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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村庄的心中,有一盆安静的睡莲 【丝露集】             § 以及老树,岁月磨光身躯                   § 村 夫:六灯小记          § 阡陌纵横,泥土长出花朵 石 嘉:悲女欲壑          § 蛙声叫来夜色 罗尔豪:金莲新传          § 凉风轻歌曼舞,似大狼毫轻缓而有力地运行                   § 【网里乾坤】            §                    § 乡村不再说话,一幅字的完成 丁 玖:“氢弹之父”乌拉姆     § 只等千万年的历史来检阅                   §  【网萃】              §                    §  张晓虎:管老二           §                   § 【网讯】∽∽∽∽∽∽∽∽∽∽∽∽∽∽∽∽∽∽∽∽∽∽∽∽∽∽∽∽∽∽∽ ◆ xys3.dxiong.com被国内屏蔽,国内网友请使用xys4.dxiong.com。揭露中国 科技大学校长侯建国儿子高考录取舞弊的文章均被国内屏蔽,国内网友请用打包 下载的方式阅读。 ◆ 新语丝博客网xysblogs.org被国内屏蔽,国内网友请使用代理服务器阅读。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09年8月26日报道《网络诈骗疯长的背后》,记 者龙格、任明超。 不久前,山东德州的韩先生在上网时,看到自己的QQ号码弹出一条“腾讯QQ 系统中奖信息”,说他在“腾讯公司和三星电子公司联合举办的抽奖活动”中了 5.8万元和一台三星笔记本电脑。他随后拨打了网页上留下的客服电话,仅仅两 个小时后,他辛苦攒下的6000多元就轻易地进入了骗子的腰包。 在百度搜索中,记者输入“腾讯中奖信息”字样,立即显示出几十页的相关 信息,在“贴吧”里关于“腾讯中奖信息是否真的?”的帖子不计其数。在各大 知名网站的博客、论坛上随处可见的“中奖信息”数不胜数,铺天盖地的中奖信 息席卷而来。 QQ中奖目前是最“热门”的网络诈骗方式。据媒体报道,海南儋州已经成为 网络诈骗的重灾区。 被媒体曝光无数次的骗术仍有杀伤力 据海南警方掌握的资料来看,网络诈骗无非有以下几种方式: 第一,假冒人气较旺的合法官方网站,以中奖为名实施诈骗。 第二,拆分组合电话号码。诈骗网站上留的客服电话大都是海南省的小灵通 号码,加上海南省区号0898进行多种形式的拆分组合。 第三,提供虚假公证信息。 第四,要求受害者提供所谓公证费、手续费、保证金、所得税等有关费用后 方可领奖;若通过网上银行转账,诈骗分子还会以系统死机、系统未确认等为借 口,要求受害者多次重复网上转账操作。 对此,媒体曾有过大力度的报道,但是这些被媒体曝光无数次的骗术为何还 能有这么大的杀伤力呢?日前,中国青年报记者通过电话采访了几位网络诈骗的 受害人。 韩先生是一名工人,每个月只有1000多元的工资。这是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 中奖信息。 开始,韩先生不敢相信自己这么轻易就中奖了,当他拨打网页上留下的客服 热线时,对方告诉他说,“是有这么一个活动,您确实是中奖了”,并称“要领 奖必须先到银行汇1250元的保险金”。韩先生照办了。 “上面说是腾讯官方网站和三星电子公司搞的活动,而且网页的域名和腾讯 官方网站真的很像,再说我向来就很相信腾讯,觉得腾讯公司应该是一个很有权 威性的公司,值得信赖,所以就没有太多怀疑。”韩先生按照客服人员的吩咐把 钱汇了过去,看看自己的账户,“怎么奖金还没汇进来?” 韩先生再次拨通了那个客服电话,对方又称:“您要领到奖金还必须汇5800 元的税。”韩先生先后又汇了5000多元过去,直到自己卡里实在没钱了。他开始 觉得不对劲。 “半个小时过去了,怎么奖金还没到账?不是说15分钟后就给我打进账户 吗?”他再打电话过去问,对方又要他到银行交2000多元的系统对接费。这时, “我就确认是上当受骗了,银行的系统都是相通的,哪要什么对接费?” 和韩先生相比,重庆的受害人刘小姐平时是比较谨慎的。刘小姐说,她以前 看到类似的中奖信息都会直接删掉,因为“看得太多了”。可是,那天不知道怎 么了,刘小姐竟然点开来看了。 刘小姐说,当时看到自己中奖的信息也不敢相信,就在百度上搜索了一下想 确认腾讯和三星公司是否有这样的中奖活动。百度上关于这方面的信息成千上万, 真假难辨,不知道该信谁。最后她还是没能抵御住中奖的诱惑。 刘小姐刚汇了1000多元的手续费过去就后悔了,她再次拨通了客服人员的电 话,说自己不要那些奖金了,让对方把钱给她退回来。没想到的是,对方竟然答 应了她的要求,说让她按照所说的去做就行了。 “当时迷迷糊糊的,听到他们说要退还我的钱就天真的相信了,他们说怎么 做就怎么做,晕头转向的,自己做什么都不知道了。”结果钱不但没有退回来, 就连账户里余下的钱也一起糊里糊涂地没了。就这样,刘小姐积攒下来的两个多 月的工资都被骗子骗走了。 “这钱容易赚” 记者在海南省公安厅了解到,近两年来海南省网络诈骗案出现了明显上升的 趋势。警方统计数据显示,2008年1月至7月,海南省公安机关共侦破各类网络诈 骗案149起。今年1月至7月,海南省网警部门共受理网络诈骗案516起,与去年同 期相比上升了52%。随着电脑在人们工作和生活中的逐渐普及,网络诈骗的犯罪 群体已由“高科技特定人群”转变为“一般人群”,违法犯罪人员的基数已从 “小规模人群”转变为“大规模人群”。 据媒体报道,未成年人参加网络诈骗已不是什么秘密,网络诈骗呈现低龄化、 团伙性等特点。 7月12日,海口市公安局龙华分局刑警大队成功打掉了一个由定安籍青年组 成的犯罪团伙,3名犯罪嫌疑人最大的20岁,另外两人只有19岁。据警方介绍, 该团伙在互联网上发布虚假中奖信息,在海口长期实施“网络诈骗”。3人交代 作案30余起,涉案金额达7万余元。 犯罪嫌疑人王某交代,2008年年初,他学会了网络诈骗,可是由于种种原因 一直没有实施,直到2008年年底,才单干起来。刚开始,由于资金等各方面的问 题,他只能在网吧“工作”,直到今年5月,尝到甜头的他开始扩大规模,并拉 了另外两人下水,还“下血本”把办公地点搬到了出租屋。一个“三人团伙”就 这样展开了所谓的“事业”。 20岁的犯罪嫌疑人符某交代,自己是海南某高校在校大学生,明知网络诈骗 是犯法的,但是想到“这个活既简单又容易学,很容易赚到钱”,就铤而走险了。 在民警的办公室里,记者看到了他们简单的作案工具——一台陈旧电脑、一 台简易短信群发器,还有几根数据线、几张银行卡、几部电话。 警方介绍说,由于网络诈骗易学,对技术的要求也不高,容易模仿,传播也 很快,最主要的是“这钱容易赚”。海南省公安厅网警总队李朝志分析说,这也 正是为何网络诈骗持续疯长的一大原因。许多犯罪分子连续作案,乐此不疲,甚 至一些犯罪分子坐牢出来后继续“重操旧业”。 警方称跨省网络诈骗取证难度大 海南警方介绍,由于网络诈骗是通过网络传播达到犯罪目的的一种新型诈骗 方式,所以具有很强的地域性。“诈骗分子只要通过短信群发器把诈骗信息发送 出去,手机开机都能及时收到。”这样很容易会使得那些平时抱有一夜暴富幻想、 爱贪小便宜,并且阅历不多的人上当。海南警方还透露,由于海南这边网络诈骗 的受害人多是外省的,所以在取证方面存在不小的困难。 海南省公安厅网警总队调研员李朝志说,警方抓到了一些犯罪嫌疑人并移送 给检察机关,但是检察机关要立案必须要有受害人在。当警方搜查到的证据不是 很充足时,就容易造成有时候警方抓到了犯罪嫌疑人,但却因找不到受害人而不 能立案,为案件的侦破带来很大困难。 其次,受害人不主动报案甚至不愿意配合警方工作也为取证带来了不小的困 难。日前,海口市公安分局龙华分局破获的一起网络诈骗案在取证过程中就遇到 了这样的问题。 办案民警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当警察打电话给一位湖北武昌的受害人时, 受害人不仅不相信警方的话,还反说警察是“另外一伙骗子”。 记者通过警方提供的电话采访了这位受害人,电话接通后,当事人当即说: “没有,我没有被骗”,并匆匆挂掉电话。 在采访中,受害人刘小姐向记者反映,当时她发现自己被骗后第一时间到附 近的辖区派出所报案,可是那里的警察以“不是我们辖区管的”为由,让她到另 外的派出所去报案,这让她很气愤。结果因为“不清楚该到哪报案”,刘女士只 好放弃,报案的事情不了了之。 刘小姐说,面对网络诈骗这样的新型诈骗方式各地警方应该联合起来,克服 跨省市难取证的困难,将犯罪分子绳之以法。 千万别有贪小便宜、轻松中大奖的念头 李朝志说,海南省公安厅今年4月23日开展了打击网络诈骗专项行动,公安 机关各部门联合起来,集中出动警力,主动出击,大大增加了打击力度。经过一 段时间的严厉打击,海南省网络诈骗日发案率已出现下降的趋势,下降率为 51.2%。 交谈中记者能明显感受到网络诈骗受害人的懊悔和羞愧。 刘小姐坦言:“这件事对我的伤害很大,或许会成为我心中永远的痛。现在, 我希望能赶快把它忘记,就当一切没有发生。”她还说,“被骗之后,我从来没 有跟朋友们提过,觉得很丢脸。”并请求记者不要把她的真实名字公开。她表示, “愿意接受你们的采访是因为我不希望其他人和我一样再上当受骗。看到报道以 后大家不要再和我一样轻信这样骗人的把戏。” 韩先生和刘小姐还总结了自己的教训:“不要和我们一样太轻易相信网络, 凡事得留个心眼,不要太相信那些所谓的‘客服热线’,更不要有贪小便宜、轻 轻松松中大奖的念头。” 警方提醒,在日常生活中,防范网络诈骗应注意三个要诀,关键是不要有贪 小便宜的心理。 一是勿轻信,不要轻信网上的中奖信息,特别是要求领奖前要先支付有关费 用的中奖信息。 二是勤辨别,如果无法辨别真假,可利用搜索工具对举办抽奖活动的公司进 行搜索,查看其官方网站的网址和服务电话,对照中奖网站和官方网站的网址是 否一致,或直接拨打合法的官方网站的服务电话进行确认,或请警察协助判断。 三是别汇钱,在没有收到奖品或奖金的时候千万不要急着汇钱给对方。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09年8月26日报道《冒充新浪邮箱欺诈案调查》, 记者陈杰、任璐。 几天前,李小姐意外地在自己的新浪邮箱中收到了一封邮件,告诉她“中奖” 了。 这封邮件说:“尊敬的新浪用户:您好!祝贺您!您的新浪邮箱账号已被系 统随机抽选为‘十三周年庆典’抽奖活动获奖‘幸运之星’!” 颇感意外的李小姐随即点进去,华丽的中奖页面显得喜气洋洋,甚至还有一 个个提示框来指引你完成所谓中奖的流程操作。迫不及待的李小姐一路点击进入 领奖的页面,显示她中了“18000元人民币和价值10800元的三星Q70笔记本电 脑”。 兴奋的李小姐感觉自己走了大运,她还在页面的下方看到了历次中奖者兴高 采烈手持奖品的照片,甚至还有北京市公证处为此次活动公证的相关说明,以 400打头的中奖查询的客服热线也是时刻开通的。正当李小姐怦然心动时,接下 来的一个说明让她断绝了“天上掉馅饼”的美梦:其大意是此次活动将收取少量 的手续费,让李小姐把1350元汇入指定的账户,才能拿回奖金和奖品。 “如果不是要我汇钱,我都差点相信了呢。”李小姐气愤地说。 和李小姐有相同经历的人不在少数,笔者采访时发现,几乎身边每个使用网 络邮箱的人都接到过类似的中奖邮件,而且有的人一天能够收到好几份。在一些 博客和网络论坛上经常有人询问这些中奖邮件的真实性。 在百度上搜索“新浪邮件中奖”,有近1.7万个相关的条目。大部分网民都 对这类邮箱诈骗信息深恶痛绝,纷纷在自己的博客上展示邮箱诈骗的信息,并提 醒其他网民不要上当。 在315投诉中心、中国消费者网和中国反网络诈骗同盟等网站上,网民对这 种以网络邮箱之名行骗的投诉更是络绎不绝。 笔者在采访中发现,“邮箱中奖”之所以让人相信,原因之一就是很多人在 网站上看到了北京市公证处对此次活动做的“公证”,而且在这个“公证处”的 页面上,详细记录了各种“公证”的材料和证件,甚至还有公证员的详细信息。 对此,北京市公证处的工作人员苦不堪言。在北京市几大公证处的网站上, 对于大量网民投诉和询问所谓的“邮箱中奖”事件,公证处的回答均是:“此为 骗局,请立刻报案。” 北京市司法局的一位工作人员向笔者表示:“我们每天都会接到很多关于这 类邮件中奖的举报或者询问,犯罪分子之所以打着公证处的旗号行骗,主要是认 为老百姓很信任公证处的信誉和权威。我们在报纸上、网络上都做过公告,但还 是有人上当,那真是防不胜防,我们也没有特别好的方法了。” 最近,北京市方圆公证处再次针对“2009新浪有奖欢乐送”中奖活动在网上 作出了公开声明,声明此活动关于公证处的信息都为伪造,并贴出了“伪造”的 公证处页面截图。 此外,在这些邮箱网络诈骗中,诈骗网站公布的客户服务电话也是蒙蔽众多 人的另一个原因。 在李小姐点开的网站上,有一个以400开头的网站客户服务电话。为此,笔 者试着拨通了这部“客服”电话,在电话另一端,一个操着生硬普通话的男子接 听了电话,面对笔者的询问,该男子应答如流,镇定自若。甚至在笔者询问该网 站客服电话为什么和官方网站上的客服电话不同时,该男子仍宣称自己才是新浪 客服。在笔者进一步揭穿了他们的骗局后,该男子以“你是没事找事”挂断了电 话。 笔者打通了新浪的官方客服,工作人员告诉笔者,询问邮箱中奖的人每天都 有很多,客服会告诉他们这些所谓的邮箱中奖都是骗人的,新浪不会以此名义向 用户发送中奖邮件,而且还会提醒用户注意查看新浪邮箱相关的通告。 “其实如果用户留心的话就可以看到,每次用户登录邮箱,在页面上就会有 提醒用户防范网络诈骗的警示语。一旦遇到用户被骗的投诉,我们也只能建议用 户尽快报警。”这位新浪的客户服务人员说。 【牛肆】∽∽∽∽∽∽∽∽∽∽∽∽∽∽∽∽∽∽∽∽∽∽∽∽∽∽∽∽∽∽∽ ◆           为什么缺乏大国民风度?   ·胡胜华·   八月十三日,《南方周末》“自由谈”上刊出普林斯顿大学博士、北京大学 历史学教授罗志田《大国国民的风度》一文,提到中国人缺乏大国民风度的原因 时,说:“从19世纪后期开始,国人逐渐淡忘了往昔的光辉。少年胡适在清末观 察道:‘现在的人,把我们祖国的光荣历史忘记了,便甘心媚外,处处说外国人 好,说中国人不好。’其实‘媚外’只是一面,思路相近而表现相反的倾向,就 是处处说外国人不好,中国古人也不好,却不说自己好不好。中国出了问题,或 归咎于外国的侵略,或把责任推给古人和传统文化。两种倾向,都是失忆所造 成。”云云。   罗教授认为中国人之所以缺乏大国民风度,是“失忆所造成”。但在我这个 学历史出身的人看来,却不敢苟同,并且认为他是在无知乱盖。   首先,说下他的论据。我奇怪他居然引用少年胡适的观察。胡适是有名的 “全盘西化”论者,他曾那么热烈地歌颂西方文明,又那么痛心地指责中国传统 的痼疾,且一度被骂成“处处说外国人好,说中国人不好”的洋奴。如果我们要 引用胡适关于国民性的论点,也应该引用他在成熟时期的理性见解,而不是他在 少年时期的感性观察。这是一个基本的论证法则,罗教授从事史学研究多年,不 知何以生疏至此?——莫非是“失忆”了么?   其次,看一下他的逻辑。说中国人之所以缺乏大国民风度是“失忆所造成”, 反面的推论就是:中国人在没有失忆之前,也就是在近代以前,是有大国民风度 的。但这查无实据。鲁迅曾说,一部二十四史只有循环的两个时代:一、想做奴 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在这两个时代中,具有大国民风 度的中国人,是哪一朝、哪一代,还请罗教授举证。   再次,谈下所谓“失忆”。所谓“失忆”,有所失必先有所得。那么,中国 人失去了什么记忆呢?原来竟是孔子所谓“不贰过”、民间所谓“各人自扫门前 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之类。罗教授并且进一步说:“近代失忆之后,上述观念 也已久违了。近年我们已较为西化,无意中接受了不少想要征服异端的外国宗教 精神,越来越‘好为人师’,喜欢涉足他人瓦上之霜,且远比以前积极主动得 多。”这真令人哭笑不得。且不说“好为人师”是否是外国宗教精神,即如专管 他人瓦上之霜、即如“攻乎异端”,这种“记忆”就一直是中国的传统,并且发 展到“以理杀人”的境界,堂堂历史学教授竟然如此无知!他居然还说要“召回 已逝的历史记忆,从自己做起。”“从自己做起”是不错,但在中国“记忆”的 语境下,孔子的“不贰过”最多只是个人修养的准则,毫无外在的衡量标准;而 民间“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事实上只是怕事不敢主张权利的软 弱而已,与西方自由与权利观念完全是不同的两码事。看来,要成就大国民风范, “召回已逝的历史记忆”不但于事无补,更可能是抱薪救火,其愚固不可及也!   最后,缺乏大国民风度是否乃“失忆所造成”?我看不然!就以“外国的侵 略”为例,过去中国出了问题或打了败仗,都归咎于帝国主义侵略,这种说法虽 然深入人心,但经不起常识的检查。一九三三年,蒋廷黻在《独立评论》上发表 《帝国主义与常识》,就指出:“如果英美法德人士捐钱到中国来传教是帝国主 义,那么苏俄供钱给第三国际在中国来宣传更是帝国主义。如果洋人到中国来设 立学校是文化侵略,那么中国人到外国去求学的都是文化的汉奸。在现今世界, 那一国都多少作点宣传的工作。日本现正预备派人到美国去加劲宣传。英人在美 国、美人在法国、法人在意大利、意人在德国,都正进行宣传。谁是帝国主义者, 谁不是帝国主义者,颇不容易分别。”又说:“我们拿什么标准来评断帝国主义 的善恶呢?有些人说,不问其成绩如何,外族的统治都是恶的。因为统治本身是 民族生活最基本的一部分;剥夺一个民族的统治权就是剥夺它的生活的一部分。 并且一切的统治都是为统治者谋利益,不是为被治者谋利益。……但是有不少的 中国人,丝毫未受英人的逼迫,自动的搬到各地的英租界去住,甘心的脱离本族 一部分的统治而接受英人的统治。这不是民众意志很好的一个表示,表示英人的 帝国主义是善的吗?”虽然所谓“帝国主义”含义这样笼统、逻辑这么多漏洞, 但为什么这种观念会如此深入人心呢?   在我看来,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统治者的“障眼法”。例如国民党当年口 口声声喊“打倒帝国主义”,把一切祸源,全推给“帝国主义”,“天下之恶皆 归之”之后,自己就干净了、两手就没血了,这显然不是“失忆”,而是有意; 二是知识分子缺乏常识。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很大的毛病就是“重文字、轻事实; 多特识、少常识”。 故很容易受到主义的蛊惑与麻痹,从而加入盲目喊打的行 列,放弃了对具体问题的研究与探讨,这显然也不是“失忆”,而是无意。   “帝国主义”本是人类的一个老毛病。蒋廷黻说得好:“一切的有作为的, 向上的民族都在那里求自己的政治,经济文化势力的膨胀。古代如此,现在亦如 此。……这是一种天然现象,无所谓善恶。如要谈善恶和责任,那末强者与弱者 是同等的须负责。我们只能求我们的膨胀能与外来的膨胀抗衡,不能求外来的膨 胀的取消。取消或限制任何民族的膨胀就是取消或限制它的生活。这是根本不可 能的。不求自己的膨胀,而徒怨天尤人,咒骂彼帝国主义者,这是自暴自弃,更 加招人的鄙视和压迫。”这段话卑之无甚高论,是很普通的常识,但就连许多知 识分子都糊涂不清,遑论一般的小百姓哉?   正因为统治者和知识阶层有意无意的宣传、引导、压迫,一般小百姓也就跟 着起哄、追随、暴动,于是逐渐养成了狭隘的思维和专断的性情,走上了封闭的 道路,变得神经脆弱、气量狭小、委琐不堪。一旦出现问题,专往别人身上推, 自我反省能力之差,可谓天下第一。最后,由低段的德行“发展”成低级的德性, 所谓“大国民风度”,也就渺不可寻矣!   二○○九年八月十三日 ◆              我与盐的故事   ·刘振墉·   七、八年前我到南方走亲戚,在深圳、厦门逛过几家超市后,意外地发现, 这些地方的食盐都比我们江苏便宜。我市的食盐,每斤一点五元,而南方只要九 角到一元一角,也就是说,我们吃盐,要比特区的人多付四、五成的钱。我们江 苏省在历史上就是盐产地,应该比深圳、厦门便宜才对。其实早年也只有一元左 右,只是经过每袋五百克改四百克,再回到五百克,中间又借口换包装袋材料而 加价,才变成了现在的价钱。没有宣布涨价,不过变变魔术而已,高明吧!   回家后我写成一篇短文,被当地的《消费报》编辑作为读者来信刊出,编者 还加上了按语。我在文中提供了这个经济信息,并建议业者:“有这样大的差价, 何不到南方去进货,用大卡车拉,用铁路托运。”这张报纸的读者,主要是商业 职工和小商贩,不知道有没有发生什么影响。   据说文章刊登后,盐业公司的宣传科长和业务科长,曾同到报纸编辑部“沟 通”,沟通的结果不得而知。沟通一词,近年来常见于报端,且出现频率快速上 升。我却不晓得它的确切涵义,更难以想象人们怎样沟通法。   半个月以后,小城的两家大报(日报和晚报),同时刊登了八十年代国务院 有关食盐专营的规定及相关文件,竟用了半个版面,这大概是有针对性的消毒吧。 等我仔细看过后真要吓出一身冷汗,原来二十多年前有规定,盐业不但国家专营, 而且不能跨地区经营。比如苏州的小贩,只能向苏州本地的盐业公司进货,如果 从无锡的国营盐业公司进货,那也是违法经营,更不能从上海进货了。我完全不 知道这项政策,竟然鼓动商贩们隔省长途贩运,跟国家法规对着干,错误的确严 重。大概是有关部门原谅我无知,没有追究“煽动”或“唆使”犯罪的法律责任。   事情本来已经结束,可是,当我外出半年再回到家后,有朋友约我吃早茶, 说是因为得到了一笔外快。见面后才得知,他受到我文章的启发,搜集了全国各 省市的盐价,列成表格。又得知山西、河南等省,有地方任意涨价,其盐价仅涨 到一元二、三,就受到查处。他将这些材料汇总后,寄给了国家发改委。过不多 久,收到一封感谢信,又汇来了八百元奖金(信息费)。   我终于看到了一线曙光,也许发改委要推进盐业的改革了。可是好几年又过 去了,这束曙光却渐渐地黯淡下去。   表面上看,食盐面前,人人平等,大家一样地承担,其实不然。