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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振墉:抗战亲历杂记 §                   § 【网萃】 §                   § 杨犁民:像村庄一样美 § 毕 亮:神探 §                   § 【网讯】∽∽∽∽∽∽∽∽∽∽∽∽∽∽∽∽∽∽∽∽∽∽∽∽∽∽∽∽∽∽∽ ◆ 新语丝镜像点xys6.dxiong.com已被国内屏蔽,国内网友请改用新镜像点: xys7.dxiong.com ◆ 方舟子新书《我的两个世界》已由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出版,该书是方舟子文 史随笔集,在《江山无限——方舟子历史随笔》基础上增加了约一半篇幅。 ◆ 因抗议新浪微博管理层不公,方舟子已离开新浪微博,改到搜狐微博: fangzhouzi.t.sohu.com ◆ 以下摘自《北京日报》2012年9月14日报道《本市1856名公职人员开通实名 认证微博》,记者王维维。   在庞大的微博群体中,有许多是实名认证的公职人员。公职人员同普通网民 相比,其角色定位是什么,其发言该把握怎样的尺度呢?昨天,在由新浪微博主 办的“微政道——公职人员微博角色定位探讨”沙龙中,有与会嘉宾提出,公职 人员要敢于实名,在微博中传递正能量;同时,公职人员微博发言还要把握好度, 不能忘了自己的公职身份。   昨天,与会者有来自团中央、外交部、商务部、北京市公安局等部门的公职 人员,以及业界微博研究专家。与会者共同的特点是都开设了实名认证的微博。 据统计,截至今年上半年,经过认证的全国公职人员微博账户数量是19155个, 集中分布于公安、司法、团委、交通、旅游等领域。   其中,北京约有1856名公职人员开通实名认证微博,主要集中来自司法系统 213人、公安系统83人、团委系统95人。“公众对公职人员有更高的期许,公职 人员通过微博发表的言论,很难不与他们的身份相联系,不过现在不少公职人员 没有开实名认证微博。”团中央宣传部文体处副处长吴德祖说。   两个月前,吴德祖选择了实名认证。专职于青年工作的他,认为微博是一个 了解青年人以及与他们更好沟通的平台。“其实公职人员也和普通人一样可以又 年轻又时尚,一样可以有家、有生活、有爱、有恨。”吴德祖说,他希望能借助 微博,向公众展示公职人员的真实形象,并通过理性的思考对网络舆论进行正面 的引导。   与吴德祖相比,粉丝数量达到157万的女网警高媛更早选择了实名,她还凭 借在微博上的影响力,获选首届“我最喜爱的首都人民警察”。微博上,高媛叫 做“传说中的女网警”,认证信息是“北京市公安局网警高媛”。她在微博里一 会儿聊家长里短,一会儿告诉网友保证网络安全的小窍门,甚至在网友的配合下, 制作“女网警话安全”系列漫画,颇受网友追捧。   “可能有些人对警察工作不理解,不配合民警工作。”高媛说,自己相信绝 大多数网民对公职人员的言语和行为是有分辨的,如果能够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将工作的需要和问题的状况做好解释,很多网民最终都会理解。在她看来,公职 人员微博很重要的一项功能是要传播网络正能量。   对于高媛的看法,与会者纷纷表示认同。人民网舆情监测室微博运营总监谷 文杰补充道,应鼓励公职人员以个人身份开通微博,这与其公职身份并不矛盾, 当事人要做好微博定位和职能界定,把握好言论的正确舆论引导,微博发言不能 忘了自己的公职身份。   焦点   公职人员的微博“尺度”   公职人员不同于普通网民,其开微博、发言该把握怎样的尺度呢?昨天记者 采访了人民网舆情监测室微博运营总监谷文杰和北京隆安律师事务所执业律师尹 富强。   疑问一:在微博上注明“本微博言论与供职单位无关”,是否可与公职身份 撇清关系?   谷文杰:微博上注明“本微博言论与供职单位无关”,原则上来说很难撇清 与单位的关系,因为很多公众关注个人,更多是基于其背后的供职单位,除非像 方舟子那样,靠个人吸引关注。因此,一旦因言论造成纠纷,与单位无关的声明 不能成为免责的借口。   尹富强:这要看当事人所发布的内容是否具有职务上的特点,如果言论与本 职工作息息相关的话,一旦出现问题,肯定是与职务脱不了关系的。   疑问二:通过公职身份获得的信息能否在微博发布?   谷文杰:一个完整的材料,你想把其中的一部分披露出来,可能这其中有内 容是涉密的,或者供职单位要求不允许对外发表的,在发微博之前不要自作主张, 不要没有经过单位内部的审核就发出来。   尹富强:作为公职人员有各种不同的职务,所发表的内容也千差万别。但共 同的是,当事人所发表的言论不应侵犯他人、国家以及供职单位利益。   疑问三:公职人员在微博上过“萌”的言论是否合适?   谷文杰:这是可以的,我们提倡微博一定要人性化和人格化。如果你冷冰冰 的,会影响微博内容的传播力。可以发笑话,也可以发幽默的东西,这样会显得 更亲近,更贴切,能够在网民中得到更好的传播,同时也有助于其他官方信息的 传播。   疑问四:如果公职人员的微博导致法律纠纷,供职单位是否可能因此担责?   谷文杰:一个人犯了法,是否会连累到他的单位?在微博上也是同一个道理, 这种情况要按照法律规定来做。如果法律调查最终确认单位和个人之间存在连带 责任,那么单位需要承担责任。可是如果完全是个人行为,那跟单位是可以撇清 关系的。   尹富强:这主要看当事人的言论行为是个人行为还是职务行为。如果从各方 面评判,被认定是职务行为,则其供职单位也要承担相应责任。 ◆ 以下摘自《现代快报》2012年9月4日报道《微博三周年之怪现状》,记者萝 贝贝。   尽管新浪微博不是国内最早的微博产品,但是,直到2009年8月新浪微博出 现,微博客这个产品才真正走进了中国网民的生活,和人们的吃喝玩乐,公交地 铁,插科打诨,激浊扬清……所有的一切都联系在了一起。   三年了,人们用微博直播热门新闻、秀恩爱、找对象、找手机、找孩子…… 当然,微博改变生活,种种怪象也随之产生。只是,到底是微博让世界更奇怪, 还是世界太奇怪,所以微博才那么怪?   关键词1:僵尸粉   但凡在微博玩过的人,都知道“僵尸粉”需求旺盛。   同事小王,刚上微博,一夜之间猛增2000粉,喜不自禁,同事亦侧目,定睛 一看,粉丝id都是编号,无头像无真相,隔日小王账户已被注销,掩面曰:“买 了僵尸粉,被查封了。”   微博时代,粉丝数成了巨大的价值。普通人粉丝多了,就能出书开讲座待遇 似明星,转发广告还能赚钱;明星的粉丝多了,除了混演艺界,还能让自己有专 家学者风范。所以,不管是谁,粉丝数都是一个巨大的诱惑。由此,各种加粉业 务纷纷诞生,给你制造各种人造的粉丝,俗称“僵尸粉”。   一开始,借助“微博粉丝机”软件刷出,无头像、无粉丝、无微博,被微博 官方发现后将会被清除并有被封号的风险。后来则有更高级的高质量假粉丝,也 被称为“活粉”,人工建立多个账号去关注客户,人工更新,不会掉粉,不太容 易被封号,很多卖粉丝的人更声称自己是粉丝多、更新快、回复真实。但凡在微 博玩过的人,都知道经常有号称几块钱加粉的人自己找上门来关注你,举报也举 报不完,足见这项产业之大,需求之旺。   僵尸粉不是中国特色产品,国外也有僵尸粉。一家名为“人物地位”的公司 开发出一项分析粉丝是否是真正活跃的“好”用户的功能,该公司对一些政客和 明星的10万位新近粉丝进行分析,结果发现,Lady Gaga推特上只有29%的粉丝是 真正活跃的“好”粉丝,奥巴马和鲁尼的“好”粉丝比例为30%,卡梅伦为37%。 换言之,这些名人推特上的粉丝大部分是“僵尸粉”。   关键词2:脑残粉   明星们随便一句话,就能上热门话题,简直没有道理可讲。   你费尽心机想了一个好段子,转发永远比不上杨幂一句早安。明星们随便一 句话,就能被粉丝排上热门话题,简直没有道理可讲,后来他们发明了一个词— —脑残粉,痴迷起来就跟脑残似的。   明星有脑残粉还情有可原,有了微博,人人都有当明星的机会,就都有了各 自的脑残粉。每当微博大户们掐起架来,就是双方脑残粉群殴的时候。方舟子打 假指向谁,方粉就开始勤勤恳恳地搜集证据辅佐打架。韩寒说一句“喂”,都有 粉丝争先恐后地转发。不加V卖书刷屏,粉丝争相持书自拍亮相。老罗说他要改 方舟子风格头像了,粉丝们就纷纷跟进换头像。   脑残两个字,听着像骂人,但是在粉丝们看来简直是赞扬,人人都高高兴兴 地加入脑残大军——我是某某的脑残粉!   关键词3:吃饭拍照   微博把吃饭风气整个带坏了,饭局必拍照发微博到底为啥。   吃饭最重要的是什么?不是吃好喝好,是拍好。微博把吃饭风气整个带坏了, 面对一盘刚刚端上来的菜肴,大部分微博控的第一反应是,掏出手机,拍照—— 对了,记得加上lomo风格的滤镜哦。   拍照的,在我们理解,总有几分炫耀之意:炫耀吃饭地点,我在希尔顿;炫 耀吃饭对象,我在和姚晨吃饭;炫耀吃饭意义,结婚七周年啦;炫耀自己手艺, 猪肉韭菜饺子全手工制作;炫耀吃饭内容,哎,又浪费一瓶拉菲。   但是后来死宅男吃个泡面都要拍照发微博,还加了炫彩lomo滤镜,我就不能 理解了,这是为什么啊?难道是为了无病呻吟自己的寂寞无聊空虚冷,暗示求妹 子的意思?   关键词4:谣言   伪造名人名言、历史段子、实用知识,是最隐蔽的谣言。   有了微博,你可以第一时间知道哪里地震了哪里飞机失事了,但是谣言也跟 着快速扩散。谣言分三种。一种是无中生有的假消息,例如“北京一名孩子丢失 后眼角膜被摘”,“俞灏明于2月20日13时因伤口感染致昏迷再次被送进急救室, 直至现在几个小时过去了,急救室里还没有任何音讯”。一种是移花接木的新闻, 例如把“我国驻伊拉克大使馆复馆小组负责人孙必干在安全人员陪同下,考察临 时馆舍”的照片换个图说,变成耸人听闻的“江西赣县某乡党委书记出巡场景”。 第三种最隐蔽,伪造名人名言、伪造历史段子、伪造各种实用知识,上来就是个 专业长微博“乔布斯怎么做ppt展示”——乔布斯当然用keynote了,难道会用微 软的ppt吗?   谣言多,就有专业的辟谣账号,奈何辟谣总是跑不过谣言。始发谣言的是因 为想耸人听闻提高自己的关注,诸多营销账号则经常借“乔布斯怎么做ppt展示” 这样不痛不痒不容易被辟谣的来提高转发和增粉;看见谣言的人则因为各种吸引 眼球的因素而被卷入谣言传播过程。   记住常识,学会自己判断,努力转发辟谣。一则消灭谣言,二则少给投机的 营销账号机会。   关键词5:微博约架   多少微博风云人物,都会选择在“朝阳公园南门”约架。   混微博的你,就算没去过北京,也必须知道朝阳公园南门。多少微博风云人 物,一旦嘴仗升级想要约架解决问题了,都会选择“朝阳公园南门”。   今年6月30日,360公司董事长周鸿祎发帖,约小米科技董事长雷军在朝阳公 园“谈一谈”。随后各种类似约架不断:7月7日,一山东籍在京网友因对报道不 满,试图与某记者在朝阳公园南门约架,但未得到回应;7月14日,一高姓导演 与某酒店销售总监在公园南门约架,但当事人因去了不同的公园没能碰头,现场 出现卖啤酒的横幅;7月15日某网络推手与一模特在南门约架,模特未出现,两 人继续在网上对骂。最知名的当然是吴法天被打:7月6日,中国政法大学副教授 吴法天和川籍女记者周燕在朝阳公园约见,并发生肢体冲突。   连续不断的微博约架让朝阳公园变成了“约架胜地”,“朝阳公园南门”已 经可以直接作动词使用:“那么我们朝阳公园南门吧。”但是园方却不胜其扰, 用时髦的话说,这叫“躺着也中枪”。朝阳公园方面对媒体称,网友们频繁发布 的“约架信息”给园方带来了苦恼和压力,只有密切关注网上消息,发现情况提 前增加安保人数、加强巡视次数、在总值班室实时监控南门动态。但面对海量真 真假假的约架信息,他们 “压力很大”。   老话说,君子动口不动手,网络争论再有混乱,也是文人之争,还是个文化 界的事儿,到了动手的地步就真正斯文扫地了。   关键词6:早安晚安   每天早上打开微博,收获了扑面而来的心灵鸡汤太多太浓。   当《新周刊》发明在微博上早安晚安出名人名言的时候,大多数人感觉还不 错。后来所有的机构微博都跟进了早安晚安这一招。每天早上你打开微博,收获 了扑面而来的心灵鸡汤,太多太浓,都尝出太太乐的味儿了。每天晚上你刷刷屏 准备睡觉,又收获了泛滥成灾的good night kiss,恍惚中有妻妾成群的错觉。 悲哀的是啊,你这样一个单身死宅男,给你端鸡汤道晚安的不是企业就是营销账 号。   第一个称赞女人是花的是天才,后面的都是庸才。早安晚安虽然温馨,但是 不真诚的应付问候也给用户带来不少骚扰。尤其是带蓝V的那些,一般人都选择 自己熟悉的希望了解的机构关注,成天忙着早晚的小情小调,干扰了用户的时间 线,还降低了自己官V的品牌价值。有些媒体微博现在的做法就很干净利落, “早安”俩字后面跟着今早最新的一条消息,就像你开电视看到早间新闻,问候 只是为了更好地工作。   关键词7:炒作   微博炒作无底线,所有热门微博类型都可以用来炒作。   微博将炒作推向了另一个境界,所有热门微博类型都可以用来炒作:自称来 自某地质的大学女生控诉自己导师在野外考察时试图性侵自己,一时间舆论沸腾, 要求人肉,结果证实是微博中出现名字的那个景区的炒作;有父母说南京女童丢 失,身着某某童装,全国转发了半天,发现是童装的炒作;还有各种帮帮农民的 微博,蔬菜瓜果各种滞销,你买一份就减轻他的负担,真有困难的农民当然有, 但是也有市民买了之后发现比楼下菜市场的还贵。   面对炒作,表现最好的是南京市民。有人在微博上称:“今年江心洲葡萄节 已经过半,却出现滞销的尴尬,一果农在网上焦急发帖称:‘游客大幅减少,还 有3千多斤成熟的葡萄挂在藤上,急盼大家购买。’葡萄美味,买了不亏;花点 小钱,奉献爱心。”看着是公益,下面的评论却犀利得很,个个都说这是“自毁 招牌”:“你卖个天价!你怎么不说!你要是5到8块看有没有人买!还花点小钱! 都十几块一斤!买一点就好几十上百的!这个是小钱吗?”“为什么卖不掉?自 己知道,谁也不是冤大头,宰一次还想下一次,名声在外面就臭了。”各种吐槽 让围观的吓了一跳,有人说:“南京的兄弟姐妹们确实精明啊,上海周边果农搞 了个微博营销,上当的满坑满谷。”   关键词8:长微博   长微博工具如雨后春笋,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去看博客呢?   都说微博是碎片化阅读,但是有时候总有长篇大论的需要——例如方韩大战 的时候。有人想出了把文字都截图发出来的方法,随后各种长微博工具诞生。   微博说着140个字简洁表达,长微博工具却欣欣向荣。方韩大战期间,几乎 每个要说话的人都必备长微博工具——按照谁获利谁有动机的阴谋学规律,方韩 大战是长微博工具幕后策划的吧?但是当用手机的人费劲巴拉地等着硕大的图片 加载的时候,一丝疑惑忽然涌上心头,我为什么不去看他们的博客呢?   关键词9:最右   最右的艺术,是吐槽的艺术,是全民智慧的体现。   最右,就是一条微博有很多人转发的时候,最右边那一条转发评论。网友在 看见精彩转发评论的时候,也要转发推荐之,通常都是在最右边的位置,这就是 “最右”。   有人说,“那英基本上喜欢的都是男选手”,最右君说,“杨坤也是”;潘 石屹说自己买了双鞋,左脚7号右脚8号,最右君说,“别怪售货员,一只卖的是 建筑面积,一只卖的是实测面积”;有人说身边朋友晕倒了,最右君说,“快放 爱的供养”。最右的艺术,在于吐槽的艺术。最右君不是一个人,最右君是全民 的智慧。看,你的最右,不,是你的最右。 ◆ 以下摘自新华社9月3日专电《记者亲历“最强太极推手”》,记者朱峰、范 世辉。   连日来,一段“经梧太极第一代传人闫芳老师收徒仪式上推手”的视频在网 上热播,视频中一位太极拳女老师与多位徒弟进行太极推手,有的徒弟还没有接 触到女老师就被对方的掌风击倒在地……新华社“中国网事”记者为调查亲历 “史上最强太极推手”掌风,却吃惊地发现,大师轻拍记者,跌倒的竟是徒弟。   太极推手弹飞众人 武侠剧镜头真实上演   在很多武侠影视剧中,经常出现这样的镜头,武林高手暗运内功打出一掌, 只见对面的敌人就飞出数米远身受重伤,有的高手发功后将周围数人全部弹飞。 而这些被神化的武功近日在现实中“上演”,一段网络上流传的太极推手视频令 网友直呼“太神奇”“太雷人”!   在这段约8分半钟的视频中,主角是一位穿中式白衣的中年女性,她在与她 的徒弟过招,以推手为主。一位穿白衬衫的男徒弟将手搭在师傅肩上,师傅稍一 用力,男徒弟就被像电击一样倒在地上。一位穿格子衫的男徒弟在与师傅推手几 个回合后,自己转了几个圈后又翻了个跟头跌倒在地。视频中最为神奇的是一位 穿黑衣的男徒弟,当他靠近师傅还没有接触到对方时,师傅就劈出一掌,这位徒 弟向后一仰,重重摔倒在地上。   这段视频名为“经梧太极第一代传人闫芳老师收徒仪式上推手”,场景是在 一家宾馆的大房间内,视频中有许多人在围观,其中还有两个外国人,还有人拿 着摄像机和相机在拍摄,视频中不时传出笑声,气氛显得轻松。   一些网友在传播这个视频时注明:中国武术是如何堕落的,看完这个视频你 就明白了。网友“了烦先生”说:“我只能说这不是武术,是拍马屁的。”网友 “明明就是豆爸”说:“估计只是彩排,上台表演不会这么假的。”网友“TWO_ 亮”说:“这是练推手?还是摸电门啊!”   除质疑和嘲讽外,也有少数网友认为,太极拳博大精深,不懂不见得视频中 的现象不可能发生。一位四川网友说:“绝不能轻易就说这是假的,世界之大, 无奇不有。绝不能说自己不会或自己不了解的事情就是假的。”   大师轻拍记者旁人跌倒记者却未有任何感觉   视频中的女主角叫闫芳,是石家庄人。近日在石家庄一家茶馆内,她与几位 徒弟接受了记者的采访。   闫芳今年58岁,她自称练太极拳已有42年,师从著名太极拳家、新中国第一 部简化《太极拳》科教片的演示者李经梧。“经梧太极拳是师傅融一生所学创立 的一套集养生、技击为一体的武学,他是开山宗师,我是第一代传人。”闫芳说。 她近年来一直致力于弘扬经梧太极,一边做生意一边收徒弟教太极,如今正式磕 头拜师的徒弟有97个,其中还有一些外国人。   据闫芳介绍,网上传的这段视频是今年6月24日她在石家庄一家酒店举行收 徒仪式上拍的,本来放在自己的官方网站上,不知怎么回事就在网上流传开来。 “那天大家都很放松,我和徒弟们在推手,这里面没有表演成分。我本人也没有 炒作,师傅一直教导我要低调。之前我收了那么多徒弟也从没做过宣传。”她说。   闫芳现场给记者演示了她的功力,她与带来的男徒弟刘海龙推手,稍一接触, 刘海龙就大叫着往后跳了两跳,然后摔倒在地上喘着粗气。接着,闫芳让记者站 在她和徒弟中间,闫芳伸手轻轻拍向记者的胸前,挨在记者身后的徒弟就大喊一 声跳出一米多远跌倒在地,但记者没有任何感觉,这跟武侠小说中写的“隔山打 牛”非常相似。   