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12/04(第二一九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6.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卷首诗】             §     屋顶上的雪                   § 訾非:屋顶上的雪          §     ·訾非·                   § 【网讯】              § 有一种日子是白杨树上开出的花朵                   § 有一种冬日 【牛肆】              § 所有的鸽子都躲在                   § 纵横交错的胡同深处。 许环光:皇帝裸游之后        § 当你站在鼓楼上 翟青杨:汉语的江湖         § 数那些被雪花勾勒的 胡然儿:真相令人恐惧        § 前朝的瓦楞、那些一条条流下的                   § 随和的线条 【丝露集】             § 全世界的不安,                   § 都尘埃落定。 八月牧歌:明河人家(外一篇)    § 有一种秘密不为人知: 阿微木依萝:往事          § 尤其拉:梦到一条鱼         § 如果落在心内的雪                   § 在树梢上闪烁 【网里乾坤】            § 哪一朵阳光                   § 才是那个前世的故事被你娓娓道出? 海豚:1947年游击队借据的现在价值  § 金贝贝:仙鹤的“膝盖”       § 屋顶上的雪                   § 让我们站在高处只是用目光触摸 【网萃】              § 冬天的情绪                   § 让我们默默勾勒 阿 W:我和这些女人们(四)     § 一株白杨树最后的寒冷。                   § 【网讯】∽∽∽∽∽∽∽∽∽∽∽∽∽∽∽∽∽∽∽∽∽∽∽∽∽∽∽∽∽∽∽ ◆ 方舟子新书《神秘现象不神秘——方舟子破解世界之谜》由广西科技出版社 出版。该书为2007年出版的《方舟子破解世界之谜》的再版,更换了约四分之一 的文章。 ◆ 以下摘自《环球企业家》报道《论坛不死》,记者:周昶帆。   如果说2010年微博对很多人还是一个新鲜概念,那么2011年微博则成为一个 耳熟能详的词汇。认证名人在其间发表言论,媒体传递着新闻,许多营销公司运 营的账号发送心灵鸡汤和各领域的实用指南,而身边朋友则像以前写QQ、MSN状 态一样更新着日常生活。   微博流行的背后,网络生态也随之在悄然变迁。过去很多记者在天涯上找选 题,因为新闻事件常被网友爆料在天涯这样的全国性论坛上,甚至大量引发人肉 搜索。而现在,每一个网民都可以在微博上发布自己所看、所知、所遇的事件, 然后通过关系链传播,瞬间引爆新闻事件。   从年前一直持续至今的方舟子对韩寒文章代笔质疑的“方韩论战”,即能体 现这一变迁。方韩论战中,方舟子因为开设了微博,并有百万量级粉丝,通过微 博频频发出质疑,引发了广泛关注。诸多微博上的名人也纷纷表态,一时之间牵 扯众多,成为极具影响力的公共事件。而在这其中,论坛不再占据网民舆论的主 战场。   论坛将死?且慢下此断言。正如我们采访中所发现,大量互联网用户仍然活 跃在论坛里,一些深耕垂直领域和本地地区的论坛社区在定位上对用户与内容的 区隔,也是微博在产品设计和运营上无法一一周到和细致顾及的。有趣的是,微 博产品的领军公司之一,早年起于论坛的新浪直到今天,仍保留着论坛产品。   需求之变   “用户需求在,产品就没有过时的说法。只有用户的需求在发生变化,这是 我一直坚信的。”爱卡汽车网创始人张京秋对《环球企业家》杂志说。以爱卡汽 车论坛为例,从创立的2002年到2007年是其最火的一段时间。那一段时间里,用 户去看垂直网站、门户的专业频道或者是从搜索引擎来搜,在互联网上找一些精 准的、相关度比较高的汽车专业知识都没有在一个垂直论坛里深挖来得准确。论 坛社区刚刚好满足了用户对信息和交流的需求。   当时,全国各地出现了大量论坛,其中很多至今已消失,也有一些依然存在, 除了爱卡之外,一些知名的论坛社区也在互联网和宽带普及的大势中成立。比如 创建于2001年的铁血网、创立于2001年的19楼以及创建于2004年的妈妈网等。各 自都有不同的发展路径,但至今它们都基于论坛的雏形随用户需求而进行了改进。   比如,铁血网于2004年就对论坛进行改版,以垂直门户形式出现,论坛的内 容,是经过编辑编排通过门户产品来显示,不再是论坛最初的形式。现在登录铁 血网,用户会觉得它像门户网站的军事频道。   论坛产品形态并非静止不动,其本身也在不断进化,来满足社区里用户不断 变化的需求。脱胎于Twitter的新浪微博,在进入中国的本土化过程中,也借鉴 了论坛的形式,创造了“转发+评论”的产品形式。相反,在用户之间的关系显 性化、产品化方面,论坛的这些早期拓荒者也有过尝试。   2008年爱卡汽车网也尝试过推出类似SNS的产品Myxcar,此前在2004年左右 爱卡就已推出类似产品的雏形,结果并没太多用户使用。而经过Facebook、 Myspace和国内人人网、开心网的SNS流行热潮对用户的教育之后,爱卡重新改进 推出。“即便是这样,这种让用户间建立关系的SNS性质的产品使用也不是爆发 式、颠覆性的,而是循序渐进的,新用户容易接受,而老用户还是对新产品有阻 力。”张京秋介绍道。   而在论坛运营过程中,铁血网逐渐找到了自己的盈利模式。2007年底,铁血 网创始人、CEO蒋磊根据M65这款军服的受欢迎程度,以个人资金在国外购买了11 件,意外的是其在论坛上被用户抢购一空。而由此,铁血开始在海外进购军品, 销售给铁血网的军迷用户。由论坛的二手买卖板块到淘宝上的店铺再到专门推出 自有电子商务平台“铁血君品行”,铁血网今年1亿元营收中70%至80%来自于电 子商务和线下店的军品零售。目前铁血网在全国开设了6家直营店,并开始销售 自有品牌的服装。   没有一种完美产品能满足所有需求。与微博相比,论坛具有一些独特的特性 是微博现阶段难以替代的,特别是产品设计上的不同,决定了一个普通用户在论 坛和微博中的话语权不同。   新浪微博等微博产品目前着力对明星用户和组织机构的账户进行推广,社区 里的用户之间并未广泛建立起相互之间的熟识关系,整个社区的氛围是用户看和 转发名人言论多,而自己发言少。但论坛像一个广场,它是社区内用户的公共空 间,并不像微博那样去中心化,理论上一个用户发的帖子可以被所有用户看到。 “在微博上,比如我是一个4S店的高级维修技师,我在微博上没有听众的话我写 给谁?如果我不恰巧认识新浪微博上的某个公众人物,他帮我推一下,我就淹在 几亿人里面了,我有天大的资质,我都不知道说给谁。”张京秋举例。   垂直化与本地化   垂直化和本地化是扎根于垂直领域和某个地方的论坛社区的优势。垂直化与 地方化的定位本身将人群有效地区隔,而在内容上,这种定位也与所服务的目标 人群有自然而然的相关性。   源于杭州《都市快报》的19楼,当时是几个编辑在业余时间玩出来的BBS。 19楼高级副总裁汪震宇介绍,19楼社区每天产生的上百万的帖子基本上都是网友 自己生产的,而19楼的首页有点像这个社区里面的一张“都市报”。   社区本身就是一个城市,每天上百万的人在其中互相交流,在这个城市里面 大家热议的话题,或者有特别有价值的内容,19楼把它提炼出来,放到首页上。 只不过,这张“都市报”的内容并非专业采编,而是由网友分享、贡献,论坛运 营人员对内容进行处理。   在汪震宇看来,现在有很多网站,一种缺少地域属性,像新浪微博的地域属 性就很弱。还有一种有地域属性,但比较工具化,比如58同城,用来发布找房子、 求职等标准化信息。相对而言,19楼这样的本地生活社区类似于地方性报纸,因 为它需要对本地有足够理解、对本地生活有更高的渗透力。   19楼目前已跃出杭州,向长三角周边和国内其他城市扩张。而在这个过程中, 也存在着“本地化”的问题。“在杭州这样的大型城市,用户需要看看别人怎么 结婚、找酒店、装修,哪家好一点,再比较一下,这是我们的传统经验思路。而 在台州,可能给亲戚打一个电话就知道、了解了,不需要花很多精力看别人是怎 么做的。小城市里面的生活问题和在杭州、上海是不同的,哪些问题对他来说比 较麻烦,需要靠网络解决,这方面会有一些区别。”   而在嘉兴,19楼意识到当地的目标用户是偏女性居多,特别是青年男女对社 交的需求特别旺盛,因为小的城市没有太多的娱乐设施和活动,用户通过参与网 上组织的活动能扩大生活圈。类似的需求新发现,让19楼在异地扩张的过程中不 断调整运营服务的策略。   去年获得腾讯5000万投资的妈妈网则在一开始就意识到了本地化和将来向全 国扩展的问题。妈妈网早期聚焦母婴垂直领域,而随着用户群年龄的成长,妈妈 网现在已向包括汽车、房产、装修、旅游等多领域的资讯扩展,现在定位为本地 生活类网站。   在为妈妈网注册域名时,总经理杨刚还有过很长时间的犹豫。“是做妈妈网 还是广州妈妈网,按互联网的做法是一个网站可以包括很多城市分站,比如广州 站。这样流量集中,增长得也快。但最后还是决定全国多注册几个域名。”杨刚 的判断是,中国城市化规模比国外还要大,未来的中国的大城市消费量也是巨大 的,所以大城市的本地市场也足够大,可以以城市为核心来满足消费者需求。此 外,资讯会越来越互通有无、畅通无阻,每个城市都有每个城市的氛围,本地网 站上都是身边的一群人,讨论的都是身边相关的事,而全国性网站只能与阶段性 的资讯相关联,很难跟日常生活相关联,比如全国性的妈妈网可以上传一些人生 哲理或育儿理念。但中国太大了,很难靠一个妈妈网解决全国的需求。   不过,论坛未来仍将继续面对微博的挑战。新浪微博等目前也在全国各个地 区进行推广,意图让新用户进驻,相互结成关系。而在这个过程中,除了推荐认 证名人外,草根用户的运营也在学习过往论坛的经验。如何巩固自己的优势,将 是论坛经营者们不断思考的话题。 【牛肆】∽∽∽∽∽∽∽∽∽∽∽∽∽∽∽∽∽∽∽∽∽∽∽∽∽∽∽∽∽∽∽ ◆             皇帝裸游之后   ·许环光·   没错,就是那位没穿衣服的皇帝,把游行进行到底,后面跟着大臣,托着并 不存在的后裾。只是裸游之后,热闹才刚开始。   神童的诞生 成人世界突然发现了一位神童,一位天才。同时诞生的还有许 多关于天才的传说:两个月就会胎动,而且比常人剧烈得多。五个月听见他在娘 肚子里背诵《启示录》。后来的幼稚园退学,也被视为天才行径:不是天才不适 合幼稚园,是幼稚园不适合天才:束缚个性,抹杀童真,阻碍了天才的进一步发 展。天才还能解答各样奇怪的问题。比如什么眉不能画,什么美不能要,什么河 可以跳。天才的咳唾成了各大宴席竞相争夺的珍品。这可不是胡说,雨燕的唾液 还可成为贵人的盘中美味,何况天才的乎。   对神童的处理 裸游之后,皇帝自然又羞又恼,御前会议即刻召开,商讨对 神童的处理。有大臣建议立刻把神童关起来,以儆效尤。但最终老成持重的大臣 力排众议,认为不抓,利大于弊:显示圣上的宽宏;显示圣朝的人才辈出,盖因 天才的诞生需要天才的土壤和气候,民众不是总责难本朝干瘪贫瘠么,非遇圣朝, 何有如是的天才;而且为什么不变废为宝,化逆势为顺势,化被动为主动呢。最 后决定,顺应民意,赐予八抬大轿,当然,朝廷可以不直接出面的。   皇帝裸游的动因 皇帝知道,关于自己为什么裸游,谁还不知道呢,民意汹 汹,成人世界正在私下地议论纷纷。只是敏感话题,碍于情面,不好直说。而且, 胃被人家捏着呢,嘴上的封口胶也发挥了它的奇效,那是只许笑,不许哭的。可 怜的神童脱下了皇帝的新衣,自己却穿上了成人新近供奉的宠衣,而且层层包裹, 在八台的大轿上早已不晓得自己是谁了。就皇帝为什么不穿衣服,忽然一日,神 童做出成人的沉思状,拿着腔调,开了那先知的金口:方便晒太阳。于是朝廷正 式昭告天下,皇帝裸游的动因:阳光工程。 ◆             汉语的江湖 ·翟青杨·   作为母语是汉语的中国人,我一直试图在使用汉语时保持警惕和清醒。汉语 的内涵是那么深远、它的外延是那么辽阔,语词是那么丰富,积淀是那么饱满, 语境是那么微妙,连歧义也那么合情合理,稍不留神就会掉入某种玄奥的修辞学 陷阱,让人不知不觉误入歧途。   譬如说,本来表示方向的“东西”,却也可以表示物,或对人赞赏或是贬低, 只要前面加一个定语。   比如说,“意思”,表示一种意义。可是“意思意思”这个短语,就大有意 思。有求于人时,自然要“意思意思”,被人求到了,也要懂得笑纳别人的“一 点意思”,否则就太没有意思了,那么离淡出江湖也不远了。比如原本您是去办 公务,可如果不懂“意思意思”,那就可能成为妨碍公务。   比如“好”,似乎表示赞赏、同意,但是也未必。比如你向上级提出一个提 案,你呕心沥血、口若悬河,末了总算博得领导一个“好”。你欣喜若狂,觉得 古人“天生我才必有用”真是千古真理。回去以后你开始激情洋溢地构筑细节的 蓝图,可是左等右等,不见你的提案排上日程。你鼓起勇气,嗫嚅着表明来意, 领导一句“谁同意了?”让你这才明白原来“好”不表示赞赏,只表示听到了。 如果你从此一蹶不振,怪也只能怪你那不够灵通的汉语。   还有报纸的报道,某个城市的失业人员“悉数”领到了失业金,你奇怪着你 的失业,你的市民身份,你怎么却没有领到失业金?这真是幼稚了,谁让你不在 “悉数”之列?   比如“糊涂”,原来是为人所不齿的蒙昧,可是经过名士一点化,一“难 得”,便套上了智慧的光环,甚至成为指智慧的化身,为人所津津乐道了。比如 某国最年轻的“助理教授”一经翻译,摇身一变成为“终身教授”了。果然是青 年才俊,连“难得糊涂”也这么恰倒好处,简直是幽默,可惜是黑色的。   要请朋友吃饭,去一家街头餐厅,你看到菜单上的精彩纷呈的菜名,你内疚 着自己的无知的同时决定长长见识,你点了“火山飞雪”、“猛龙过江”,结果 千呼万唤地等来了你点的菜,“火山飞雪”原来是糖拌西红柿,“猛龙过江”不 过是一盆清汤上飘着一根葱。那的确是一根好葱,价格也不菲得令你以后每次见 到葱就肃然起敬。   比如“可以”。你问过干洗店,你的一件旧大衣是否可以享受活动的优惠价 来洗,答曰“可以”。等你付款时,对方却又改口说,当初只说“可以洗”,没 有说,这个价格可以洗。   比如那铺天盖地的开业广告,指天划地,发誓赌咒地说绝对免费,只等你赏 脸、捧场云云。态度之虔诚、语气之恳切,让你不去都有负罪感。于是你去“赏 光”、“捧场”了,既是“赏光”、“捧场”,当然不便挑剔产品或服务。待你 预备好告辞的话,他才一声断喝,告诉你免的是材料费,而人工仍是要付费的。 你不想变成不通情理的人,你付了很心疼的价钱,暗地发誓将“免费”这个词从 字典里抹去。   凡此种种,这样的小奸小滑数不胜数,让你猝不及防、防不胜防。不过,它 只属于诡辩术,代价你尚可以承受。可是假如你特虔诚而又运气差,拜错了师傅, 遇到了文字游戏控,比如葵花宝典三段体,那可是要致命的——   “要得成功,先要自宫”   虽不自宫,也可成功   即使自宫,未必成功”   也许,都是汉语的惹的祸。 ◆             真相令人恐惧 ·胡然儿·   所谓作家言之凿凿地说,没有创作过小说就没资格评价小说。   伟大的作家可能忘了,你去百货商场买服装,不料却买到了地摊货,你也将 因为自己不会创作服装而善罢甘休、失去说理资格吗?   的确,文化生产要高档一点,怎能和世俗之物相提并论?可是别忘了,文字 这东西不是你创造的,可你照样理直气壮地用着并且美其名曰“创作”。   这真是创造力吗?   看到《杯中窥人》那样牵强附会得令人发指的“创作”,竟然被当成天才横 空出世的标志,我真心地觉得还是做一个称职的裁缝高尚得多。   写作,真那么神秘吗?看到某些作家的作品后,不能不说,只要上过扫盲班、 加点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冒牌感性和凤姐式的勇气,连想象力也不用劳驾了,一本 畅销书就成了。   写作,象发帖子一样,神秘的不是怎么写的,而是怎么置顶的过程。   马克思把艺术看作一种生产的思想,实际上早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 中已形成。他在论述人是生产的动物之后写道:宗教、家庭、国家、法、道德、 科学、艺术等等,都不过是生产的一些特殊的方式,并且受生产的普遍规律支配。 在商品社会,一本书和一件普通商品一样,读者才是最有资格评价和说三道四的。 至于是“不可能”还是“可能不”,那完全是读者的权利;至于读者的评价怎样 影响其他读者,那也是读者的权利。   然而不幸的是,我们的作家太伟大了,太伟大的人物,是只能崇拜、不能置 喙的。   文学啊!看到那么多受人尊敬、信任的所谓名流作家围着一个花拳绣腿吹捧 忙碌,让手里没有掌握资源、得到信息都是三、四手的读者情何以堪?你们怎么 能这么欺负读者对文学虔诚的信仰呢?   事到如今,代不代笔已经不重要了,真相,就是文学不怎么偏爱实力。文学, 偏爱的是反叛的时尚外衣和蔑视实力的大无畏面具。   真相真令人恐惧。 【丝露集】∽∽∽∽∽∽∽∽∽∽∽∽∽∽∽∽∽∽∽∽∽∽∽∽∽∽∽∽∽∽ ◆            明河人家(外一篇) ·八月牧歌·   这是一片古老的土地。抓一把泥土嗅一嗅,都是岁月的气息。   一条河从遥远的茶叶之乡款款而来,把这片沃野分为东岸的乡村与西岸的集 镇。   河面并不宽,水流也不急。河上的石桥,也并不怎么象一座彩虹。那些性急 的赶路人,挽起裤管,踩着河床的石头也就过去了。他如果不那么性急,如果低 头看一眼,他也许放弃赶路,想在这河里做一尾游鱼也很不错。   可那些挑担子的和抱孩子的,就要耐着性子过桥了。幸而有正值年华的青年, 站在桥上唱情歌。歌声穿越层层房舍的阻拦,传向更为辽阔的一马平川。那赶路 的过着桥顺便就把歌听了,很不错。所以桥上熙熙攘攘的总是热闹非凡。   站在桥上向下望,明河望不到头,也望不到尾。好象从远处永恒苍茫的方向 流出来,又流向更为遥远的地平线。   东岸田垄边的一排杨树、星星般散落的村庄,和几座苍翠绵延的山丘,清晰 而模糊。   西岸的集镇分为前街与背街。从背街到前街,就象从一段百结的愁肠,走向 一个豁然开朗。   在明河西岸打孩子,在乡里隐约可以听见那孩子的哭泣;乡里的炊烟袅袅升 起的时候,镇上的饭也熟了。   虽然离得这样近,东岸人也经常过河来镇上赶集,可是若有河东的女孩子嫁 到了河西,那仍然是她命运的一桩盛举,要惹人艳羡的。   那时河东的女孩们常常梦见前街的刘先生从青砖盈润、飘着淡淡茶香的大院 里出来,向着她们一边微笑,一边讲着象明河波浪一样温柔、纯净的言语。然而 当她们真的遇到他时,他走得有些太匆匆,留给他们的,只是一袭长衫、翩若行 云的背影。   前街,它是河东人家的一个梦。可是真有一个好女子,走进了这个美丽的梦, 嫁给了刘先生。她匆匆结束了乡间茶园的劳碌,在战乱跑反的年月还没有来得及 怀春,就成了别人朝思暮想的幸福的女人。   那时的人都以为她高攀了他。   只有刘先生发现,虽然没有嫁衣,她晶莹的眼睛却象明河一样清澈美丽。   他沉思,她欢愉;她热情,他静谧。那是他们的好日子。   许多年后,她想起那些好日子,她生命中仅有的好日子,觉得真是一个美好 的梦。   他真的象一个梦,仿佛在眼前、触手可及似的,却已经在遥不可及、永恒不 朽的彼岸了。   望着他修长的背影逆流而上,她泪涌如波。如果他回一回头,也许会留下来, 会在孩子盈盈的泪光里,在她波澜起伏的泪河里,找到永恒的方向。   可是他坚毅的脚步不会停留。仿佛一觉醒来,轩昂的屋宇还在,青砖碧瓦还 在,门前的石狮还在,花草还在,树木还在,青山还在、河流还在,好象一切还 依旧似的。   可是石桥上的歌声戛然而止了。   只有明河缓缓地还在流淌着。   日子还在继续着。   年华如过客一样来了,又走了,粗鲁无礼,没有体恤。   她独自一人,为它迎来送往,直到老人去世,孩子长大,她两鬓染霜。   后来,明河潮涨潮落,渐渐干涸。   再后来,明河的一段成了一条路,把河的东岸西岸连成一片。再也没有女孩 子梦着西岸的生活了。   有了路,桥就不需要了。桥上渐渐长出了荒草,正值年华的青年也懒得上去 唱情歌了。   只有一个老汉还常到桥上眺望,嗓音洪亮如昨,偶有浊泪滚落。   他懂得她,知道在她心里,珍藏着一袭长衫。而能优雅地穿上它的男人,却 再也没有出现过。   平安的记忆   那时的油坊街还弥漫着沁人心脾的香气。   他的名字叫安,她的名字叫平。他们新婚。   他是得意时也静若处子的男子,她的嗓音山泉一样清澈。   他们以为,日子会象油坊街上的香气一样长久。可是日子断了,象平安的记 忆一样一下子断了。   事情要从兵荒马乱的那年说起。   那一年司令夫人还是一个新派的小姐,司令也不过是一个没有被正规军队收 编的土匪头子。   在逃难的路上,炮弹的轰鸣使黄澄澄的油菜花瓣落了满地。新派的小姐看到 一个身穿长衫的男人搀扶起一个又一个踉跄摔倒的人。冲天的火光中,他的身影 越发显得修挺。   新派的小姐爱上了他。   他就是安,平安的大(方言:爸爸)。   转眼平安五岁了。   平安的大是被五花大绑地带走的。游街的时候,喧嚣的大街顿时安静下来。 等人们从惊愕中苏醒,游街的人马已经走远了。   在一处阔大院落的天井旁,司令夫人手握一把黑亮的手枪,“书生,现在答 应,就不杀你。”   平安的大闭上眼睛,“夫人,快动手吧。”   手枪从司令夫人手中悄然滑落。她想起五年前,在他幽静的院子里,他温柔 地说出平的名字,充满爱意。   眼泪缓缓溢出眼角。半晌,她头一偏,手下人便将他带了出去。   “我得不到的,她也休想!”