在我国人口 中,农民还是多数,高税率和高利润,金钱总是从农村流向城市;从平民和贫民 手中,流向由于专营而形成的高工资、高福利的特殊群体,这些显然是既不公平 又不合理的现象。   现在的盐业税,在国家税收中,已无足轻重。如果将盐业推向市场,必将提 高经营效率,则其社会效益也必将大大提高。   实行了两千多年的盐业专营制度,已形成了一个利益群体,所谓“积重难 返”,要想推动它改革真不容易。 【丝露集】∽∽∽∽∽∽∽∽∽∽∽∽∽∽∽∽∽∽∽∽∽∽∽∽∽∽∽∽∽∽ ◆              六灯小记    ·村夫·   一   母亲做谜语:“一粒谷,满间屋。”   我左猜右猜猜不出来。   母亲说是灯。什么灯?这得看具体情况:当时点篾白灯,就是篾白灯;当时 点煤油灯,就是煤油灯。总之,火苗得小如一粒谷。电灯光亮太足,就不是了。 一粒“谷”,亮满一间屋,光线阴阴的、弱弱的。母亲就在这样的光线下纺纱, 呜——呜——,其声悠悠,其声柔柔……   其实,单说母亲是不确的,应该是女人,至少祖母就是我亲见。至于祖母以 上,或祖母以上的几代,我当然说不准。总之,先前的平平村人都是穿土布衣的。 在我,就还是穿着土布衣到山外读书,我之上的叔叔伯伯爷爷奶奶太公太婆就更 不必说了。所以,女人就必须纺纱,纺纱以后还要织布。那为什么不直接买布、 买衣服呢?问这话,就仿佛不知道吃肉糜了。平平村也不种棉花,棉花都是从集 上买的。买棉花是男人的事,纺纱、织布就归女人了。女人白天和男人一起上山 下田,回家还要做饭洗衣喂猪,补衣纺纱之类,就只有在篾白灯下进行了。   篾白灯所用的是竹黄,或叫篾黄。竹青做篓做筐了,父亲就将竹黄扎成一捆, 浸在溪水中,十天半月尚嫌少,一月两月不算多。然后打捞上岸,置于阳光下曝 晒,直待晒出油来,方成其为“灯”。长长的篾白灯置于板夹之上,越点越短, 而纺车团团,母亲手中的棉纱却越拉越长,默默中倾注了对全家的情,对儿女的 爱……   篾白灯真是一首诗啊!   只是这诗并不浪漫,倒如一位长寿老人,从远古深处走来,显得疲惫不堪了。 你看它步履蹒跚,怎么总是踽行在乡村小道呢?不过,它终究还是红火过、辉煌 过,在陈胜吴广的起义军中,在宋江的忠义堂上,在方腊的青溪洞里……当然, 那叫篾火把,不叫篾白灯,而其实就是篾白灯;倘若叫篾爿灯,就更加合适了。   篾火把的制作不是采用父亲那样的方法。它是随意的,用的是整段毛竹,也 不分篾青篾黄。它原是派作其他用场的:或为晒衣杆,或为竹杠,或为房梁…… 搁于门扇之后,置于露天底下,经年历月,经风见雨,酿成火性。一旦遇上急事, 立即改变身份,击节而碎,遇火辄燃。火光熊熊,伴随人喊马嘶,声震山峦。陈 胜吴广起义不是这样吗?工农红军打土豪分田地不是这样吗?民国初年,我爷爷 办戏班,有一回被某大户扣了戏箱。他带着全村人,高举篾火把,冲进演戏的祠 堂,将戏箱抢了回来。解放后,篾火把的使用,多半是山里人遇上突发事件,如 相邻村庄为山林闹纠纷,某人因故突然失踪,全村人上山寻找,等等等等。此时 此刻,篾爿灯就是激情澎湃的了。   如今,篾火把也只有在电影、电视中还可以看到,而这仅仅是一件道具了。 它是浸过汽油的,场面虽然火爆,但距离实际生活太远,骗骗城里人是可以的, 山里人一眼就知道它是假货。   二   松明者,松根也。但它不是普通的松根,而是经磨历劫的松根。   老松树或砍或枯以后,留根于地下,天长日久,聚天地精华于其中。当你荷 锄开掘,见天露日之际,一股清香便扑鼻而来。以斧头劈开,色呈暗红,犹如上 等的金华火腿。也许是压抑得太久的缘故,所以性情显得异常暴躁:触火即滋滋 作响;稍旺则浓烟腾起,噼啪有声。平平村人的锅灶都很大,四方的灶台之上有 烟囱,烟囱之前就是灯台——松明灯台。这是特制的,却又无须特别设计,因为 凡是泥水匠,谁都知道这一点。山里人居屋简陋,壁无粉刷,四面透风。隆冬时 节,寒风嗖嗖地往里灌,连尿尿都要结上冰棍呢!北方人有火炕可以御寒,而南 方人却没有,而又不习惯吃罢晚饭钻被窝,所以就得依靠火笼。这火笼可真是 “亲家”,老年人须臾离开不得,有的甚至将双手缩进衣袖之内,提着它直接烘 烤着光身子。这方法很有效,却又难免孤单,尤其是在漫长的寒冬,谁不巴望有 个热烈些的去处呢?所以最好就还是松明灯,因为这是足可以让满屋亮堂堂、暖 洋洋的。所以只要见谁家点上松明灯,左邻右舍就会一齐聚拢过来。那可真是男 女老少围着灶台团团转了。只见松明一根根地添上去,谈兴一把把地烧起来。无 需多久,那一张张兴奋的脸上,就被烤得仿佛涂上红红的油彩了。   松明灯是这样适合热烈的场面,而山里人最热烈的场面莫过于开台演戏。那 时不必说电灯,就连煤油灯,也是国人打了败仗以后才让进来。而进来,也首先 是进到城里;等进到山里,那又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所以平平村演戏,历来都是 点松明灯。总之在开演之前,主事者早就准备好火篮了;松明也劈好了,那是用 畚箕盛的,总有好几担呢!火篮是缚于两个台柱上的,添松明也专门派定人选。 熊熊燃烧的松明将整个祠堂照得红红火火,噼啪之声,就象为咿咿呀呀的戏曲打 着节拍。一会,却又被震耳欲聋的锣鼓声盖住了。看舞台上,红脸、黑脸两员大 将正打得不可开交。台前的后生们你推我搡的,将几位勇敢的姑娘夹在中央。忽 然,一只“火鸟”飞向人群,仿佛滴水落入油锅,整个剧场就炸开一般快活起 来……   按松明灯这样的性格,它本该加入叱咤风云的队伍去建功立业的。只可惜几 根瘦骨,零打碎敲,只有置身于火篮之内才能充分显示自己的力量。而风云变幻 年月,如陈胜、吴广这些英雄好汉们,哪能随身携带火篮呢?所以他们更多使用 的还是随处可取的长身躯的竹篾火把。   这当然是松明灯的遗憾。不过遗憾之外,却也不失潇洒。那就是夏日夜间, 随后生们去山间溪流“照坑鸡”。坑鸡者,蟾蜍是也。盛夏时节,在久晴欲雨、 久雨欲晴之际,它们便钻出洞穴,或坐于凉石之上,或歇于泉水之滨,咣咣咣地 唱着山歌,松明灯一照,它就呆呆地不动了。运气来时,一个晚上可以逮上十斤、 八斤,第二天拿到镇上去卖。那时候,这东西不值钱,比不得现在一斤能卖几十 元。所以更多的还是回家后就时宰杀,弄几碗白嫩嫩的肉,在热烈而欢快的松明 灯下,就着老酒,天南地北地闲扯。这样的神仙生活,可真要不知东方之既白了。   三   蜡烛灯也是一粒“谷”,不过套上灯笼,就是红红的一个“球”了。   灯笼很实用,夜间外出带着它,些须风雨也不怕。比如去镇上赶集,天未亮 提着它动身。走着走着,天渐渐亮了,于是将它寄放在路边的凉亭;回程时黑了 天,正好又用上。   不过灯笼的用途,却不止于此。平平村人用灯笼,主要是礼佛。要说这佛, 也不单是如来佛、弥勒佛和观音菩萨,还有朱相公、胡相公、“三将军”、本保 大王、五星太祖、桃花娘娘、北海龙王,等等等等。总之是天上的菩萨,阴间的 神鬼,甚至先人的亡灵,统统算上。至于为什么要用蜡烛灯笼礼佛,我总也不明 白。记得上小学时,老师描绘共产主义的美妙前景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随即有学生问,蜡烛灯笼没有了,做羹饭怎么办呀?所谓做羹饭,就是逢先人生 卒纪念日,请其亡灵回家吃饭。老师说:“太公太婆也应该喜欢豁豁亮的电灯 呀!”老师的回答当真有水平,然而事实却不是这样:如今电灯早已普及了,可 做羹饭不照样点蜡烛灯笼吗?   这样看来,蜡烛灯笼礼佛是难以改变的了。   于是过年就要买灯笼,每家总有四五盏之多。那一律是南顿生产的。南顿可 是远近闻名的灯笼村,无分男女老少,一把篾丝在手,饭前饭后,眨眼功夫,一 只圆圆的灯笼就编成了。外地人遇上南顿人,叫一声“南顿灯笼”,也不知是褒 是贬。灯笼有粗细之分,精细者称得上是工艺品,即如现今电影、电视中出现的 那种;但山里人嫌贵,用不起,而普遍使用简单粗放的,就是面上贴有“福星” 剪纸的这种。   还记得每年大年三十的这一天,母亲在灶间做菜,父亲就在屋外做烛台。烛 台有两种:一种是用小松树做的,另一种是用萝卜切片而成。这后一种是临时的, 不套灯笼,皆因过年需要祭祀的神灵太多,于是就简而化之了。总之吃罢年夜饭, 我们兄弟几个就按大人的吩咐,一手端着简易的烛台,一手护着晃动的烛光,在 门头、床前、柱头、谷仓、猪栏、路口、茅坑等处全摆上。那可真是到处亮堂堂 了!那时也不知道西方人过圣诞节、过生日喜欢插红蜡烛。如今看来,在对待蜡 烛这一点上,上帝与如来佛祖、太上老君都是相通的。东西方在蜡烛中的合作, 真是融洽得很呢!   倘若说蜡烛的排场,当然是正月十五闹龙灯。但平平村小,龙灯闹不起来。 其实,闹得起来又怎样?现代的电光技术可以将龙灯装点得通体发亮,然而镇上 的龙灯还是用蜡烛。而蜡烛的亮度到底有限。在喧闹的锣鼓声中,一条数百米长 的龙灯行于大街之上,在两旁霓虹灯的映衬下,却如一块缓缓移动的长炭。论辉 煌,还不如平平村的庙宇开光和祭奠亡灵呢!   庙宇开光就不必说了,那不但是全村人的事,而且连周围山村都参与了,捐 助者一人一盏红灯笼,其队伍可以长达数里。而这祭奠亡灵,指的是“撮骨葬”。 就是死者入土三五年以后,重新开棺拣骨安葬。按说,这只是族中之事。然而平 平村系一村一族,一家有事,则半村出动;人缘好的,差不多就是全村了。这场 面是极为隆盛的。总之是大铜锣开道,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列队相送,数十乃至 数百盏红灯笼,用几根长竹竿抬着。锣鼓声声,鞭炮齐鸣,队伍就这样行进在弯 弯的山道之上。到了坟头,亲人跪拜,风水先生“喝山”。据说此时的风水先生, 喝山山会转,喝水水倒流,连天上神仙、过往神祗都得听从调遣。总之是得众神 仙菩萨的全力保佑,先前是“代代儿孙中状元”,现在则连“书记”、“经理” 也用上了。事毕,众人一人一灯,又是在锣鼓伴奏声中返回,意谓“人丁兴旺”。   ——一支蜡烛,一盏灯笼,平平村人在它身上寄予的希望是很多很多的呢!   四   煤油灯算得上是现代文明的产物了,所以也就面目繁多:它有单管、多管之 分。家用大多为单管,只有会场上才有多管。多管也只是二管、三管。我母亲所 用的两盏是铜制的,那是她从娘家陪嫁过来。初中毕业后,我在生产队当会计, 用墨水瓶自制了一盏。后来,家里又买了一盏风灯。风灯是玻璃制的,罩上灯罩, 亮度大增。   我家还有一盏桅灯,那是我爷爷用过的。桅灯的本来意义是渔船上用的,它 不怕风雨,比灯笼不知管用多少倍。这正好为我爷爷所用,因为他是办戏班的, 夜间外出是经常的事。当然自我记事起,桅灯就再也没有使用了,以至于村里没 有几个人能叫得出它的名字。   煤油灯的作用是众所周知的,然而却又未必。比如我在《老屋琐记》一文中, 曾介绍过的母亲用它来“照”蚊子的事,读者诸君就未必知道。这可真是一门绝 技,不过在平平村,却是生活必须。因为几乎所有人家的屋里,都是水缸、米缸、 腌菜缸、泔水缸、尿桶(缸)等“五缸”俱全。只要天气一热,蚊子便如蜂拥一 般轰响起来。而平平村人的蚊帐都是苎麻所织,硬梆梆地前后不服帖,蚊子可以 寻隙而进,而撤退却不得路径。倘若不能掌握这门技术,夜晚睡觉可就要吃苦头 了。所以,我结婚时,提出买城里的蚊帐。然而母亲不同意,说那东西虽然好看, 却不经用。幸亏后来有了这风灯,“照”起来就容易多了:蚊子停留在藏青色的 蚊帐上,你端着风灯,将灯罩朝蚊子的尾部凑过去,还未到达——扑落!蚊虫就 掉入罩内了,随即一股焦味冲了上来,直入鼻腔。这样,每次都可以消灭10多只。 一个晚上只要“照”它两三次,天也就亮了。   正是1960年代,买米买盐买布买火柴买肥皂……,什么都得凭票。煤油每户 每月2两,也许是3两,总之记不清了。够不够用呢?那不管。其实本也没什么够 不够用,历史上不都是使用篾白灯、松明灯的吗?艰苦奋斗呀!但我家倒还够 用。当然,这其中有揩油的嫌疑。因为我当生产队会计,从大队开来一张证明, 就可以从供销社买得一斤、半斤。借记账的名义,点公家的灯,我知道背后有人 说话,但是我不管。记完账,我就看《水浒》、《粉妆楼》、《说唐全传》。看 到半夜,母亲发话了:“早点睡吧,明天还要出工呢!”这才恋恋不舍地熄了灯。   就我所知,煤油灯的最高形式是汽灯。它白白地亮,汽汽地发出声音。就亮 度而言,堪比如今的“小太阳”。汽灯是演戏时点的。点汽灯可是一门专门技术, 在我们村,这门技术就由村支书掌握。我们村办有剧团,村支书不会演戏,但剧 团每次外出演戏,他都要跟着。每次点汽灯,事先都要打气。打着打着,额头上 就冒出汗来了。此时,便有后生凑上去:“你歇歇,让我来几下吧?”村支书歇 了手,对着后生看了看,终于同意了,于是后生便很高兴。那时的煤油纯度不高, 点着点着,油路闭塞了,“小太阳”顿时变成了一个暗红色的小火囊,而此时的 戏却正演到精彩处呢!于是村支书就搬桌迭凳“通”油路。往往是一通,二通, 将油路通断了,全场一片漆黑。观众着急,村支书更急,手忙脚乱的更加点不上。 于是便有人大喊:“火篮!火篮!”很快,火篮点上了,松明在火篮内啪啪燃烧。 奇怪的是,汽灯忽然又亮起来了。自然,火篮就撤下来了。   五   电筒基本上是年轻人的专利,犹如灯笼基本上是老大婆的专利一样。倘若有 年青人提着灯笼串门,那还不被人讥笑吗?   夏夜,一群年青人相聚,有事没事比试着调整电筒的光圈。谁要能将光圈聚 焦成一点,就说谁的电筒最好:“看,连陇背头那株望春花上的喜鹊窝都看得分 明呢!”   无聊之极,便有人提议去某家玩“车马炮”。这是一种用象棋子互相拼凑的 游戏。不必说,众人立即响应,于是五六支电筒穿梭似地在村街乱射。到其家, 落座后,将棋子搓得哗啦哗啦直响。最后是输家出钱,买腌肉,买面条,嘻嘻哈 哈,直到夜半方散。   最有意思的是打野兔。野兔躲在草丛里,白天也常可撞见,然而人腿长,兔 腿短,却怎么也追不上。漆黑的夜,将电筒缚于火铳管上,一道光柱射向这小精 灵,一双红眼睛还傻傻地对着电筒看呐!随即,火铳响了,百发百中。然后提兔 回家,烧水,剥皮,吃肉,又是夜半方散。   平平村的夜晚是这么快活,但这样快活的夜晚却不多,所以青年们仍嫌寂寞。 有一回,大哥等一班后生去20里外的唐市看电影。那是有史以来,平平村人第 一次看电影,看的是《渡江侦察记》。回来便说影人说话,嘴巴也一开一合,眼 晴也眨巴眨巴;放一枪,“砰”地就响,将人吓了一跳;那山,那水,也和真的 一模一样。我听着,真是羡慕死了。可是我还不是后生,也没有电筒,父母亲不 让我去。   到我成为后生时,电影已经不稀罕了。但后生们当真稀罕电影吗?不是的。 他们不过借此玩乐罢了,所以我们依然相邀前去。记得那一次也是去唐市。三人 的队伍之中,我们让年纪最小的走在中央;我和另一人是同年哥,但他比我胆子 大,自告奋勇断后,于是我就打前头。道路很熟悉,电池也才换上。因为熟悉, 就知道哪里有野兽,哪里闹过鬼。走在路上,只听得脚步踢踏响,秋虫唧唧叫, 却谁也不说话。可第二天,又谁都说一点也不怕。不怕便再去,敢不敢?敢!第 二天果真又去。不过不是去唐市,而是去柘标火。柘标火路比唐市近,但却偏僻 许多。电影放的是《火焰驹》,一出青年男女的戏,最合毛头小伙的心意了;以 至于后来在岩下村放映时,我们还去过一回。总之在附近山村,一二十里之内, 凡是放映这样的电影,还有就是打仗片,我们几乎每片必到。后来,电筒也由 “两节电”换成了“三节电”。夜路一走多,果真什么都不怕了,一路行来,嘻 嘻哈哈,有说不完的话。当然,看《火焰驹》这样的电影,也容易被人讥笑为 “想老婆”。于是便不肯罢休,追着去揪人耳朵,总之是非逼着对方求饶不可。   如今,有一种充电式电筒,其形状有些象《红灯记》中李玉和提的那种。村 人种植袋料香菇,香菇棚中有忙不完的活。夜晚找不到人时,便打着电筒道: “那就到香菇棚看看去!”   当然,这就不限于青年人了。   六   电灯的五彩缤纷是人所共知的。既然如此,又何必多费笔墨?故只拣几朵小 花如下:   1960年代,全县小水电站遍地开花。平平村人也想过“点灯不用油,舂米不 用‘老鼠头’”的共产主义生活,于是在村口筑坝蓄水。不几年,小水库建成了, 水轮机嗨嗬嗨嗬抬回村。电站竣工,水闸一开,小山村大放光明,共产主义生活 算是过上了。   但共产主义生活很快就被怀疑了。先是饭吃不饱,不久,电灯也暗淡无光了。 记得当初,大队挑选电工,当时村里已经有了初中生,小学毕业生也有不少。可 是选上的却连小学也没有毕业。为什么呢?初中生是学过电的知识的呀!但是村 人普遍认为:水闸一开,电灯就亮,这事人人都会。更有人说,在大队办事,不 要文化太高,太高了滑头,捞了好处社员还不知道。但缺少文化的人,脑子照样 活络。吃过晚饭,他开了水闸。水轮机启动以后,就将水量控制到很低很低。这 样,水轮机就转得很慢很慢,安全系数就很高很高。这样,他就可以安心回家睡 觉。或者是别人打扑克,他也打扑克;别人打野兔,他也打野兔。电灯呢,先还 只是暗淡无光,后来简直就是一根弯曲的“红铁丝”了。于是,大家就止不住骂 娘。但骂娘只在背后骂,当面还是笑嘻嘻。   这事大队干部当然也知道,于是就换电工。电工换了好几次,而电灯还是老 样子。无奈之下,有人就将灯泡换成了百支光,反正电灯也是免费的。立即,这 家就豁豁亮起来。于是,各家都将灯泡换成了百支光。然而这回却亮不起来了, 于是就还是弯曲的“红铁丝”了。   但“红铁丝”也有增添光明的的候,那就是村中有人遇上红白喜事了,主人 就特地上电工家做些“工作”。所谓“工作”,说到底,不过是好话一箩筐,夜 点心一大碗;客气些的,再送上几分钱一包的香烟。若与现今相比,提都不值一 提。然而这一晚,电灯又重放共产主义光彩了。于是大家都止不住高兴:“象这 样就好了!象这样就好了!”   大队干部说:“这有何难?只要拉上新安江电(县电网的电)就行。”   村人觉得很有道理:因为新安江电是国家办的,国家办的总归有保证。   于是,新安江电拉上了,小水电站停止转动了。   可开出这朵小花真不容易。以抬水泥电杆为例,几丈长的粗大家伙,几千斤 重量。路不是公路,而是坎坷小道,九曲盘肠。16人上扛,16人帮衬,嗨嗬 一声,山摇地动!上坡了,千斤重担全压在后面的几个人肩上;下坡了,又突然 回落到前面几个人的肩上了。而一个转弯,32只脚没有几只踩在山道上。总之是 淌山涧、攀悬崖,抬回一根,就如打了一个胜仗。有镇上人看了,伸出的舌头半 天缩不回来:“啧啧啧,真该让记者来看看,真该让记者来看看……”   但村人不在乎什么记者,他们只说了个“值”!因为如今电灯,要点多亮就 有多亮,要点多久就有多久,你说这该有多么爽气。只是门口安装了电表,点灯 不再免费了。有人不免凑近了看,发现电表转得实在太快了,这电费还得了吗? 为了节约,连村里都将路灯摘了。所以,百支光是一定点不起了,40支光也要换 成15支,甚至还有人换成了3支。这3支是荧光灯,白白的就象一支蜡烛,电 表就转得很慢很慢了。   2006.8.28     ◆              悲女欲壑   ·石嘉·     自从丈夫在文化大革命中死去,我始终没有再结婚,抱养了亲戚家一个女孩, 如今已上小学了。我们母女相亲相爱,非常幸福。一九八零年,我的宿疾精神衰 弱和抑郁症也逐渐好转,并且我经过刻苦自学,在政法学院函授部毕业,分配到 市律师事务所工作。我接手的第一个案子,竟深深刺伤我的心,这莫非是做梦吧。 但从法院调来的这本厚厚卷宗,沉甸甸的,字字千钧,是她么?走私贩卖淫秽录 像,卖淫,无耻之尤,令人发指。我在监所和她见面了,她苍老许多,一只眼皮 低垂着,另一只安装玻璃假眼球,冷森森的像死鱼眼。我打个冷战,浑身颤栗, 想呕吐,头晕,急忙走出去。她没认出我,但触发了我对恐怖而丑恶的内乱年代 的回忆,刻骨铭心般的痛苦回忆啊。   一九六九年,我结婚仅四个月,丈夫猝然煤气中毒身亡。他才二十九岁,这 绝别将我的心儿打碎。我生性胆小软弱,从小就患神经衰弱症,经常头晕心悸, 好做恶梦。在丈夫死后的一个多月里,我在床上也昏睡了一个多月。后来稍微清 醒的时候,我真怀疑自己的腿还能再站立。丈夫死了,如同折断我身体的主干, 我感到莫大的空虚和恐惧,假若社会和人生猛然避开我,跑到遥远的一个地方, 便会解除我背负的重压。我只希望自己如小田鼠一般,蜷缩在土洞里生活。   我对丈夫的怀念,时刻缠绕在心头,就是梦中也如此。他是我崇拜的纯朴优 秀的男人,我们俩在同一家工厂相处六年时光。从参加工作始,我就在厂里当保 管员,废旧品库在最偏僻的角落,很少有人去。文化大革命的腥风血雨,人喊马 叫令我惊恐万状,我害怕政治斗争的暴力现实,我发现人的相互关系在大动荡年 代变得微妙而冷酷,时时潜伏危险。而废旧品库却成了我的安乐窝,我喜爱躲在 那里偷偷读书。我的丈夫是个车工,在那个疯狂革命的火红政治年代,他竟迷恋 着搞技术革新,到废品库寻找零件。于是我们俩相识了,那一年我二十岁。我突 然感到他是我的依靠,是我的好男人,从此便苦苦追求他六年,漫长的六年里, 我流淌了多少失恋的眼泪啊,直到与他幸福的结合为止。真是奇异,我这个懦弱 的女孩不顾羞耻,六年来执拗地向他求爱,这其中的隐秘,只有上天知道。   丈夫死后,他的姐姐便想把我们的住房要回去,我成了孤家寡人,空守在那 儿也无丝毫生趣,整日目睹丈夫的旧物,凄凄惶惶。我便另找一间私人房屋,搬 去独自居住,一日三餐在厂里食堂吃。听说房东是母女俩,也住在那所院子里。   将近十月,天还很热,城市弥漫着暮霭。夜幕降临了,马路边的法桐投下暗 影。自行车如流水溢满慢车道。我躲躲闪闪,横穿马路,依照新居的地址,寻到 一个巷口,这地方在闹市区偏北一些,马路的对面是果品公司大楼,巨大的霓虹 灯标语口号把整条巷子涂上红艳艳的光彩,靠西边第二个院门,便是我的新居了。 这时,从那门里走出一个姑娘,长发披肩,上穿白圆领汗衫,下穿绿军裤。她冷 不丁拉住一个过路的小女孩,蹲下来,久久注视着女孩,忽然搂住她,把脸伏在 孩子肩上好一会儿,然后掏出许多硬币,给女孩让她去买糖吃。那小女孩吃惊地 仰起脸,望着她,呆了片刻,突然接过钱,转身飞快地跑了。   那长发姑娘单膝跪在地上,搂抱小女孩的情景,令我的心猛然受到震动,喘 气急促,胸口发闷,脑海里闪电般划过一幅画作,画面上是一位长发美妇怀抱婴 孩垂首沉思。这是名贵的十八世纪意大利油画,十七年前我三岁在耶稣教堂的西 洋画册上看到过这幅画,里面还有一幅古希腊雕像图,那是一个垂死的裸体俊男, 这两幅画强烈刺激我的神经,令我稚嫩的身心惶惑烦躁,自此便患上夜晚好做恶 梦的毛病。刚才那长发姑娘的形体神态,在黑暗的巷子和高楼泼洒猩红的霓虹灯 光里,若隐若现了我记忆中的油画,当我想到那不是陈旧的纸张,而是鲜活的血 肉之躯,便感到一阵惊悸。我头昏目眩起来,赶紧扶住墙,闭上眼睛,双腿颤抖, 浑身淌出冷汗。我丈夫死的时候,那幅古希腊雕像是柄黑色的铁锤,凶狠击打我 的魂魄,我在惊吓中痛苦地昏死过去。啊,那是怎样的一个冬夜,丈夫上中班, 要到十二点以后回家。我合衣躺在床上,静听窗外寒风的呼叫,等候丈夫的归来。 