记者提出想亲身体验一下被击倒的感觉,闫芳说那样的情形只适用于练了太 极拳并有一定功力的人,普通人达不到那样的效果。她解释说,“这是一个“凌 空劲”的问题,你练得越深,我就能借你的力和意去打你。就像篮球,充满气后 就砰砰有力,如果没有气都瘪了,篮球也就打不起来。普通人就好比是没有气的 篮球。我也可以击倒普通人,但那得靠自己的劲,不是借劲。”   “现在网上有很多人骂我,我能理解他们,因为骂的人都不懂武术不懂太极 拳。”闫芳说。她表示,这种太极拳到一定境界后的状况很难用言语表达出来, 是一种“意”。   谁在妖魔化中华武术?   据闫芳的徒弟刘海龙介绍,他跟随闫芳学太极拳已经3年,现在跟师傅推手 时能感觉到一种强大的压迫力,让自己不得不往后跳跃以卸掉这股力,自己大声 喊叫也是逼不得已,“因为感觉胸中憋着一股气,不叫出来就没办法释放。”他 说,刚学时看到别人被师傅推手后大叫大跳的行为也感到不可思议,但现在他能 切身体会,这是真的本能反应。   记者就这一话题采访了河北省武术界一些人士,他们均不愿就此事发表明确 意见,只是表示闫芳本人在太极拳上有一定造诣,但无法验证网络视频中推手效 果的真伪。在杨式、武式太极拳发祥地、太极之乡河北永年,一位太极拳师告诉 记者,太极拳讲究以柔克刚,四两拨千斤,太极推手能借力打力,达到以弱胜强 的效果,但视频中的动作有些夸张,而隔空击倒对方更是难以想象。     针对网上一些专业太极拳人士的质疑,闫芳则表示多属于门户偏见,她练的 太极拳与个别主流太极拳门派既有历史渊源也有分歧,她本人不想深究这些事情。   一些武术界人士表示,与其争论网上流传视频中的太极推手效果真伪,不如 扎扎实实做好中华传统武术的普及,现在跆拳道、柔道、泰拳等国外的技击派别 在中国非常流行,培训班也层出不穷,但真正的武术班近年来却鲜见。另一方面, 大量小说、影视剧中对武术天马行空的想象刻画,也让国人对中华武术的理解产 生偏差,武术妖魔化的现象比较严重。只有让更多的人了解武术,才能压缩投机 者的生存空间,也能给真心弘扬中华武术者以广阔的平台。 【牛肆】∽∽∽∽∽∽∽∽∽∽∽∽∽∽∽∽∽∽∽∽∽∽∽∽∽∽∽∽∽∽∽ ◆             此情结,彼情结                ·陈其浩· 《北大清华今年招生继续“恶战”》(7月5日新浪网-新浪教育)——今天于 网上读到这则消息,不禁莞尔一笑。北大清华的“面子之争”,何时能了?   每年高招录取,总是不难见到北大、清华的状元情结。其非将天下文理状元 收入囊中而后快之盛况,究竟是纯粹招贤纳士计,还是为了提升国内名校的知名 度?如果是以广招状元郎来衬托门面,此举则有些过了。大伙儿回想一下,这些 年来这二所挺有名气的学府,其所培养的人才也未见到有何多拔尖,对其诟病的 话倒是传闻不少——一句话,中看不中用。而以将每年度的状元囊括十之七八为 炫耀资本,并借此沾沾自喜,那也是夜郎自大的表现。   前年曾闻北大和清华高招数据打架,一方说,全国各省份文理科第一名中, 六成以上被其录取;一方称,九成省份的理科第一名和近三成省份的文科第一名 填报该校。受众为此一头雾水,不知它们掺杂了多少水分在内。   不过有一点是清楚的,即这二所学校的状元情结也忒重了些。   去年,高校招生继续上演“无间道”,譬如清华北大搞零志愿,复旦交大搞 零零志愿,怪招、损招齐上阵。而抢生源背后的办学境界是什么呢?有评论说, 这是办学的严重异化,把精力用到歪门邪道上去了。   多年来,中学、大学挖优质生源,可谓“硝烟弥漫”,达到了白热化程度。 有的学校公示,只要达到重点线上40分,报读他们学校,就予以第一志愿专业保 证,并奖励若干万元。报载,有个叫陈一天的男孩(后被称作“高考哥”),其 连续4年的高考成绩为:636、617、678、679。上述成绩每次均可报考不错的大 学,可他均选择放弃,此为何故也?原来高复学校每年要支付这名学生15万元的 费用(或曰奖励),可能这位陈姓学生见到奖金丰厚,有点乐不思蜀了!   上述的杭州这所高复学校舍得花血本,苦心经营,终于缔造了一个连续数年 高考不倒的“高分哥”,为其实力的递增,为其名气的扩充,可能收到了绝佳的 效果。可是,这种只盯住经济效益的短视行为,其实是社会责任心的一种缺失表 现,说重些,是误人子弟。那位学生在其利诱之下,发愤图“钱”,俨似所向披 靡的“常胜将军”,无形中却沦落为某些办学实体牟利的考试机器。闻之,令人 深感不安。   高考状元之争,以及高分弃读,认人多少看出其中端倪:网罗几个考试能手, 以此装潢门面。至于能否真正将他们培养成合格的肯报效祖国和人民的合格人才, 其信誉度也不见得比招贤纳士的热度高。结论是:以高分论英雄,结果疏远了其 他众多人才;且热炒的结果,也未见其人才辈出呀!   今年的高招工作眼下又在进行中,与之相伴的高招花样谅已“推陈出新”。 此际,想起前不久读到的一篇报道(5月8日《每周文摘》转载《中国青年报》), 题曰《北大清华再争状元就没希望》,肩题:“理想的大学离我们有多远”。开 篇之言是北大教授钱理群的高论:“我们的一些大学,包括北京大学,正在培养 一些‘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们高智商,世俗,老到,善于表演,懂得配合, 更善于利用体制达到自己的目的。这种人一旦掌握权力,比一般的贪官污吏危害 更大。”读毕沉思,一些高校的诸如重名疏教的“迷失”,是否与“状元”情结 的偏执有直接关系?   于此我要说的是,与此情结极为相似的是男人们的处女情结。受封建残余思 想的影响,中国男人对“初夜权”绝对是看重的。洞房花烛夜,若不见红,女方 就要被男方视作不贞,即使其中有许多不实之处,但冤枉终究是要让女方背负的。 这就是夫权社会一道令人胆寒的“禁忌”,亦是大男子主义的一个永远乐此不疲 的“杀手锏”。   此外,还有什么“怀旧情结”。限于篇幅,兹不赘述。  要我说,此情结与彼情结,只要利于人,利于世,不妨“纠结”一下,如果 于人无益,于公无益,则得“疏通”一把。换言之,状元情结与处女情结,前者 大可冠冕堂皇地宣扬之,后者则只能在墙旮旯无奈地低吼。二者一阳一阴,实则 殊途同归,都是为了一个名分。只因其虚实莫测,皆有误导和伤人之处。若硬要 扯上谁圣洁一词,我倒看好“怀旧情结”。人到了一定年龄,念旧心不免重了些, 然其回味一下走过的路,想想那些艰难困苦,忆忆心灵深处维系着纯真情感的往 事,只要不过于沉湎,就算不上坏事。比之那些趋于功利乃至势利的诸多情结, 其实是要纯洁许多的。 ◆         得金牌就不再是“东亚病夫”吗    ·唐吉珂德·   又逢奥运年,伦敦奥运赛场上又听到多次响起的国歌声,关于金牌的报道又 多了起来。不过这些报道,也仅止于金牌而已,银牌和铜牌,基本上是引不起什 么关注的。金牌拿得多,当然是好事,总不能说,拿得少就好吧?不过随之而来 的,也有很多对夺金举国体制的批评声,最有意思的批评,是关于中国的运动员 食品的批评,因为国内的很多普通食品和药品,如猪肉和中药,很可能含有兴奋 剂,运动员是不能乱吃的。   但这些也只是插曲而已。国人对于金牌的感情,是极其深厚的。在很多人的 心目中,得金牌就意味着第一,也就意味着中国人不再是“东亚病夫”了。   东亚病夫的称号,一直伴随着国人走过了百年长路。每逢中国体育取得了好 成绩,总是有很多人会将这个好成绩,与中国人“不再是东亚病夫”联系起来。 仿佛只要没有得金牌,就证明了国人还要将这个“病夫”的帽子永久戴下去。   所以对国人来说,只要谁能将这个东亚病夫的帽子暂时摘下去一次,谁就能 获得国人巨大的赞扬甚至崇拜。比如李小龙,虽然他是一个美国人,但只因在电 影中一次逢场作戏,许多爱国青年便将他视作“民族英雄”。对老外来说不可思 议,但对国人来说,那是很自然的,李小龙可是将“东亚病夫”的牌子给打破了 的,这就不只是暂时摘掉了这个病夫的帽子,那简直是让满足了国人的白日梦想: 在这样的梦里,中国人永远不再是东亚病夫了,“那一刻,我泪流满面”。虽然 在李小龙的剧中,这块东亚病夫的牌子,是他自己带去的。   巧合的是,“病夫”这样的称号,果然是国人自己给戴上的。中国睁眼看世 界的第一批人物中,严复老先生最先使用了这样的称呼:“改良派思想家,后来 担任过京师大学堂校长的严复在天津《直报》发表《原强》称:‘今之中国,非 犹是病夫也。’‘中国者,固病夫也。’”(百度百科)   严复老先生是什么意思呢?那时的中国人固然有很多抽大烟的体弱者,但也 有很多鲁迅笔下的身强体壮的“看客”啊?其实他的意思是很明白的,所谓病夫, 并非单指国人的身体素质,更为重要的是,用他自己的话来概括:华风之弊,八 字尽之,始于作伪,终于无耻。也就是说,这个“病”,是国人思想上的病态, 精神上的病态。   而时光走过百年之后,现在中国虽然已在奥运会场上金牌连连,可是却难以 摆脱这种精神上的病态。高铁出事后,官方忙着掩埋车体,被揭露后一句“反正 我信了”,尽显无耻嘴脸;虎照事件里,领导忙着指鹿为马,被揭露后还在睁眼 说瞎话,简直无耻之尤;唐骏事件中,唐骏作假被揭穿后,高唱“骗到所有人就 是成功”,竟然不觉无耻;而国人在生活中尽管痛恨腐败,却一边痛骂腐败、高 喊爱国,一边仍卖着假货,贩着毒油,吃着回扣,收着红包,而不觉自己人格的 分裂。   种种病态,都是“始于作伪,终于无耻”的典型表现。   百年之后的现实,比严复所讲,更为严峻。同样是始于作伪,但无耻已经不 是它的终结。现今的做假之辈,不但不觉无耻,反而以耻为荣,以耻为能,以耻 为功。你们不会做假?——U,SB。   韩寒作假十三年,被揭穿后的表现,已经不能用“无耻”来形容。他的种种 回应固然可笑可鄙可气可恨,但其背后势力之嚣张狂妄,则更令人觉得所处的现 实之“非人间”。   这样的社会现实,金牌拿得再多,又能有多大的意义呢?体育比赛,说穿了 不过是一个GAME。NBA的口号是“I LOVE THIS GAME”,而奥运会,也不过是一 场体育盛会。西方国家经济发展了,人们富足之余,不过拿这种盛会做为一种娱 乐而已。而观众们常讲的比赛“更具观赏性”,也更加说明了它的娱乐性质。   且先不谈我们的金牌数量能否代表我们就是名符其实的体育大国,但退一步 讲,就算中国现在是一个体育大国了,那就不是“病夫”了吗?   大家都知道鲁迅的那个著名比喻:看客。看客们就算体格再健壮,能在奥运 会上拿再多的金牌,那也不过是身体强健的“金牌看客”,得牌后一样要“感谢 国家”的。而冠军们今后的去向,肯定从政的有之,经商的有之,执教的有之, 甚至讨饭的也有之。他们一样要归于中国社会这个巨大舞台,继续饰演无形的导 演给他们安排的既定角色。归根到底,是中国社会塑造了他们,而非体育本身。   有人可能认为,金牌拿得多了,给国人更多的正面鼓励,不是也有积极意义 吗?积极意义当然是有的,但运动员的奋力拼搏,并不能抹去金牌战略的阴影。 不必提金牌战略呈现的面子工程和形象工程,单讲金牌战略之下,我们用职业选 手去迎击业余选手,用政府力量对抗个人努力,本身就是不公平的。我们也应该 象其它国家的选手一样,用个人的力量,去在赛场上发挥出运动员的全面潜力, 真正实践更快、更高、更强的奥运梦想,振奋国人努力奋进的信心和决心。   只要麻木、愚昧、欺骗、虚伪、自私、狭隘、贪婪、虚荣、狡诈还占据国人 思想的主流;只要腐败、贪污、回扣、红包、拉关系、苏丹红、地沟油、毒食品、 假药品这些还占据社会现实的主流;只要学术腐败被揭露者、韩寒蒋方舟骗局、 各色各样的腐败分子没有得到应有的惩处,那我们得的金牌再多,也还是无法摆 脱“病夫”的历史宿命。   这么讲,并不是在诅咒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人民,而是要效仿鲁迅先生的做 法“指出问题,以引起疗救的注意”。居安尚且要思危,更何况我们现在的种种 问题,已经非常严重了呢?   让我们再次重温严复老先生的名言:华风之弊,八字尽之,始于作伪,终于 无耻。这应该成为我们民族的座右铭。 ◆          艰难的路,唯勇者同行 ·黄 凌·   《水性杨花》讲述了一个关于爱的故事,家里的每个人,似乎都有一个秘密。 看似高傲的惠特克太太,曾经低三下四的求在外鬼混的失意丈夫回家。而惠特克 先生回家后隐藏了在美洲荒淫的往事。儿子背着老婆拉丽达和青梅竹马的贵族女 孩眉目传情,想利用她来挽救没落的家族产业。约翰的妹妹为了报复,和在小报 工作的叔叔偷偷酝酿了一场浩劫。而这场浩劫的女主角则是那个离经叛道,来自 美国一个小家庭的赛车手拉丽达。就连家里的管家,也曾是个犯了重婚罪的恶棍。   也许,这就是生活,人们都用自己的方式活着,再完美的人也有不为人知的 一面,他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爱着,有人的浓烈,有人的阴郁,有些爱注定是以 伤害为代价,而有些爱则是为了快乐而存在。有人终其一生也不懂爱,就像拉丽 达最后要离开时,约翰来挽留她,而她心碎地摸着他的脸说:“你并不懂得爱。” 爱是需要冲破一些什么的,不是花前月下的甜言密语,不是云淡风轻的青涩爱恋, 正如约翰不能理解拉丽达为了爱而让前夫安乐死,完美的爱绝不是高尚的爱,浮 华的爱,它没有水晶的透明,不是正儿八经的法国菜,那是一种为了爱人不惜犯 罪的爱,近似疯狂愚顽,却又纯粹清晰,只有达到了“至”的人,才懂得爱,只 有经历过一些什么的人,才能体味。   单纯人的爱,有时会很残忍,在约翰毫无悬念的被世俗流言左右,无力保护 爱人时,哪怕像拉丽达这样在人们面前似乎什么都不在乎的女人,也会感到心碎 无助,当拉丽达从前的往事被掀开,嗜血的人们不停的在往里窥探深挖时,作为 丈夫,约翰只会感到羞耻,却不懂得理解包容,他揪着拉丽达欺骗他的把柄,不 肯救她于囹圄,也许不是他无情,只是在他这个年纪,还无法做到完全与世俗对 立,没有逃脱所谓正义道德的枷锁桎梏,无法真正做到无论发生什么都与她站在 一起,在面对整个世界的苛责与嘲笑时,他怯懦了。   《水性杨花》里有这么一段对白。“你为什么一个人坐在暗处?”“我在看。 卸下伪装之后,全世界的人都一样。”“看起来等他们戴上伪装之后,全世界的 人也还是一样的。”这是一对嘲笑世俗者的对话,“水性杨花”原本是指女人在 感情上的不专一,而在这个虚伪的世界里,似乎成了人的共性,人们都是水性杨 花的,都在七十二变着。   那个看上去单纯善良的妹妹,正是她无情的揭开了拉丽达过去的生活,这是 她恶毒的一面,看上去却如此正义,就像在粮仓里发现了一只老鼠。约翰在神父 面前发誓,不管生老病死,不管贫穷疾病,都会不离不弃,现在却为了一个说不 清的谋杀而背弃妻子,他似乎忘了,在阁楼上,还刚刚与另一个女孩调情。惠特 克太太一面答应约翰善待拉丽达,一面又做出种种来为难她。惠特克太太在面具 下的生活得心应手,她就是那个虚伪王国里的女王,看上去做得得心应手,所谓 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不外如是。   他们都是水性杨花的,为了活着,不停地在变化自己的位置,朝向,没有定 性。那个看上去浮浪轻佻的拉丽达,却是个爱情坚贞的拥趸者,而理解她的人, 是一个被生活和战争打败的老男人,就如那台破旧的摩托车,他就是惠特克先生, 拉丽达的公公。当拉丽达骑着修好的摩托车冲在一群带着恶犬,骑着古老的代步 工具——马,以猎杀小动物为乐的旧贵族前面时,她是那么迷人,带着现代气息, 豪气干云,而那个老男人惠特克先生,也像旧摩托车一样,被这种气息所治愈。   在僵尸一般做作腐朽的人群中,拉丽达一破冲天,像一朵天堂鸟花,艳丽尖 锐,人们欣赏她的美和豪气,却又害怕嫉妒,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性 格鲜明的她当然无法与这群人相处。   终于,洪水来了,流言四起,惠克特太太大宴宾朋,想让儿媳出丑,而拉丽 达依旧一身华服,站在客厅中央,我想一个总能把自己打扮得风姿绰约的女人, 一定是个热爱生活的人。她端着酒杯,环顾四野,目光清冷,像要看穿这群看客 的内心,让我想起一首老歌“为你我受冷风吹,寂寞时候流眼泪,有人问我是与 非,说是与非,可是谁又真的关心谁”,看上去拉丽达现在是个受到大家关注的 人,但实际上这种关心让人感到恶心。突然,她眼光充满了柔情,是看到了约翰, 她仍然相信爱情,而约翰却无情地拒绝了她的邀舞。拉丽达此时是一只美丽的困 兽,探戈响起,她一只脚狠狠的一甩裙角,像是挑衅这些看客内心的邪恶,恶意 撕破那文质彬彬的礼貌伪装,惠特克先生挺身而出,牵起这个名声不好的女人, 毫不在乎自己的名誉,他们跳法夸张,充满挑战和悲伤,这两个不被理解的人, 一个是以为世界再没有知己而自暴自弃的老男人,一个是对生活充满希望又跌倒 的疯女人,他们终于找到了彼此。   而一曲终了,两人不得不放开手,让彼此离开,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影片 至此,又陷入了英雄“寞”路。就像人生,快乐纵情的日子总是如此短暂,而付 出的代价却是长久的,惠特克先生今后怕是要代替拉丽达成为人们的谈资了。当 他最后选择拉开车门同拉丽达一起离开时,确实战胜了世俗,至少对他自己而言, 离开此地,是无比幸运的,他比《廊桥遗梦》中的弗朗西斯科要勇敢和幸运,不 敢说这样离开家庭出走,在道德上将如此判断,但他肯定不会后悔,因为在一个 混沌不清的世界里,这样志同道合的人只会出现一次,无论再活几生几世,以后 永不再现。   我不认为,两人最后的出走是私奔,因为这样的扶持不是出于爱情,是爱, 是对同类的惺惺相惜,是对虚伪的一种报复,因为艰难的路,唯勇者同行! (寄自湖北省) 【丝露集】∽∽∽∽∽∽∽∽∽∽∽∽∽∽∽∽∽∽∽∽∽∽∽∽∽∽∽∽∽∽ ◆          镜像与指南针 ·李红丰·   在我们国家,谎言已不仅属于道德问题,而是国家的支柱。   ——俄国作家索尔仁尼琴   一   他回到了岸上。他乘坐的是三百年前的旧船。   他的包裹里藏了一颗干枯的人头,大约已经死亡了二十年。二十多年前他是 进京赶考的书生,他喜欢金色的太阳。他躺在漆满黑色的棺材,被人偷偷的运了 出来,然后在江上如浮萍一样漂浮了几天。他觉得自己全身燥热,他解开了灰布 僧袍,取出了一个黄色的口袋,里面有一幅枯涩的书法,江面上一个女子正拿着 镜子装扮自己,脸面体态和自己一个遥远的记忆是相似的。   他喝着皮囊里的水,他试图回忆过去的自己,他的皮囊是鱼形,像一只小船, 能浮在水面;也像一把汤勺,指着他的心脏;他始终朝南方走,但最终又走到了 北方,他不自由地周旋在东方与西方。他燃烧起一堆篝火,将一封自己三天前写 好的信用白蜡封好,他从鱼口取出了一根针,剌在鸽子上面,信就这样飞走了。 晦暗的山峦升起了一轮带血的月亮。   二   他找到了隐匿的起源。   