄子,因为显然, 还有别的竞争厂家在大肆压价“破坏市场”。老板叫我再耐心修改报价,重新让 客户审查──如果有办法通过我的内线关系绕过那个老女人,那就更好。事后的 午餐时间,老板还特意请我去吃了马六甲当地著名的鸡饭团,还开玩笑跟我讲鸡 少吃点饭团多吃点,鸡和饭团的“报价”是不一样的。饭后他有事要急着赶回新 加坡,不陪我了──挪动发福的腰身和沉重的屁股坐上他的BMW 700系列的驾驶 座时,他一边带太阳眼镜,一边问我要不要和他同车回,这样一来我就不用约叫 本地的出租车了?他说今天反正是星期五,载我回到新加坡,我就不用去公司了, 早点“放我假”回家体验家庭温暖吧。我这个做下级的,做谨慎做假装惯了,便 找了个“专业的”借口说这儿另外还有个客户下午要去摸摸情况,婉言谢绝了他 的好意。董事老板点点头,说了声take care,轻踩油门扬长而去。   望着绝尘远驰的BMW,那分明代表一种具有包容心的奢侈,我能加倍体会出 老板的不舍和深沉──精英们的消费主义才是这个“唯经济时代”的真正动力。 BMW在视线里消失了,我看了看手表,才一点半刚过,这个时候去找客户还嫌太 早,客户刚吃饱午饭精神头歇着,还没有任何动力。到哪儿去转悠转悠吧,虽然 经常来马六甲出差,但好像很久没好好逛过它的大街小巷了,今天,挤点时间给 自己的感官吧。   我独自顺着柏油铺就的粗糙小路走去,转了个弯,溜过一座陈旧的水泥桥, 就到了著名的旅游景点,那艘巨大的仿古木帆船停泊的港湾。   阳光明媚,阳光也是轻踩着油门,带着它的金色品牌和广大占有率,加速滑 向古城的古船旁的;而岸外的大海,那因气候变暖海平面不断升高的大海,正在 进行午餐时间买空卖空水涨船高的吐故纳新。   很多游客在那边拍照留念,还有很多人登上仿古帆船摸索观赏。我不是游客, 我更像是某种职业病患者,盲目的人。我心不在焉地沿着海岸边的石子路走动徘 徊,自顾自用心叹息着,偶然向右边的港湾专注地望过去──这一瞧,只见高大 的耸满布帆和桅杆的仿古木帆船静止地向我驶来,具备了排山倒海的力量,顿时, 我听见我胸中那股竞赛落败者的失望挟裹着 “700系列”、“1000系列”的欲望 像潮水般汹涌而上。   潮水像充满决断力的老女人,而我是一个将要被卷走淹没的小男人。   滔天巨浪,人欲横流,老板救我!   有句话叫做“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那么,一艘船被永久性地固定在岸边 仿佛就是在最最努力最最“走捷径”地实践这条格言。   人类以前一直在追随和热捧“船和岸”吗?   此时此刻,凝视港湾,恍惚间感到,那仿古船更像是一艘几百年前由令人闻 风丧胆的库克船长率领、进犯并侵占了海港和码头的奇异海盗船,它大张旗鼓扬 帆鸣炮从远方的海平线来,从不知名的大洋彼岸来,从非洲的“好望角”来,从 地球的另外半边来,代表“天方夜潭”,代表“加勒比海之梦”,代表“金银 岛”,……它来了,匡当一声,抛下沉重生锈的铁锚,停泊在那儿,补充给养, 补充水,补充人员,更重要的是,补充──补充“岸”。   但是,有一个问题却始终困扰着库克船长的后代:我们所津津乐道的“此岸 彼岸”也许早就已经都不是“岸”了,我们大肆鼓吹的销售概念、赢利规则以及 市场占有率还有什么消费主义也许都严重偏离了与“船、海、港口”这些基本概 念紧密相联的“岸”。   所以,“回头是岸”变成了一句空话,一句谣言。   空话和谣言又变成了信念。   记得以前还在大学念书时写过一首幼稚的短诗,其中一段:   船帆是我想望的翅膀,   木浆是我探索的腿脚,   ……   今天,在停泊了木帆船的港湾边突然想起这首诗却让我分外觉得,离开大学 后,经过这么些年的“拼搏”,我这个搞销售的工作狂已经把我自己的“桨和帆” 赔上我心中的诗歌都廉价销售掉了。我已经不懂得“停泊”的意义。这么下去, 总有一天,也许为期不远,我会永远遗失掉我的“岸”。   Take care──老板的居高临下的关照,也含有一层醒脑的意思。是啊,谢 谢老板,不管他救不救得了我──我们能否像早年那些奋不顾身漂洋过海的航行 者爱惜并take care自己的船一样(哪怕那船已经停泊在港湾里很久而不再启航) , 用眷顾自我的方式来找到生命中真正的欢乐!   读过北岛的一本诗集,这位“流亡诗人”在北欧城市散步时写道: “狂乱的 内心和宁静的海港恰成对比。”──他视野里和心目中的海港都是“宁静”的, 为什么?是因为海港内没有行驶的船,甚或也没有停泊的船,还是因为诗人在世 界各地流浪得太久了,有一天失去了或暂时失去了回家的愿望──像我一样,像 绝大多数人一样。“回家是岸”?   人们能够仿制古老的木帆船,什么时候他们真的还需要动用科技力量和全能 智慧,仿制更富开放意义和自闭色彩的“海港”和“流浪”呢?   永远远在天边,永远近在眼前。   外一篇:马六甲   马六甲是一座会使人无形中被激发本能而产生数不清的回忆的城市。   回忆从前农耕狩猎物物交换时代隆兴百年的马六甲王朝,回忆昔日繁华欢腾 雄霸一方的通商贸易自由港,回忆浩浩荡荡下西洋经过马六甲海峡而登岸造访的 “三宝太监”郑和,回忆几个世纪前回教和基督教之由远近不等的域外之地先后 传入民风淳朴的马来半岛,回忆美丽贤惠的中国公主不远千里出海远嫁东南亚友 邦之国,回忆西方列强灰飞烟灭不可一世的炮舰政策,回忆别无生路背井离乡漂 来南洋各地谋生的华人祖先,回忆,回忆,回忆,……回忆像辛苦繁重的劳作, 城市在体力上得到了宣泄。   不过,从更广泛的意义,包括智力的意义上来说,根深蒂固的回忆──回忆 是一种人们用来遗忘将来的方式。   所以在很大程度上,马六甲仿佛是一座没有现实感的城市,充其量只是一座 被起落的潮水日夜包围的港口,因为所有同它有关的层层叠堆的细节,都依稀是 由泡沫般的回忆构筑而成的。   如同卡尔维诺说的:“城市就象一快海绵,吸收着这些不断涌流的记忆的潮 水,并且随之膨胀着。”   膨胀着──城市因膨胀而随时变形,城市因变形而不真实。   不真实的城市就有它不真实的迷人之处。   更为离奇的是,有时候当你在马六甲流连忘返了几天,然后怅然若失地离开 它回返你长期居住的家乡或异乡,半途中,像湿沉臃饱的海绵不由自主渗水般的, 突然会有一种幻觉般的东西从你的心底冒出来,使你恍然觉得你自己的前身前世 说不定曾经在马六甲待过,至少待过一段时期,因为由它产生的记忆中的某一部 分,似乎与你个人无来由的自我暗示有着某种不可分割的联系。   这难道就是马六甲给予人们的启示:我们今身今世的命运命理,我们今身今 世忙活于其中的“时光辰光”,我们赖以生存的家乡和异乡,都很可能比那座叫 做“马六甲”的城市,比它所提供的那些往日的庞杂记忆还要不真实,还要膨胀 错乱?   之六:新加坡飞禽公园速写   1. 东南亚鸟类展览馆   可是──池塘、草丛和树林,室内布满,水蒙蒙的冷气;鸟类差不多都懂得, 在紧要关头,色彩绚丽。   如果──我们真的能听见和闻到,鸟语花香,如春四季;仰望那患阿茲海默 症的骄阳,隔着明灿灿亮晃晃的高强度玻璃。   好比──对于事物,或者是生物,偶然的迁就,或者是陋习;生动律动的生 命,几乎规划成“中间人”的生意。   那么──成人和孩童兴高采烈的清醒,巩固了书本样本的逻辑;鸟群则集体 躲入睡梦的深处,栖息加姑息。   2. 猛禽表演   “无人机”式的飞行,高高在上地说明,视力和捕捉,还有速度和束手就擒 的关系。   肉食关系,是一种肉食关系。   然后,体现出高级公务员的热诚,俯冲直下,迅速夺取训练者所提供的奖励。   物质奖励,物质和非物质的奖励。   全体观众纷纷起立鼓掌,欢呼圆满成功的一次。   下一次,为下一次的开始。     ◆              扯 白               ·彭立武·  (一)  “还有多远?”女儿头靠着后座的车窗玻璃,问。 他答不上来,校方为了躲过媒体的视线,选了个很偏远的地方作考场,那地 名还是头一回听到。车出了城,上到一条宽阔的沥青路上。路的右上方悬着一蓝 色的大路标,标牌最下一行三个白字:铁炉寺。 他心念一动,眼前现出了一个冰天雪地的世界。 一路向北,天越来越冷,路边的松树终年冰冻着。先是看到路的尽头凸出一 小块,然后就慢慢现出了房屋的轮廓,白色的屋顶连着白色的地面,很不显眼, 若不是烟囱冒着一缕淡青色的烟,看不出那里有一家旅店。 雪原的房屋,门口大多是十来级的石阶,拐个弯,然后才进屋。旅店里弥漫 着醉人的麦酒香。他腹内空空的,钱袋子里也空空的,用仅剩的几个铜板买了两 个硬面包,边啃边进了后面的客房。 客房内三四张硬板床靠墙摆着,火盆里一个大树蔸,明火已烧尽,剩下一坨 赤红的火碳。他拿了把椅子,坐到火盆边,脱下鞋。不一伙儿,热浪沿着手脚上 身来,整个世界仿佛都暖和了。火盆对面缩着一个满脸胡须的矮人,两手拢在袖 子里,合着眼靠在椅背上,似是睡着了。夜沉沉的,柴灰一絮一絮地飘起,落在 他的肩上。 以前那个温暖的世界已抛在了身后,他心里有些不安,想起了临出门时父亲 的话:孩子,那地方冷,实在受不了了,就回来。 家乡也有一家旅店,旅店对面是镇里唯一的铁匠铺,父亲阿古在里面抡着铁 锤,日复一日地敲打着。 镇里的黄昏是一道独特的景色,当落日拖着余辉缓缓沉向西部的荒野,阳光 就把整个镇子染成了醉人的金色,行人们驻足于丁字街头,在夕阳下心旷神怡。 最得益于这夕阳的莫过于旅店老板雷发了,起初他只有两间茅草屋,俩口子 在门口摆些茶水,供行人歇脚,但雷发是个活泛人,赚了点钱后,就把屋改建成 了木结构,屋顶也漆成了阳光般的橙色,因为经营有道,到现在,已加到了四间 客房的规模。 铁匠铺的生意却一直萧条,这年头,耙子锄头卖不了几个钱,利润高的刀具 锈迹斑斑地堆在柜台角落,无人问津。 太阳一天天落下升起,反复着极其无聊的日子。 直到一天早上,他从梦里睁开眼,发现铁匠铺忽然热闹了。 “老板,你是……阿古?”一个脑袋从外面探进来。 “……”父亲转过身。 “你这……有好刀么?” “有,有,上好的镔铁刀……”父亲翻出几把刀,摆到柜上。 “老板,有刀吗?”又一个脑袋探进来。 “有……” “老板……” …… 到晚饭的时候,最后一把砍柴的刀也卖出去了。父亲对他道:“你守好店, 我到城里去进些铁回。” “但现在……是吃饭时候了。” “回来再吃。”父亲急匆匆地出去了。夕阳温和地照着旅店的红漆门框,也 照着治安官杜汉身后新贴出的悬赏告示。 父亲从城里回来,看到丁字路口围着不少人,杜汉指着西边要塞的方向,道: “那里,就在那里。” 