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9/02(第一八一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3.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卷首诗】             §      直觉的细沙                   § 徐 林:直觉的细沙         §      ·徐林·                   § 【网讯】              § 别忽视浪花和风                   § 别告诉我前面有成群的海鸥 【牛肆】              § 有开着红玫瑰和黄玫瑰的好风景                   § 知道么,我突然想流泪 未 火:谁说中国人是“龙的传人”? § 雅 娜:城市两篇          § 白天一晃而过,可用的光阴多么短 万精油:运交华盖欲何求       § 直觉的细沙下                   § 却埋着忧郁的长夜 【丝露集】             § 和黑森林                   § 徐 林:2008年         § 刘大程:荼蘼花事          §                   § 【网里乾坤】            §                   § 陈 珂:古生物化石的宝库      §     ——佩吉博物馆       § 克己明德:亚瑟·艾兴格林      §     与阿司匹林的故事      §                   § 【网萃】              §                   § 方达明:婶婶            §                   § 【网讯】∽∽∽∽∽∽∽∽∽∽∽∽∽∽∽∽∽∽∽∽∽∽∽∽∽∽∽∽∽∽∽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09年2月11日报道《一场车祸招致的血腥言论》, 记者张伟。 美国,拉斯韦加斯。93号公路旁是浓浓的死亡气息,2月5日,亲属们来到这 里,摆上花圈,焚烧纸钱和遗物,呼唤着死者的名字。 这是中国人特有的悼念仪式。美国当地时间1月30日下午4点30分,15名中国 游客在旅行途中发生意外。在美国亚利桑那州胡佛水坝附近这条公路上,大巴突 然翻车,其中6个中国游客,把生命永远抛在了异乡。 消息很快传回国内。车祸发生约3小时后,网上开始出现网民的跟帖和评论。 不知这是不是中国人“特有的”评论方式。“是公款旅游的吗?”目前能看 到的关于此事的第一条评论写道。这是一名来自浙江的网友用手机发出的跟帖, 话语里没有惊诧和哀伤。 与这名网友一样,在接下来围绕此事的成千上万条评论中,许多人同样没有 表达哀思,相反,他们认为这些有钱在美国旅游的同胞并不值得同情,甚至有些 人认为,这些死在异国的同胞是“活该”。 灾难 对那辆大巴上的多数游客来说,灾难是在睡梦中到来的。那天下午,从亚利 桑那大峡谷旅游归来的游客们,坐着大巴向北奔往赌城拉斯韦加斯。离目的地尚 有100公里,许多人陷入沉睡中,并没有意识到车身剧烈的摇晃。 因为目前尚不清楚的原因,大巴突然开始猛烈地左右冲撞,然后翻滚下路基, 侧倒在路上。一名没有入睡的游客回忆,他只来得及用手紧紧抓住座位,因而没 有受伤。但是,许多人被甩出车外。 在附近一家叫Rosies Den的餐馆里工作和就餐的人们,听到巨响和惨叫声冲 出来。面对眼前的景象,最开始,人们甚至忘记了尖叫,现场一度陷入寂静。 “马路上躺满了人,纸张、钞票漫天飞舞。”餐厅的服务生Shiela Larsen 回忆,阳光下的路面,到处都是血迹和残骸。白色的大巴顶棚碎裂,前盖粉碎, 幸存者站在旁边,瑟瑟发抖。直升机和警车很快塞住道路。 许多人通过电视画面目睹了这一现场。镜头下可以看见,遇难者被用毛毯盖 住,放在路边,对他们来说,欢乐的旅途成为不归之路。 