他朝着一个村舍走去,走了不到一里的路,怪异的是,他遇到了一个提着灯 笼的更夫,更夫的鼻子红红的,显然是长期酗酒的缘故,更夫上下仔细地打量着 他,可他似乎看见更夫的头颅已被割去,此时街上有几个戏子在表演幻术,但围 观的人群中却没有几个人喝彩,街上的桥断裂了,淹死了行走在上面的四男一女, 他们是一个国度的主宰者,他失望地离开了这个地方,其实这座桥二十多年前就 断裂了。   一个女人和几个小孩轻轻地抽泣着,她似乎受了伤,胸口在向外冒着血,他 走了上去将这个女人抱了起来,这个女人有一双美丽的眸子,她强烈地吸引着他 ,他滴下了他从不轻易落的泪,几个小孩缠绕着他,两天后他带着火化后女人的 遗骨和她的孩子离开了这个地方,月亮正放射着异常的光芒,她或许取代了太阳 的位置。不知何故,他的头颅却在逆流中飘浮了几天,幸运的是被一个偶然路过 的基督徒拾起,基督徒亲吻了一下,他流下了眼泪,时间进入了黑夜。   三   他终于将镜子磨成轮回的时间,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个风雪夜,他曾 被一个模糊的影子追踪着,他的动作和他的味道是那么的熟悉。影子是一个御前 带刀侍卫,却狡诈地隐藏在人群里,伪装成国子监的太学生,在祭祀孔子的大典 上,他们偶然相遇却转瞬而逝。   几个月后,上皇会见前来国事访问的罗刹国王,不幸的是有一位退位的皇上 暴病而亡,前皇上的支持者情绪激奋地走上了街头,他们要求实行君主立宪,给 当今皇上以充分权力,让上皇和他的亲信退休,长达二个多月的示威使宰相和亲 王们大怒,于是他们唆使上皇调动军队进行全国镇压,皇上的支持者就这样快速 地变成了太阳的幻影,“盛世”被美化成了暴力的起源,这些成了他以悲怆为基 调的完整的一生。   四   他喜欢质疑、嘲弄,更酷爱咒语,他睡在了广场的尸体中间,他的手足冰凉, 他摸到了一具女人的手,但与躯体断开了,他的身上有无数军靴踩过,灾难性的 枪声停息了,鲜血流到了他的嘴边,苦涩的腥味,他的手继续摸着,他似乎摸到 了无数的残碑,他的衣服已被鲜血浸湿了,地已变得微温,广场闪烁着剌人的太 阳光,他沉默地聆听高音喇叭的喧嚣,真实的英雄们已经死去。   士兵们正清理广场上的尸体,他们用火焰喷射器进行焚烧,刹那间,火焰变 成漫天的血液,城市变成海底的珊瑚,民族的血脉已经衰亡,影子来到了现场, 他在执行一项极为特殊的使命,挑选几个未死亡的人,把他们培养成线人,一种 能挤进反对党领导层的人,影子提前阅读了记载他们非常详细的档案,影子几经 筛选反复考察最后选中了他,他拿着时间的锁链走进旷野里。   影子生就一张非常普通的脸,能像盐一样能无声无息的快速溶入水中,他恐 惧了起来,在破庙里皱着眉头,他的双眼发红,他下意识地擦拭着随身携带的棍 子,火越燃越旺。   五   他守着无数尸骸的亡灵痛苦不已,他迷上在黑夜里走进墓群,抚摸残碑上的 铭文,他点燃了从棺材铺卖来的白烛,让它在风中摇曳熄灭,他高声吟诵自己写 的悼念诗文,他呼吸着独断且众生沉默的空气,他感觉自己已走了千年的光阴, 可仍在火一样的海洋里生存。   他是空洞的虚无、偶然的历史,他的脸总是苍白,忧郁像把利剑将他深深地 剌伤,他渴望生与死同时毁灭,他虽然进入了中年,头发却已经斑白,他走近了 孤独的教堂,他幻化成了无数的幻影,他落荒而逃,他跌入了虚假而真实的迷局。 影子喜欢黑色的太阳。   影子发完命令后就被另一个更神秘的影子暗杀了,头颅依旧飘流在这条河里, 那是一片被太阳燃烧的血液,这荒寂的村庄,一位年轻的女人正在渡着这条河, 孤零零的,她喜欢月亮一样的镜子,她穿着粉红色的衣裙,跟粉饰世界的胭脂类 似,她听不到他的声音,他的尸骨腐烂着,在一口干枯的井里,这是寺庙废弃的 田产,曾经有一对老年夫妻在此生存。红色之兽正在阳光中行走。他在海底里呼 吸。   六   他站在悬崖上面,徘徊多天后纵深跳入黑暗深渊,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翻 阅了紫禁城的大内密档,看到审理特大要案的供词,他才知道他是前朝没落的皇 族后裔。影子隶属于东厂,直接受大内总管指挥。他参加了无数的暗杀,影子曾 经给他讲:“只有伟大的谎言和无情的镇压才能拯救我们的国家,伟大的谎言就 是伟大的真理。”他的身体就像一块磁石,他正在山洞里训练着一支特殊的部队, 他们喷着高压水管将其冲洗,他的目光是沉睡者的眼眸,阳光依然强烈如初,他 重新返回了京城,他在幻梦中行走,漫游者已经下达了新的指令。   影子在荒废的教堂里住了下来,他正在吸食黑暗的阳光,他疲倦而傲慢,用 剑在地面上写字,他试图摆脱令人窒息的漩涡,他已经意识到生命即将终结,他 无法离开这黑暗的银河。这是个连记忆都已经死亡的时代,他的脸尸体一样苍白, 他匿藏在人民中,古老的流水淹没了小城,他的未来之梦却是狡黠的秃鹰。坟地 上长满了枯草。   他戴着催眠的面具,站在死亡的桥上,一条巨蛇吞噬着寒夜,他停留在黑夜 的隧道里,他们的名字保存在无法查阅的秘档里,紫黑的字迹显示着他们曾经的 青春,他必须离开此地,他被无法解开的迷网所包围。   七   他看见了自己的面容,虔诚的刽子手正向广场的人群释放黑色的烟雾,升腾 的黑火与天空融为一体,他们狂热地高呼圣明的口号,他们销声匿迹成为人民, 是全部族类的最大集合体。影子匆匆走过墓地,他的脸对着骷髅的眼睛,他试图 叛逃,小船停留在狭窄的码头,他们都是戏剧中人,他来到了岸边,脚踩着粗糙 的沙石,今天如此真实,他成了一个虚拟的流浪汉,一张发黄的照片,他的眉毛 粗浓,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人,他读着信鸽传来的纸条。   影子藏在蝙蝠的洞穴,他坠入了太阳设下的陷阱,他坐上了小船,在昏暗的 水中飘浮,附近却是一条转瞬即逝的十字路,消失的村庄,不远处是冬眠的水声、 黑暗的树林,他的手碰触到一堆骷髅和烂衣,他站了起来,用剑支撑着受伤的身 体,星光照亮了前行的小路,他追踪着消逝的影子,狡诈多变的地平线。   八   他飞翔在月光里,他进入了现代的隧道,大地冷漠且令人恐怖,他沉默了二 十年,他无法完成与生俱来的使命,影子狂笑着,他俨然像个钦差大臣,黄昏的 太阳被燃烧成灰烬,他睁开睡眼惺忪的眼,女人悲伤的渡着河,这是偶然且必然 的相遇,影子游进了历史的长河,他不明白漫游者预言的含义,他的嘴唇盛满黑 色,他的瞳孔透明而深邃,耳边是乌鸦呼吸的气息,他穿行于荒坟里。   黑暗正奴役着阳光,他成了影子的唯一,他的手臂在收割头颅,指南针残酷 的剌尽了心脏,他始终沉默着像路一样,他屏住了呼吸,像一条鱼躺在荒地里, 他和月亮一样沉入了黑暗般的红色,蚂蚁骑着骷髅行走在路上,水释放出远古的 足音,黑夜从坟墓里破壳而出,他在呼喊虚构出众多影子的人,他看不见他们, 就像我看不见自己的面孔。   女人神情忧郁地看着这一切,她已经没有了选择,她在静听风中的舞蹈,她 的泪水似乎能治愈枯萎的心,梦幻且死亡的土地,她的脸随着夕阳化为金色的烟 尘,他已经苏醒,在死亡的另一王国,他亲吻墓碑上的铭文,恐怖的咒语仿佛阳 光一样散射在他的身体上,他始终在呼唤黑夜,他迷失在风的中心,他被迫伸开 了手指,天空写满了死亡,风暴在神秘的聚集。 ◆          悼母散文两则 ·阿 W· 一、我爸和我妈   母亲终于走了,我们在心灵深处叹息了一声。   母亲离开我们时,七旬还差几个月。虽说人终有一死,母亲还是去得太早了 些。三十年一弹指,二十年一眨眼,生命何其短!二十年前作为农家孩子考上大 学,那豪情、那激昂,犹在昨日。当时誓言日后一定领母亲坐飞机,大江南北看 一看。母亲没有言语,殷殷地看着我,眼角有些湿润。终究没有践诺!这是我锥 心的记忆。   三周前,噩耗传来,我心如止水,没有哭泣,没有哀伤。默默地订机票,默 默地、井然有条地安排一切,回国奔丧,给母亲最后最庄严的敬礼。这个敬礼耗 资两万,不算多,再加一个零,也不会更庄重。母亲去了,永远无法感受。我抚 棺大呼——姆妈——姆妈,只是为了纪念“姆妈”这个音将永远从我口头消失。 母亲患的是绝症——帕金森综合症,二十个年头了。二十年不息地与病魔倾轧, 一个人染病,全家倾轧。二十年与病魔抗争的岁月是漫长的,漫长得足以销魂蚀 骨,漫长得足以恩断情绝,漫长得足以让健者不欲生、病者不畏死。然而,有一 个人,二十年如一日,永不言败,永不放弃,他就是我父亲。   帕金森综合症,也叫运动神经功能衰竭症。先是手足肢体颤抖、运动困难, 继而完全不能自主运动。由肢体运动障碍开始,继而发展到面部表情神经衰竭, 导致表情僵死,乃至咀嚼和吞咽运动也在退化。母亲刚刚患病时,我们全家和共 和国许多家庭一样,刚刚过上好日子。我们是纯粹的农村家庭,父母养育了我们 兄妹共七个儿女,当我上大学后以及最小的妹妹也能挣钱谋生时,母亲还不到五 十。五十岁以前的母亲熬历了多少辛酸,眼看着光明的前景触手可及,母亲却不 幸染病。说实话,我们全家最为母亲的不幸而心疼的时期是她病情逐步恶化的前 十年。不是亲身经历很难感受得到,有谁能想象看着自己的妈妈,放暑假回来时 她一只脚不行,放暑假回来时她另一只脚也不行,再过一年,她一只手不行,不 多时,另一只手也一样,再一年,眼睛连着面部一块肌肉颤抖……再后来,行走 无法进行……一切都象恶梦一样,但这恶梦就是看得见的现实。作为家人,没有 谁不心疼,没有谁不痛苦,除非不是人。父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母亲行走困 难他就牵,完全不能走他就背,不能吃他就喂。光是牵一牵,背一背,喂一喂, 也许感动不了我这个不肖子孙。为了延长母亲寿命,减缓病情恶化的速度,父亲 不遗余力地帮母亲做各种运动,提、拉、抖、晃、压、揉、按摩、翻身、转体, 年年月月,时时刻刻。的确是,每刻钟一次,除睡觉以外。睡觉也是一两个小时 醒一次,醒来就是喂药和做运动。在这样的家庭长大,再不孝顺的顽石也会逼出 几份人情味来。我长年在外,一年坚持回家一两次,每周打一次电话。回家时我 尽可能少地串门,力所能及地尽一点儿女孝心。说实话,我不敢想象,如果我换 成我父亲会怎样。   病魔,病魔,人间的确有些病种,就像魔鬼一样。母亲患的就是这种。最后 六七年,母亲的老年痴呆症状越来越明显,雪上加霜的是,由于长期服药引起的 副作用,精神病症状也十分严重。老年痴呆仅仅是智力退化,比如说,1加3等于 几能回答,12加35等几就算不出来。这是我每周越洋电话的内容。为了检验母亲 智力退化以及病情发展情况,我经常问母亲算术问题。精神病症状是另一回事, 有时候表现出虚幻的印象,有时候躁狂,有时候压迫,有时候恐惧。比如,母亲 会突然大叫,快把砖墙砸开,她的某个儿子被人硬塞在砖缝里了。如果我们说, 妈妈,没有,没有,别怕,那不是真的。母亲会说,快点,你快点呀!或者,母 亲会说,真的是假的吗?她快吓死了。最近这几年,我由心疼母亲转而变成了心 疼父亲。我们由暗示发展到毫不避讳地劝父亲,劝他要以自己的健康为重,常言 说,救生不救死,我们不忍心看着父亲被拖垮了。   为了给父亲安排一个帮手,一同服侍母亲,的确给我们这个大家庭带来不轻 的负担。常言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孝不孝,不好说,至少我们兄弟姐妹自己没 话说,推诿的事不常有。然而,不同的人生活在不同的文化背景和经济生活条件 下,要长年累月地共同分担这样繁重的义务,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哥哥没话 说,难保嫂子不会不高兴;有的有心,但是无力。总而言之,我们没有搞摊派, 也没有记得住的矛盾。有一次,一位嫂子对我说,我父亲脾气真是不好说,但对 我妈真是十分负责,真是非常非常的认真。言下之意,对这样一个患绝症且不省 人事的病号有必要那么认真吗?对于所有的嫂子和妹夫,我们都心怀感激。   料理母亲的丧事,我的心情谈不上很痛苦,只是完成一桩庄重的礼仪。我的 心思更多的在父亲身上,我希望能安慰他,陪伴他。我在母亲多年卧病的床上陪 父亲睡了两个晚上。由于越洋奔驰,时序颠倒,夜晚我多半都是醒的。父亲时常 不由自主地念叨,这个点本该给我妈妈如何如何,那个点又该给我妈妈如何如何。 我苍白的安慰显然是无效的。父亲嘴上也豁达地说,想到我妈那么多年受病痛折 磨,走了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只是生活习惯一下子打乱了,还是不由自主地会想 起我妈一生的许多事情。我也是人到中年,不知道那一刻是什么动机,我问父亲 这样一个问题。在我记忆中,母亲身体健康时好像并没有特别细腻地关照过父亲 的生活,父亲是什么精神力量对母亲如此持续、如此非凡地奉献。我言下之意是 拿我妻子做比较。父亲的回答很简短,那时候养育那么多儿女,不能与现在的年 轻夫妻比,那时候的妇女哪有多少精力和经济条件去体贴丈夫。   我很想探究父母年轻的时候有什么样的爱情。父亲1936年生人,母亲小父亲 3岁。我早听说过母亲到父亲家来是半个童养媳的身份。母亲11岁父亲14岁那年, 受父母之命,经媒妁牵引,已经俗成夫妻关系,但并未成婚。父母俗成婚姻关系 之后但正式成婚之前(俗称“对好”),母亲经常住到父亲家。基本上是父亲这 边住半年,外公家住半年。据说这样有利于“土改”划阶级成份,母亲可以算两 边家庭的成员,以至于人均家产少,阶级成份更优秀。本来父母“对好”后两三 年就可以成婚,可惜赶上解放,直到父亲满20周岁才准许结婚。我问父亲,他们 那么年轻的时候男女相处会不会闹矛盾、经常争吵、生气?父亲说不会。我问, 是很少吧,不至于不会吧,矛盾总是无处不在嘛。父亲说从来没有,后来偶尔有 一点争执,那都是后来有了儿女之后的事。我又问,母亲那么小到父亲家,旧社 会的人长幼尊卑森严,母亲会不会很惧怕奶奶,据说奶奶是很精明威严的主妇。 父亲说不会,奶奶象待客一样,母亲也是在做客。我又问他们彼此知道自己是夫 妻吗?父亲说当然知道。我问,既然知道是夫妻,并且没有矛盾,按现代的观念 说,应该是想象一切太完美,感觉象在天上飞,我问父亲那时有没有特别亲密, 象有鸦片烟瘾一样时时思恋着对方。父亲没有很多现代的词汇,但我完全能领会 他的意思。那时候的人害羞,彼此象兄妹亲戚一样,并不会谈什么私人感情的事 (即使是与自己“对好”的夫妻)。另外,生活条件限制,也不会有属于这样的 情侣的单独的空间供他们谈情说爱。他们也不需要去特别地表达关心和爱慕,都 已经“对好”了。父亲说,当母亲在外公家时,心里也会盼望母亲该来他家了吧。 盼望归盼望,只能放在心里,奶奶觉得什么时候该去信叫母亲来住一段时间,并 不会征询父亲的意见,而是与外公商量。外公觉得什么时候该支使女儿去出使未 来的夫家,同理也不需要征询女儿的意见。父亲进一步说,与母亲共同生活的一 生就像兄妹一样。   在现代婚恋文化中有许多耳熟能详的概念,朦胧恋,早恋,暗恋,初恋,婚 外恋,黄昏恋……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概念描绘我爸和我妈的爱情,青梅竹马,两 小无猜,肯定不妥,显然他们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婚姻关系。看来,概念都是理论 家口头闪烁的词汇,描绘现实时总是捉襟见肘。“一对夫妻象兄妹一样”生活了 一生,那是怎样的夫妻关系?兄妹之情,人皆有之,它不需要表白,不需要倾诉, 如春风野草。现在可以理解,常听嫂子们说,我母亲内在的精神毅力真是好。母 亲是平凡的,但是幸福的。 二、家山清明烟雨蒙   又到清明时节,家乡有谚:清明清明,不晴不溟。“溟”音“明”,意为潮 湿迷蒙。少年时代误以为这句谚语写作:清明清明,不“清”不“明”,甚是困 惑。少年懵懂,不谙诗韵,其实不晴不溟是形容:既不晴热也不溽闷。如今离乡 辞国,远涉重洋,每到清明,这句谚语最能概括我对家乡的诗意怀想。清明时节 的赣东,山花烂漫,春意盎然,风和日煦,景致迷人。清明是家乡最有诗韵的时 节,早则略寒,晚则略溽;日煦时长,霏雨时短。这句谚语还让我油然而生一丝 狭隘的自豪感,无愧于这是孕育了王安石和汤显祖的乡土,正可谓:文豪故里, 俯拾皆诗。清明时节扫墓,天上人间,逝者健者,相忆更近,日久弥新。幼时扫 墓,每当走进坟山,心中一阵肃煞。少年时代扫墓,无意忆祖,心猿意马,多在 山水之间。稍后,离乡别井,奔波劳顿;扫墓旧习,不能随俗,未觉可惜。前年 母亲走了,虽说卧病多年,毕竟阴阳两界,依稀常在梦中。青年时代,求功名、 求利禄,朝思暮想,不出名利二字。如今渐入中年,离乡别国,功名利禄渐渐淡 然。中年时代的遐想,儿女满地疯跑,高堂尊慈鹤发童颜,愉然若仙。每每忆起 母亲,多年卧病在床,未及古稀却撒手人寰。为儿未尽孝悌,心中常生愧疚隐痛。 奔波半生,潦倒半生,名不达,利未腥,然儿痴心无悔;惟忆母亲,扶汤送药时, 辗转病榻侧,思儿远茫茫,儿心常凄凄。   母亲走了,   从此我理解生命的终点并不遥远。   母亲走了,   从此我觉得死亡也是一种温馨。   母亲走了,   清明我才觉更有怀想的诗韵。   清明清明,不晴不溟。   家山清明岁岁雨,母爱经年忆更醇! 今年清明,原本预备回国参加母亲去世三周年祭,但因故未能成行。余心戚 戚!四月家山烟雨稠,病母念儿在阴洲。祛痛且有黄土揉,何慰清明思子幽? ◆          平湖秋月 ·章 建·   一   平湖里一直流传着一个蚌母舍珠的凄美传说。玛雅沁奶奶常常坐在村头的那 几棵胡杨下给一群孩子叙说着,她是一个孤寡老人,扎着黑色的头巾,一对眼珠 深深地凹陷入眼眶内,闪动着蓝色的慈祥的光。   玛雅人部落的祖先在世纪前为了逃避魔人族的肆虐屠杀,它们翻山越岭走了 大概几十年吧,终于在月圆之夜抵达平湖岸边,顿时,老老少少被平湖的美景折 服了,只见银色的湖面上波光粼粼,成群的鸟儿和成群的鱼儿在湖面上尽情地游 戏嬉戏,湖中间一簇簇地盛开着颜色各异的花朵,四周群山环绕,密集的参天大 树犹如浩瀚的武士方阵,肃穆地凝望着眼前的一座平湖,空气中弥漫的全是安详 的味道。   部落的首领立即命令大家面向平湖磕头祷告,然后依次沐浴更衣,建茅舍, 开良田,自此玛雅人开始男耕女织,丰衣足食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日子过去了很多年以后,魔人族的后裔终于查到了玛雅人后裔的行踪。几乎 是一夜之间,平湖被庞大的魔人的战车团团围住,马踏飞沙,千松摇曳。玛雅人 被魔人用绳索捆绑着押到了平湖边,魔人的首领说,如果玛雅人不交出心珠,则 灭族!最后的期限设定在当夜的子时前。   相传魔人祖先的一颗心珠通体晶莹,大如浩月,可以震住人间一切邪恶,玛 雅族类一个叫玛雅松布的青年爱上了魔人的少女公主,在巍峨的冈底斯山上,大 风为媒,天地印证,两人结为了夫妇,而心珠发出了杀戮的颤音,顿时,冈底斯 山麓成了魔人杀戮玛雅族人的战场。看着尸骨成堆,血流成河,魔人的少女公主 一咬牙一口气将那颗心珠吞进了腹内,和他的丈夫以及所有的玛雅人逃离了故园。   玛雅沁奶奶说,从那以后,遥远的冈底斯山顶,日月无光。   