依着箭头的指引,车拐进一所学校的大门内,GPS发出“已到达目的地”的 提示音——考点到了。 转了一圈,已没有空车位,只好又从大门里开出来。马路两边已停不少的车, 他开出几十米,在一辆SUV后面泊好。此地远离市区,不用担心交警来抄牌。 考场大楼入口拦着两个保安,家长不许进入,入口处人头攒动。交待了两句, 把女儿送进了门,他转身回到车上。短短的一段时间,后面泊的车子接龙似的摆 到了十字路口。 关上车门,闭着眼养神。一对又一对的大人小孩陆陆续续地从车窗外经过。 女儿的成绩虽不差,不过通过这次考试的希望不大。如果没考上的话怎么办? 微机派位?他有些纠结,虽然很反感托人找关系这种事,但那个民政局当官的表 亲还是在他脑里浮现出来。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发现自己车的边上,不知何时停了一辆车, 把出口给堵死了。火“腾”地一下冒了上来,走过去看,驾驶室空着,挡风玻璃 后一张卡片上写着“移车请拨13……” 照着卡片上的电话拨过去,手机上显出一个人名“林**”,不禁哑然失笑, 居然是他。林是他的同学,九几年单位解散下岗,去了东莞,经营一家小工厂, 已多年不见了,不期在此‘狭路相逢’。 旧友相遇,分外亲切,两人坐在车上聊天。林的女儿也参加了此次考试,他 说,打算打掉东莞那边的工厂,回来找份工作,让老婆辞了职,专门照顾小孩的 学习。 “那边工厂不是好好的么?怎么要打掉?” 说起工厂,林一肚子苦水: “难做,以前压低利润,少赚点还可以维持,现在,人家不光压价格,还要 拖欠货款,货发出去,钱迟迟收不回来……” “这样的单,不接就是了。” “不接?你不接自有拖得起的接,都是恶性竞争……” 林是个劳累的命,虽然说起来也是个老板,但业务要跑,车间的活也得干, 里外都忙。 平日里,炉堂里火总是越旺越好,但这回用的却是慢火,已整整烧了两天两 夜。他知道,父亲想要打出最好的刀。 要塞那边,人都是有去无回,赏金已翻了一倍,跃跃欲试的人越来越多。 第三个晚上,锻打开始了。铁一般的臂膀挥着铁锤打在赤红的铁上,一下, 又一下……,他低低吟唱: 嗳,世上嗳,铛,只有嗳,铛,三门苦唻,铛。 划船嗳,铛,打铁嗳,铛,磨…… 呼吸渐渐粗重了,声音越来越含糊,到后来,只余下沉重的锤打声。 “走,晚上去我家吃饭。”接了小孩出来,他对林说:“把那几个同学也叫 上,炖狗肉吃。” 服装市场的地下一层是菜市场,市场角上一个半人高的铁笼,里面几条狗仰 着头,乞望着过路的每一个人。 原以为有现成的狗肉,不料,摊子上只有活狗了。 老板系着一脏兮兮的围裙,问:“半边?” 二人对望着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左手一个月芽形的夹子,右手一截6分的镀锌水管,老板走到笼边,狗惊恐 地往笼角上缩,他赶紧转过头。 “这个,行么?” 他知道老板在问,转回头看,老板正指着一只半大的狗。 他脑里有些发蒙,又点了一点头。 铁夹子伸进去,熟练地钳住了狗的脖子,狗嗷嗷地叫。夹紧了,右手的镀锌 管高高举起。 “嘭”的一声闷响,打在耳的上方,吠声低了下去,犹呜咽着,第二下紧接 着挥下来,打在它鼻子上。 豺豹雄踞于西边要塞的河滩上,勇士们手持阿古新打的镔铁刀,依旧有去无 回。 悬赏告示贴出来的第十日晚上,杜汉进了铁匠铺,从怀内摸出一卷图纸,摊 开在柜台上。 “阿古,这刀……你打得么?”他恳切地问。 那是一张刀的锻造图纸,图的右下方两个小字——冷钢。 父亲盯着图纸看,脸上神色逐渐凝重了,问:“哪来的?” “别管哪来的,打得么?” “这是秘银刀……” “我知道……” “这不是一般的工艺,深炉冷钢……” “父亲,冷钢不是你师父么?” “但……,这里没有秘银。”父亲看着杜汉:“不是我打不出,你知道,这 地方没有秘银。” 杜汉紧闭着嘴,炉堂的火光映着他血红的眼。 “秘银?哪里有?”他问父亲。 “在矮人的世界,要往北走,一直往北……” “老爸,快来看,那是什么?”刚把林几个人送出门,女儿在房里叫。 窗外有一只壁虎,停在玻璃和纱窗之间,引起了女儿的注意。 “那是壁虎。” “它不会爬进来吗?” “隔着玻璃,怎么能爬进来?” “你把它赶走。” 不用人赶,聪明的壁虎自觉地爬出了窗框。 “作业还有多少?” “还有点,可不可以看一下电视?” 不知从小学几年级起,女儿完成作业的时间就从十点延长到了十一点,看动 画片成了她最大的奢望。 “你加把油,做完了作业,想干什么都行。” “做完作业,又要洗澡,哪有时间?”她一脸的不高兴。 “你磨磨蹭蹭的,一会儿壁虎,一会儿动画片,怎会有时间?”他耐住性子, 说:“浪费的时间都是你自己的…….” “要不……,你去弹一下钢琴?”他已走到了门口,又转回身,说。 “嗯。” 女儿弹的是《红蜻蜓》,她稚气地唱: “晚霞中的红蜻蜓, 请你告诉我, 童年时代遇到你, 那是哪一天?” 落寞平原是一个蝴蝶和蜻蜓的世界,遍地齐膝深的青草,遍地开不尽的鲜花。 他离开故乡的森林,已快半年了。 几十步外,一头熊坐在湖岸边,正晒着一身蓬松的黄毛,他缓下了脚步,那 熊也静静地望着他,目光温和。待人慢慢走远了,熊吸了吸鼻子,转回头去,面 对着一湖镜子般的碧水。 天色向晚,一个巡山的卫兵在夕阳里走过来,银色的铠甲亮得有些耀眼。他 眯着眼迎上去,招呼:“劳您驾,……” 卫兵停下来。 “过了这峡谷,是什么地方?” “嗯……”卫兵摸着红色的胡须,道:“出了峡谷,便是雪原了。” 他心里一喜,总算快到了。 “时候不早了,明天再过峡谷吧,再说,你这身衣服,也单薄了点……” 空气里确实有些凉意,日落长天,晚霞在天边火红地烧着,他生起篝火。包 里还剩两块熏肉,取出了一块放到火上烤,油滴落到火里滋滋地响。“要是有点 酒就好了。”他想。 夜里起了风,烟吹过来熏着他的眼睛,于是起身移到另一侧。月黑星稀,柴 烧得噼噼的,火星四溅,他睡意渐浓,口里还有肉的余香,脑内幻出一座碧青的 秘银山,酣然入梦。 (二) 火盆里火炭从赤红变成了灰白,已近乎熄灭。寒冷让他没有睡意,况且肚里 也饿得厉害,他起身出了客房,来到正堂。正堂里没别的顾客,隔着高高的柜台, 见掌柜的在里面打瞌睡,台面上摆着两个酒坛子,上方吊着几块熏得油黄发亮 的兔肉。他用手背抹去唇鼻间的清涕,迟疑了下,终还是紧了紧腰带,走出店门。 地面的冰已结实了,几片雪花零零散散地飘在月光下。 走吧。 天气虽冷,好在没有风,地上有两行人踩出的脚印,向远处延伸,消失在无 边的夜色里。行出两三里路,雪开始纷纷扬扬地下,他有些畏缩了——打倒回去? 油黄发亮的兔肉仿佛在眼前晃着。月已黑了,剩下远处雪峰顶上的一颗星,钻石 般闪亮。咬了咬牙,还是继续前行。 除了脚下喳喳的声响,万籁俱寂。他沿着地上的脚印走,星辰从左前方慢慢 移到了正前的方向,当引路的脚印完全消失的时候,他看到两旁密密的全是松树, 单剩下中间一条白色的路。 这是一条上山的路,雪峰已近在目前,那星光却远遁到了天边。一只夜鸟飞 出松林,从头顶上掠过。他一阵恍惚,在雪地里呆站了好一阵子,才又迈出脚步。 冬日的夜如此漫长。 寒冷从脚掌刺入腿骨,让人不住地颤,他努力支撑着前行,他知道不能停下 来。星光闪烁不定,鬼眼般地来魅惑他,他把眼用力眨了几眨,那星辰忽然幻化 了,成了两点,其中一点落在了对面的崖顶上,闪着碧青的幽光! 经过女儿房门口,见她脸几乎埋到了书本里,他停下来,道:“你这不是做 作业,是啃作业!” 数学是女儿最害怕的一门,也是他最害怕的一门。课内的作业,他还能轻松 辅导,但奥数班的有些题目,不能用方程,常常难住了他。为了不让女儿看不起, 只好偷偷上网查询好答案,然后装模作样去教她。 女儿的崇拜常让他沾沾自喜,有一回,他编了一个开车的小游戏给她玩,女 儿眼睛发亮地说:“我长大了要当程序员。” 这并不是一个难以实现的理想,不过,对于一个不喜欢数学的孩子来说,有 点难。 怎样才能把她的兴趣提上来?他想不出门道,不过有一点是决定了,那就是, 不再上奥数班了,反正入学考试已考完,确实也没什么用了。 从崖顶失足的一瞬间,他心想,完了,这下完了。 风呼呼地嘶吼着,下坠,一切都在下坠。他松掉了思绪,张开双臂,闭上眼 睛。 只觉身子一震,他没有听到随后的那声闷响。 黑漆漆的,天上星都没有一个,更不要说月亮。 空气里弥漫着湿湿的霉味,也弥漫着怨恨与诅咒,四周无数的灰影向他伸出 手,看不清脸,或者本来就没有面目。他看见狂怒的豺豹,挥起的铁锤,也看见 清澈的湖水,鲜美的花草,以及蓝天白云…… 一个遥远的呼唤穿透了所有的事物,充满他的灵魂:回来吧,孩子,回来。 他坐了起来。 这是一个不同的世界。 “你终于醒了……” 他四下望,见自己在一片林地的中央,一老女人坐于他旁边,开始神神叨叨 的念:“被遗忘的人呵,你可知……” 起初还只是不耐烦,听到后来就很有些厌恶了,他别过了脸去。那女人也看 出了他的情绪,遂停下了嘴,伸出手,向东南面指了指。 洛丹湖并不是一潭死水,虽然没有一条河流入,也没有一条河流出,百余年 来,没人见过湖水的涨落。有人说,湖下面有一座幽暗的城,也有人说,下面是 个不见底的深渊,湖水从这深渊里出来,几经流转,汇入了东边的达隆湖。 他已不记得,自己困于这两湖之间,有多少日子了。他厌恶林地里那些被遗 忘的生物,就像冰风哨岗里那些清高的卫兵厌恶自己一般。也许,这个极北极荒 的瘟疫世界,埋葬了太多的仇恨。 他常对着湖水里自己的倒影发呆,那些蜻蜓蝴蝶只会在梦里出现,他早明白, 无论如何,自己是回不去了。 还有一个人也常对着湖水发呆,那是达隆湖岛上一个爱说故事的妇人。他喜 欢听她说那些久远的事,每个故事说完,她总是失神地望着湖的北岸,眼神空洞 洞的。他能从这眼光里看到孤寂,看到浴血奋战的人们,看到黎明的银色曙光。 一天,她发完了呆,忽然说:“你去做一件事。” 女儿洗完澡睡下时,已过了十二点。明天要早起,他也该睡了。 也许当初就不该让她去上奥数班。其实,上这个班全是为了今天的考试,为 了能进一个好的中学。林的女儿也上了奥数班,比起自己女儿,成绩要好一些, 也许能通过这次考试。他家远在河西,若是录取了,准备到学校附近租一套房, 陪读。 越是想入睡,越是睡不着。他胡思乱想着,记起了自己读书的时候,那时, 学习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多的是玩的时间,有蜻蜓,有足球,有课外书…… 有时,他会一阵冲动,想,这些七七八八的课外班,这些偷偷摸摸的考试, 都滚一边去!让她轻轻松松地念书,开开心心地玩,还她一个美好的童年。 