司令夫人声音寒气彻骨,眼睛却被欲望的火焰 燃得通红。   站在司令夫人面前的平,清澈的目光充满了母性。眼前的女人,手握军权, 见过偌大的世面,却单单看上了她的男人。她说:“夫人,只要他活着,我情愿 死……”   平进来的时候,安苍白隽秀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平深深地注视着他,目 光深邃迷离:“平安不是……你、的、儿、子!”   田野里盛开着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平牵着平安,踮着小脚,蹒跚地穿行在灿 烂的花丛里,她要带着五岁的平安远走他乡,永远不再回来。   忽然,她看到安熟悉的面容在花丛中显现,揉揉眼,竟不是幻觉。   安说,“我逃出来了。”   她一下子瘫倒在安的怀中,泪如泉涌。片刻,回头对平安说:“记住,这是 你的大!”   平安至今仍然记得,那声音如风中的油菜花温柔而颤抖。他还记得,他们紧 紧地拥抱,紧得他无法插入其中。   平安醒来的时候, 一马平川的土地上,油菜花灿烂地绽放着。   周围很静。听得见油菜籽开裂的声音。   他在很静的田野里大声呼喊,却再也没有听见爸妈的答应。   这就是平安五岁的记忆。   五岁的平安不明白,油坊的碾子转起来的时候,那些沉默的油菜籽,怎么能 变得如此馥郁,父母又怎么能如此神秘地从他记忆中消失,仿佛他只是一粒油菜 花的种子、一个长长的梦而已。   他问过很多人。   有人说,他们是回归了那片肥沃的、出产油料与细米的好田地了;   也有人说,他们是去了肥沃田地的尽处,那更远更自由的天边了。 ◆            往事 ·阿微木依萝· 我跟阿芳又被理发店老板炒了鱿鱼,女老板像个恶毒的泼妇,骂了我们一 些脏话,把我们洗脸的盆子从她的店里扔了出来,砸出一个口子。我俩像憋屈的 窦娥,站在门口傻眼了好一阵子。那天阳光很毒辣,就像女老板会吃人的目光。 她是个外地女人,在这里开了一家理发店,就因为自己在这个地盘得了权利,就 可以把我跟阿芳先扔出来,再把我们的盆子扔出来。   我们没有要那个盆子。那个盆子一定沾了不少女老板谩骂时喷出的口水。   女老板的男人是个吃软饭的家伙,吃软饭吃的骨头都软了,像个瘪了气的皮 球,扔哪儿都弹不起来。但对我们很凶,好像要把冤火都发到我们身上来。我们 来应聘的时候是这个男人接待的,表情像他固定的发型,没有丁点儿人情味。应 聘那天,他木木地坐在椅子上,支一颗染得五颜六色的脑袋在那儿,女老板指着 那颗脑袋说:   “洗一下头发让我看看。”   于是,我们就学着师傅的样子洗头。我们是刚学会还没出师就逃跑的叛徒, 觉着师傅实在苛刻,学徒期三个月不给工资,而那时,我们正缺钱缺得紧,我跟 阿芳一商量,趁着师傅不在逃跑了。现在要自立山头,就算没有本事也要装作很 有本事。   女老板让我们把那颗脑袋洗了两次,其间问了那个男人的意见,男人说我们 指甲太长,又说洗发水没控制好,滴进了他的眼睛,还说我们不会看镜子,光盯 着他的脑袋看,脑袋有什么好看的,等等。女老板瞪了那个男人一眼。她让我们 把行李搬进来。   理发店在一个小街道上,离市区很远,两旁是不知名的树木,有的高大,有 的矮小,有的弯曲,有的陡直,在远山上还有松树,水冬瓜树,野桑树,也是高 低不齐,但因为是自然生长,所以看起来很舒服。女老板是个吝啬鬼,舍不得买 煤球,竟让我们在街边捡掉下来的树枝升火炉烧水。每天早上正睡地香甜,她就 在门口敲门,轮到谁值日她就叫谁的名字,比周扒皮还准时。烧好水灌满水壶就 去买菜,每天的菜不能超过十元钱,店里总共有七个人,每次都是肚子还没填饱, 菜已经干净,饭也没有了。那时候身材特别好,走路差不多能飞。   阿芳是个粗人,女性中的粗人,她那天来了火气,跑到山上大吼,骂女老板 是个臭婆娘。我不觉得女老板是臭婆娘,只觉得她像个妖精。她每天把自己还有 一点人气的脸画的妖气十足。不仅仅画自己,她还要把店里的女孩也画成妖精, 她要做妖精之王,计算着培养出一群妖精来效忠她。她每天摆一个妖精在门口招 揽。那天轮到阿芳,阿芳扭着面孔,画来画去都不像妖精,倒像个女鬼,那喷了 颜色的头发像鬼的头发,那涂了口红的嘴唇也像鬼的嘴唇,阿芳拿了镜子一照, 狠狠地被自己这幅鬼样吓着了。她摔碎了镜子,指着女老板愤怒,“你这是妓院 还是理发店!”   女老板把我也画成了妖精,她把我端溜溜地摆在门口的凳子上。路过的人伸 头往里瞅一下又缩了回去。我做着吃人的样子把他们都吓了回去。他们的女人跑 到很远才扭头瞪我一眼,从嘴里吹出一口痰,险要打到我的脸上来。我也摔碎了 镜子,跑到山上和阿芳一起骂她臭婆娘。   女老板看我跟阿芳实在不是做妖精的料,就不再浪费她的胭脂。她把我跟阿 芳当杂工一样使唤,有时给客人洗头,有时烧水,有时做饭,偶尔心情好的时候, 会叫理发师教我们学习理发。我们倒也乐意,起码这不是我们讨厌的。   那天真来了一个妖精,那是女老板精心栽培的徒弟,现在像打游击一样潜伏 在各个理发店里。就是她们师徒想要把正规的理发店都变成妖精园。   她穿着一双粉色的拖鞋,鞋底是木制的,走路时踢踏踢踏响,像个日本女人。 眼睛不大,但装上了假睫毛,脸上涂着厚厚的粉,小心地笑着,好像笑开了粉就 要掉下来。她从门口走了进来,手里提着小袋,搔首弄姿,眼睛瞟都没瞟我们一 眼。那是元老归家的架势。女老板迎了上去,搂着她的爱徒喊叮当,这名字我很 喜欢。她们闲聊了一会儿,后来叮当说自己很累,于是躺到里面的按摩床上休息 了。   以后叮当就留了下来。却不值日。吃饭倒很挑剔,一会儿说辣一会儿说麻, 说得我心里充斥着一股火气,从头顶一直贯穿到脚心。她每天的工作都很忙,来 找她的客人也很多,在门口就吆喝:“叮当在不在?”   听说她会各式各样的按摩,韩式的,泰式的,美式的,等等。不管什么式, 我却从来没见她显露一下。有一次女老板要我给她送水,说她在给客人做泰式洗 头。因为双手端着水,我便不能敲门,想用脚把门轻轻踢开,刚这么想着,一个 陌生女人就闯在我后面来了,她一间一间把门踢开,轮到我这里时把我踢开了才 踢门,水溅了她一身我一身。   女人闯进了屋里,“碰”地把门撞上,把屋里正在泰式洗头的两个人惊得尖叫 起来。先是男人的解释,接着传来巴掌的声音,巴掌声一落,叮当的哭声就传出 来了。门再打开时,男人跟在女人后面出来,衣衫不整,垂头丧气。里面的叮当 坐在床上,裸着大半个身子。   叮当并不觉得屈辱,之后的几天依然嚣张跋扈。找她的客人少了一个两个不 要紧,等到都被发现时再换阵地,隔个半把年又回来。她和客人的老婆们就是这 样打着迂回战术的。   那一天,也不知道为了什么,阿芳和叮当吵架了,最后打了起来。阿芳是个 粗人,她用在家里背柴扛桑叶的力气把叮当摔到地上,叮当也不示弱,她用妖精 的指甲把阿芳的脸和脖子以及手背抓出了血痕。门口聚集了好多人,背着手边看 边笑。我跑到里边拿了跟阿芳共用的脸盆接了满满一盆子水,出来就照着妖精的 身上泼了下去。   这一盆子水泼下去,我们就被女老板扔了出来,工资被宰了半个月的,说是 不遵店规的罚款。我和阿芳在大太阳底下晒了一会儿,看着破盆子也被捡垃圾的 人捡走,那半个月的工资也要不到,心里揣着一股无奈的绝望。阿芳领着我在周 边转了一圈,走得脚板起了水泡,就是舍不得乘车。走到南桥的时候我实在走不 动了,一屁股坐在桥边的台阶上喘气,阿芳扭头看了看我,问我是不是打算等谁 来把我捡走,像流浪狗那样被哪个好心人捡走,没等我笑,她自己先笑了,然后 折回来和我坐在一起。我们就像一对流浪狗那样,在南桥边坐了很久,也不见谁 来捡,只见着匆匆的眼神,匆匆的脚步。   傍晚时分,夕阳刚刚从西边落下,月亮就弯弯出现在天边。我和阿芳买了一 瓶酒,在小旅馆的窗口拧开瓶盖。那晚的风很清凉,像是刚从不远的溪边沐浴过 来。我和阿芳都喝得很醉,好像哭了,又好像没哭。 ◆            梦到一条鱼   ·尤其拉·   梦里全是水,而我不是水。水只是我的空气,我是一条在水里游动的鱼。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据说来自于一个小小的泡泡。这真难以置信!我 曾经居然是个小小的泡泡,鬼才相信这是真的。如果别人说你是个傻瓜,你会相 信吗?你自然不会开心,你穿着时髦,打扮得体,一表人才,怎么就是傻瓜了? 这么说你的人真是瞎了眼了。   那些泡泡在水里翻滚,一上一落,然后,你就摇着尾巴出来了。你学会了吐 很小的泡泡,并以此为戏。这是谎言!我会吐泡是一种自然就会的技能,可这不 能证明我是从泡泡里生长出来的,我不会相信,因为我从没有看见过,我吐的泡 泡全是一团腮里的空气,浮到水面就回了老家了。   我在水里游来游去,水里很寂寞,我跟你说吧,简直寂静到要死。水里的规 矩你知道,就是什么破事你都能看见,都能听到,你甚至可以不动声色地去做, 但你不能说,因为你的嘴啊,总要忙个不停地张合,把一些脏水弄进去,又将废 水吐出来,没办法,污染严重。你又不能开口向上边申述,那些大嘴鱼才懒得理 你呢,它们爱小鱼,专吃小鱼,虾米,呵呵!水里就是这样的。要好好地活着, 就得躲着点,机灵点,少说,乘机多吃,这机会主义你别小看了,这是生存法宝, 最高的生存原则呢。   我就吃在水里,拉撒在水里,玩在水里,睡在水里,这是很自在的。习惯了, 会觉得趣味无穷。比如两条大草鱼在水路上相撞,就很有趣。因为这儿没有交通 法规,所以,都私下解决。就看自己多强壮,脑门多硬,肉有多厚,有时,二话 不说,他们就摇头摆尾地打开了,有时还成群结伙的斗。我们这些小鱼儿就可以 得点便宜,它们干活将水底的小虾米和浮游生物全闹腾起来了,咱捡个现成,它 们要是伪装了可不好逮,咱天生眼睛就不好使,只要它们活蹦乱跳的,那我们就 不客气了,吃它个龟孙子的,吃饱了就溜。呵呵。   其实我身份卑微,你以为我多自由呢,我就一养鱼塘里的鱼。鱼塘四四方方, 规规矩矩,风平浪静,跟监狱有的一比,水底的规矩名目繁多,不过,总而言之 是一种和谐的塔式结构。这种结构越往下越呈一种螺旋状,很漂亮,精美,不过 稍不注意就会被这螺旋片刮伤,尤其是当你觉得你仿佛是在一条在山溪里自由快 乐地迅速游动的鱼的时候,比如来个自由式啊,蛙式啊,蝶泳啊,这些,你就会 被那些螺旋片卷进去,变成一堆鱼肉,鱼骨什么的,甚至被制成干鱼。   哎!鱼塘的鱼会有什么好命运。除非你天生就长得快,有一张吃生猛小鱼的 大嘴,你就可以横着来,逮着什么吃什么,总有余粮。可我偏就生着个小姐的樱 桃嘴,多吃点儿就怕撑着,而且不敢争不敢抢,看见嘴大的就鞋底抹油,好比裸 奔一样,感觉还快点,只恨爹妈把自己尾巴生短了,不能打一个旋机就没影。   我觉得活着时时刻刻有压力,对我这种喜欢安安静静待着的主,水里处处是 压力,瞧瞧我的背,这都驼了,你不能说跟压力无关,是他妈的遗传。尽管个个 都驼了,可这是新风尚,叫作“美丽之弧”。有一年,我们举行了选美活动。谁 驼得厉害,谁就可以独占皇冠,并接受大嘴鱼们的颁奖拥抱,和种种好处。你不 知道,大嘴鱼是多么热衷于去拥有这些“美丽之弧”啊!恨不能当场就生吞到自 己的肚子里,慢慢享用,慢慢消化。   我们这些没主的鱼,除了为食物祈祷,侍奉食物,还侍奉塘中央巨大的氧气 输送机。你知道,当水里氧气稀薄的时候,你就会浑身没力,尾巴瘫软,感觉是 生病了。大家都懒洋洋的,连食物也懒得去争抢了,就好像末日临头一般,没谁 打得起精神。就是大嘴鱼们也惊慌失措起来,纷纷跳出水面抗议,为民请愿,顺 便吸口氧。所以,我们都很迷信,希望过安乐的日子。可迷信不是罪过,而是为 了得到心灵安慰,是为了确定一个神,并向他忏悔。而我们并没有任何罪向任何 一个神忏悔的,倒是我们平日里所侍奉的所有的神,应该在我们倒霉的时候来保 佑我们,所以,我们高于所有的神。我们侍奉神,是因为神会为我们消灾,为我 们扭转命运,而不是我们为他的福利而放弃我们自己,甘愿做成他牺牲。   说到我们鱼塘里的生活,还是值得细描细绘,十分特殊的。比如,表面上所 有的雄鱼都有一个法定的合理的配偶,可实际上,没有几条雄鱼会按这明规则办 事。一旦自己没被吃掉,忽然长出个大嘴,就开始花花心肠起来了,在水里你每 天都可以看到这些大嘴鱼堂而皇之地公然追“美丽之弧”,其实,根本不用追, 而该叫作“一拍即合”,它们会把水弄混来,然后钻入那浑水里,这叫“开房”, 当浑水慢慢淀清后,他们就办完事,谁也不认识谁了。就是吐一串泡泡的工夫。 这也是所谓的泡泡主义,很流行的。   我们也常组织起来,开开QQ会议,探讨一下水下爱情,水下天堂,水下民主 和法制什么的,基本上都是默会,很少泡泡吐个没完的。基本上都是嘴最大的那 个一个劲地朝天上吐泡泡,大家围在他的身边打瞌困,爱听不听的,趁他没注意, 和临座的秘书亲个嘴,这也是很有趣的。谁要是把泡泡吐到别人脸上,别人肯定 也要把自己的泡泡吐到你眼睛上,这是经验,要不,别人就会认为你没有个性, 是条傻鱼。不过傻鱼是群体特征。这鱼塘前年还是一片沼泽,只有几条小狗鱼在 那泥浆里闹浑汤,后来就不知去向了,听说洗脚上田,全都做起了大嘴鱼了。   我不喜欢大嘴鱼的生活,因为他们的所谓生活都说成是一副倒霉样,什么一 条毛巾洗五年,一件衣服穿十年之类的,吃更是稀奇,据说都有相当的辟谷道行, 比如一针鸡血顶半年,十天半月不闻腥,个个都是道士模样,真可惜了他们那张 张天生的大嘴。   大嘴鱼喜欢过秘密生活,而且相当保密,形成了制度。所以,我们这些小嘴 鱼都是制度下的产物,喜欢安安静静地闭嘴,很少一激动起来,将那泡泡扑扑扑 地吐个不停,吐也是白吐,吐了还不就是一团空气吗?呵呵,安静多好,可以为 自己保氧,活得滋润,最重要的是稳定,这压倒一切。   我在泥堤的下面弄了间商品房,打算和我那小妮子凑合着过。她脸长得稍微 有点美,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相貌还不错,没让我这爷们在人们面前不好意思, 身材尤其佳妙,看上去,有一种很玲珑的感觉,有时她游在我的上面,以天空做 背景看,她显得还很剔透,肌肤水嫩,就像刚掀开纱布冒着热气的水豆腐。我花 了半年追她,和一条恬不知耻的大嘴鱼暗斗,终于和她私奔成功。我们从塘的北 边跑到了很远的南边,我们在那儿一起觅食,爱得实在是顶不住了就结婚了。洞 房那晚,她羞羞答答地被我搂在怀里,风情万种,把我可怜的一点脑浆子整得一 阵红一阵白的,差点就迸开了。我梦见了观音菩萨,梦见了那些飘来飘去的泡泡, 从此,我相信我真是从泡泡里来的呢。   自从我结婚后,我觉得自己的日子才有了着落,比单身要丰富许多,吐泡泡 也像个大人了。重要的是我能思前想后,那些泡泡在我肚子里来回转动的时间更 长,更能原谅那些小鱼不假思索乱吐的泡泡。比如,几天前有一条小鱼朝我吐泡 泡,很刺激,也很诱人。我一个刚阳气十足的大泡泡朝他劈脸吐去,弄得他的脸 肿肿的,一愣一愣的。他就开始没完没了地纠缠我,小泡泡不停地朝我吐,烦得 不行,我只好转身游开。很无聊的。呵呵。   我很想有许多孩子,这想法真折磨人。说真的,我想研究一下自己是怎么从 那泡泡里长大,生出的。出生时,我有没有立刻吐一串微小的泡泡,并迸发出哇 哇声,这很值得试验一下。可我被规定只能让我妻子的一个泡泡来到这世上,所 以,我研究的欲望,试验的热情立刻冷到了冰点。那些大嘴鱼就可以多生,我就 不可以,这不是让我失望透顶的事吗?走,找管这事的大嘴鱼去,我还偏偏不信 天下只是大嘴鱼说了算,我要争取自己的试验权,研究权。我要抗争了,我!   凡挨着螺旋片的地方,就有大嘴鱼们的办公室。我在公共水道上逛了半天才 找到一个叫“繁殖局”的地方,门口盖着叫不出名目的水草,生得很茂盛,浓密, 光影子在泥面上忽闪忽闪的,幽静得有点怕人。虽说是门,其实就一天然的石洞 口,因为刮擦得多,滑溜溜的,积着厚厚的塘泥。我一看,有三层那么高,进去 吧,那些窗洞反正也没见开过,瞧不出啥来。   我游进了里面。呵!里面科室还蛮多,洞口钉着牌子呢,什么登记室,手续 室,传达室,收费室,更衣室,特种项目收费室,还有什么化验科,人工培育科, 精子提取科,卵子储存科,心理诊疗科,避孕研究科……看得我眼都花了,真觉 得自己见识浅,知识薄,思想陋。我兴致勃勃地逛了起来,楼上楼下地游来游去, 就跟刘姥姥似的,满目的新奇。   有一只罗非鱼老爱跟着我,我走那他跟那,就这让我觉得尾巴发酸,浑身不 自在。后来我才知道,这小子是个保安,是专盯人的。样子长得肥肥胖胖,脖子 上还挂了个口哨。你要是回头盯住他,他就装做没事人,眼睛立刻上翻,显出冷 漠和苍白,慢慢地抖着他的尾巴,就跟条死鱼似的。   我本想向他打听这儿谁管事,瞧他这副德性,觉得还是免了,闹不好会轰我 出去,那不白来了。我还是先熟悉熟悉环境再说,他可不能随便阻止我,也许很 容易找的,说不定在三楼,因为领导都喜欢高高在上。   我快速地游上三楼,那走道的尽头有个大会议室,旁边有个很花哨的牌子, 挂着几根开小花的水草做装饰。那牌子上写着:局长室。我将那门顶了顶,算是 敲门,里面一个洪钟似的声音说:进来。我就进去了。   我进去一瞧,就见着个大嘴巴鱼。有十斤来重,好家伙,一看就很沉,而且, 你摸不透他的脾气。这大家伙坐在一块废木板上,悠哉悠哉地轻摆着他的尾巴, 嘴里抽着上好的水烟,那烟斗是用最好的芦苇杆精制的,是名牌货,我在芦苇荡 觅食多年,一眼就瞧出这位局长大人的烟斗质地,这就是经验。   局长口气很生冷地问我:小家伙,你有啥事啊?为什么要敲我局长的门,那 些科室都放假了吗?哎,你们这些小东西就是喜欢小题大做,喜欢闹事,就是喜 欢给我添麻烦。   我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就好像搁着十八面鼓,咚咚咚地乱敲起来,险些吓得 掉尾巴就跑,肚子里的浮泡也膨胀起来,觉得自己轻得就好像大嘴鱼局长嘴里吹 出来的烟雾。我把肚子里的气泡咕噜咕噜赶忙吹尽,稳定下自己的情绪,壮壮自 己的胆,心里想:我结了婚了,一家之主,我怕谁啊我,赶紧接话。   我说:局长先生,我是个民间科学研究人士,我研究过永动机,生物科学, 还有水医疗项目,制造过半斤纯净水,纯度达到百分之九点九,并获得友好邻居 奖。最近专门研究繁殖问题,这些都是我自己出工出力,没有花塘主一分钱,由 于你们的法规,我的研究实在无法进行下去,很可能中断我的开创性研究,所 以,……   局长扯了一下他的大尾巴,这就是鱼类懒腰,接着打了个巨大的哈欠,标志 就是那个凌空飘远的大气泡,看得我好奇得要命。他眼皮都耷拉下来了,以此证 明我所说的全是无稽之谈。听我停住了话头,他忽然睁开眼,嘴一撇,腆着的白 肚皮往木板上一拍:嘟——住嘴,小东西,你丫的真很烦人,没事捣鼓这些玩意, 就你丫这底子,还研究科学,那我们的科研院所还都不得全解散喽,回家和老婆 舒舒服服去睡多好,你丫的操这心干嘛!啊——快点滚,老子要午休了。   我不想这样就办完事了,就这样回去,邻居还不得笑话我?不行,我抢言道: 我强烈要求我要多生几个孩子,我要继续我的研究,我要你批我条子。   批条子?大嘴鱼局长从木板上立起来,看上去就像个人,尾巴从静止开始摆 动。我一看这情形,觉得不妙,这是想对我来个急冲锋,一口将我吞了。说时迟, 那时快,我脑子里一激灵,忙一扭身,尾巴往后一弹,鸟似地飞出大门,只听得 尾后嘎嘣嘎嘣的牙齿响,我的魂都泄到水里了,奔下楼梯才回来,半路上撞倒了 那个正发呆的保安,差点没撞出他的屎来。我心想,丫的,我撞你活该,瞧你保 的这阎王地方,你丫的也不是好东西。   自从这次倒霉得几乎出血的事件之后,我见着大嘴鱼就怏怏不乐,时常闭门 不出,不问世事。常和老婆在家里演戏,我扮演大嘴鱼,她扮演我,你还别说, 她扮演的我更像我,尤其是义正词严之后战战兢兢的样子给她演活了。可我演大 嘴鱼老是不像,我没抽过烟,吐的泡泡也小得可怜,我为什么偏偏长了张樱桃嘴 呢,哎——我迟早要上舞台演演去。呵呵。   我很喜欢晚间到学会去玩玩,一来消磨时间,二来长那么点见识,探听点新 闻。学会叫做网络论坛。晚间很多活动,有很多很聪明的鱼组织各种演讲,有庄 子鱼,尼采鱼,老子鱼,孔子鱼,卡夫卡鱼,各种学说都有,稀奇古怪,面目种 类繁多,记都记不住,更别提一个个认识,相互碰头问好了。这都属于私下探讨, 就是那种找个僻静的地方,大家围坐在一起,你吹一串泡泡,我吹一串泡泡,据 说这样彼此就更聪明,头脑更灵活,比看精神科要好。   我有时也跟着去吹,可能是底气不足,吹了几年也没有吹出啥名堂来,倒是 吹出了一嘴的病。后来塘主在水里落了点明矾才治好。再后来,我就很少去吹了, 要吹也是忙完了家务活再吹,把房门关好了对着老婆吹。其实,吹来吹去还不就 是个吹,也没见着谁脑门上长出个智慧包。搞不好会像住前边二楼的鲤鱼先生, 丫把自己的胡须都给吹没了。这家伙吹上了瘾,不停地吹了两个通宵,结果遭报 应。丫还差点把大嘴鱼给招来了,幸好散得快,玩命不是,真TMD玄乎! 【网里乾坤】∽∽∽∽∽∽∽∽∽∽∽∽∽∽∽∽∽∽∽∽∽∽∽∽∽∽∽∽∽ ◆        1947年游击队借据的现在价值 ·海豚·   报载:1947年8月,活跃在广东省的东江游击队向广东省博罗县公庄镇黄观 荣借了两支步枪一支手枪,250颗子弹,还有1000多斤粮食和两头猪。游击队中 队长李汉辉给黄家写了张借据。64年来,这张借据一直保存完好,黄家人一直找 机会兑现,但一直没有得到兑现。   这里不讨论黄家后人有没有权利向政府索债、政府应该不应该有借有还、以 及政府想不想还的问题。假设黄家索债的要求正当,政府也愿意公平还债。那么, 时间过去了64年,这张借据价值几何,政府应该还多少钱呢?   按照司法实践,长期欠账不但需要还本金,还需要还利息。计算利息时需要 确定利率,法院一般采用中国人民银行公布的一年期定期存款利率作为计息依据。 计息方法采用复利计算法,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利滚利”。比如100元钱, 年息10%,则到了第二年,本金变成110(100元本金+第一年的10元利息),到了 第三年本金就变成了121元(110本金+第二年的11元利息)。   