在寂寞的冬夜里,我渴望躲在他怀抱中,甜甜地睡去。丈夫终于下班回家来了, 我坐在床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我新婚的丈夫啊,我的心儿在痒痒发颤,浑身 骨节软稣稣的,没有一点儿力气。他是一位体格魁梧面容俊朗的男人,丈夫把我 抱在怀里,动情地吻我。他的工作服散发出汗和机油的香味,他注视我片刻,然 后把我放到床上,疲倦地微笑着,柔声说道:“等我,别睡着了。”他打开煤炉, 提着炉子到厨房,关上门,洗澡去了。我脱掉衣服躺在被窝里,新婚的倦慵竟令 我渐渐沉睡了去。很久,我苏醒过来,发觉身旁空空,厨房里悄然无声,我喊他, 敲门,都没有反应。我哭叫起来,惊动邻居,冲进来撞开厨房门,令人窒息的煤 气扑面而来,我透过微黄的灯光,看见丈夫上身歪出澡盆,腰部垫一个小木凳, 胸脯挺起,面孔苍白,酷似那幅古希腊雕像。我失去知觉,昏倒在丈夫身上。   “你怎么啦?不舒服。”那长发姑娘的声音圆润,犹如柔软的白丝带,在清 凉的夜风里飘拂。我定住神,脸贴在发凉的墙壁上,睁开眼,慌忙说道:“没什 么,谢谢。”她戴副黑框眼镜,背景是浓黑的小巷深处,马路上的霓虹灯光沐浴 她全身,犹如经霜打的一株紫色野菊。她的眼皮很厚,嘴唇也厚,只有丰满的双 颊具有女性的柔媚感。我问她:“刚才那小女孩,你认识?”她讷讷地说:“不。 天这么黑,一个孩子孤伶伶走深巷子,我心里总有些那个,可怜巴巴的。”她的 声音细小,几乎听不清楚。忽然,她提高嗓门,“你这人好无聊,问这些是啥意 思,你要干什么?”我指指旁边的院门,“我就住在这儿。”“你是新搬来住 的。”她在我背后推一把,我没提防,差点儿跌倒。“进去吧,知道你今天要 来。”“你是,小房东?”我迟疑地问。她笑了,怔怔地打量我,“你的模样真 漂亮,腰像柳条一样细。在哪工作,在剧团?”我年纪虽然比她大好多,但性格 怯懦,腼腆怕羞,在陌生人的目光下,我低下头答道:“在机械厂工作。”“我 也是工厂的,小集体企业,皮革厂。”小房东把我领进院子,北边相连两间屋, 一间她住,一间由我住。南边一间小房,老房东住。院西墙有株洋槐树。树姿遒 劲。小院落显得清洁幽静,老房东大娘耳聋,不与人说话,我进院子后见她正在 堵鸡窝,大娘养着一群羽毛雪白的良种鸡,她腿脚不大灵便,对我点头微笑,不 言不语走进小南屋去了。小房东说:“我妈四十六岁才生了我,稀罕吧。”   我奔波一天,累极了,死人般地躺在新居床上。丈夫逝世后,我哀伤过度, 神经更加虚弱,夜晚失眠,频繁做恶梦,盗汗,心悸。我默默念叨丈夫的名字, 希望在呼唤中入眠。我的头发被泪水浸湿了。我听到隔壁“哗哗”的水响,小 房东在洗澡。我们之间只隔一层苇墙,抹着薄泥,用石灰刷得很白。那边稍有声 响,我便听得真切。我忽然觉得小房东是可亲近的人,最初的印象里,她的性情 善良柔和,但以后似乎又粗糙起来,一位年轻姑娘身上骤然起这种变化,简直不 可思议。她对毫无关系的陌生过路小女孩,倾泄出悲悯的母性情感,这令我触摸 到小房东的心灵之美。我在冷漠痛苦的生活环境下,忽然遇到她,莫名其妙地有 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马路上高大楼房的顶端,矗立一幅巨大的霓虹灯标语,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它的颜彩红似烈焰,一直投射到院子里,又 从窗口撒入屋内,强烈的光线刺激我的神经,令我情绪惊慌,思维疲惫,眼前出 现许多幻觉,红莹莹的人形如水蛇般舞蹈游戏,我卧于榻如受刑,我爬起身站立 室内发呆,无奈走出来,犹豫着推开小房东的屋门。   她的屋门虚掩着,室内无灯,幽暗朦胧,在窗外霓虹灯的辉映下,我看见小 房东裸体躺在床上,两手紧抱着一个镜框,放在隆起的胸脯上,她双眼紧闭,脸 庞充满陶醉般的笑意。屋内散发着姑娘芬芳的温热气息。我急忙欲退出,她被惊 动,跳起来,喝道:“谁?”“我。这样你会着凉感冒的。”“啊,不碍事,我 刚洗澡。”小房东拉我坐在床边,便迅速穿上裤头和汗衫,并且拉亮电灯。她的 腰身丰腴,皮肤微黄,肉体光泽而富有弹性。小桌上摆着许多玩艺儿,其中有个 铁壳胖娃娃,上足发条,它便有节奏的捂脸,垂头,作哭状,然后双手放下,头 昂起,满脸笑容。我看见她刚才抱着的镜框,里面镶一帧上彩照片,是位男青年, 相貌标致,脸颊有笑窝儿,明亮的眼睛神采奕奕。我问:“这是谁呀?”“我的 未婚夫,她父亲是市革会的大干部,住一栋小楼,还有小汽车。”“你俩在一起 工作?”“不,他在市委开车,我们俩是在小礼堂看内部电影认识的。”“相处 久了吧?”“半年。”我沉默了,心里有种隐约的异样预感,令我对小房东格外 关注起来,我想跟她语言交流,但又找不出话来说,颇显尴尬。刚进屋看到她躺 在床上的情景,不断在眼前摇晃,我以女性敏感细腻的心理,揣度她当时勃兴的 欲念,不禁眼里贮满泪水。   小房东给我倒了一杯茶,她称呼我为大姐,这亲昵的态度令我喜悦万分,我 留意她倒茶的姿势,水壶高高提起,细细的水流准确投入杯中,然后水壶慢慢下 降,在茶杯将满的时候,壶嘴猛然翘住,茶杯以外无半点儿水迹,这些娴美的动 作富有艺术性。小房东紧挨我坐在床边,瞅着我笑咪咪的,似乎我拘谨的神态惹 逗了她,我本来懒语害羞,在她俏皮的目光里,我愈发窘迫。小房东说:“我摆 过茶摊,卖了几年茶水。”说到此她嘎然刹住话头儿,长久不语,脸色沉郁,腮 上的肌肉抽搐一下,那面容几乎有几分狞恶,她粗重地吐出一口闷气,继续说道: “社会如同淤泥坑,深处有多少污七八糟的烂货,人与人狗抢骨头似的,你争我 夺,勾心斗角,有权有势的家伙占着上风,吃香喝辣,威风得意。小百姓要看别 人脸色过日子,忍受欺负。任凭你有嘴有心,有理有据,始终吃亏遭罪。唉,人 活在世上,非寻靠山不可,咱女人找着终身托付给他的有本事男人,便大柱子扛 腰,遮风挡雨,快活无忧,谁敢在你面前惹是生非?”我愕然,一时没明白她为 何说出这番长篇大论。我懵怔着没有言语,头脑空白,仿佛丧失人的思辨能力, 她倏地暴露出另外一种心态,令我猝不及防。小房东仰脸望着窗外,霓虹灯光在 浓黑的夜空颤动漫延,复映在她的眼镜片上,出现许多光怪陆离的斑点。她忽然 稚气地说:“假如人人都有塑料薄膜样儿的胸膛,一眼便能看清里面水晶般的心, 那该多好。”我的内心被她这句话所震撼,眼里几乎溢出泪来。   在这个陋巷小院初秋的夜晚,小房东絮絮地对我谈了很多她的家世往事。   她只上到小学三年级,便爆发了文化大革命,学校停课,小房东整天跟着造 反派的游行队伍玩耍,挤在两派辩论会上看热闹。革命造反的风暴扫荡整个社会, 父亲患病提前退休了,他是小百货店的营业员,站一辈子柜台,为人忠厚,寡言 少语。母亲因出身地主成分,耳朵又聋得厉害,被造反组织扫地出门,从饭店辞 退了。家庭经受如此变故,生活日益艰难,她父亲微薄的退休金根本不够三口之 家花销,于是万般无奈,十三岁的小房东在路口摆起茶水摊。后来,父亲死了, 老头死得很惨,她家原有三间房子,硬被街道主任霸占两间,起初称借用,堆放 煤球、白菜和杂物,一年过后,丝毫没有交还的意思。两家为此发生争执,以至 吵骂对打,闹得不可收拾。街道主任的儿子是派出所造反派头头,他以扰乱社会 治安的罪名,将老头抓进“文攻武卫”司令部,又以经营资本主义的借口,砸了 她家的茶摊儿。她娘俩儿四处奔走,哀求告怜,均遭碰壁。小房东的父亲被囚病 重,抬回家时,伤痕遍体,心闷欲绝,不久便辞世了。这天塌地陷般的惨祸,如 巨石砸在小房东心上,她稚嫩的心儿难以承受而变形,她在父亲尸体上,悟出为 人处世的道理,权势是玉皇大帝,肉身凡胎只有依附在权势上才能喘气活着,才 能平平安安过日子。于是,小房东便开始拼命巴结攀附权势人物,这个可怜的姑 娘没有钱财做资本,便孤注一掷去施展女性特有的手段,强作媚颜,故弄风情, 她在皮革厂与革委会主任关系暧昧,交往甚密,其他同事便敬畏她三分,因为小 房东站在权势的荫庇下,得风顺水,红极一时。她是皮革厂革委会不脱产的委员。 小房东的未婚夫,是高干子弟,她与他看电影偶然相识,便一见钟情,如胶似漆, 她庆幸老天爷眷顾自己,送来这么一位如意郎君。他说出的话是金口玉言,半点 违抗不得,她在他跟前极尽温顺,柔情似水。小伙子不光相貌出众,而且他父亲 是被结合进市革会的高干,权势很大。他运用人际关系,大显神通,把小房东家 被街道主任抢去的房子夺回来,物归原主,一间成她的闺房,一间便是我的卧室。 他规定小房东每周的一个晚上,十二点过后,去他住处幽会,那时,整幢小楼都 沉睡了,周围森森的花木被黑夜所掩盖。她想到母亲可以随自己安度晚年,因为 她的工资少,娘俩日子过得清苦。倘若与他结婚,男方家境富绰,花钱不愁,便 可尽做女儿的孝心,供母亲享清福。她害怕失掉他,陪伴他时小心伺候,使他随 心所欲,痛快淋漓。小伙子瞧不起她在皮革厂车间干活,整日被皮毛臭气熏得浑 身脏味,他是挺讲究卫生的,皮鞋和袜子里都偷偷洒了香水。他夸奖在厂医务室 做护士最好,最可爱。小伙子说这话时轻描淡写,并不认真。但她却忧心忡忡, 害怕他将她抛弃掉,小房东将未婚夫的话当成判决书,马上就要执行。她拼命想 摆脱险境,正在设法调换工种,挤进厂医务室做一名护士。为了达到目的,她情 愿当牛做马,供人驱使。   夜很深了,马路上车辆行人的嘈音几乎绝迹,城市白日的激烈狂热也消沉下 来。小房东不知疲倦倾诉着女人私密的体己话儿,令我迷茫忧伤,我蓦然感到要 立刻离开她,躲到清净的地方,让我神经紧张的身心得到休息,我不能忍受小房 东惶惑怅惘的神态在眼前出现。我起身告辞,对她说:“该睡了,明天还要上 班。”这时,我意外发现小房东床头柜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张小照片,如同雷霆击 顶,我眼前发黑,迸射无数金星,心狂跳,耳鸣。小房东大概察觉我注视小照片 的神态,笑着说:“我十五岁时的照片,洗印两张,现在只剩这一张了。底片已 受潮作废,要不,你喜欢,就把它送给你了。”她摘下眼镜,把头发往耳后理理, 脸贴近我,“比比,变样了吧?”我胡乱答道:“好好,你困了,睡吧。”我跑 回自己房中,颓然倒在床上,手足冰凉,思想呈现激狂状态,犹如万马奔腾的铁 蹄,在我心头踏过。   我丈夫有件珍贵的遗物,就是和小房东那张相同的照片。我摸索着,从皮包 里拿出日记本,小房东的照片便夹在里面,她那时脸庞有些消瘦,扎着一对羊角 辫,不戴眼镜,面容泛出羞涩的笑纹,有一种纯朴的美感。我的丈夫生前把这张 照片视为圣物,珍藏在身边。我和丈夫结婚以后,也非常珍爱这张照片,我们仨 的俗尘缘分,鬼使神差般纠缠在一起。   那是异常美丽的夜晚,河水溶溶披着梦幻般的薄纱,月儿像金钩,挂在宁静 的夜空。他突然约我单独会面,我兴奋得发疯。在此之前,整整六年,他始终没 有向我表白过心情。我长久地哀愁幽怨,身体愈发羸弱。我给他写情书,约他看 电影,逛公园,到饭馆吃饭,他一律默默拒绝。只是时常悄悄到废品库来,偎在 我身旁,温柔地笑笑,垂下头呆一会儿,忧郁地寂然离去。为什么他躲避我的爱 情,不忍接受我捧给他的一片心呢?在那个夜晚,他痛苦地向我吐露了深埋心底 的愧疚隐秘。他认识一个卖茶女孩,在她的茶摊喝完茶,随便搁下一枚硬币就走 开了。他走出很远,发觉有人追赶而来,原来是卖茶女孩,她跑得气喘吁吁,腿 脚不稳,发辫都被汗湿透了。她手里攥着一分钱,“找给你的,茶一分钱一杯, 你留下两分钱,我刚知道。”啊,多么天真无邪的朴实小姑娘,撩拨他一腔怜惜 的温情,从此,他经常到茶摊喝茶,跟小姑娘熟识起来,谈天说地,亲亲热热。 他给她买过麻花,花生糖,柿子饼,冰糖葫芦,当然是两人一块儿吃,小姑娘不 愿意吃独食。她十四五岁,体态却过早发育丰润起来,破旧的衣褂紧绷绷地束住 腰胸。他当时二十二岁,青春蓬勃,性欲旺盛,便禁不住迷惘而冲动了动物本能, 将单纯的兄妹情感嬗变为野性的肉欲,暗自策划诱使小姑娘跟他到山野中游玩。 幸亏当时小姑娘送给他一张照片,背面用铅笔写“赠哥哥留念”五字。他的思想 受到巨大震撼,愧疚感如利刃刺在心里,他恨自己卑鄙龌龊,他狠狠掐死骚动的 邪念,若不是那张照片儿,他几乎犯下滔天大罪。他回到家,悔恨无地自容,他 撕自己的头发,往墙上撞得额头出血。他再也不敢到茶摊喝茶了,总是绕路而行, 怕走那条街。   他哭泣起来。他对我说:“我不配你爱,我是丑恶肮脏的人,我怕玷污你的 纯洁心灵。几年来的悔痛压在心底,我真的很害怕。我不对你坦白讲出来,还 算人么?你骂我吧,往我脸上吐唾沫吧。”   我感到周身被汹涌的暖流所淹没,啊,他是这样一种纯粹的人,多么值得我 去爱,我哭了,浑身颤抖,用力扑上去紧紧抱住他,竟说不出话来。就这样的整 个夜,我把他抱在怀里,让他孩子般尽情地哭吧,我感到世界已不存在,只有我 怀中所爱的男人。   屋内渐渐的从窗外透进微弱天光,床头有蚊子“嗡嗡”叫。我猛然想把小房 东叫醒,告诉她这一切。我们三人的命运冥冥中被捆绑在一起,现在,我的丈夫 死去了,他的灵魂在何方?小房东早已不记得他了吧。我终于睡在床上没有动, 我决定把这一切埋在心底,随我走进坟墓。整夜我大睁着两眼,直到天亮,便悄 然起身,到厂里去上班。   晚上,我躲在废品库吞泣,待到很迟才出厂。我在大街上游荡,水银路灯发 出紫幽幽的光,把我的身影拉长,又缓缓缩短,变胖。我落寞凄凄地踟躇于空荡 的大街上。有一辆绿蓬解放卡车,装高音喇叭,广播着造反派的政治宣言,声嘶 力竭的异常刺耳。卡车从我身边疾驶而过,我趔趄一下,意识到夜很深了,应该 回去睡觉了。我在街上漫无目的走了很长时间,想要把自己的体力耗尽,造成疲 劳过度,这样躺到床上,也许会好受些。今天厂里造反组织有两个人跑去找我, 甜言蜜语,委婉相劝,要给我介绍对象,男方是新当选的革委会主任,他看中我 的容貌,不计较我是寡妇。我孤独软弱,我多愁多病,但我清白的人格,死也不 能被亵渎,我宁愿做封建贞节烈妇。我愤怒地将他们撵走,我突然替小房东担惊 受怕,她的灵魂不会遭到污损而毁掉吧。当我知道她就是茶摊上的小姑娘,除了 更深沉地怀念丈夫,还添上对她亲人般的爱惜之情。我缠绵的思虑就像拖带乌云 的风,在心头骚动翻腾。   我回来了,小院在夜色中浮起一层薄雾,街上大楼顶的霓虹灯投下血红色彩。 四周一片死寂,鲜红鲜红的霓虹灯标语“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动人心 魄。老房东的鸡,在洋槐树下的窝里“咕咕”叫几声,在这静谧的夜里,大概被 夜游小兽惊动了。我轻轻进屋,躺到床上,浑身酸疼,疲惫不堪。床如一叶扁舟, 漂浮在水波上,忽高忽低,摇摆不定。眼前又仿佛出现一丛茅草,在风沙中战抖。 耳朵里一片“哇哇”声,是水流,是风啸,怎么也听不清楚,我挣扎着翻个身, 忽然听到人语声,隐约从很深的地下传来,啊,在隔壁。   “我的心肝宝贝,我的主任,明天就下调令,给我调换工种,到医务室去做 护士,答应么?不答应不饶你。”这是小房东的声音。一个嗓子沙哑的男人, “答应,答应,小心隔壁。”“都到半夜时光了,她一定不回来了,放心吧。” 男人粗重的喘息,小房东窃窃软笑,她含混地呻吟起来,一种器皿摔到地上的响 声。啊,我的脑壳像炸开一般疼,我感到室内的黑暗如恶臭发粘的汁液,浸泡我 全身,堵住嘴,灌进鼻孔,我将窒息。我的脸儿,仿佛被浓黑的帷幔掩盖住,晕 晕地昏睡了去。   天色微明,我醒转来,恹恹地走出屋门,隔壁的房门洞开。无形中有股强大 的推动力,令我的腿迈了进去。一股污浊的烟草和香水混合气味,充斥屋内,小 桌上,摆着一瓶避孕药片,地下,散落着茶杯碎片。小房东衣衫不整,身体弯曲, 趴在床上。她发觉我进来,急忙下床站立,惶愧地叫道:“大姐,昨晚你几时回 来的?”我心里涌出难言的厌恶感,小房东的脸变的丑陋无比,黑框眼镜像两个 黑窟窿,嘴和鼻子扭歪着。我失去自控扑了上去,使劲打了她两耳光。啊,我打 人了吗?我胆怯软弱,即如小狗小猫,我也没碰过一指头。我张皇失措,不知如 何是好。小房东默默拾起被我打落的眼镜,缓缓戴上,说:“大姐,我该打,我 该死啊,我像鬼一样生活,到底为什么,啊?”她向我逼近一步,眼镜后的眼珠 闪出仇恨的光泽。   我惊骇不已,直想呕吐。我急忙转过身,踉踉跄跄,跑回自己屋里,歪倒在 床上,只觉得天旋地转,额头渗满虚汗,手脚冰凉,我意识到自己的神经衰弱症 病情加重,恐怕死期将近。我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劲儿,今天无法去厂里上 班了。我迷迷糊糊,昏昏沉沉,渐渐又昏睡了去。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被混乱 的脚步声惊醒,那是小房东从外边冲进隔壁房间,嘭的一声,扑倒在床上,她先 是低低的呜咽,我听见小房东拼命憋住气的抽搐声,断断续续的哭泣夹杂着拍打 床铺的“噗噗”声,后来便换成嚎啕痛哭,尖利凄惨,就像一条受伤的母狼在山 野里哀号。突然,她停住嚎叫,“咯咯”狂笑,阴森可怖,令人毛发直竖。她在 咬牙切齿地咒骂:“好一个未婚夫,哈哈,滚你娘的蛋,跟你的小妖奶奶结婚去 吧,狼心狗肺,强盗,不是人玩艺儿。”她绝望地尖叫一声,“哗啦”把未婚夫 的相框摔掉,“啪啪”用脚践踏,复又“咯咯”狂笑,“狗小子,你玩绝招儿, 把老娘我当猴子耍。”接着便是一阵暴怒的摔打,玻璃板,茶杯,镜子,烂成碎 片。她闯出房间“咣当”把门带上,脚步声渐渐远去。我躺在床上,心惊肉跳, 动弹不得。我听明白了,小房东的那个所谓未婚夫,今天跟一位门当户对的姑娘 结婚了,她得知音信,痛苦得撕心裂肺,神经错乱,悲惨哭叫,疯疯癫癫。而那 幢市革会的住宅小楼,此时该是何等的喜庆景象,张灯结彩,车水马龙,宾客如 云,饮酒行令。也许就在小楼的新婚洞房里,那位高干子弟曾蹂躏过小房东的肉 体,我惊讶地想到,那镜框中的小伙子,容貌英俊动人,老天爷错给他披一张人 皮呀。   可怜可悲可耻可恨的小房东啊,我的泪水溢出眼眶,流进嘴里,涩苦的滋味 浸入肺腑,肝肠寸断。忽然我又感到幸灾乐祸,这是她罪有应得,自食其果。我 一想到她干的肮脏丑事,就头皮发麻,恶心欲吐,这两种情感交织纠缠,折磨得 我神情恍惚,凄惨惶乱,身心处于麻醉状态,这一整天,我卧床不起,腹中未进 滴水粒米,人如濒死的瘫痪一般。   夜幕降垂,夜色益浓,我被黑暗包裹,沉默无声,似乎隐于虚无之境。但我 的心儿在狂跳,我忽然发觉小房东始终没有回来,我用力喊了她两声,无回音。 想到她疯狂如痴的模样,痛不欲生的情景,此一狂浪出奔到何处,凶吉难料,实 在牵挂不下。正在忐忑之际,忽听院子里进来一帮人,脚步匆匆,议论纷纷。过 一会儿,便听见老房东苍凉悲哀的啼哭声,我心惊肉跳,愕然打颤如筛糠一般, 强撑着战战兢兢爬下床来,摸索出门。院子里挤满左邻右舍的居民,其中有戴红 袖章的警察和穿白大褂的医生。我急忙向近旁的人打听发生了何事,原来小房东 跑到她厂里的革委会主任家,变态酗酒,二人狂饮了一大瓶烈酒,酒精在小房东 肺腑内燃烧,她便歇斯底里,疯疯傻傻狂呼怪叫,搂抱着主任唱歌打滚儿,淫欲 横溢,纵欢无度,竟蹲在他肚子上解小便,满屋乌烟瘴气,臭味熏天。正巧被主 任老婆撞见当场拿住,小房东赤身露体被拖到外边,将她摁倒在地上撕打,混战 中主任老婆将小房东的乳房咬破,鲜血流满胸脯,主任老婆还将手指插进她的眼 眶,抠了一个眼珠,头发连带头皮揪扯掉一片,浑身多处受伤,已经送进医院。 市公安局革委会的专案组介入调查,皮革厂的主任也被羁押候审,这一桃色事件 如荒原上的野火正在全市流传。我的头脑“轰”然作响,眼前迷茫混沌一片,双 腿已难支撑站立,便踽踽退回屋里,下意识取出小房东的照片,怔怔发愣,犹如 木雕泥塑一般。人们拥着痛哭流涕的老房东到医院去了,脚步声,人语声,拖拖 沓沓,嘈嘈杂杂,渐渐消失,陋巷小院的夜蓦然死寂,我突兀地有犯罪感觉,小 房东的沉沦,似乎与我也有责任,我本来可以唤醒她于欲壑前惊悟,但我却优柔 寡断没来得及尽心去做,我见死不救,眼睁睁看着她毁灭了。啊,罪孽哪。我的 眼前出现幻觉,一片沼泽,表面浓绿浮草的藤蔓伸展如网,粉嫩鲜艳的花朵下有 水蛇潜伏,“哧哧”吐出尖舌。一位赤足少女,在绿草上嬉戏奔跑,突然陷落在 沼泽的索命污淤泥浆中,缓缓下沉,及至胸部,她挥舞双臂呼救,手里拿着一分 钱,啊呀,这少女便是卖茶女孩。蓦地,我又看见丈夫忧郁地踯躅而来,他体贴 地依偎在我身旁,温柔地笑笑垂下头,稍待一会儿便悄然隐去。我还看见小房东 浑身一丝不挂,赤条条匍倒在地,一个狠眉恶眼的粗壮妇人鞭笞她,她血流满 面,怨恨地质问我:“大姐,这到底为什么?”我惊醒过来,睁大眼睛,恐惧异 常,心脏狂跳,直冒冷汗。我绵软地趴伏到床上,痛苦地撕扯汗湿的衣衫,我猛 然发觉,手中小房东的照片,早已被我撕成零星碎片,撒了一地。   第二天黎明,我勉强挣扎着起床,头重脚轻,双目昏花,有气无力,跌跌撞 撞,蹒跚出了小院,不禁涕泪滂沱。我决定搬出去再寻新居,此处伤心之地,我 永难回首。大街上的车辆逐渐多起来,络绎不断,高音喇叭正在播放雄壮的《大 海航行靠舵手》歌曲,楼顶那幅巨大的霓虹灯标语“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 岁”,在晨光里开始黯淡下来。啊,偌大一个世界,我将躲到何处去?我突然意 识到自己是一个抑郁症的垂危病者,心力衰竭,思维错乱,弱不禁风,自闭无言, 亟待去寻一所高级医院。大街高楼的霓虹灯火终于熄灭了,喧嚣骚乱的城市迎来 狂热革命新的一天。   十几年弹指一挥间,这是一九八零年的一个秋夜,我在明亮的台灯下伏案写 作。我苦苦寻找的那所高级医院,便是历史的磨难场,我坚强地活着并获新生。 但是小房东却在时代悲剧中传染上不治之症,一直堕落下去,这是我今生今世断 难忘却的莫大悲哀。法庭指定我为小房东的诉讼代理人,我开始准备出庭的辩护 材料,写法庭辩论提纲的笔,好沉重啊,我仿佛重新坠入那个恐怖令人窒息的梦 境,我忽然考虑是否向法庭提出回避报告呢? ◆            金莲新传    ·罗尔豪·      一个女人一生里可以有多少个男人,这是我至死也没弄明白的一个问题。   此刻,我的魂灵在另一个寂寞的世界上飘荡。这是一个孤独的灵魂,生时如 此,死去亦如此。我在这个世界上苦苦寻觅,已寻找了上千年。我曾以为,生时 受世俗和道德的约束,有情人难成眷属,而在另一个世界,虚无缥缈,是不会受 这种限制的,是可以和自己心爱的人厮守一生的,这也是我当初舍身赴死的原因。 可是,我错了,也许对于一个灵魂来说,这个空间显得过于浩大,我永不停息地 寻找,可始终未能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武松,西门庆,我的丈夫武大,还有蓼 儿洼里颤动的菖蒲,以及永远被雨雾笼罩的紫石街。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和 伤心。