但这只是想想而已,他不敢这么做。看看周围,大家都差不多,只要有一点 可能,都在努力地争取。谁敢拿自己孩子的未来与之抗争? 双足龙越飞越低,在教堂上空盘旋半圈,落在满是枯草的营地上。 他要去的地方名叫北谷,他要去那找一面旗。 他不喜欢这地方,满眼都是灰黄的草和树,没一丝活气。转过两间破屋,有 一条长长的沟壑,沟壑的另一边传出叮叮的声响。他牵着马,隐在一块山石后, 悄悄往山谷里瞧,见一些士兵三五成群的聚集在帐篷边,手里拿着刀剑,锋刃上 白光闪动。 天色愈来愈暗,时间已不多,等天黑了找旗就困难了。他把心一横,上了马, 将盾牌扣在背上,打马朝山谷的西北面冲了过去。一个士兵吼叫着,想截住他, 他绕过去,紧接着惊动了第二个第三个士兵,数支矛飞起,其中一支重重扎中了 他背上的盾牌,他顾不得疼痛,尽量将身子伏低,缩着颈朝前冲,将一众哇哇吼 叫的士兵抛在了身后。 甩掉了追兵,下了马喘气。不远处的山脚下有两间棚屋,屋前半池塘水,水 中一轮刚升起的弯月。 魅影在暮色下影影绰绰,他压低身子前行,近了塘边,看到一块布浸在水里。 他用手扯了一扯,布从泥水里现出一小半,上面有刀斧的图案,隐约是一面旗, 于是用力再扯,布“呲”的一响,裂了开来。 “你要这旗做什么?”一个声音在他背后温柔地说。 转过头,只见一个十多岁的女孩,那女孩脸上呈现出一种极不寻常的白色, 纯净的目光望着他,仿佛一眼便穿到了他心的深处,他有些发慌。 “这是泰南失落的荣耀……,我要取了去唤醒他。” “泰南……?”女的眼里透出迷茫,似在努力回忆着阳间的旧事。 “是的,佛丁之子,你认识么?” “佛丁?” “还记得么?” “不记得了……早不记得了。” “你好好想想……白银之手……” 她眼神更加迷茫了,目光游移着,道:“这旗是我的,你不能动。”转过头, 她朝远处喊:“娘,你快来……” 他闭上眼,挥起了手里的刀。 手机闹钟第二遍响起的时候,他下决心爬出了被窝。 打开女儿房间的灯,叫了声“起床”,然后准备早餐。厨房外天蒙蒙的现出 了一点儿亮。隔壁家的豆浆机轰轰地响,静寂中声音异常分明。 女儿洗完了脸,背着书包站在饭桌边上,问:“早餐吃什么?”他将热好了 的面包端上桌,懒得回答她这种一天要问三遍的问题。 “把眼镜取下来,早说了吃饭时不要戴……” 还有起得更早的,一束灯光从窗外射进来,那是一个人正在出车,车大灯映 照之下,细雨如丝地飘着。 “你快点,不然路上要堵车了。” 马在鞭的抽打下,舍命地狂奔,冲出了北谷好远,手还止不住的抖。他用力 地摇了摇头,欲把那女孩的眼睛从脑海里甩出来。 他厌恶自己,厌恶这人鬼不分的土地。他多希望自己和冰风哨岗里那些清高 的士兵一样,乘上狮鹫,永远飞离这恶梦般的所在,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 马蹄踏着清冷的月光,在地上拉出一个长长的影子,夜幕掩去了远一些的景 物,朦胧中,仿佛也是一个不错的世界。 西面不远处是一个城堡,那标志性的高大铁门隔挡不住森森的恐怖。 马觉察到了什么,停了下来,死活再不肯往前半步。他下了坐骑,松开缰绳, 任由马嘶叫着朝来路奔去了。剩下他独自一人,立于荒野之上。定了定神,他朝 着铁门一步步走去。久无人迹的门前,夜鸹惊起,耳边仿佛响起了暴风之城悲壮 的号角。 考试成绩出来了,女儿果真没考上。结果自然是民政局的表亲出面,把副校 长约出来吃饭。席间言谈甚欢,副校长一口答应,按自费生录取。 从酒店出来,好像事情已迎刃而解了似的,大家都松了口气。虽然还是隐隐 觉得有些不妥,但似乎不是什么大问题了,至少,不是目前的问题。 一家三口往回家的路上走,女儿仰着头说:“你们看,天上那云。” 泰南骑着马,走得很快,出汉白玉拱门的时候,已与大家拉开了一大截的距 离。 “这下,他应该安全了。”队伍中领头的说。 “是的,不久,他就会回到父亲的身边。”另一人附和着。 “该做的,不该做的,我们都已做了。”一矮人不满地嘟哝:“我们回去吧。” 确实,事情已做完了,现在就算是离了泰南而去,也在情理之中。众人这么 讨论着的时候,看着泰南的身影越来越小,到了一座塔的附近,泰南下了马,大 检查官领着一群人,围了上来。 意识要出事了,大家都发足往上赶。塔的另一边,佛丁也在奔向泰南,他们 都希望能阻止将要发生的一切,但一切发生得太快,就像看着一个人从崖顶跌落 到地面,不过是片刻间的事情。 “看看,他们对我的孩子做了什么?” 泰南已完全没了呼吸,佛丁将他拥在怀里,眼泪鼻涕一齐流下来。 “孩子,我的孩子……” 佛丁仰起脸,对着天空,仿佛在怒视着一个无形的敌人。众人顺着佛丁的目 光,也往天上看,什么也没有,只觉得灰沉沉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             手握尖刀拥抱你                ·张雪昆·   李得贵认识钱悟道已经好多年了。   二十多年前,李得贵得了一种他自己认为非常严重的病。这种病一年要发作 好多次,常常在吃饭之前,肚子痛得十分厉害,满地打滚,大呼小叫。乡下的赤 脚医生曾经让李得贵吃过不少药,有时肚子在吃药之后虽然不痛了,但是过一段 时间病又会发作,又会痛得满地打滚。   李得贵决心要挖掉病根。李得贵是一位木匠,在帮人打家具的时候打听到牙 山县医院中医科有一位中医名叫钱悟道,医术高明,品德高尚,在病人中享有崇 高的威望。李得贵是鹅岭县土林乡人,李得贵的家离牙山县医院不过十几公里的 路程。   不久,李得贵又一次发病了。这一次李得贵下决心不让赤脚医生折腾自己了, 他让自己的两个徒弟抬著自己上了一台拖拉机,一路颠簸著直奔牙山县医院。   牙山县城关镇是个大镇,街上的大小商铺都被各种招牌装饰得很漂亮,街道 两旁栽著法国梧桐,镇上的条条街道都是笔直一条线。牙山县医院位于牙山县城 关镇的中心区域,县医院的门诊部是一幢有三个楼层的火柴盒建筑。   钱悟道是省城名医楼天锦的弟子,据说深得其老师的真传。钱悟道天资聪颖, 他五岁时的围棋水平在牙山县已经找不到对手,六岁时曾经与在鹅岭县体委工作 的一位叫黄挥的围棋职业初段大战了四个小时,钱悟道两战两胜。不过,钱悟道 的父亲钱意同对钱悟道痴迷于围棋不以为然,认为下围棋的人除非能够拿到全国 冠军世界冠军,否则将来的结局恐怕是要潦倒一生。   钱意同在牙山县卫生局当副局长,因为工作关系认识了楼天锦,钱意同和楼 天锦一来二往,两个人成了好朋友。由于在中学时,钱悟道学习成绩不好,上大 学无望,钱意同绝了自己培养钱悟道成为药学专家的理想,用棍棒强迫钱悟道顶 替母亲进了牙山县医院中医科。钱悟道在县卫校毕业后,就去省城进修中医,成 为楼天锦的得意门生。钱悟道也算是个孝子,在父亲坚决不让他下围棋后,就再 也没有摸过围棋子。钱悟道刻苦钻研中医的各种理论,他把不能下围棋而剩余的 巨大精力转移到中医书籍上面,有一段时间可以说手不释卷。由于钱悟道在钻研 围棋古籍时获得了相当好的古文基础,因此学习中医也算是“秀才学医,笼中捉 鸡。”不过,钱悟道这样的聪明人很快就发现了中医的局限性,他利用父亲的关 系,又在省立医院的内科进修了两年西医。   回到牙山县医院中医科的钱悟道,以中西医结合的手段悬壶济世,名医楼天 锦的弟子这样的身份加上他善于处理与各种人的关系的天赋,使他年纪轻轻就成 为名医,名声远播四五个县。   钱悟道对诸如《伤寒论》呀《金匮要略》呀这样的中医古籍烂熟于心,也掌 握了西医的某些知识和某些经验,对病人解释病情,往往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混 杂在一起,让找他看病的病人在云里雾里感叹著他的高深莫测。   李得贵的两个徒弟在牙山县医院中医科找到了钱悟道。钱悟道的人气太旺了。 中医科的诊室里满满当当全是人。人们进进出出。在诊室内和诊室外,有些人正 在谈论著昨天省军区马司令由一群军人簇拥著来找钱悟道看病的不平凡历史,有 些人在听有些人在赞叹有些人在抽烟有些人在吐痰,钱悟道的周围既热热闹闹又 乌烟瘴气。   李得贵的徒弟二狗好不容易挤到钱悟道的面前,二狗一边擦脸上的汗一边向 钱悟道报告李得贵的病情。这时李得贵正在简易担架上痛得左翻右滚,大汗淋漓。   钱悟道来到李得贵的身边。听说钱悟道来了,李得贵挤出一点可怜巴巴的笑 来。   钱悟道问过病情,手在李得贵胸腹部摸摸又敲敲,又拿听诊器听了一会儿。 钱悟道拿起笔刷刷刷开起了药方。他把药方给了一个穿白大褂的小伙子。   钱悟道告诉李得贵的徒弟;“你师父的病只有我老师楼天锦的秘方可以治疗。 秘方中的药材这医院没有,要到我家里去拿。我已经叫小文医生到我家里按此秘 方把药煎好,你们到了我家就可以喝药,喝药后马上就不痛了,医院门口的三轮 车车主都知道我家的地址。”   钱悟道的家在一条小河的边上,是一栋两层的白色小楼,远远看起来与农村 万元户的小楼没有太大区别,进了一道大铁门,才发现这白色小楼建筑面积不小。 大铁门和白色小楼之间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面有梨树和桂花树。树荫里有 一条被铁链子拴著的大黄狗不时地张张嘴伸伸舌头。   两个徒弟扶著李得贵,李得贵呻吟著。白色小楼里面走出一位白衣白帽的中 年女人,中年女人自称是钱医生的姨妈。中年女人指挥李得贵的两个徒弟把李得 贵抬到一张小床上面躺著。李得贵的鼻子闻到了一阵浓浓的药香。李得贵又开始 左翻右滚了。中年女人捧著一杯黄褐色的液体来到了李得贵的身边。中年女人用 柔和的声音说:“喝吧,应该不烫了。”李得贵急忙把黄褐色的液体喝下,液体 很酸又带些甜味。李得贵的肚子马上就不痛了。真是神了。其实,钱悟道对李得 贵病情的诊断结论是胆道蛔虫症,采用的药物是酸梅汤加肠虫清,酸梅汤据说可 以安蛔虫,钱悟道对这个说法并不是很信,用酸梅汤主要是增加药物的神秘感, 而对治疗起决定作用的则是西药,那两粒白色的肠虫清。钱悟道在内心给自己的 定位是披着中医外衣的西医。   李得贵用细细的声音问:“这药啊多少钱?”中年女人笑著回答:“这秘方 啊,用的都是补药,贵啊。钱医生说了,李大哥人义气,就收个本钱吧,二百块 钱吧。”   李得贵的口袋里面有三百三十多块钱。李得贵把三百块钱交到中年女人手中, 中年女人坚决退了一百块,说是钱医生有规矩。   李得贵用细细的声音问:“我的病除根了吗?”   中年女人挥着上面有钱悟道的签名的那张处方笺:“会除根的。