根据这个原则和方法,查中国人民银行1949年以来历次公布的一年期定期存 款利率,计算可知,1949年1月1日的1元钱到了2010年12月31日,本金加利息总 计为161.6642元,增长了161.66倍(每年12月31日结息。为简便计算,年度内利 率调整不分段计息,以每年12月31日人民银行一年期定期存款官方利率作为本年 度利率)。   回到东江游击队的案例,不但需要计算1949年至今的利息,还需要计算之前 的1947年和1948年的利息。按照上述方法,参考1949年中国人民银行公布的一年 期定期存款利率为252%,把战乱频仍的1947年的一年期定期存款利率设定为100%, 1948年的利率设定为150%,则1947年8月的1元钱,到了当年年底,本金加利息为 1.33元,到了1948年年底,本金加利息为3.325元。3.325元再乘以上面计算出的 1949年至今的倍数161.66,就可以算出1947年8月的1元钱,到了2010年年底,本 金加利息总计537.5195元。也就是说,本息合计增长到了当初本金的537.5倍。   根据这个“537.5”倍的系数和游击队的借据,我们把“1000多斤”粮食简 化为1000斤(1001~1999都可以说是1000多,也许1500斤计算可能更合理),则 1947年的1000斤粮食,到了2010年年底,增长为53.75万斤粮食,两头猪增长为 1075头猪,三支枪增长为1613支枪,250发子弹增长为13.44万发子弹。   按照现在的市场行情,大米(借据里的“粮食”,在广东应该是指大米,不 会是北方的小麦、玉米)1.5元一斤(批发价,零售价肯定高于1.5元),53.75 万斤粮食折合现价80.6万元。借据里说的是两头猪,没说多少斤,通常养成该出 栏的猪的体重一般在200~300斤之间,我们用200斤计算。现在生猪价格9元一斤, 一头猪200斤折价1800元,1075头猪折价193.5万元。   比较麻烦的是枪和子弹,它们不能公开交易(这个你懂得),所以没有一个 可以普遍接受的价格。根据媒体报道的公安机关侦破的涉枪案件里的信息,枪弹 的黑市价格又太高(一支枪5000元),不能采用。参考美国等可以合法买卖枪支 国家的枪弹行情,1支枪的价格在300~1500美元之间,1发子弹的价格在1美元左 右。如果按照现行汇率把美元折算成人民币,价格偏高,不太合理。折中的办法 是不考虑汇率因素,把枪价定为人民币1000元1支,子弹价格定为人民币1元1发。 则1613支枪折价161.3万元,13.44万发子弹折价13.44万元。   粮食、猪、枪、子弹折价合计为448.8万元(80.6 + 193.5 + 161.3 + 13.4 = 448.8万元)。   结论,64年前的游击队借据,现在的价值在450万元左右。   顺便提一下,类似的红色借据不是孤例,比如媒体报道:   在河南省义马市常村社区,居民张克均至今珍藏着一张64年前的借粮收据。 收据统一制式,长约20厘米,宽约8厘米。文字竖版排列,楣横有“人民解放军 借粮证”字样,其下从右至左排列文字如下:今借到渑池县第三区常村张喜英麦 子三千一百九十五斤整。收据上盖有“后勤司令部第四兵站”醒目印戳,落款有 四兵站负责人及经手人姓名,日期为“民国卅六年十月廿二日”(1947年10月22 日)。   按照上述的计算原则和方法,这张3195斤的小麦借据,现在本息合计171.7 万斤小麦,价值171.7万元(现在的小麦价格是每斤1元)。   这个案例告诉我们,第一,欠账最好尽早还,拖的越久麻烦越大;第二,如 果想赖账,就不要写借条。假设当年游击队不打借条,只是口头说了有借有还, 时过境迁以后,当事人都已经去世,到了现在就不用还了。 附:1949年以来每年12月31日中国人民银行一年期定期存款官方利率(%) 1949 252 1950 34.8 1951 31.2 1952 14.4 1953 14.4 1954 14.4 1955 7.92 1956 7.92 1957 7.92 1958 7.92 1959 6.12 1960 6.12 1961 6.12 1962 6.12 1963 6.12 1964 6.12 1965 3.96 1966 3.96 1967 3.96 1968 3.96 1969 3.96 1970 3.96 1971 3.24 1972 3.24 1973 3.24 1974 3.24 1975 3.24 1976 3.24 1977 3.24 1978 3.24 1979 3.96 1980 5.4 1981 5.4 1982 5.76 1983 5.76 1984 5.76 1985 7.2 1986 7.2 1987 7.2 1988 8.64 1989 11.34 1990 8.64 1991 7.56 1992 7.56 1993 10.98 1994 10.98 1995 10.98 1996 7.47 199 7 5.67 1998 3.78 1999 2.25 2000 2.25 2001 2.25 2002 1.98 2003 1.98 2004 2.25 2005 2.25 2006 2.52 2007 4.14 2008 2.25 2009 2.25 2010 2.75 ◆             仙鹤的“膝盖”   ·金贝贝·   身处城市的钢筋森林之中,动物园无疑是个可以亲近自然,近距离接触野生 动物的场所。闲暇之时,逛逛动物园无疑能放松一下。在涉禽区,丹顶鹤是那里 的明星动物。优美的身姿,的确有那么一种仙风道骨的气质,和边上的松树一起, 更增添了几分的灵气(顺便说一下,在自然环境中,丹顶鹤生活在沼泽湿地,是 不会栖息在有松树这类针叶植物的地方的,松鹤结合完全是人们的遐想)。   有个小男孩突然叫道:“仙鹤的膝盖是朝前弯的。”立即引来了周围的夸赞 之声。常言说不要和小孩一般计较,可是科学却不容半点马虎,这孩子说的观点 是错误的,仙鹤(丹顶鹤)的膝盖和我们人的一样,都是朝后弯的。   要解释仙鹤的膝盖是朝前还是朝后弯曲,必须有请一门传统的科学——比较 解剖学。不过我没有解剖过丹顶鹤,就拿我们平时都很熟悉的(家)鸡来说明吧。 虽然两者分属于不同的两个目鹤形目和鸡形目,但是鸟类的差别不大,远小于两 个不同目的哺乳动物。   都吃过鸡爪和鸡腿吧,鸡爪的最下部是鸡的脚趾,共有四根,有一根是朝后 的,长得位置较高。最前端长有爪(相当于我们人类的脚趾甲)。脚趾上面连接 的是脚掌,鸡的跗跖骨只有一根,是由三根跖骨和跗骨愈合成的(相当于人类的 脚背和跗跖愈合在一起),这在刚孵化的小鸡的这个部位看得非常明显。现在学 术界一致公认鸟类是由兽脚类恐龙中的虚骨类恐龙进化而来的,在那些兽脚类恐 龙的跖骨处明显能看出三根。鹤的这部分和鸡是一样的,只不过鹤的跖部更长一 些罢了。   跗跖骨上面连的是足跟,鸟类为了适应趾尖站立,脚后跟部分是往上提的。 足跟处的这个关节,自然就是踝关节了。和人类一样,鸟类脚踝的关节也是朝前 弯的。那位男孩看到的仙鹤朝前弯曲的“膝盖”其实就是仙鹤的脚踝,包括鸡在 内的其它鸟类也是一样的。   鸡的脚跟再往上就是我们平时吃的鸡腿了,我们平时总是说鸡大腿,其实按 照比较解剖学的说法,应该是小腿。我平时点菜时总是说鸡腿,刻意避免说鸡大 腿。人类的小腿里有两根骨头——胫骨和腓骨,鸡(小)腿里也一样。只不过鸡 的腓骨特别小,我们吃鸡腿的时候特别容易忽略。有兴趣的话,下次吃鸡腿时可 以关注一下鸡腿那根大骨头边上紧贴着的细小的骨头吧。   当你吃一整只炖得很烂的鸡的时候,一把拉起鸡(小)腿,用力一撕,就能 连(小)腿一起撕下一大块,而鸡(小)腿上面连的那根大骨头才是真正的大腿 骨——股骨,大腿和小腿之间则是膝关节,与人类一样,鸡、丹顶鹤等其它鸟类 的膝盖也是朝后弯的。鸟类的膝关节深藏于羽毛和肌肉之下,不容易发现,不像 我们人类的膝关节那么明显而已。   所以那个男孩观察是很仔细,但得出的结论却是错误的,其实只要下次吃鸡 的时候仔细观察一下就可以了,甚至还可以得出更进一步的答案。著名生物学家 赫胥黎就是在吃火鸡的时候通过细致的观察再联想到恐龙的骨骼化石,提出了鸟 类恐龙起源学说。如果下次吃鸡(当然还有鸭子、鸽子、鹌鹑等其它鸟类)的时 候仔细观察一下吧,有机会的话再到博物馆去看看恐龙化石,说不定能找到它们 之间的传承呢。难怪有些科学家认为恐龙没有灭绝,鸟类就是现存的恐龙。“恐 龙从来都没有消失,它就在你家后院。”   顺便提一下,按照比较解剖学的观点,猪可是杰出的芭蕾舞演员呢,因为猪 总是踮起脚趾走路的,而马的四肢只剩下中指了,按照西方的习惯,这可是一个 非常不雅的手势噢! 【网萃】∽∽∽∽∽∽∽∽∽∽∽∽∽∽∽∽∽∽∽∽∽∽∽∽∽∽∽∽∽∽∽ ◆   我和这些女人们(四)    ·阿 W· 分篇二——赵荻梅 49   赵荻梅领郝正川第一次来见她妈妈是利用上班的空档时间进行的。他们俩同 时早早在单位食堂吃完午饭,打了一辆出租车风驰电掣般地赶到赵家。这个历史 性的会见不到一小时就顺利结束。出来之后,他们都非常兴奋。   郝正川在刚下了一层楼梯之后就欣慰得想跳跃起来,他忍不住想要拥抱赵荻 梅,但他又不敢那么大胆,他怕赵荻梅接受不了,怕赵荻梅会认为“时候不到、 火候不到、过早地搂搂抱抱”是俗气的,是亵渎爱情的。所以他张开的双臂有点 不好意思地耷拉下来,仅仅做了一个象跳交谊舞时搂抱陌生舞伴的姿势,实际上 只是非常轻轻地拥了她一下,因为他左手还托着她妈妈热情地塞给他的一巴掌又 红又圆又大的樱桃。   赵荻梅刚刚说完“妈妈再见”,脸上就荡漾出那种少女非常典型的甜蜜的害 羞的笑。她非常自信她捕捉到了妈妈的态度和意见,她想她把小郝领来给妈妈看 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不想耽搁妈妈午休的时间,她自己实验室也有些事。目的 达到了就出来,何必没必要地浪费时间呢,以后——以后不就象一家人一样经常 在一起,还不有的是时间闲聊。这就是赵荻梅兴奋地急急忙忙要把郝正川领出来 的原因。赵荻梅一等妈妈合上门,心里说不出有多么高兴。虽然她原本很有把握 小郝能够通过妈妈这一关,否则她不会领他来见妈妈,但妈妈那么热情那么慈祥 那么温和地和小郝说话的神情还是大大地出乎自己的意料。她没想到效果能这么 好,她十分自信妈妈肯定喜欢小郝,因为妈妈对他说话的样子完全是一副母亲对 自己十五六岁表现非凡的好孩子说话时的那种神情。小郝的表现也太棒了,她这 样认为,小郝那文静单纯专注地听妈妈说话的神情也完全是十五六岁的好孩子的 那种单纯可爱。小郝绝对不是做作表现出来的,她相信自己的判断,小郝是那种 单纯直率谦和的人,和她家那种固有的性格气质是完全一致的。她非常欣慰自己 的眼光,她又一次相信,一家人的看法和眼光会差不多,果然她看上的人她妈妈 也能看好。   赵荻梅下楼的时候也有点雀跃,但她也蹦弹不起来,因为她手上也有一把樱 桃。准确地说是一把半,她妈妈给她伸开的左手掌填满樱桃的时候,她自己又用 右手抓了半把。妈妈嗔了她一下,那眼神她非常熟悉,那是说过无数次的老话: “二十多岁的女孩,没皮没羞,樱桃又不是什么吃不起的东西,爱吃下班回来坐 下慢慢吃就是。”哎呀,一边走一边吃才来劲呢,妈妈哪里体验得到这种现代人 的惬意,妈妈那时候肯定淑女得要命。什么羞不羞,妈妈差不多恨不得把她培养 成古代大家闺秀。一边走一边吃会怎么啦,她才不在乎那些呢。小郝张开双臂想 抱她的时候,她以为小郝要和她打闹呢,她又羞又怕。她知道从现在开始小郝就 是她正式的男朋友,她并不是特别怕,但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也许因为她和他认 识发展得太快了,她说不清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总之她有点害怕小郝抱她 被邻居看见,总之她还是有点害羞。她想男孩肯定没有这种害羞的感觉,她想叫 囔“小郝,不要这么坏嘛”,可是她刚刚往嘴里送进了一颗樱桃,娇囔不出来。 她只好停靠在楼梯栏杆上扬起托着樱桃的两手想虚挡一点火力,她微闭着眼、抿 着嘴、勾着头、无助地忍着郝正川来欺负她。就像一只大一点的狗和一只小一点 的狗打闹,小狗无助的样子十分惹人怜爱。大狗只是做出十分夸张的扑咬的样子, 并不真咬。赵荻梅睁开眼的时候,发现郝正川并没有欺负她,她笑得嘴里的樱桃 快要掉出来。   “别闹了,快点走好吗?”赵荻梅的温柔让人感觉不到她的话是“说”出来 的,更像是肺腑深处吟叹出来的。   “没问题,我们出门就打车。”郝正川欢快平稳大方地答。他们象被主人放 出门去逗溜的两只宠物狗,摇头幌尾急急地往外面蹿。   “又打车呀,你本来就打算打吗?”赵荻梅怕是郝正川以为她不愿挤公共汽 车才打车。   “就算是请你(的客)吧。我本来是觉得我这个小博士的时间比出租车司机 要贵些,何况可以赚得一个千金小姐的人情呢!”   赵荻梅觉得郝正川这人真逗,连做一个顺水人情的机灵都没有。可是她还是 喜欢这样又直又真的感觉,她本来就不喜欢阿谀讨好和夸张人情的人。她现在真 的非常高兴,没有觉得有什么客气的必要,“本小姐本来也是可以挤车的,你就 请我这次好了。”   “你实验室他们没有什么急事要等你吧?”郝正川没有觉得打车也可以算作 请客。因为他告诉过赵荻梅,课题组长许未名为了鼓励他这个肱股骨干,就象贿 赂他似的,鼓励他出门为了节省时间可以打车,可以拿到课题组去报销。   “没有。哎呀,你这把樱桃这么多呀!”赵荻梅说不清为什么自己会大方无 拘地接受郝正川打车请她(的客)。   “谁让你女孩手掌那么小,让你手掌变得和男孩的一样大,你干不干?你不 会觉得阿姨更偏心吧?”   “嘻嘻嘻,有可能噢。我看得出来妈妈对你特别好,绝对比对我和哥哥好。”   “瞎说,阿姨当我是客人,客气一点是情理之中的嘛!”   “不不,你不知道。你说的那个意思我知道。可是,你知道吗?妈妈对姐姐 (赵荻梅总是亲昵地叫哥哥的女朋友做姐姐)就比对我和哥哥都好。因为她的确 从心里觉得姐姐比哥哥优秀得多。你知道,哥哥没上过正规大学,姐姐上的大学 专业又是很热门的,人又长得很好,还又很懂事。妈妈说我一半都比不上姐姐。 妈妈真的觉得自己的孩子配不上人家,所以她觉得她应该对姐姐比对我们更好一 点才过意得去。”   “是嘛,但愿阿姨不会觉得她又要为你感到过意不去,否则得累坏了身体。”   “真的我不知道噢。嘿嘿,我可不会这么认为噢!”   “阿姨真好,你妈妈的确是一个很不一般的妈妈。”   “是的,我非常自豪。妈妈说她现在为我们什么都能够付出。你知道吗,妈 妈身体一直都非常非常不好。几乎没有人能相信她能活到现在。对了,我和你说 过,妈妈有先天性肾功能衰竭。差不多从我八岁的时候起,家里所有人都有思想 准备,妈妈会随时离开我们。妈妈活到现在是一个医学奇迹,你知道吗?这四五 年才差不多好过来,现在我们都不敢让她累,也不敢有什么事让她烦心操心。可 是她现在什么都不顾,真的,为了我们,她什么都能够做到。她觉得她现在的生 命是我们给予的,因为她差不多卧床十年,都是因为我们照顾得好——可以说就 是殷情照顾和爱心挽留,才发生的奇迹。她觉得耽搁了哥哥和我上正规大学,她 非常难过,所以她现在全力支持我考研究生。所以今年是我非常非常关键的一 年。”   一辆出租车过来了,他们牵着手坐了上去。   郝正川听了赵荻梅的话有些感动,眼眶有些发热,“你们家真是一个非常有 爱意的家庭。看得出来你们家是一个讲究真善美爱精神境界的家庭。有些人尽管 也有这样那样的博士或研究生文凭学历,有教授或研究员的头衔,但谁能感觉得 到他们有什么精神境界?你看我们研究所,那么一摞一摞的研究员副研究员,绝 大多数还不都俗气得要死。没拿到科研项目的人整天好像霜打的茄子,蔫巴巴的, 好像人生是否得志就在于掌控科研项目经费。有科研项目的好像暴发户似的目空 一切,好像拿到了项目就摘到了科学皇冠上的明珠。实际上现在谁不知道,拿科 研项目和建筑工地的包工头签施工合同有什么两样?科研业务做得扎实的人一般 都不善于在外面活动,反而拿不到合同。”   “嘿嘿,你好刻薄哦!”   “不是刻薄,是‘客’观。我就是觉得现在很少有人讲究精神境界,的确是 觉得你们家非同凡响。我觉得你爸那一代研究生真是不负盛名。”   “唔——不知道。不过我们也知道,我们家在别人看来有些那个——我不知 道,我说不清楚。总之,我们家尽可能避免和一些人打交道,但只要我们觉得可 以打交道的人,他们会觉得我们家的人非常热情随和替别人想得很周到——这不 是我们自己说的。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精神境界。还有就是,爸爸的确很自豪他是 六十年代的研究生。爸爸有两件引以为豪的事情,他总说他是农民的儿子、烈士 的儿子;另一件就是,他说他是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六十年代的研究生,他说他那 一届的研究生全国只有三百个。其实爸爸是我们研究所里比较早评上研究员也是 比较早评上博导的,他也是我们国家第一个参加南极考察的海洋学家。他从来不 以这些为荣,老说什么烈士的儿子、六十年代的研究生,人家还以为是他是在评 价一个学生呢。不知为什么。”   “我觉得赵老师主要还是以一种精神境界为荣。那一代人的精神境界和当前 新一代知识分子精神境界有很大的不同。所以我说你爸那一代研究生真是不负盛 名。这不是说拍马屁的话,是我对我们研究所以及以前大学里的老师观察总结出 来的结论。”   赵荻梅忍不住哈哈大笑,“我觉得你这句话说给爸听,准能拍得到地方。”   “去去,什么话,别玷辱我一生盛名。我小郝何曾是溜须拍马之辈。”   “就是,我看你此生也不会有那个天赋。你即便那方面天赋过人,也别在爸 爸面前施展,他准能拆穿你的西洋镜。”   “噫噫,梅梅出息了,现在也会吹牛了。你这是替赵老师吹还是替我吹?他 是化学海洋学,我是物理海洋,哪天我要向他老人家汇报我对纳维尔-斯托克斯 方程求分析解的绝妙构想,他拆穿得了?”   “你傻,你以为你那个什么‘纳维尔克斯’可以唬我还迷糊得了爸?他要一 问楚院士不就知道啦。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对别人说噢,爸爸和楚院士是大学 同学,你知道吗?”赵荻梅有些不好意思,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不留神冒出一个 “你傻”。赵荻梅以前总觉得女孩娇嗔男朋友“你傻”时那么俗气,想不到现在 自己那么顺溜就说出来了。她何止是说“你傻”开始顺溜了,而且说她自己爸爸 时已经习惯不带“我”字了,似乎潜意识里已经开始和他共一个爸爸。   “是吗?我不会告诉别人。别人知道也无妨呀。和我导师是大学同学能怎么 啦?赵老师还会拿这等鸡毛蒜皮的事去问楚老师?”   “你别那么自信了。楚院士和爸爸差不多无话不谈。”   “两个老头说我小郝什么坏话没有?”   赵荻梅咯咯笑,并不作答。   “说吧,但说无妨。老人家老思想老观点,怎么说都行。”   “你怎么会认为楚院士会说你坏话呢。否则那不早就没戏了。”   “这么说,原来楚老师为了自己老大难的学生能找到老同学的女儿做朋友, 竟不顾院士的大架,再三再四说好话、做妇人状?象媒婆和推销员一样?”   “你好俗噢!”赵荻梅做了一个夸张的吐舌头的鬼脸。   “哎,你说说楚老师对赵老师说了些什么好吗?我很感兴趣。”   “这个——这个——”赵荻梅故意卖关子,笑盈盈地幌着头,做鬼脸的舌头 还没有完全收进去。不过一秒钟她又觉得这么个事并不太值得玩悬念,“我们家 开过一个会,爸爸应妈妈的要求转达楚院士的意见就是——‘业务能力很强,人 很单纯’。”   “就这么简单一句?哎呀,还开家庭会议呢,没人做政治局报告吧?”   “怎么啦?就一家人吃饭的时候随便说说嘛!妈妈说我们是同一个单位的, 最好就是大家印象都很好才可以谈。我们家本来就反对谈朋友‘谈谈看’的态度, 妈妈说同一单位的更不能那样。所以就更慎重嘛。”   他们坐在出租车上愉快地拌着嘴,不一会儿就快回到他们上班的国土资源部 海洋环境资源研究所这边来了。郝正川说,“好在我一生德高名馨,总算没有给 楚老师他老人家留下什么坏的口实。想不到他管得了我业务方面的事,还管得了 我业务外的事。”   “小郝,你别‘一生一生’的,好象年过半百一样。你有那么大吗?我看你 和我差不多幼稚,可能还比我更幼稚。”赵荻梅自顾自个笑,又似乎觉得笑的理 由不太充分,笑脸有些微红。   “今天怎么啦?争着比老?你现在又不在乎你‘都快二十三了’啦?你忘了 你上小学六年纪时我已经上大学了啦?我大学生和你小学生谈朋友,你说我亏不 亏!”   “小郝,我看你就和中学生差不多,可爱斗嘴皮啦。算了,阿姨不和你逗 了。”   “天呀,这么漂亮的小女孩就这么心甘情愿不争红尘?急着当阿姨?”   “算了算了,快到青啤(青岛啤酒厂)了。你知道青啤就在这附近吗?”   “知道呀,前面那不就是嘛?你怎么问这么个没水平的问题?在青岛住了几 年的人还有不知道青啤在哪的吗?你有事要去那吗?”   “我有一个好朋友在那。”   “你要去她那吗?”   “你陪我去好吗?”   “好呀。”   “然后在那吃晚饭好吗?”   “吃晚饭?还有大半天呢,不回咱们所去上班啦?”   “行吗?”   “好吧。”   “然后他们请我们喝啤酒?”   “喝啤酒?我喝不了多少,大半杯吧。”   “随你的量喝吧。咱们这就下车?”   “可以。”   “嘻嘻嘻嘻,哈哈,想得美!你这个大学生怎么被小学生逗得这么听话?” 赵荻梅笑得前俯后仰,快喘不动气了。   郝正川方然醒悟赵荻梅是逗他玩,简直逗得他和七八岁的小孩一样乖乖的听 话,他也一下子脸红起来。他再也忍不住了,猛一把使劲地抱住她。赵荻梅在他 怀里微微地挣扎,不住地咯咯地笑。郝正川就像小孩抱着一只宠物猫一样欢快, 又象是在梦里抱住了什么温热绵软的东西,他感到一股强烈的异样的甜蜜的快感 由心田荡漾至全身。