也就是这时,我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一千多年里在尘世的夜晚里游荡,也 发现了一幕幕如我、似我的感情悲剧。我发现,虽然时代在变,生活在变,但唯 一不变的是人们对待爱情的态度、方式和方法,人们在这方面表现得像我在千年 以前一样的无助和弱智,因爱而生,因爱而死的故事每天都在发生着。上帝给了 人们一个善于思考、善于创造的脑子,却没有给他们一个在情爱面前判断是与非 的标准和方法,人们仍在情爱的粉红色的帷幕里挣扎,有的死了,逃出来的人也 无不是伤痕累累。我知道了,这是一个人类永远无法解开的结。尤其对于女人, 她们仿佛就是为了这件事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爱是她们一生中最主要的语言, 她们的一言一行,甚或是毛孔里传出来的一点点微弱的气息,无不是在向这个世 界透露爱的信息。她们的一生,爱自己的男人,爱自己的情夫,爱一个从面前经 过的不熟识的人。她们的世界被爱充盈着,既博大,又显得狭小,博大得可以盛 得下世界上所有的男人,狭小得却只有她身边唯一的丈夫。她们的爱也是变化着 的,就像花儿受天气、季节的变化而不时变换着颜色和形状,这使她们的爱有时 又显得那样的琢磨不定,那样的变幻莫测。她们在对一个问题做出判断时,变化 往往会蒙蔽她们的眼睛,便她们做出令人瞠目的举动来,因此,她们的爱也是最 具有悲剧性的。我这样说,是我多年观察的结果,更源自于我对自身经历至今无 法做出的准确判断。   这就是我,潘金莲,一个为世人所不齿的女人,但那不是真实的我,我的一 生是浸透着血和泪的一生,也是伤感凄美让人落泪的一生,更是在苦难中追索幸 福的一生!   我来到了紫石街,我的眼泪止住又流了下来,过去生活的场景电影似的从我 的脑子里闪过。紫石街是我美好生活的开始,也是我美好生活的结束,那时我刚 满二十岁,正是女子一生中最美好的季节,可我却不得不坐在二楼窗帘子的后面, 看街道上熙来攘往的人群。我已不再是一个清纯的头戴丝花的少女,而成了一个 男人的婆娘,这个男人就是武大,一个心地善良,却又面目丑陋,身材矮小的男 人。对这个男人,我心里存的是恨,也是感激,但不是爱。我的目光在街上搜寻, 我知道,我在寻找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让我心动,一个让我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的男人。这是发生在宋哲宗年间的事。   宋朝,是一个多雨雾的时代,我不知道以前的天气是不是这样,但从我记事 起,这里的天空几乎整日被雨雾笼罩着。雨是那种如针一样绵细的雨丝,雾是那 种有棱有形的晶体。雾总是在早上开始弥漫了整个紫石街,到了上午,一阵风吹 过来,雾走了,丝丝密密的雨便跟了来,周而复始,永不停息。每天,我就坐在 阁楼上窗帘子的后边,看着街上的行人,他们大都撑着伞,或披着蓑衣,有做买 卖的,有从乡下来赶集的。他们都微低着头,身行不紧不慢,每见一个人都笑容 可掬地点头,把伞夹在掖下,双手抱住胸前,深深施一礼。遇着相熟的,说几句 话后,便踩着脚步下的青石板,一起到附近的茶肆里去了。茶馆、酒肆、青楼是 这个时代的一大特色,它们散布于街上的大街小巷,每天都有着长衫或短打的街 上和乡下人在这里逗留。他们的神态是安闲的,从没有一个朝代的人们像我们这 个时代的男人们有着这样的悠闲。这更多的来自于朝廷的治国方略,宋朝是一个 不崇尚武力的朝代,这从赵匡胤时代改用文官治国时就开始了。乡下人就再也不 用像其它朝代一样在做完自己农田活的时候,还得被甲长纠结起来练兵。朝廷的 一项政策养成了这些男人疏懒的个性,他们每天只要挣几文钱,然后到茶馆、酒 肆去胡吃海喝一通,宋朝的积贫积弱从那个时代就开始了。由于疏懒的生活,他 们的体形也在发生着变化,身形变得矮小;由于整日低着头走路,见人都带着 笑,使他们变得委琐;也是由于天气的潮湿,他们的骨骼也发生了变化,风湿病 几乎侵蚀着每一个男人,他们的腿罗圈着,背也有些驼背,走路不像是在走,而 是在滚。我知道,我心中的男人不是这样的男人,是一种有棱有形的,用你们现 在的说法是很“酷”的那种男人,伟岸的身材,棱角分明的面容,咄咄而又不失 温柔的目光。但那只是我思维里模糊的男人形象。只有当武松在我面前出现时, 那种模糊的男人形象才变得清晰起来。我也才知道,我用一生的时间来等待的是 什么人了。   见到武松的那天,是一个难得的晴天。在我的印象里,像这样的晴天是很少 的。那天早晨,我似乎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控制着,连武大告别的话都没有听清。 我慌张地做完了日常的家务活,急忙又坐到了窗前,但这次我做出了一个很大胆 的举动,我把帘子撩了起来,这在往常是不可想象的。在当时的风俗里,这种举 动是有伤风化的。因为在当时,只有妓院的妓女和生性淫荡的女人才会站在窗前 望着街上的行人,良家妇女是不应该这样的。可我那天竟鬼使神差地做了。我一 边做着女红,眼睛却望着街上的人流。对面的王婆看见我了,她向我笑了笑,我 的脸红了红。她是一个卖茶的老婆子,喜欢搬弄个是非,是一个地道的“三八” 婆。我知道最好是放下帘子,免得让她去说三道四。我也知道,经她口的传播, 不出三天,紫石街上所有的酒肆茶馆里的人都会知道武大的媳妇挑了帘子和街上 或对面楼上的某一个男人眉目传情,这也是她吸引茶客的最好方法。我清楚这对 我的危险性,可我控制不了自己,我觉得仿佛有一股力量在控制着我,一股遏止 不住的欲望使我守在窗前迟迟不愿离开。我的目光沿着石板路伸展到街的尽头。 这时,在明媚的阳光下,我看到一个魁梧的男人从阳光下走了出来,从一群小孩 子正在踢球的空地上走过来,他就像一道光,照亮了我的心。岩石一般的容颜, 浓重的双眉,高而挺拔的身材,瞬间刀刻般地印在我的心上。他的腰上挂了一把 朴刀,刀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的心莫名地颤了一下,是那种带着快感的颤抖,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有一瞬间,我就那样呆呆地坐着,眼前闪动着那人的影子, 直到听到一阵敲门声,我才从梦中清醒过来。这一切,都没有逃过王婆的眼睛, 她也许从我的眼神中看透了我的内心,可我竟一点也没有察觉。   我打开门,看见那个陌生的男人站在门前,他用一双明澈的目光望着我,那 目光是凝重的,凶悍的,也带着一点惊奇,我知道那惊奇是因为我,我的心无端 地热了一下。女人就是这样的容易满足,常常是心爱人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 都会使她们幸福得犹如女皇。这时,一个声音说话了,那声音来自于脚底下,我 低下头,才发现那是武大,他就站在我的面前,敲门的声音也来自于他,可他站 在面前我竟没有发现他。当武大告诉我,这就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武松时,我的 心就像长了翅膀飞了起来。我从没有想到,幸福有时会来得这样快,以前遥不可 及的东西,说来就会到了你的面前。早晨,当我远远看见这个男人的影子而独自 伤怀时,却是怎么也想不到他就会立马来到我的身边,而且是以一种特殊的身份 存在的。对于这个男人,市井里关于他的说法很多,尤其是景阳岗打虎的一节, 已传遍了阳谷县的大街小巷,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主要谈资,也成了闺阁仕女眼 中真正的英雄。而这个人现在就在我的身边,我叫他二叔,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了 下来,我觉得自己幸福得就要死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淫荡的女人,但我知道自己不是那种安分守已、逆 来顺受的女人。张扬的个性和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使我和生活的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这样的女人命中注定是悲剧性的,这样的女人也是最有魅力的,我从二叔的目光 里已看到了这一点。每当我看他时,他总是躲闪着我的目光,但我从他躲闪目光 的背后,看懂了他的心。大丈夫才最具女儿心,二叔无疑也是这样。他似乎已从 我的目光里看出了我的哀愁,也被我身上散发出来的女性气息所深深迷醉,对这 一点我一向是很自信的。我虽说不上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可也算得上是个容貌 出众的女人,这从阳谷县城里的狂蜂浪蝶为一睹我的容貌而不惜大打出手就可以 看得出来。也正是因为我的容貌,大户在无法得到我的情况下才把我嫁给丑陋且 生理有病的武大,才成了这世上最大的冤枉,才有了这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男女 错配,也才有了这场最终的情爱悲剧。   晚上,我们为二叔接风,我使出了浑身解数,做了满桌子的菜,又去烫了酒, 伺候他们兄弟二人吃酒。武大不胜酒力,吃了几杯,便自醉了,便有我陪着二叔 吃。也许是吃了酒的缘故,他的目光才稍稍停留在我的脸上,但当我看过去时, 他却又低下了头,低头的瞬间,我听到他叹息了一声,那声音轻得如同蚊蚋一般, 但我还是听到了,我知道这声叹息是为我的。我再看他时,他却把脸转向窗外。 外面,秋风正紧,可以听到树叶落在地上发出的刷拉刷拉的声响,还有猫在屋瓦 上走动发出的喀嚓喀嚓的声响。这是一个寂寞的夜晚,黑夜仿佛把这个世界里的 东西都扩大了,把有生命的,和没有生命的心灵都软化了。两只蜡烛燃烧着,有 时会发出爆的声响,烛泪悄悄地堆在两边,我顺手从上面掐下一点,那泪是温热 的,柔软的,我想到了那句“蜡烛成灰泪始干”的诗,不知怎的心里酸楚得直想 流下泪来。我看着眼前这个在女人面前有些害羞的男人,他终于抬起头,说了这 个晚上跟我说的唯一的一句话,他说,嫂嫂这些年过的还好吗?可仅仅这一句话, 我的心已酸楚得像是刚从醋里拎出来。我看着他,说,你真想知道我这些年过的 日子吗?他不置可否地用有些惊慌的目光看着我,他还以为是他的话惹出了我的 伤心,这个不谙时世的大孩子啊!   还是先回到四年前,我的故事其实从那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那时我住在清河县,我的父母早亡,15岁那年不得不到大户家做使女,以求 能有一碗饭吃。那个大户已娶有三房妻妾,仍不时来纠缠我,可怜我一个孤苦无 依的女子,整日以泪洗面,忍辱负重,只能施些小计,使大户屡屡不能得逞,大 户为此心怀嫉恨,常常给我小鞋穿,可我除了忍耐还能做些什么。到了十八岁这 一年,我已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可美貌对一个寄人篱下的女子来说 带来的只有灾难。大户每次见到我都是一副色迷迷的样子,我的梦境里总会出现 大户的身影:一张牛粪饼一样虚胖的脸,眼角总是堆着眵目糊,眉毛光秃秃的, 像是被鬼剃掉了。留着一副八字胡,猪拱子一样的嘴唇朝前伸着,几乎就要碰到 我的脸上。我从梦中醒来,浑身是汗,我只愿它永远是梦。可终有一天,他趁他 的大老婆去瓦官寺上香之际,便要对我施以强暴,我舍命挣扎,终于没能委身于 他。我没有办法,只好把这事告诉了他的大老婆。我知道,大户是一个怕大老婆 的人,但我这样一做,无疑也是断了自己的生路,可我,除了这样做,还有什么 办法。果不其然,大户挨了老婆的一顿臭打,对我怀恨在心。我想过他报复我的 办法,但做梦也没想到他会自赔嫁妆把我嫁给清河县那个丑陋得出了名的武大郎。   成亲的那天,整个清河县都沸腾了,人们都在奔走相告,为这桩奇怪的婚事 唏嘘慨叹,可惟独我的眼里蓄满了泪水。我记得那天,细密的雨丝浇在我的脸上, 我站在门前等待来接我的花轿。街上的石板路上,有两个小女孩在雨中嬉戏,她 们挥舞着小手,把头微微仰起来,让雨丝落进自己的嘴里。什么时候我也曾有过 这样的经历:一色的青石板路,路边几朵颤动的小花,同样细迷的雨丝,同样的 一个小女孩。那天,我变得从未有过的伤感,我觉得这雨丝就是自己的眼泪,我 的世界变得一片苍茫。   武大,该怎么说呢,我不知道这世界上有没有比他更丑陋的人。他不但面容 丑陋,而且为人木讷,整天里不会说一句话,一天到晚只知道挑着炊饼担子沿街 走卖,他的身后总跟着一群十多岁的孩子,一边向他扔石块,一边喊着“三寸丁 谷树皮”,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清河县人们给他起的绰号。还有街上的一些浪荡子 弟,拿了他的炊饼和馓子却一分钱不给,讨要时却招来一顿痛打。好多时间他都 是满脸鲜血地回来,身上背着被踩烂的笼屉。我实在忍耐不过,便在脸上抹了灰 和他一起出摊,和那些浪荡子弟和无赖小儿狠狠吵了几架,他们的气焰总算收敛 了些,可没想到,这却惹来更大的麻烦,那些浮浪子弟终见了我的真实面容,便 整日介在街上纠缠不休。无奈,我只好回到家里,拴了房门,挂了帘子。而大郎 脸上的伤痕更是一天天地增多。无奈之下,我们只好搬离清河县,来到阳谷县城, 住到了这个叫紫石街的地方。   紫石街是一个充满诗意的地方,我至今仍能感受到近一千年前那古朴的建筑 和朴实的民风所带来的融融快乐。这是一个地处比较偏僻的小街巷,青石板铺成 的路一直延伸到巷道尽头的官河旁,两边是用青石板砌成的呈阶梯状的小房子, 房子的屋檐向前伸展,像是飞鸟的翅膀,几乎遮掩了整个街道。屋瓦是青灰色的, 缝隙里长满了青苔和瓦松。每家的门前都支着一个棚子,这是做生意的标志。像 卖冷酒的赵四郎,门前挂着一幅酒幌,写着紫石街“四郎酒店”,还有开生药铺 的陆小艺,王婆的茶馆等。宋朝是一个工商业发达的时代,那时的人们似乎做买 卖的比种田的还要多。在我们这个小巷里,也是茶馆、酒肆齐全,无论是平民百 姓,还是财富大户,都在茶馆酒肆饮酒作乐。稍远的玉人坊里更是昼夜笙歌,一 些生性恬淡或仕途不顺的落魄公子最喜在青楼里厮混,赋诗作词。这些词很快就 会在茶楼酒肆里流传开来,连街上的小混混也能随口说上几句。宋词的繁荣实际 上是妓院的繁荣。这种景象在一幅名叫《清明上河图》的画里有了很好的展示。 这种繁华的生活无疑也深深感染了我。有时,我会下楼来,和对门的王婆闲话, 听她说些紫石街上的过去、现在,说些紫石街上人们的生活。我的心渐渐地和紫 石街连在了一起,我觉得自己生来就该是这地方的人,她的虚浮的繁华,稍有些 放荡的气息和我的性情吻合在一起。我爱紫石街,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那街 市上空漂浮着的淡淡的千年前的云烟仍深深印在我的脑中。   可快乐是短暂的,寂寞却是长久的,快乐是别人的,寂寞是自己的。为了保 持一个良家妇女的规范,我的脚步只能限于到门前的王婆家去稍坐一会儿。半年 过去了,我才知道那繁华其实离我很远,它带给我的是更大的对生活的失落感。 每天,我更多的时间是呆在窗前,看天空的云舒云卷,看楼下拐角处的那株风仙 花的花开花落,嗅到的是散布于街市上空的云霾、炊烟、玫瑰花混合在一起的独 特味道,听到的是流浪在街头巷尾的那卖馓子、油饼和梨果的小贩的叫卖声。那 声音更像是从远古时代传过来的,悠远,深长,还带着一股独特的韵味。这股韵 味像一只温柔的手,挤压着我残存在心底对家乡、对亲人的情感。我从没有像现 在这样的多愁善感。外面的繁华,自己的寂寞,以及对家乡、亲人的思念,把我 的心撕扯得千疮百孔。   更让人难以忍受和难堪的是,夜晚武大和我也是分床而睡,他不但容貌丑陋, 而且因极度的自卑,使他彻底丧失了男性的功能。他每天除了做炊饼和卖炊饼, 可以一句话都不说。尤其是晚上面对我时,他总是深深地低下头。偶尔晚上醒来, 我能听到细若游丝的抽咽声从他的那个方向传来,那是一种在极度压抑下的哭泣, 一个连哭泣都不能自由的男人,可知他的心里压力有多大,他的生活是多么的压 抑。但即使这样,我仍无法原谅他,虽然我知道他是一个善良的男人,这一切都 不是他的错,但我仍无法原谅他。寂寞和孤独的折磨,使我变得像一个疯子,我 拒绝他给我任何友好的表示,哪怕是一个眼神,一句夫妻之间的温柔的表示。我 知道这对他不公平,可谁又对我公平呢?   我去了一趟瓦官寺,那里离紫石街不远。瓦官寺有一个叫鲁智深的和尚,是 一个得道的高僧,听人说,他坐在那里已有十多年,几乎没说过一句话,不吃不 喝,只等着坐化成仙。那天,我去时,看到一个老得已分不清性别的和尚,双手 合十坐在大殿上,我知道那就是他了。我向着佛祖跪拜了,又在心里把自己想说 的话说了一遍,然后抽了签,等着边上的小和尚给我解签。一直闭着眼的高僧突 然说话了,他的话音把身边的小和尚吓了一跳,他有些不明白,这个十多年没有 说话的老和尚今天怎么突然说话了。老和尚闭着眼,只说了一句话:一切随缘, 不可强求,施主好自为之。回来后,我揣度着他的话,可能是我不具慧根,始终 没法弄明白大和尚说的是什么意思。其实,我知道,即使明白,对我来说也会像 一阵风,在我的生活里不会掀起什么大的波澜。   我做出了一个疯狂的举动,我为自己缝制了一套男式衣服,把头发剪短,又 买了一顶公子戴的帽子。那天,武大挑着笼屉走后,我也打扮好自己,从后门溜 了出去。后门紧挨着一荒废了的花圃,虽然荒废,但里面仍然长着月季、夹竹桃 和半尺莲,花圃里用荆棘织成的篱笆有多处缺口,成了孤狸进出的通道。我不知 道这是谁家的花圃,我每次走到这里,都会觉得,这荒圃,几乎和我自己的心一 样,我对这荒圃,对自己充满了怜惜和同情。出了荒圃,从一条巷道拐到街上, 那些繁华的场景就在我的面前。我觉得自己真是疯了。有一瞬间,我站在熙来攘 往的人流面前显得茫然不知所措,很多人都回头看我。我蓦地清醒了,脸一红, 急忙钻进人群。我开始像街上的那些公子哥们一样坐茶馆,上酒楼,去戏院。而 我的容颜,我的举止使我很快就像明星一样红遍了紫石街,所有的紫石街上的浮 浪子弟,所有的紫石街上的歌女们都知道了有一个儒雅风流的于公子。我成了众 所瞩目的对象,这对我来说无疑是危险的,可处于疯狂境地的我,一点也没有感 到危险的逼近。相反,却对自己的举动沾沾自喜。开始时,我还控制着自己,一 个星期出来一次,免得引起四邻的怀疑,到了后来,我像是吃了一种使人兴奋的 药一样不能自己,武大前脚走,我后脚就跟了出来,直奔茶馆而去。在那里,我 已成了公子中间的翘楚,歌女们的梦中情郎。我很喜欢她们看我的那种眼神,那 种百媚千转、柔肠百结、牵肠挂肚的眼神。其中一个叫李瓶儿的歌女对我尤其痴 情,每次都坐在我的身边,给我敬酒,为我唱曲。她一边唱一边用火辣辣的目光 看着我,我知道她的心思,就象知道我自己的心思一样,可我只能对她一笑。那 一笑里,既有公子的矜持,也有公子的温柔,那是一种含糊而又意味深长的笑。 古今多少女子,在这笑中意乱情迷,倍受相思之苦,直至相思成疾,抱病而亡。 我在这种疯狂的生活里流连,几乎迷失了自己。却不知道,危险正一步步地向我 逼近。   一天,我像往常一样来到狮子楼酒楼,跟往常一样听李瓶儿唱曲。这时,一 个叫郓哥的街头小混混走了进来。对这个人,我曾有耳闻,他是紫石街上出了名 的“滚刀肉”,整日无所事事,好勇斗狠,靠敲诈为生。家中有一老父,几乎被 他虐待致死,街坊邻居对他是敢怒而不敢言。他来到我的面前,斜着眼看了我一 会儿,突然说,公子生得这般俊俏,真乃是男人中之极品,当是潘安再现,令我 大开眼界。我以为他只是像其他的那些献媚的男人一样随意奉承我几句,也就罢 了,便笑着点了点头,用捏了嗓子的声调说了句客套话,想着打发他走算了。可 郓哥却没走的意思,又说,即使女子恐怕也没有兄台的美貌,开初我还真把兄台 当作女儿身了。他的话像一个炸雷,使我几乎晕倒。我意识到,他已经看出我的 女儿身了,我现在能做的,就是赶快走掉,从此不再以这样的面目在紫石街上出 现。可那里还来得及,这混帐不单说话,还动起手来,他伸手去摸我的手,中途 却突然伸向我的胸脯,我大吃一惊,慌忙躲闪,却把桌上的酒菜洒了一地。这一 来,更引得满酒楼的人望着我,我面红耳赤,可这混蛋一点也没有放过我的意思, 又伸手向我的脸上摸来,我只好东躲西闪,这场景引得屋子里的人哄堂大笑,不 知底细的人还把我们当成是一对“玻璃人”。我做梦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 种地步,我觉得自己就要崩溃了。这时,一个公子出现在我的面前,他用手中的 折扇挡住郓哥袭向我的手,郓哥急忙把手缩回来,呲牙咧嘴,仿佛非常痛苦的样 子。那公子说,来酒楼是喝酒听曲的,不要扫了别人的雅兴,二位以为然否。他 那话是对着我们说的,目光却紧紧盯着郓哥。郓哥仍搓着手,嘴里唏嘘不已。可 他对面前的公子似乎心存疑忌,嘴上虽然不饶人,却也只好骂骂咧咧地走了。公 子面向我,说,兄台今天看来身体有些不佳,还是早早回家歇息去吧。说着,把 手里的折扇从我的肩头向胸部扫去,我只觉得有一阵酥痒传遍我的身心,就像有 百八只蚂蚁在叮着我,那味道真是说不出来的舒服和难受。有一瞬间,我就呆呆 地站在原地,脸红耳赤。等我清醒时,那公子已走了。从此,我记住了那公子, 听送酒的小二说,他叫西门庆,写得一手好词,是一个性格古怪的落魄文人。   我也知道,我的充满刺激和冒险的疯狂生活彻底结束了,已有人看出我的女 儿身,这其中包括,郓哥,西门庆,还有那个有窥视欲的王婆,今天发生的事就 是对我的警告。从此,我又恢复到以前的生活,独自坐在窗前,任凭寂寞和失落 像荒草一样在我的心里疯长。我想,我的一生恐怕就要这样下去,在这间屋子里 慢慢地让头发变白,直到脱落,死亡。这就是我以后的生活,这种想法深深折磨 着我,直到遇见了武松,生活才又出现了亮色。   我的新的生活开始了,我不知道将来它能给我带来什么,我更多的是想拥有 现在。女人,有时更像一只只飞蛾,明知前面是一团火,仍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前 去,把自己葬身在火海里。女人的爱情,往往是无望的爱情,是悲观的爱情,从 来都是这样的。   但我那时却不这样想,我的心里像是注进了一抹阳光,瞬间变得温暖明亮起 来。在我的劝说下,武松答应从县衙搬到紫石街的家里住。这是我思谋已久的一 个策略,我渴望心爱的男人就生活在我的身边,我渴望在他温暖的目光下做女红、 干家务。每天早晨,我早早起来,为武松烧好面汤,为他舀好漱口水,帮他围上 巾帻,目送他踏着紫石街的青石板向县衙走去。