钱医生认为 你还要做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是,过一个小时后把这两片药吃了,以后每年来领 这两片药,不要你的钱。钱医生送你的。年年送。”   中年女人从衣服口袋里面拿出一个药瓶,旋开瓶盖,从药瓶里面倒出两粒药 片在瓶盖里。中年女人把两粒药片放在李得贵的手上,让李得贵过一个小时后把 这两片药吃了。   中年女人又笑了:“这第二件事是,钱医生说了,李大哥必须在今年的七月 抓到一只癞蛤蟆,然后把癞蛤蟆的心生吃了。必须是活蹦乱跳的心。”   李得贵千恩万谢回家了。李得贵吃了那两粒神秘的药片。   在七月,李得贵抓住了一只癞蛤蟆,有些为难。因为李得贵虽然见过别人杀 鸡,自己却从不杀生。癞蛤蟆挣扎著,李得贵用剪刀把癞蛤蟆肚皮剪开,他看见 了癞蛤蟆活蹦乱跳的心。   李得贵强忍恶心生吃了这一颗活蹦乱跳的心。李得贵很害怕,做了好几天恶 梦。   果然,一年过去了,李得贵的肚子再也没有痛过。李得贵对钱医生佩服得五 体投地。   李得贵骑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去钱悟道的家登门拜访。自行车上面挂着两只 老母鸡加两只老鸭还有一些鹅岭县的土特产。   被铁链子拴著的大黄狗不时地张张嘴伸伸舌头。钱悟道不在家,钱悟道的家 有许多人,钱医生的姨妈,就是那个中年女人在人群中穿梭。   看见李得贵来了,中年女人嘴里叫著李大哥迎了过来。李得贵感叹钱医生的 姨妈记性真好。   看见李得贵把老母鸡呀老鸭呀还有土特产放在地上,中年女人表示不收礼, 要李得贵把东西带回去。李得贵脸色通红,声称这些都是土特产都是我李得贵的 一片心意,不收就是瞧不起我李得贵是个农民!   看见李得贵真生气了,中年女人叹了一口气,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中年女人把两粒药片放在李得贵的手上,又拿来一杯水让李得贵马上把药吃 了。中年女人邀请李得贵留下来吃饭,李得贵觉得很有面子。   吃饭的时候,客人们济济一堂有四桌。互相一打听,原来都是钱医生的病人。 大家七嘴八舌,纷纷称赞钱医生的医术高明,称赞钱医生的品德高尚,大家一致 认为钱医生是“华佗转世”。   菜很丰盛。有一桌忌酒的,有一桌忌肉的,还有两桌百无禁忌的。李得贵落 座的这一桌是百无禁忌的,大家喝酒聊天,热热闹闹,客人们彼此称兄道弟呼姐 唤妹,又互相问了住址,准备常来常往。   这时候,钱悟道回家了。客人们一起站了起来。钱医生英俊倜傥,在酒席上 面谈笑风生。钱医生左手拿著一瓶酒,右手拿著一杯酒,向客人们挨个敬酒,客 人们有的用酒回应,有的用茶回应。钱医生记得住每个病人的姓名和模样。当钱 医生来到李得贵的面前,叫著李得贵大哥,两个人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时,李得贵 对钱医生的感情真是在哗啦啦往外面涌啊!   李得贵问:“钱医生啊,我得的是个什么样的病啊?”   钱悟道笑了一下,笑容很有风度很迷人:“李大哥啊,你这病很少见,也是 我们有缘,你来找我,正巧我的秘方可治这病,你这病属于肝郁气滞情志不舒肝 阳上亢脾胃运化失常。”   李得贵在云里雾里感叹着钱悟道的高深莫测。   从此,李得贵每年去钱悟道的家登门拜访至少一次。   李得贵在农村里面也算是能人一个。李得贵原来就是一名手艺精湛的木匠, 由于李得贵上过高中,所以常常把自己称为有文化的木匠。后来,建筑装潢流行, 李得贵又掌握了装木地板的好手艺,成了装潢公司抢着要的能人。李得贵腰包里 面的钱渐渐多了起来。   李得贵的生活一直不幸福。李得贵曾经娶过两个老婆,第一个老婆跟别人跑 了,第二个老婆生了很长时间的病死了。两次婚姻花光了李得贵的积蓄,两次婚 姻也没有给李得贵留下儿女。现在,虽然李得贵腰包里面的钱渐渐多了起来,已 经可以算得上小康,但是李得贵老了,李得贵即使娶得起老婆也养不起老婆了, 况且也没有女人看得上李得贵。李得贵有一点余钱,要么花在赌场上,要么花在 发廊里。   钱悟道有个朋友名叫刘伟林,是钱悟道在省立医院的内科进修时认识的朋友。 刘伟林练气功多年,自称曾经去西藏的深山里修炼过。刘伟林在省城已经办了个 气功训练班,刘伟林又在牙山县办了第二个气功训练班。刘伟林找到钱悟道,希 望钱悟道为气功训练班拉几个学员。钱悟道每拉到一个学员,刘伟林答应给钱悟 道二百元报酬。(牙山县气功训练班第一期收费标准是每人七百元)   钱悟道劝李得贵参加气功训练班。李得贵报了一个名。   气功训练班租了牙山县文化馆的大厅作为练功场所。大厅的墙上贴了一幅巨 大的太极图。   李得贵去气功训练班上第一节课的时候,看见里面坐了有一百多人。李得贵 看见同学里面有不少熟人,一问,也是听了钱医生的介绍以后来报名的。   一百多人在县文化馆的大厅里面乱哄哄地走动,直到有个一身白衣的中年人 走到那幅巨大的太极图旁边后才开始安静下来。   白衣中年人向大家抱拳行礼,然后对大家说:“我叫刘伟林,是太极龙气功 的第三代传人,本人修炼气功多年,曾经去西藏的深山里修炼过。我曾经获得过 吉隆坡国际气功表演赛冠军。国家领导人曾经接见过我。”   说到这里,刘伟林环顾了一下整个大厅,这时整个大厅静得连掉下一根头发 也能听得见。刘伟林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刘伟林指了指摆在角落里的一个 电视柜:“我的奖杯奖状还有与国家领导人的合影照片就放在那电视柜里,大家 下课以后可以去欣赏欣赏。”   刘伟林给大家每人发了一本封面上面印有“太极龙气功”这几个字的教材。   刘伟林要求大家入静。所谓入静,就是无私心无杂念,为了能够入静,刘伟 林要求大家先去上个厕所,排空大便小便,以防大便小便对入静产生影响。   大家从厕所回来,刘伟林要求大家把裤带松开一些,在身心无约束的姿态下 开始练气功。   李得贵有点文化。李得贵在刘伟林的指导下努力领会著气功神秘的功法。几 天下来,李得贵自认为在调身调心调息方面,自己已经大有长进,远远超过了同 学们。   又过了一段时间,李得贵认为刘伟林已经没有办法指导自己了。李得贵干脆 离开了气功训练班。李得贵买了许多气功书籍,回到自己在牙山县租住的小屋里, 把床上的蚊帐放下来,躲在蚊帐里面修炼起来。   李得贵基本不出门了。   李得贵等到夜深人静,开始修炼天耳通。   李得贵一会儿看见波涛汹涌的大海,一会儿看见连绵起伏的高山,有一个很 甜美的声音指导著李得贵向左向右,李得贵在迷宫一样的道路上转来转去,李得 贵又看见了一片青翠的竹林,竹林里笛声悠扬。   一只大黄狗出现了,对著李得贵汪汪叫,李得贵觉得自己见过这只大黄狗, 但是想不起来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只大黄狗。   突然,一双大手把李得贵抓住了,李得贵像一只癞蛤蟆一样挣扎著。这时, 过来一个面目模糊的高个子,高个子用一把剪刀把李得贵肚皮剪开,李得贵看见 了自己活蹦乱跳的心。李得贵看见自己的身体痛得折叠成三层。李得贵痛得愿意 马上死。   李得贵看见一个吸管插进自己的心。有一个声音说:“李得贵的血,大补元 气。大补元气啊。”   李得贵又一次痛得愿意马上死。   李得贵站了起来,虽然身体软绵绵,但是李得贵还是站了起来,他下了床, 去厨房拿了把水果刀。我李得贵与人无冤无仇,谁在害我李得贵呢?   李得贵在街上到处转悠。李得贵来到一幢火柴盒建筑面前。李得贵认识这里。 这是县医院的门诊部。李得贵走进门诊部。李得贵看见了钱悟道,白衣白帽的钱 悟道坐在一群病人中间。李得贵听见钱悟道对病人说:“李得贵的血,大补元气。 大补元气啊。”   钱悟道走出诊室,来到李得贵身旁,李得贵看见钱悟道张开了嘴,嘴里露出 了长牙。   李得贵用力把水果刀捅进钱悟道的体内。   钱悟道大叫了一声,随后身体软绵绵地靠在李得贵的身上。钱悟道的眼睛和 嘴都张得很大。钱悟道的脸色极度苍白,钱悟道的左手臂无力地搭在李得贵肩上。 钱悟道在抖。   钱悟道啊,你害得我生不如死。李得贵把已经插入钱悟道体内的刀又用力搅 了两下。   此时,在诊室内和诊室外来来往往的人,要么什么也没有看见,要么以为李 得贵和钱悟道在拥抱。他们的姿势的确像是在拥抱。 【网里乾坤】∽∽∽∽∽∽∽∽∽∽∽∽∽∽∽∽∽∽∽∽∽∽∽∽∽∽∽∽∽ ◆         从黑猩猩到移民、黑帮以及家庭     ·Lyhtt·   黑猩猩是除了人之外最聪明的灵长目动物,科学研究发现,其基因序列与人 类相似度高达98.8%,黑猩猩和人类有最近的共同祖先,二者在600万年前才在进 化的道路上分道扬镳。   黑猩猩是群居动物,一个群体通常由一只领头的雄性,数只雌性和幼仔组成。 群大小不等,少则2只,多则30只,有些群中也会有数只年轻的雄性黑猩猩。黑 猩猩的智力接近人类的5到7岁,它们会使用简单的工具,与人类一样也有喜怒哀 乐。   对黑猩猩的数十年观察和研究让英国动物学家简·古道尔(Jane Goodall) 蜚声世界。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初,早于古道尔的一位美国动物学家威廉姆斯·诺 曼曾对黑猩猩做过一个很有意思的实验。这也许是人类第一次有意以实验方法观 察黑猩猩,但诺曼实验一直默默无闻,直到最近几十年才在社会学界逐有提及。   诺曼从不同的群里随机挑选大约40只成年黑猩猩,将它们关进一个临时改建 的动物园里,观察黑猩猩如何交往并组成新的群。这些黑猩猩在新环境面对互不 相识的同类时,开始一两天,都小心翼翼呆在各自地盘,既不交往,也不争食。 两天后,一些黑猩猩开始离开自己的小地盘,陌生的黑猩猩之间轻触身体彼此试 探;有的黑猩猩甚至互相交换玩具,或共享食物;还有一些黑猩猩开始结伴在动 物园里游玩探索。黑猩猩之间安静平稳的交往持续了两周左右,逐渐形成了松散 的几个群,每个群有一两只雄性首领,但其它群成员并不完全固定;还有少数黑 猩猩保持独立,几乎不加入任何群。诺曼在后整理的记录里将这个阶段称为“黄 金时代”(Golden Age):黄金时代的黑猩猩认识时,互相 “以礼相待” (Treat with respect),熟悉不久后彼此挠痒捉虱,“相敬如宾”(Treat as friends)。猩猩园内,一片和平有序,几乎没有任何动物界常见的冲突。即使 是独立于群之外的黑猩猩,也并未受到群的排斥或欺压。   