多数游客来自上海和浙江。就在前一天晚上,他们还在旅行社的推荐下,看 了一场“jobilee”表演,表演结束后,已是当地时间晚上10点30分,大家意犹 未尽,又一起游览了拉斯韦加斯的夜景。 这一天,香港籍的16岁女孩钟雨静还给在上海的爸爸打电话,告诉他“很想 家”。她是陪妈妈一起来做寒假旅游的。如今,妈妈还躺在医院里,而她却再也 无法回家。 出发当天,这名乖乖女在父亲的床头留下一张粉色的生日卡片,祝贺他即将 到来的59岁生日。“你永远是为我遮风挡雨的大树。”体贴的女儿这样写道。 每个遇难者都有自己的故事。20岁的上海外国语大学法语系一年级女生孙梦 秋,与相依为命的妈妈一起遇难。这个皮肤白净、大眼睛的女孩子,留给人的印 象是活泼热情,嗓门儿大,很爱笑,“笑起来捂着嘴,露出弯弯的眼睛”。31岁 的朱永顺与妻子、岳父一起参加旅行团,却不能一起回家,据悉,他的儿子只有 6岁。 新闻 不幸的消息是北京时间1月31日传回国内的。第一篇报道出现在当天12点22分, 这时候,车祸刚刚过去约3个小时。 这篇人民网记者的报道很快在大大小小的网站上流传。随后,中新社以及其 他电视、平面媒体的报道也陆续出现。许多游客的家属通过新闻知道了这个消息, 但那时他们还不知道,他们的亲人是否平安,心急如焚。 而在网站上,新闻后面迅速出现了大量跟帖。几家门户网站上,当天的跟帖 都超过1000条。 上文提到的那条目前能看到的关于此事的第一条评论,于12点32分出现在网 上。而在另一家网站上,首条回复出现在15分钟以后,语气同样淡然:“希望死 了的没有中国百姓,只有贪官。” 紧跟在后面的评论,似乎都延续了第一名回帖者的语气和思考。一个来自南 昌的网友说的是:“不是贪官污吏就是暴发户。”而一名天津网友语气复杂: “都是有钱人,能去美国旅游。” 不过随后,“难过”、“哀悼”和“祝福”等评论开始出现,暂时中止了跟 帖中关于“钱”的思考。只是接下来的评论中,在“死者安息” 等话语中间, “老天有眼”之类的字眼仍不断出现。而受支持最多的一条评论则与这两个话题 无关,北京市丰台区的一名网民在这条评论中用了很多错别字:“国内不积(系) 安全带怎么跑国外也不积(系)安全带。” 这时候,已经是北京时间下午1点整,距离车祸发生近4个小时。就在中国网 民用两种迥然相异的态度对灾难表达观点的同时,地球对面,救援还在紧张地进 行,死亡也还没有结束。 救援 救援早就开始了。最早到达现场的是Rosies Den餐馆的工作人员,他们带上 食品篮和毛巾,去照顾伤者。路过的行人也成为志愿者。一辆同样载有中国游客 的巴士停下来,车上的中国人加入救助的行列。 道路很快被封锁了,一名美国医生在人们的帮助下,把伤者固定在硬板上。 等到警察和直升机迅速赶来的时候,这些重伤的游客已经可以马上被运走了。现 场一团忙乱,一名当地道路维护人员只记得,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警察和医 生。有人在祈祷。 语言成为救助者和伤者的最大问题。尽管有部分中国游客协助翻译,但语言 不通还是使最初的救助受到了影响。美国当地的志愿者们拿来毯子和饮水,用手 势和行动安抚伤者。 Shiela Larsen试图让一名重伤的女子冷静下来,但最终失败了。这名女子 死在她的怀里。让她难过的除了死亡,还有她听不懂那名妇女用汉语说的遗言。 她觉得对方是在告诉她什么,可是她一无所知,只是确信那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也许是在告诉什么人她爱他们,我真希望自己能明白她的意思。”站在公 路边上的Larsen悲伤不已。 失去了母亲的谢天一被卡在车内,最后一个被救出。一名路过的美国女子在 整个过程中,一直拉着她的手,和她用英语交流。 谢天一记得,那名女子“像母亲般地安慰和鼓励她”,后来,她被送进医院, 女子又专程带着礼物来看望,还留下字条,祝愿她“早日康复”。然而,直到最 后,她们都没有来得及交换姓名和地址。 媒体记录了一些温暖的故事。