话说这日正是农历七月半,一轮明亮的月亮镶嵌在平湖之上,接近子时那一 刻,平湖清澈的水面上映衬出了一轮几倍于空中的月亮,湖面霎时被来自湖底的 月光照耀的一片煞白,顿时,天地之间,犹如混沌初开,光芒四射!   玛雅人都知道一个秘密,说是先祖玛雅松布的妻子在平湖岸边吐出了那枚心 珠,把它抛到了平湖里,祈求万物善良,后来她死后被玛雅部落封为平湖公主, 成了玛雅人心目中的守护神。每年的七月团圆之夜,玛雅人在平湖岸边支起一堆 堆篝火,它们杀猪宰羊,祭天祭地祭平湖公主,和着平湖里的秋月,女人们跳起 欢快的歌舞,男人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突然间,平湖的宁静在这个月圆之夜戛然而止了,伴随着的是惊恐是绝望是 挣扎是哭叫,直到平湖里升起那轮惊世骇俗的月亮之后!   玛雅沁奶奶每每说到这个断章的时候,额头上密密的皱纹像平湖里的波纹突 然被氤氲流动的阳光抹平了,眼神里也隐约开始被一点一滴滴地填充进忧伤……   七月半,月光光,平湖娘娘救苦难哦。她说,玛雅的孩子们,那时候平湖上 就漂上了两只箩筐大小的湖蚌,一雌一雄,其中那只雌蚌缓缓地张开了大嘴,顿 时所有魔人的眼睛划过一阵钻心地刺痛,顷刻间,天地万物在它们的眼里全部消 失了,剩下的就是无边的黑暗,它们鬼哭狼嚎,凄厉声激起平湖水面上巨大的波 浪……   二   经常蹲在胡杨树下听玛雅沁奶奶讲述这个传说的孩子,有玛雅亚当和马光, 还有梳着两根粗粗麻花辫子的何小竹。   公园1995年初秋的玛雅寨里显现的无比荒凉,一阵阵大风掠过,伴随着的一 阵阵让人迷眼的沙尘。事实上对于它们三个孩子来说,听玛雅沁奶奶唠叨那些关 于平湖的传说,仅仅成了一种消遣而已。或许开始的时候还能被惊讶被惊奇,可 是年轮像一把智慧的钥匙一样,玛雅亚当已经十二岁了。再过半个月,他就该去 几十里外的镇子上上初中了,他总是心不在焉,父亲玛雅春树去年就答应过他, 给他买一辆漂亮的山地车。而马光也十岁了,夏日过完,他要上五年级了,村里 的小学正在加固校舍,听摇铃的玛雅布大叔说,这个学期已经不同于往常,有可 口的营养餐免费供应,有牛奶猪肉和新鲜的蔬菜。   何小竹和马光同龄,也是同班同学,个子小小的身体瘦瘦的,整天像个精灵 一样跟在两个男孩后面,一村寨的老人让玛雅寨终日里安静得如同一幅色调单一 的画卷。除了几个从镇上来的泥瓦匠每天在寨子下修补几间木质结构的教室时偶 尔发出几声敲锤的声响,好像玛雅寨子里发出声音最多的人就是他们三个小孩和 玛雅沁奶奶了。   今年的雨季迟迟不见来,出奇地热,秋老虎高高地翘着尾巴,平湖里水就快 下探到了湖底,湖滩上裸露出的水草早就被寨子里还有些许劳动能力的人抱回家 当了柴草用,现在连吃水都成了难题。   这天下午,玛雅亚当拿着两只吊桶就往平湖边跑,上了一道上梁就喊,光子 ,要去提水不?在玛雅寨,去平湖里取生活用水延续着一种常态,渐渐地,这种 常态延续到了玛雅亚当和马光这些孩子的身上,因为寨子里的男人和女人都外出 挣钱去了,一年才能捞上回一两次家。很快,听见了喊声,马光出现在家门口, 他犹豫了下说,我家还有水呢……   玛雅亚当有点失望地继续往前走,忽然他一回头看见何小竹站在马光家的木 屋檐下冲他喊道,亚当哥哥,等等,我和你去一起看看湖蚌出来了没。然后甩着 两只辫子跟了过来。   玛雅亚当愣住了,他制止道,你是女娃不许去。   何小竹全然不理说,就要去就要去。   这时候马光也进屋取了两只吊桶,他忽然想起来,昨天在胡杨树下,玛雅沁 奶奶说,她水缸里的水就要见底了,让马光去学校告诉李老师一下,几年来,玛 雅沁奶奶家的水缸一直是李老师承包了的。   马光说,等我一下,我给玛雅沁奶奶提两桶水去。   三个人蹦蹦跳跳地往山梁上走,平湖在寨子的最高处,马光的爷爷拄着拐杖 站在门口喊道,莫去耍水哟娃娃。   一路上玛雅亚当还不忘数落着何小竹,男娃洗澡女娃偷看,莫的一点羞噻……   何小竹不甘示弱说,我看湖蚌不看你们洗澡,光屁股洗澡羞羞羞,她还直用 手指往自己的脸色比划。   马光问玛雅亚当,亚当哥哥,上次你还是没摸到湖蚌吧?   玛雅亚当挠挠脑袋说,湖蚌精得很,在深处哩。   很快,再翻过一道山梁,平湖就展现在它们的面前,午后的阳光毒辣辣地照 在三张纯真的脸上,它们抹了抹脸上的汗水,然后就像三头快乐的小鹿一样往平 湖的滩上奔去,玛雅亚当和马光手里的吊桶一摇一晃,远远地俯看,好像张着嫩 翅蹒跚学步的两只鸟一样。   三   玛雅亚当率先脱掉了背心和短裤,他的个头已经长到了一米五了,像个小大 人一样做了个鱼跃的姿势,就听见噗通的一声响,平湖边溅起几朵浪花。何小竹 在玛雅亚当脱背心短裤的时候故意背过了身子,听见浪花声才转过头,她发现马 光竟然一改往常的猴急紧随的样子,静静地看着在湖里刚刚冒出额头的玛雅亚当。   哎,马光哥哥,你不想去凉快一下呀?何小竹不解地问。   马光说,我这几天做梦老是梦见平湖的那两个蚌神,说是湖里没多少水了, 都是淤泥,它们动不了了……   何小竹说,真的吗,你真的梦见了蚌神了呀,它们和你说话了没?   马光说,好像是说,说是它们救不了了人了,我,我也记不清了,好像是这 样说的……   玛雅亚当在平湖的近处扑腾了一会大声地朝马光喊,马光,快下来,我们一 起摸摸湖蚌噻!   马光把两只小手拳起来成筒状冲着玛雅亚当回道,我今天不耍水了,头痛的 很……   何小竹对马光说,我去看看,亚当哥哥摸到了湖蚌没。说完就往平湖的水边 跑去。   马光一个人在埂坝下找了一处阴凉的地方坐了下去,他一低头,看见一群蚂 蚁在他的眼球里迂回,熙熙攘攘的,成一条弯弯曲曲的线状,好像是要去行军打 仗去似的。马光就顺着这只大部队往前寻觅,想找出哪只是元帅哪只是将军,山 风偶尔刮过来一阵,蚂蚁阵营被吹得总是东歪西斜,他的思维也不时地被扰乱, 忽然一阵莫名的恐惧袭击了他的大脑……   玛雅沁奶奶说到那个关于平湖里蚌母舍珠的传说最后一段时,总是把两只空 洞而忧伤的眼睛彻底闭上了,然后会流出浑浊的泪水。玛雅沁奶奶说,蚌母张嘴, 吐出的一定是那颗心珠,那珠已经生长在蚌母的心上,吐珠给魔人的后裔,就是 把心活活剜出来,该有多疼,能疼的把所有魔人的眼睛刺瞎哦。   马光想起了自己的那个梦,他一个人在平湖里游泳,一个猛子扎进了一个硕 大的洞窟中,一色的银光里,他看见了传说中蚌母和蚌公,它们正在静养,被他 的闯入忽然就惊讶地张开了嘴。   蚌母和蚌公的眼睛是彩色的,就藏在蚌壳中,它发出的光也是彩色的,一漾 一漾向四周扩散,马当惊奇极了,伴随着的是他的身体在那一漾一漾的光圈中自 由地翻滚,感觉柔软而舒服,没有一点憋气。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你是谁家的小孩啊?   马光说,我是玛雅寨的,我爸爸叫马大。   哦,男人说马光啊,听我们的话,别在平湖里玩耍了,就快没多少水了,你 会陷入淤泥里的,会拔不出腿的……   不会。马光说平湖里的水就没干过哩。   一个女人咳嗽了两下对马光说,我们怎么能骗你呢,沙漠在不久的将来会吞 噬掉这里的一切的,快回吧,别淘气了……   马光刚想嘟囔着我还没耍够呢,眼前一个彩色的波浪就晃了过来,晃地他一 下子就在自己家的木床上坐起,头疼得厉害,天刚刚亮,爷爷已经起床了,正拄 着拐在门前给几只芦花鸡喂苞谷呢。   这一整天马光的头和眼睛一直在隐隐作痛,吃过中饭,何小竹屁颠屁颠地来 找他一起耍,他有一搭没一搭地不想理会,何小竹太烦人了,叽叽喳喳个没完没 了……   马光正想着等会把两吊桶水给玛雅沁奶奶送过去的时候告诉她自己昨夜做的 这个有点奇怪的梦,就听见何小竹远远地喊他,马光哥哥,快来啊,亚当哥哥摸 着湖蚌啦!   啊?马光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站了起来,只见玛雅亚当在水中欢呼雀 跃地冲他大喊,马光马光,快下来噻,我真的摸到一个好好大的湖蚌哦!他的一 只手还不时地招摇着,黑黑的头发在波光粼粼中一闪一闪地甩着水滴。   来了!马光有意识地应了一声,忽然觉得眼前有些发暗,头顶上的太阳像被 什么东西蛰了一下,迅速地缩到一片云层里……   四   那个下午接下去没由来的就开始下小雨了,而且一下就是很多天,下下停停, 停停又下下,好像没完没了似的。   马大和妻子玛雅丽回到玛雅寨的时候,已经是晚上的十一点多了,从镇子上 到玛雅寨的十里山路,两口子足足走了四个多钟头,四个钟头里,两人一句话也 没说。马大走的很迷茫,脚尖总是找不准方向感一样,好像这条熟悉的山路被改 了道绕了弯,而且是数不清的弯。玛雅丽走的很空,路还是那条羊肠小路,就是 突然变空了,空得好像你脚下一使劲,那路就会塌陷下去,随之而来的是两边的 山体也会塌陷下去,山风夹着雨点一路尾随着两人,夜灰白灰白的。   马大终于看见了家,一切就像他自己脑子里在两天前设定好的一样,很多人 坐在他家的堂屋内,灯泡换成了二百瓦的,从门里往门外跑出来的光都能把人的 眼睛照的直发胀。马大的心咯噔咯噔的,他一进入灯光照射的范围内,堂屋里的 人就立即看见了他,很快,堂屋里开始喧嚣起来。   回来了,马光的爹回来了!几个人立即从堂屋里快速走到门外。   回来了。马大应答道。   马大刚应答完,就听见堂屋里有女人就开始哭开了……我的个娃娃呀…… 你走的那么急啊……顿时,附和着的哭声一片响起……   马大一迈脚,看见了堂屋里顶着墙的正中间摆着一副冰棺!在通体透亮的光 线下,马大看见冰棺里睡了一个人,他的脑子嗡地一下,脚下一个趔趄。   你们,你们怎么……他说不出后面的话了,胸口开始急速地往上提气,他 想说的是,你们怎么能把棺材放在我的家中!   没有人理会马大,堂屋里女人的哭声在寂静的夜里尤其显得渗人。马大的爹, 不,应该是玛雅丽的爹就一直骷髅着瘦瘦的身子站在门前,不说话,没有表情, 眼睛里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拐杖狠狠地抵在地上。玛雅丽跑上前一把抱住了 他说,阿爸,阿爸,你莫得事情哦?说完,她就瘫了下去,因为她也看见了那副 冰棺!   事情要回到两天前的那个下午,当马光站起身来的时候,事实上,天冷不丁 地就暗了下去。   玛雅亚当一个猛子扎下去后,一切都改变了,他触摸到了湖蚌,一块青色的 比他的手掌还要大出一倍的湖蚌!玛雅亚当憋足了气,想把那湖蚌从淤泥里抠出 来,可是那只湖蚌滑溜的厉害,而且湖蚌显然知道了他的意图,缓缓地往前方溜 去。   玛雅亚当冒出了脑袋冲何小竹喊,我摸着湖蚌了,好大的一个湖蚌啊,你快 喊马光过来帮忙,快点!   马光脱掉了大裤衩一个猛子扎了下去,他很快就游到玛雅亚当的身边,两人 脚下不停地踩着水,嘴巴开始快速地交流。   马光问,湖蚌多大个?   玛雅亚当说,老大了,比我的两只手加一块还要大。   马光说,那咱们就不能摸它了,那是,那是蚌母,是神哩……   玛雅亚当小嘴一撇,狗屁蚌神,你还真信啊。   马光一愣,你,不信?   玛雅亚当说,我才不信呢,别听玛雅沁奶奶天天唠叨,你都上五年级了,还 能相信真的有神?   马光被噎了一下,脚下的力道猛地一缺,嘴里被倒灌进了一大口湖水,好像 有点咸,又好像有点甜,他咳嗽了一大声后问,那,那你信啥?   玛雅亚当说,你傻啊,这么大的湖蚌肚子里肯定有珍珠噻,而且肯定不止一 粒,快下吧,它正在我脚下往前溜呢!   说完,玛雅亚当头往水里一缩,顺带着把马光的身子也往下一拽.....   何小竹在滩边激动的手足舞蹈,她冲着水面上凸显的一刻平静不停地喊,马 光哥哥,亚当哥哥,逮住那湖蚌了没……   ……   过了一会,玛雅亚当突然从水里窜出来大喊,何小竹何小竹,马光钻淤泥里 出不来了,我使劲拉也拉不出来,你,你你快跑湖坝上喊救命啊……   何小竹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她撒腿就往平湖的坝上跑,边跑边带着哭腔喊, 马光哥哥,救命,救马光,来人,来人啊……呜……   五   何小竹断断续续地对所有的人说着那个下午她看见的一幕,几天了,她的两 条麻花辫子没有重新梳理,已经有些凌乱。何小竹的爷爷奶奶这几天里一直提心 吊胆,时不时地呵斥她几句,疯妮子,喊你莫去跟男娃耍,你硬是不听,看你爸 妈回来咋个整你……   何小竹的头混混僵僵的,这几天她家的门槛就快被人踩裂了,最先是玛雅亚 当的爸爸哭丧着脸来找她,然后是马光的爸爸妈妈哭丧着脸来找她,接下去很多 从外地回来的村里人都来找她。   你说,是不是亚当救了马光哦?   你讲,到底是不是亚当托起了马光?   你再想想,亚当是咋个托起马光的?   ……   何小竹吐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尤为可贵的,于是, 她只能一遍一遍地回忆,事实上那个时候的她已经被吓住了,站在高高的平湖大 坝上,玛雅亚当已经游离于她的视线之外成了一个黑点,而她的四周空空荡荡, 一个人也没有,天阴沉的厉害,耳边掠过一阵阵风的呼啸……她撒腿往坝下跑, 往玛雅寨里跑,等跑到寨子里的时候,天就开始下起小雨了,淅淅沥沥,沥沥啦 啦……   玛雅亚当的爹玛雅民是村里唯一一个留守的中年男人,他不是不想出山,而 是没法出山,多少年下来,除了逢年过节他能够从其它人的嘴里听到一些城市的 传说,就再也没有别的途径了。镇子上的广播电视村村通工程搞了几年了,也没 有搞到玛雅寨,山太高,沟太深,难度太大,用镇长的话说,就是通到你玛雅寨, 有啥子实际意义呢?县里头迟早要动员整个村子搬迁的,一村的老弱病残,看不 看电视好像不是很要紧吧。   而雨季却一年比一年来的要晚,来的要少,尤其是这几年,基本就没怎么下 过雨,所以他这个村支书已经成了一个空架子,平湖的大坝上全是一场场沙尘天 气后积下的黄沙,脚踩下去就是脚印,平湖还需要防洪吗?   当时玛雅民正在村小学帮着两个老师把一堆水泥往教室里扛,湿漉漉的何小 竹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鸟一样闯入了他的视线。何小竹说,快,快,马光钻淤泥里 出,出不来了……   玛雅民摸摸额头上的雨滴,有点莫名其妙,淤泥,啥淤泥?他嗔了一句,这 娃,咋和她娘一样有点疯哩,咋了,你这是咋了?   何小竹嗷地一嗓子就哭开,两个老师也吓住了,赶忙跑过来问缘由,等彻底 问清楚了后,眼睛都直了,天呐,原来是学校的学生溺水了!   但是一切都迟到了,不过真正溺水身亡的不是马光,是玛雅亚当。他们赶到 平湖湖滩边的时间,看见的是一脸惊恐的马光在水中不停地冒出来又钻下去…… 后来瘫在湖滩边没有一点力气的他哭着说,亚当,亚当,快救救亚当……   不能不说玛雅民当时的绝望,当儿子冷冰冰的身体被他自己从湖底挟上水面 的时候,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如此负重,彷佛自己挟着的不是一个人的身体,是一 块巨石,是一座高山,是他从来没有去过的一座城池!   后来上岸了,一切也就坍塌了,只剩下一个真实的事实,他的泪模糊了眼睛, 声音哽咽了一场秋雨,颤抖的身子感染了一座平湖的水,他嘶叫着为什么,为什 么,为什么要这样残酷地对待自己,自从两年前妻子病逝,他的世界里,玛雅亚 当就是他的天啊。   天是怎么塌的是要说道说道的,天都塌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在何小竹的一遍一遍回忆里,玛雅民认定儿子是为了救马光而死的,因为何 小竹确实听见玛雅亚当当时惊慌失措地朝她喊‘马光钻淤泥里出不来了,我使劲 拉也拉不出来,你,你你快跑湖坝上喊救命啊!’。   马大和玛雅丽对村长玛雅民的这个认定不能接受,一个只有十岁孩子的话怎 能当真呢?再说,十二岁的孩子去救十岁的孩子本来就是很荒唐的事情,真正发 生在水底的真相,何小竹看见了么?   马大回到玛雅寨子的这个夜晚,玛雅民的侄儿侄女姐姐妹夫之类的人全部赶 在马大前面回来了,他们毫不客气地把那副从镇子上租来的装着玛雅亚当尸体的 冰棺抬到了马大家的堂屋,理由很简单,救人的不能白死,被救的不能白活。   于是就从这个夜晚开始,理论慢慢变成了争吵,争吵慢慢变成了谩骂。马大 是倒插门嫁到玛雅寨子里来的,势单力薄,渐渐地,他一路滑到了最下坡,事情 在玛雅民一方的嘴里,俨然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而最能说清楚也最有发言权的人马光却一言不发,几天了,他就静静地蜗在 自家门前的柴堆旁像魔怔了一样,谁问他话他也不回答,包括马大和玛雅丽。   这孩子的魂肯定被吓掉了,许多人走过他身边的人都这样说。   六   事情很快被捅到了镇子上,镇长气的直拍桌子连说这个玛雅民太不像话,亏 得他还是个党员,怎么能把死尸抬到别人家的堂屋里呢!   很快,镇里的工作组进了山,进了玛雅寨。   玛雅民的身体几天来已经生生地瘦下去一圈,两只眼睛裸露着血丝,看见工 作组,就像看见了救星一样,泪水开始哗哗地流了下来。   而马大更是愤怒的如同一团烈火,他跳将着说,我外来户该着就是要被这样 欺负的?看看吧,我一家人几天来颗粒未进,我想杀人,你信不?   你还想杀人?来吧来吧,把我也一同杀了吧!玛雅民蹭地一下从堂屋里冲出 来。   一看要乱,工作组的人马上把两人拉开,各自开始做起工作来。整整又是大 半天,双方这才同意坐下来解决问题。   玛雅民说,孩子我养了十二年,一年补偿我一万块钱不多吧!   马大说,早看出来了你不就是讹人嘛,可惜哦,你找错对象了,我一分也没 的。   那老子就把冰棺死撂在你屋里,看你有没有!玛雅民一拍桌子。   马大摇了摇头,要的,你爱撂多久就撂多久,这个家我不要了总行吧?明天 我就带着婆娘娃娃和我爹离开,永远不回玛雅寨!   你,你想和老子开溜哦,想都不要想!玛雅民瞪着凶巴巴的眼光。   工作组被玛雅民的话也激的有些火,有人提高了嗓门正色道,玛雅民,你还 有没有一点党员的觉悟,你别忘了,你是村支书,解决问题不是恐吓别人!   顿时,全场安静了下来。   工作组组长是镇司法所的赵所长,先表达了对玛雅民痛失爱子的同情和惋惜, 然后又肯定了这些年来玛雅民为玛雅寨村司法建设所做出的成绩,最后,他的话 锋一转说,我觉得你们两家这个事情可以找到更好的解决办法,你们晓得不,省 市县三级政府机关都设有见义勇为奖励专项资金,玛雅民可以为娃儿争取噻,那 样不仅可以得到钱,人也光荣了哦。   一语惊醒梦中人,赵所长的话让玛雅民的心咯噔了一下,就是啊,我娃娃是 见义勇为,见义勇为就是英雄噻!他站了起来说,赵所长,能把我娃娃整个见义 勇为的话,我给你磕头!说完当真做出了要磕头的姿势。   赵所长赶忙拦住说你莫慌,我话还没讲完,现在的问题是你要把娃娃请到你 自己屋里去,然后我们的工作才能开展,该调查调查,该出材料出材料,毕竟寨 子里出个少年英雄不容易,他是我们全镇全县乃至全地区的荣誉哦。   玛雅民开始完全配合了,连说要的,要的,我现在就去把娃儿请回家。说完 就开始行动,招呼自己的侄儿侄女姐姐妹夫都别干靠着了,赶紧回自己家把堂屋 收拾利索。   