诺曼的观察非常细致。他每天定时给猩猩投食喂水三次,巡查猩猩状态至少 两次,每只猩猩的编号,活动范围,猩猩之间的互动,都记录翔实。在他第十二 天的记录里写道:这是克洛伊第四天和基努在一起,她在基努的毛发上花了大约 八分钟;盖尔吊断了一条枯树枝,萨姆和查塔循声而来,盖尔丢下树枝,安静地 走开了。   又过了几周,情况起了变化。基努变得暴躁,殴打群内其它猩猩成为家常便 饭,克洛伊的脸上有伤,见到基努就低头哈腰甚至匍匐在地。其它群的情况类似, 群内的等级关系明显森严起来,普通猩猩对首领或上级的畏惧使他们不敢独享食 物,往往要等首领吃完后才偷偷进食。首领的地位在加强的同时,欺压殴打其它 猩猩极为普遍。几周时间,猩猩的“黄金时代”进化到了“黑铁时代”(Iron Age)。黑铁时代的黑猩猩形成了固化森严的等级组织,首领成了令人敬畏的黑 帮老大(Feared as Gangster),下级猩猩成为受迫顺从的奴仆(Treated as Slave)。倒是独来独往的那几只黑猩猩,和几周前没有什么区别,仍然保持相 对平等的地位,相较于群内的猩猩,活动也更为自由。“盖尔仍然拥有他的树枝 玩具,克洛伊惊恐不安,一无所有。”   诺曼实验进行将近两个月时,因财务原因不得不停止,黑猩猩被送回野外或 动物保护组织,诺曼本人去非洲做了传教士。诺曼后来的黑猩猩实验计划无人知 晓,他也并没有发表自己的实验。直到诺曼去世后,其女儿凯瑞·梅在一篇心理 学论文里提及该实验,引用诺曼的记录,人类对黑猩猩群体的第一次实验观察才 为世人所知。   凯瑞·梅在其论文中以一种关于人际沟通的所谓价值筹码理论,来尝试解释 诺曼实验。陌生的猩猩,相互估值(Value,对方于我有益的潜在价值)往往略 高或等于于自我估值(Chip,我可使用的能力),体现在交际中就会相互尊重 (平等交易)或相互疏离(交易平淡)。一旦熟悉之后,相互估值和筹码都开始 不平衡,这种不平衡在一个丛林社会里会逐步固化或进一步加剧差别,导致不平 等的阶层出现。   梅的理论也曾被引用来研究美国早期移民社会和黑帮历史。相较于丛林社会, 具有文明程度的人类移民社会则较容易于发展出平等的市场规则,民主议事规则, 以及较平坦简单的社会阶层结构,典型如美国和澳大利亚等移民国家。诺曼实验 的“黄金时代”与此颇类似。其实中国也有可资考察的典型移民城市如深圳,深 圳具有中国最高效自由的市场经济,最少的地域或身份歧视,和最低的人际交往 成本。   有意思的,几乎跟移民社会同步的黑帮历史,形成模式则截然不同。帮派之 间可能有势力均衡,但帮派内部几乎从来没有平等。帮派形成越久,上下级分工 越明确,地位尊卑就越加剧。较大的历史悠久的帮会组织,无不有帮规、宗教或 理论来辅助、发展和稳定这种不平等结构。这是因为帮派不是追求成员内部的利 益均衡,而是作为一个整体去追求外部的利益和势力最大化。严密的等级结构提 高了帮派组织的执行效率,但过度极致的等级也可能导致帮派组织崩塌。组织成 员为获得等级中的有利位置而竞争,平等的市场竞争模式在这里不管用,媚上欺 下、阿谀奉承的厚黑学反而更容易大行其道,具有人身和精神依附的等级关系可 能出现。组织草创之初,成员尚能以兄弟、姐妹或亲密同志相称(Comrade);组 织形成后期,英明神武、千秋万代的帮主、教主或领袖就一统江湖了。组织内部 对领袖的极度或强制个人崇拜也是濒临分崩离析的信号,一旦神武领袖失位,帮 派即往往群龙无首,土崩瓦解。美国历史上臭名昭著的人民圣殿教、大卫教等, 金庸小说中的星宿派、日月神教就是例子。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日本社会学者鹤田晴子曾引用萨托利“不平等常态,平 等乃理想”的观点,发挥了日本人洞幽烛微的精神,将诺曼实验和凯瑞梅的研究 运用到家庭关系研究中。托尔斯泰曾云:幸福的家庭都相似,不幸的家庭各不同。 但鹤田发现,许多不幸的家庭也相似:家庭成员之间越过了人际交往的“安全边 界”。鹤田以“安全边界”描述公共社会中的基本道德礼仪、平等互尊和无他害 准则。家庭异于公共社会的一特别之处,是使人感觉到安全与放松,本性毕露。 这也导致家庭成为最容易忽视甚或根本缺失“安全边界”的特殊社会组织。黑猩 猩基努对群外的盖尔可能是一个谦谦君子,但是回到群内,对克洛伊和其它群内 成员却成了暴君。鹤田做了大量调查,发现人类在现代公共社会中的基本守则, 令人惊讶地在家庭生活中相当普遍地欠缺或失位,且不自知。“安全边界”的研 究意义,不在于可能防止家庭不幸——它很可能做不到;而是如此明显地存在于 公共社会中的现成有效规则,为何在家庭这个社会单元里如此易于缺失。人类的 家庭成员之间一旦越过安全边界,就越容易失去自我约束,直至发展得肆无忌惮。 “越亲密,越伤害”不仅发生在配偶之间,也发生在亲缘关系中。家长子女,兄 弟姐妹,都易于陷入越熟悉越粗暴的歧途。中国式虎妈教育,中国式离婚,中国 式养老,无不有令人唏嘘的不幸案例。有人曾说“我们这一辈子说过最狠的话都 是对身边的亲人说的”,真是伤感而无奈。   以严格的实验方法来看,无论是从样本大小,样本对照,或环境条件等各种 实验要素而言,诺曼实验很难得出某种有意义的或普遍性的科学结论,这也许是 诺曼生前未公开其研究的原因之一。诺曼记录翔实客观,却似乎渗入了某种传教 士式的煽情,或正因如此,诺曼实验在自然学界籍籍无名,却在社会与人文科学 那里找到了知音,不知作为动物学家和传教士的诺曼作何感想了。 ◆              从乡愿谈起               ·南海髡生·   方舟子先生经常批评一些人是“乡愿”,看看那些人的行径,我觉得这个提 法既贴切,又讽刺意思十足,可谓摹人描骨。那么,“乡愿”究竟是什么呢?且 听我慢慢道来。   “乡愿”一词出自《论语·阳货》,原文是:“子曰,乡原,德之贼也。” 《论语注疏》上对这句话有两个解释,周氏认为这句话是说某人无论到哪个乡, 都揣测乡人的意思而顺着他们的性情对待他们,这个人是坏人,破坏那里的社会 风气(周氏曰:“所至之乡,辄原其人情,而为意以待之,是贼乱德也”);另 一种说法认为乡通向,古时乡向同字,是说某种立场不坚定的人,见到他人就揣 测他的兴趣爱好,装着好脸去附和他,这种人是破坏社会风气的(一曰:“乡, 向也,古字同。谓人不能刚毅,而见人辄原其趣向,容媚而合之,言此所以贼德 也”)。百度百科对乡愿的解释是“指乡中貌似谨厚,而实与流俗合污的伪善 者”,则是杂糅了古人两个注释的意思,显得很不专业。所以说那些百科任何人 都能编辑,里面的知识仅供参考,可窥一斑。   我个人认为第一种注释比较接近原意。乡字释为“家乡”或“某乡”的用法 在论语里比较常见:比如有一篇章名《乡党》,第一句是“孔子于乡党”,意思 是“孔子在与家乡鲁国的亲戚朋友相处时”;同样是《乡党》篇的“乡人饮酒” (和家乡亲朋好友喝酒)、“乡人傩”(家乡人在祖庙举行驱逐疫鬼的仪式); 《述而》篇“互乡难与言”(互乡是地名,那里的人不好说话);《子路》篇 “子贡问曰:‘乡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乡人皆恶之,何 如?’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子贡问孔子, 有一个人,一乡的人都喜欢他,这人算善人吗?孔子回答,还不算善人。又问 ‘一乡的人都讨厌一个人,这个人算恶人吗?’,孔子回答,还不算恶人。不如 说乡里的善人都喜欢,恶人都讨厌的,才算是善人)。这种情况应该还有,就不 一一列举了。但是用于“向”字解的,印象中是没有的。   那乡原中的“乡”,在春秋时又是什么建制呢?《毛诗注疏》中,《鲁颂· 閟宫》篇注释载“礼,天子六军,出自六乡,万二千五百家为乡,万二千五百人 为军”,可知周朝时的建制,一万二千五百家为乡。那一乡究竟多少人呢?查 《周礼》的《地官司徒·小司徒》篇:“以令贡赋乃均土地,以稽其人民,而周 知其数,上地,家七人,可任也者家三人;中地,家六人,可任也者二家五人; 下地,家五人,可任也者家二人”,是说周时实行耕地平均分配制度(井田制, 土地属王室或公室所有,分配给自由民耕作并纳贡赋),最好的田地七人共耕, 其次的六人共耕,最次的五人共耕,可知每家5-7人,那一乡就是62500-87500人 (但是,这不一定是总人口,因为上面的“家”很可能指的是自由民中的劳动力, 不包括妇孺老人、病残、奴隶等)。因此,乡、家并不是行政建制,而是军队建 制或户籍建制。我猜测因为“家”们共同劳动,必然相邻而居,所以其意慢慢演 变为“聚居点”或村落,而作为“家”上位建制的“乡”,意义也跟着演变了, 最终变为“村落”或现代意义的“家乡”的意思。   而“原”字,《说文解字》上说“原”源于“元”字,本意是起始。后原字 引申为“探求本来”之意。如《易经·系辞下》“《易》之为书也,原始要终以 为质也”,意思是《易》这本书,探究事情的起源和结束,是为了找出事物的本 质。在“乡原”里,原是指探究别人本意的意思。一个人的言谈举止并不一定是 内心世界的真实反映,人的初始欲望受到理性、道德、利益、秩序、礼仪等约束, 平时所言所为并不一定是所欲所求。而能够通过察言观色等技巧,探究他人的言 行本意,是乡原的主要能力之一。能够探微本意、体察人心的并不一定就是乡原, 会“为意以待之”,根据他人的真实欲求,虚情假意地顺从他们的才是。当然, 这样做目的是什么,孔子并没有继续说,他认为这样的人无论目的如何,都是言 行不一,是佞人,是“德之贼”。我认为孔子大概隐藏了一个小前提,就是这种 人是为了获取私益才这样做的。乡原之所以无原则地顺从他人,要么是为了讨好, 要么是为了欺骗,要么是为了虚荣。他们从中是能攫取私利的:或获取好感,或 骗取信任,或赢得尊重,而这些都是从他人身上汲取利益的方便法门,同时也是 一种精神层次的利益,但损害的却是公义。   孔子是真性情的人,他看重正直、诚信。《论语·宪问》记录了这样一段对 话:“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 德。’”意思是:有人问孔子:以恩德回报仇怨(他人损害自己时会引起怨恨或 做了值得怨恨的事情),这样好不好?(这人其实是认同以德报怨的,问孔子是 希望得到他的赞同)孔子回答:如果别人对我们有恩德,那用什么来回报呢?做 人就应该用正直去回敬仇怨,用恩德回报恩德。