一对受轻伤的夫妇很快出院了,医院的工作人 员替他们捐款凑够出租车费,让他们去看望在另一家医院治疗的儿子。来自拉斯 韦加斯的华人挤满了医院的治疗中心,每个人都希望能帮忙做点儿翻译之类的工 作。 中国驻洛杉矶总领事馆的应急机制也立即启动。副总领事连夜赶往现场和医 院,并与美方进行交涉。 几个小时后,一名女孩在医院死亡。有几名重伤者,至今仍未脱离危险。 交锋 以滚动方式传回国内的文字、图片和视频,陆续被传播到网络上。悼念和惋 惜的声音并不鲜见。许多论坛里,人们互相传播着遇难者的消息,每个细节都会 引发一片嗟叹。30多个小时以后,有人在网上发起“为他们祈福”的活动,表达 追忆和哀惋。 不过,在数以万计的评论中,只要粗略浏览就能发现,另一种声音自始至终 十分响亮,几乎盖住了这些略显微弱的叹息。 掷地有声的“活该”二字,出现在许多人的评论中,而表述各有不同。有人 语气中带着调侃:“是不是学习外国经验去啦?”也有人义正词严:“中国的有 钱人没有几个好东西,不是贪官污吏,就是为富不仁,公款旅游。”其他诸如 “有钱人的死法不错,死美国了”,或者“死得好,肯定不是好人”一类的言辞, 几乎占据了所有网站新闻跟帖的主要位置。 一名刚放完年假,上班时间打开电脑的网友,看了这些评论“倒吸了一口冷 气”。他这样形容自己看到这些评论的感觉:一片血淋淋。 这些“血淋淋”的评论中,遇难者的金钱和身份成为许多人关注的焦点。一 名来自连云港市的网友试图保持客观。他在留言中“沉痛哀悼死难的自费旅游同 胞”,但却不忘加上一句“公费旅游的贪官、奸商死有余辜”。这样近于诅咒的 评论随处可见,并往往获得极高的支持率。 对重伤者的抢救仍然在继续,对于死者遗体的处理方式也正在商讨中。而远 在祖国的网络之上,满怀心事的网民们正在借着这次遥远的祸事,寄托各自不同 的心思。 许多人建议,先“查一查这个旅游团有几个是贪官或其子女”。就在春节前, “官员太太观光团”的曝光,使公款旅游成为人人喊打的众矢之的。 有人试图反驳这种观点:“他们的生命因意外的灾难而逝去,我们就不能保 有几分起码的人性,对逝者道一声安息吗?”但攻击随即跟来:“大家说的是贪 官,你怎么对号入座呢?” 仇富者的话则往往更露骨:“这些有钱人……” 类似的幸灾乐祸和诅咒引起了为数不多的反思。“仇富这种社会病已经蒙蔽 了我们的人性,让我们对生命默然,对灾难麻木。”一名叫姜若的网友评论说。 车祸过去的第三天,新闻报道遇难者家属即将赴美的时候,意见不同的人们 已经在网上吵成了一片。 不是尾声 不过,远隔千里的口水战,似乎并不能惊扰正在抢救中的伤者和已经死去的 人。在悼念中,亲人们呼唤他们的名字,希望“能将亡灵带回故乡”。随后,他 们特意来到了Rosies Den餐馆,向曾经参与救助自己亲人的美国人表达谢意。 关于事故的调查也已经展开。在美国的一些网站上,相关新闻背后也有许多 跟帖。不过,多数跟帖都是在探讨事故的原因,或者要求当地政府尽早公布相关 细节。有人质疑当地的交通部门工作效率太低,也有人担忧,自己是不是该放心 让自己的孩子乘坐这样的交通工具。 很少有人对死者发表评论,只有一句短短的评论“sad(难过)”,获得了 最多的支持。 车上是否没有安全带?驾驶员是否疲劳驾驶?旅行社是否为省钱而雇用了廉 价的客车?在最终调查结果出来之前,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些问题。目前还不十分 明了,美国时间1月30日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那辆高速行驶的客车里到底发生 了什么。 随着调查进行,死难者的身份也逐渐公开。有全家出来旅游的市民,有花季 的少女,有刚刚保送进入大学的优秀学生。 而在国内,网上的评论热潮逐渐过去,几万条留言很快被埋没。死者身份的 公布,没有引起新的讨论。 尽管事件并未最终过去,已经有人开始反思。有网友安慰大家不要被“冷血” 的评论击倒,因为“很多真正心存悼念的人都没有留言,比如我妈,因为更多的 善良人在看电视时知道后都为灾难感到痛心”。 