晚上,我早早买好了菜,烫好了 酒,站在窗前等待他的归来。每当看到他的身影在紫石街上出现时,我的心便会 止不住咚咚跳起来,声音那么大,几乎紫石街上的人都能听到。我的脸红耳赤, 这真是一种奇特的感觉。我不知道别人的幸福是什么样的东西,而我对幸福的要 求就是这样简单,我只想着身边有一个男人,一个自己心爱的男人,仅此而已。 有那么一瞬间,我为自己的幸福激动得心都痛起来。   两个男人都走了,屋里冷清下来,可我一点也不觉得寂寞。我把屋子里里外 外重新打扫一遍,把墙壁重新刷过了。在二叔的屋里新砌上了火炉,擢了几张杌 子。然后去拿二叔的被褥拆洗,我嗅到了一股浓重的男性的味道,那是一种混合 着人体味和汗味在一起的味道。我把头深深埋在里面,想着他晚上裸体睡觉的形 象,我忍不住躺到他的床上,宽下自己的衣带,眼前闪现的却是和他相拥而眠的 情形。做这些时,我的眼泪流了下来,这是欲望得不到发泄时委屈的泪水,也是 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时高兴的泪水。   没有什么事可干的时候,我就坐在窗前,看窗外的景致,看远去的大雁留下 的一抹淡淡的剪影。天空仍是阴沉沉的,低垂的乌云就悬挂在头顶,几乎能使人 感觉出它的重量。可这一点也没影响我的情绪。现在,哪怕是最丑陋的造型在我 的眼里也变得有了诗意。我和我面前的每一个能说话的和不能说话的打着招呼: 门前那株孤独的皂荚树,你好吗?一阵风吹来,它们都挥动着手臂,仿佛在向我 回话。我看到了蹲在门前的开火纸店的赵仲铭家的那条老得毛几乎脱光的狗,急 忙从笼屉里拿出一块肉和两个炊饼,扔到楼下,狗看见了我,呜呜叫了几声,嘴 里衔着食物高兴地跑走了。   有时,我会下楼和对面的王婆说话。我知道,我的一切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我们坐在窗下聊天,她说,你家有了武二,以后就再也不会受人欺凌,你也算有 了依靠。她说着看着我窃笑。我微微把头低下,说了句,干娘笑我,下面的话却 是怎么也说不出来了。王婆把手帕在空中虚打一下,低声说,想你家武二身长八 尺,武艺高强,又有景阳岗打虎的壮举,在我们这一带也算是人上之人,一个女 人能终生守得这样的男人,也算前生修来的福份,你说是也不是。我怕她越说越 离谱,便想岔开话题,和她说起前不久发生在玉人坊里一个妓女和不知从何而来 的落魄公子私奔被打死的事。那件事是我们县里这几天最主要的谈资,我还是饭 前听二叔说起的,可惜那书生一肚子的学问,却手无缚鸡之力,被活活地打死, 二叔言毕不住地叹息。我正想着这件事,王婆却突然凑到我面前,对我说,听说 武松在玉人坊养了一个卖唱的,你可知道?我一怔,脸也一下子涨得通红。我说, 干娘休得胡说,二叔岂是那样的人!王婆说,男人都是这样的,像你二叔那样的 强壮男人,外面有个女人也是很自然的,她说着突然看着我,你急什么!我的脸 红了,头低下来,半天才抬起头,你说的可是真的?应当没什么差错,王婆说, 紫石街上的事没有能逃得过我的眼睛的,那女子的名字也听说过,叫什么阎婆惜, 从关外流落过来,那女子我倒见过一面,生得高高大大,只是容貌和你相比,自 是差远了。这时,我的心情已从极度震惊中平静下来,我在很短的时间内考虑了 这件事,觉得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最起码它向我透露了这样一个信息,二叔并 不是一个对女人熟视无睹的男人,他也需要女人。再者,那阎婆惜不过是一个卖 唱的,容貌又远不如我,我相信我完全可以击败他。这样想着,我的心一下子豁 然开朗了。王婆似乎也猜透了我的心事,附和着说,有了娘子,那阎婆惜怕是要 羞得跳了蓼儿洼了。我说了句,干娘休要笑话小女子,急忙找了一个托辞,回家 了。   我去了一趟那个叫玉人坊的妓院。我自然是一身男装的打扮。我看到那些女 子们陪着男人吃酒,唱曲,然后帘子拉下来,灯也灭了,那自然是成其好事无疑 了。我的心嗵嗵乱跳,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样藏污纳垢的地方,我急忙去找阎婆 惜,想看看她到底是什么样子。当使女把一个粗壮的女人给我叫来说,这就是阎 婆惜时,我差一点没背过气去,这还能说是一个姑娘吗,虚胖胖的身子,一张柿 饼子脸,连个妈咪都不如,倒像是一个杀猪的婆娘。我感觉到我的神经一下子松 驰下来,几乎要笑死过去了。那阎婆惜走过来,说,是这位公子找我吗,公子长 得好漂亮吆,说着就来摸我的脸。我躲了过去,一脸的厌恶,说,怎么会是你, 我是找燕子姑娘,你看你的样子像一只燕子吗,一头母猪倒差不多,我说着向楼 下走去。那阎婆惜站在楼上不住地破口大骂,我操你妈的就你那小样,裤裆里会 有多少斤两,老娘还懒得陪你呢。   我捂着嘴笑着走出了玉人坊,那天的天气竟是出奇的好,我看到一只喜鹊喳 喳叫着从我的面前飞过,它难道是想分享我的快乐吗?   快到端午节时,武松给我扯了一块丝绸布料,红颜色的,那是阳谷县城最好 的一家绸缎庄,我曾去过一次,那些上好的绸缎刺激着我的虚荣心,尤其是那种 红得有些狂热的丝绸不止一次触动我燥热的心。可我只能心里艳羡,因为我已成 了妇人,因为我一颗冰冷的心。可现在武松给我买回来了。那一天我的心里装着 多少快乐啊!白天,我们先是去了瓦官寺,我对二叔说我是想去拜佛祖的,二叔 答应陪着我。我们到了瓦官寺,老和尚我是不想看了,我只是在寺内游玩,回来 的路上又在蓼儿洼玩了一个下午。蓼儿洼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水边的菖蒲随风摇 曳,河上漂着一条条打渔的船。芦苇很深,不时有鹭鸶在上面起起落落。我在草 地上坐下来,望着蓼儿洼,我的心在一点点融化,世界也在逐渐变小,小得只能 容纳下一个人的身影。二叔跟我说了很多话,都是他的勇武经历,像在孟州快活 林醉打蒋门神,景阳岗打虎的事,我很喜欢听。二叔说这些时,没有一点英雄气 概,倒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仿佛一个有些羞涩的大男孩一般。这才是我心中的男 人啊,威武起来犹如钢铁,温柔起来柔情似水。回到了县城,二叔说,感谢嫂嫂 这些天的恩德,需送一件礼物给嫂嫂才是。我们那时正好走到了张家绸缎庄,他 就进去给我买了这块丝绸,我不知到他为什么会给我买这种热烈如火一般的颜色 的,我的心被幸福充满了。我也要送他一件礼物,一件最能表达我心意的礼物。   现在,我坐在房间的织布机上,灵动的梭子在织着我的未来。我想用我亲手 织的布为二叔做一身衣服,这样,我的气息就可随时留在他的身上,他就能时刻 感受我的存在。窗外的那株皂荚树上,停着两只织布鸟,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 我看,仿佛看透了我的心事,我的脸不由一阵阵地发热。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 我知道是二叔回来了。这期间,我的耳朵也变得灵敏起来,仅仅从脚步声里就能 判断他的远近,从四周散发出的气息里就可以判断他的存在。我下楼去打开门, 帮他脱下鹦哥绿丝衲袄,我看到他胸前的直缀上有一处破了,我拿了针线,就在 他身上补起来。他有些不自然地往后挪动着身子,我从他的眼神里感觉出他的不 安,也从他的眼神里感受到一种激情,一股渴望。这是我们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 触,我的头几乎伏在他的胸上。仅仅是豁了一个小口子的衣服竟让我补了大半个 时辰,我用近乎贪婪的鼻子吸取他身上的气息,幸福在我的心里徜徉,欲望却像 鞭子一样在抽打着我,我满眼是泪。二叔显然被我的表情吓坏了,他有些张惶地 推开我,问我发生了什么事。还会有什么事?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了过去的生 活,那些一想起就让人伤心的生活。二叔用一种特有的坚韧的语气说,都怪以前 愚弟卤莽,只知在外瞎跑,未能照顾好哥哥嫂嫂,以后就好了,不会有人再欺负 我们了。我含着泪点了点头。窗外树上的那对织布鸟正相互梳理着羽毛。我指着 那对织布鸟,问二叔,可知哪只是雄雌?二叔的脸红了红,说,忙着为夫君梳妆 打扮的该是雌鸟吧。说这话时,我的手还附在他的胸前,我们相互看一眼,脸都 红了。这时,楼下传来开门的声音,是武大回来了。这个呆子近来的情绪也好多 了,走起路来像一个皮球在地上滚动,不时把笼屉里剩下的炊饼丢到地上。他的 身后现在总是跟着一群狗,争抢着地上的炊饼。   到了秋季,雨愈发地密集起来,整个紫石街都被笼罩在一片愁云苦雨里。秋 天是个让人忧郁的季节,那些蛰伏了大半年的名叫忧郁的小虫子开始跑出来,钻 进女人的帏帐里,把你的情绪搞得一团糟。我坐在窗前,听着雨水从窗沿落下砸 在石板上的声音,看着被雨雾遮住了的紫石街。街上的行人也少了起来,这都是 因为了雨。可我知道,我是这个雨季里唯一不知愁绪为何物的女人,我把那细密 的雨丝当作我绵绵不绝的情愫,编织着我的未来。那落下的不是雨,是翩翩飞舞 的雨蝶,而那青石板上溅起的水珠,就是一朵朵盛开的花。我的心醉了,因了这 秋风苦雨愁煞人的秋雨。这时,我突然想起到,二叔离去的时候没有带雨具,我 急忙找出一把油纸伞,向县衙方向走去。在沈园旁,我看着他踏着被雨水扫下的 小花向我这边走来。看到我时,他愣了愣,我把油纸伞递给他,顺手理一下他被 雨水淋湿的衣服。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但我们知道,我们想得都很多,想 得也很苦。这雨中的一把伞,成了我心中永远抹不去的风景,即使现在想起来, 我也能感觉出我心的颤抖。到了资石街,他把伞递给我,我知道他的用意,便一 个人从前走了。我的心有些怅然,但也很快乐。   这期间,我做了一件大事,把阎婆惜彻底从我的生活中驱逐出去。我知道, 对付这样的女人用惯常的办法是行不通的,可我知道了她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那天,我到了玉人坊,明确对她说,让她不要再骚扰二叔。为什么?这个骚货看 着我说,你是谁,你是不是也看上了他,看上他那驴大的货,想上了他。我说, 这是我自己的事,我现在要你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你凭什么,这个骚货突然像发 了疯的母猪,你说你她妈的凭什么,是你的东西长得比我的好。她一边叫着一边 向我扑来,我一闪身,她的身子重重摔在地上。我伸脚踏住她,轻声说,我让你 消失有我的理由,如果你不听劝告,我就把你在沧州谋杀亲夫的事抖出来,还有 你虐父致死的事,让阳谷县的人都知道这个混在玉人坊的婊子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那时,不单县里的人不容你,官府的人也不会容你,你就等着进牢狱吧。这个骚 货从地上爬起来,向四周看了看,说,你她妈的怎知道这些。我笑了笑,没有说 话。她一边抖着身上的灰尘和杂草,一边骂着说,他妈的算你狠,早晚老娘要找 你算账。我知道这事已经完成了。阎婆惜从此在阳谷县消失,后来她跑到一个叫 郓州的地方,遇到一个叫宋江的人,没有结婚就住在了一起。由于她恶习不改, 不但私通张三,还要把宋江私通梁山的信件告发官府,终惹恼了宋江,将她杀死。 《水浒传》第二十一回“虔婆醉打唐牛儿,宋江怒杀阎婆惜”对这一节说得很清 楚,我就不再说了。   转眼到了重阳节。重阳节是一个充满亲情的节日,离我们不久有一个落魄诗 人说过这样两句话,“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把世上多少亲情分 离的兄弟的眼泪都写出来了。以往的重阳节,我像大多数的人一样怀着这样的心 情。而事实上,我的内心远比这简单的一天所带来得要复杂,那是一种不为人知 的秘密。现在呢,我说不上来,只是觉得经常笼罩在心头的阴霾消失了。早上起 来,我就被一种莫名的情绪缠绕着,一种狂热又忧伤的情绪。昨天晚上我又失眠 了,做了一夜的梦,梦里都是二叔的身影,和两个人在一起缱绻的影子,可到了 后来,他却悄然离去,再也不知所终。醒来时,我的枕巾都湿透了,我不知道这 个梦对我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今天很忧伤,觉得今天一定会发生点什么的。   我把采来的茱萸插在门楣上,然后坐在门前等待他们兄弟的归来。左邻右舍 的门上都插上了茱萸,整个紫石街被茱萸散发出来的阴郁的气味所笼罩。我总以 为,宋朝是一个充满忧郁的朝代,这不单因为了那连绵不绝的阴雨,更因了这充 满柔情味的民俗风情。在我们那时,几乎每天都有节日,祭奠的蜡烛和纸灰,还 有怀念的灯笼和漂在水上的纸船白花,成了这个时代的一道风景。风俗造成了这 个时代人们多愁善感的性格,词人们写出的每一首词无不与国破家亡、离愁别恨 有关。我不知道将来我死了以后,是否会有人为我哭泣,为我做词,我没有亲人, 孤身一人在这个世界上飘荡,将来死去也只能做一孤魂野鬼,这个想法深深攫住 了我,使我的情绪一度灰暗起来。   到了晚上,他们兄弟二人回来了,我早早把酒菜端上来,然后把门关了。武 大这些天显得特别高兴,情绪也特别好。有一天晚上,他竟摸到我的被窝里,试 图想做成点什么,可一通忙活,除了增添我的忧伤外他什么也没做成。他很伤心, 他说了一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说,如果我是武二就好了,他说完直直地盯 着我看,我不知道他说话的意思,只是把头埋在枕头里,抽噎着,睡下了。现在, 他们二人就坐在我的身边,天也完全暗了下来,紫石街上一片寂静。这是一个团 聚的晚上,也是一个抒情的晚上,我似乎嗅到了空气里飘散着的情欲的气息。我 给他们烫酒、热菜,饭桌上暖气融融。有一瞬间,我竟醉了,我要求的不就是这 些吗,可这些在别人眼里很简单的东西,我却要拿一辈子的生命去追求,为什么 会是这样,我不知道,他们也不知道。吃了一个时辰,大郎醉了,他让我继续陪 二叔吃酒。我看向二叔,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有期盼,也有惊慌。我以 女人的心思猜度他,我知道他在想什么。窗外的夜色很美,黑暗也是一种美丽, 很多事情都是在黑暗里发生的。酒桌上只剩下我和二叔,还有一只蜡烛,一只已 经灭了,我无意去点它,我知道黑暗对于一对慌乱的心所带来的安全感。由于喝 了酒,我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一个女人天生的吸引男人的本能不自觉地显露出来。 我不时拿眼看他,也把杌子挪到他的身边,我的手不时扫向他的身子,我的衣服 总会被他的脚踩住。我借端酒的时候摸住他的手,他的手奇大,骨骼分明,是一 个真正的男人的手。我想象着我在这双手抚摸下的身子,他会把一个女人揉碎的, 尤其是那女人的心。我忍不住把脸埋进他的手里,把身子依偎在他的身上,也许 是酒精的缘故,也许是二叔内心真挚感情的流露,他拥住了我。那一瞬间,我的 世界突然消失了,我的心灵在幸福的哭泣中颤抖。二叔显然也被我深深打动了, 他第一次以一个男人的行动证明了自己,展示了他内心的想法。他低下头,深深 吻住了我,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里现出一个大孩子般的被激情所困而又惊慌 迷惘的神情。我觉得情欲在我的心里蔓延生长,我疯狂得像一头母狮,我的腿把 桌上的酒具扫在地上,发出哗啦的声响,可我竟然没有听见。可就在我要全部除 掉他身上衣服的时候,从洞开的门外吹进来一阵风,他猛地打了个寒战,一下子 推开了我,双手抱住头,脸上现出羞愧得无地自容的神情。我又做些努力,可都 被他拒绝了,我就像一只正向上飞的风筝,突然失却了动力,停在了半空中,我 觉得自己难受得就要爆炸了。我回过头,看着那扇通向卧室的门,我记得我是把 它关住了的,可它怎么会开了,是出了什么事吗?   这就是那个不幸的爱情故事。关于这一点,那个叫施耐庵的人并不了解,他 仅凭自己的想象把我说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女人,那是不公正的,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一个为什么而活的女人。   故事到此还没有结束。有一天,王婆突然找到了我,暖昧地对我说,你和武 二处得可好,我问她是什么意思,她不说,只是说想向我借点银子花,我知道了 她是在借机敲诈我。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她也一定向二叔说了同样的话。这个 三八婆,死鬼婆,我一下子知道了后来二叔疏远我的原因,和他最终搬出我家的 真相。王婆最后对我说,如果我不同意借她钱的话,她就会让紫石街的人都知道, 我和二叔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有武大。可我知道,其实武大早已知道了,我 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得出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比较简单,迫于自身和社会的压力,二叔搬出了紫石街。 那天,我在门帘子下站了很久,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无声地流下来,我预感到这就 是我爱情的结束,我的身子颤抖得像秋风中的树叶。二叔离开我不久,便借着替 知县送贿礼的机会,离开了谷阳县。再见到他时,他的手里已多了一把刀,我知 道那就是我的归宿。这是后话。   西门庆是我遇到的第二个男人,他给我的印象异常的忧郁。他有一双好看的 眼睛,那双眼睛就像一个绿油油的深不见底的湖,盈满了人世间所有的柔情和沧 桑,看一眼,你的心就会醉了。我记住他就是从那双眼睛开始的。我还知道,他 是阳谷县一个优秀的词人,是一个多种性格混合在一身的人,既忧郁又豪爽,既 文弱又刚烈。他的手里总是拿着一把折扇,无论春夏秋冬,那既是他遮凉的工具, 也是他的兵器。我忘了告诉大家,他也是一个武功盖世的奇人。他很有钱,是阳 谷县的一大财主,但他为大家所尊重,不是因了他的财富。他待人和善,怀有一 颗扶贫济世之心。在街上,经常能看到他把钱施舍给贫困的人。他娶过三个老婆, 大老婆三年前死了,二老婆叫张惜惜,是个唱慢曲的,三老婆叫李娇娇。这都是 我闲来无事听人说的。西门庆是一个有名气的青年,阳谷县里没有不知道的,茶 肆酒馆里拿他作闲话是经常可以听到的。   自从二叔走后,我的生活又陷入到过去的郁闷中。不,应当说,比过去还要 苦闷,这主要是我的受伤的心。每天,在家闷得慌了,我会到离家不远的那个荒 废的花圃里去。那里有花,有树,有鸟,还有一个废弃的花房。在那里多少可以 解去我心中的郁闷和烦恼。这一天,当我刚从篱笆的空隙里钻进去,看到花圃的 当中立着一个公子模样的人,由于是背对着我,他并没有发现我。他静静地立在 原地,似乎若有所思,又似乎什么都没想,这会是谁呢,我暗自忖度。这多天里, 这个荒废得鼠狐乱窜的花圃里我从没有见过这个人,怎么会突然出现这样一个人 呢。也许是我拨弄花枝的声音惊动了他,他回过头,我的心忍不住颤了一下。他 也认出了我,他笑了笑,说,于家公子今天到此不知有何贵事。我的脸一红,想 到那次过来始终没有向人家帮忙道谢,便深深施了个万福,算是谢过了那次的救 援。接下来,我们聊了几句闲话,我才知道这家花圃就是他家的,他今天来就是 想看能不能把它派作别的用场,譬如修房或租给别人耕种什么的。不知怎的,我 突然说了一句,这样放在这里挺好的。是吗,他看了我一眼,我急忙低下头。又 随便说了一句,终究怕被别人看见,但匆匆告辞了。   那一阶段,是我的心最脆弱的时候,任何一点小小的安慰都会使我痛哭流泪, 西门庆又是那样一个善解人意,又风流儒雅的男人,我想起了我们的第一次交往, 知道从那时起,他就在我的心里生下根了,只是后来有了二叔,他才从我的心中 淡去。现在,二叔去了,他又出现在我的身边,而且又是在这个时候,我不知道 自己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和他交往的,只是从那天起,我总忍不住向那个花 圃走去,而每次,西门庆都会在那里,我们一起谈诗话词。我们也说自己的生活, 他看上去似乎活得并不快活,这从他的眼睛,从他的语气里可以感觉出来。我也 把我在清河县的经历说给他听,他对我的遭遇深表同情。花圃里还长着一些花, 不时有蝴蝶在上面飞来飞去,他从树上掐下一朵花,放在我的手里,说,你就像 这枝花一样,会给这个晦暗的世界带来一片光明,从我见到你的第一天,我就感 觉出来,你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也是一个不平凡的女人,你会得到幸福的生活的。 我的泪流下来了,在我的一生中,这是第一个男人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话。一个 晚上,我都在回味他的这些话,他的话,像一盏灯,照亮了我前面的路,使我有 了重新生活下去的勇气。   在这期间,国家发生了一件大事,宋哲宗死了,宋徽宗即位。宋徽宗是一个 忧郁的皇帝,也是一个多才多艺的皇帝,还是一个爱江山更爱美人的皇帝,他和 妓女李师师的爱情闹得天下人都知道。他在后世留名,不是因为他当皇帝的荣耀, 而是他流传千古的新词和李师师的旷世之恋。在他的带领下,宋朝掀起了一股赋 诗咏词之风,而这些词都是些风流文人在女人的帏帐里做成的。那一段,狎妓之 风日盛,其中最有名的像我们那个时代的柳永。西门庆自然也不例外,他竟然跟 我说起他过的荒唐生活,他的脸上没有一点羞愧的表情。我看得出来,他是一种 另类的人,他按自己的意愿生活,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但荒唐的生活并没有改 变他温柔善良的本心。那一段。人们说阳谷县出了两个有名的人物,一文一武, 武的自然是指武松,文的就是西门庆,而大家如果知道西门庆还是一个武林奇才 的话,惊奇得一定会晕过去了。   