对于这突然的转变,马大有点惊讶,继而觉得有些不能接受,哦,一个死人 说抬来就抬来,说抬走就抬走,现在还要评见义勇为,他评上了见义勇为不就是 代表是为了救我娃儿淹死的么?马大站起来对赵所长说,这个办法行不通,明显 就是偏袒玛雅民,我可不承认他娃儿是为救我娃儿淹死的,你想奇怪不奇怪,他 娃儿比我娃儿还要大两岁,啷个他淹死了我娃儿自己游到岸边的?   赵所长说马大你别激动,死者为大你晓得吧?现在的问题就是让你娃儿说话 ,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给我们听下,救了就是救了,没救就是没救,要尊重事实 嘛。   马大叹了口气,看了看门外飘飘洒洒的细雨说,这个事情把我娃娃整惨了, 他现在和个傻子没啥子区别,他连他妈都怕……   门外远远低传来女人的呼叫,声音带着凄厉,所有的人愣住了,只见玛雅丽 披头散发地高坡上一路跌跌撞撞下来,嘴里喊着,快救我娃,救救我娃啊!   ……   七   后来马大惊觉起了昨夜。   由于堂屋被玛雅民霸占了,一到晚上,他的亲戚几乎都在堂屋四周摊开了地 铺守夜,马大一家四口只能蜗在狭小的偏房里,两张地铺四个人。   这一夜马大睡得气呼呼的,动也不想动,迷迷糊糊到了后半夜,忽然隐约看 见马光走了出去,门打开后,月光清晰地照在他的脸上。马大依稀记得儿子的脸 颊很饱满很红润,关门的动作很轻,似乎还冲他笑了笑。   天蒙蒙亮了,马大才彻底清醒了过来,隔壁玛雅民的家人哭的哭,喊的喊, 一瞥身旁,老婆玛雅丽竟然不在,再瞥自己岳父的铺,儿子马光竟然也不在,老 爷子有严重的支气管炎,一直靠药物压制着,这几天明显犯了,咳嗽起来没完没 了。   屋外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马大觉得很是奇怪,他不由得问老爷子,爹 啊,昨晚你起夜了没?   老爷子说起了。   晴天还是雨天?   晴天。   昨个阴历是啥日子?   七月半,月光光,平湖娘娘救苦难哦。老爷子嘴里念叨出这么一句。   后记:   2011年的中秋,我和何小竹一起驱车前往玛雅寨,她是我在大学里处的女朋 友,我们同系同班,读的都是民俗学专业。   何小竹的辫子在我们的民族学院里是独一无二的一道风景,我出生在南方一 个繁荣开放的城市,父亲是一名权威的民俗专家,我的少年是被他的思想捆绑着 度过的。   春夏秋冬的南方城市,流动着数不清的妖艳的女人,香水和粉尘的味道总是 穿越过我每天去上学的那条街道,它们扑面而来,我无处可躲。   满大街都是虚假的怀旧情节,那年郑智化唱了一首麻花辫子后,那些妖艳的 女人们的脑门后都多出来一条或者两条焊接上的麻花,好像不这样,就不能吸引 男人们色迷迷的目光一样。   我看过我母亲很多少女时期的黑白照片,两条麻花辫子一左一右地搭在肩膀 上,乌黑乌黑,油亮油亮,打结处扎着细细的牛皮筋,干净利索地散发着一种自 然的清香。   于是我撞见了何小竹,她总是低着头匆匆地走路,两根粗粗的辫子随着脚步 的节奏轻轻地摇摆着,摇啊摇,摇到了我的情结深处。   后来我们就恋爱了,他说到了她的家乡玛雅寨和玛雅寨上高高的平湖。   平湖里藏下的传说是我很感兴趣的,事实上翻阅了中国各个时期的史料、野 史,我也没有查到有关玛雅族起源的点滴记录,倒是在世界人类史上,的确存在 过这个部落,它们起源于何处是个谜,公元前两千五百多年前就定居在墨西哥南 部、危地马拉、伯利兹以及萨尔瓦多和洪都拉斯的部分地区,约有二百万人。   何小竹姓何,不姓玛雅,为什么是这样呢,在一次肌肤之亲过后,她告诉我 说,我母亲是外嫁到山下的,只能跟父亲姓,可我的骨子里流淌着一半玛雅人的 血啊。   2011年的中秋,我和何小竹看见的玛雅寨,一个人都没有,山是凸的,寨子 更像是被一群战马踩踏过后的模样,到处可见残垣断壁,村头的几棵胡杨树也枯 死了,用手轻轻一摸,风化了树皮悄无声息地往下脱落。   玛雅沁奶奶在那个七月半之后就病了,后来就死了。何小竹哀伤地说。   我们围着玛雅寨转了一圈,何小竹指着一处早已坍塌的木房告诉我,这是亚 当哥哥的家,又指着另一处坍塌的木房告诉我,那是马光的家……   这个夜晚我们相拥着坐在平湖的湖滩边,一轮明月悬在头顶,平湖里已经没 有一滴水了,我的眼里全是沙子,北方来的沙子。这些沙子赶走了所有的人,就 剩下它们自己年年月月日日夜夜孤独地歌唱。   何小竹静静地看着平湖,忽然笑了,他说,我告诉你一个我守了十五年的秘 密啊,你保证不告诉任何人。我说我保证。何小竹想了想又说,你用自己的生命 保证。   十五年前的那个七月半,马光敲了敲何小竹的窗户,何小竹打开了窗户探出 了小脑袋说,马光哥哥,大半夜你咋个不睡觉哦?   马光说,我告诉你,你不许告诉别人啊。   何小竹使劲地点点头。   马光说,我是被平湖娘娘叫醒的,他被我在那天下午插到深深的淤泥里去了, 一直挣脱不出来,让我去把她托出来,她说她好难受。其实亚当哥哥一直想把她 捉住取她的心珠,是我扎了一个长长的猛子把她送到淤泥里去的…… 【网里乾坤】∽∽∽∽∽∽∽∽∽∽∽∽∽∽∽∽∽∽∽∽∽∽∽∽∽∽∽∽∽ ◆        国学热,能圆强国之梦否? ·燕山樵夫·   最近一时期,国学热在国内开始明显升温,其升温热度与广度之大,出乎人 们的预料之外,甚至扩展影响到海外。据报载,极具中国特色的各类孔子学院, 在海外已有一百多家分店相继开张,开始传道解惑,教授儒学经典,传播中华文 化,由此可见,中华传统文化毕竟不颓,泱泱大国的国粹,开始漂洋过海走向世 界,颇令儒家弟子们为之扬眉吐气,很是骄傲自豪了一阵。   国学,一个国家或民族数千年传统文化经典、精华、精髓、智慧的持续积淀 成果,因此也被称之为国粹。中华国学,历经五千年的持续发展、淘汰、积淀, 可谓源远流长、博大精深,成为人类文明发展史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做为文化遗 产,中国的国粹,为世界文化遗产的丰富性与多元化,做出了重要且杰出的贡献。   中国的国学,说它复杂,确实相当纷纭复杂,枝蔓横陈,后人仅仅对《论 语》、《道德经》的评注,可谓汗牛充栋,堆积如山;说它简单,也极其简单, 纲举目张,不过是四书五经外加二十五史。中国的国学理念,建构在儒、道、释 三家理论学说的基础之上,可谓三位一体,互相交融,中外合璧。中华国学,在 汉唐时代极具外延张力,发展到宋明清时代,逐渐嬗变成具有超稳定的、自我封 闭形态的内涵结构,并由此导致了封建统治王朝,在华夏大地得以延续数千年的 强大惯性惰力。   面对巍峨壮观的国学大山,不能说它不优秀,一种劣质的文化,不可能延续 数千年而不消亡,优胜劣汰,它的存在,说明它在今天仍拥有顽强的生存能力, 拥有适宜的土壤与空间。世界上任何事务,都由它的正反两个方面所组成,国学 亦然。国学有它的精华优势,同样也必然存在诸多糟粕。中华国学,其间所掺杂 的糟粕毒素犹为强烈致命:漠视个体生命、维护现存社会阶层等级制度、轻视科 学、鄙视工商业、根深蒂固的官本位观念,等等,这些天然弱点糟粕,便成了制 约封建社会科学、经济发展的重大惰性阻力。遥想当年,屈原这位楚国的文化精 英人物,面对楚国的灭亡,回天无力,抱石沉江自尽,为楚国的灭亡,用自己的 生命,谱写了最后一曲挽歌!成为历史上为国殉葬的文化精英。研读中国历史, 你会发现,被人们所津津乐道的贞观之治、康、干盛世,加起来不过二百多年, 在五千年历史长河中,只是短暂的一瞬,二十五史,不过是充满血腥的帝王家族 史,充满了丑恶、肮脏、血腥、黑暗。五千年中华文明历史长河,虽然孕育了几 位世界级的文人墨客大家,却鲜有杰出的世界级经济学家、科学家面世,这与国 学理念中的某些重大缺失,不无内在因果关系!   纵观历史,华夏民族既然拥有优秀的国学文化,为何屡屡被外族打败?甚至 数度亡国,通过血淋淋历史教训,我们终于悟出了这样一个道理:外族列强不会 因为你拥有有四大发明,拥有数千年的文明国粹,就对你断了非份的念头,会永 远拜你为师,为了自身利益,它照样会来侵略你瓜分你奴役你!国粹,是我们华 夏先人老祖宗当年所创造的辉煌,并非是我们华夏后代子孙所创造的辉煌,更不 能说明在当前世界之林中,你仍然强盛仍然杰出仍然优秀。成吉思汗、努尔哈赤 不会因你拥有《论语》、《道德经》、《金刚经》 ,就断了策马中原、征服中 原的欲望;即便将唐诗宋词贴到了美国总统办公室的墙壁上,人家的导弹照样在 瞄准产生了唐诗宋词的长江、黄河;更不要以为倡导国学,国内的贪官们就会良 心发现,回头是岸,金盆洗手,立刻变得清廉,洁身自律了。国学,做为一种过 去时代的人文精神与智慧的文化积存,它对当代商品经济社会的影响力,远非人 们所预期的那样强大!我们只能对其批判地予以吸收继承,去伪存真,剔除糟粕, 弘扬精华,不能盲目地予以生吞活剥式的全盘照搬,饥不择食、食古不化,而产 生消化不良,从而影响社会机体的健康。   面对洋鬼子的强势压迫奴役,阿Q们挥起一对精瘦的拳头:俺的祖宗先人比 你们可强多啦;秀才孔乙己们则晃悠着一本《论语》,朗声宣讲,“子曰:己所 不欲,勿施与人”;义和团的拳民面对提着洋枪洋炮、武装到牙齿的洋鬼子,念 起了刀枪不入的古老而神秘的咒语!国粹的运用,在中国近代历史上曾发挥到极 致,成了一面遮羞布,一剂麻沸散,一碗迷魂酒!国学在面对抵御外族侵略压迫 时,其光彩魅力顿失,客观上起到了引狼入室,助纣为孽的文化汉奸作用。悟到 此处,就不难理解,宋朝、明朝被外族灭亡的深刻原因了。中原农耕文明及传统 文化道德自律的力量,终难敌游牧民族的金戈铁马横扫华夏中原、欧亚大陆的赫 赫雄风,剽悍的文化落后的游牧民族,常常击败先进的农耕文明,在历史上屡见 不鲜。在强势的强盗面前,用国学熏陶出的抵抗反击,是那样的苍白、乏力、软 弱,不堪一击!此类教训,在中国近代史的百年沧桑岁月中,尤为惨痛!崇尚空 谈国学,面对外族侵略凌辱,却百无一能,照样会误国亡国误人子弟!绵羊向豺 狼纵然念上一万遍《圣经》、《论语》,豺狼终究还是会对绵羊张开血盆大口, 照吃不误!纵然用《楚 辞》、《红楼梦》、指南针等国粹筑起一道万丈高墙, 也难敌当年八国联军、日本倭寇踏进北京城的脚步。   一个国家的强盛与否,与其国学是否久远昌盛,并无必然的内在因果联系。 世界史上,埃及的尼罗河文明、印度的恒河文明、中国的黄河文明,虽历经几千 年发展,最终并没有使其成为世界性的超级大国;相反,美国、加拿大、澳大利 亚等年轻的移民国度,并没有多少可以夸耀的本国国学根基,却在近百年迅速崛 起,成为了经济、科学、军事发达国家。究其原因,没有国学,亦没有精神负担, 没有了条条框框等陈腐观念的束缚,充满了朝气蓬勃的创新活力!而国学的过度 丰盈与悠久,则成为一种思想重负、精神枷锁,在无形中制约着社会向前健康发 展的速度!   希冀依靠国学热,弘扬中华传统文化,来圆强国之梦,显然过于天真浪漫, 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而已。强国之梦,最终还要靠发展经济,提升综合国力,增 加军事实力,提高全体国民的科学文化素质来实现!凡事都有个度,太过则必现 病态,过多人为地暴炒国学热潮,掀起全民学国学的热潮,盲目继承国学,在本 质上,与上世纪十年动乱年代,广为流行的喝红茶菌、打鸡血、甩手疗法等社会 病象,实为一脉相承,其流毒遗害极大,其结果必然事与愿违,当谨慎待之,冷 静思之。   世上凡流行某某热,最终都与名利挂钩,国学热亦然。国学热先是捧红了几 位学者,媒体吸引了大量观众的眼球,出版商捞了个货真价实的实惠。   汲取国学精粹,以史为鉴,为我所用,乃研修国学的宗旨,不应本末倒置, 将其商业功利化世俗化甚至庸俗化。   研修国学,宜静心潜修,远离浮躁名利,方能正本清源,走近真实的国学世 界。 ◆          抗战亲历杂记 ·刘振墉·   一、小脚逃难   十几年前,母亲以九十高龄病故。晚年我将她老人家接到城里住,有好几次, 半夜里听到她从喉头发出的“嗷!嗷!”声,凄厉而恐怖,我只好起来到隔壁房 间去把她推醒。她总是告诉我说,梦见日本鬼子追来了,拼命逃呀,可小脚一拐 一拐的,总是跑不快,真急煞了!   抗战爆发不久,日寇就占领了靖江县城。那天听说日本鬼子下乡扫荡来了, 母亲和姑母带着我和妹妹,跟着一小群人往北乡拼命跑。才走了几里地,就发现 前面的桥已经坍塌了,一条小河挡住了去路。水很浅,水面也不宽,同行的人都 涉水过了河,最后只剩下我们四人。那年我大约是四、五岁,妹妹正在蹒跚学步。 母亲一双三寸金莲,在这样带淤泥的河水里,站也站不稳,更别想涉水过河了。 也不知日本兵已经到了什么地方,四顾无人,无助、无奈,心里恐惧极了。   姑母是从城里逃难回娘家来的,比我母亲小六、七岁,是一双“解放脚”。 也就是幼时缠过一、两年脚,在趾骨还没有被裹断时,就不再继续缠裹,叫做 “放脚”。这样的脚还能保持原来的形态,但要比常人小几号。那天在无可奈何 的情况下,姑母先涉水过河,到前面的村子里找到一个熟识的农民,把我们背过 河去的。   八年抗战中一直提心吊胆的过日子,经历过无数次的逃难,要算这次的印象 最为深刻,一辈子也忘不了。   战争给予人们的精神创伤是终生的。战争就是恐怖,发动战争的人是最大的 恐怖分子。只有被侵略、被占领、被蹂躏者,才会真正感受到这种恐怖的切肤之 痛。   二、“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抗日战争爆发前后,走过各地的大街小巷、城市或农村集镇,总能看到“打 倒日本帝国主义”这条标语。当时全国人民气愤填膺,同仇敌忾,抗日标语到处 都是,奇怪的是,内容却十分单调,绝大多数就是这八个字。   我那时虽然只有五六岁,但已读过几个月的私塾,认得了几百字。我对“打 倒日本帝国主义”这条标语特别感兴趣,一段时间正好失学,就成了十足的标语 迷,天天都想写这条标语,已将这八个字写得很熟练了。大人们一再警告:“让 日本人看到不得了”,我心里也非常害怕日本人,但还是熬不住要写,偷偷摸摸 地写。我用树枝在泥地上写,写完后再用脚踩掉;用石灰块在墙上写,写好后再 涂抹得看不清文字,每天都想写,就这样写了无数遍。乡下的纸张非常稀罕,我 想尽办法找到一两指宽的纸条,或者牛眼睛大的纸片,用铅笔写上这八个字后, 再团成一小块,塞到墙缝里或树洞里,也有压在砖块、石头下,就这样藏匿的标 语至少也有百十条吧,直到重新上学注意力转移为止。   当相同或类似的标语口号反复剌激时,小孩们出于天性,要学习,要模仿, 要显示自己的聪明能干,于是也要写标语口号。这种冲动还忍不住,时时刻刻想 着做这件事,我命名它为儿童的“标语口号强迫症”,不知儿童心理学家们看法 如何?   三、厉害的日本人   我家住在农村小集镇上,跑单帮的人很多,绝大多数人都是跑上海,所以能 带回许多新的消息。因为有“一·二八”、“八·一三”两次战争在先,抗战开 始前后,关于日本和日本兵的传闻,早已经在民间广为流传。我当时只是个刚刚 懂事的小儿,至今仍留有深刻的印象。现在记载几条,也可从中看到当时大家多 么害怕日本人。   “日本兵训练严格,讲究绝对服从。长官下令队伍齐步向前走,遇到树丛水 沟,还得挺着腰板前进,谁如果犹豫一下或乱了队伍,就得被枪托打个半死;   “日本人的三八大盖步枪又准确又牢靠,即使灌进了泥水,照样能用;   “日本兵三天两头打靶,练得个个都是神枪手;   “日本兵的刺杀功夫世界第一,三个中国兵还拚不过一个日本兵;   “为什么日本人个个身强力壮呢?因为他们生下来的时候就经过严格挑选。 日本人的风俗习惯是,婴儿出生后,要放在门外露天里冻一夜,第二天开门一看, 死了拉倒,谁叫他体质这么差?只有冻不死、饿不死的,才抱回来养大,所以个 个身强力壮。”   这些传闻,对中国的老百姓和军队影响都很大,恐惧和自卑的心理普遍存在。 从一位邻居长辈讲的故事,就可以看出大家多么害怕日本人。   驻在我们镇上的三个日本兵,有一天下乡抢掠,他们就像春天远足一样悠闲, 不知不觉,走出去十几里,突然被一股抗日游击队包围住。日本兵各有一支三八 步枪,几十发子弹;游击队用的是“中正式”(国军的制式步枪)、“湖北条子” (汉阳兵工厂造),虽然性能上稍逊一些,但有一百多人呀!从实力对比上看, 显然占了绝对优势。   但日本兵训练有素,沉着冷静,善于利用树木、坟堆等地形地物,相互掩护, 逐步后撤。游击队是一群乌合之众,只是老远地放空枪,谁也不敢往前靠。结果 是,这三个日本兵毫发未损地回到了据点。   四、在日寇面前,中国人都是温顺的羔羊   日本兵快要打来的时候,老百姓和当兵的都怕得要命,根本谈不上什么动员 或备战什么的。县政府、区公所、乡公所、保长、甲长等,从来没听说这些机构 和官员有过什么作为。我当时已开始懂事,记得只要有人喊“日本人来啦”大家 就拚命向乡下逃。逃过几次后,等日本兵真来时,小集镇上的居民已所剩无几了。 驻军(属江苏省保安第四旅)也唱抗日歌曲(如义勇军进行曲),刷抗日标语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等),等到日本兵真的来了,朝天开了几百枪后,就再 也见不到他们的影子了。据大人们说,那次只是日本人的少数侦察兵路过,对于 中国军队的胡乱开枪,理都不理,径直走自己的路。   过了些时,才有一小股日军常驻下来。日本兵通常是找一所坚固的住宅,略 加改造,并不像后来的和平军与国军的大修炮楼大筑碉堡。也的确不必要,他们 在这里就像住度假别墅一样的安全、舒适。地方上有“维持会”供应他们的生活 需要,老百姓又没有丝毫的反抗。一个、两个日本兵不但可以在镇上任意闲逛, 就是下去十里八里也犹如闲庭信步。我们那儿是人口密集地区,一二十个日本兵, 就使周围几万中国人吓得要死,如遇到狼的羔羊,俯首贴耳。   难道没有抗日游击队吗?有,很多,什么“独立团”、“挺进纵队”、“大 队”、“总队”,取的番号都大得很。我的外婆家相距二十多里,是最落后、最 偏辟、交通最不便的地方。我每次住外婆家,总能遇上招待什么团长或司令的, 因为他家是“肉头地主”,没有势力,见到枪杆子就赶快招待。   日本兵在我们镇上住一段时间就撤走,过些时又进驻。每次日寇撤走间隙, 就有附近的“胡传魁”们开进镇上,第一件事就是向店铺摊捐和设卡收税。这次 来的是李队长,下次来的可能是张司令,头头常换,番号常换,看来他们经常在 火拼、兼并。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他们都不敢碰日本人,连骚扰都不敢,更不 用说打死或打伤一个日本兵了。在新四军到来之前,当地人已当稳了亡国奴,只 有恐惧,没有抗争。   可能以为,对这些“山大王”,当时的人们一定是十分痛恨吧,不,有时还 盼着他们呢!有时候日本兵走了,附近又没有成气候的人物,于是小镇上形成了 权力真空。这时,敲墙挖洞、绑票、明火执仗抢劫等等经常发生,人们盼着来个 强力的统治者。每当治安恶化,社会秩序紊乱时,黑社会就会应运而生,也是相 同的道理。   直到新四军东进到本地后,抗日运动才算真正开始了。   