尤其是身体下面,他感到一点男性特有的害羞的潮湿滑溜的 东西。就象午间打盹时流出的涎液,尽管有一点邋遢,但那邋遢的东西是绝对纯 洁无辜的,因为它才使得全身没有一个毛孔不舒泰。出租车司机也被赵荻梅咯咯 的笑声感染得有些走神,险些车轮子擦到路牙子。 50   赵荻梅和郝正川各自回到自己的研究室去时,脸上还挂着笑。郝正川奇怪, 原来如此低级无聊的玩笑,怎么一出赵荻梅之口就那么有幽默滑稽效果。他不知 道自己为什么会笑,并且笑得那么开心。他几乎没法意料赵荻梅今天竟然这么开 心活泼可爱。他真的很喜欢这个女孩,这个给他带来如此纯洁的快乐的女孩,这 将必定是他此生生命意义寄托的女孩。刚才来去一路情景还在郝正川脑海中象电 影一样回放。赵荻梅吃樱桃的神态那么可爱,她手里的樱桃又大又圆又红又亮; 他觉得梅梅就是他心中的樱桃,她既漂亮又温柔又单纯又善良又有灵气又活泼可 爱。她真是一个小精灵,她就是他的女神,他这样相信。   郝正川静不下心来,是因为兴奋,也是因为多疑多虑。从田莲娜到张芳,到 吕丽萍,到刘珍妹,一系列的恋情挫折已经使郝正川在潜意识里多了一份警惕, 多了一个心眼。他理智地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要用他强大的逻辑机器来分辨一 下现在这个“感觉很好”是否就是“确实很优秀”。他头脑中的“感觉很好”和 “确实很优秀”之间有非常严谨的区别和联系,他觉得唯物辩证法认为任何相关 的两个概念之间都有区别和联系简直是胡诌八扯,而恋爱过程中这两个概念之间 的关系是非常简明和实在的。最典型的就是,他曾经觉得张芳那么温情稳健,但 实际上只是他对自己头脑中一个虚幻的“张芳”的印象,或者说是盲人摸象的印 象。如果他真正认识和了解张芳,不要说他不会孤心苦诣拼却男子汉的尊严去追 求她,甚至明知她已经志坚意决爱已无存之后还会低三下四竭尽全力去感动她, 为的只是要让她亲口解说一个“为什么”;就算张芳掉头一百八十度来追他,他 也绝对不会答应。张芳有什么值得他追的呢,这样的人还不满胡同满街都是嘛。 那样的大专毕业生也能算知识分子吗,她有什么思想头脑和精神境界?当然,他 也不认为她有什么不对、她犯了什么错误。可是对与错是相对于一定层次的行为 约束规范来说的,人们做一件事,有合情合理合法三个层次规范。比如说,你的 同事同学或朋友生病急需凑钱送医院,你一分钱也不借给人家,这也合法,并不 会因为不借钱就违法。可是,“一人有难,八方襄助”却是妇孺皆知的人情常理, 你有钱不借就不合理。借出一千块钱是你力所能及的,但你只借出面子上过得去 的两百块钱。虽然没人能说你这样就不合理,但你这样却不是很有人情味,不是 很有爱心,根本谈不上有什么令人感动的精神境界。郝正川的结论是,以一个最 普通、最一般的城市青年女性的行为规范来看,张芳并没有做错什么,但这样的 人却是无善可陈、无美可羡和无爱可感的。他相信,这不仅是她与他的交往当中 没有,而且是这个人的内在本质里就没有。为什么这样说呢,郝正川心头的疼痛 依旧可辨,她没有错?他为什么会心伤累累呢?郝正川想回避去缅怀往事,回避 去哀悼情伤,但往事就象梦魇一样挥之不去……   他觉得田莲娜最少比张芳优秀得多。田莲娜可以说得上是为人真诚善良的。 田莲娜的真诚在于她让他觉得,她的内心世界没有任何隐晦的东西。他曾经由衷 地欣赏爱慕她,他明确直率大方地向她表白过他对她的感情。她表示理解和尊重 他的感情,她相信他是真诚的,但她觉得她与他性格不合,不能接受他的感情。 他的痴情和执着令她缠绵悱恻,她承认她确实为他的真诚感动过,但她依然挥泪 拒绝他的感情。后来,她回过头来主动表示,她希望重新考虑他对她的感情。在 他喜出望外之际,她承认她只是一时的头脑发热。她说她冷静下来想,她觉得她 与他的性格还是不合,如果违心地结合在一起,结局将会是痛苦的。虽然他对她 出尔反尔有些感情的伤痛,虽然他对她始终就没有给他们进一步深入认识彼此的 机会感到遗憾,但他相信她是真诚的。因为她的态度是明确的,是光明正大的, 并且她明确承认自己出尔反尔是不对的。她的自责是真诚的。所以,他觉得她并 不怎么值得指责。她的善良表现在于,她拒绝他的感情时,总是真切细致地考虑 他的感受。当然,他和她同学四年,她的人品怎样他通过她与其他人的交往也能 归纳总结得出来。他对自己的结论毫不怀疑。再后来,他意识到,他对她的那种 感觉也基本上是来自青春期特殊的生理心理现象。理智告诉他,田莲娜并不坏, 但也并不优秀得象他当初想象的那样。他如果和她结合了,说不上会不幸福,但 也可能不会太完美。所以,田莲娜就只是他人生中一段时间的寄托,现实中的一 个故事。爱过、伤心过、惆怅过、无奈过,由好感到爱慕,又由爱慕到无疚无憾 平静如止水。如今如果不是主动回忆,时间对往事的淡忘就像风雨剥蚀墙坯一样, 恩怨都会影迹模糊。但他依然感激,大学四年中,她给他脑海中留下的那个虚幻 的美好的影子。正是那个虚幻的美好,是无形的引领他前进的动力。   他觉得吕丽萍是一个无可奈何的遗憾。他说不清自己是否算爱过她,但至少 可以说他喜欢她。爱不爱,是一种强烈的不能自己的感情;喜不喜欢,是一种淡 淡的感觉,更多的是经过理性分析比较的结论。他这样归结。他喜欢吕丽萍,因 为她有头脑有思想还有爱心。他觉得吕丽萍合适成为他心中永恒的那一位,不仅 当时,乃至于现在他都这样承认。郝正川觉得他与吕丽萍之间之所以没戏,主要 在于她那个失衡变态的母亲。他认为,他与吕丽萍失之交臂主要是因为她妈妈的 存在。他觉得她其实喜欢他,至少她没有理由拒绝和他交往。而且吕丽萍的好友 尤惠婷亲口告诉他,以她的了解,如果不是她妈妈,吕丽萍应该没有勇气拒绝他。 吕丽萍是一个思想感情都很纯洁向上的女孩,她几乎没有和其他男性有过感情的 接触。二十五岁的大姑娘(他认识她的时候),甭说没有和什么男孩拉过手,几 乎没有单独和男孩并排走过。当吕丽萍亲口告诉他,他是第一个喜欢她的男孩时, 她的眼中噙着感激的泪花。她对人生、对男女感情、对社会人际关系都有积极健 康的心态。她自己并没有历经什么人生的坎坷,但她知道人生总是有这样那样一 个个困难,遇到困难应该平静地去面对去接受。她自己历经的最大心酸失意充其 量不过学习成绩很好、对同学很好、对老师也很有礼貌,但本该属于她的三好学 生的荣誉,常常被实际上不如她的人挤掉。进重点中学时,眼睁睁看着自己本来 已经排上的名,竟然被电业局一个科长的儿子顶了。她伤心过,痛苦过,但她仍 然相信人间有许多美好的东西,有真诚善良的人情。   至于刘珍妹,他相信是自己彻头彻尾的一个错误。就象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 中国共产党一样,在陈独秀、张国焘被历史证明不适合作为领导人之后,竟把引 领千军万马的重任交给没有任何政治才华和魄力的工人代表向东发,这是党幼年 时的错误啊!郝正川觉得自己决定和刘珍妹“谈谈看”的出发点就错了,过程也 错,结果也被证明是错误的。一个博士生怎么可能和工人家庭的只有初中文化的 女工谈得起恋爱呢?他无法理解,这就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戏剧性。他不知道为 什么自己会幼稚到如此地步。无知啊!这是彻底的无知!不仅无知,而且无耻! 难道你能证明你不是“色”令智昏吗?郝正川尖刻地自责。   往事一幕幕象电影在回放,那真切、那酸楚就象发生在昨天一样,清晰得可 以触摸,那无法掌控、无法重复、无法回避,就象梦中的一条流动的河。这就是 人生,逝者如斯乎?!从田莲娜到张芳,到吕丽萍,到刘珍妹,郝正川觉得自己 的青春象九曲回环的苏州园林,但除却这四个女人,他的人生单纯得象退光了珠 子的项链——只剩下一根线。她们是珍珠吗?她们是他人生的风景吗?尽管他对 其中三个都先后热烈地爱慕过,然而,她们给他留下的是什么呢?是失意,是困 惑,是惆怅,是无可名状的伤痛和无法排解的无奈。但他扪心自问,他虚伪过吗? 他游戏过吗?没有,他是真诚的,是无辜的!青春,这是多么凄美、多么冷峻、 多么无奈的字眼啊!痴情的代价,换来的就是痴情的死亡,理性的诞生。这是升 华,是涅盤,是“青鸟啼血”而幻化的“杜鹃再生”。这个理性的结晶就熔铸为 他对“感觉很好”和“确实很优秀”之间关系的深刻理解。他觉得,感情的伤痛 换来的是理性的明哲。他相信,这其中的内涵是深邃、博大和浩瀚的,但却不是 语言所能表达的。这是人生真“经”,是只能体悟而不能言传的。一句话,尽管 当时他先后对田莲娜、张芳和吕丽萍三个人都“感觉很好”,但现在他对实际上 她们是否“确实很优秀”最终解释却是三样的。此时此刻,他陷入沉思,他要理 清赵荻梅到底仅仅是“感觉很好”还是“确实很优秀”。他不能再错啊!否则, 这一辈子也太冤了。   郝正川开始一点点地剖析赵荻梅在他心目中的印象。   赵荻梅的优秀最显眼最令人心动的就是漂亮,这是除瞎子、疯子和不懂事的 孩子之外都不会否定的事实。这也是环资所公认的事实。郝正川刚来环资所的时 候,有一次从五楼乘电梯下去,突然电梯在四楼停住了,他不耐烦地微闭着眼等 待。等电梯合上门向下下时,他懒洋洋地睁开眼。这一睁眼,吓了一颤,真以为 见妖精呢!至少这绝对不像环资所的女孩,他来环资所两三个月了呀,没见过这 么——没有形容词了,只有倒吸一口凉气,风度气质也不像这周围常见的女孩。 她手里拿着一本大学英语第二册课本,这让人更不好猜她的身份。郝正川是并不 怎么主动和陌生人打招呼的,也许是她超凡脱俗的清纯秀美给了他意外的热情。 他问:“你是新来工作的研究生吗?”因为正值五六月份,大概只有学制两年半 的工科研究生才在三到六月份开始工作。赵荻梅难为情地摇摇头,满脸绯红。郝 正川以为她是所内某人的女儿,脸也刹地红了。   那天吃中午饭时,郝正川当一件稀罕事似的,笑嘻嘻地想告诉本研究室的年 青人一件新闻:“你们今天有没有在所内碰到‘某个人’?”   “什么意思?你和谁谈上了?”“小郝,怎么样?和哪个女孩?我们还不知 道呢?”众人惊讶地纷纷问。   “什么乱七八糟的谈上了没谈上!就是问你们今天有没有碰到‘一个人’?” 郝正川烦躁他们,好像蚂蝗蛆听见水响似的,正经问一个问题,他们就要疑神疑 鬼地猜测。   “你要喜欢哪个女孩就直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亏你还博士呢!”“要我们 帮忙,还要不好意思,你这哥们太不爽了!”众人纷纷谴责他。   郝正川说:“行!行!!知道了,你们肯定没碰到!”郝正川有些愤然不悦 地提高了声音。   “你今天怎么啦?平常你在楚老师面前说话比我们谁都牛。你要觉得不好意 思就别拿出来问。扭扭捏捏,大个的博士呢!你是我师弟,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 好!”董德聆师兄也有些不悦。   郝正川降下声来解释说:“我是正经问你们有没有碰到‘一个人’,难道我 说到谁就是在和谁谈恋爱?难道我没有女朋友就不许问某某人是谁?叫什么名字? 别人爱疑神疑鬼、听风打哨,我不觉得奇怪,董兄你——”   “你他妈问得水平太高了。‘今天有没有碰到某个人’,我们都没你贤弟牛, 答不来!”董德聆师兄又笑又骂又哄又讥。   “哦,就是这人特别特殊,你见到了一定会说你今天见到了‘某个人’。” 郝正川彻底没脾气了。   “哪一方面特殊,你不说我们怎么知道?反正今天没见过三条腿的人。”董 师兄也脾气好了起来。   “非常漂亮的一个女孩!”郝正川加重了感叹的语气。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众人一声长过一声,夸张地疯笑。 “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不爱孔雀不惹眼,爱上山鸡也动人!”“你他妈还有出 息!还羞羞答答!”“别别,要的就是小郝这种感觉。别打击人家。瞧小郝多单 纯的孩子!”   “你——”,郝正川连“们”字都没说出来就意识到说什么都白搭,和秀才 见到一群大兵的感觉百分之百一样。郝正川有些跳到河里也洗不清的感觉,脸红 了一刹又僵了一刹。   “啊——知道了,你是说赵忠诚的女儿!你不会才见到她吧?”“啊,那女 孩的确会让人见第一面时一见心惊!”“呃,小郝可以追追嘛。”“小郝,上! 把她追到我们(研究)室来!”“人家小郝正在运气呢,咱们等着就是。郝博士 能让大家失望?!”众人七嘴八舌地嬉闹怂恿。   “兄弟我不行,另请高明吧!”郝正川很快恢复了调侃的轻松。   “他妈的你博士都不追谁还敢追?你就那么狠心让人家‘花开无人赏,花落 无人怜’?”董德聆师兄有个漂亮的太太,大凡说到男男女女的问题总是声如洪 钟。   “我‘他妈’没有你‘他妈’水平高。托老天保佑,此生与美女不共戴天。” 郝正川认定自己的外形不是能吸引美女顾盼的风景。博士们一个赛一个比“他妈 的”多,以此显示自己超凡脱俗、不为“博士”虚荣所累。“就算美女肯屈尊下 嫁,恕洒家没有‘才’‘德’与之匹配。”郝正川补充了他追不到也不屑于光为 美貌而追的意思。   “你‘洒家’是自认‘阳痿’,还是风月场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人家漂亮不一定就才德不行呢。赵忠诚家的姑娘能有错?!赵忠诚你可能不认识。 ‘忠诚’,你从名字就看得出来。老赵还是我们所比较货真价实的研究员。听说 他业务能力和我们楚老师差不多一个量级,这人不太争名气,一般大家都不知道。 我告诉你,他家姑娘真可以追一追。你哥们还是胆气不够。”董师兄是为了今后 能看一出长戏,但也有好几份真诚。   郝正川此后看到赵荻梅自然不忘多偷看几眼,但他心平如镜,没想过要去追 她。他觉得自己没有吸引对方的资本,舞文弄墨打动不了这样的人。另外他觉得 那女孩似乎太小,有时候好像有做作的害羞,不至于像十五六岁的孩子一样单纯 羞涩吧!郝正川的感觉差不多是对的,赵荻梅中专毕业来环资所工作,比他小五 六岁,是一个在众人目光下羞若惊兔的女孩。以上是郝正川想到的两年前他第一 次对赵荻梅这个符号产生印象的情景,现在这个梦幻却如此离奇地走到现实中来。   虽然张芳和刘珍妹都可以说得上是很漂亮,但比起赵荻梅来,就好像班花、 系花和校花、市花的比较。天呀,上帝为什么要这样优待我,简直完美得让人怀 疑它的真实性。如果能够就此据为己有,我郝正川宁可她手臂上长几个疤也觉得 心满意足。我不单需要外在美,我宁可用她的秀美换更多的睿智。可这不是以你 郝正川的意志为转移的,这就像大理石和汉白玉一样是坚硬的真实,容不得你作 任何主观的想象。尽管这样,郝正川仍然咬牙坚持认为,漂亮并不是第一位的。 但是,漂亮是第二位的,哪怕是附加的、参考的也好,总之不是坏事,虽然郝正 川没想过找女朋友一定要找漂亮的,但决不拒绝漂亮。我郝正川首先想到梅梅的 漂亮,并不因为我小郝是口是心非之徒,也不是潜意识和表意识不一致,而是清 清白白、超然物外地摆事实、讲道理。因为人家确实是漂亮,这是事实。分析问 题就得一点一点地摆,不回避也不遗漏任何一点。   和美貌一样绝伦的是,赵荻梅绝无仅有地保留了先天娇嫩的童音。孩子由少 年过渡到青春期就分化出男音和女音,这是常理常态。有极少数的男孩十二三岁 就长出了粗重的喉音,有些人讥骂他们“天生的骚牯”。其实那些骂人的人是无 知和没有涵养的,那些孩子和“骚”与“不骚”根本无关,只是一种罕见的生理 现象而已。赵荻梅二十多岁的大姑娘还有童音,这也一样是一个异常现象,并不 是故意做作得嗲声嗲气。比如中央电视台著名儿童节目主持人鞠萍奶奶,靠的就 是天生不变的童音出名的。然而人们并不总是那么宽容和有善心,很多与赵荻梅 接触不是太多的人常常对她有些反感。那些人不知是源于妒忌她的美貌还是确实 不能忍受她甜美娇嫩的童音,常常淡然不屑地摔出这么一句:“那女孩有点太 ‘那个’了”。这类人中最典型的要数食堂师傅陈大胖。   陈大胖是山东人,是那种非常典型的介于好脾气和坏脾气之间的人:你越凶 他,他越温柔;你越客气,他对你越凶。稍微听过一点山东话的人都知道,山东 话“肉”和“油”有些接近。陈大胖卖饭时总是高声地喝问人家:“快点!要 ‘油’还是要菜?”赵荻梅既不敢反吆喝也不好意思纠正他,总是怯生生地用手 指着那盆红烧肉说:“这个这个。”陈大胖勺子啪地一敲,“哪一个嘛?”赵荻 梅羞得满脸通红,嘟噜道:“说了这一个嘛。”陈大胖就朝窗前密匝匝的队伍摇 头作无可奈何状。等赵荻梅刚一抱着饭碗转身走开,陈大胖就抱怨开了,“这小 蟊,‘摁’(硬)就说不出一个活‘银’(人)话来”。买饭的人们听到他字正 腔圆、纯正饱满、韵味十足的山东话,比赵本山的小品还逗,刹地爆出一阵疯笑, 几个没有捏稳的搪瓷碗咣当当掉到水泥地上。其实也难怪陈大胖们很腻外,正如 台湾著名作家柏杨所言:“女人之嗲,关键要找对地方。嗲得其所,妩媚动人; 嗲错了地方,就像要往人家嘴里抢塞油嘟嘟的大肥肉似的。”   赵荻梅的童音对于郝正川有绝伦之美妙。赵荻梅是单纯直率的,对社会人情 有天使一般的心态。对于好的事情,习惯欢快地惊呼:“好棒啊”,“特棒”, “太好了”;对于不好的事情,总是撅着嘴说:“太俗了”,“俗气死了”, “简直太可恶”。她和郝正川在一起时,天真烂漫的性格更加纵情无拘。碰到高 兴事时,总是动情地惊呼,“太棒了”。每当此时,她先天纯真的童音加上动情 的温柔,能甜到郝正川心尖上去,震得他心弦发颤。   郝正川扳着指头数下来,赵荻梅除了出众的漂亮、除了甜美的童音、除了晶 莹剔透的单纯,还有玲珑浪漫的情调,还有——。尽管郝正川顿时找不出词来表 达,但是他心里明镜似的亮堂。郝正川想说的是,赵荻梅还是一个非常有爱心的 人。郝正川得到“赵荻梅是很有爱心的”这么一点印象还是来自那个黑色的笔记 本。那个黑色的笔记本上,赵荻梅上小学六年级时零零星星记下的几则日记非常 感人,郝正川的印象非常深刻。只要稍一闭上眼睛,少女时代的赵荻梅的稚声稚 气飘然显现于耳际。那个时候她患有先天性肾功能衰竭的母亲卧病在床,危在旦 夕。   “1989/5/23,晴。妈妈,亲爱的妈妈。您的腹内积水又多了,肚子又更鼓 了。突鼓的肚皮有些透明,我几乎能看见里面暗色的脏腑。我发现您全身都鼓了, 皮肤由原来的腊黄色快变成腊白色了,白得有点像塑料膜,里面的经络全看得见。 我好怕啊!!!妈妈,您会离开我吗???妈妈,您不要离开我!上帝,保佑我 妈妈吧!!!我需要妈妈。妈妈,您说您想去,省得拖累了我和哥哥上学,也拖 累了爸爸。妈妈,您别去!求您别去!!!我不怕拖累。我不会耽误上学。我会 做家务。我会照顾自己。可是我愿意照顾您,您就一直在床上我也愿意。您走了 我会好怕好怕好怕!!!上帝,保佑我妈妈吧!!!”   “1989/6/12,小雨。今天又有人叽里咕噜:‘呃,自习课学习委员又带头 提前回家呢!’‘学委不守纪,班主任怎么不敢管呀?’‘人家长得漂亮呗!’ 陈一凡、梁明、李亦来,这三个人是混蛋、笨蛋、王八蛋!!!我有事要提前回 家他们就起哄。老师宣布过,我妈妈生病是特殊情况。可是他们就是没有同情心, 落井下石。上帝,放了我妈妈吧!去惩罚他们的妈妈吧!不对,我说错了,请不 要惩罚他们妈妈,妈妈都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就惩罚惩罚他们自己吧,这些不 讲理的人。我今天要早回来半小时,我要把牛肉切成碎末,把土豆焼牛肉炖成羹, 因为妈妈需要换一下胃口,还有玻璃上的油烟太大,我要擦一擦,还有,医生说 妈妈一星期要洗两次澡,否则她的皮肤抗菌能力低,容易感染。妈妈站不起来, 我只好跪在床上用温热的毛巾轻轻给她擦,还不能让妈妈受凉,这些都要花很多 时间。我不要和那些无耻的不讲理的人生气。上帝,保佑我妈妈吧!!!”   赵荻梅的每一则日记、每一篇随笔都记录着一个美丽、纯洁、善良的少女的 一次次鲜活的心跳、一阵阵羞涩的脸红、一场场辛酸的走向成熟的思考。赵荻梅 第一次把这样一个黑色厚重的笔记本给别人看,并且准许他在受到她不讲理时的 委屈时候在上面记录下来,日后可以和她讲理。这个人就是郝正川,你能想象得 到他有多么激动和兴奋吗!古人云,美人一笑值千金,描绘的是美丽痴情的女子 向自己钟爱的情郎含笑允应终身相托。赵荻梅把这样一个笔记本交给他,不就是 把一颗鲜活的少女之心交给他吗?他能不激动吗!   郝正川越想越觉得赵荻梅可爱,觉得赵荻梅的美妙是精彩绝伦的,是旁人所 无法领略无法赏鉴的。她的漂亮是人人都看得见的,当然,郝正川没法否定这一 点。然而,她的美貌只占她全部可爱的不足百分之二十,郝正川这样认为。她的 单纯、她的聪明、她的有灵气、她的有情调、她的有爱心,这是外人所能领略和 分享的吗?显然不是。郝正川清楚记得(研究)所内很多人都对赵荻梅有这样的 议论,“那女孩漂亮确实是很漂亮,可是太‘那个’了。”太怎么啦?郝正川理 智地想,旁人的看法也可以理解,因为他们只是见貌不见人,有的人甚至就是纯 粹的心理健康有问题——妒忌。什么“距离产生美”,简直是胡说八道!如果自 己不是因为与她距离越来越近才领略到她这些内在的美吗?否则,一两年前不也 和别人一样,只觉得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而已。什么“云在天边,你在我身边; 我看云时近,我看你时远”,顾城这些朦胧诗都是混饭吃的东西。把恋爱弄得神 秘兮兮,好像恋人都不耐看,郝正川坚决反对。他坚定地对顾城那首脍炙人口的 名诗毫不留情地作了辨证的否定。郝正川最后的结论是,赵荻梅是可爱的,赵荻 梅的可爱是经得起推敲和分析的。然而他还是有一点潜意识的模模糊糊的担忧。 他朦朦胧胧觉得这一切太美妙了,简直好像是神话,是故事,好像不是现实。 “想像一切太完美,感觉像在飞”,流行歌曲提醒了他,他怀疑,也许这一切都 只是感觉,而不是事实。   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十全十美的事呢?不对,是“怎么有这么完美的女孩呢”? 郝正川自己问自己。她完美吗?并不是!