一篇名为《国人的冷漠比车祸还要血腥》的文章试图对这种“冷血”进行评 判:“对在美国车祸中遇难中国人的冷漠令我们每一个人汗颜,因为在新闻图片 里,在高速公路边的寒风中躺着的毕竟是我们的同胞。如果这样的丑陋心态不改 变,如果产生这种心态的社会土壤不改变,这种冷漠有一天终会变成我们全民族 的灾难。” 不过,这并不是尾声。在网站随后进行的针对这篇文章的调查中,77%的人 投票表示反对。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09年2月12日报道《职业代骂横行网络》,记者 温泉。 辱骂和恐吓,在互联网上,成了一种新兴职业。只要花钱,你就可以享受专 业的“代骂”服务。 “在生活中,网络聊天中,是不是有时候受到别人的辱骂或者嘲笑呢?是否 婚姻遇到情敌呢?是否欠款要不回来呢?想出气吗?24小时专业代骂为您服务!” 在百度搜索框内输入“代骂”二字,像这样的帖子随处可见。 “代骂公司”业务提前三天预定 笔者联系网上发帖最多的一家专业代骂公司的全国服务QQ,显示的名称是 “众旺调查”。服务用语非常标准:“您好,众旺调查客户服务代表XX号为您 服务,您有什么需要吗?” 笔者以遇到情敌为由进行服务咨询,客服称这种情况非常常见,一般可以用 电话或者短信代骂,5天起骂。电话代骂每天80元,短信轰炸每天50元,电话加 短信轰炸为每天120元。10小时为一天,按天计费,每小时电话攻击不少于60次。 至于代骂语言,有东北话和普通话两种,每次都要求骂到让对方主动挂断为 止。而短信则分为垃圾短信和攻击短信两种,每分钟不少于5条,都是短信攻击 器自动发送的,而且攻击时间可以随意安排。春节期间加价50%。 另外,大字报也可以,但是由于春节期间业务繁忙,没有时间搞,得到三月 份才可以做,而且价格比较贵——200元一张,10张起订。由于业务繁忙,所有 业务必须提前三天预定。 据了解,为了替客户保密,代骂都是采用网络电话,专人专线,来电显示也 无能为力,无据可查。再问详细些,客服有些不耐烦,往往传来一个网页链接, 说:“先了解一下我们的业务吧,各大网站都有关于我们的报道。我们都是包月 或者包年客户,个人客户需要的时候再咨询吧!” 随后,笔者用另外一个QQ号再次联系到该公司客服,并称自己是企业代表, 要包年服务攻击竞争对手。这一次,客服的态度显然客气很多,但是仍明确表示: “我们只针对企业和个人服务,骂政府、国企,以及涉及到国家安全的活儿,我 们不接。” 客服为笔者出谋划策:“这样的攻击,我们一般使用国外IP,发往国内各大 主流论坛、聊天室、企业建站等网站。而且,有些情况不用骂,发些负面新闻就 够,骂反而达不到效果。” 这位客服还表示,负面新闻由企业提供也可以,由公司“技术部”负责编写 也可以。“您这样的业务一般短期内是没有什么效果的,最少两个月以后才有成 效!当在搜索引擎输入您指定的企业名称时,显示的都是负面新闻。一般信息可 以包年,因为每年价格都不同。但您这样的企业攻击信息,最多我们只能发送三 个月,时间长了容易出问题。” 对于价格,客服表示,网上发帖都是按照条来算的,国内IP每条0.1元,国 外IP每条0.5元,最少千条起订。如果包月的话,会有优惠,国外IP群发包月客 户,最低万条包月,1万条包月每条0.4元,两万条包月每条0.35元,两万条以 上5万条以下每条0.3元。5万条以上每条 0.2元。国内IP包月万条以上每条0. 05元。 主要吸引老客户 由于一开始被客服的专业阵势吓倒,怕QQ号是错误的,笔者试探着问公司是 否提供代骂服务,没想到,客服人员回答:“是的,您不是我们的老顾客吗?” 在随后的聊天中,客服人员说,公司是正规注册的调查公司,代骂是副业。一般 不大欢迎自己找上门来的客户,主要是靠老客户介绍。 采访中,客服一再表示:“我们做生意主要是吸引老客户,靠的是信誉。因 发布信息产生的一切责任我们承担。企业客户可以加收5%,开具正规发票。” 这位客服说,企业在全国有21家分公司,客户一般都集中在直辖市和沿海发 达城市。笔者前后几次询问,客服所说城市并不完全一样。 不过,这样的生意似乎不太好做。采访中,如果问得多一些,客服就会非常 警惕:“您是咨询业务还是记者调查?