因此,他对那些没有原则、满口 谎言的“乡原”是十分厌恶的,将这种人称为“德”的“贼”。   距离孔子的时代已过去两千多年了,“乡原”也从传抄过程中变为了“乡 愿”,但是社会上的“乡原”并没有因时代的进步而减少。当代乡愿们继承了乡 原先辈“原则丧失”的基因,而且进化出了更多的特征:对于善人善行一言不发 甚至求全责备,对恶人恶行,却充满了人性的关怀和善意的理解。对揭假打假的 人挖苦、怀疑,对造假欺诈的人,却要求别人宽容理解。一旦你不理解不宽容, 往往被他鄙夷,甚至冷嘲热讽、恶语相向。当代乡愿们已从以前的曲意逢迎进化 到为虎作伥,然而目的往往仅为了博得“理客中”的名声或获得心理满足。网络 方便了乡愿们联接,他们混成圈子,人多势众,同声共气,好比剪径强人上了梁 山,战无不胜,攻无不取,道德规范在他们面前丢盔弃甲,血流漂杵。   悲哉! ◆             康德的天才观                ·自然·                  1   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对天才这个概念进行过一些分析和研究,很独特, 很有意思,我试着梳理了一下里边的大致逻辑,当心!别被康德吓着。 康德说牛顿是伟大的人物,牛顿那不朽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太伟大了, 太了不起了,但牛顿不是天才。 按照康德的逻辑,不仅牛顿不是天才,天下所有的科学家们也都不是天才。 康德认为只有那些伟大的画家、诗人、文学家、雕塑家和音乐家才是天才。 这个论断是他将人类的心灵能力划分为知性、判断力和理性三大块之后,逐 步推导出来的结果。 康德强调说,他将科学家的才能从天才一栏中剔除,并没有丝毫贬低科学家 的意思,他说这是为了把两种完全不同的才能区分开来。 他说牛顿发明的那些物理定理,都是有概念的知识,它们都是按照某一种规 律总结出来的有迹可循的思想形式,它们是具有普适性和必然性的,只要我们按 部就班,跟着牛顿的思路一步一步地往下走,我们就能学会他所创立的那些定理 和法则。 但艺术不一样,曹雪芹无法说清楚他头脑中的那些复杂情结和奇幻玄想,他 无法描述和指明自己是如何创作出《红楼梦》的,他也无法将纷乱如麻的创意思 绪书写成公式,他更无法将这些没有确定性规则的东西教授给我们(《判断力批 判》,邓晓芒译、杨祖陶校,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12月第2版,第152页, 此处康德举荷马为例)。                  2   康德说,在科学方面,最伟大的发明者与最辛劳的模仿者在本质上并不存在 差异,他们之间只存在理解程度上的差别。 我想康德的意思可以这样来理解:牛顿将各种物理量之间的变化关系整合成 为数学公式与中学生运用这些公式做练习题这两种思维活动,虽然看起来很不一 样(牛顿发明公式是为了描述宇宙,而中学生做习题是为了应付考试),但两者 所用到的知识在性质上却没有什么区别。 然而在康德看来,艺术家与科学家在各自领域所用到的思维活动,是存在着 天壤之别的。 康德说,在艺术方面有天才这种品质的人,也就是说那些伟大的艺术家,与 科学家的区别不是在某种知识程度上的差别,艺术家与科学家之间的区别是一种 种类上的区别。 科学家的才能是把知识往无限完善性的方向推进,同时他们又在这些知识领 域内教导别人。知识是不停生长着的一个系统,知识一直在进步,而且这个系统 会一直生长扩展下去,永远都不会有终结的时候。 而艺术领域在某种意义上并不存在进步这种说法。比方我们不能说罗丹的 《思想者》比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先进,同样我们也不能说齐白石和张大千的 水墨画比梵高和毕加索的油画高明,反之亦然,伟大的艺术作品是分不出高下的, 纯粹的艺术形式在本质上不存在孰高孰低这样的级别。                  3   康德说,天才是给艺术品提供规则和标准的人类,天才的禀赋是一种天生的、 与生俱来的内心素质,天才是大自然的宠儿,艺术家天生的创造性能力是属于大 自然的,大自然通过艺术家的天赋这个“中介”为艺术品提供规则和标准。 艺术家的才能是自然直接授予的,无法被训练出来,这种才能无法被转化成 有规则的知识,因而无法传递和传授给别人,因而这种才能也随着艺术家们一起 死去。死去的天才们所创造出的艺术规则和标准,会给未来的天才们树立榜样, 死去的天才们的作品会启发未来的天才们在自身源泉之中找到属于他们自己的原 则,从而找到适合自己的天才之道。 前辈天才们所创作出的杰作是后辈天才们权衡自己作品的标准,发育中的天 才们将自己的鉴赏力加以校正和磨砺,直至将自己的鉴赏水平修正到与前辈天才 们相一致,才能创作出让世人普遍欣赏和流传的经典之作。 天才被自然选中是幸运的偶然现象,而且没有谁能够清楚知晓自己是否具有 天才这种特质,检验自己是否是天才的唯一方法就是跟随天才的作品进行自我挖 掘,所以追究自己是否是天才的过程是一场巨大的冒险,风险极高,因为包括你 自己在内,天底下没有任何人能够预测到你能否成功。 天才与模仿是完全对立的,天才与模仿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能力,在康德看来 学习只是一种接受知识的能力,学习只是一种模仿的能力,学习能力不是康德所 认为的那种身为天才者才具备的巫术似的神秘才能。 天才是一种生产出没有任何确定性规则东西的才能,独创性是天才的第一特 性,天才的作品必须是典范,必须被世世代代的人当成榜样和示范来膜拜和模仿。 而伪装成天才的骗子是不会有这等影响力的,瞎折腾出来的东西是没有生命力的, 它不能长久俘获人们的心灵。                   4   康德说,大自然通过天才之手为艺术颁布规则,而不是为科学颁布规则,天 才通过自己的先行和作品为民众立法,艺术本身是没有法则的,天才的行为方式 和作品才是艺术的法则。天才是一种艺术的才能,天才不是科学的才能。 天才是一种没有任何科学方法能够教会的才能,天才无法通过勤学苦练磨出 来。 据康德分析,天才是想象力和知性这两种能力的一种天然幸运的比例和搭配。 天才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无法被训练出来,但鉴赏判断力却是可以被训练出 来的。 关于康德所论证的艺术家与科学家是两种人类,咋看上去好像挺有道理的, 但他说的“科学家不是天才”这个论断在《判断力批判》中却是站不住脚的,因 为他在分析天才之外的章节中提到过数学家的天赋,大致的意思是说我们可以学 会数学家发明出来的那些公理和定理,但我们却很难自己也发明出新的公理和定 理(见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杨祖陶校,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年12月第2版,第124页)。 既然发明新的科学概念跟创作艺术杰作一样困难,都会受到无数条件的限制 和变量的干扰,都具有偶然性,都需要特殊的头脑才能完成,那为什么只有艺术 家才是天才,而科学家不是天才呢? 康德在《实践理性批判》中也提到过天才素质的问题,他说仔细考察后我们 会发现,我们没法确定一个伟大的天才的天赋与勤奋之间的比例关系(见康德: 《实践理性批判》,邓晓芒译、杨祖陶校,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9月第2版, 第97页)。 正如方舟子博士最近在《智商高低并非都是天生的》一文中说到的:智力是 非常复杂的现象,没有什么简单的测试能够全面反映,也难以定量。 构成智力的条件和变量太多太复杂,很难用固定的数学模型去描述和测量。 有意思的是,康德在《实践理性批判》中分析指出:我们往往将形成伟大天 才的主要原因归功天才们的勤奋和修炼,而不是归因于他们的天赋条件,因此我 们会责备自己的懒惰和怠懈,因此我们会对天才怀有一种深厚的敬重之情,并以 天才为榜样来责成自己(见康德:《实践理性批判》,邓晓芒译、杨祖陶校,北 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9月第2版,第98页)。 更有意思的是康德说,平庸者对天才的敬重会因为他们发现了这个天才身上 有某种性格劣迹时而终止,而真正的学者对天才的敬重却不会被天才身上的瑕疵 所左右。 康德的意思是说:最大可能地用尽全力地去挖掘自身的才能是一种道德的行 为,也就是说表面上看起来我们崇拜的是天才们的才华,实质上我们崇尚的是天 才们所体现出来的道德法则。 【网萃】∽∽∽∽∽∽∽∽∽∽∽∽∽∽∽∽∽∽∽∽∽∽∽∽∽∽∽∽∽∽∽ ◆              怀念一个老师                ·黄庭凯·   我们班的四十九个人中至少有三个人还记得班主任说的那几句话,至死不忘。 这三个人就是我、林烘和张究。   赶集都没这么热闹,你们有什么资格在这吵吵吵?还有两个月就高考了,你 们的志愿除了回去跟牛屁股除了去广东打工还有什么选择?都到娶妻嫁人的年纪 了,就要当阿爸阿妈了,吵吵吵,我看你们的脸皮比墙角还厚,你们最好的成绩 给一中垫底人家都不要!   班主任血脉偾张、双目怒睁,他在讲台上口沫纷飞地咆哮完这几句话,过于 激动,激烈地咳嗽起来,好不容易停住后,也许是再无力咆哮或是觉得多说无益, 就黑着脸出去了。有一个男同学打了一个响指吹了一声唿哨,教室里瞬间又如赶 集般热闹起来。   只有班干们静坐,因为连老师都治理不了,班干们最大的能耐也只能是不 “赶集”。   我是班长,林烘是学习委员,张究是副班长。我们作为班干,和其他班干不 同,除了不吵闹之外,我们还把学习当做责任田来耕耘,像父辈一样努力精耕细 作,期盼有好的收成,所以成绩在班里都是最好的,但毕竟是普通高中,我们很 清楚二中和一中比起来不止是几条街的距离,我们不敢跟一中的学生比,我们的 理想很简单,只是想逃离农村,哪怕是上最差的大学甚至是中专我们也愿意。那 个年代考上大学、中专就意味着这辈子当干部吃公家饭,就可以逃离祖祖辈辈赖 以生存的土地。那些因为受了汗水的浸润而光滑发亮的扁担和锄头把让我们足够 体会到读书的不易和珍贵,一想到在农村农历三六九月的艰辛,我们都会不由自 主地恐惧不已。