她是聪明的,可是只是作为一个大中专 毕业的女孩来说是聪明的,思路清晰、口齿伶俐,但并不能算作才女,她没有出 口成章、妙语连珠的绝世才华,甚至并没有高深到他自己所无法比拟的才智。她 是美丽的,可是只是——,她的眼睛鼻子嘴唇比例匀称、棱廓分明,加上脸颊到 下颚的弧线饱满流畅,整个面部是一副古典美人的素描图,前胸挺拔浪漫中透出 现代女性的自信和豪迈。可是——,眼珠子虽大且亮,但并没有到“白水银中养 着两丸黑水银”的清澈美妙;秀发虽直且长,但并没有到“青丝又黑又细又密地 笼在脸上恰如羞月渡乱云”的飘柔妖娆。博士终归是博士,有鉴赏力呢,你以为 喔!她是有情调的,她的情调主要来自她的单纯活泼,她并没有一笑倾人城、再 笑倾人国的魅力。郝正川承认赵荻梅的笑非常自然甜美,但他并没有醉,也没有 晕。   郝正川这一番严密的辩证推理,得出了“赵荻梅并不是十全十美的”的结论。 他并不是要求赵荻梅必须十全十美,而是要推论她的美妙是现实的,不是虚幻的。 由此也证明他自己是清醒的,并没有喝醉,也不是在做梦。所以当他想到她并不 是十全十美的时,他觉得更加愉快,更加踏实。然而,他还是有些飘飘然,感觉 很没把握。就像下岗工人中了五百万的头彩,工人阶级觉悟高,绝对知道彩券中 了就是中了,按号兑现,来路正当,收入合法。可是,觉悟再高的工人也要晕乎 几天,怕自己干什么都出错,走路也怕摔跤。工人阶级尚且如此,更何况满脑子 “小资情调”的郝正川。可怜的郝正川自从下面的小兄弟会耍脾气、会揭竿而起 以来就知道女朋友是一个多么神秘的字眼、一件多么美妙的事物。可是从田莲娜 到张芳,到吕丽萍,到刘珍妹,并没有谁正经和他谈过朋友,都是一场游戏一场 梦。谁又能过分耻笑范进中举的飘飘然呢,该斥责的应该是科举制度的荒诞。   郝正川也在问自己:可怜虫,难道你不敢相信现实吗?难道你被一次次失败 彻底击垮了吗?你总还没有被阉了吧!你忘了第一次接触计算机编写程序吗?第 一次编写计算机程序时一连几个星期都是错误的,你怎么改也改不好。你不是怀 疑自己天生就不是编程序的料吗?第七十三次把程序改得以为满有把握,结果还 是错了,并且后面还接续错了不知多少次。总之最后是对了,计算机程序最有意 思的就是,一旦对了,你怎么运行它也不错。从此,郝正川有了自信,只要有算 法思想,没有搞不掂的程序。郝正川此刻想到编程序的哲学,就像抗日根据地的 军民找到了毛泽东有关《论持久战》的光辉思想一样振奋人心。郝正川十分感动, 他想起了二年前离开南京时同室好友李迎九的临别赠言:“正道沧桑,勇往直 前”。这是多么深刻的思想呀!为学、做人、谈朋友,莫不如斯。为人处世,求 真、求善、求真爱,道路都是沧桑坎坷的,走正道就是要付出艰辛和代价。自己 生性耿直,为人真诚,趋善避恶,不会虚伪讨好,不会圆滑变通,所以乃至于二 十八岁都没有女朋友。多少无才可言、无貌可赏、无德可扬的女子,即使在人生 旅途中有缘邂逅,甚至你委身去追去求,但由于不是同一条道上的车,怎么也走 不到一起去。今天,上苍有眼,终于给我郝正川差派了一位既善又真又有情调又 漂亮的女孩。郝正川想到这里时已经是双眸湿润、泪光盈盈。 51   赵荻梅的妈妈刘惠云阿姨是一位贤德的主妇,尽管身体一直不好,但却是家 里的凝聚核心、精神领袖。她绝对不是一般的村妇和小市民可比拟的,以泼悍霸 道赢得家中的统治地位绝对不是刘惠云阿姨所为。刘阿姨与老伴赵忠诚结合几十 年,不说相敬如宾,的确没怎么红过脸。当然不是说绝对没红过脸,夫妻过日子 闹个大红脸几十年总是偶尔有的,准确地说就是老夫妻之间没有什么记得起的磕 磕碰碰。刘阿姨觉得自己患病卧床多年大难不死都是老赵家的福气(刘阿姨有些 旧式女子情结,喜欢把自己的家冠以丈夫的姓)。她现在已经感觉不出自己存不 存在,她早已把自己的存在融入到家庭之中去了。刘阿姨治家都是事事处处为孩 子为丈夫着想,而且是为他们的长远利益着想,并且事事都想得细想得全面。刘 阿姨的治家方略基本上是开明的,丈夫孩子都有决策权,但他们基本上都放弃这 个决策权,自觉听她的。这就像中国共产党对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领导一样,领导 地位是历史形成的。   今天女儿梅梅领着自己的意中人(刘阿姨不愿意这样承认)来和她见面之后, 刘阿姨心中十分酸涩,也觉得有些被动。刘阿姨这边掌握的情况是这样:楚院士 的得意名生经人介绍和梅梅正式见过一次面,见面之后赵家表达的意见是不想发 展下去。后来也没有哪一边追哪一边,他们两个年青人碰到一起又觉得还能在一 起聊聊,还能聊得起来,实际上在一起交往了几次。可是,梅梅还是没有把握, 要领小郝来让妈妈把把关。这道关并不是嫁不嫁给某人的那道关,而是与某人谈 还是不谈、正式谈还是不正式谈、公开谈还是点到为止地谈的那道关。尽管这和 事实有些出入,但刘阿姨了解的情况就是这些。刘阿姨现在心里感受比较复杂, 但并不矛盾。她的意见就是,梅梅和小郝谈不合适!感受复杂有如下几个方面。   首先,梅梅把小郝领来和她见面这件事本身就有些被动。如今都快二十一世 纪了,女儿还这样没主见,谈朋友谈与不谈还要妈妈掌舵。刘阿姨从心里就不愿 意掌这个舵,她不愿意人家说老赵家还是封建家庭,父母包办婚姻。可是女儿的 事,且事关终身,她要征求她的意见,难道她还能撒手不管?可气的就是这个孩 子太不成熟!第一次见面之后正式开家庭会议上她自己表达了“算了,要是那样 就不谈了”的意见,结果又和人家谈起来。谈起来也就罢了,可是又拿不定主义。 拿不定主义回家私下请教妈妈也就罢了,可是这孩子又着急,又要央着妈妈亲自 见面一下子给她一个明确的断定。让人家的孩子到家里来和老太太见面,这道理 上有点说不过去,好像赵家是多么高的衙门似的,人家接受你女儿的挑选,还要 接受老太太挑选。刘阿姨不愿让人以为赵家是不讲道理的人家。怪只怪这孩子不 成熟。   想到这孩子的不成熟,刘阿姨的心就吊到嗓子眼上来了。好像青岛海边的一 阵龙卷风,说来就来。那龙卷风要把梅梅卷到海里去,这个概率肯定比春天里老 虎还是叼走了祥怜嫂的阿毛的概率还大。这是哪里和哪里呀,刘阿姨上了年纪脑 袋想问题还和年青时一样发飘呢。这就应了那一句,女儿小的时候妈妈操心的事 多,女儿大的时候妈妈操心的事还多。当娘的就没有省心的时候。你说不操心能 行吗?刘阿姨也不是不想做一个开明的母亲,让女儿自己去锻炼锻炼。可是她家 的女儿不能和别人家的女儿比呀!可不是说她漂亮呢。主要就是这孩子可怜,都 是被刘阿姨生病给拖累的。别的孩子离家、住校、在外地工作,和社会接触锻炼 的机会多多少呀。梅梅压根就没得机会离开过家。没离过娘的孩子长不大,这是 千古真理,不信也不行。如果你不相信,又不嫌麻烦,刘阿姨可以列出举出十个 事例来。   这女孩二十多岁就像是十几岁一样没脑筋,这是刘阿姨一千次一万次证明的 真理。如果这个孩子是真正成熟了;如果只是偷懒、有依赖心理、不愿意自己把 握;刘阿姨一定舍得治治她的懒病,狠心不管她的事,看她依赖谁去!可是这孩 子不是那个情况,——为人母累心总是应该的。怪只怪自己生病,把女儿耽搁了! 刘阿姨无数次这样痛楚地慨叹。   刘阿姨心酸的是,难怪女儿会有那么一点意思,小郝这孩子的确眉目清秀 (这在男孩之中是比较少见的),二十七八岁看上去和二十一二岁差不多。言谈 举止,自信大方。性格气质,洒脱无羁。说话环环相扣,思辩层层清晰。单纯直 率中透出真诚和善良。的确博士看上去就像一个博士。虽然刘阿姨也说不出博士 大概应该是一个什么样,但她觉得小郝就是像。更何况有楚院士保荐,科研业务 很强,人比较单纯。但是,一想到“但是”,刘阿姨心就凉了半截。在刘阿姨看 来,小郝和梅梅往一块一摆,就像胡萝卜和人参放一块一样,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虽说小郝的内在方面确实还过得去,可是外在方面差得太多了!小郝不仅没有女 儿一般高,而且似乎还小一号。她心里说不出的酸,她不知女儿怎么那么快就对 他那么上劲了。梅梅太幼稚了!现在她会这么快来劲,过不了几天被人一说“怎 么找个那么个号的”,她准会受不了!   赵荻梅的欣喜不亚于郝正川。大事终于搞掂了一件,从此她有男朋友了。赵 荻梅在环资所的交际圈子不是太大,原因之一是她嫌人俗气,因为热情的人们老 把目光吸在她身上;其次是她有些自卑,她时时刻刻感到,在文凭学历密集如林 的研究所里工作,自己仅仅有一个中专文凭就像裙子有些半透明似的,让人有些 难为情。虽说今年夜大本科文凭可以到手,可是夜大毕竟是杂牌军。赵荻梅已经 在心里憋足了一口气,今年冬天一定要拼死一播,一定要考研成功。只许成功, 不许失败!失败了就证明你也是俗气的!赵荻梅已经千万次咬牙发狠这样激励自 己。现在有了男朋友,赵荻梅觉得天空都明净了许多。从此她可是告别隐隐约约 的孤独,无论干什么都有一个贴心随意的伴。从此可以避免和俗气的人打交道, 比如食堂的陈大胖,赵荻梅哪怕帮郝正川擦鞋抹桌子也一定让他帮她去食堂买饭。 考研的问题,赵荻梅已经有十二分的把握。因为有一个博士生辅导她,难道她还 愁考不上硕士研究生?赵荻梅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从父亲那里遗传的聪慧,事实 上上学的许多年中她都是学习“常”委员。下班回家的班车上,赵荻梅感到自己 已经坐在“科研人员”的坐位上——虽然班车没有区分黑人区和白人区,再也不 是以前“科辅人员”的感觉。考上研究生,那真是百年耻已雪!   赵荻梅在开锁进自己家门的时候,心里已经准备好了向妈妈描绘她如何逗小 郝玩,说去朋友那喝啤酒的情形,可是在门开的那一刹她突然觉得有些脸红,一 开门就谈小郝似乎有些太急了。刘阿姨在听到女儿开锁声的那一刻就好像小时候 做错了什么事一样,心里在怦怦地跳,几十年来都没有这样的感觉。女儿近前来 叫了一声“妈”时,刘阿姨竟忘了应声“回来啦”,就硬生生地把满玻璃碗的樱 桃往女儿手上送。赵荻梅看到坐在沙发上有些病怏怏又似乎有些痴呆的老母亲, 就像白雪公主看到林子里一只几乎落尽灰色长毛的病残哀老的兔妈妈。她无限凄 怜地把妈妈的头拥贴到自己鼓涌着青春朝气的胸脯上,“妈妈,您又不舒服啦?” 女儿年轻芬芳的秀发披散在刘阿姨皱巴巴的老脸上,刘阿姨直感到眼眶有些发热, 她心慌地说:“没有,累的。你学习去吧。”妈妈三天两头病也不是一年两年的 事,这么虚弱的身体容易乏力、感觉累那是再正常不过的。刘阿姨一提到学习, 赵荻梅竟忘了叙说她心中的小郝,恨不得把自己强塞进英语书里。女儿进房间学 习去了,刘阿姨跟着把樱桃送进去,合上门出来。合上女儿房间的门后,刘阿姨 心里轻松了许多,开始做晚饭。   赵荻梅刚一摊开英语书,她又想到今天妈妈身体不好,应该由她来做饭。赵 荻梅对世态人情的确是单纯幼稚,然而对做饭烧菜却十分娴熟老练。这不用说, 因为妈妈卧病在床的那些年都是她做饭。最近两三年母女俩已经形成默契,只要 刘阿姨不至于躺下,这个饭她一定坚持要做。刘阿姨觉得亏欠女儿太多,拖累女 儿太多。她知道女儿是属于聪明的那类人,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生病,女儿考一个 像模像样的大学是没有问题的。刘阿姨还知道,女儿是属于心高气傲、决不愿意 从俗的那一类人,如果不考上研究生或者以其他方式实现她心中卓而不群的理想, 她一生都会抑闷不快。刘阿姨劝女儿尽管放心,把心思用到学习上去,家务事她 来打理,她要撑不住就说出来了;并且,即使她要累趴下,甚至就即使把老命搭 上了,她也无怨无悔。刘阿姨觉得女儿就是她自己生命的延续,梅梅在她眼里一 直是一个温顺听话的孩子。刘阿姨对女儿的爱,除了骨肉亲情之爱,还有罗丹对 自己雕塑的那份爱。刘阿姨看到赵荻梅的性格气质,就像超然物外地看到了她自 己,并且这个“刘阿姨”有一个年轻美丽的身体。按说,女儿上进心这么强,她 不应该急着找男朋友。人生最美好的是青春,青春里最炫目的是爱情;女人是在 恋爱中成熟的,——刘阿姨也是文化人,且是过来人,这些道理她都懂。因此刘 阿姨觉得女儿求上进的同时,不应该疏忽把爱情婚姻大事耽搁。刘阿姨知道爱情 婚姻对一个女人有多么重要,就像她自己,虽说谈不上有什么她个人的事业,但 她与老伴风雨几十年,从来就是把老赵的事业追求当作自己的追求,她心满意足 ——此生作为一个女人,尽管老天不愿人十全十美——让她失去健康。所以,刘 阿姨的主张是,虽然女儿梅梅的年龄不算大,不需要着急,但有合适条件的机会 也不能错过。这叫“两手抓,两手都要硬”。老伴赵忠诚风雨几十年相伴,早已 洞晓刘阿姨是一个精明且有城府的贤内助,但他还是十分惊讶,刘阿姨的思想竟 可以和伟人比肩。难怪后人越来越惊叹总设计师的伟大,他老人家的至理明言竟 有如此广泛的群众基础。这又诠释了一个哲学命题,什么叫“从群众中来,到群 众中去”。有考据癖的人也许要问,到底是先有总设计师的名言,才有刘阿姨等 人的思想呢;还是先有刘阿姨等群众朴素的处世思想,才有总设计师伟大的至理 名言呢?此当题外之话。赵荻梅完全能够领悟妈妈的思想,所以赵荻梅想要有一 个男朋友,不仅是感觉上想要有,而且是理智上也想要有。这就不同于有些女青 年想找男朋友,就像想卖手机一样,虽然手机对她们可能实际用处不大,但别人 有她们也得有,因为手机是进入一个新时代的标志,实际用处不大,但潜在的用 处可能很大。谁能说得清那潜在的用处不大呢?既然说不清,那么别人有自己也 得有,这就是许多时髦女青年要买手机和要找男朋友的哲学依据。也许聪明的读 者要骂作者胡说八道,女青年想找男朋友就像肚子饿了想吃饭一样自然,完全是 一种很直觉的感性需要。那么请让作者严格限定一下,这里所谓的有些人是指部 分早恋以及先天性性机能障碍的人。总而言之,此时此刻,赵荻梅的心情是十分 愉悦的。   赵荻梅面前摊开的书就像一面镜子,无论她如何努力控制自己,镜子里一个 英语单词都没有,全是她自己的心情。她一会儿想到逗小郝,逗得他那么傻乎乎 一愣一愣的样子;一会儿又想到今晚应该由她来做饭,因为妈妈身体似乎已经非 常非常不舒服了,她明显是在硬挺着;一会儿又想,她不应该婆婆妈妈地太顾忌 妈妈的身体,自己的学习是一生的大事。赵荻梅如坐针毡地熬了近四十分钟,差 不多到了吃饭的时候,她也急着想看看妈妈今天身体是不是特别的不舒服,因此 她不等妈妈叫她就开门出来了。   刘阿姨原本预备好赵荻梅一进门张口就会问,“妈妈,您觉得小郝到底怎样 嘛?”刘阿姨最怕女儿这一问,为了预备好如何回答,她已经做了整整一个下午 的心理准备。她知道自己的回答肯定在女儿的意料之外,但她还能怎样回答呢, 她总不能像对事不关己的人那样说客套话“不错,挺不错的”吧?可这是违心话 呀!刘阿姨已经铁定了心情,只要女儿一旦问,她的回答就是:“我觉得不大合 适,外形太不般配了。”刘阿姨绝对不是封建家长,她感觉她是这样想她就要这 样说,如果女儿坚持要和他谈下去,她绝对不会干涉。没想到女儿一进门,脸一 红,压根没问这茬事。刘阿姨的精明那是不用说的,她知道女儿一定深信不疑、 根本不值得问以至于忘了问。刘阿姨也知道,只要她一说“不合适”,甚至亲戚 朋友说“不合适”,梅梅八九成就没了主意,可能就会变卦。所以她觉得迟说不 如早说,早说不如现在就说。刘阿姨实在不忍心,女儿的心里正是阳光明媚、晴 空万里,她怎能忍心让万里晴空顷刻变作阴霾沉沉、秋风凄凄。旁人肯定会以为 一个人如果能掌控另一个人到如此地步,肯定有一种了不起的成就感,然而此刻, 刘阿姨的心情却在失败、悲壮和心酸的矛盾交织之中。失败的是,女儿没有独立 思维能力,二十二三岁的大姑娘甚至比不上人家十几岁的小女孩有主见。悲壮的 是,换晴空为阴霾的意志决策必须由她来定,为了女儿的永续幸福,她不得不表 达这个正确的意志和主张。心酸的是,她知道少女心灵深处最原始的激情就像一 只碗里的水,撒了一部分就少了一部分,永远无法填补。这只碗里的水是上帝赋 予每个少女的荣耀和恩泽,一次激情的萌发如果没有寄托到最终的那个人身上, 就等于那碗水撒出去了一部分。刘阿姨正在感慨女孩家家真情如水的哲理时,老 伴赵忠诚回来了。   老赵和赵荻梅同一个研究所同一个研究室上班,由于科研业务忙而晚回来已 是家常便饭。老赵一进门就满有把握地张口哈哈地问老伴:“看了你觉得怎样吗? 哈哈。”   刘阿姨心里这个气好像突然找到了缝隙:“哈哈,你什么都能哈哈!女儿的 事你就像看别人家的事一样!”刘阿姨委屈得像少女一样,快要哭出声来。   老赵心里一咯噔,想不出今天做错了什么。他高兴要哈哈,不高兴也不得不 哈哈,老头也有些委屈:“哈哈,怎么回事嘛?”   “我一看就不合适!你看着也不早说一声!”刘阿姨只好埋怨老伴。   老头儿觉得老伴今天怎么换了个人似的,怎么一点都不讲道理呢。“哈哈, 我看挺不错的嘛,你主要看梅梅的嘛!”老赵息事宁人地哈哈着。   刘阿姨最怕老伴把她看作一个不讲道理的人,简直把人看扁了!刘阿姨有些 愤愤地说:“我当然会看梅梅的!”   赵荻梅听到爸爸妈妈在叽叽咕咕,很是心惊,她知道他们在谈论她和小郝的 事,但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争执。这个家庭没有谁说话背着谁的习惯,赵荻梅张 口就问:“怎么啦?‘看我的’什么呀?”   刘阿姨尽管作了半天的心理准备,可是突然要让她说出“我看不合适”五个 字还是觉得有些冒然。她转而吩咐:“拿东西吃饭”。   拿碗、摆筷子、盛饭的当儿,一家三口有些沉静。赵荻梅已经预感到事情可 能有变化,但她想象不到有什么变故,自然更不知道为什么。因为觉得神秘,所 以她想自己先猜一猜,猜不出来再问。她想妈妈不至于对小郝不满意,她想象不 出妈妈变戏法能有那么高明,她怎么能完全把情绪隐瞒掉呢?如果妈妈对小郝不 满意,她不可能表现得像对待自己亲儿子一样。赵荻梅没问之前,刘阿姨也不好 主动发表意见,表示她认为不合适,因为那样就涉嫌干涉人家的选择。刘阿姨有 些尴尬,老赵也有些尴尬,看来打破这个沉静的主动掌握在赵荻梅手中。此刻的 沉静和刚才老俩口的叽叽咕咕在赵荻梅心里酿造了一个悲壮的氛围,似乎有某种 伟大的需要等着她去作巨大的牺牲。只要爸爸妈妈都理性地、沉静地、期待她作 出某种牺牲,哪怕是祭上她年轻的生命,她也会在所不惜。因为他们舍得让女儿 去为之牺牲的,一定有伟大深远的意义。此刻赵荻梅心中充满了慷慨赴死的豪情, “舍身救义”、“万死不辞”应该不仅仅只是一个个空洞的形容词,因为伟大的 中华民族从来不乏像赵荻梅这样种喋血勇士般的优秀儿女。赵荻梅想到了董存瑞、 黄继光,“首长,把任务交给我吧”,英雄的呼号给了她无穷的感召力。赵荻梅 更加欣赏鲁迅笔下的勇士,真正的勇士在于直面人生的惨淡,自杀式的疯吼毕竟 一生只能吼出一声。   赵荻梅终于打破了沉静,她平静地、斩钉截铁地、有几份故作轻松地问: “妈,您觉得小郝这事怎样嘛?”   刘阿姨的心像被刺了一下,她竭力保持平静淡然的神情说:“我觉得是不合 适。你还是要自己拿主意。我说的不是——”   赵荻梅果断坚定地:“不要说了好吗!既然您觉得不合适这事就这么的了! 不要再说什么了。”赵荻梅娇嘟着嘴,右手停住了筷子,左手掌做了一个朝桌面 下压的姿势。   刘阿姨接着说:“我说的也不光是我自己的感觉,也是为你更远考虑。我是 这么说,这是我的意见。你要自己一直能拿主意,怎么的我都不反对。你要是现 在觉得合适,以后又觉得不合适,后悔起来,那就不是我的女儿!”   “不用说了”,赵荻梅恳求道,刹地脸红了。赵荻梅原以为她勇敢、豪迈、 坚定的牺牲精神一定能赢得母亲的赞许和感激,没想到刘阿姨深明大义,言下之 意:我这是为你在岔道口指路,你若是自己能有把握不走回头路,你可以不听我 的!赵荻梅原以为父母亲嘀嘀咕咕是期待着她去舍身救义,现在她有些患迷糊了, 她不知道刚才她刚毅、果敢、沉勇、镇定地向下压的姿势的意义到底是“比泰山 还重”还是“比鸿毛还轻”。   刘阿姨如果说“行,我看也不错”,赵荻梅会觉得自己不愧为母亲的女儿, 一家人想问题看事情眼光会差不多。刘阿姨现在说“我看不合适”,赵荻梅觉得 自己仍然不愧为母亲的女儿,母亲的话坚定地听,并且充满义无反顾的豪情!别 看赵荻梅年纪轻轻,可是她的党性原则绝对坚定,她相信世界上最伟大无私的就 是母爱,最不容玷辱的也是母爱。赵荻梅相信妈妈一定能比自己看得深看得远。 赵荻梅不仅自觉地以高度的思想觉悟性来维持母亲论断的权威性,而且必须以 “坚定的组织纪律性”来维持这个权威性。原因就在于,在多次家庭闲谈谈到赵 荻梅找男朋友时,刘阿姨反复表示过“你经历过的事情少,我当然有义务提出我 的意见供你参考”,赵荻梅也反复表示过“我没有经验,我的事还是要妈妈作主。 你要说合适呢,我大概也差不多没有太大的意见。你如果觉得不合适,我肯定考 虑都不会考虑。”母女俩闲谈,谁也没在意过这是否算一种承诺。赵荻梅是那样 说的,也是那样想的。她当时想,妈妈觉得不合适的自己肯定不会看上,何况找 男朋友也有很大成份是帮母亲找女婿,母女俩都满意是可以也应该有的前提。那 些母女闲谈的话,重复多了就有一种无形的约束力,这种约束力就久而久之形成 了“坚定的组织纪律性”。赵荻梅想不到的就是,天底下还真有这样的事,自己 看好了,妈妈却觉得不合适。她现在有些淡淡的困惑和被愚弄的感觉,不知是命 运还是什么促杂鬼在存心作弄她,把一个和真人十分像像的剪纸男朋友在她眼前 一幌悠,引得她差点就耍娇扑过去。赵荻梅暂时还酝酿不起忧愁神伤的情愫,因 为还沉浸在大无畏的牺牲精神之中。只是这种牺牲精神暂时还找不到一个准确的 定位。   刘阿姨在心里憋了半天的话终于说了出口,就像围垸积水淤堵多时,终于霍 然泄出。赵荻梅的反应烈度远比刘阿姨预料的小,做妈妈的心情当然轻松,这说 明女儿尚未动“真感情”,也说明那一碗纯情水还没有撒出去。“哈哈,吃菜”, 老赵现在这个哈哈是直舒胸臆的哈哈,说明自己原来也有些过虑了,原来女儿情 绪如此轻松,怎然不叫老父爽然地哈哈呢。他一边哈哈着,一边往女儿碗里夹红 烧鱼块。赵荻梅的心情并不像外表所能看出的那么轻松,而是像一场感冒刚刚来 临的病人,怎么看怎么都和没生病的人一样,但就是容易怕冷、容易出汗,病怏 怏的神情迟早要来。这又像没有经过冬泳锻炼的人,仗着一口气憋出的万丈豪情, 一下子蹿到冬天冰冷的水里,虽然上来时咬着打颤的牙说“还行”,但身体已经 在开始发烧。