如果是记者调查或者仇家捣乱,请远离。 如果是记者,我们有专门的企划部,不需要你们。” 询问关于安全性的问题时,其中一位客服很警惕地说:“这个由我们技术部 负责,和你没有关系。”众旺客服人员透露,公司的总部以前在北京,现在搬到 了武汉,就是因为北京业务太多,仇家太多,经常有人报复实在呆不下去了,也 不得不提防记者。并且,“年前,我们得罪了山东一个县的县长,现在还在调查 我们。” 也有行业分工 曾经有媒体报道,这种专业代骂最早出现的地方是在网络游戏中。骂人或代 骂在网络游戏开始之初就非常普遍,但真正形成一种“职业”,还是最近的事。 在一些游戏的显著位置,有许多人打着“专业代骂”的旗号到处招揽生意: 只要你支付一定数量的“传奇货币”,指出需要骂的人,他们就会用相应的语言, 24小时在线不停地破口大骂。这主要是因为游戏玩家在网络中通宵达旦“修炼” 取得如屠龙刀、龙纹剑、裁决杖等价值不菲的网游装备。突然有一天,你发现这 些虚拟财产被高人盗了,但又找不到对方在哪里,技不如人的你会被“上级”轻 易“杀死”,网上没有执法部门,众多玩家无法维权,只能骂人解心头之恨。 但在网络游戏里骂人并不是件易事,需要转遍各大区域才能搞臭某个人。 “职业代骂”出现了,由于需求量大,不少网站开始涉足代骂业务,早年最具代 表性的网站是“中国代骂旗舰网”,后遭关闭。 在网游里,网络代骂的最低收费标准是,一天10万至20万元的游戏虚拟货币。 代骂者骂人水平越高,收费标准也越高。有的一次收费在百万游戏虚拟货币,一 个月挣个上千万元游戏虚拟货币不成问题。代骂者将这些虚拟货币转卖给其他游 戏玩家,10万元虚拟货币转手后,可以换来20多元人民币。 一般来说,专业代骂公司的代骂员,不会有时间去琢磨那么多的骂人词汇。 于是,很多代骂公司和代骂员都在网上搜索骂人词语。而网络上也专门有人搜集、 整理,把一些恶毒、肮脏的词语汇集成“骂人宝典”,供代骂员使用。 笔者在百度里敲入“骂人宝典”,搜索到将近28万个页面。最全面的“骂人 宝典”,已经编辑了9个专辑,其中的骂人语言不可胜数。不少提供代骂的网站 还分门别类:如一家网站分为“广东话专区”、“东北话专区”等10多种方言区 等等。 “职业代骂”何时休 2005年.著名文化学者朱大可先生曾提出过“网络哄客”的概念,现被广泛 使用。其主要特征是:1、就单个事件展开大规模和群体性的话语表达;2、通常 以匿名的和变换注册名(马甲)的方式上网;3、具有浓厚的集体主义道德(民 族、区域、家庭)维护意识;4、大多数帖子具有强烈的攻击性,暴力指数较高。 广义的哄客,泛指在互联网上发表意见的网民,朱大可分为赞客、笑客和骂客三 类;狭义的哄客,则仅指在互联网上起哄、攻击和制造事端的网民。 哄客曾经有过极为辉煌的年代,2005年被认为是“哄客元年”。当年,首次 出现了“芙蓉姐姐现象”,这是被哄客一手制造的丑角型偶像。在2006年,哄客 进一步显示了“道德民兵”(朱大可语)的特点,先后制造了围剿章子怡、追踪 虐猫者、追踪“铜须”和追踪色情外教等重大事件,引起国内外媒体的强烈反响。 然而,当下的“职业代骂”却使互联网显得乌烟瘴气。天涯论坛版主小刀断 雨说,就他接触到的职业骂客,从为大众所知的角度上讲,他们是“自由职业 者”,放在网络上,他们做的就是“拿人钱财,为人请命”的事儿。他们收取了 目的人(客户)的报酬,按照对方的信息诉求和方式要求进行工作。信息诉求可 能包括产品宣传、活动推广、品牌推广等,也可能包括人身攻击、负面危机制造 等相对阴暗的事情。使用的操作方式包括发论坛帖、博客日志、漫画、视频、QQ 病毒信息等。 著名互联网法律专家于国富说,根据民法通则,不管收没收取他人报酬,骂 人都属于侵犯他人名誉权。如果收了钱,将骂人作为一种经营活动,就属于非法 经营了。由于互联网可以无国界迅速传播,这样的谩骂往往会造成更严重后果。 但追查起来又有难度,存在“取证难、取缔难”的问题,异地执法也是一个问题。 于国富律师建议,应当在三个方面有所加强。