无疑地,他的这种性格深深吸引了我,而他也对我表示了强烈的感情,我从 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得出来。他是一个从不掩饰感情的人,但我从不认为他轻浮。 他是一个生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这个世界和现实格格不入,他讨厌世俗的约束 和羁绊。他是一个有自己独特思想的人,他说他一度曾想着出家,给心灵找一个 清静的地方,但他后来改变了主意,他说那都是因了我。我知道他说这话是想逗 我开心,但我仍喜欢听。他说他真的很喜欢我,说这是可以用生命去换取的一件 事情。我听得泪眼婆娑,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这戏言最后竟会变成真的。他 说过这话不久,突然消失了。后来才知道他到外地游玩去了,他说他想检验对我 的爱有多深,如果能够舍下就舍下吧,这是一场危险的游戏,自始至终我们都清 楚这一点。在我们那时,女人失贞和私通是要被装猪笼沉河的,蓼儿洼里不知已 沉进了多少孤魂野鬼,更何况还有武松,那是一个刚烈的汉子,是绝对不会容忍 自已的家里出现这样的事情的。可是不行,真的不行,他说,半个月里我一直在 想你,原想着要出去一个月的,可不到十天就回来了,因为我实在舍不下你,他 的眼里竟然沁满了泪。   那一天,我们终于超越了男女之间的界限,就在花圃边上的那间小屋里,他 的手解开了我的衣服,他的手游走在我的肌肤之上,我抖得如风中的荷叶,恐惧 和渴望像两只鞭子抽打着我。当他发现我还是处女之身时,他的脸上写满了惊诧 和同情,他把头埋在我的双乳间,用一种耳语般的声音说,真没想到,这些年你 是怎么度过来的,他的柔语更增加了我的自怜,我的抽噎声更大了,这抽噎声是 对过去生活的告别,也是对未来生活充满了不信任感的本能流露。   从那天起,我们频频在小屋子里约会,我的身子像一束花在他的抚摩下恣意 地绽放。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知道如何让女人快乐的男人,他使我知道男 女之间的交合原来是这样美好的事情。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一个淫荡的女人,但 那些天,我的近乎疯狂的举止把他也给吓坏了。小屋里,我的扭动的身躯和我喉 咙里发出的喘息声几乎传遍了紫石街的大街小巷。那些天,紫石街上空的大雾使 人们仿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中。我不知道这异常的天象是不是在想告诉我些什么, 而事实上,我已无暇顾及,我沉溺其中不能自拨。我也曾想过我的现在,我的将 来,我的充满恐惧的前景,我也曾害怕过,动摇过,可一见面,我就会把这些恐 惧和惊慌转化成更为炙烈的感情,情欲使我燃烧,爱情使我迷乱!   大半年里,对我们的事大郎好象一点也没有反应。直至到了后来,我才知道 这个像嘉西莫多一样丑陋的男人,有一颗多么善良的心。他仍像往常一样早出晚 归,游走于大街小巷,对紫石街上飘荡的闲言碎语充耳不闻。我知道,我们都是 不幸的人,两个不幸的人遇到了一起,更加剧了这种不幸。直到现在,我始才明 白清河县那个大户的阴险,他自赔妆奁把我嫁给武大,就是要让我忍受这种非人 的生活,最后忍耐不住而堕入它途,成为千人骂万人唾的荡妇。那一段,也许是 心虚的缘故,我对大郎特别好,什么都听他的,为他做饭,洗衣,做酸梅汤,每 次饭前都少不了给他烫一壶酒。他也许看出了我的忐忑,在一天晚上睡觉前,跟 我说了几句话。他说,我知道我配不上你,跟我这些年,让你受了许多委屈,他 说话的样子显得特别伤心,我用手捂住嘴,竭力不使抽噎声传出来。他继续说, 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会成全你们的,离开那个男人吧,他不会给你带来幸福的。 他说话时看着窗台上的一个纸包。我把头埋在枕头里,对他的话似懂非懂,可我 的脸也禁不住阵阵发烫,这个呆子,他其实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我禁不住又 想起了二叔,那个英俊威武的男人,他就是大郎的兄弟。我的心又疼起来了,我 紧紧抱住大郎,他的脸上也沾满了泪水。以后的很多天里,我听了大郎的话,没 有走出家门一步。我知道,我的心里仍忘不了二叔。   大郎死了,死前没有一点征兆。相反,死前的那天晚上,他显得特别高兴, 他回来时买了些酒肉,他说二弟就要回来了,心里高兴。我把它做熟了,他拉我 坐在他的身边,说,你也喝几杯,我们聊聊,我们有好多天没有好好聊聊了,他 说着似乎叹了口气。那天晚上,他跟我说了很多话,都是关于他和二叔的。他说, 小时候他不是这样的,母亲生了他们二个,都是很健康的孩子,后来父母亲都死 了,留下兄弟二人相依为命,在街上流浪。十岁那年,他兄弟二人沿路乞讨,遇 到一家恶人,不但不给一点吃食,还指示仆役殴打他们,为了保护二弟,他把二 弟压在身子底下,棍棒全落在他的身上。那些人打完后扬长而去,他却发现自己 站不起来了。弟弟哭着把他背到一个破庙里,四处讨药为他疗伤。由于那些恶徒 下手太重,他的筋骨和脚踝被打断了,勉强痊愈后,身子却是再也不长了,就成 了现在的这个样子。这就是我们兄弟用性命换来的感情,我虽然丑陋,可我也有 对生活的想法,尤其是遇见你后,我觉得我的生活一下子改变了。我想望着好好 待你,好好地过日子。可这太难了,我几乎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能给你,连一 个男人最根本的东西都不能给你。其实,这些年,我一点也不恨你,我只恨我自 己,这些年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真是对不住你。所幸这一切就要结束了,老二 就要回来了,你们的路还很长。他颠三倒四地说着这些话,我以为他是喝醉了, 我把他扶上床,他在被窝里抽噎了一会,突然又伸出头,说,他把一件东西放在 胡正卿家了,武二回来让他去取回来。说完就睡下了。早晨,他没有像往常一样 早早起来做炊饼,我去看他,发现他已经死了,窗台上的纸包散开在地上,露出 一些白色的粉末。   大郎是喝药死的,我被他的样子给吓坏了。他斜躺在床上,七窍出血,眼睛 还在睁着,但灰暗得已没有一点颜色。它静静地看着我,似乎还想对我说点什么, 可他除了用那双失去颜色的眼睛望着我外什么也不能做了,我吓得一个劲地哭。 我的哭声引来了隔壁的王婆,她先是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然后就用一种怀疑 的目光望着我,她说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说不知道,昨天晚上还好好的,早 上起来却成这样了。她说,看来是喝药死的。我胡乱地点着头,王婆说,那你们 准备怎么办。什么我们?我还是从她的话里听出了点什么。她诡秘地笑了一下, 当然是你们,我想西门大官人一定知道怎么办的。我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她的弦外 之音。可我的心乱得如一团乱麻,倒是她的一句话提醒了我。现在,我身边能说 得上话的就只有西门庆了。我擦干了眼泪,王婆也从我家里随手拿走两块布料, 她说她不会对外说的。我不知道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找到了西门庆,只几天不见,他仿佛消瘦了许多,他问我这些天都去了哪 里,他每天都去花圃里,去王婆家的茶馆里,可一直没见到我,他说他真的好想 我啊,想得心都碎了。我的眼泪不争气地又流了下来,我把武大突然死的事给他 说了,他只是茫然地说了一句,他死了吗,然后又诉说这些天里对我的思念。我 有些太失望了,他起码该说点什么,最重要的是我想得到他的帮助,可他什么也 没说。其实,我早就该知道这一点,像他这样的生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对世俗 的生老病死是不会关心的,他以自己的方式生活着。我有些失望。他似乎也看出 了我的哀怨,说,死了就把他埋了吧,生老病死都是没有办法的事。可他是喝药 死的!我有些气急败坏地说。我突然想起了王婆说的那些话,我一下子明白她话 里的意思了。可西门庆仍用一种漠然的声调说,那又怎么样,我们又没做什么。 是的,我们对他没做什么,可是我们俩做了,难道这一点你都看不出来吗,外人 也会像你想的那样吗,我说。什么,你说什么,什么看不出来,什么外人,这又 管他们什么事,西门庆望着我,一脸的无辜。我觉得我真的很累了,我谢绝了他 的挽留,我决定独自处理这件事情。可我不知道,就我的社会经验和社会阅历, 在处理这类事情上,显得多么愚蠢和幼稚。它把我的悲剧又向前推进了一步。   也许是出于家丑不可外扬的考虑,或更多地是出于对可能发生的事的恐惧, 我对外称大郎是突然抱病身亡。处理丧事时,我也只找了王婆和何九叔,把大郎 的身体重新修饰过,第二天,就把他烧掉了,烧时是何九叔陪着去的。何九叔是 大郎的好朋友,他从火堆里拣出一截骨头,我不知道他留着那截骨头做何用。   大郎死后,我一个月没有出门,但我不是因为伤心,而是经过这一事,我觉 得自己似乎一下子成熟了,虽然我的这种成熟在面对和处理一些事情时显得多么 幼稚。一个月里,我独自坐在窗前,看着紫石街上被秋风掀起的树叶,那些金黄 的叶片,在青石板上跳来跳去,宛如一个个精灵在街道上欢舞,那里面有一个会 是我吗,有一瞬间,我竟有些痴了。那些天里,从紫石街上走过的人都会看到我 坐在窗下的身影,我像一个女巫,一动不动地坐着,一坐就是一天。我也开始考 虑一些问题,大郎的死,我和西门庆的关系,也考虑到了我的将来,我想从中找 出一点亮色来,可在我眼前闪过的始终是一片灰暗的天空。一股绝望的情绪笼罩 着我。   一个月后,西门庆仍在花圃里的小房子里等我,我犹豫再三,还是去了。我 看见王婆那双如麻雀一般尖利的眼睛盯着我的身影。这个臭三八,因帮我处理大 郎的丧事嫌我给的钱少而一直怀恨在心。我讨厌这个如乌鸦一般的死婆子,我没 有在意她的恐吓。我来到了小房子里,仍是半年前的样子,一枝鲜花,一双温柔 的眼睛,可我已从疯狂的意乱情迷中平静下来,我只想坐下来和一个认识的人说 说话。花圃里的桂花树已盛开了,桂花的清香在湿漉漉的空气里徜徉。从这里可 以看到前面被雾气笼罩着的村庄,还有时隐时现的群山。雨雾代表了宋朝的自然 天象,我说,我知道为什么我们这个时代忧郁的词人越来越多了。他说什么。我 把话又说了一遍。他用有些困惑的目光望着我。都是因这天气,我没有在意他那 困惑和充满疑问的眼神,跟一个梦游症患者似的,自顾地说下去。我说,都因了 这雨雾交织的天气,患忧郁症的人才越来越多,忧郁是诗人和词人的兄弟,这就 是他们越来越多的原因。他看了我一眼,突然说,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他的话 让我怔了一下,不说这个说什么。那我们之间就没有别的话好说了吗,他看着我 叹了口气,说,你不要这样,你这样使我很担心,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你是我一 生中唯一一个可以用生命去交换的女人。那又怎么样,我说,你除了爱我还能给 我什么,我连一点安全感都得不到,甚至连一点帮助都得不到。其实,我也知道, 这不能怪你,我们本就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你可以沉溺在自己的世界和生活 中,对外面发生的事不管不问。可我不行,我的身上缠满了枷锁,我要面对的太 多,承受的太多,没有人来帮我一把,哪怕是帮我卸去那么一点点担子。这就是 我们要面对的问题。他看着我没有说话。我起身走了出去。这是我们交往这么多 天来,第一次没有肌肤之亲而各自离去的。可你知道,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他在 我的身后说。我回过头,看着他的眼神,他居然流下了眼泪。我默然地转过身, 外面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回到家里,我却看到门环上挂着一双鞋子。我知道该发生的事终于要发生了。 那些天里,紫石街上关于大郎的死因已传得沸沸扬扬,每个人嘴里都有一个大郎 死因的版本。其中最主要的一种说法是,我和西门庆勾结,为了达到长期苟合的 目的而合谋害死了大郎。我知道这都是王婆传出去的话,我没有想到为了二两银 子她竟用这种手段来报复诬陷我。从那天起,紫石街上充斥着一股怪诞的气氛, 我门前的街道上总能见到指指戳戳的人们,他们的嘴张得老大,我却听不到他们 在说些什么。然后是一些小孩子跑了过来,向这边扔过来几粒石子,有一枚差一 点打着我的额头。这事甚至惊动了衙门,找我过去问了一些话,我一一说了。回 来的路上,我忍不住裹了裹衣服,却仍感到一阵阵的发冷,向四周望去,发现树 叶正在凋落,秋天就要来到了。   武松回来的那天是秋分。历书上说,这一天阴气至,有凶险,勿出门。   这天早晨,我打开了门,便看见二叔站在门前,毡笠上落满了枯黄的树叶, 他已经站了有一个时辰了,他也一定听人说过大郎的事。我虽然有些愧疚,但我 一点也没有害怕。我的身上仍戴着孝,堂前仍供奉着大郎的灵位,我在一边坐下, 看着他。二叔在大郎的灵前拜了三拜,然后问我,大哥可是被药毒死的?我点了 点头。是谁毒死的?不是谁,我说,是他自己。街上的传言可是真的?我和西门 大官人的事是真的,其它的事是假的。我这样说,心里忽然生出了一阵悲哀。事 情为什么会弄成这样,这究竟是谁的错,我期盼着和二叔的见面,可见到了却是 这么个样子。我把脸扭向窗外,窗外的那株皂荚树的叶子已经落尽了,只剩下一 些黑色的皂荚悬挂在上面,还有一只麻雀,像是被大伙抛弃了,孤零零地站在上 面,不住声地啼鸣,它是在哭泣吗,是在为谁哭泣!   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二叔说着用手叉着头。我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他的困惑, 也听出了他对我残存的一点信任,还有情。可是,他很快就抬起了头,他的眼里 露出了凶光,恶狠狠地看着我,说,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定是你们杀了大 哥,你们狼狈为奸,为了长期姘居,就杀了他,是不是这样,你说呀。他说着用 手打了我一个耳光。我的脸火辣辣地痛,耳朵也嗡嗡直响。我从地上站起来,擦 干了嘴角的血渍,但我坚定地摇了摇头。那你为什么对外称我大哥是暴病身亡, 为什么又秘密发丧,二叔向我喊着,他的脸因痛苦而有些扭曲。我没有什么话可 说,我知道我把事情给弄复杂了,我本想把大郎死前对我说的话告诉他,可我突 然没有了说下去的勇气,我只是用一种近乎残酷的冷漠说,我没有杀他。   晚上,二叔就在大郎的灵前睡下来。半夜里,我起身给灯里注油,看着二叔 熟悉的面容,忍不住想起以前的那些日子,那些叫人心颤的日子,那是我第一次 对一个男人动心,我想一辈子我也不会忘记的,可事情总是朝着相反的方向走, 出了这样的事,他一定不会原谅我的。到这时,我才猛然发现,我还是在深深念 着他的。我从我的房间里拿过来一床被子,给他盖上。我看见他的嘴唇动了动, 似乎说了一句话,他的眉头紧皱,想着因自己惹来的事给他新添上的麻烦,我的 心情更加灰暗不安起来。   第二天,二叔踩着落叶出去了,我知道他一定是去寻找证据的。我独自坐在 家里,心如死灰。我知道,这件事从一开始就让我给弄坏了,大家都以为这是我 们干的,而我在大郎死后又偷偷发丧,何九叔偷拿丧骨,使我在不利的路上越走 越远。我知道事情就要结束了,每个故事都会有一个结局,我们的自然也不会例 外。该来的就让它来吧,我已不想再为自己辩护,我真的感到很累。早上起来, 我发现我的头发白了很多,我想照这个速度下去,要不了几天就会全部白完的。   晚上,二叔回来了。一天里,他先去了开生药铺的陆小艺家,显然他没有得 到他想要的东西。相反,他却从陆小艺处得到这样一个消息。陆小艺说,我也不 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我不能昧着良心说话,一个月前,是有人来买砒霜, 可不是别的人,正是你的哥哥大郎,我还问他买这做什么,他没有说话就走了。 二叔又去了何九叔家,把那块丧骨带在了身边。他最后去的是王婆家,这个因了 二两银子而报复我的臭婆子把我和西门庆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他把所有这 些证据综合起来,却发现那不过是证据的堆积,根本说明不了什么。他用有些怨 恨的目光望着我,我知道他目光里的含义,他是想让我给他一个杀我的理由。这 使我猛然想到,他一定是还挂念着以前的日子,他这来回的奔波不过是给自己找 一个愤恨的现由!给街坊一个交代。我的心止不住一热,眼泪也流了下来,我竟 然还能流出眼泪!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看见了一把明晃晃的刀悬挂在我的面前,然后 我才见到刀后面的二叔,他用一双奇怪的眼睛望着我,我刚想说一声,二叔突然 喊了一声什么,那刀就落了下来,我想我一定是死定了。然后我看见武大远远地 向我走来,他看着我说,金莲,你是不是受委屈了,我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 你为什么不让武二去胡正卿家把我留给他的东西拿来,你何苦要这样为难自己,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人也渐渐地不见了踪影。我从梦中醒来,身上已被汗湿透了。 我想着梦中的那把刀,只顾着伤心,却把大郎说的那些话给忘了。   这些天里,西门庆仍在找我,我透过窗棂总能看到他在王婆家踯躅的身影。 我想,他一定是疯了,可我一想到他的性情,便又觉得不这样就不是西门庆了。 他也显得瘦多了,一张身躯在紫石街上临风而立,更显出一种卓尔不群的儒雅和 风流。我觉得,他天生就是一个词人,天生就是为了让女人爱,让女人疼,让女 人为他死的男人。他的超然的神态显示他对即将到来的灾难懵然不知。有一次, 他和二叔正好在街上相遇,他淡然地看了二叔一眼,跟他看到街上其他人一样。 二叔说,你站住。他就站住了,用有些茫然的目光看着二叔,说,有什么事吗。 二叔的脸难看地扭曲着。他却对二叔说,你的身体看上去有些不好,还是该到姚 二朗那里去看看,说罢就转身走了。   二叔那天晚上在外面喝了很多酒才回来,我给他打开门,他跌跌撞撞地走进 来,跪在大郎的面前泣不成声。哭毕,他用一双充血的眼睛望着我说,一定是你 害死了大哥,一定是你,还有西门庆,那个混帐男人,他现在还在找你,你这个 淫妇,荡妇,你说,你给我说!我感到一阵阵冷风卷进来,把我的心都凉透了, 他竟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来。我用有些恐惧和陌生的目光望着他,我想我的目光一 定是淬了毒的,一种真正的毒。我用平静得近乎残酷的声调说,如果你觉得可以 的话,你就把我杀了吧。我理了理自己的长发,我的心情也平静多了,我说,你 不该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话,你应该知道这事是因什么而发生的,我承认自己是 一个被情欲迷失了双眼的女人,但情欲还不至于迷失我的理智。你就那样走了, 不声不响地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冷冰冰的屋子里,把我的青春,我的希望留 在了这冷冰冰的屋子里,我是一个女人,我也需要安慰,我也需要男人,所有这 些是西门大官人给了我,这些都是真的。而且大郎他也知道,他也知道我的心, 他曾说过这样的话……我想把那天晚上大郎说的话说出来,可二叔却喝住了我, 他从怀里抽出他的朴刀。我看着那把朴刀,心忍不住一阵刺痛,就像被刀刺中了 一样,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把刀抵着我的脖颈,厉声说,你休要胡说,否 则我现在就把你的头颅割下来。我感觉到那铁器的冰冷,那种刀锋刺入肌肉的疼, 可我更感到心被冰冻的寒,我用一种绝望的声音说,事实就是这样,你做了,你 却不敢承认,你是一个懦夫,你在动物面前是一个英雄,可你在人的世界里却是 一个懦夫。他打了我一个耳光,我舔了舔从嘴角流下来的鲜血,那种腥甜的味道 使我兴奋、疯狂。我说,你打吧,这样可以使你显得更男子气一些,如果你能早 些使用你的拳头和耳光,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他看着自己的手,伏下头呜呜哭 了起来,他哭泣的样子看上去真像一个大孩子。   这事惊动了县衙,知县把我们等一干人传了去,把我们说的汇集起来,发现 这件案子真有些扑朔迷离,由于没有证据证明我们就是害死武大的凶手,知县就 把我们放了。由于官府的介入,我们的事便传得沸沸扬扬,阳谷县的每一个人几 乎都知道了。   我知道那些天里他的日子很不好过,在紫石街上人们的眼里,大郎是被我毒 死的无疑,可武松却迟迟不能为他的兄长报仇,而且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那西门庆 仍不时来家里纠缠,即使一介草民也该有自己的脾性,何况是能打死老虎的武松。 他的形象在紫石街上人们的眼中不断下降,在他的背后已出现了指指戳戳的人群, 更有一些恶毒的话传出来,说他想借此霸占嫂嫂。我知道这肯定是王婆传出去的, 这个恶婆娘总是在我最危难的时候给我上一把烂药。那些天里,二叔不再和我说 话,只是一味地喝酒,我知道他的难处,在对大郎死的这件事上他也拿不准,还 有他割舍不下的对我残存的那份感情,我从他的沉默中能感觉出来,从他的目光 中能感觉出来,甚至从他的耳光中也能感觉出来。可我也感觉出。在这沉默里, 一场灾难正向我们逼近。   武松和西门庆的决战发生在宋徽宗年间,那年秋至后的第十天的中午。那是 阳谷县历史上最惊天动地的一场决斗,生活在紫石街上的人们至今还能嗅到街市 上沁人的桂花香气和刀锋沁出的阵阵寒意。   那天,西门庆正在狮子楼上和一群朋友赋诗作词,武松走了进来,手里拿着 他那把大朴刀,西门庆向他那把刀看了一眼,又回过头继续他的话题。