老赵的“哈哈”酿造的轻松氛围就像有人突然打一个有调子的喷嚏 带来的幽默那么短,一家三口的晚饭吃得味道有些寡淡。随后恋爱谈得如火如荼 正准备结婚的赵家的儿子赵荻梅的哥哥回来了,他很快就知道这个政治局常委会 进展的状态,只能徒然加入缄默。晚饭之后,刘阿姨向老伴慨叹,女孩子的心就 像春天水草肥美时野兔的行踪,十分难以琢磨。老赵无奈地哈哈着说,“可不是 么!”   晚饭过后,赵荻梅就像感冒发烧已经开始一样,她已经结结实实地被一种强 大的酸涩、惆怅、胸口淤塞的感觉和情绪逮住了。她的头脑空白明净得有且只有 一个问号,“小郝怎么就不可以呢”,她这样酸酸地问自己。她起初十分模糊和 困扰,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已经喜欢上他了、算不算爱上他了;由此而延展开去, 小郝值不值得去喜欢、值不值得去爱?赵荻梅和所有聪明的女孩一样,爱和被爱 是分得开的两个概念。被爱,就像别人向你供奉上一件华丽的外衣,愿意就接受, 不愿意接受也至少是一件荣幸的事,总之别人把最昂贵的东西奉献给了你;爱人, 就像十月怀胎,只要心里有那份爱,就像孕育着一个新生命,这个新生命不是母 亲缔造下一代的新生命,而是自己人生境界的飞跃,而是自己因为发现世界有所 可爱而使得整个人生精神状态顿然升华达到另一个崭新境界。“问世间情为何 物”,赵荻梅以前不屑于追考这样遥远飘渺的问题,因为她信仰莎士比亚的名言, “爱是没有缘由的,人们在不经意间滑入或跌入爱的境界”。赵荻梅也和所有善 良纯情的少女一样,她们从未像刘珍妹等市井小民在心里哈哈疯笑“问世间情为 何物?”,赵荻梅们深信真爱是存在的、是不能亵du的,否则就说明你这个人很 差、很俗、不是东西。由此我们不难想象此刻赵荻梅最大的困扰就是自己是不是 爱上了郝正川。赵荻梅的初步结论是,否也。因为爱是不能自己的,然而自己可 以忍舍和割裂他——如果有某种值得交换的条件。她相信,如果万一今天郝正川 因为意外的横祸突然从地球上消失,她会觉得命运在和她开玩笑,她会心酸流泪 去哀挽他,但一定不会有撕心裂肺骨肉亲人离逝的痛感。如此揣摩审度一下感觉, 经过推敲的结论还是,谢天谢地,尚没有陷入万劫不复的爱的深渊。   赵荻梅的确是一个冰晶玉洁、冰雪聪颖的女孩,“爱”和“喜欢”,她拧得 汤清水冽。“爱”就是“爱”,“喜欢”就是“喜欢”。她喜欢郝正川,但还算 不上爱。聪明人和庸人之间的差别大概就在于,是否容易自困自扰:前者总能处 变不惊、临危不惧、举重若轻;后者容易作茧自缚、信仰危机、自抛自弃。赵荻 梅的三分析、两判断,暂时没有使自己对“纯情”二字产生信仰危机。她在心里 惋叹:小郝,不是我要求你十全十美,也不是我能够轻松“舍汝而去”,这是无 可抗拒的天意和外力啊。   聪明人的不困扰也只是在理智上比常人容易超脱一些,感情的缠绵纠葛或多 或少也还是有的。赵荻梅很想知道到底自己有多么喜欢郝正川,这种心情有点像 小孩习惯对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进行排序一样,常常要排出哪 个第一喜欢、哪个第六喜欢。她想要把郝正川在家人、亲戚、朋友、同事之间的 相对定位理一理,由此才能知道这一次的感情失落有多大的损失。赵荻梅很惊讶 地发现,郝正川差不多可以算是除有血肉亲缘的家里人之外最干净、最亲切、最 不俗气的人,即使是家里人,她也觉得自己哥哥在才气和能力方面远比不过小郝。 郝正川除了让她觉得亲切和可以信赖之外,还有就是,有才气、有口才、有思想 深度。赵荻梅很苦恼找不出更加准确的形容词来描绘和界定小郝的形象,但她相 信随口想到的这些词多少也能说明一些问题。想到这里她非常心酸,她认为他差 不多就是她有生以来所见过的最优秀的人——除了体格个头,她不知道如此擦肩 而过之后此生是否还能遇到比小郝更优秀的人。赵荻梅不知道自己对郝正川的印 象是通常人们所谓的“初恋印象效应”,还是郝正川客观实在的印象。   想到初恋,赵荻梅觉得有些脸红,她不知道到底现在是否可以算作初恋,或 者还是初恋已经发生过。初恋是多么酸涩模糊的概念!也难怪赵荻梅搞不清它发 生过还是没有发生过,因为从来就没有哪位专家学者给它下过一个清晰简明的定 义。青春阳光少女的心灵酷像春天的草地,只要风儿一吹,纯洁的土地就要泛绿 发青,更何况赵荻梅有超凡脱俗的清纯和令人一见心惊的美丽。赵荻梅很难说得 清是否是否曾经谈过恋爱,因为人们对“谈恋爱”有不同的定义,但她最少曾经 有那么几次,平静的心湖上泛过涟漪。此刻抚今追昔,更是百感交集。   仅仅是五六年前,但对于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年轻生命来说已经是遥远的过去。 赵荻梅很难想象那个时候怎么会那么幼稚,她竟然会接受几乎从未认真谈过心的 “校友”赠予的水晶项链和纯金胸针,差不多以“小情人”身份去参加“社会上” 的活动。“校友”、“小情人”、“社会上”都是赵荻梅心里酸涩模糊的概念, 她现在想起来都会心跳脸红,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可以算作一个纯洁的好女孩。 赵荻梅乃至于现在接触的人和事都非常有限,更不用说几年前她在本市某食品工 程中等专科学校上学时。那时候她除了在班上上课就是回家照看母亲和家务,认 知空间十分单调,偶尔听到有人神侃现在社会上如何如何,“社会上”在赵荻梅 头脑中就像一个遥远神秘的万花筒世界。她上中专的几年中曾经有过几次有人偷 偷在她书包里塞进诸如“上帝明鉴,绝对真心喜欢你”、“你是我心中最娇艳的 花,我要勇敢地做你的护花使者”等等之类的字条,这些小儿科的匿名示爱方式 除了引起一阵阵浑身燥热反感,并没留下任何其他的故事。有一个也许并没有塞 过字条但很有“社会上”背景的校友却赢得了她的信任,成功地领她到“社会上” 的朋友圈子里见识了几次。赵荻梅庆幸有这么一个“校友”引领她走上“社会”, 并没有觉得她和他之间有什么关系的默契。虽然赵荻梅和他都是以“校友”二字 向别的朋友介绍他们之间的某种联系,但热情的朋友们还是向男孩表示了非常热 烈的惊羡。那个所谓的“社会上”无非是新富新贵的富家子弟和官宦小姐讲排场 的聚会。这些十八九岁的款弟款妹并不见得一眼就看出有多么庸俗,相反地,还 有几分气派和高雅。这些“社会上”的人都很阔绰大方,谁这些天开着家里的丰 田车和蓝鸟车,圈子内的朋友只要敢开口说“借给我玩几天吧”,有车的朋友几 乎没有拒绝的理由,不仅不拒绝,甚至从家里把车拐出来或者向爸爸妈妈的下属 单位把车讹诈出来,为的就是让朋友来借。谁要夸耀谁的项链或胸花好看,被夸 耀的款妹通常会把这些价值不菲的东西举重若轻般地借给对方,甚至送给对方。 赵荻梅觉得“社会上”的人的确是很大度、很气派,和她周围那些琐琐屑屑、不 知世界是由几层天幕围帐起来的同学大不一样。赵荻梅先后把自己非常喜爱的养 了好几年的一缸金鱼和一盆蟹爪莲送给了另一个女孩,不为别的,就为似乎有人 比自己更喜欢那些东西。赵荻梅尽管不属于富家子弟,但这样的交际圈子也没有 贴过招牌“新贵族聚会的地方,闲人免入”,况且赵荻梅以其特异的美貌和气质 赢得了欢迎和尊重,所以她对这些聚会是属于高调俱乐部还是低调俱乐部浑然不 觉。赵荻梅非常高兴有一位“校友”开着他爸爸的蓝鸟车接送她出入这些聚会, 她头脑中常常浮现《飘》中少年斯佳丽初涉社交的兴奋。   某次“校友”送给她水晶项链和纯金胸针,赵荻梅有些不好意思,但经不住 “校友”恳劝:“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我表姐开了一个卖这些东西的店, 我想你戴着一定会气质焕然一新,所以我就向我表姐要了这套。就算我表姐借给 你的,你要是戴一段时间不再喜欢了就还到我表姐那去。”后来刘阿姨发现女儿 凭白接受人家如此昂贵的馈赠,大惊失色,声色俱厉地责令赵荻梅把东西还给人 家,并且勒令她以后不得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赵荻梅委屈地申辩说是一个 校友借给她一段时间的,刘阿姨怫然责骂:“蠢人,什么‘校友’,人家当你是 ‘小情人’都不知道!”赵荻梅方才领悟过来,原来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给“校 友”当了“小情人”。“小情人”,这是多么令人难堪的责骂,好在是出自妈妈 之口,所以赵荻梅只是脸红了两三天就过去了。离开了“校友”,离开了那个 “社会上”,赵荻梅并没有太觉得难受或少了什么。她只是有些困惑,她觉得 “校友”不大可能是坏人,人们总是对有钱有势的人存有偏见。   高明峻也许可以算作赵荻梅的第一个男朋友。高明峻是赵荻梅同一个研究室 的同事,他比她早一年来环资所工作,是专科毕业生。高明峻是一个素质、能力、 品性都非常普通的男孩,甚至不止普通,在本研究室年长的同事和研究员们眼里, 他几乎是一个有些孬的角色。高明峻长得倒是一表人材,那种个性一看就知道: 如果同时有两个女孩可供他猎取,一个女孩很优秀,但想追她的男孩必须委身屈 尊处处让着她;另一个女孩很一般,凭他小帅哥的条件只要大方从容地伸手搂在 她腰间就行,高明峻这种人的性格是,他肯定会选择后者。赵荻梅自从涉入“社 会”被母亲批评之后,处处都有些拘谨,所以高明峻和赵荻梅起初似乎谁也不爱 搭理谁。日久生情,也许就是这个道理,高明峻在赵荻梅面前慢慢变得能够宽厚 容忍,顺着对方,很像一个大哥哥的样子,赵荻梅也好像突然发现高明峻还是很 不错的。赵荻梅有时候懒得去食堂买饭,高明峻也乐意帮她捎带;赵荻梅家包粽 子,有时候她也捎一个给他尝尝。赵荻梅想报名上夜校本科课程,又怕上夜校没 有伴一个女孩回家有些吓人,因此她问高明峻是否也上那个夜校,高明峻欣然允 应说他正有此意。一来二去交往多了,同事们自然以为他们在谈恋爱,都觉得有 些惋惜,一个非常单纯可爱的女孩和一个很不怎么的的男孩谈到一块。赵荻梅没 有觉得这样就是谈恋爱,她也红过脸想过,如果和他谈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后来她爸爸郑重地问她:“梅梅,你是不是在和高明峻谈恋爱?哈哈,你最好慎 重一些,我们大家都觉得那孩子有些吊儿朗当呢。”赵荻梅羞得连连说没有没有。 高明峻后来也知道,他和赵荻梅谈不起来的,因为同事们对他印象都不好。由此 也激起了他的志气,一年之后他考上研究生走了。高明峻走后赵荻梅很是心酸, 她觉得高明峻用事实证明了自己是有抱负有上进心的。   高明峻走后她研究室来了孙郭民,是毕业研究生。孙郭民更是一个吊儿郎当 孬种样,人品孬,并且脸部巴巴癞癞有些让人恶心,但自命不凡,嘴皮特棒。孙 郭民是南方人,毕业分配来青岛是因为女朋友在这里。赵荻梅这人单纯,这件事 也许可以算一个例证。因为孙郭民已经有女朋友,也因为他长得有些“太那个 了”,所以赵荻梅很高兴有这样一个异性同事可以无拘无速地交往,因为她相信 他差不多能像太监一样安全,不至于产生任何感情的纠葛和找来旁人的闲言碎语。 孙郭民在赵荻梅面前很快就到了无话不说的地步,但说来说去主题都绕不过两个: 其一是,他女朋友是研究生,唯一的特点就是会考试,中学考大学硬是自己考过 来的,大学考研究生怎么说也没走后门,说聪明也可以算一个聪明人,但在她身 上怎么都找不到一点女孩子味;其二是,赵荻梅尽管没上多少学,但就是聪明, 聪明绝对不是考试所能考得出来的(虽然赵荻梅申明过自己上中专是因为母亲长 期生病的原因,但孙郭民还是主张她只是不善于考试)。孙郭民的高明就在于他 夸耀女孩子句句听起来都像发自肺腑最深处,一丁点恶心和肉麻都没有,就像吹 唢呐的高手,让人一听就陶醉到那激扬清越的声乐美妙之中,往往注意不到他腮 帮子鼓得像公牛卵子、额头青筋胀得像爬满蚯蚓、眼角憋得挤出了像鸡屎一样的 白沫。吹唢呐的人尽管吹出的声音十分动听,但吹唢呐的人的形态的确十分难看。 孙郭民就是这样的高手,赵荻梅特爱听他的夸耀。赵荻梅相信他差不多就是天下 唯一的伯乐,能够发掘她身上所有的闪光点。她由此获得了无比的自信,也心存 一份感激。赵荻梅的感动又给了孙郭民吹唢呐的自信。这就是良性循环,他们之 间处得似乎很融洽。以至于有一天,他叫她闭上眼伸出手来,他要给她一件最最 神奇的礼物。赵荻梅知道他大概要玩什么戏法,但乐意配合他玩下去,所以照他 说的做了。孙郭民扑通跪倒地上贪婪地捧吻她玉脂般的手,说她是他今生所见过 的最完美的女孩,他爱她不能自己。赵荻梅惊呆了,她万万想不到这个追女孩由 南方追到北国的绝世情种,竟然如此神速地移情别恋,被这样的人爱何止是一种 羞辱!她愤恨羞怒无可言表,突然冒出一句掷地有声的话:最最彻头彻尾的伪君 子!气得她抢步冲进卫生间,把那只被玷辱过的手臂冲洗了足有五分钟。   吻手事件之后,孙郭民见到赵荻梅不免面有难色。聪明人毕竟是聪明人,孙 郭民很快就想明白了,他自己不会把这桩事说出去,赵荻梅也几乎不可能告诉别 人。因此没过几天,孙郭民还是孙郭民,依然侃侃而谈,谁也不知道他膝盖上多 了两块青紫。孙郭民估摸他自己大概此生不再可能成为那个幸运的猎手,但他没 忘了赚个顺水人情,把捕获这只可爱的大白兔的信息透露给他最敬佩的一位文武 双全的哥们(此君在南方,孙郭民佩服他有才有貌,大概没有他追不上的女孩)。 他向赵荻梅进谏,某大学某研究生会有一个跨接在象牙塔内外的金桥栏目,帮助 中学青少年拓展知识视野、增长人生阅历,也帮助大博士大硕士们永远保持青少 年心态,总之是一个交笔友的渠道。赵荻梅虽然觉得孙郭民这人有些恶心,但相 信他所建议的事情并不都恶心。赵荻梅听他的建议一试就交上了孙郭民的那哥们, 就像池里只有一条鱼和一个钩一样。那哥们的确略输文采、稍逊古今,起初赵荻 梅有仿佛结交上了外星球智慧人一样兴奋。后来那哥们越来越关心她个人的事, 不厌其烦地指导,终于让她发现原来他们是事先串通好专为围猎她而来的。赵荻 梅恶心得和吞下一只臀部臭液鼓鼓的大蜘蛛无异。   从“校友”到高明峻、到孙郭民、到“笔友”,这就是赵荻梅认识郝正川之 前的全部情史。这些经历让赵荻梅一想起来头脑中浮现一片糟烘烘、十分不洁的 景象。有些女孩向往感情经历丰富,好像她们有几倍于人的感情经历,她们在这 个世界上就比别人多活了几辈子,一生只和一个男孩好过,人生将是一件多么狭 窄、单调、无聊的事情!赵荻梅不属于这类女孩,她向往纯情,她希望一生只和 一个男孩有过感情接触,并和他像童话般地到老。李白的吟友诗句“桃花潭水深 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荻梅常常借喻这个名句来表白她心中的爱情宣言:桃 花潭水有多深,我的爱心就有多么深;桃花潭水有多净明,我的爱心就有多么净 明。然而现实中的爱情却是如此飘忽、如此不可琢磨、如此沧白无奈,压根就不 给她一个开始爱的机会!荻梅不是这山看到那山高的女孩,也不是侍仗自己“条 件很好”,自以为是一件时价很高的商品,不忍委身于市,而只想高悬于人们羡 慕的目光之上。荻梅是一个心地十分善良朴实的女孩,任凭弱水三千,荻梅只取 一瓢饮。这也是刘惠云阿姨敦敦教导的:不要想当然人家就一定要对你很好,不 管什么条件,总还是要靠以心换心的!荻梅是打算这样做的,如果她一旦确定下 来一个男孩,她一定会全心全意去爱他。   赵荻梅现在就像发烧达三十八九度,高也不算太高,刚好能使头脑产生飘起 来的感觉。她脑海中飘到了一块春天的草地上,一会儿又切换成一个夏天的池塘, 一会儿又展现落黄满川、雁宿沙洲、天净水碧、秋光粼粼的景象,一会儿又想到 林间踏雪归来、远避四邻、孤零零的旷野木屋内已是炭火通红。她一点都不觉得 这是对人生的浪漫奢求,她觉得这是最朴素的现实,是任何人都可以做到、可以 享受到的——只要给她一点点爱情,给她一个清清爽爽、不求特别优秀、但求不 那么俗气的男孩。这有什么浪漫呀,春天她之所以不敢到公园草地上去,铺开一 席桌布,赏听半天音乐,仅仅是因为没人陪她而已。夏天她之所以没有,骑自行 车远涉郊外,找一个有水草的河溏游泳,仅仅因为没有一个人愿意看护她、以防 万一她出一点闪失。秋天在枫林中踏步,脚下是金黄的叶、枝上是火红的叶,耳 际有哨声般穿林而来的秋鸟的鸣叫,斜阳胜过最现代的镭射霓虹燈饰,这总不需 要条件吧?在枫林中背单词,还有什么TOEFL、GRE考不过?!在枫林中给儿子讲 故事,他一定记忆最深刻。想到儿子,荻梅有些脸红。冬天哪也不用去,没有林 间踏雪归来、没有郊外的小木屋、没有通红的炭火、甚至现代都市的单元房中没 有空调,不仅没有空调而且甚至连一个小暖风机也没有,没有这一切都不要紧, 荻梅只要能依在爱人的怀里共同看一本书。这不是浪漫,这不需要条件,只需要 有一个爱人!她要他陪,她也可以陪他嘛,如果他爱看足球,如果他爱下象棋, 荻梅也愿意陪在他身边。荻梅对爱情没有奢求,她不求才子,也不求帅哥,只求 清清爽爽一个不俗气的人。她不知道命运为什么总在作弄她,不能给她一掬清清 纯纯的爱情、一帘真真切切的酣梦。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与郝正川比较,赵荻梅直感到什么“校友”、高 明峻、孙郭民、“笔友”全是耻辱。“校友”的有见识、高明峻的友善随和和有 上进心、孙郭民的好口才、“笔友”的好文采,统统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现世宝。 赵荻梅虽然不刻意追求男朋友一定要很有才华,她知道如果一旦谈起来了,只要 对对方有亲切、可近、心灵相同的感觉就行。然而现在对郝正川的印象,不仅有 后者,而且有前者,她的确不忍心说半个“不”字。赵荻梅在心里叹息:今生今 世恐怕都没有人能理解,上帝是否真能明鉴一切吗?上帝应该知道,荻梅我的确 不是太挑剔的人,而实实在在是一个很容易知足的人啊! 52   范进中举、下岗工人中了五百万的头彩、郝正川有了赵荻梅,感觉完全一样, 道理也完全一样,和博士不博士无关,和郝正川那些自欺欺人的分析、推理、判 断都无关。因为尽管他雄辩的逻辑告诉自己,赵荻梅是一个真真实实的活人、是 一个实实在在可爱的姑娘,但他还是要飘飘然,还是要怀疑自己在做梦,还是要 担心自己走路会摔跤。郝正川深深地吸一口气,像武林高手一样冷冷地屏气内沉、 内沉、再内沉,使之沉淀成一口真气,他要凭这口真气镇住那个飘飘然的、卑微 的、渺小的“郝正川”。郝正川没有时间抒发爱情——任凭激荡的心自由地飘, 因为他今天晚上就要出差到天津去,到海军某基地去。打点行装的过程、出门打 车往火车站赶的过程,郝正川都像在和一个醉汉挣扎、和一个梦游者挣扎、和那 个刚刚有了女朋友的、甜蜜的、幸福的“郝正川”挣扎。   夜幕刚拉下,郝正川总算安全地把自己放平在进京列车的卧铺上。谢天谢地, 总算没有出什么差错,现在可以任凭爱情的躁马在脑原上驰骋。这个差原本是计 划和赵荻梅一同出的,原本也是不存在的,是郝正川自己讨来的,也是许卫明照 顾给他的。原因是这样的,赵荻梅说过:“我真的对外面的世界见识很少,真的 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不要说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没去过,周围的省会城市 都没去过。我没机会在外面上学,出差又轮不上我,又没有亲戚在远处。你看, 我就是这样一个小不点、小不点、可怜的女孩,哪儿都没去过。嘿嘿,我真的觉 得自己是个小可怜,真想有机会好好在外面玩玩。”赵荻梅自怨自嘲的语气十分 传神。   郝正川心都被她说得酥痒,笑哈哈地说:“你小东西真能煽情,真像那么个 小可怜,好像十万大山里的村姑似的。我明天就请假陪你去北京上海玩!”   “真的?明天?”赵荻梅有些抑制不住点燃的欲望。   “这又不是什么兑现不了的”,郝正川平静地、真诚地答。   “好!”赵荻梅欢快地一锤敲定。似乎手起锤落,咣当的锤声惊得自己脸红, 她急转弯地改口说:“别别!你别这样顺着我,我真的是控制自己不住的女孩啊! 还是等你出差的机会吧。我最希望的还是考到外面去上学,到时候你再陪我玩, 好吗?”   上星期郝正川实实在在地向许卫明恳求,最近他希望有出差到北京去的机会, 他想领赵荻梅去玩玩。许卫明知道郝正川谈朋友的状态,正需要那么一把火,他 慷慨地允应有机会一定让他去。许卫明就是这样精明的研究室主任,他的善总是 能施到点子上。郝正川这样的驽马干将,许卫明驾驭得了他,秘诀就在于网开一 面。前天他们正准备往海军某参谋处递交一个项目建议,原本是要寄过去的,许 卫明脑瓜子一激灵就决定派郝正川亲自送过去。一是显得对军方单位的敬重,二 是为了尽快赏给郝正川一个出差机会。前天郝正川兴奋地把这个消息告诉赵荻梅 后,赵荻梅请示母亲得到的批示是“不妥”。刘阿姨说:“亏你想得出来,别说 现在什么关系你自己都还没谱,就算你是他正经女朋友、你是他妻子,也不能让 他借出差的名义陪你玩几天!唉呀,你这孩子怎么这样没脑筋?!同一个单位的, 你们能瞒过那么多眼睛?!”   虽说没有赵荻梅出这趟“空差”原本有些扫兴,但由于今天中午朝见了未来 的丈母娘,郝正川深信大事终于搞掂一件,这个兴奋和那个扫兴,孰轻孰重,自 然不必言表。列车上的送行曲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欢快,呜——,往日噪耳的汽 笛声此刻也分外清越。这款青岛站最现代豪华的旅客列车,载着幸福的郝博士, 像一枝离弦的箭,向纯净的夜幕里射。幸福的人儿,可怜的人儿,我们的郝博士, 四体康泰地平躺在舒适的卧铺上。列车像母亲的臂弯,久久地晃悠着我们甜蜜的 小郝。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郝正川的兴奋终于舒张、驰豫得像湖面一样平静。只 是偶儿一波小小的幸福还像饱嗝一样由心灵的最深处鼓冒到胸口上来,又像平静 的湖面忽然跃出一尾小鱼。