五、新四军打下日寇据点   我的老家在靖江西来镇北头,出门二三十步,就有一条巷子,往西一条大路 通向季家市和黄桥。   记得有一天夜里,听到街南头有枪声,稀稀落落的,街面上也有人走路的声 音。猜得出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早晨起来时,枪声还没有完全停止。我跟着哥哥出门一看,巷弄里歇着成队 的士兵,将近百十号人,有步枪和轻机枪,听说他们是新四军。我们这里驻军原 来是省保安第四旅(旅长是何克谦,人们称之为何四旅),日寇入侵后,就跑得 无影无踪。今天是日本兵占领我们西来镇后,头一次看到的正规中国军队,不知 他们有什么区别,看人家下军旗得知,军要比旅大两级。   不少老百姓来看热闹,小孩子特别多。每当南头的枪声一响,在场的民众, 大人和小孩显得都很紧张,有些人赶快往墙边上靠,当兵的却若无其事,笑着告 诉民众,枪子儿远着呢。日本人的据点在街最南头,相隔约两三里地。一部分队 伍在打鬼子据点,这支队伍大概是预备队,休息的时候真是彻底的放松。   直到下午部队即将撤走时才让老百姓去看战斗场所。鬼子的据点设在街南头 姓封的一户民房里,据说日本兵大概有二三十人,最终虽全部被消灭,新四军却 要从夜里打到天亮以后,我看到的队伍有日寇的十倍,由此可看出日本兵的军事 素质和顽强抵抗的精神。   我赶着去看热闹时,新四军正在撤离,先集中队伍,大概因为打了胜仗,个 个精神饱满,队伍整齐,我看着他们一队队地开拔走。留下两点特别印象,一是 不少人背上背着雨伞,可那天天气却很好,心里想不通,也许因为这支部队是从 多雨的江南过来的,带雨伞成了习惯;二是还有少数士兵没有枪,只背着大刀片, 刀把上飘着红布须,刀片很大,很宽,像农民铡草用的铡刀。   六、她们也是慰安妇   江苏省如皋县磨头镇的西边半里许,有个小居民点叫西河湾,位于一条大河 的转弯处。日寇入侵后,赶走了这里的全部居民,拆毁民房后建起了有多个炮楼 的据点,人们就喊它西河湾据点。   据点在我们邓庄小学西南方约两、三公里,由于村庄和树林稠密,在校门口 看不见炮楼,但它时时刻刻都压在我们的心头上。日伪军以奸淫烧杀抢掠,来要 挟维持会送粮送草送给养,不过多数时候,据点里只驻有伪军,喂饱了就太平得 多。   从城里下来了日本兵,其实每次也不过十几二十来人,与常驻的上百人的伪 军相比算不了什么,但周围的几万老百姓,就是怕得要命。我那时虽然年幼,还 是能反复听到大人们在传播:又有日本人下来啦!小心呀!等等。如果听到有人 说:维持会从如皋城里包了几个“姑娘”到西河湾啦!语调里往往带有宽慰的意 味。至于这样的包“姑娘”,前后经历过几年?人数和次数?日本兵是否满足了 兽欲就不再下乡奸淫妇女及烧杀抢掠?由于我当时年纪太小,就弄不清楚了。   这些年轻女性,由于战乱和贫穷,不得不出卖肉体,实在可怜。结果却落入 狼群,成了饲喂猛兽的饵食,而且是由自己的同胞,把她们送上魔鬼的祭坛。身 为中国人,我感到特别的耻辱和气愤。   中国的汉族人本来就比较懦弱,江浙地区的人更甚,民谚云:“好铁不打钉, 好男不当兵”,可知当地的民风。百十个由地痞流氓组成的伪军,偶尔来十几个 日本兵,周围十几里,五、六万或更多的老百姓,害怕得要命,没有听说有过任 何的反抗,任由日伪军烧杀抢掠,老百姓还是战战兢兢地交税交粮。   所谓抗日运动,那是新四军到来后才有的事。   七、包围西河湾据点亲历记   大概是我读小学四年级那年的事。   那天已经到了学校,还没有上课,只见校外的大路和小路上,走着一群群的 农民,有老有少,大部分是男的,都扛着锄头、钉耙、扁担等农具。还有人敲着 锣。敌伪军据点在我们学校南边约四、五里路,只听得那边人声鼎沸,锣鼓喧天, 早将我们的心抓去了,老师只好宣布停课。   西河湾据点是个神秘而又恐怖的地方,我从来没敢走近过,今天跟着无数的 大人们,大胆地一直走到据点边上。据点是用竹篱笆围起来的,里面有两三个炮 楼,看不到一个拿枪的,大概都躲在炮楼里。边角上另有两间低矮的平房,有几 个伙夫在近旁淘米洗菜,看来那是他们的伙房。炮楼为园柱形,不过两三层楼房 高,侧面上留有枪眼(射击孔)。看得出炮楼是旧砖头砌的,怪不得鬼子伪军到 那儿修炮楼,都要拆毁一大批老百姓的住房。据点的四周非常空旷,民居、树木 甚至连坟堆都没有,大概全被日伪军推毁了吧。   那天到的人很多,几千人甚至上万人,竖着的锄头、扁担像树林,声势很大。 据点里有时打几枪,枪声一响就有人往外溜,但总能很快稳定下来。据说有乡保 长代表民众向和平军提条件,要他们不得下乡扰民等等。伪区长出面讲话,他站 在八仙桌上,我看得很清楚,因为我人小,从人缝隙间一直挤到靠近八仙桌。区 长的个头很高,讲话时脸色煞白,讲些什么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时间久了,我怕 家里人不放心,又听到一阵枪声,不少人向外涌,我也就回家了。   此后和平军下乡的次数明显的少了,老百姓的日子也就安稳得多。   从这天起,我一直迷惑不解:抗日,抗日!怎么今天连一个日本兵都没有看 到,全是和平军,这怎么还叫做抗日。许多年以后学了历史我才明白,我们中华 民族,虽然是产生民族英雄的民族,也是出产汉奸、败类和卖国贼的民族,民族 英雄只是一个一个地出现,而民族败类和卖国贼却是一大批一大批地产生。   八、我为抗战出过力   时间大概是1944年,区里(江苏如皋县磨头区)或者是乡里办的基层抗日积极 分子学习班,学员都是乡村干部和民兵骨干,其中有几个人我认得。学习班结束 要考试,这可是件难上加难的事,难在学员们都不识字。   现在人们难以理解,全是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怎么能不识字呢?阿拉伯数 字、中国数字、自己的名字、赵钱孙李等常用字,哪怕没上过学,三百、两百汉 字总认识吧!不!他们中也许有几个人西瓜大的字能识得一箩框,大多数人却都 是睁眼瞎。多数人不但没上过学,接触纸张的机会就很少,接触有字的纸张,机 会更少,接触纸币的机会更难得。从小到大,生活中只有挑猪草、检粪、担水, 劳动接着劳动。   瞎子走路可以带根棍子,我们四年级的十几个同学,就给他们当导盲棍。考 试的时候,一个学员旁边站着一个小学生。考题只有是非题与选择题,内容非常 非常简单。比如是非题:共产党领导的军队是八路军和新四军,认为对则画圈, 认为错就打叉。又如选择题:德国法西斯正在节节败退,1、在苏联;2、在美 国;3、在英国,在正确答案后面画圈。当主考人读到某题时,我们小学生就要 用手指着这道题的位置,看着他们画圈或打叉,千万不要打错位置。有人觉得铅 笔比镰刀斧头难使多了,总是拿不稳,就索兴扶住他们的手去画。我引导的这位 姓韩,不久做了乡长。   这个乡有大几千或上万人口,就只有这一所正规小学,还是初级小学。农村 学校,年级越高学生人数越少,我们三四年级是复式教学,合在一个教室,四年 级只剩下了十几个学生。因此,在这个乡里,我们这十几个十岁或十一岁小孩, 不但是在校生里的最高学历,就是在乡里,也能算得上有文化的人群了。   旧中国农村,文化是是这样落后,你能想到吗?   九、游击教学   抗战后期,日寇和汪伪军,从苏南调集了大批兵力、物资,将江苏南通地区 包围得水泄不通,进行疯狂的清乡、扫荡。这块特殊地形,南有长江,东有黄海, 西与北两面札起了竹篱笆,在这个封闭的小范围里面,拉网式的反复清剿,残酷 的烧杀抢掠,意欲将抗日力量斩尽杀绝。   我就读的如皋县邓庄小学,距离竹篱笆封锁线只有四五十里,不断从老师和 大人处,听到那边的血腥与惨烈的故事。而且听说,南通是清乡实验区,稍后将 移向我们这边,所以大家都很紧张,也很担忧。   学校虽然距敌伪据点只有四、五里路,但校长王德全和所有老师,都有强烈 的爱国心。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残酷斗争,做了许多准备工作。于是,我们学校 打算开展“游击教学”。   老师对我们说,日伪军快要来清乡扫荡了,我们不能解散了事,要坚持学习, 但在学校里上课又不安全,就只好开展活动教学,也就是游击教学。要我们每个 人准备一张小板凳,每个村庄,每棵树下,都可以当做我们的教室。   从某天起,游击教学的演练开始了。我们背着书包和小板凳,排着整齐的队 伍,走向邻近的村庄。今天去东庄,明天去西庄,上课有时借用民房,有时就在 大树下或草垛旁。老百姓看到没有人觉得奇怪,更无人反对,因为当时大敌当前, 人人心中都充满了恐惧和愤恨,为反清乡做任何准备工作都是合理的。   我已经记不得,这样的游击教学演练,坚持了几天还是几个星期。幸而日寇 和汪伪,此时已经是秋后的蚂蚱,在南通的清乡,是最后的挣扎,失败后也就无 力再继续,我们地区的抗日形势也就一天比一天好。   现在看来,让十一、二岁左右的小孩们进行游击教学,是不现实的,是注定 要失败的。但请现在的人们,不要笑我们幼稚天真,当时无论是教师还是学生, 都非常认真,非常严肃。难道这不是一种精神,一种同仇敌忾精神的体现吗!   我对王德全校长(曾任南京博物院的院长)和老师们的爱国热忱和敬业精神, 至今都深怀敬意,尽管王校长曾用坏板凳腿打过我五个手心,我一直以为冤屈。 在那样生活艰苦,环境险恶的条件下,坚持办学,让我们接受了民族教育,学到 了文化,也学到了做中国人的道理,对他们的献身精神,我终身难忘。   十、最可恨的是汉奸   人人都知道“八年抗战”,是指与日寇作战有八年。但是,根据我的经验, 却是抗日五年,抗汉奸和平军三年。   抗战刚开始的时候,占领地方、烧杀抢掠的是真正的日寇,可是到了后三年, 日本兵已龟缩到县城里面,城外的所有据点,通常见不到日本兵。看上去,伪军 人数要比日本兵多得多,在我们家乡,早期每次日本兵来,也不过三、五十人, 甚至更少,但后来伪军来,总在百人以上。   伪军的据点(以江苏如皋县磨头区西河湾据点为例),通常是用竹子编的篱笆 围成一圈,里面砌两三个碉堡。圆形碉堡有两或三层,四周开了不少枪眼。当时 还没有水泥,只有石灰与黄烂泥,也没有石头,更没有钢筋,只是拆民房的旧砖 头砌成。现在看来,这种工事不堪一击,但当时的新四军,连黑色火药都稀罕, 对付这样的据点,就是难啃的硬骨头了。   除非大扫荡,日本兵成月地都不下乡,伪军的据点就在村子旁边,老百姓直 接面对的害人虫就是汪伪军,可以说,伪军成了主要的斗争对象。对汪伪军的仇 恨不下于日本人,甚至超过了日本人,有时觉得汉奸比日寇还要坏。   我看到的和平军,是些地痞流氓、瘾君子、青红帮、二流子等人组成,全是 些“人渣”,最为沦陷区人们所不齿。又有汉奸文人宣扬汉奸理论:一曰“曲线 救国”,二曰“大东亚共荣圈”。所谓“曲线救国”,是说日本人抗不得,抗日 必亡国,只有像他们先投降日本人,中国才不会亡。还有“大东亚共荣圈”,是 日本人的口号,那时日本人的力量还不够大,否则就要提“地球共荣圈”了。日 本兵到中国来,是要与中国人共荣呢!   汉奸最可恨。拿枪杆子的汉奸可恨,拿笔杆子的汉奸同样可恨。   十一、 表哥是汉奸   在抗战初期,是行政权力真空期,更是土匪如麻、无法无天的时期。我的外 婆家是地主,是农村的殷实户,因此早己将财物藏匿起来,还在山墙上挖了洞, 万一大门被堵住了,就钻洞逃出去。有一天半夜里,突然来了一支队伍,把他家 洗劫一番。由于准备充分,劫匪既未抢到多少财富,也没有抓到绑票的对象…… 我的表哥。突然他们发现了一个男孩,有绑匪高兴地说:“抓到他的弟弟了。”   其实我表哥几代单传,被抓的只是他的表弟,也就是我的哥哥。我哥哥那年 十二岁,被土匪抓走带到了石庄镇(属江苏省如皋县)。而且有消息说,这次抢 劫的幕后主使者,不是外人,而是自己的至亲,我们的姨表哥沙如龙。怪不得这 些土匪长途奔袭,目标明确,情况清楚呢。   抗日战争开始的混乱时期,群雄并起,什么团长、司令的每县都有好多个。 沙如龙先是用苏皖挺进纵队、江北游击大队等名义拉队伍,起初还象是抗日武装, 不久就公开投靠日寇,成了石庄镇一带的和平军头子。沙如龙的妈妈是我母亲的 堂姐,由于他们那一房后继无人,由我舅舅兼祧,这样,我的舅舅也就是他的舅 舅,关系应该算是很近的,何况沙如龙本人幼年也常常住舅舅家。   我母亲在家里得到消息后立即赶到石庄镇,直接找到沙如龙,拜托他不管落 在什么人手上,都要请他保出来。因为我家是市镇贫民,破落户,穷得一贫如洗, 亲戚中大家都知道,实在没油水,几天后也就放出来了。   有人分析说,沙如龙指使人抢劫舅舅家,是出于忌妒和报复,他外祖父母家 的房屋田产被另一房继承,可能心怀怨恨。其实这些败类们,早已丧失人性,什 么坏事都做得出来。我还听说过另外一件事,他同村某本家有钱,就派手下人将 这家的女孩,也就是他的堂妹抓来扣在一口大缸里,然后捉几条蛇放在缸里,把 女孩吓得要死,用这办法逼本家长辈拿钱来赎人。   日本鬼子投降后,沙如龙摇身一变,担任起国民政府属下某区“自卫队”的 队长。听说在四八年前后病死,虽然作恶多端,却得到了善终。俗话说天网恢恢, 疏而不漏,其实未必尽然。   汪精卫的和平军,其成员都是些地痞、二流子、吸毒者、帮会分子,全是名 符其实的“人渣”,最为沦陷区人们所不齿。抗战胜利,国民政府“复员”时, 却将这些社会渣滓搜罗到麾下,成为区、乡政权的武装骨干,实在不明智,让许 多一直“盼中央、望中央”的老百姓,一下子失望到极点。   十二、日军烧毁了我的小学   这是一所农村小学,位于江苏省如皋县磨头区的邓庄,所以就称做“邓庄小 学”。校舍分两进共十间,有四个教室,都是砖瓦房,教室内有学生专用的课桌 椅和黑板。校舍的地基要比平地高出一尺多,这在当地农村建筑中是罕见的式样。 校门前是操场,有十几棵梧桐树,都长得有成人的腰一样粗,两三丈高,掉下来 的叶子,我们拾来将叶梗对折后拉钩,比谁的叶梗最坚韧。校后是一片园地,有 树木花草,印象最深的是两棵枇杷树,有一年结果累累,摘下来分给大家,我们 每个学生都分到了几颗,真甜!校园东南有一片大池塘,形如菜刀,民众就叫它 薄刀池,校园后是一条小河,环境堪称理想。   天井不大,除中间一条前后通道外,两侧辟为东西花园,各栽了好几棵观赏 品种的松树和柏树,树不高,树冠像蘑菇。印象最深的是它们能分泌出树脂来, 我们喜欢用手指头沾着玩。松树、柏树的外面围着一圈冬青树,再外面就是屋沿 墙脚,也栽着万年青。因为天井的活动空间小,所以下课后我们都是在操场上玩。   像这样的校舍和设备,在当时的农村中是难得见到的。我在那儿从二年级读 到四年级,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当时只有一年级、二年级,三、四年级合班上课。 初小毕业后,我不得不到别处读五年级。在我离开还不到半年,再回去看到的却 是一片瓦砾,已经被日寇完全烧毁了。一所乡村小学校,肯定没有军事意义,日 寇还去将其烧毁,除非是“丧心病狂”,还能有什么可解释。   上世纪初,为了救亡图存,各地有识之士纷纷兴办学校,有些人不惜毁家办 学,其精神实在令人敬佩,如果有学者以此题材写一本专著,不但有意义,也一 定是令人感动的。据介绍,我这里所述的邓庄小学,也是由当地耆绅贾汝言、贾 汝霖等人(均为晚清秀才)发起于1919年创办,校舍的八亩地,系贾汝言捐赠。 别误以为他们是大财主,其实仅能算是较为富裕的农民。我在那儿上学时,这些 老先生均己过世,看到他们的儿孙辈靠种着几亩地,勉强果腹而己。   日本帝国主义在我国烧杀抢掠,血债累累,到现在不但没有赔偿,甚至连事 实都不肯承认,每想及此,能不令人热血沸腾,义愤填膺。   我一直以为,中国的抗日战争并没有取得真正的胜利,民族耻辱更没有得到 完全的洗雪。这要怪中国人自己不争气,内斗不已,民族败类太多。   十三、反清乡,拆房子   一九四三年夏天起起,以汉奸头子李士群为首的一伙卖国贼,配合日寇,在 江苏南通地区(苏中四分区)开展了残酷的清乡运动,到处扎竹篱笆(代替铁丝 网),以分割、阻隔人们的往来,编保甲、查户口,烧杀抢掠,弄得通、启 (东)、海(门)地区一时腥风血雨,目的就是想将当地的抗日军民斩尽杀绝。 而且公开宣传,南通地区清乡结束后,下一期就要转向西边的如皋、靖江。   我的老家在如皋与靖江两县的交界处,原来筑有伪军据点,不久前撤走了, 但相距七八里路的斜桥、张黄都有日伪军据点。虽然伪军白天常常来扫荡,但是 民兵、妇救会、儿童团这些抗日群众组织,却搞得热火朝天,反清乡也就成了中 心任务。   当时认为,敌人来清乡时,一定会在本镇设据点,根据经验,伪军总是先找 一所结构完整,坚固的民房做落脚点,然后再修筑炮楼。既要反清乡,又不能将 民房大拆大毁,于是,就要求每户人家拆一间,让四合厢缺一角。如果是三进的 房子,就在后面两进各拆一间,沿街的店面房则不拆。总之,是要破坏宅院结构 的完整性。   要拆祖传的房子,当然舍不得,人们心情都很沉重,但是大敌当前,在同仇 敌忾的气氛下,大家又都能忍痛并且平静地接受这一决策。全镇居民中,总有百 多户人家拆了房子。   我家的住房,大约建于前一个世纪中期,是低矮的砖瓦平房,前面五间店面 房,后面五间堂屋,外加一间厢房。拆去的是堂屋的最北一间,本来是橱房,现 在只好将橱房移到厢房里。   一队民兵,都是本地的年轻人,爬上屋顶,先揭下瓦片和旺板,再拆椽子, 最后卸大梁。俗话说:“砌屋三石米,拆屋一顿饭”,不消一会儿功夫,屋顶就 见天了。   南通地区清乡后,汪伪政权已无力再在别处开展清乡,直到日寇投降,也没 有再到本镇上筑据点。我家当时处于极端贫困状态,抗日战争胜利后,也无力修 复。直到八十年代,我将多年无人居住的老屋出售时,宅院还是缺了一只角落。   十四、无声的教诲   我家有一间套房,特木别隐蔽安静。里面有一张很大的书架,另外有几只旧 皮箱,放的多数是木版书和碑帖,也夹杂着少量别的文字材料,这些都是祖父的 遗物,祖父去世后二十多年,很少有人动过。小的时候,我常常关起门一个人在 里面瞎翻,可惜大部分看不懂,但还是很有收获。   我找到一张拓片,是一张横幅,宽约尺许,有“还我河山”四个大字,自右 向左横写,署名岳飞。不知拓于何处,真的是岳飞手迹,还是仅仅表示此话出自 岳飞?我己读过小说《精忠说岳》,对岳飞可说是无限崇敬,所以经常临摹这张 帖。   有一迭行书的手抄件,字数很多,有七、八页纸,抄的是曾纪泽给皇上的奏 本。我大部分看不懂,但主要意思能明白,是关于俄国侵入新疆时有关伊犁问题 的奏折。抄这样长的一份文件是要费很大精力和耐心的,祖父这样做,一定是出 于对曾纪泽的崇拜,或者是对他的观点极其赞同。   在箱子下发现了祖父的约十封家信,是他从关外寄给曾祖父的。我的祖父刘 芬,在日俄战争期间,曾被中国红十字会派遣,去辽宁等战争受害地区救济难民。 在家信中,对战争的灾难后果和难民的悲惨状况,有详细的叙述。日、俄两国要 打仗,既不在日本打,也不在俄国打,却偏偏要在中国土地上打,让毫无瓜葛的 中国人死的死,伤的伤,城市烧的烧,这世界上还有公理吗?   最令我激动的是一张中国地图。这是张用现代技术印制的地图,着色,有十 六开大小。