我们三个人无疑是班里的佼佼者,但即便这样,在班主任眼里, 我们却还是那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可是癞蛤蟆真的想吃天鹅肉,在努力锻炼能吃到天鹅肉的本领。经常是宿舍 熄灯了,我、林烘和张究还打手电筒看书。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张究说他晚上 经常做噩梦,梦见自己在考场上一道题都不会做,然后梦就醒了,整个人就一直 醒到天亮。对于我们来说,高考就是鲤鱼跳龙门,我和林烘也战战兢兢,既渴望 它到来又害怕它真的来临,能否跳跃成功,决定着我们成龙还是成虫。但是我们 不像张究做过如此残酷的梦,不过也能想象得到在那样的梦境里所受到的折磨不 亚于面临即将到来的死刑。张究整个人犹如一个病夫,走路一摇一晃的,似乎树 上掉下来的落叶也能把他砸倒。即便是大白天,他也经常打哈欠,总是一副睡眼 惺忪的样子。我和他同桌,不管是听课还是写作业,都时刻提防他,他张开嘴巴 准备打哈欠的时候我就赶紧把身子尽量往后仰,躲开熏过来的口臭。后来我曾经 想,要不是他的哈欠影响我学习,我的高考成绩也许会多得几分,也许就能上另 外一所更好的大学,就不会回小县城,就不会和以后的那些事纠缠不清。那些事 老是让我做一些关于一个人的梦,每次醒来后眼睫毛都是湿的。   全班的高考成绩我第一,林烘第二,张究第三。我考上财经学院,林烘考上 师范学院,张究落榜,连中专线都不上。   我和林烘去学校领取录取通知书,看见班主任站在校门口笑眯眯地等着我们。 我想对他说,一中也有不少人考不上哩,但话只是到嘴边,终究没有溜出口。出 了校门,我对林烘说了我的想法。林烘笑着说,我刚才也想这样说。   四年后,我和林烘大学毕业了,被分配回县里工作,我到财政局当干部,他 到二中当老师,和当年的班主任成了同事。张究也毕业了,回到村里的小学当代 课老师。他复读了一年,高考还是落榜,就自费去读一所师专。   我和林烘经常在一起喝两杯,不过就算是他先提议喝两杯,一般也都是我请 他。我愤愤不平地说,那时候你吃我的,现在还吃我的。高中的时候,有一段时 间他没钱吃饭,每餐我和张究都匀出自己的饭菜给他。   林烘笑嘻嘻地说,谁叫你比我有钱?我钱不够用啊,这个月又拿了多少多少 给学生买饭菜票了。学生打我的土豪,我只有分你的田地。不用他解释,我也知 道他是不想让学生重复自己当年的生活。   工作三年后的一个周末,林烘拎着酒和菜进了我的宿舍,我愣愣地看着他在 灶台前忙碌。他谈恋爱了?加工资了?   上桌喝了第一杯酒,林烘咂了咂嘴,然后恶狠狠地说,妈的,当初我就发誓 过,老子偏不信,老子偏不信。   我赶紧把酒杯放了,有点紧张地盯着他,双手准备应对即将要发生的什么危 险的事情。我第一次见他这样咬牙切齿说话。   他喝了第二杯酒,把酒杯重重地放到桌上,朗声说,这次段考,我带的课平 均分比一中高三分。我看见他的眼里泛着泪花。   我也激动得几乎掉泪,耳边似乎响起了当年班主任骂我们的话,随即端杯一 干而尽。   他喝下第三杯酒,哇的一声,开始嚎啕大哭。   我静静地看着他无拘无束地哭,边哭边喝酒,大约一个小时后,一斤酒被他 喝完了,他也哭停了。   我说,要是现在张究也在这喝酒多好。   林烘用手背抹了一把泪,沉默了会儿,说,我也想过叫他来,可是他会来吗? 以前你不是也叫过他,他来吗?   我说,是,这人真奇怪。   林烘说,一点不奇怪。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女朋友?   我说,首先是贤惠,再加上漂亮更好……咦,说张究,你扯这些干什么?   就是说张究。他说,又贤惠又漂亮的村姑你要吗?   我说你废话。他说,那么富豪或者高官的千金你要吗?   我说不行,我就一个穷N代,天天面对白富美,会压抑到死。他说那就对了, 你要的是门当户对。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很恼火,大声说,怎么能这样比呢?张究和我们是朋友 关系,是兄弟,不存在什么门当户对。他平静地说,这是你的看法,他不一定这 样认为。面对白富美,你就是张究。   好像林烘说的有道理,我无语了。当晚,我梦见了张究,只是一个影子,很 模糊。我向他走去,却总是近不了他。我站住,他似乎想向我靠近,却又像在犹 豫不决。   教育局想把林烘调去一中,连分管教育的副县长都出面动员,林烘死活都不 愿意。二中的 许多 老师可是想破脑袋要钻进一中,他们认为自己怀才不遇,没 有遇到好的学生,当然也包括我们的那个班主任。   工作五年后,林烘当上了二中的校长。我说原来你有官瘾,留在二中是为了 当校长。他说我比人家做得好,为什么要假惺惺谦虚推让?为什么要埋没自己? 哎,好像你说错了,校长好像不算是官吧?县教育局是科级单位,二中受它领导, 我这个校长是不是才算股级?不算是领导吧?   我知道,在公务员序列里,股级不算是领导,最低级别的领导是副科级。我 就是一个股长,从来不敢把自己当领导。但是我这个股级和他那个股级相差也太 大了,我只管三个人,而他手下的教职工却将近两百号人。   我说你这个股级牛啊,我们的局长手下才几十个人。   林烘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如果按管的人数来论官的大小,那村长管几千 人,该是多大的官?   我笑笑,不和他争论,心里说,二中有希望了。   林烘说的“不要埋没自己”的观点让我深有感触。当初老股长退休以后,局 领导征求新股长人选的意见,先是到我们股里征求,然后在全局征求,得到最多 的建议是:领导定。我知道其实有一些人是希望自己来当这个股长的,却不敢表 达心声。我把自己和他们比较,认为自己更适合,但也不敢毛遂自荐。在这样的 环境里标新立异,无异于木秀于林、鹤立鸡群,下场会很惨的。分管人事的副局 长叫我去他的办公室,让我谈谈对人选的看法。我不按他的要求说,反而从如何 开展工作方面提了不少建议,最后说,我相信,如果这样开展工作,我们股的工 作会迈上一个新台阶。   你……呵呵。副局长笑了,然后挥手让我走了。   三天后,我被任命为股长,让那些人大跌眼镜。背后的那些非议,更加坚定 了我的一个决心:脚步不能就此停住。   林烘当上校长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打我的办公室座机,要我下班后去星 湖 路上的 君享酒家8号厢。我心里说,开始腐败了。   星湖路旁边的城东新区正在热火朝天搞建设,漫天的灰尘像是北方的雾霾, 搞得路过星湖路的行人都戴着口罩。我不明白林烘为什么选这个地方来腐败。我 推开8号厢的门进去,看见两个人坐在里面,其中的一个和我同时叫了起来。   张究!   赵泛!   对,这两人是林烘和张究。张究站起来对我上下仔细打量,然后转头用狐疑 的目光盯着林烘。林烘赶紧说,真的是赵泛有急事找你啊,赵泛,你自己说。他 批评我说,有什么事说清楚啊,你是怎么搞的,手机关机,害得人家张究请了一 个下午的假跑来,还以为你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今天上午我去二中给侄子送生活费,顺便去林烘的办公室坐了会儿,把手机 落在那了,这家伙马上拿它来做骗局的道具。   面对张究充满疑惑和关心的目光,不容我揭穿林烘的阴招,我拉张究坐下, 搂着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说,我就是想你了,你一年到头都不来县城一回,我们星 期六星期天去你那你又忙着种树砍甘蔗什么的,叫你来就是想和你喝点小酒。   张究终于知道这是一个骗局,并且以为我就是这个骗局的设计者,不过他也 感到骗局充满情谊,神情放松了。   服务员陆陆续续上菜,我们开始吃饭。张究说,菜太多了,我们就三个人。 林烘说不算多,按理说我们两个月聚一次可以吧?退一步说半年聚一次可以吧? 可实际上平均一年一次都没有。所以今晚我们要把以前不相聚而节约下来的菜啊 酒啊一次性灭掉!   我恶狠狠地说,对,今晚打土豪,搞到山崩肚裂!   我们每个人都吃了一碗饭后,开始碰杯。张究一干而尽,咂着嘴巴品味一番, 说比“农家乐”好喝。“农家乐”是村里人自己酿的散装米酒。   我喝了一口,拿起酒瓶端详一番,皱着眉头批评林烘说,校长啊,你平时不 是喝茅台啊五粮液啊什么的吗?张究来了,反而上这种两百来块的酒?   林烘委屈地说,我腐败不起,要不是张究来,打娘肚子出来我就没喝过这么 好的酒。不像你财神爷,天天山吃海喝,美酒加咖啡。吃完这餐我就去分某个人 的田地。他笑得很阴险。   张究对林烘惊讶地说,你当上校长了?   我抢过林烘回答,对,上个星期刚任命,二中的校长,我们母校的校长。他 牛逼啵,拒绝去一中。你还记得当年我们的班主任怎么说我们吗?   张究沉默。我帮他回忆,当年班主任说我们想去给一中垫底人家都不要!嘿 嘿,现在他成了给人家垫底人家都不要的学生的手下,还有十来个从一中 毕业 的 老师也是林烘的手下。我说他作为老师,怎么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 怎么不懂得海水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的道理呢?   林烘自个儿干了一杯酒,神情激昂地说,我自是年少,韶华倾负!自从当了 二中老师的第一天起,我就下定决心要彻底洗刷二中的耻辱,兄弟们,请你们拭 目以待!   后来林烘仔细回忆后,说,那时张究脸色变得很难看,可是当时我们在酒精 的浸润下都没有发觉,只顾对张究频频劝酒。时而我对张究说,兄弟我们干一杯。 时而林烘也端杯这样对他说,或者我们两个同时端杯对他说,我们三个干一杯。   林烘说,知道我为什么要定这个地方吗?他站起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指着 外面说,对面就是鸿音KTV,全县最好,等会儿我们就去那鬼哭狼嚎。   KTV巨幅招牌上的霓虹灯眨眼似地闪烁,灯光透过玻璃窗映射进来,赤橙黄 绿青蓝紫交替变换着在我们的脸上、身上兴奋地摇曳,使人的心情莫名亢奋起来。   我大声说,那是必须的,兄弟难得来一回。   张究醉眼迷离,看看我,又看看林烘,然后低下头,说我不去,不去。   