已是午夜深处了,颇有一点文人资质的郝正川又开始 有了几分孕诗待娩的躁动。他想一口气呵成激荡千年文坛的爱情名篇,首句应该 是“美丽的青岛,我的爱”,结句还是“美丽的青岛,我的爱”。躁动到了天色 微明、列车快进目的地天津站时,郝正川还没有想到中间的任何句子。   早上九点一刻,海军某参谋处,胖墩墩、圆鼓鼓、理着很精神的板刷短发的 刘处长刚在办公桌前坐定,就迎来了一夜都没怎么合眼的郝博士。刘处长蜻蜓点 水般地翻动着郝正川递上来的项目建议书,很内行的样子询问项目的重要性和可 行性到底怎样。郝正川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引经据典地描绘:战场环境预测对武 备作战性能提高何其重要。胖处长经不了郝正川两个回合刻板的解释,就哈哈笑 开了:“郝博士,这对我的确太高深了。你们楚院士领导建议的东西,有你们这 样一群年轻有为的博士们来——来实现——来研究,我们一定很重视,我们一定 抓紧时间往上面报。”胖处长在“来”字上结巴了。不到十分钟,胖处长已经找 不出下一个问题来问了,看来这个差就算出完了。   郝正川正欲起身告辞,胖处长热情地说:“郝博士要没有别的事要忙的话, 不妨在我们这里吃一个便饭。郝博士还是第一次到我们这做客吧?”“做客”二 字让郝正川心生感动,没想到这个除了一顿肥肉几乎没个人样的刘处长还是一个 古道热肠之人。由于郝正川与同学蔡中华的约见是在晚上,仅仅十分钟的公差有 些出乎意料,就此告辞将有一个块空荡荡的时间,因此也就客随主便了。刘处长 正好有小舅子来津,昨晚老婆埋怨他做的菜有些简慢,今天正好可以用公款弥补 一下老婆的批评。食间郝正川挤在两堆胖肉之间,有点像初出道的三陪小姐,不 免有些期期艾艾。胖处长和胖小舅推杯换盏,烟圈袅袅,陶陶乎乐在其中。郝正 川既不抽烟又不喝酒,由于昨晚兴奋得没怎么合眼,现在呵欠连连,津门时下十 分火爆的潮州菜都吊不起他的胃口。郝正川静观这个餐桌,仿佛真魂已经出壳, 飘到空中,俯视返观包括自己在内的三个人:一个当官的胖子,一个经商的胖子, 一个读博士的小瘦人,三人共一桌,几乎没有一句共同感兴趣的话,但前两者陶 陶欣然,后一者淡淡索然。郝正川心生困顿,不知“雅俗共赏”四个字是什么样 的高人才能真正达到的境界。胖处长不信就没有一件郝博士感兴趣的事,他的精 彩段子历来是所向披靡的,迄今还没有第一次听他的段子而不爆笑的人。   刘处长说:“郝博士,请教你一个成语好不好?前次有位领导考我,他说一 句话,要我联想一句最准确的成语。你知道我水平有限,我现在请你大博士帮个 忙。”   郝正川果真来了兴趣。   刘处长说:“‘女人生孩子’,就这句话。”   刘处长话音未落,胖小舅就被啤酒呛得直咳:“姐——姐夫,你太损了!哈 ——哈——哈。”   郝正川猜了半天,从“一元复始”到“新陈代谢”、到“生生相息”、到 “石破天惊”,胖处长一一摇头否认,郝正川只好讨饶。   胖处长满足地、大度地吐一口烟,悠然地说:“我以为就我这个只有小学水 平(刘处长其实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的人不知道呢,大博士毕竟—— 毕竟也是——也是术业有专攻呀!‘血口喷人’,四个字,想不到吧?!”   郝正川有些脸红,虽说有些不雅,但不得不服气,“女人生孩子”对“血口 喷人”,哪里还有比这更贴切的呢!   胖处长又说:“还有一道题,‘未婚先孕’对一个成语!”   胖小舅和善地说:“姐夫这些段子我在南方才刚听过一两回,还算比较新。”   郝正川努力地活动了一下睡意沉沉的脑袋,满以为必在“有法不依”和“先 斩后奏”中二者居一。   答案却是:“未婚先孕”对“‘操’之过急”。   告别了二胖,独自逛悠在林荫道上,郝正川在思忖:如此趣闻逸谈,该不该 告诉赵荻梅呢?   临近黄昏,天津农学院教工宿舍青年讲师蔡中华正在和妻子热热闹闹地忙碌 一顿像模像样的晚餐,他们要迎接同学郝正川和他的女朋友。妻子俏皮地说: “我们家老蔡有些年头没这么客气招待‘老’同学了吧!”她把“老”字咬得格 外重,纯粹就是扯淡。蔡中华和郝正川正好差十岁,同寝室同班仅仅四个月,就 是去年在中科院研究生院一起上博士班的外语课。这个博士班是一支典型的联合 国军,人员来自全国各研究所,有年过四十的副研究员、高级工程师,有二十刚 出头的硕博连读的毛小伙。妻子拿“老同学”开他的玩笑,蔡老师没觉得太离谱: “同学不同学不是关键,上周那个和你同学了那么多年的黄怜娇,你不还懒得招 待她呢!小郝这人就——就看上去像个哥们样。”   去年蔡中华加入传销网络,心诚得和早期的共产党人信仰共产主义差不多, 因为他相信传销的确可以当一件正经事业来信仰、来寄托。他自己以为是崇高的 事业,旁人都很烦弃他整天不厌其烦地游说,搞得铜臭烘烘。只有郝正川把传销 热当一个社会问题来和他辩论,他说传销鼓吹的是一个假相:下游网络是无限的, 效益呈几何级数增长,传销是当今贫苦大众一夜暴富的唯一捷径。他说,传销网 络不可能无限发展,如果地球上的人都参加传销网络,那么网络能够像金字塔一 样存在的层数也是有限的,何况一个产品的市场总需求是有限的,因此不可能存 在无限的利润。现在国务院明令禁止传销活动,蔡中华不得不佩服这哥们真有眼 光!   现在硕士生、博士生越来越年轻,蔡中华三十岁多才读硕士,现在快四十了 来读博士,他佩服那些年轻人的确聪明,但颇为感慨他们的人品实在没法恭维。 入学第一天就有人很当一回事似的挑床位、拣桌子,后来还陆续有人因为公共卫 生和拣坐位等问题会发生叽叽咕咕。郝正川有一句话:“就这么几个月,和坐一 程火车差不了多少,有卧铺躺下也行;没卧铺,硬坐也能坐;没有硬坐,站一站 也无妨!这样讲究、那样讲究,等把条件都备齐了,列车早就进站了!”蔡中华 一听这话很是心惊,这可不是几十年前影视里先进人物的话,看不出这哥们还有 这么豁达的境界。   蔡中华和郝正川同学了四个月,他怎么都看不出这哥们有什么问题——除了 稍微矮一点之外,他无法相信他追了那么多女孩子就没追上过一个。听说追一个 工人,人家还脚踏两条船。一般追不上女孩的人都是有些心理素质方面的问题, 小郝这哥们要胆气有胆气,要口才有口才。蔡中华去年没法理解郝正川怎么追不 上女朋友,或者说追上的怎么都会跑掉,就像郝正川没法理解他,怎么会相信传 销是一个现实的致富途径呢!   蔡中华正在给妻子讲郝正川的故事的时候,郝正川按门铃进来了。蔡中华第 一句就是:“哥们,怎么还把女朋友藏到后面捉迷藏?!”   郝正川刹的一阵脸红,方才领悟过来:前天他给天津、北京一路上的同学、 朋友打电话,说是要领女朋友过来玩玩。大家都很兴奋,郝正川终于有女朋友了, 很想看看到底怎么个样。昨天去赵家的路上赵荻梅就告诉他,妈妈不赞成她出来, 郝正川昨天兴奋得晕头晕脑,竟忘了告知将要接待他的朋友们。   不等郝正川回答,蔡中华已经从那阵脸红中得到了启发:“哎!你哥们怎么 这方面就叫我没法解!怎么这么快又不行了呢!”   郝正川有些糊涂了,因为他忘了自己有这样一个习惯:凡是对熟一点的、能 够称得上朋友的人,稍微相处时间长一点,他十之八九就会对人家讲到他情场上 的屡屡败绩、累累伤痕。就像负过重伤的退伍老兵,没有哪个邻居会不知道他身 上中过几块弹片。郝正川有些诧异蔡中华怎么会说如此不吉利的话,“怎么这么 快又不行了呢!”“不行了”从何说起?怎么还有“又”字呢?   宾主双方好一番解释才明白过来。郝正川说是赵荻梅妈妈怕他们一起出来玩 在单位里影响不好。蔡中华说:“这年头怎么还老是有‘她妈妈说’‘她妈妈 说’,这事患得着她妈妈管吗?!这在单位有什么影响不好呢!都什么年头了! 你小心别又出什么岔!”郝正川说这次不可能再出岔。蔡中华笑着说:“听你这 口气,你哥们现在大概有十足的把握了,是不是——生米已经——女朋友都变媳 妇了啦?”   郝正川羞得满脸通红:“不是那意思!主要是,以前碰到那些情况都是非典 型的、意外情况。意外情况都是小概率事件,总不至于世界上的小概率事件都让 我一个人碰上吧!”   蔡中华听他这话尽管没有什么必然的因果逻辑,但语气这么坚定的样子,因 此也相信郝正川肯定有值得自信的感觉。他饶有兴致地问:“你不带她来给我们 看看,那给我们好好说说,到底怎么样一个女孩?配不上我们大博士的话,坚决 地让她拉倒!”   难得朋友能有像自家兄弟这样地粗言粗语,郝正川很想如实地细致地描绘自 己心中的感受:“这女孩的确是很优秀!我这样说你一定很难相信。”   蔡中华安慰道:“你说吧,我现在在社会上相信的人不会超过十个,但这不 出十个人中,肯定有你一个!”   蔡妻插嘴说:“小郝,我们老蔡最服你了,是真的!”   郝正川说:“我说她很优秀,也许这是感觉,优秀不优秀是主观的概念,量 度不出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女孩绝对是长得非常非常好的。漂亮不漂亮是 看得见的,是可以比较的。”郝正川还是怕人不相信,补充说:“我这是客观如 实地向你介绍情况。我并不是说长得漂亮就是优秀的全部。我也并不是,找女朋 友一定以找一个长得非常漂亮的为荣。如果其他情况差不多,其实我也并不在意 找一个不很漂亮的。我这不是为了客观准确地向你介绍情况嘛!她除了很漂亮, 还有就是,也非常单纯,很有情调。这是我的感觉,你可以不相信,我也无法描 绘得更能让你相信。情况就是这样。”   蔡中华听了这话,比看着自己弟弟发高烧还心疼,恳切地劝说:“小郝,她 是不是‘非常非常’漂亮的,反正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就像你自己说的,漂亮 不漂亮,的确不是最重要的。反正我迄今还没有见过什么称得上‘非常非常’漂 亮的女孩,所以我很难相信——很难想象你女朋友到底有多漂亮。但是,我也是 说实在的,我绝对相信你小郝的确是我所见过的‘最最最’单纯的小伙子,因为 我从来没听过谁说自己的女朋友用如此激情的词汇:‘非常非常’漂亮!‘非常’ 单纯!!‘非常’有情调!!!一切都‘非常’了,哥们你真可以算个绝世情种 了。大概只有徐志摩眼里的林徽因有你女朋友那么‘优秀’。哥们我不能不替你 捏把汗,情人眼里出西施,你都‘痴’成这个样,我就怕你再出什么岔!多情总 被无情误啊!你哥们真得冷静一点,我都不忍心看到你这样单纯的小伙子再受折 磨。”   郝正川哪能让自家兄弟悬着一颗心!他几乎拍着胸脯说:“这次大概肯定没 什么问题!她自己愿意,她妈妈也同意了。”不知郝博士何以如此“大概肯定”, 居然认定赵荻梅妈妈已经同意了!   既然他如此自信,朋友总不能坚持他非出问题不可吧!丰盛的晚餐过后,蔡 氏夫妇还豫备好了西瓜、田螺、啤酒、录像带,准备陪郝正川聊个尽兴,哪怕通 宵也无妨。不到九点,郝正川的哈欠就像串珠似的,九点半就实在有点坚持不住 了。蔡氏夫妇深表同情,恋爱中人最容易疲倦。郝正川的觉从来就不长,九点半 上床,三点半就醒了。还想再回梦中,一波波幸福的感觉就像小鱼儿节次醒来, 已经把湖面搅扰得又皱又躁,哪里还有睡意。   次日周六,郝正川告别蔡氏夫妇,按计划去探望师妹黎锐敏,他和这个师妹 在南京读研究生时师承一脉。黎锐敏是一匹洋马似的高高大大的北方姑娘,这样 的师兄妹在校园里并肩一走,一丁点男女的性别感觉都不会有!尽管黎锐敏在南 京期间一直没有正式的男朋友,郝正川非正式的女朋友也没有过,但他们却能 “两小无猜”。正因为如此,他们之间兄兄妹妹的感觉才格外真切。十点半左右, 黎锐敏依着一个实惠型的男朋友,春光明媚地站在男朋友的小车旁,兴致勃勃地 准备恭迎郝正川“小俩口”的到来。当只有师兄孤孤单单一个人,依然消瘦、依 然倦眼惺忪地打着哈欠出现时,师妹的心疼是真诚的——她想师兄肯定又被人家 耍了。郝正川的消疑,因为练习过一遍,所以更加老道,但师妹还是听得有些将 信将疑。   天津最好的去处就是古文化街。字画、刺绣、印章、泥塑、古玩,应有尽有。 这样的古文化街,郝正川以前去过黄山脚下绩溪的宋朝老街、南京的夫子庙。以 前郝正川观街赏景都是天高云淡、蜻蜓点水、走马观花,看得多,问得少,几乎 一件都不买。现在郝正川事无巨细,件件询问,样样打听。一个城市最好的去处, 其实也是主人去得最烦的地方,因为每次来了朋友都要陪着去。久别重逢,师妹 的温柔和耐心的确是没得说的,但还是有点经不住郝正川如此细致地向商家、店 主刨根究底。双肩扛着颗瘦脑袋,郝正川全然记不得自己对什么感兴趣,只想着 把那颗可爱的脑袋当一台录像机,尽量录下赵荻梅可能感兴趣的任何东西。已经 跻身于有车一族的男朋友,原打算把津门八景向女朋友的远道而来的师兄在半天 之内和盘托出,怎奈半个景点就让郝正川消受不尽,简直挪不动步子,弄得小车 的优势一点都发挥不出来。   古文化街半天徜徉下来,郝正川的双肩背带包已有些鼓鼓囊囊:有玉石雕镂 的生肖兔子、彩塑黑猫警长组合泥人、小得不可能使用的诗画折扇;还有一个黄 杨木雕刻的“耗子娶亲”小木偶——按动一下机关,抬轿的一群耗子立刻在桌面 上哒哒哒地跑起来,小鼓发出咚咚的声音,喜气洋洋的形态十分逼真逗人。郝正 川最欣赏乃至于感动自己的是,他在收藏玩石的地方发现了一对尖尖的玛瑙石, 一个有鹅蛋黄一样鲜亮,一个像彩虹般层色分明,既像是小牛角,又像是男孩的 小鸡鸡。他把这对玛瑙石拿到治印的铺子上请人镂成两颗印,一颗刻成阴文赵荻 梅,另一颗刻成阳文郝正川。治印的师傅起初说这样的石头根本就不适合治印, 奈不何郝正川可以付两倍的手工钱,印成之后也不得不啧啧赞叹,真真乃绝世的 爱情信物!一旁的师妹也感动了,直夸师兄真知道如何给爱情盖印!师妹小心地 提醒师兄,除了那两颗印之外,其他的看上去更像是送小朋友的东西,送女朋友 的礼物最好是贵重且要有深刻的意义。郝正川说,赵荻梅最喜欢幼稚可爱的东西, 她是一个拒绝长大的女孩:她上班用的包还是她上小学时的书包;她上周一本正 经地给了他一件珍宝——一只木雕七星瓢虫。他又说,赵荻梅是一个非常单纯的 女孩,她不会稀罕任何贵重的礼物。师妹问,你送过没有?郝正川说,没有,但 是她这个人的性格,你一眼就看得出来。他又补充说,我也没想过要送给她什么 东西,只是这么逛着,我就觉得有些东西她一定很喜欢,顺便就买了给她,倒也 没有觉得一定要给她买什么礼物。郝正川解释得越详细,师妹听得越糊涂,真恨 不得当年在南京时没有和这个男人谈一把恋爱,否则,至少也知道他谈恋爱时到 底有多怪。   郝正川早已归心似箭,但还是不得不继续北上北京,因为美籍英语老师詹姆 斯还等着他一同再去那个画家夫妇家里买另一幅画。詹姆斯老头颇有中国文化情 结,什么样名派的字画都乱收购一气,把客厅挂得和灵屋差不多;什么样派系的 菜都想赏一赏,把肚子兜得和垃圾桶一般粗。老头儿还有一个额外的兴趣,就是 观察中国青年们如何谈恋爱。郝正川去年自述的斑斑情史曾引起了老头儿像对中 国古代女子缠足同等的兴致,因此他对这个中国学生格外友好,现在听说郝正川 终于谈上恋爱,就像看到妇女们缠着的脚终于可以松开一样。   列车像飞驰的铁马,郝正川还恨不得在马屁股上抽两鞭。他要把满盈盈的见 闻详详细细地描绘给赵荻梅听,列车如果跑得太慢,那些见闻就可能会从记忆的 网孔上筛漏下去。 53   从上周四出发到周一回来,已经四天了,足足十二秋(情人相别,一日三 秋),现在郝正川又可以见到赵荻梅。整整四天了,赵荻梅那三四个问题还在像 麻花一样纠缠,又像是豆腐汁里没有下石膏粉,怎么的都沉淀不出一个汤清水冽 的局面。第一个问题是,她是否要兑现自己的承诺:妈妈不同意就坚决拉倒;第 二个问题是,就此拜拜,算不算亵渎爱情,算不算是一个不纯情的女孩;第三个 问题是,就此和小郝擦肩而去,以后还能否找到如此这般的人——当然不是和他 一样矮;第四个问题是,如何向郝正川开口,才能维持一个“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景象。这是一件比较脆弱的事,一弄不好,不仅毁了景观, 而且要伤及无辜。赵荻梅怎么想都觉得郝正川是无辜的,她实在没有勇气伤害他。 怎么到现在还在颠来倒去地想,她第一天晚上不就想好了吗?第一天晚上想好了 不错,如果当时郝正川就在身边,也许问题早解决了。可是人的意志最难经受时 间的考验,这三四天来,赵荻梅一会儿觉得那三四个问题应该这样回答,一会儿 又觉得应该那样回答。上午还说,算了,不想了,就这么定了;下午又觉得,这 问题还应该是这样,本来就应该是这样。这个这样和那个那样,刚好差一百八十 度。人嘛,毕竟是人,是人它就不是机器,所以就难免颠来倒去,搅得尘土飞扬。 这些乱烘烘的景象折磨得赵荻梅有些憔悴,甚至有些心惊肉跳,耽心郝正川随时 就要回来了,不知面对他如何开口。赵荻梅研究室的房间多,午间休息时一人一 间,赵荻梅的休息室和她的闺房差不多,午间不大有旁人来敲门。正当赵荻梅心 烦意乱之时,郝正川轻轻敲门进来了。“你回来啦”,赵荻梅声音低得和病猫一 样。   “你怎么啦?是没休息好?还是不舒服?”郝正川问。   “没有没有,就这样”,赵荻梅慌得有些脸红。   郝正川掏出“耗子娶亲”小木偶往桌上一放,在轿子顶上按动一下机关,一 群耗子扛着轿子摇头幌尾、哒哒哒地跑起来,前面耗子的尾巴敲到后面耗子胸前 的小鼓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逗得赵荻梅咯咯地笑。他又掏出一个小猪八戒说: 比一比,看谁的嘴巴更标准?他又掏出一个孙悟空说:小心,这边看打!他再掏 出一个白骨精说:送你一个妹妹,两姐妹比比看,谁更漂亮?他接着打开小折扇 说:怎么样,这个小折扇送给你妹妹。赵荻梅只顾嘻嘻笑:真的很好玩啊!真的 很有意思!!赵荻梅这女孩好糊弄,只要是把适合送给幼儿园小朋友的东西送给 她,她准叫好,正儿八经适合大姑娘用的东西她都觉得俗气。还有黑猫警长,还 有生肖兔子,最后压轴的是一对玛瑙石印。一个有鹅蛋黄一样鲜亮,另一个水晶 一样透明,正好是赵荻梅最欣赏的色彩和质地。那玛瑙石印的涵义,傻子都明白。   赵荻梅看着这一大堆好看好玩的东西,心里像翻了五味瓶:我赵荻梅何德何 能,如何能装下如此深情!这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一个满腹纶经的博士送 的礼物吗?他何以如此善解我意,如此纯洁的东西,一点浊世的尘埃都没有。 “这是给我的吗?”赵荻梅有些慌张地问,泪水盈满了眼眶。   “你怎么啦?”郝正川极力地平静得不带情绪,心想这女孩太容易感动了。   “你拿回去留着好吗?”赵荻梅温婉地恳求,泪水已经挂到了脸颊。   郝正川怦然心惊,愕然疑望心中的荻梅,孩子般委屈的酸涩感淤塞在胸头。   “你先去休息,我们明天聊好——好吗?”赵荻梅被郝正川的惊愕神情感染 得有些哆嗦。   郝正川脸色煞白,骨髓透凉,牙缝里抖出三个字:“这么快——就——?!” 郝正川就像经常遭电击的耗子,一旦踏上低压的电话线,也会电晕过去。   赵荻梅急中生智,突然虚晃出一句:“我还有东西给你呢!明天谈嘛!”她 拿出自己画的一卷婴儿脸谱,有哭的、有笑的、有忧愁的、有怀疑的,形态夸张, 活泼生动。郝正川想这组脸谱里也许蕴涵着赵荻梅要表达的什么深意,其实赵荻 梅画这些画时什么意思也没有。这几天晚上,她一点都没法看得进英语单词去, 随手就画一两张画。以前随意涂鸦,从未正经画过,画完就扔。自从有了郝正川, 她每一提笔就觉得有人在注视她的画面,画得格外认真。郝正川握着画稿,心情 木然:爱情两个字,真是好辛苦!   “真他妈的没意思!这是青天白日的生活,又不是做梦,又不是演戏,怎么 会有这样荒唐滑稽!”郝正川内心烦透了,但还是逼着自己正常地工作,尽可能 不在脸上显露出任何失意的神情。“完了就完了,来得快去得快,就当什么都没 发生,反正也没少什么。人生自古——苦恼就多,再多一次——又如何!明天谈、 明天谈,还有他妈的什么好谈的!我郝正川男子汉一个,用不着她假惺惺的安慰, 也不需要冠冕堂皇的说辞,我完全能够照样吃饭、照样工作、照样睡觉。”郝正 川不认为这是精神胜利法,他把这种自慰叫理智。被女孩子吹灯吹得这么多,说 实在的,最脆弱的心尖上都会长出茧子来。 54   次日上班,郝正川的精神胜利法基本上还是管用的,但酸酸的感觉偶尔也像 珍珠泉气泡似的,咕噜一声就冒一串。每一阵酸潮袭来,郝正川就禁不住唏出一 口长气,接着悲怆地哼出一句:人生自古——苦恼就多,再多一次——又如何!   午间休息时,郝正川原本不打算赴赵荻梅“最后的”这次约见,后来想,就 算去听个故事吧,她还能把我怎么着,反正闲着也无聊。赵荻梅见面第一句话就 娇嗔:“你对陈敏芳说什么啦?”郝正川有些发楞,陈敏芳是他们研究室打杂的 大姐,嘴巴有些碎,他不大可能对她说什么关系得到他与赵荻梅的事。   赵荻梅委屈地嘟噜:“陈敏芳说你在室里闹,有些胡言乱语。还说叫我不要 欺负你!”说着她竟撒娇踱起脚来,好像倒是郝正川欺负了她似的。   郝正川一听就急:“那人嘴巴特碎,纯粹无事生非!我没有那么脆弱!”下 面的话他没说出来:“你踱什么脚你,都不是我女朋友了,还好意思冲我跺脚。 装得多单纯!”   赵荻梅的天枰原本就东倒西歪,碎嘴袁大姐营造的氛围也许只有头发丝的分 量,但却足以使赵荻梅的天枰倾向郝正川这一侧。他们一直默默地并肩在海边走, 大半个小时谁也没说什么。海风吹散了她的绣发,赵荻梅任由它像秋毫一样飘洒, 硬是不动手理一理,也不幌一下脑袋把它幌到肩后去。郝正川看得心里直痒痒, 忍不住蜻蜓点水般地帮她理到肩后去。荻梅侧目茫然疑望正川,潮湿的大眼像两 个无助的问号。尽管郝正川的心尖差不多都长了茧子,但还是格登抽搐了一下— —那一刻的荻梅,倾城倾国,真真切切!五月时分青岛海滨,海雾像飞雪一样, 颇有些凉意。海雾随风袭来,荻梅愁苦地迎着,头都不侧一下。一阵海风一颦眉, 眯眼蹙额的瞬间,折射了多少幽怨!郝正川的休闲外套不知觉中就滑下了双臂, 披到了赵荻梅肩上。荻梅的嘴唇和鼻子微微一颤,好像被正川外套上的静电击了 一下,陡然温暖了好几度。郝博士幡然顿悟,终于恢复了凡男人都有的智慧:说 什么说,女孩的心思从来不是说出来的!他左手捏在荻梅外套的左肩上,右手绕 过她的腰背轻轻托着她的右肘。