它标定的四周边界与现在相差很大,东南在琉球以东;西部和南部边 界也要往西往南很多;东北直达外兴安岭,包括海参崴在内;西北直到贝加尔湖。 我特别记住一个现在早已为人们忘记了的地理名字:“唐努乌梁海”,那是指新 疆、蒙古往北一大片广阔地区。我想,这就是大清王朝全盛时期的版图吧!经过 列强的蚕食鲸吞,中国剩下的一半土地,日本帝国主义还不肯放过。   尽管日寇和伪军还常常从门前走过,军靴在街石上踏出的声响惹人心痛,我 却常常一个人在套房,沉浸在幻想的世界里。   我儿时刚刚懂事,就遇上日寇入侵,整个儿童、少年时期,都过着忍饥挨饿, 担惊受怕的日子,就这样,我这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在日本帝国主义的激励 下,在祖父无声的教诲下,形成的是非观,影响了我的一生。 【网萃】∽∽∽∽∽∽∽∽∽∽∽∽∽∽∽∽∽∽∽∽∽∽∽∽∽∽∽∽∽∽∽ ◆          像村庄一样美               ·杨犁民(苗族)·   冬天的最后一棵萝卜和白菜   冬天,高坪村凄凉而委琐。   满头白发的芭茅加深着荒芜,光秃秃的山岭让人想起寨子里猪二刀砍斧削般 灰尘满布的大头。   滴水成冰的季节,连为数不多的鸟儿也懒得早起。山山岭岭上,到处晃动着 早出寻水的堰桶,他们中不是我的外公、外婆,就一定是舅舅、表哥或表姐―― 除了从外面嫁进去的女人,高坪村全部姓郑。我的舅母则混在众多的舅母中间, 扛了把锄头,手持菜刀,急匆匆地走进菜地,选出家人一天所需的白菜、胡萝卜、 大蒜和葱。   拂去覆盖在岁月头顶上的积雪,敲开结满了冰凌的土地,白菜们依然生机勃 勃,衣著肥厚,像青春呼之欲出的表姐;大蒜和葱们绿意恣肆,胳膊白皙有如婴 儿。一锄下去,胡萝卜红肥绿瘦――这是高坪村冬天的太阳和心脏。我的舅母们 知道,温暖就在地底,除了深入土地内部,没有其它办法能够抵御年复一年渐次 加深的岁月和风。   和着冰疙瘩,舅母将全部鲜红、嫩绿和莹白都抱回了家。刮去腿脚上的泥巴, 敲开覆盖在身上的冰凌,舅母三下五除二,把白菜、胡萝卜、大蒜和葱们浸进了 刺骨的冷水里。忽略了细枝末节的分拣,眼光中对自己的作品也没有丝毫欣赏的 意绪。舅母动作利索,表情平静,以舞蹈的姿势深入生活与劳动的内部,使自己 看上去就像一棵白菜或者萝卜。   一畦一畦的菜园蜷缩在大片大片白土的边缘,蜷缩在大风较难吹拂的坡脚下, 于菜刀和锄头的锋尖慢慢后退。日子与时光步步进逼,菜刀和锄头别无选择,在 锋利自己的同时磨钝了自己。   只有一小块白萝卜躲在最里面的角落里,独自葳蕤。它被厚厚的泥土垒了很 高很高,只留一小撮锅铲似的头发露在外面,像虎头虎脑的小表弟。舅母们必须 保证它有足够的体温来保存一颗完好的心脏,使它不致纤维化或者空心化,以便 有充余的力量和娇好的体肉赶赴大年三十团圆的盛大宴席,清淡一年一次难得的 油腻――白菜和萝卜,在做够了蔬菜之后,决定一年客串一回果实,就像城里人 饭后的苹果、香蕉,或者梨。   被舅母决定留到最后的那几棵白菜,则被捆缚着腰身——抵御寒冷的最后力 量,来自一片棕树叶,一束稻草,或是一根树皮。   我听见大风从瓦角、门缝和木格子窗乘虚而入,不断风干梁椽上盐菜们的尸 体,不断减少着蔬菜和粮食。而年近四十的老单身汉猪二也在一天清晨一头栽进 干枯的深井,解了永世的渴。   天空高远,菜园恣肆,白菜、胡萝卜、大蒜和葱,像挤满了的一茬一茬的日 子。面对菜刀和锄头的追问,它们一退再退,退到无法再退的时候,一年的日子 就快过去了。萝卜和白菜们争先恐后地朝前挤着,拼命强壮自己的身体,想要成 为那留到最后的一棵,走上团圆的盛大宴席。   收完冬天的最后一棵萝卜和白菜,农历的又一个年头就这样结束了。我看见 舅母被赶赴宴席的喜悦催促着,在她身后,是一大片来不及整理的杂乱空地。   作为留到最后的一棵白菜和萝卜,它们也许是幸运的。舅母们的决定,使它 们形同英雄。   咔嚓,一棵白菜轰然倒地。咔嚓,一棵萝卜一分为二。刀光过处,血流无痕, 岁月的界限清晰可见,白森森泛着眩目的光。   只有被割去了身子的白菜根和被掏空了灵魂的萝卜坑,孤零零地,留在了去 年的田地里。   车窗里的村庄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春。   午后的汽车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孤独而机械地在大地上行进。   被一千种芳香和色彩所攻陷,村庄醉了,叫不出自己的名字。它斜倚在半山 腰,摇摇欲坠,全赖几棵老树搀扶,才没有从崖壁上掉下去。   村庄的醉态被地里的各种菜花看见了,咧开嘴一个劲地笑,有的笑得粉脸绯 红,有的笑得嘴唇发紫。先是一朵,接着是两朵,后来让远远近近满地里的菜花 全都听见了。它们笑得前仰后合,笑得阳光溅了一地。   空气发酵了。流了蜜似的,到处都是醉人的气息。连狗也被鼓动着,黄狗, 白狗,黑狗,花狗,懒懒地,在小路上追逐,愣把爱情演变成了一场浪漫的游戏。   松树和杂木围成的栅栏,在耐心里一点点地脱掉了牙齿,一点点地老去。我 听见树皮不断剥落的声音,把午后的阳光击中。菜园在它苍老的怀抱里任性地绿 着,绿得有些过分,绿得有些骄横,绿得鸡们也丧失了力量和勇气,不得不就近 蹲下来,放弃了钻进栅栏的努力。   油菜花排好队,固执地向山坡上一路黄过去。眼看就要到山顶了,它却一下 子又停了下来。桃树和梨树也恰到好处地从屋角斜伸而出,把一朵朵鲜花别在村 庄的额角。   除了农人,只有蜜蜂还在深入季节和植物的内部,与花朵、庄稼说话,把握 着大地的秘密。   没有一个人走动,门上的锁还保持着上个世纪的样子。在城市的小偷眼里, 它已完全失去了锁的意义,撬开它就像拔掉一根稻草那么容易。然而,它却仿佛 从来就没有被开启过,钥匙丢在了过去,被时间所锈蚀。   一些衣物晾在屋外,主人还没有回来。没有风,它们只是耐心地等在那里, 听凭阳光一次次不停地抚摸,听凭色彩被一点点地磨蚀,鲜艳慢慢奢侈为一个与 己无关的形容词。   没有了琐碎的纷争和嘈杂,村庄空前团结。房屋和房屋都不说话。它们伸出 小路的手,穿过栅栏、田埂和菜地,把源远流长的血缘和姓氏紧紧地握在一起。   一些人去了远方,一些人不动声色地留在了山坡上。   房间里午休的人,他已安然入睡,全然不理会一条明晃晃的公路就横亘枕边, 一辆汽车正隆隆穿过他的梦境……   这样的村庄,我曾经多么熟悉。它是我身体的籍贯,灵魂的故乡。   后来,我“唧”的一声,蝉一样地飞走了。村庄,成了我身上蜕下来的一层 皮。   如今,蝉蜕还在那里,就在那棵老红椿树嶙峋的脸上,却已与我的身体无关。 与我相隔的,不仅是二十多年的时光和一张汽车玻璃。   ——不可避免地,我成了这个春天的旁观者,成了村庄的过客和睡眠者梦中 的旅人。   我甚至来不及回头,汽车就已经走远了。   我不知道,它究竟要去哪里。   插秧季节   水渠清理过了。渠水开了笑脸。整日哗哗地流着,哼着一支不知名的小调, 前追后赶,奔赴一场盛大的约会。   稻田已经犁过三遍,丝绸一样,柔软酥松,内心终日游走着淡淡地云影,像 是得了一种空虚和饥饿的疾病。   秧苗早等得不耐烦了,一株株在温室里伸长了脖子,踮紧了脚跟,几乎要把 四壁踩翻,随时在听候出征的号令。   有一种催促和召唤越来越近。天空更加深邃和高远,大地更加开阔与宁静。 世界在躁动和复苏中渐趋平息,酝酿着更大的生长和收成。   杂草早已被击败。牛已经轻松下来,躺在稻草中悠闲地反刍。农人不慌不忙, 要在睡眠和憧憬中积攒起足够的精神和力气。   头戴斗笠,脚穿草鞋的农人站在水田和秧苗边,就像一位将军,他要在大战 前最后一次巡视战场和士兵。   田地盛大,又一场雨水落了下来。农人在睡梦中惊醒,大地轻轻地翻身。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被搁了起来。村庄终于在季节面前放下了纷争和琐碎, 听命于无声的召唤,取得了空前一致。   大锅煮饭,大碗盛肉。阳光灿烂的日子,村庄集合起了所有的队伍,“牛上 枷担水上渠”,浩浩荡荡地奔赴前线,开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革命。   天和地展开画卷。大地上,到处都是弯腰的人。   虔诚地俯下身来,向大地学习写字。一笔是耕耘,一笔是播种。收获,取决 于大地和雨水,取决于学习的态度。   用劳动、汗水和智慧在稻田这张波光鳞鳞的白纸上写诗,光脚板的农人信心 十足。一粒粒绿色的文字撒下去,整个大地顿时生意盎然,拓宽了天和地。   连放假的孩子们也被集合起来,穿梭于村庄和田埂,提饭送水,忙着运输。 整个后勤线畅通无阻。   而布谷鸟则是高效率的播种机,声音的秧苗撒下来,大地一时间添了片片新 绿。   再没有一种喜悦能如此鼓舞农人的士气。在天底下劳动,农人的肌肉是这个 世界上最高的山峰。   大地在此时才真正地醒来。它站在一块巨大的玻璃上,有些摇晃和眩晕。   这是劳动和孕育的季节。村庄沉浸在亢奋中。过了这个季节,农人的生命中 就多了一种牵挂和使命。   他再也睡不安身。有时一夜起来三次,去查看秧田:田埂的被盖有没有被谁 踩破,水够不够喝。   他得找出满版文字中的另类和稗子,不允许出现一个错别字。   更多的时候,他和镰刀、挞斗蹲在墙角,默然不语。等待和期望磨练着耐心。   没有赞扬,也不需要鼓励。成千上万的秧苗在农人眼眸中憋足了劲,争先恐 后,一点点地,提高着自己,一点点地,抬升着大地。   直到它高过了农人的憧憬,涨红了农人的脸庞;直到它幸福得低下头来,像 在等候着下一场新的孕育。   喜欢下雨   很喜欢下雨。   那绵延不绝的雨丝像一块巨大的帘幕,将房间遮掩起来,少有的淡泊和宁静。 世间的扰攘和烦忧被远远地隔在了外面;阳光下的繁乱在瞬间的惊慌之后变得井 井有条;空气中扬起的尘土被不断溅落下来;鼻息中溢满了花草的香味和泥土的 气息;视野和听觉都被清洗得格外明静,即使有其它声音,也像小溪汇入江河, 丝毫不会影响雨水宏大而动听的乐章,只不知不觉地融汇到它的演奏中去了。   你感觉到一阵爽快的凉意。你的心灵轻轻地呼吸着,像池塘中的绿荷,不断 舒展着它的叶片。安安静静地坐下来,或者随随便便做点什么样,让雨水将思绪 清洗干净。不必受什么驱使,任凭墙上的钟当当地响着,用不着去计较此刻正处 于何时。不担心有人打扰,也没有什么理由使你要走出去。雨越下越大,白天黑 夜已没有什么分别。只要愿意,你可以静坐到深夜,或者早早地上床。你终于给 自己找到了自由支配的时间和无所事事的理由,站在窗前,看雾里江山,雨中人 生。偌大一个世界都空着,你好像突然变得慵懒了,然而你清晰地听到自己心灵 成长拔节的声音。   很喜欢下雨。我们从来就不曾这样平静过。那些欲望和世俗的琐碎都在雨中 随一个个水泡溅灭而去。如果是晴天,值得我们去做的事排着长长的队,实在是 太拥挤了。而且,即使是无事可做——在一个大好晴天,那也绝不是什么好事, 你的心事也一定好不了。那么多人都忙着,你怎么闲得起来呢?更何况,晴天适 合工作、郊游、访友……仿佛没有什么事是晴天不可以做的。雨天就不一样了, 即使一个人坐在家中,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也丝毫不会感到无聊。相反, 那是多么惬意的一种享受啊。   很喜欢下雨。即使下雨时你正在路上,那也是催促你赶快回家去。而雨水的 催促又会增加你抵家时的那份快慰和欣喜。   真的,很喜欢下雨。   目击而亡   冷风吹拂,万物萧疏。   我常常和一个叫侯德强的人,各自骑上一辆破烂的摩托车,满山打猎,打麂 子、刺猬、山猫……   打得最多的是野兔。   这个叫侯德强的人,是我小时候的英雄。我经常看见他骑了一辆在当时还十 分少见的自行车跑乡村邮路,每天往返几十公里,一顿饭量大约等于30个泡粑。   他1.80米的身躯上挎着一杆鸟枪,鸟枪上常有三五只麻雀、斑鸠等鸟类的尸 体晃荡。   月黑风高。   站在乡村公路上,用头顶上的射灯朝对面山坡上扫去,没有一只麂子能逃过 侯德强的眼睛――除非它永不转身。   然而,是麂子都得转身。   一双幽蓝的眼睛顺着光道反射过来,像两颗遗失的巨大珍珠,散发出寒冷的 光。侯德强指给我看时,我把衣服紧了又紧。   如果麂子碰巧侧着身,珍珠就会变成一颗。它悬浮在黑暗丛林的海洋上,空 洞而虚幻。   此时,我抬头,月亮像一颗更大的珍珠,孤独地在天庭上游荡。   砰。一声枪响,震落了满天星子。丛林中,珍珠熄灭了。我感觉到一股冷风 钻进我的骨头,月亮躲进了云层里……   麂子没有明白,是自己的眼睛出卖了自己。   ――死了的麂子,眼睛瞪得大大的。   “沙沙沙沙……”   借着夜色和丛林的双重掩护,聪明的刺猬穿行在灌木的隧道里。   ――侯德强洞悉所有动物的秘密。   循着声音拿射灯扫过去,刺猬的性命危在旦夕。   刺猬一定恨死那些落叶了,是它们弄出的声音,曝露了自己,使它不能在找 到食物后如期返回,与儿女团聚。   对于侯德强来说,打猎就是击碎黑暗中反光的玻璃。   可是连聪明的刺猬,也不知道在灯光面前闭上自己的眼睛。   它甚至忘记了,把自己缩成一团刺球,顺着小路滚下山坡。   黑暗中,兔子的眼睛是红的。   它蜷缩在角落里,浑身颤抖得厉害。一棵青草或是一片菜叶,就值得它拿生 命做赌注。   公路上,摩托车的灯光指向哪里,兔子就奔向哪里。   公路拐弯了,一面石壁挡住了去路。然而兔子不拐弯,它顺势蹲在那里,眼 光中溢满了平静和肃穆。   ――它只有求生的本能,已没有死亡的恐惧。   面对近在咫尺的兔子,猎人只得把枪拿远些,好让兔子有一个全尸――兔子 不堪一击。   在我的老家,一个人太笨,人们不说他笨,说他“兔”。   可见兔子的“兔”,是出了名的。   后来,我离开了那个小镇。听说侯德强的枪也被收缴了。   睡梦中,我被满山满岭睁大了眼睛的动物追逐。我听见子弹从耳边呼啸而过, 我已千疮百孔。   我是被一双双或红或蓝的眼睛击中的。   毗牛而居   离瓦屋二三十步,是牛栏和厂厂。   牛栏不住牛,住猪,住羊——牛“羊肉没吃到,背了一身羊膻”。   框架结构。简单地支起几根木棒,盖上杂草,地面铺以包谷壳,牛便有了自 己的家。牛住的地方叫厂厂。   鸡有鸡埘,狗有狗窝。碰上更穷一些的人家,牛连厂厂也没有。   它被拴在核桃或者红椿树上。太阳最先从它的眸子里升起来,又最后从它的 眸子里落下去。   我在黑夜里走村串户的时候,最先就是通过牛的瞳仁,才看到了人家屋檐下 的灯火。这时候,牛看着你,不搭话,连小偷,都感到了亲切。   牛的欢乐只属于童年。牛满一岁,就得告别玩伴,学会犁土,学会沉默,不 再往地里撒欢,不再和鸡、狗说话。   它得像个大人的样子,肩负最苦的农活,在黄昏的时候和狗一起,或前或后, 把猪和羊群带回家。   我在牛的蹄窝里看云,颠倒的天空加深了我的恐惧和眩晕。稍不小心,我就 会掉进那幽深的倒影。   然而,牛不怕。牛在自己的脚印里解渴。牛把大嘴往水洼上一搁,便把整个 天空和白云吸得干干净净。   转弯的时候转弯,调头的时候调头。一鞭子狠狠地抽下去,就像抽在了石头 上,牛仍然没有言语。   牛理解一个男人的暴躁和发泄。一头牛和一个农人走在大地上,就像一对孪 生兄弟,天和地都更加孤独。   无论举起还是落下,牛和人总是通过鞭子说话。牛对拷打和纠缠了自己一生 的鞭子没有仇恨;牛死了,鞭子和犁铧在墙角哭泣,哭死去的朋友和敌人。   黄昏归来,羊顺便偷吃了邻居的庄稼,猪们死活不肯进圈里去,牛却已经悄 无声息地卧在了厂厂里。   牛从不偷吃。牛的一生,便是打败板结的土地,替庄稼说话。牛吃的包谷壳, 是庄稼死后对牛的报答。   最纯粹的素食者,牛的粪便干净清香,可以肩挑,可以手拿。   暴风雪之夜,我偶起小解。我看见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了牛的眼睛里。牛依 然没有入睡。舅舅在隔壁喃喃呓语:“这么冷的天,该去给牛堆几捆包谷秆。”   没有谁会害怕一头牛——牛连老虎都不怕。   只是在主人要杀它的时候,牛的眼里,有一丝泪花。 ◆          神 探 ·毕 亮·   马明宇把枪丢了。   这是民国25年春天。马明宇奉命由南京前往广州履新,任广州城警察局代理 局长。上任第一天,那个雾蒙蒙、潮湿的早晨,他独自便装出行巡察,丢了那把 贴身携带产自比利时的勃郎宁手枪。   待马明宇意识到中了套,那帮团住他争吵皮肤黝黑的黄包车夫已在薄雾中远 去。额头蒙了层细密的冷汗,他却不动声色,没事人似的继续巡察,同时暗想, 广州鱼龙混杂,不亚于上海、南京。   暮色四合,马明宇由下属陪同行至繁华的长堤,夕阳下成群的江鸥掠水而过, 珠江帆影,尽收眼底。夜幕低垂,堤边煤油小灯燃起,远处灯光点点,近处游人 如鲫,睇(看)相、算命、卖药、站街流莺……三教九流混迹其间。   马明宇步入七妙斋,出席欢迎他履新的酒会。交情较深的军中政要、昔日旧 友相继到来,商贾富豪、帮会头目也争相前来“拜码头”。酒到酣处,洪门头目 贺东升凑来,瞪着眯眼,他说,马局,在下另外备了份厚礼,还请笑纳!说完贺 东升扬手一挥,精瘦的随从旋即呈上一枚锦盒。   揭开锦盒盖,马明宇拿眼一瞧,是那把丢失的勃郎宁手枪。手禁不住打起颤。 他立马抱拳掩饰道,确实是份厚礼,恭敬不如从命,那我马某人收下了。其他看 客不明所以,一齐夸道,好东西,宝马配英雄!   马明宇不曾料,初来乍到,洪门就将了他一军,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他抱住 贺东升的厚肩,朗声道,兄弟,日后我定还你一份大礼!   新官上任,总会烧三把火。   半年内,马明宇干了三件大事:一是端掉受日本黑龙会控制的本土黑帮组织 洪门,击毙帮会头目贺东升,大快人心;二是破获一起特大贩毒案,抓获贩毒嫌 疑人5名,缴获鸦片124公斤、运毒车2辆;三是成功抓捕石室圣心天主教堂枪击 案嫌疑人。   坊间传言,每次马明宇出警前,衣兜内藏有一粒派拉姆子弹,声言是给自己 准备的。他借此鼓气骇敌,跟“对手”宣告死战到底的决心。   从同僚口中听闻此传言,马明宇态度暧昧,仅是嘴角轻扬,微笑,但不语。   广州城雨季漫长,台风不时来袭,久雨初晴的日子,马明宇窝坐办公室,接 到一通来自天津的电话。那个电话令他感到不安。眼望窗外枝叶洒满阳光的木棉, 马明宇一阵恍惚。拉开抽屉,他摸出勃郎宁手枪,拿擦枪布来回拭擦枪管。   真是个多事之秋,马明宇边翻看报章边回味那个电话。暴雨期间,广州连续 发生人口失踪案,失踪者皆为二十岁出头年轻女性,已有10余人。凶徒似乎是为 了故意制造惊悚气氛,将不同女性手臂肢解后遗弃在沿街的垃圾桶内。警察局表 示,仅凭那些手臂,还不能断言失踪女性遇害。但人口失踪案查办毫无进展,羊 城百姓人心惶惶,担心家人或自己成为下一个受害者。   