我笑着说,你就别假惺惺的了,这可是全县最好的KTV,今天是校长的开张 酒,下次可能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   张究摇摇晃晃站起来,说我不去,我要回乡下,马上就回。   林烘嚷道,我已经在那边订厢了。我把张究摁下,说你是什么意思嘛?林烘 刚当了校长,要庆祝庆祝的,我们要开心喝尽情唱,结束后我安排你去住全县最 好的宾馆。   张究摇头,说我不去,你们骗我来不就是为了炫耀你们的成就么?现在达到 目的了吧?我就一条虫……他的话轻声细语,却让我和林烘感到犹如晴天霹雳, 炸得我们呆若木鸡,面面相觑。   那是你们的生活,我知道自己没命去享受,我只是个代课老师,我告诉你们 今晚的一瓶酒抵得上我一个月的工资,你们满足了吧?你们节假日可以去旅游, 我却还要上山下地,戴着一副近视眼镜挽着裤脚跟在牛屁股后面是不是很滑稽? 我自费去读师专借的钱还没有还清……我要回去,回到我的泥瓦房,马上就回……   张究推开我的手,站起来,踉跄着扑向门口。我和林烘噤若寒蝉,想扶他却 又不敢伸手。他拉开门,整个人却软软地倒了。   抬他去我那。林烘看着死尸般的张究,声音苦涩。我说,去我那,你刚当一 校之长不好请假,我明天请假陪他。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不见了张究,天知道他是不是半夜醒来就走的。我打他 的手机,他说我准备到村里了。我哦了一声,不知道再说什么。他挂了。   我和林烘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们只想尽情挥洒兄弟情谊,却没有考虑到 兄弟的感受。其实,当年的情谊,会像我们一厢情愿不会物是人非吗?   后来,我和林烘尽量避免说起张究,即便偶尔无意中说起,总是感到心口发 痛。林烘当上教育局局长后,半年内,走遍了全县所有的村小,除了张究所在的 那所学校,他让一个副局长去那个地方。   林烘知道,二中的学生的综合素质无论如何都是比不上一中的。他说服了几 个副校长并经过教育局同意,走“特色立校”的道路。中考成绩好的学生都进了 一中,二中只能捡残羹冷炙,但不少文化成绩不好的学生兴趣爱好广泛,比如体 育、唱歌、绘画。林烘从高校请来专家调研论证,专家们都惊喜地说,可教也! 于是,林烘就把这些学生从高二起按照他们的特长分班,高价从高校请来老师授 课。至于经费,他通过录取“高价生”来解决,一些中考分数不达到二中录取线 的学生交了高价学费后就能进来就读,这些学生进来的目的就是混一张高中毕业 证。部分家长默认这种教学方式,本来自己的孩子成绩就不好,用这种破釜沉舟 的方式或许会迎来一线生机;部分家长不闻不问,对自己的孩子破罐破摔;部分 家长激烈反对,人家县一中都老老实实地按部就班,你二中却想出什么风头,别 拿我的孩子来牺牲!林烘没有霸王硬上弓,他开了家长、学生大会,由家长、学 生当场签字选择班级。结果证明林烘的改革方向是正确无疑的,两年后二中有八 十一个学生考上了本科,其中就有五十六个特长生考上艺术院校。这是二中立校 以来破天荒的成绩,连省城党报都派记者来采访林烘。“特色立校”顿时成了二 中的品牌,得到领导的肯定和社会的认可。   林烘又拎着酒菜来找我喝酒。   我说,你学得老孔的真传啊。他莫名其妙。我说,因材施教啊。这小子竟然 宠辱不惊,淡淡地说,多用点心罢了。   两杯下肚后,林烘就不淡定了,以惊天动地的口吻对我说了一件差点让他声 名扫地的事。   林烘回他的大学母校与专家洽谈,因为他的母校在那个号称山水甲天下的城 市,他就带上女朋友,想把事情办完后尽情游山玩水。那天晚上,他安排专家吃 饭,最后结账让他大吃一惊,这么贵啊。为了节约房费,那晚他和女朋友只开了 一间房。第二天退房,前台说,您要赔偿50块钱。林烘说什么意思?就连房间里 的蚊子我都没拍过。前台瞟了他一眼说,您懂的,床单脏了,枕巾也脏了,要收 洗涤费。林烘顿时脑子乱糟糟的,他不知道床上的东西是不是本来就是脏的,还 是因为自己酒喝多了回宾馆没洗澡就直接滚床才脏的。前台见他犹豫,问先生您 是不是要再去看看眼见为实?女朋友已经红着脸躲到一边了,他赶紧掏出钱…… 那时候还不兴带银行卡。   林烘心有余悸地说,要是再多收一块钱我就惨了,剩下的钱刚好够我们坐车 回来。因为玩不成,她差不多两个月不理我,说我的唯一目的就是骗她去那里开 房。   我忍住笑,说这件事啊完全可以写进二中的校史,足以证明你为了二中多么 的呕心沥血。   林烘认真地说,你不在那个位子不懂,我对我们的母校是真情的。   我严肃地说,我懂。   我脑海里又浮现班主任的身影,问林烘,他现在怎么样了?   林烘知道我说的“他”指的是谁,说,他去不了一中,也适应不了我的改革, 就主动要求去管后勤。我买菜去他家吃饭,不叫你,知道你还对他耿耿于怀。那 天师母刚好不在家,他说自己很惭愧,对不起学生们,主要是因为自己不能很好 处理家务事而影响到了教学,老婆在银行上班,老是奚落他工资低,儿子不听话, 跟社会上的混混一起喊打喊杀。在学校见了学生就想到儿子,在家见了儿子就想 到学生……   林烘当校长五年后就被免职了,绕过副局长的职位,直接当上教育局局长。   我说,喝两杯?   他沉默着似乎在想什么。良久,他说,其实我并不想当局长,一个好的局长 容易找,一个好的校长很难找。   我也已经是财政局的局长,笑嘻嘻地说,是啊,其实我并不想当局长,一个 好的局长容易找,一个好的股长很难找。   林烘不理会我戏谑,说,看着自己的学生一个一个飞出去,那种成就感比当 什么官都大。然后他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好像是自言自语,说代课老师有转 正的机会,每年都考试,张究为什么老是考不上呢,难道比高考还难?   我说,你能不能打个请示?请县政府提 高代课 老师的待遇,哪怕一个月多 五十、一百也行,我这边也好做预算。   林烘笑了。我提醒说你别对张究说是我们预谋的。他说你见不了他,难道我 见得了?再说,想起 那晚在 君享酒家的事,我连电话都不敢给他打。我们这样 做也不全是为了他,这个社会对代课老师太不公平,他们不是教学不好,是命不 好。   第二年八月份的一天中午,我下班回家的路上,看见路边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稍微刹车,再看一眼,没错,是张究。我犹豫了一下,开车走了,心底腾起一 股凄凉。他来县城竟然不说一声,足见他对我和林烘的愤懑该有多深多厚。   我打电话告诉了林烘。林烘说我知道,全县代课老师今天转正考试,你别打 扰他。   张究,你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两个月后,林烘打电话问我,喝两杯?   我说,又有好事?   当然,张究过了。   哦,呵呵,哈哈!虽然我知道张究能转正是意料中的事,林烘在那,他没有 理由不过,但是我还是抑制不了激动,竟然把眼泪笑出来了。   林烘说得轻描淡写,其实他本身就可以,他的分数本来就比人家的高,我只 不过是让事情变得公平公正一点。   喝吧,是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都行。嗯……要不,我们先别喝,等张究主动上来找我们才一起不醉不休?   哈,行!   我们最终没有等到张究到县城来找我们喝酒。十天后,我们去了他的那个小 山村。   张究已经躺在村边的一个山脚下,那里是遍布的坟头,他就躺在那堆新垒起 的土堆下面。   三天前,张究在村里摆了十多桌酒席庆祝自己甩掉代课老师的帽子,还请来 了舞狮队。村民们说,张究逐一敬完每个人之后,就软软地倒下了,然后他们就 把他抬进屋。妻子受不了他酒后如雷的鼾声,到另一间屋睡。到第二天早上,就 在那间不知道哪个年代建造的泥瓦房里,张究的身体已经变得僵硬冰冷。他对我 们说过,迟早要把泥瓦房变成水泥钢筋的楼房。   张究的妻子见了我们,目光呆滞,声音沙哑,不断地重复一句话,当什么 公办 老师啊?当什么 公办 老师啊?……   当年是林烘动员张究自费去读师专的。林烘在师范学院读书的时候听说代课 老师每年都有考试转正的机会,就写信对张究说,现在的代课老师素质普遍不高, 大学学历的基本没有,大多是高中,有的甚至是初中,你读师专回去还怕没机会?   一开始我就错了……我本来还想把他调到县城。林烘看着我,目光满是困惑, 语气颤抖。真的是我错了,如果我不当局长,他虽然还是代课老师,但至少还是 活生生的。   其实,在转正之前,张究是有机会不当代课老师的。他的妻子的大哥是乡长, 两年前对他说,你先到乡政府来做合同工吧,有机会把你弄进事业编。可是张究 无动于衷,他的妻子哭嘤嘤地骂他是花岗岩脑壳。张究慢悠悠地说,我就不相信 我这辈子当不了 公办 老师。他还说了一句让乡长摇头不已的文绉绉的话。他说, 公平正义不会缺席,早来晚来都会来。   我和林烘知道这回事后,感慨不已。张究虽然是代课老师,可是他已经痴迷 于讲台,这辈子生死都属于讲台了。   我躲开林烘的目光,在他的目光中我读到的更多是恐惧。我想说,你没有错, 张究也没有错,谁都没有错。但是我不敢说,因为我解释不了张究为什么会有这 样错的结局。   新的学期开学后,林烘辞去了教育局局长的职务,要求回二中。   县领导不高兴地说,人家当校长好好的,你回去他就得走。   我就当一个老师。            ※※※※※※※※※※※※※※※※※※※※※※※※※※※※※※※※※※※ 本期编辑:克己明德 本期校对:太蔟 审 稿:方舟子、古平、克己明德、太蔟、肖毛、应帆、紫弦、自如、笨狸、程鹗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newxys.com     http://xys10.dxiong.com 订阅《新语丝》月刊,请寄信到xys_gb-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寄信到xy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信到xys_friend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