武松在他 们的旁边坐下,对西门庆说,我要和你决斗。西门庆说,我只和你说词,如果你 有兴趣,你也可以坐下来。武松说,我说的是决斗,不是说词。我从不无缘无故 和人决斗,西门庆淡然地说。当然不是无缘无故,你勾引我家嫂嫂,又合谋杀害 我家兄长,辱嫂杀兄之仇能说是无缘无故吗。你错了,西门庆翻着他的词书,你 兄长之死和我没有任何关系,至于和金莲的事,那也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与别 人无关。武松觉得面前这个人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他把朴刀拍在桌子上,说, 今天我们就订一个生死文约,刀头上见生死,了却这桩恩怨。这么说,我一定得 参加这场决斗了,西门庆放下手中的书。那是。西门庆叹了口气,他同样觉得面 前的这个人不可理喻,这些人都是怎么了,死一个人为什么要找别的人来担负责 任,已经死一个人了,为什么还要继续死人,他为什么一定要和自己比武。他怀 着不可知的困惑在生死文书上画了押,然后走到狮子楼的屋顶上。   这一年的桂花开得特别浓艳,整个紫石街上都飘浮着桂花的香味,有的已开 始落下来,落在街道上,行人的身上,也落在武松和西门庆的身上,一片的白, 就跟下了一场雪似的。有多少年没有经见过这么多的桂花了,开时这么繁盛,凋 谢时又如此迅速,人们谈论着这些现象,却无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然后,他 们看到了这一幕,狮子楼上站着两个人,身上落满了桂花。但他们还是认出了穿 黑色麻布衣服,手拿朴刀的是武松,西门庆的白衫过膝,手里拿着他那把须臾不 离身的折扇。在街上人们的惊叫声中,我推开了窗子,看见了他们兀立不动的身 影。我知道,我所担心的终于来了。   那场决斗既是惨烈的,也是悄无声息的。人们所看到的只是一大团被卷起来 的桂花和花舞中两个翩若惊鸿的身影。几只原本在树上栖息着的鸟儿,仿佛有些 惭愧地飞走了。人们都被这场决斗看得有些呆了,他们站在街上一动也不动,急 遽落下的桂花很快遮住了他们的身影,把他们一个都变成了只露两只惊奇眼睛的 花人。他们的惊奇无疑是给予西门庆的,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这个整日和天空一样 忧郁的男人,这个只会在女人堆里缠绵的男人,这个只会为歌女填词的男人竟会 有这样一身不凡的武功。这场决斗从早上打到晚上,也没决出胜负,两人商定了 第二天再斗。   我不知道那个晚上我是怎么度过的,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我想着他们白 天的决斗,也想着明天的决斗,我不知道该为谁祈祷,不知道该期盼谁是这场决 斗的胜利者。我的心在黑暗中受着煎熬。天还没有亮,我就匆忙跑到街上,时间 是那么的早,连紫石街上起得最早的买早点的王胡儿还没有起来捅火,可我还是 宁愿站在那里。我渴望着能见他们一面,更期望他们能取消这场死亡约会,如果 他们能为一个可怜女人着想的话。   他们来了,他们一来就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就像一个负责任的士兵,我根本 没有和他们说话的机会。街道上已站满了观战的人群。这场决斗像风一样吹遍了 阳谷县的大小角落,甚至在一个晚上已传到了外地,人们连夜赶了来,来目睹这 场千古一见的生死对决。一些赌场的老板趁机开始了他们的生意,让人们押宝, 赌谁输赢。那些歌女和落魄公子,还有一些受过西门庆救助的乞丐都把宝压在他 的身上,而那些对大郎之死忿忿不平的市井酒肆之人,和官府的士兵衙役则把赌 注压在武松身上。但看过昨天决斗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决斗,西门 庆是一个真正的隐士、高人,这样的人往往是深不可测的。但人们不理解的是, 这样的一位武林高人,世俗奇人,怎会为一个女人而冒此凶险。他们怀着这种心 思四处逡巡我的身影,我只好把身子隐在一截墙的后面,这是我经过查看后选择 的最好场所。   在人们的惊叫声中决斗又一次开始了。他们飘动的身影把成团的桂花从屋顶 踢落下来,遮住了人们的视线。我不知道今年的桂花何以这么茂盛,一连落了三 天还没有一点停止的迹象,这在历年中是没有的。因了这桂花,已有很多人害了 病,甚至丢了生命,这其中会不会包括我们?我的目光紧盯着他们跳跃的身影。 有一次,西门庆的一只脚踩进了屋顶的空隙里,怎么也拨不出来,武松的刀仍雨 一样地泼向他,他只好用扇子左右上下地遮挡着。我紧张地捂住嘴,拟制住没有 叫出声来。所幸他很快把脚拨了出来,身子又像鹞鹰一样的矫健了。到了下午, 他们的身行慢了下来,四周观战的人群也累了,有的已去了饭馆、茶馆,给自己 增加点热量。只有他们,仍固执地坚守着自己的岗位。我知道,以他们的性情, 都不会向对方低头的,这是一场真正的你死我活的决斗。   最后的时刻终于来到了,也许是屡战不胜的焦虑,武松变得有些焦躁起来, 也少去了开始的小心。他在一次闪避时,身子失去重心向下面滚去,他不得不用 刀插进屋顶稳住下滑的身子,可这时西门庆的铁扇已击了过来,一边是数丈高的 地面,一边是坚不可摧的铁扇。我忍不住尖叫了一声。到现在为止,我仍不知道 那声音是怎么发出来的。听后来的人说,那声音简直像裂帛一样,刺得人们的耳 朵生疼。西门庆无疑也听到了,他向我这边看了看,手也在半空中停了下来。可 就在这一闪念之际,已稳住身行的武松已把刀抽了出来,刺进了西门庆的胸前。 西门庆仍保持着他那向我看的姿势,我想他一定是看到我了,他是看到我惊恐的 表情才没有击下那致命的一击。也是这一瞬间,他却把自己的命搭上了。我又一 次尖叫了一声,身子委顿下去。   我记得我的母亲在临死前告诉我:一个女人,如果你生活不下去,就去找一 个男人;如果你仍活不下去,你就选择死。那一年,我只有十岁,对什么都不懂, 但我还是对母亲点了点头。母亲是一个命运多舛的女人,她虔诚地信仰佛教,像 那些佛教徒一样睡觉和饭前都要叽里咕噜地念上一阵经文。但佛并没有拯救她, 二十岁失去了丈夫,不到三十岁就白了头发,又停了不到两年就溘然去世了。她 的一生留给我的是对生活的恐惧。可母亲也是一个伟大的女人,她不但预测了自 己的未来,也预测到我的一生,我的生活正按照她预定的轨道一步步走向终点。   我在床上躺了一个礼拜,可我虽然躺在床上,却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眼前 晃动的始终是西门庆临死前那双忧郁而又枉然的目光。我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读 懂了他的目光,读懂了他的思想,可他却因这一瞬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觉得, 是我杀了他,是我用他的情爱杀了他。   武松来看我一次,给我放下些吃的。我看着他,他叹了口气,这是他第二次 在我面前叹气,第一次是他离开我时。这次,他又叹气了,我觉得有一种莫名的 情绪控制了我,我想为他做点什么,也是为西门庆做点什么,为我生活了四五年, 既给我了爱,又给了我恨的紫石街做点什么。做点什么呢?我一遍又一遍地想这 个问题,我的浑浊的目光看着武松,当我看到他的那把刀时,那种刺痛的感觉又 来了,可这刺痛却给我异常兴奋的感觉,就像食了那种能使人产生迷幻感的、能 开漂亮花儿的植物一样。我对二叔笑了笑,他有些疑惑地看着我,把佩带的刀扭 向了身后。   西门庆死后,人们开始把目光转向了我,他们都在看武松下一步会做些什么。 这时候,我们的怨恨被无限制地放大了,我们的怨隙成了街坊邻居眼中的怨隙, 我们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满足他们的愿望,这使我感到莫大的悲哀。接下 来的天里,紫石街上的空气显得异常沉闷,桂花已落尽了,但乌云却压得更低, 压得似乎让人喘不过气来。我看见武松像只囚在笼子里的豹子在屋里打着转。而 我恰相反,因为明白了自己的目标,我的心一下子轻松起来。我下了床,来到了 屋外,看那些无忧无虑在街上踢球的小孩子,看官河上那些从蓼儿洼漂下来的运 粮的官船,看眼前压在石板下面的那些车前草,草都枯萎了,只剩下枯干的茎, 但草仍是幸运的,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春风一吹,它们就会重新长出来。而我, 恐怕只能等到来世了,如果有来世的话。我到了西门庆的坟上,堆彻的泥土仍是 新的,上面还残留着鞭炮、火纸和经幡的纸屑。有两只乌鸦在头顶上盘旋,不时 发出几声唳叫。太阳已经下山,暮色逼了上来,我感到非常狐独、绝望,还有忧 伤!   我甚至开始读起了词,和那些词背后的作者对话,和他们一起共喜悲。我以 为,宋朝是一个词的时代,也是一个女性觉醒的时代,虽然这种觉醒最后无不以 悲剧告终。但她们毕竟为自己的爱情抗争过,为自由抗争过。我从李清照的词里 读出了这些,还有陆游和唐婉的《钗头风》里读出这些。她们的故事是忧伤的, 也因了忧伤,使她们的抗争更增添了浓重的悲剧色彩。   武松的犹豫再次引起了紫石街人们的猜疑,各种各样的流言在人们之间传播, 人们看他的眼神已带了一种鄙视。他已被逼到一个人生的十字路口。看着他整日 因酗酒而醉醺醺的样子,我的心里产生一种残忍的快意。每天,我像一个幽雅的 妇人待在房间看书,或者像一个幽灵一样在屋子内走动,我的近乎残忍的目光看 着他的一举一动。我想看清他准备如何处理这件事情,想看到他在郁闷中如何抉 择。我这样做了,可深藏在内心深处的一个声音却似乎在对我说,你什么时候变 得这样残忍,你这样做不就是想看看他的心里是不是还有你,从这上面说,你就 不是一个好女人,你不是选择了死亡吗,你就去死吧,为什么还要在死之前给别 人制造这样那样的痛苦。我用手捂住脸,我的泪从指缝间流出来,我知道那个声 音是对的,可我还是想看清他的心里在想着什么。即使死,我也为自己准备了一 个我心仪的方式,我不想自己像一只鸟一样随便地就那样死去了。我像一个痴女 盼郎归一样盼着这一天的早些到来。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我的直觉告诉了我。早上起来,我对着镜子把自己好好 打扮了一番。我想着在另一个世界里,人们恐怕也不会喜欢一个蓬首垢面的女人 的。我用去年保存的凤仙花染红了我的嘴唇和指甲,把耳环重新戴上,换去了多 年来穿着的孝服,把那件红丝绸衣服换上,还在脸上淡淡抹了点胭脂。收拾完毕, 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仍是一个千娇百媚的女人,一个更成熟的女人,多少因 岁月的流失而添了点点淡淡的忧伤,可这不但没损伤我的容颜,反而使我显得更 加成熟和妩媚。我对自己的容颜从不曾怀疑。可这一切,就要结束了。就像一件 漂亮的衣服被毁掉了。我多少感到了一种忧伤。我最后把那面镜子丢在了地上, 我的身形变得支离破碎,我知道那就是我的结局。   武松在家里置办了一桌酒席,叫来了团头何九叔,开茶馆的王婆,开生药铺 的陆小艺,纸马铺的赵仲铭,以及卖冷酒的赵四郎,还有曾做过吏员的胡正卿。 屋子里的空气有些沉闷,冰冷的空气使在座的人们的身子蜷缩了起来。武松沉默 了一会,说,家中遭此大难,是我家中不幸,所幸那西门庆已死,也算是为大哥 报了一半之仇。至于嫂嫂,他说着把手转向我,可他竟一时有些说不下去,尤其 是他的目光看到我身上的衣服时,目光似乎竟有些直了。他愣了一会儿,突然打 了个寒战,他被桌上人们的目光给惊醒了。他扭过脸,说,我不杀你,难以告慰 哥哥在天之灵,今天叫各位来,就是为我做个见证。他说着把刀抵在我的脖颈上, 我可以感觉到那丝丝的冷气侵入我的肌肤,可令我意外的是,我一点都不怕。我 有些淡然地看着他,我看到了他的目光湿润,那把放在我脖颈上的刀也在颤抖。 这时,一直坐在边上的胡正卿说话了,他说,武都头,我倒想起了一件事,你哥 哥武大在临死的前一天,曾托我保存了一件包裹,这些时间,竟自忘了,我还是 去拿了来,送与你为好,说不定里面还能为大郎的死因找出一些证据来。武松怔 了怔,答应了。一会儿,胡正卿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包裹,我想起大郎 曾告诉我的话,这些天我也竟忘了。武松打开包裹,除了几件有纪念意义的小物 品外,还有一张纸,武松让曾做过吏员的胡正卿来读,胡正卿看了几眼手就有些 颤抖了,他说这是一封遗书,自杀前写的遗书。在场的所有人听了之后都现出惊 奇的眼色,只有我例外。   我没有看他们,我知道那上面写了什么。我又想起了大郎死前说的话,我想 把它说出来,可我立时又改变了主意。这对一个死意已决的人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回头看着武松,他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他用有些慌乱的目光看着 我,他的目光里写满了歉意。还有在座的各位,显然这个结局出乎他们的意料, 事情的发展没有按照他们预想的轨道使他们感到有些遗憾。他们有的已起身准备 离开了,我看着他们,我的心里被一种死亡的快乐充斥着,被一种舍身赴死的悲 壮激励着,那把刀仍悬在离我咽喉不远的地方。多少年后,紫石街上的人们在谈 论那一天时仍觉得心有余悸,他们完全在意料之外看见我以鹞鹰的速度向刀锋撞 去。刀是异常锋利的,我感受到那刀刃切入肌肤的冰冷的感觉,甚至感受不到一 丝的疼痛。我也看见我的血像泉水一样涌出,在我的面前形成了一朵血红的花, 那是多美的花啊,世界上还有比以血为颜料做成的更美的花吗,我为自己的创造 感到自豪。当然,我也看到了站在我面前的那些人惊诧得变了色的面容,更重要 的是我看到了武松的慌乱和痛苦。这样就好了,我似乎在对他说,这样你就可以 告慰你大哥的灵魂了,这样你就可以在众乡邻面前立足了,这样你就可以卸去因 我的爱增加给你的负担,可以去找一个良家女孩,一身轻松地生活了。躺下去的 时候,我的眼里充满了泪,我知道,这也是最后一次流泪了。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至于后来,武松因为愧疚,出了家,成了一个带发修行 的行者。再后来,他也死了,可我在这个世界里从没有见过他。我的一生都在寻 找,但从没有找到过,我不知道他们都去了哪里:武松、西门庆,大郎。可我会 一直寻找下去,寻找是我生活的全部,除了寻找我还能做些什么!至于历史上有 关我的说法,我实在不想说什么。还是一个叫莎士比亚的外国老头说得对,他说, 女人,你的名字就叫弱者!我想,当你读到这个故事,当你的眼泪从眼角悄悄落 下时,你就会彻底明白一千多年那个悲苦的女人的心了!   天就要亮了,我也该走了。 【网里乾坤】∽∽∽∽∽∽∽∽∽∽∽∽∽∽∽∽∽∽∽∽∽∽∽∽∽∽∽∽∽ ◆            “氢弹之父”乌拉姆    ·丁玖·      今年是杰出的美籍波兰数学家斯坦列思诺·乌拉姆(Stanislaw Ulam, 1909-1984) 诞辰一百周年,也是他去世二十五周年。在其生前生后的几十年, 乌拉姆,这位不到二十岁就以证明无穷集合一重要定理而留名数学史的神童、极 具原创力的几大科学领域的先驱、鲜为人知的“氢弹之父”,他的思想、他的文 章、他那闻名于世的150页《数学问题集》,始终不断地给一代代科学爱好者、 研究者启迪与动力。   乌拉姆是犹太人,生于波兰Galicia省首府Lwow市一个律师之家,很早就有 强烈的数学好奇心。四岁时,他就对家中东方地毯上的复杂图形着迷。十一岁前, 当他目视父亲书房内一本伟大的瑞士数学家欧拉 (Leonhard Euler, 1707-1783) 的《代数》时,那“神秘的感觉”油然而生。二十世纪上半叶,以西尔平斯基 (Waclaw Sierpinski, 1882-1969)、斯坦豪斯 (Hugo Steinhaus, 1887-1972)、 库拉托乌斯基 (kazimir Kuratowski, 1896-1980)等为代表的波兰数学学派之兴 起与壮大,给了他数学天才得以巨大发展的土壤。从1927 年进入Lwow工学院求 学到1936年应美籍匈牙利大数学家、“电子计算机之父”冯·诺依曼(John von Neumann, 1903-1957) 之邀访问美国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影响他至深的老师之 一便是著名的波兰数学家、现代数学分支“泛函分析”之集大成者巴拿赫 (Stefan Banach, 1892-1945)。在那个至少在数学界现已名闻遐尔的“苏格兰咖 啡店”,不停地提出、讨论、甚至争执数学问题,在大理石桌面上匆匆记下“思 想的火花”,是乌拉姆和他的良师益友们推动现代数学前进的神圣事业。巴拿赫 专门放在“苏格兰咖啡店”内供大家使用的大笔记本记录了这批非同寻常的头脑 催生的数学问题和集体思维结果,现已成为著名的“苏格兰笔记”。交谈再交谈, 而不是关门死读书,是他一贯倡导的数学研究法。   纳粹德国1939年对波兰的侵略,大批犹太人的被杀,也让身在哈佛的乌拉姆 不得不继续留在美国。除和他一起来到美国读大学的弟弟亚当·乌拉姆 (Adam Ulam,1922-2000; 后来成为历史学家、哈佛教授、著作等身的西方俄国与苏联 共产主义研究权威),他在祖国的亲属只剩下两个表弟兄幸免于难。残酷无比的 第二次世界大战, 使波兰数学界失去了一代骄子,死的死、逃的逃,从此失去 昔日的辉煌。巴拿赫在饥饿和重病中死去,幸而顽强地挣扎到希特勒灭亡之日。 和法国数学家勒雷(Jean Leray, 1906-1998) 共创有名的勒雷—肖德不动点定理 的肖德(Juliusz Schauder, 1896-1943) 死于纳粹屠刀。一些后来在美国数学界 如雷灌耳的名字,如爱伦伯格(Samuel Eilenberg, 1913-1998)、胡尔维茨 (Witold Hurewicz, 1904-1956)、 卡克(Mark Kac, 1914-1984)、塔斯基 (Alfred Tarski, 1901-1983)、泽格蒙德 (Antoni Zygmund, 1900-1992),都是 来自波兰的难民数学家。   我第一次听到乌拉姆的大名是在美国选修我博士论文导师李天岩教授开设的 高等研究生课程“[0, 1]上的遍历理论”时。李教授三十岁前的三大数学贡献 之一是他证明了一类区间映射的“乌拉姆猜想”。讲到导致这个著名猜想的“乌 拉姆方法”时,他顺带提及乌拉姆是“氢弹之父”,这让我感到既新鲜又好奇。 我早就知道曾任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院长的美国物理学家奥本海默(Robert Oppenheimer, 1904-1967)被公认为“原子弹之父”,也听说过杨振宁教授芝加 哥大学博士论文导师、美籍匈牙利物理学家特勒(Edward Teller, 1908-2003)被 广称为“氢弹之父”。不久,我的博士论文居然来自于乌拉姆方法的灵感。几年 后,中科院计算数学研究所的周爱辉和我共同解决了一类多维映射的乌拉姆猜想。 从此,“乌拉姆”在我们的心中扎了根。   工作之后,在任教的大学图书馆,我发现了乌拉姆的自传《一个数学家的奇 遇》(Adventures of a Mathematician),便如饥似渴地读完了它,其第十一章 简述了他和特勒的氢弹研究。2001年美国 “9/11” 悲剧发生的同一月底,我 在俄亥俄州立大学召开的一个数学会议上见到曾为乌拉姆合作者的美国数学家莫 尔丁(Dan Mauldin) 教授,问他乌拉姆是不是“氢弹之父”。他回答我:“是 的。特勒有很多想法,但大都是错的,而乌拉姆的想法是对的。”1991年版的乌 拉姆自传书中马修斯 (William G. Mathews) 和赫希 (Daniel O. Hirsch) 撰写 的新版前言,2005年麦克米伦 (Priscilla J. McMillan) 出版的书《罗伯特· 奥本海默的毁灭和现代军备竞赛的起源》(“The Ruin of J. Robert Oppenheimer and the Birth of the Modern Arms Race”),都告诉我们氢弹发展史上的一些 真实故事。   在1945年日本广岛、长崎饱受原子弹之难后,绝大多数参与原子弹研究“曼 哈顿工程”的科学家,包括李政道教授芝加哥大学博士论文导师、卓越的美籍意 大利物理学家费米 (Enrico Fermi, 1901-1954) 在内,出于“科学家的良心”, 反对继续研制可能毁灭人类的核武器。但是从“曼哈顿工程”始,特勒就全身心 地投入氢弹研制,矢志不渝,原因之一是他患上了“冷战思维”的慢性病。但是, 特勒原始氢弹模型有“重氢引爆”和“核聚变维持”两大不确定性。乌拉姆和美 国数学家埃弗雷特 (Cornelius Everett) 的计算尺手算以及冯· 诺依曼的计算 机复算,加上乌拉姆和费米的大力合作、都证实了特勒原始氢弹模型两个基本假 设的不可行性。约半年后,一个利用“压缩波传播”的新颖想法出现在乌拉姆的 大脑中,这一关键的建议足以解决“重氢引爆”和“核聚变维持”两大困难。 1991年版的乌拉姆自传后记中,他的太太弗兰科斯·乌拉姆 (Francoise Ulam) 回忆了令她牢记在心的1951年1月23日那一天中午:“我发现他正在家中起居室 表情奇怪地凝望着窗外的花园,说道,‘我找到一个让它工作的途径。’‘什么 工作?’我问。‘氢弹’,他回答道。‘这是一个全然不同的方案,它将改变历 史的进程。’”(“Engraved on my memory is the day when I found him at noon staring intensely out of a window in our living room with a very strange expression on his face. Peering unseeing into the garden, he said: ‘I found a way to make it work.’ ‘What work?’ I asked. ‘The Super,’ he replied. ‘It is a totally different scheme, and it will change the course of history.’”)   