赵荻梅感到腿脚腰身都绵软无力,再多走一步都 会瘫下去,正好郝正川靠过来可以让她稍微依附一下。勉强再逶迤几步,赵荻梅 靠过来的重量越来越沉,郝正川不得不用双臂抱紧她,才能保持这根快要被高温 烤化了的蜡烛的垂直。女孩子发际的温香熏得郝正川浑身酥麻,他用只有蚊子才 听得见的嗡声说“我们坐下好吗”。赵荻梅的膝盖比耳朵更灵敏,不等主人应声 就弯了下去。赵荻梅坐在郝正川两腿圈起来的像C的弧中,被紧紧拥着。几天前, 郝正川试探着想赖赖糊糊揽着赵荻梅的腰,赵荻梅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踱脚甩胳 膊娇囔:“唉——不要这么俗气嘛!”此刻郝正川心中窃喜,竟忘了那个有历史 意义的时刻——究竟是几点几分他第一次正式搂着了她的腰。郝正川久久凝望臂 弯里荻梅美丽的脸庞,像母亲端详自己的婴儿,拿不定要在什么地方献出他的温 柔。荻梅耷拉下了无力的眼帘,只感到重又回到了摇篮,恬静了一小会儿,有一 个温热的唇印盖在额上。他的左脸颊轻轻贴了又贴她的左脸颊,他的右脸颊轻轻 贴了又贴她的右脸颊,他的鼻尖轻轻点了又点她的鼻尖。他像小时候分到了一个 熟透了的桃子,端详亲吻了半天也不忍下口。荻梅感到满脸都是跳跃的吻,最后 终于有一个被她逮住了。一粒大雨点打在脸上,荻梅睁开眼,原来是正川滑落的 泪。荻梅心中一惊,以为是正川受伤了,赶紧坐直来,把他的脑袋扳到怀里,就 像她经常拥贴病怏怏的妈妈一样。郝正川激凌得浑身一颤,酸巴巴地问:“你会 后悔吗?”荻梅哪里受得了这般小男孩一样的哭腔,心都碎了,嗯咽得难以成声: “别,不,不会。”当荻梅被捧着脸拥吻时,她像个女婴;当荻梅抱着流泪的大 男孩时,她像个小妈妈。   什么叫死去活来,就是郝正川今天这样。   当你险些被汽车撞死,但你幸好没死,你也许会以为今生再撞车的几率比别 人少。郝正川也是这样认为,他和赵荻梅之间渡过了这个波折,也许再有波折的 可能性更少。这一整天,郝正川脸颊上、舌尖上一直留有和赵荻梅接触过的温润 的感觉,就像贫下中农被毛主席握过的手,几个月都舍不得洗。那些天想着就要 和郝正川拜拜,赵荻梅心绪一直不得安生,现在就这么定了,有如解除罪孽的欣 慰。虽然妈妈这里还有一个疙瘩,赵荻梅相信慢慢总能解开。   如何才能解开母亲这个疙瘩,其实很简单,只要赵荻梅一回家就告诉妈妈: “今天我和小郝亲嘴了,这事就这么定了!”刘阿姨除了会大吃一惊之外,什么 消极影响都不会有,她甚至会庆幸女儿终于长大了。但这不是现实,赵荻梅就是 赵荻梅,这样的话你打死她也说不出口。   赵荻梅倒是当天晚上就向一个人透了透气,这人不是爸爸,不是妈妈,而是 她哥哥,她希望哥哥帮忙能居间斡旋。她说到了她和郝正川有了如何如何的感觉, 因此她想定下来,和郝正川把恋爱谈下去。当然,她对哥哥也没有说她已经和郝 正川亲过嘴了。哥哥颇为妹妹的选择感动,但心有所触,怆然慨叹:其实咱妈就 那样!哥哥说到他曾经喜欢过的一个何其纯洁、何其可爱的美容店小姐,还不是 被妈妈给棒杀!妹妹也提到那个看不出有什么不好的“校友”,虽然并不觉得惋 惜,但足以说明妈妈确实那个!兄妹俩一叹一和,一个可敬、可爱又专制、无奈 的母亲形象在彼此心中巩固了。若是刘惠云阿姨听到两个小没良心的这番议论, 心都会碎!就像伟大领袖倡导伟大的民主集中制一样,只有目不识丁的刁民才会 抱怨——只有集中,没有民主!刘阿姨替没有作主能力的孩子们作主,谁能理解 做母亲的苦心?!“只有集中,没有民主”,还不是某些基层领导执行政策走了 样,谁能全面领悟伟大领袖伟大思想的渊博精髓?!现在给群众造成这样的印象, 水晶棺材里的老人都会流泪!还能叫刘阿姨不心寒?!   两天后的晚上,哥哥来接赵荻梅从夜校下课回家(她正在考虑该由郝正川来 接哥哥的班)。哥哥满脸沉重地提议要和她到海边走走,要和她好好谈谈,这样 的氛围兄妹俩几乎从来没有过。这次海边长谈,哥哥如实向妹妹汇报了他和母亲 斡旋的情况——   昨天,儿子对母亲说:“妈,看来梅梅对那个男孩心思很重,您看出来了没 有?”   母亲说:“你以为我都打瞌睡呢!唉,女孩子这个年纪都这样,心里总爱反 反复复,拿不定一个定主意!你们要是都像人家一样,都自己去谈恋爱,我多省 心!”   儿子说:“真的,您这样放心?”   母亲说:“你还以为我要给你们包办婚姻?!”   儿子说:“那——您觉得梅梅和那个男孩就一定——到底合适不合适呢?”   母亲说:“你这孩子,你以为是菜场买菜,昨天觉得没有胃口,今天又想买 回来试试?你们现在年轻人——我年轻时倒也是——不是很有脑筋,可没有你们 这样子的。我上星期觉得不合适,这星期就会觉得合适?我这么大年纪的人没有 那样反复的。人都是有脸面的,不是菜摆在菜场里,菜你买回家退得了不?要这 样反复,那真叫人笑话,人家都不知道怎么看咱家里人。梅梅要听我的,又不是 我拿枪逼她听我的。她要自己做得了主,我求都求到!你看看你妹妹是不是一个 自己能作主的人?亏你还问得出,‘我觉得到底合不合适’,好像她觉得合适我 在中间拦住似的。做娘的,再怎么差的都没有那样的——有一点文化的都没有那 样做的!哪个做娘的还不是为子女过得好,你们找的人又不是和我过。你们要我 做主,反反复复就不行!这个事要反反复复呢,对你们自己不好,对你们做人也 不好。你们要我做主,就要听,不听呢,也就是不尊重父母啰。那还有什么意思 呢,那就不要叫我替你们做主嘛!要这样折腾娘的话,那就没有意思,那你们就 不要有我这个娘。”刘阿姨和所有贤德的主妇一样,话特别长,道理特别丰富, 并且声情并茂特别感人,所以她在家中形成崇高的领导地位。假如她活到今天, 布什总统都不用派兵上伊拉克去,沙达姆的共和国卫队经她一讲道理准会自动解 散。昨天她为了让儿子知道他妹妹是不能自己做主的人,引经据典,旁征博引, 从赵荻梅如何接受人家送水晶项链开始到凡此种种等等之类,说了不下一个小时。 核心就是梅梅尚不成熟,她不得不替她掌舵,这是她一生一世的大事。她请求儿 子帮助他妹妹,要克服一些小女孩的不成熟,要做一个有理智有脑筋的人。这样 一番深刻道理,做儿子的都听迷糊了,不知要站到母亲这边去做妹妹的工作,还 是要站到妹妹这边来做母亲的工作。因为哥哥也模模糊糊觉得,妹妹总是昨天的 那个样子:他玩什么玩具,她就觉得什么好玩,她千方百计耍赖要他的玩具,他 终于忍痛让给她,她新鲜不了一天就不玩了。这样的妹妹可气又可爱,他可以让 着她,可是人家男孩总不能这样任她挑来挑去。   今天下午儿子下班回家,母亲兴奋地告诉他:他们以前的老邻居鲁姨妈刚刚 买了新房,就在他们这边不远,她今天在菜场碰到她,她一定要她上她家去看看 新房子。鲁姨妈还差不多和以前一样年轻,她先生在某外贸公司当了副经理。碰 巧有个年轻人在她家和她先生谈工作。鲁姨妈问到梅梅是不是到了找朋友的时候, 顺嘴就问了那小伙子的情况。那孩子是刚研究生毕业到她先生的公司来工作,没 有朋友,看来什么都不错。鲁姨妈快嘴快舌,就问梅梅可不可以和他见见面。她 说见见面总还是可以的。你说这不真是巧事嘛!多年不见的老街坊,一碰上,就 碰上这事!   儿子一听就急了:“妈,总得先问问梅梅吧!”   母亲说:“看你,我还能把你妹妹卖掉!我也是嘴快了点,我就说了‘见见 面总还是可以的’。她要不愿见就不见,我也没许下愿一定得见。不过那孩子初 看还真不错!”   儿子支支吾吾说:“梅梅恐怕这边还没清呢!”   “什么?你瞎说!”老太太一听大惊失色。   这里有必要补叙一下赵荻梅和郝正川认识交往的经过。   赵荻梅和郝正川的事,你说蹊跷也不算蹊跷,你说不巧,那的确还有些巧。 赵家里已经为这事讨论好几个回合了,老太太道理都讲透了,她没法理解女儿怎 么这样颠来倒去,十二三岁的孩子也不能这么不懂事。要理解为什么老太太会有 这样的印象,读者请注意这么两点,其一是,生活不是故事,但有时候生活演绎 得能比故事还纤巧;其二是,母女感情再好,但成长的时代不同,总还是有沟通 上的灰区。母亲觉得女孩什么都会告诉她,女儿也认为该告诉她的都已经告诉了 她,可是偏偏就会有一些很关键的东西会跑到“没必要”里面去。   赵荻梅像一朵惹眼的花,没有人不知道本单位有这么一个靓妹。由于前面说 到原因,绝大多数人只不过是有这么一个印象:一个漂亮的羞涩的嗲声嗲气的女 孩。郝正川整天在本研究室忙忙碌碌,外研究室的人熟悉的不多,绝大多数人也 就是知道他是楚院士的学生而已。好像他这个大活人远远没有楚院士的“一个学 生”重要。一天中午郝正川午睡醒来睡眼惺忪地往实验室去,路过活动室门口, 同研究室的邢大姐兴奋地说:“哦——正好,小郝来了,打把乒乓球!”郝正川 半推半就、可打可不打的样子。刚才邢大姐在陪赵荻梅练球,现在正休息。邢大 姐笑嘻嘻地提议:“小郝来陪小赵练练好不好?她刚学。我打累了,还有点事。” 无任郝正川还是赵荻梅,谁都没来得及有任何杂念,不一会儿就到了上班的时间。 第二天邢大姐笑嘻嘻地问郝正川:“怎么样,有没有感觉?”郝正川自然能会意 她问话的意思,但的确没有什么感觉呀!她同样笑嘻嘻地问赵荻梅:“你的教练 怎么样?”赵荻梅脸一红,没有什么怎样呀!过几天赵荻梅把这事告诉妈妈,只 当是若有若无的小事。刘阿姨礼貌周全地给邢大姐打了个电话,感谢她对女儿的 事表示关心,并进一步委托她,如果有合适的情况帮梅梅留意一下,关心关心。   这样的事在同一个单位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根本不值得一说。稍微有一点巧 的就是,不到一个月,又有人碰巧把这两个人连到一块去。一天,许卫明到《海 洋与湖沼》编辑部去,因为发表论文的事。编辑部主任姚老太太是神通广大的人 物,颇善词令,见一个人说一套话。她对许卫明说:“一个朋友托我一件事,已 经好长时间了,我这人老忘事。小许,这件事看看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许卫 明说:“姚老师有事尽管吩咐,说什么帮忙!”姚老太太说:“我朋友有个女儿, 人不错,可以说很漂亮,嘿嘿嘿——”“知道了,姚老师。我们真有优秀的小伙 子!楚院士手下——我有一大批小师弟,要怎样的嘛?高矮胖瘦什么样型号的都 有,看重内材还是外材?我们什么样的材都有,根据您的需要,再加工订做一个 也行。”姚老太太说她是说真的,许卫明说他从来不说假的。这样真真假假,嘻 嘻哈哈,谁也说不清是热心帮忙还是顺水人情或者说是无话找话打哈哈。但这对 于郝赵双方却同时产生这样的印象,对方已经看好了自己,主动遣人来说项。应 该说他们之间性格情趣的投合是本来存在的,加上又有那份意外的自信,两人一 聊起来就没有完,好像午睡打了一个盹,别人听到呼噜响了老半天,睡醒的人还 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睡过去了。   回家之后,母亲问赵荻梅:“怎么样?”   荻梅说:“还行!”   “还行”两个字是汉语里面内涵最简明外延最丰富的一个词,知女莫如母的 刘阿姨也把握不了赵荻梅心中到底感觉怎样。刘阿姨听说郝正川个头不高,但并 没有高矮的具体感觉,只是心生顾虑。刘阿姨的指导意见是:同一个单位的,感 觉很好你就去谈,感觉一般般就不要去谈。人多嘴杂,如果谈得闹哄哄才发觉不 合适,影响不好。   赵荻梅还真的没想到有这么复杂,什么叫感觉很好,什么叫感觉一般般呢? 她说:“我考虑一下吧。”   三天之后母亲问赵荻梅:“考虑得怎样?”   赵荻梅说:“再考虑一下吧。”   又三天之后母亲问赵荻梅:“考虑好了吗?”   赵荻梅红着脸说嘟着嘴说:“说不清。烦死了。您给看着办吧。”   可把刘阿姨急坏了,她恨不能亲自披挂上阵把女儿顶下来。刘阿姨工作单位 也是环资所,只是她长期病休在家,现在单位认识的人没有几个。那些天,她所 认识的同事几乎都悄悄打了电话问了个遍,她要搜集所有的情报来研究到底郝正 川这个小伙子怎么样。当然最便捷的还是让老伴赵忠诚直接去问楚院士,楚院士 的语气那么积极肯定:“哈哈,挺不错的。这小家伙也是不太接触社会的,和你 家孩子看来很配。”她又有些将信将疑,怕楚院士偏袒自己的学生。最后开明的 刘阿姨召开家庭会议,把情况都摆了摆,提出了指导意见,让赵荻梅自己抉择— —谈还是不谈。赵荻梅一看这架式,嘟噜道:“要这么麻烦,那就算了吧。同一 个单位的谈起来还这么麻烦!”   算了就算了吧,赵荻梅的意见七拐八拐终于传到郝正川耳朵里,他的幻想就 像皮球撒了气,憋耷耷好几天一点生气都没有。从环资所的北门出到大街上去是 一条长约三四百米没有分岔的路,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大约下班后半小时,郝正川 正要到邮局去寄一封信。路上没有别的行人,只有赵荻梅秀美的背影像画一样挂 在视野的前方,郝正川越看越觉得赵荻梅漂亮,越觉得她漂亮心中就越是隐痛。 没有那次正式的见面之前,每次碰到她也觉得漂亮,不过那时的漂亮就像别人院 子里的花,从未想过要把它搬到自己的窗前。赵荻梅在前方听着随身听,走得很 慢,郝正川除非有意慢下来保持距离,或者掉头走回去,否则不得不从后面赶上 她,赶上她又不得不打招呼。郝正川心里酸溜溜的,打招呼说什么好呢?语气太 冷淡了,怕是让人觉得小家子气,不谈恋爱打个招呼的热情都没有;语气太热情 了,怕是让人误以为他想追她。郝正川十分困挠的就是,自己的先天不足就是矮 了点,这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为什么赵荻梅见过一次之后还要见第二次 呢?第二次见面应该说是谈得很愉快的,为什么她正式交换意见的时候要一等再 等呢?郝正川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心里堵得慌,反正也没有什么别的话好说,干脆 就问这个。这样拿定主意两步就赶上了她,郝正川清了清声音,正打算问他那个 酸问题,他必须这样礼貌地开头:“呃,小赵!”   赵荻梅扭头一看是郝正川,赶紧把随身听收起来:“嗯,你好。出去有事是 吧?”声音柔柔的,甜甜的。   郝正川说:“没有什么事,就寄一封信。”   “太好了,我也没事。”赵荻梅又像那天谈得很投机时一样兴奋。   郝正川有些胡涂了,看这架式她又想唧唧咋咋、嗡嗡嗯嗯大聊一通。其实他 也就是想应付一个打招呼的礼节,压根没有什么谈兴。赵荻梅根本注意不到这些, 她就像见到老朋友一样,说得又多又碎,越说越兴奋。郝正川几次提醒她,他要 到邮局去,她偏偏意识不到郝正川如此简明的意思:“就聊到这吧,你有你的事, 我有我的事。”郝正川只好进到邮局去,赵荻梅就跟着进去。邮局出来之后,郝 正川说他要到前面海大去散散步,赵荻梅重复她正好没有什么别的事。这就奇了 怪了!郝正川只得喏喏地应着,耐心地等待着,也许她有什么正经事要说。赵荻 梅哪有什么正经话说!   她觉得和郝正川见那次面后就算是朋友了,郝正川只好硬着头皮问:“小赵, 那次见面之后你怎么还要考虑那么长时间呀?”   赵荻梅脸一红,嘟噜说:“他们烦死了,他们一定要我说感觉怎样!俗死了 ——我们就这样。就这样好吗?”荻梅温婉的声音好像在哀求。   郝正川心里一热,终于悟过来了,原来赵荻梅的想法也和他初次见吕丽萍时 一样:见过之后就是朋友,有机会就在一起交往、在一起玩,没有必要一下就陷 入到男朋友女朋友的定义里去。这不是嘛,郝正川心中何尝不是这样希望的呢, 可是在青岛见过那么多女孩,几乎没有一个是这样真正的理想主义。   郝正川和赵荻梅就是这样认识的,由“介绍型”到“自由发展型”。此后他 们差不多每隔一两天中午就在一起打一次乒乓球,周末也相邀到公园或者英语角 活动活动,或者到海滨沙滩神侃。不到两三个星期彼此都感觉沉甸甸起来,似乎 爱情丰收在望。赵荻梅怕自己走出母亲的圈子太远,虽然中间也摘要汇报了几次, 但她还是希望母亲能够尽快亲自审批通过,此后她就可以毫无顾忌地靠在郝正川 的肩头出入环资所。这就有了为什么上周四中午她领郝正川去见妈妈。   刘阿姨大惊失色,一种巨大的挫败感袭在心头,彷佛多年对女儿的悉心教导 都付之东流。她不知道女儿到底是有心计地和她周旋呢——当着她的面说一套背 着她做另一套,还是这孩子幼稚到这个地步——一会儿想和人家谈一会儿又不想 和人家谈。老太太气得脸色发青,嘴唇发紫,她对儿子差不多哭叹开了:“梅梅 没有把我当娘。你们都不把我当娘!”幸亏儿子好言好语哄劝,否则说不准老太 太大有急出个好歹来的可能。急归急,一股做母亲的责任感像泰山一样镇在刘阿 姨的心头,她威严地对儿子说:“你们当不当我是娘,那是我的福分。我活一天, 做一天母亲,就必须尽一天的责任。我的孩子,不能做出太没道理的事来!你去 接梅梅回来,你和她说清楚:她和那个小郝的事,她要怎么打算,一定要有一个 定主意,不能翻来覆去!她要当着我的面说清楚,我不许她翻来覆去,是我的女 儿就不许——”老太太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孝顺的儿子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经哥哥描绘的母亲生气的情形在赵荻梅听来,比亲眼见到还严厉得多,她心 都吊到嗓子眼上来了,怕老太太这一急,急出个好歹来。母亲在赵荻梅心中的份 量和一般的孝顺儿女对母亲的感情是不一样的,一般儿女对母亲的爱是来自于被 爱的感激,来自于对母爱的回报。赵荻梅从八岁开始服侍患病的母亲,差不多从 那时起,每时每刻都在为母亲生命的延续而祈祷。赵荻梅虽然因为母亲耽搁了学 业,也失去了许多和同龄人一样去认识社会和体验人生的机会,但每当她想到她 的付出毕竟是挽救了母亲生命的延续,她还是感到激动和欣慰。如果母亲因为牵 挂她的事而急出一个好歹来,她宁可嫁给癞蛤蟆——如果母亲坚持要这样。   当兄妹俩忐忑不安地来到母亲面前时,刘阿姨早已是和颜悦色。刘阿姨是何 等有城府的人,再急也不能这个时候急到女儿的跟前。   母亲和蔼地问:“你很喜欢他是吗?”   赵荻梅温顺地垂下了眼皮,什么也没有说。   母亲说:“你喜欢他,我也不反对,我——我就是觉得他个头太——我怕你 以后——以后后悔起来就晚了!”刘阿姨说着竟流出泪来。   赵荻梅赶忙起身单腿跪在沙发上,拥着妈妈,就像大人拥着孩子。赵荻梅喃 喃地说:“我没——我听您的。”   母亲平静地说:“听我的——我不也是看你喜不喜欢,看你的主意会不会 变。”   赵荻梅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母爱是世界上最最伟大的,有这样的妈妈还 有什么好说的呢。她相信母亲总是有些过来人的阅历,参考她的意见是十分必须 的。赵荻梅又重复了一遍:“您要觉得不合适就算了。”   刘阿姨一听这话就觉得无可奈何。稍微停了一会儿,母亲问:“他还没你高 吧?”   荻梅答:“一样高。”   母亲问:“那你穿高跟鞋他不就没你高。”   荻梅答:“我要和他,我就不会穿高跟鞋。”   母亲问:“如果人家说你——要是翠红她们七嘴八舌,你心里别不要难过就 是。”翠红翠蓝是赵荻梅乡下的一对表姐妹,她们的男朋友都是人高马大。   荻梅说:“我不会带小郝去见她们。”她心想她们的男朋友怎么可以和郝正 川相提并论呢。   刘阿姨心想这怎么过日子呢,一穿高跟鞋你就得后悔,别人一有议论就不敢 把男朋友带出去。赵荻梅想,她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啦,她说了她喜欢他,她说 了她要和他好下去根本就不想穿高跟鞋,她说了她不屑于听庸俗的人的评头论足, 可是,妈妈还是反对。   “小郝,你就放弃好吗。你蠢,你可以找到比我好十倍、好一百倍的女孩!” 赵荻梅说。她接着说:“我跟你说,我妈妈特别喜欢我一个女同学。她比我还高 一点,长得不好不坏。还可以,应该说还可以。你知道吗,我妈妈说我一半都比 不过她。她说,如果她可以和人家换女儿的话,她一定会拿我去换我同学。她说 的是真的,绝对是真心话。没有谁比我更了解我妈妈。”   郝正川愤然道:“你这话说得很幼稚,也很可爱。我现在没有一点心情欣赏 你这纯真的童话。我不是资本家的阔少,也不是公子王孙,我没有什么优越的条 件。我是农民的儿子,还是二等残废,你知道我谈朋友谈恋爱已经受够了、受惨 了,我不愿意再有任何折腾。你就算可怜可怜我吧,把你那个高贵的爱情施舍一 点给我。我虽是农民的儿子,生身卑微,但也许不会因为出身卑微就没有品格, 也许不会像资本家贵族的千金,把爱情看得——像她们家金钱一样高贵,也像她 们家金钱一样泛滥。农民没有钱,折腾不起,所以农民娶一个老婆,既是生活的 需要,也是感情的寄托,也是生命意义的归宿。”   “你俗死了!你——想不到你这么俗!”,赵荻梅轻轻捏幌着他的耳朵,娇 嗔地哭囊开了。   “择偶又不是等价商品交换。如果什么都门当户对,半斤对八两(十六两一 斤的老枰),那么感情还从何而来。”,郝正川义正辞严地抗辩。 ※※※※※※※※※※※※※※※※※※※※※※※※※※※※※※※※※※※ 本期编辑:方舟子 本期校对:古平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克己明德、太蔟、肖毛、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 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www.xinyusi.info     http://xys6.dxiong.com     http://xys2.dropin.org 订阅《新语丝》月刊,请寄信到xys_gb-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寄信到xy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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