于是坊间又有传言泛起,期待“神探”马明宇有所作为,也有人质疑广州警 局的办案能力,称马明宇不过是个代理局长,没传言中神勇,不能对他抱太大希 望,所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那片质疑之声,马明宇猜是人为的,“有人”借题发挥,想赶他走,赶他离 开广州城。   “有人”是谁?再深一层分析,可能是黑道牛鬼蛇神或日本黑龙会,也可能 是警局内部同僚,或者兼而有之。若是后者,情况就更复杂了。想到此马明宇脊 背发凉,背心冒出冷冽的汗液。   也有同僚将传言转述给马明宇听,对他安慰一番,提醒他羊城复杂,千万注 意人身安全。这个节骨眼上,安慰显得微妙,不知他们是真情,还是假意,或是 旁敲侧击。原警察局局长高升,空出来的位置,一马人虎视眈眈。马明宇作为代 理局长是最有可能接棒的,但“最有可能”不等于铁定就是他,唯有位置坐上了 才算铁板钉钉。他在心里过了一遍其他几位副局长。觊觎那个位置的人,他们冒 似都像,又似乎都不像。早在马明宇调来之初,草木皆兵的气氛就已经在警局蔓 延开了。   马明宇给瓷茶杯续了水,泡的是英式红茶。目视茶汤,他想起曾经在英国剑 桥留学的灿漫日子。心里有点乱。稍后他去了趟洗手间,硬使力、咬牙根,不见 动静。他发现自己又开始便秘了。   洗手间水声滴答滴答响。马明宇回想起跟秦一诺的通话。他不知他的办公电 话是否被监听。   马明宇说,到时在哪见面?   秦一诺说,哪里见面方便?   考虑了好几个去处,马明宇觉得还是去二沙岛好,那边多是外国游客,安全 。但他换成商量的口吻说,去珠江边如何?二沙岛江滩。   秦一诺说,好,到时开好房间,再告诉你房号!   雅蓝酒店是女孩预定的,江景房,阳台正对滚滚珠江水。   烈阳下,鱼群似的游客在江滩漫步或泡在涌着浊浪的浅江里。而他们,完全 无视江边蔚蓝风景,躲入房内,要么客气地交谈,要么沉默,很长时间不讲一句 话。   室内的气氛有些怪异。   女孩趴米色条纹床单上,高举左手,紧贴腕壁的玉镯剔透醒目。她调皮地盯 着眼前的中年男人马明宇看,稚气的举动令马明宇想起徐志摩的诗歌《再别康 桥》,以及英国留学时的许多往事。他避开女孩的目光,将脸瞥一旁,直视发灰 的墙面。女孩腾起身,拢向阳台,拉开滑道门,珠江水的腥味扑面而来。她站在 刮热风的阳台,凝视矗立江滩中央的许愿塔。   热浪袭人,女孩踅回厅里,拉紧滑道门。   “我想去许愿。”女孩说,“就一个。”   琢磨片刻,马明宇没直接说“好”,目视女孩嫩滑的额头,他说,你当真想 去?伸手他够到茶几玻璃烟灰缸旁的万宝路香烟,抖出一支,点燃,身体舒服地 靠在沙发边抽起来。香烟烟头红红的,青烟缭绕马明宇头顶,瞬间消失在空气中。   女孩说,当然是真的,走吧我们。   马明宇将刚点燃的香烟掐灭,从公事包掏出鸭舌帽、超大欧版墨镜,戴上, 走到穿衣镜前照镜子。他的脸差不多被帽子和墨镜遮住。   女孩嘟起嘴,瞟了眼马明宇,她说,放心,在这里,不会有人认出你!她从 粉色手提包摸出盒装凡士林,抹在两条瘦臂上。   马明宇尴尬地扬手正了下衬衫衣领,抖腕上的玫瑰金手表,给女孩看时间。 他的意思是,太阳正是烈的时候,出门得装备齐全。他当然不好直接告诉女孩, 情势复杂,小心使得万年船。女孩不清楚他的真实身份——地下党员。   突然厅里电话响起鬼魅的铃声,瞄了一眼,马明宇警惕地说,别接。女孩凝 视墙上的挂钟,时针、分针指向15:48,她说,我们还去么?!   马明宇说,去,干嘛不去。其实他猜到女孩前往江滩许愿的意图,但他没点 破,心中漾起感伤的涟漪。   陈旧的地板吱吱作响,他们走出酒店,来到江滩。   外国游人,特别是那个白俄女人不时拿眼偷瞟年纪不到二十的女孩,再把目 光挪到马明宇身上。那些目光停留在马明宇身上的时间更长、更古怪。他时而埋 头,踩脚下细软的黄沙,时而扭头,眺望远处壮阔的蓝色江景。   马明宇担心有人跟踪他,不时留意经过身边的路人。   拢近许愿塔,女孩默默站立,闭目,双手合十,嘴唇翕动。马明宇听不清女 孩的喃喃低语。他安静地站女孩身后,耳边回响着江风飒飒的声音。   女孩猛地转身,忧伤地冲马明宇笑。她说,你想知道我许的愿么?   马明宇说,当然,如果你愿意告诉我!   女孩说,讲出来就不灵了。   犹豫着女孩又说,真想听你?   马明宇没说话,点了点头。背后冒出的热汗浸湿了他的竖条纹衬衫。   女孩说,我希望妈妈能好起来,我宁愿生病的人是我,真的。   马明宇叹了口气,很想告诉女孩真相,但理智告诉他,不能说,知道的人越 少越安全。最终他忍住了。   矮下头,女孩右手摸左腕的玉镯,两滴眼泪滑落,浸入沙粒中。女孩说,妈 妈已经昏迷多日,你去天津看看她,可以吗?   马明宇盯着玉镯看了半响,眼睛像给虫子咬过,红了。他说,没问题。然后 他拍了两下女孩的窄肩,牵起女孩的手。女孩那只手凉凉的。   他们从江滩返回雅蓝酒店。   麦琳是只猎犬。   每次马明宇回家,妻子麦琳总是在他身上东嗅嗅、西瞅瞅,看能不能闻出点 蛛丝马迹,比如暧昧的香水味、女人的发丝和红色唇印。她当然希望老公一点事 没有。她说,明宇,好歹你是个“神探”,在羊城也算公众人物,千万别出啥事。 麦琳是国府李宗仁将军远房侄女,念过圣玛丽女子教会学校,尽管是个知识女性, 但不时也耍耍大小姐脾气。当初,马明宇选择跟麦琳成婚,也是看中麦琳的“特 殊身份”。   这一天,马明宇回家时,麦琳正拖着吸尘器给地毯除尘。本来这些事由佣人 做,但麦琳有洁癖,佣人清洁一遍,她仍嫌邋遢,还会继续做第二遍。马明宇批 过她,你闲在家里,还闲出毛病来了!说归说,麦琳还是依自己的意思,照做她 的。   麦琳说,昨天在哪开会你?   马明宇弯腰站门廊换拖鞋,他说,开会当然在会议室。   麦琳关了吸尘器电源,变成一只猎犬,拢近马明宇。她从头到脚打量马明宇, 跟从前一样,没嗅出香水味,也没在衬衣的肩头和衣领口发现女人的发丝、唇印。 但麦琳不甘心,不依不饶,目光移至马明宇皮鞋鞋沿边。她的眼睛亮了一下,随 即黯淡下来。   “你撒谎!”麦琳说,“你从来没跟我撒过谎,到底在哪开会,说实话!”   麦琳又补充了一句,坦白从宽!   “我坦白,”马明宇顿了顿说,“确实是在会议室。”   麦琳拣起马明宇换下的黑色皮鞋,凑到马明宇眼皮底下,她反问道,会议室 又不是沙滩,会有沙子?   扫了一眼皮鞋,马明宇说,珠江山庄,我在江边开会。   麦琳说,那你不早说,肯定你心里有鬼。   马明宇说,是你成天没事疑神疑鬼!   麦琳盯着马明宇的眼睛看,马明宇也不甘示弱瞅着麦琳看。麦琳没瞧出马明 宇心虚,她说,可不要骗我!   马明宇没搭腔,移步厅里,翻开报章读报。他从报章看到自己,是关于人口 失踪案的新闻。麦琳也看到了。阴霾散去,麦琳的心情一下晴朗起来,她嗲声嗲 气说,真是在开会,错怪你了老公!   他们把话题转到别的地方,麦琳没玩没了地扯最近看的西洋养身书籍,如何 减肥瘦身,什么东西要多吃、什么东西得少吃、什么东西不能吃。她说,明宇, 秋梨燕窝在炖盅里,一会端给你。   过去马明宇患有轻微便秘,食过西药,也食过中药调理肠胃,但疗效不明显。 麦琳托人寻来偏方——牛奶炖燕窝,马明宇吃了,真有效果。实际上,马明宇最 清楚不过便秘的真正原因,都是压力所致,作为地下党员,他行事时时小心、处 处小心;在警局内部也是争斗得厉害,桌面上虽是风平浪静,桌底下却是波涛汹 涌,同僚都在暗处使力。他没跟麦琳谈这些事。当然,组织纪律也不允许他谈。   那时麦琳见马明宇吃燕窝吃出效果,更来劲了,季节轮到秋天,她就炖秋梨 燕窝汤,美其名曰“润肺”。一年四季,每到一个季节,麦琳就换个花样,牛乳 燕窝汤、秋梨燕窝汤、人参燕窝汤……   抹完桌椅、浇灌好阔叶植物,麦琳闲下来时,会想起她跟马明宇在南京初遇, 尔后结婚,许多快乐的瞬间,比如马明宇回家,她嗅闻他的味道,马明宇会笑着 还击,麦琳,我告诉你,你就是一只猎犬。麦琳说,我是猎犬,那你就是猎人, 反正我是你的人。偶尔,麦琳也会觉得马明宇万分神秘,为何在南京他们会突然 相遇,马明宇碰巧成了救她的勇士。   终归麦琳愿意做马明宇的人。她喜欢马明宇身上的侠骨,加上那么一点书生 式的傲气。   但麦琳搞不懂,马明宇为何不想跟她添个孩子。有时红酒、烛光伴春宵,酒 醉微醺,麦琳提起这事,马明宇黯然神伤,他说,这兵荒马乱的,我们都是提着 脑袋过日子,别,还是别生的好!   麦琳不愿做马明宇的人,是在收到一叠照片后。   马明宇下班从警局回家,仰望头顶铅灰色的天空,感觉有事要发生。进门时 他察觉气氛不对。麦琳恹恹地呆坐沙发边,茶几的烟灰缸内装满女士香烟烟蒂。 望了一眼麦琳,马明宇打趣说,今天猎犬咋回事,病怏怏的?   麦琳沉默。   马明宇感到不妙,识趣地收声,不再讲话。   突然麦琳一声吼,干嘛去了你?声音尖利、突兀。   马明宇说,办案。   麦琳说,不是说今天。   马明宇说,哪天?   麦琳说,前天,你说在珠江山庄开会,江边一夜,你都干了什么?   马明宇说,开会,开会还能干什么。   麦琳吼着说,装,装,看你装到什么时候。然后她腾起身,将手里紧捏的一 叠照片摔在她面前的茶几上。眼前是他在二沙岛许愿塔前的照片,他牵着女孩的 手。马明亮记得那只凉凉的手,似冬天的冰凌。   马明宇想解释,但不知从而谈起,干脆不说。   麦琳说,现在你没话可讲,哑巴了吧。   双手捂脸,马明宇猜照片的来历,毫无头绪。他再仔细一想,脊背卷起阵阵 凉风,是黑道牛鬼蛇神或日本黑龙会,还是同僚放的烟雾弹呢。若是他们,或者 他们之一,“照片事件”仅仅只是开始,后面还有“地雷阵”、刀山火海等着他。   马明宇说,麦琳,要不这段时间你先回南京?   “想都别想!”麦琳说,“我回去,回去了好给小妖精挪窝、腾位置,你们 逍遥!”   麦琳又说,难怪你不想添孩子,还找他妈的一大堆借口。   马明宇说,你就不能往干净的地方想。   麦琳呜呜地哭起来,用手背揩了把脸颊的泪水,又用手板心抹眼泪。她说, 我不干净,你做的事就干净了。   马明宇抽出衣兜的白色丝绸手帕,递给麦琳。麦琳用手挡了回来。   天慢慢黑了。他们坐黑暗里,彼此沉默。马明宇起身去洗手间,坐马桶沿边, 他流了一身汗,肠内的粪便依然堵塞。   “便秘了!”他小声喊。伸手够到纸巾,扯下一截揩额头的汗。他回到厅里 时,麦琳嘀咕了一句,燕窝汤在炖盅里,你自己去喝。稍后麦琳进了卧房,连旗 袍也没脱,扯开被褥,倒软床上,蒙头大睡。   马明宇跟进卧房,坐床榻边说,麦琳,有人在背后搞我,这次不知能不能扛 过去。   掀开捂住脑壳的被褥,麦琳探头说,你又骗我。   马明宇说,当真不骗你。   麦琳说,谁,谁在背后搞鬼!   马明宇眉头紧锁,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说,现在,还讲不清,可能比我想的 要复杂。我们来广州,不晓得是不是个错误。   麦琳说,那些照片,你怎么解释?   马明宇说,到时你自然会明白。   那只从肘部断裂的手臂是一位遛狗的美国牧师发现的,更确切地说,是那条 牧羊犬发现的。美国牧师接受报章记者采访时,用流利的中文说,每天清晨,我 都会去海珠小岛公园遛狗。今天,走到公园门口时,国王(他家狗的名字)疯了 似的,对着公园门口的垃圾桶狂吠,它慢慢嗅到垃圾桶边,抬起两条前腿,头伸 入桶内,拖出一个黑色垃圾袋,抖出一只断臂,看那手指,应该是从女孩身上卸 下的。我吓坏了,赶紧报了警……   发现断臂的地点离广州警察局不远。   马明宇从家里赶到现场时,周围人山人海,两名办案员警正在跟美国牧师做 笔录。断臂就在垃圾桶旁,用一块黑布遮住了。马明宇半蹲着,揭开黑布一角, 看到断臂腕上剔透的玉镯。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死灰,好在没人发现他情绪的巨变。   那枚玉镯,化成灰,马明宇也能认出。那是他家祖传的宝贝。   马明宇跑去公园管理处拨打住处电话,没人接听。他担心麦琳出事,捏听筒 的手心流了一把汗。又拨两遍,半响,那边才传来麦琳细软的话音。   马明宇说,怎么不接电话?   麦琳说,为什么不接,你比我更清楚!   马明宇知道麦琳还在生他的气。他说,没事吧你!   麦琳说,大清早的,我能有什么事。   马明宇说,在家等我,我马上回来!   天空阴沉沉的,滚着闷雷,似要下雨。怀着极度的不安,马明宇赶回家,进 门他就紧紧抱住正在拖地的妻子麦琳。他一句话也没说,沉默着,箍抱妻子麦琳, 他脸上的泪水流成了河。半响后,他说,诺诺可能遇害了。   麦琳说,诺诺是谁?   马明宇说,秦一诺,照片里的女孩。   麦琳说,照片里的女孩跟你什么关系?   环视一圈客厅,马明宇摸索茶几、电话机等器物下端,看是否装有窃听器, 没找到。他还是不放心,将麦琳牵到浴室,打开花洒。浴室响起哗哗流水声,他 说,秦一诺是我女儿,我也是跟你结婚后才晓得的。她母亲患了肺病,晚期,她 来找我,请我去看看她母亲。马明宇将一半真实、一半谎言的话讲给麦琳听。其 实马明宇和秦一若母亲是英国剑桥大学同学,两人同为共产党,为革命工作需要, 回国后不久他们便分开了,各奔东西。   麦琳沉默。   马明宇说,今天,我希望你能原谅我!   麦琳继续沉默,眼窝淌出热泪,一串串滑面而过,滴落在杂色磨石地板上。   返回警局前,马明宇交代麦琳锁好门、窗,任何陌生人前来摁门铃,决不能 开门。然后他匆匆前往警局,召开紧急会议。他们将新发现的断臂事件,定性为 新一起人口失踪案。   下午两点不到,断臂案取得新进展,玛利亚女子医院太平间的负责人报案, 称因车祸身亡的某女性,半截手臂被人卸下盗走。经警局查证,那只断臂属于车 祸身亡女性。   听到此消息,马明宇心里稍稍妥帖了些,女儿秦一诺可能还未身亡。他隐隐 预感到,很快会有人主动跟他联系。   马明宇时刻留意办公室电话的动静,身怕错过来电。但白天,来电都是谈公 务。夜间回家,马明宇枯坐客厅,等待座机铃声响起。   座机始终不响。   麦琳心事重重坐一旁,不时用手捂紧打哈欠的嘴。马明宇叮嘱麦琳去卧房休 息,麦琳不肯。夜深了,他们等得快绝望了。这时,座机电话突兀地响起铃声。 岑寂的夜里,铃声显得怪异,充满死亡的气息。   马明宇迅速抓起听筒,那边先是女儿秦一诺呼救的声音,再是陌生男子的声 音。好在女儿醒目,没喊他“爸爸”,而是喊“明宇”。那边误以为秦一诺是马 明宇的情人。   马明宇说,你们别乱来,我是广州警察局局长!   对方说,是代理局长。   马明宇说,告诉我,你们想要什么?   对方说,若你想你的情人性命安全,你知道该怎么做。   马明宇说,我不知道。   突然对方挂断电话。   马明宇隐约听到电话那端背景音,大约是纺纱机器哐当哐当的响声。稍后, 他拨了两个电话,找警察局侦缉队队长钟鸣和员警谢同飞。他俩也是潜伏在国民 党内部的地下党员。最近,马明宇通过秘密联络点,获悉两条信息,前者是钟鸣、 谢同飞的身份,后者是人口失踪案线索。   他们三人聚集马明宇家中,一根接一根抽闷烟,等待对方再次来电。为安全 起见,他们要么沉默,要么用手语“交谈”。马明宇猜到,对方很快会致电。半 夜三更,厅里座机又响了。此时麦琳已在卧房沉睡。   对方说,想好了么?   马明宇说,我不明白。   对方说,你是聪明人,别不见棺材不掉泪。   马明宇默语不言。   对方说,你哪天离开广州,你的情人就哪天安全回家。   那边再次挂断电话。   马明宇听到嘟嘟嘟的忙音,他也将电话挂了。马明宇把听到的背景音讲叙给 钟鸣队长和员警谢同飞听。他俩都是土生土长的广州人,经分析,那声音可能来 自三元里的纺纱厂。锁定目标后,他们即刻赶往目的地。   根据线人提供的线索,黎明前夕,他们找到绑匪可能的藏身之地,破门而入。 黑暗中,两名绑匪从另一扇门逃脱。他们成功解救出秦一诺。   人口失踪案与日本黑龙会有关,他们将失踪女性运往东北做慰安妇,或用作 毒气实验。执行行动前,马明宇要求所有员警换成便装,更换枪支弹药,伪装成 本土黑帮,与黑龙会交火。外界和对手黑龙会误以为是黑吃黑。   马明宇派人给报馆投递匿名信,披露人口失踪案真相。经《大公报》报道, 引起国民公愤,大批爱国学生组织游行,号召全民一致抗日。   又一天,马明宇回家,目睹麦琳忧心忡忡地站在阳台。   麦琳说,明宇,咱俩离开广州,好吗?   马明宇说,怎么,遇到麻烦了?   麦琳说,茶几上有枚封信,你去看看。不久前,有人在窗外鸣枪,该是对你 示威吧。我猜,若不是碍于你南京有人,只怕那帮人早对你动手了。   麦琳意味深长地望着马明宇,像是知道了什么。为何马明宇会跟他结婚,又 不愿添孩子。   马明宇从信封内摸出一粒子弹壳。他看到他的手抖了两下,手心很快蒙上一 层汗液。马明宇扭头时,麦琳已经走到他身后。麦琳说,我害怕,怕你出事,这 世道,人死了,都不晓得死在谁手上。又说,你有什么秘密,藏着吧,千万别告 诉我!   他们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尔后,广州警察局惊泛两起传闻:一是马明宇患了严重抑郁症,出现自杀倾 向;二是马明宇打算离开广州,至于去哪里,可能是回南京,也可能是去另一个 城市履职。   面对传闻,马明宇作了一番解读:前者是威胁,随时他都可能被加害,死后 舆论将称他为自杀;后者显然是为他离开广州做舆论铺垫。马明宇当然没打算离 开广州,除开任职广州警察局局长,他还有更隐秘的任务,譬如,保护爱国学生、 保护进步民主人士经广州转站香港、收集情报……   坐办公室,马明宇抿了两口英式红茶,从衣兜摸出一粒派拉姆子弹。这就是 传言中马明宇留给自己的子弹。该传言的第一个传播者即是他本人。他做好了随 时赴死牺牲的准备。   国府内政部警政司先是传来小道消息,接着马明宇收到正式任命电报,他的 警察局代理局长职务,终于去掉“代理”二字。他顺利通过了国府的考验。那一 天,天空被乌云遮蔽,但不久,乌云散去,瓦蓝的天空晴朗得无可挑剔。   任职文件下发,马明宇的同僚纷纷致电道贺,他一一回谢。舒服地靠在办公 椅椅背上,隔窗,马明宇眼望蓝绸般的天空,他暗想,“地雷阵”、刀山火海或 许就在不远的前方,无论前路是生是死,他都得咬牙硬挺着,趟过那淌浑水。 ※※※※※※※※※※※※※※※※※※※※※※※※※※※※※※※※※※※ 本期编辑:紫弦 本期校对:自如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克己明德、太蔟、肖毛、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 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xys7.dxiong.com     http://xys2.dropin.org 订阅《新语丝》月刊,请寄信到xys_gb-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寄信到xy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信到xys_friend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