对科学思想毫无保留的乌拉姆很快就告诉了特勒这一新方法,后者马上领悟 到它的价值。作为物理学家的特勒很自然地将乌拉姆原先设想的导致“压缩波传 播”的“机械冲击”改善为“辐射爆聚”。由此产生的“特勒—乌拉姆装置”成 为名叫“迈克”的第一枚氢弹1952年11月1日成功爆炸的基础,日后并固定为热 核炸弹的标准特征。由于乌拉姆生前从不为名声所累,他的自传对其在氢弹研究 中的决定性作用也低调处理,加上氢弹研究报告最后大都由“热核武器鼓吹者” 特勒执笔,在媒体报道中、在不知内情的公众眼里,“氢弹之父”的桂冠戴到了 物理学家特勒的头上,而数学家乌拉姆基本上成了无名英雄。也许,谁是“氢弹 之父”取决于不同的定义,但是特勒在乌拉姆离世十五年之后的1999年作为91岁 高龄的老人,面对《科学美国人》杂志的采访者宣称:是他,而不是乌拉姆,对 氢弹有贡献 (“I contributed; Ulam did not.”) 。最公平的说法可能出自于 美籍德国物理学家、“曼哈顿工程”理论部主任、1967年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贝 特 (Hans Bethe, 1906-2005) 1968年的妙论:“氢弹被造后,记者开始称特勒 为氢弹之父。为了历史起见,我认为这样说更精确:乌拉姆是父亲,因他提供了 种子;特勒是母亲,因他‘十月怀胎’。至于我,我猜我则是助产士。” (“After the H-bomb was made, reporters started to call Teller the father of the H-bomb. For the sake of history, I think it is more precise to say that Ulam is the father, because he provided the seed, and Teller is the mother, because he remained with the child. As for me, I guess I am the midwife.”)   1943年前,乌拉姆是“纯粹数学家”,是如与他合作五十年的匈牙利传奇数 学家爱尔得斯 (Paul Erdos, 1913-1996) 所云的“把咖啡转变成定理的机器”, 在现代数学重要分支集合论、测度论、遍历理论、拓扑学等留下了开拓者的足迹。 作为波兰人出于对纳粹的憎恨、作为美国公民出于对美国的热爱,他的数学头脑 被他终生朋友冯·诺依曼的另一颗数学头脑邀请到“曼哈顿工程”所在地的洛斯 阿拉莫斯 (Los Alamos) 国家实验室与物理学家为伍。二战后,他介入氢弹研究 完全出自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心,而不像特勒那样把科学与政治相结合。对科学探 索的极端热爱让他无意之中竟成了实际上的氢弹之父。同时,作为最早接触现代 计算机的数学家之一,他在李天岩及其博士论文导师约克 (James Yorke) 1975 年发表《周期三则混沌》著名论文前的40年代,就和费米等人成了“非线性分析” 这一集数学、物理、计算机学科于一身的科学领域的开创者。1947年他就和冯 诺依曼找到现已成为“混沌学”最有名的映射之一的“逻辑斯蒂模型”S(x) = 4x(1-x) 的不变密度函数。他是科学计算中十分有用的“蒙特—卡罗”方法的提 出者之一。他的两本文集《集合、数、及宇宙万象》(“Sets, Numbers, Universes”) 和《科学、计算机及故友》(“Science, Computers, and People”),充满令人称奇的数学智慧和超越时代的科学思想。他无愧于去世后 世人慷慨赠与他的“贤者” (“Sage”) 这一崇高称号。   在我读过的科学家传记中,《一个数学家的奇遇》是我的钟爱。在这本客观、 幽默、机智、耐看的自传中,乌拉姆不光忠实记载了自己的一生经历和科学生涯, 也妙笔生花地描绘了其他数学巨人、物理奇才的个性和轶闻,如别具一格的“控 制论之父”维纳 (Norbert Wiener, 1894-1964)。更有价值的是,乌拉姆不时地 将他的科学哲学与数学思想穿插于往事娓娓动听的叙述中,最后一章干脆就是 “关于数学与科学的随想” (“Random Reflections on Mathematics and Science”)。在这里我们聆听着一位“科学先哲”关于数学对现代物理、生物科 学新应用的真知灼见。辉煌过去的回忆伴随着更辉煌未来的设想,不正是最好的 回忆录所必须具有的吗?我读过美国杰出的物理学家费恩曼(Richard Feynman, 1918-1988) 英文传记的优秀中文译本《迷人的科学风采——费恩曼传》,但不 知《一个数学家的奇遇》是否已有中文版问世。这本书告诉我们:真正的创造性 数学研究,而不是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会创造“黑板或草稿纸上的一些乱涂会改 变人类事态的道路”之奇迹,这连乌拉姆自己也惊奇不止。 (“It is still an unending source of surprise for me to see how a few scribbles on a blackboard or on a sheet of paper could change the course of human affairs.” )   写于2009年 8 月17日,美国哈蒂斯堡市 【网萃】∽∽∽∽∽∽∽∽∽∽∽∽∽∽∽∽∽∽∽∽∽∽∽∽∽∽∽∽∽∽∽ ◆            管老二 ·张晓虎·   一、少年张狂   1970年初中班我们开始同学。他面部富有特征,鼻子以上完美如希腊雕塑, 宽额头,宽脸盘,秀眉大眼,双眼皮,鹰隼鼻,国字脸下部一张小瘪嘴。他家住 在储奇门洋楼上,雕花门窗,别致栏杆,密实楼板,室内壁炉,圆洞窗,天花板 装饰线很多。现在才晓得;70年前,这两栋洋楼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长重庆行营。 管老二生长在最高行营里,注定不平凡。   初三他头一次引人注目;音乐课结业面试,4人一组面对老师唱一段歌,背 对百无聊赖盼望出彩的全班同学,呜哇歌声中,管老二的蓝布裤子扑簌簌颤抖起 来,发电似地匀速抖动,唱好久抖好久,乐得大家嘻哈怪笑,把唱歌的笑黄了, 唱不下去。老师留他对全班独唱,慌乱中他瘪瘪嘴,扬扬头,翻翻眼,呃、呃失 声了。红卫兵执勤连没收黄书《西游记》的年代,他床头出现油印本《新鲁班秘 法》、正规书籍《欧洲哲学史》,去疯耍的同学惊得问都不敢问,他接近神秘而 高深的东西,心头对他多几分敬畏,害怕未知呀。   29中高一上歌乐山住读。管老二的独特气质渐渐显露。班上分为两派,抓革 命一派背靠团委,找茬整人斗人;促学习一派围绕班主任,以成绩傲视白卷。两 派各拉团伙互不买账,围绕尊师倒师,相互叫阵拉锯,贴出过几组轰动全校的大 字报。管老二宣称崇拜拿破仑,率先扮酷,咬牙瞪眼,凝聚阴冷,面无表情,敌 视周围,散发冷酷魅力,凭借杂书博学,嘴巴吹得,拉一杆人马去后山坡侃国际 形势、江湖人生、奇谈怪论,远离政治纷争,赢得部分拥戴,坐上班里第三势力 头把交椅。主战两派对他侧目而视,时常表示友好尊重。   王者自有王者风采,缺少噱头何以服众?当年批林批孔,大批孔老二,顺带 批周公。老管博学尚古,经常双手抱拳,口称兄台,大大不合时宜。能自立门派, 自圆其说,活像儒家,大家少喊真名,尊他为管老二。珍宝岛之战后,全国笼罩 在苏修战争威胁下,悲观忧戚中,管老二摆出拿破仑气势,经常简短演说,以从 银幕学来的列宁、希特勒式混合姿势结尾,埋头,缩颈,闭眼,咬唇,踮脚,手 掌猛然直刺天空,气冲丹田,歇斯底里狂叫:“把红旗插上克里姆林宫!”这么 耳熟啊?哦,原来把当年口号:“中国是世界革命中心”“要拯救全世界三分之 二受苦受难的人民”概括延伸,发扬光大了。他嗓音沙哑破响。姿势酷毙了,爆 发力之大,一扫众人阴霾,抵消对T62重型坦克的恐惧,震得众粉丝一片安宁。   干打垒教室和宿舍楼房间是条碎石路,晚上10点下夜自习后,星空下碎石路 上响起忧伤而甜蜜的英国歌谣《可爱的家》,少数人开始,越来越多的人加入, 渐成自发大合唱:   纵然游遍美丽的宫殿   享尽富贵荣华   但是无论我在哪里   都怀念我的家   好像天上降临的声音   向我亲切呼唤   我走遍海角天涯   总想念我的家   当我漫游在荒野上   凝望天边的月亮   好像看见我的母亲   把爱儿思念   她正站在茅屋门前   凝望着月亮   那家门前的鲜花   我再也看不见   ……   样板戏、《战地新歌》卡住喉咙的年代,几十上百男生借黑色夜幕,冒着唱 靡靡之音挨批的危险,自发歌唱爱人、思家的外国民歌,多么奇妙的景象。呵呵, 挡不住的生命成长,爱家爱美爱人的渴望,是青春叛逆,反抗禁忌,宣泄枯燥, 体味忧伤,叫春求欢呢,在歌声中张扬自我,拒绝假大空政治教育,自发寻找个 人真实情感。无需看,不用找,发声核心必是管老二帮。风头盖过随时捆绑打人 的红卫兵执勤连。   山大王有压寨夫人,学校严禁恋爱,男女授受不亲,执勤连虎视眈眈,管老 二变通移情,从众男追随者中选一个学乐器的清秀密友,出双入对,牵手相随, 换衣,送物,打水,端饭,乖呀宝的叫,从不避人,寝室校园,娇嗔斗气,长吁 短叹,营造怪异氛围,兴起时在寝室,把人搂进怀中唔哇唔哇吸吸呼呼地亲呀啃, 搞得别的同学好不自在,脸燥耳热,纷纷侧目,不懂这叫啥?一堆空白脑袋,对 不上名词,无从定性,没法反对。资产阶级情调?估计书记背后找他俩谈了黑话, 高压下,亲密嘎然中断,高二互为路人。管老二因此临毕业才最后一批入团。开 放多年后,读到一本日本心理学普及书:人一生有同性相吸相亲阶段,16-18岁 最为明显。女生表现显著。呵呵管老二强力表现出来,释放青春激情,猫啊狗的 闹热一阵,虽然冷漠收场,别人藏到掖到,心头闷骚,远不及他果敢热忱,不枉 青春一场。   二、壮年跌宕   高中毕业生被迫下乡,极少留城同学经常相聚,成为社青小圈子,管老二带 来最时髦的消遣,吉他、桥牌、围棋、武侠都由他引导入门,切磋提高。除了绕 女,他当仁不让做老师,把好耍玩意教给大家,桥牌最高造诣时,曾率队参加市 级桥牌比赛,荣获第五名。星移斗转,20年后,武侠作为他的精神寄托,其余游 戏全部落人之后,先生变成学生,江湖一致笑评:门门懂,样样瘟。   恢复高考,他屡屡落第。老妈当科长,近水楼台,招进化工站卖油漆。20年 来,读完电大,成家分房,坐家养女。生活平庸灰暗,内心从不安份,学奥地利 大师卡夫卡,演双面人,完成工作,埋头写作,胸怀大梦,遥想一鸣惊人,笑傲 天下。在锱铢必较的商场,他鹤立鸡群,狷狂孤傲,蔑众受伤,成为单位有名的 另类人物,老婆提出离婚,女儿判归妈妈,管老二净身出户,住回父母家。不久, 老妈脑血栓发作,瘫痪住院,消耗公费,没人罩住他,新任头儿不再客气,92年 他销售10万元一批货物,没能及时收回货款,当他百般努力,拿回部分货款,单 位却突然打起官司,对方在地方关系硬,没能做到财产保全,关系搞僵了,钱没 收到,还得当事人去收,没有工资,差旅自费,管老二岂受这气?愤而辞职。峣 峣者易折啊。   独自谋生,艰难生存。弱肉强食的丛林,百无一用是书生,他这种个性突出 的异类书生,更难在激烈竞争中得到资源。下九流的事不做,地摊、小贩、挑挑、 棒棒不沾,有辱斯文的事不看,黑道不碰,偏爱扪扪扪麻熟人的不成熟期货,成 天挂在嘴上,却无资金投入。哥哥考取功名后,成都大学教书,用金融教授知识 和人脉背景创办私营担保公司、房产评估事务所,收入丰厚,安插弟弟不在话 下。管老二投奔老大,以主人翁姿态参与管理,频频奉献锦囊妙计,老大坚持经 营方针,管老二火起:你个迂腐冬烘,处处专断,不采纳我的高招,反倒听外人 的,侮辱我智慧,贬低我人格,看招——胖楱老大一顿,扬长而去。书生碰到更 弱的书生,出手同样很快,哪怕亲哥哥,印证了感情规律:对亲人更加任性。多 年后他说起这段武力还凶巴巴的。潜台词为:小看我嘛,惹毛了,老子要打人。   发财不见面,悖时大团圆。93年他外出闯荡一大圈回来,带5岁女儿来我家 耍,口称刚刚打倒投资70万的家私厂,歇口气,看看适合做啥子?他女儿瘦瘦小 小,穿的补丁小裤。   那些年呆在重庆,没见他做啥,东晃西逛,结识了一个单身女子,带回家, 史称老二。老同学一天突然前往他家,看到20多年前的居家布置,瞟到里屋床边 的老二,30多岁,干瘪瘦削,高度近视,不苟言笑,踏实谋生的类型,管老二坚 持不引见不介绍。背后说她修公路的,准备跟她一起修公路。公路啊,一公里几 百上千万,好,管老二生活有着落了,同学为他高兴。总共2间屋,他退休的高 工老爸睡外间。外间是过间,老爸买了分体空调挂墙上,为了幺儿幸福,老爸让 出了里间。没多久,老二不清不楚地闪了,公路没修成。   不久,看到他坐到小米市一家牛肉火锅门前,象开夫妻店。店里挤了四张双 人小桌,18块钱包吃够。管老二摊在路边躺椅上,发福的肚皮上放着猪腰子腰包, 怡然自得,知足常乐。老板娘南下归来,年近40,姿色犹存,约会可以,收回家 难,女人为再嫁留有余地,史称老三。美食美人,有老三相伴,茶馆吹牛,底层 听众一片,管老二如何不幸福?生活好了,该关心他人,管老二再次与众不同。 一个多年老同学吃粉,家破人亡了,本人岌岌可危,几个老友约好去看望,算内 心对几十年友谊算做个交代,邀请管老二同行,遭他严词拒绝:“自作孽不可活。 吃粉那东西,不可控制,太可怕太恐惧。”粉哥消失了,管老二再没提他半句, 当年打牌,吉他,抬连耳石的伙伴,他做得果断决绝,俨然大政治家风度,对中 途下台的角色,眼皮都不眨一下。严酷啊,生活把人变得如此冷漠。报应来了, 店子好景不长,半年后小米市要拆迁,老三退股撤走,遭一江湖混混骗色,号称 给老三买商品房,住过去才发现是个穷光蛋,每天头发吹得光生生,抱一个皮包 到茶馆吹牛行骗,莫说给老三买新房,吃饭都成问题。生生地拆散了管老二的好 姻缘。拆迁断了管老二的短暂营生。   97年去广州外运小企业打工一年,回来后手机卖了两个稀饭钱。   从小米市降到储奇门河边茶馆活动,城市底层无可再降,真正的艰难开始了。 老爸退休工资3-4千,经佑住院瘫痪老妈,滋补、伺候病人,不再纵容幺儿游手 好闲,沉溺玄乎其神、多年难产的武侠创作,同一房顶下分锅分灶。管老二得找 自个的食儿了,找一口吃一口。为他焦虑:快去申请低保啊?低保条条卡死人, 有空调、电脑,家人有收入,不准吃低保。天晓得:空调是老爸的;电脑是检别 个淘汰的386,显示器都是黑白的,甩到街上只值50块的老旧货;老爸分锅分灶, 说出去脏人。僵化的破规定卡死大活人,找居委会撒泼?他泼不来,巴结讨好? 他贴不上,管老二注定要间断性挨饿了。   问:哪里找米?   答:河边下棋,每盘赢5块,赢了买个盒饭。   问:输了呢?   答:很少输。   真输了,就得挨饿咯。饿纹慢慢爬上脸,脸色越来越菜,声音越来越弱,言 辞日益激愤,揭老爸的老底:“老汉最自私,文革前他拿起100多块的高工资, 小时候从不养我们,都是我妈一个人的工资养家,他从来不得拿一分钱回来。” 拿老爸撒气,变天帐算到童年了。   介绍他去丝印厂打杂,跟农民工一起干,厂里开伙,敞开吃。一周过后他来 耍,人没到,声先至,声如洪钟中气十足,冲进门,红光满面笑呵呵的。看他身 强体壮,机能多好,一周就还阳,催成这样。拿到100多块工资,买了彩色墨水, 拿来给我看看,匆匆回家打印文稿。下一轮赶活儿,他辞工了,忿忿道:“拎印 好的条幅,这边走到那边晾起,一天几百趟,走好几十里,30块一天,棒棒都不 得干。”确实很多棒棒拒绝这苦差事。   他又回到饿饭边缘,勒紧裤带追艺术。江湖救急不救穷,老友们帮不上写书 的忙,救不了他人的穷。挨饿的人,逮住机会就大吃一顿,同学请吃麦当劳,每 人一个巨无霸夹肉餐包,一个大鸡腿,两个烤鸡翅,炸薯条、冻可乐,我不吃鸡 腿鸡翅,管老二闷声全部吞下。咽得打干哕。饮食不均衡,回报他两个脂肪瘤, 挂在大眼皮内角,改变了容貌气质。朋友多次对一个经理絮叨,能让他去打份工。 人家顾虑重重:“将来他成功了会说,‘看嘛!当年楞个虐待我’;没成功他会 说:‘看嘛!干楞个蹉跎的事,害得我不成功’”人不该挨饿,作家更不该挨饿。 新世纪二年,经理帮他谋一份车库值班工,500起薪。上一班对时,耍一天,保 障了生存和创作。他猫在宽敞的冬暖夏热的负一楼车库里,孜孜不辍地爬格子, 一指禅打字几年,终于迎来了新曙光。   三、大器晚成   911事件传来当晚,全国粪青一片欢腾,我们聚在滨江路吃香辣蟹。管老二 带来5个章节的武侠长篇《九龙飞花芙蓉剑》,江风浩淼拂发梢,酒肉古侠911, 何等快意人生!大家唔呵唔呵咀嚼,高论撞楼,浏览手稿,江风,美食,大事件, 刺得人心豪爽,纷纷不吝赞美之辞,惊叹他文字流畅,笔触老道,有人怀疑他哪 里抄来的?多高的评价!跟流行武侠书籍比肩了。管老二苦熬半生,此时得到高 度评价,他喜不自胜,端酒高叫:浮一大白。当晚醉酒醉肉醉心,晕乎乎回家, 手稿忘了拿。第二天慌慌张张追回去,没找到,三魂吓落两魂,傍晚丘二们到齐, 再问再找,有人承认捡到了书稿,吸引读了通宵,小丘崇拜地问:您写的?您是 作家?管老二欢喜昏了,知音啊!粉丝索要签名的场面不远咯。   书稿在朋友圈里转了一圈儿,书商外围拿去看了看,管老二完成其余章节后 八方投稿,再没音讯。成功在即,口无遮拦,说到金庸大师,管老二哈哈冷笑: “金庸算啥子?伪造了一点历史,就把各人当历史学家?经不起时间检验,不晓 得哪点值得火?”管老二只读些零敲八碎的野史,从没系统究读过24史,唬水流 沙坝的草民足够。金庸买了半山别墅,管老二吃饭成问题。受他委托,我认真读 了那5个章节,改错字几十处,书稿结构松散,有框架缺细节,难以抓人。离成 熟小说还有距离。两次提请读读我的文字,遭他断然拒绝,不加掩饰,自私得 坦荡彻底。书稿久无音讯,管老二不甘心,多管齐发,武侠、艳妓、抗战、商战、 现代,同时开篇下笔,至今没能出版一本。张狂踏屑金庸,哀叹世人平庸。漫长 等待出书成名之时,两个丘二粉丝的崇拜眼神成为作家苦难中的滋补良药。内心 辉煌,外部卑微,他经常托腮抚脸,从熟悉姿势中求得安慰,进而面部呈现强迫 性症候,沉回婴儿口唇期,面对压力时,用力抿嘴、允唇、嘬唇,瘪嘴越发缩小, 不晓得跟啥较劲?大眼空濛怔怔地对着前方,沉浸在口唇濡磨安慰中,忘却外部 世界的轻蔑。   十多年来管老二与时俱进,成功不论先后,创作不分内外,写书与口头即兴 创作交相辉映。只要愿意,他随口慢悠悠道出曾经的耀眼资历。无法印证的辉煌, 一概归为创作。十多年来口头创作大致如下:   1、90年代初在广州炒股赚300万,转手买下深圳最大夜总会,自任总经理。 跟重庆画坛大佬吹嘘:花团锦簇,两树梨花压海棠。刺激得名家呵呵笑。   2、深圳之后在重庆投资70万办家私厂,失败告终。(家头仍是20年前破旧 家具)   3、80年代在化工站当车队长,开大货车除西藏外跑遍了全国。(没见他摸 过盘盘)   4、两次获得中国作家年会一等奖。(没在刊物发表小说,没入过作协)   5、上海房产公司做办公室主任,月薪8千。   6、07年在遵义二包土石方地基工程,亏损结束。(报价不靠谱)   7、香港稿费每月千儿八百,网络稿酬每月千儿八百。(不晓得哪个网站付 费)   8、家藏价值数百万的青花古瓷薄胎碗。(引经据典,常人无法反驳)   9、卖了两部书稿,稿费没拿到,等网络点击量上去后,人家寄钱来。   10、……年辰久远,说过就丢,记不得了。   啷个证明呢?他暧昧地笑笑:“无需证明,信就信,不信算了。”信不信不 重要,说说好耍,自身现状能轻易打破口头创作的光环。   多次劝慰他:从小事做起,莫要贪大求全。写点豆腐干文章,投稿赚点稿费, 赚小钱比较实在。他试着尝试,终于开始收获,重庆商报首登,晨报也登了,香 港文汇报、大公报也登了,多为日常生活,民风琐事,报纸大家看到了,有商家 宴请文人,专门请他作陪了,地位上到一个新台阶。其间他的工种调整到资产部 搞管理了,收入涨到1700,一身中档牌子货。小有成就,脾气见长,不堪忍受年 轻女上司吆喝,挂冠而去。外地飘荡3年回来办理房屋拆迁,朋友由衷地为他庆 幸:还好,活过来了!   政权更迭之际,婚姻极有时代特征,包含过关意味。49年后,蒋介石重庆行 营改做为西南贸易部,相当于西南局下设的商贸机关,他爸妈作为早期元老住进 这里。他老妈来自内江乡下,瘪嘴,热忱,革命干部大学结业,化工站老中干, 受人敬重,现已离去。他爷爷中央大学毕业,官至党国北平海淀地区书记,49年 后躲回安庆老家乡下,发现后遭镇压。老爸上海光华大学学生,英俊潇洒一表人 才。上海攻陷后,旧政家庭人心惶惶,纷纷设法自保,适逢农民大军扩张地盘, 招募西进城管人员,他老爸赶紧参加西南服务团,脱离危险的北京、上海,漂来 重庆安身立命,当过市委曹荻秋书记、商业厅管学思厅长的秘书,受爷爷牵连坐 过大牢,差点丢掉小命,后经首长特赦,下放贸易部、肉联厂,转为技术工程师, 高工退休,为保自身安全,一生远离尘世,如今成都买房安度晚年。两间洋房预 计拆出26万,老爸不用,哥哥不争,全给管老二。拿到拆迁款前,他靠女儿打工 寄来的钱维生,为节省网费,他常常通宵上网写字、顶帖,熬得面容憔悴,两鬓 全白。送他一台老笔记本。有房款打底,年过半百的管老二不再饿饭。愿他早日 写出经典佳作!了却夙愿!重获幸福。   假大空社会激发野心,培养虚浮。环境造人,造化弄人。   2009.4重庆 ※※※※※※※※※※※※※※※※※※※※※※※※※※※※※※※※※※※ 本期编辑:肖毛 本期校对:应帆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克己明德、太蔟、肖毛、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 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www.xysforum.org     http://xys4.dxiong.com     http://xys2.dropin.org 订阅《新语丝》月刊,请寄信到xys_gb-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寄信到xy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信到xys_friend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