在立法方面,应当加强法律中 对名誉权的规定在互联网领域的操作性;在执法方面,应当对执法人员进行培训, 适应互联网的执法环境;对每一个网络生活的参与者而言,应当加强法律意识, 走“群众路线”,发现这样相关的违法违规行为及时举报。 北京邮电大学网络社会学者郭玉锦说,这种职业的产生可能与社会的整体氛 围有关,很多人有了问题没法解决,怨气又无处发泄,就找到了网络这个出气口。 不过,这种违法违规的行为不会长久。 【牛肆】∽∽∽∽∽∽∽∽∽∽∽∽∽∽∽∽∽∽∽∽∽∽∽∽∽∽∽∽∽∽∽ ◆           谁说中国人是“龙的传人”? ·未火·   “我们是龙的传人!”近年来,不时听到许多中国同胞这样说。   咋听之下挺好的,“龙的传人”!多威风的称呼!仔细一想,觉得有问题。   我们说“中国人是炎黄子孙”,那很好理解,“炎黄”就是远古传说中最早 统一中国各部落的黄帝和炎帝,可以说是中国人最早的祖宗,因此中国人都是 “炎黄子孙”。我们也可以说“中国人是华夏儿女”,这也是有几千年历史的说 法,虽然考古家们对“华夏”的起源还有争论,但“华夏”泛指中国这一点,是 公认的。可是,“龙的传人”,这个说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谁提出的?   今天正好看到凤凰中文台的一虎一席谈,这次的辩论主题是“我们今天该不 该把龙作为民族图腾?”看完后实在很失望。正方和反方在谈话中都多次提到 “龙的传人”,但却没有一个提出疑问:“中国人,为什么是龙的传人?”   辩论中提出的几点,我都很认同:第一,龙的形象由来已久,有几千年历史。 这点有多方面的证据证明,最早的文物证据可以追溯到商代已经存在龙的图腾。 第二点,龙在封建社会是皇权的象征。第三点,龙除了是皇权的象征,在中国民 间也以多种形式出现,比如龙王庙,划龙舟,舞龙中的龙。   但是,龙的形象有几千年的历史,不等于“龙的传人”的说法有几千年历史。 也许是本人见识浅薄,我从来没有在古文中看到“龙的传人”这四个字连在一起。 虽然中国民间有拜龙王求雨,划龙舟等风俗,可从来没有一个老百姓敢说是“龙 的传人”。至于皇帝,则直接号称自己为“真龙天子”,乃神龙托世,自己就是 龙了,不需要做“龙的传人”。皇帝的子孙,是“龙子龙孙”,也不是“龙的传 人”。   就算是传说中的人类始祖女娲氏和伏羲氏,虽然是人头蛇身,但古人并没有 把他们跟龙等同。相反,这些远古神灵的地位要远远高于龙。龙充其量是他们的 坐骑,供神灵使唤而已。不管是在中国民间传说,还是在名著《西游记》《封神 榜》中,龙的地位并不高。从这点看来,中国老百姓又不稀罕做“龙的传人”。   倒是有一首家喻户晓的流行歌曲《龙的传人》,里面就直接提到中国人是龙 的传人:“古老的东方有一条龙,它的名字就叫中国。古老的东方有一群人,他 们全都是龙的传人。巨龙脚底下我成长,长成以后是龙的传人。黑眼睛黑头发黄 皮肤,永永远远是龙的传人。”这首歌是台湾作曲家侯德健的著名作品,成名于 1978年12月16日。   《龙的传人》这首歌里关键的一句话:“古老的东方有一条龙,它的名字就 叫中国。”本身就是没有任何依据。“中国”的代称有“中华”,“华夏”, “中原”,“神州”,“九州”,“海内”等等,但古人从来没有用“龙”来代 替“中国”。龙是皇权的象征,皇帝的称号,虽然“龙”有几千年历史,在民间 也广泛流行,但是把“中国”称为“龙”,在这首歌之前,我没有看到任何的例 子。   究竟是《龙的传人》这首歌出现后,“龙的传人”这个说法才开始流行?还 是“龙的传人”这个说法已经流行后,《龙的传人》这首歌才出现?如果是前者, 那么算起来,“龙的传人”才仅仅三十年的历史!!   如果“龙的传人”真的是来自一首流行歌曲,说明了什么?第一,流行歌曲 力量大。第二,中国人个个想当皇帝。第三,中国人常说要发扬传统文化,其实 数典忘祖,一首歌曲就让他们忘记“华夏”、“神州”这些古称号,抢着做“龙 的传人”。   但愿我的猜测不是真的,否则对那些以“龙的传人”自豪的人来说,这是何 等讽刺! ◆              城市两篇 ·雅娜·   冷的雨夜   连续几场的大雨,消散了入夏以来的溽暑天。   昨晚从父母家回来,享受着一路的清凉。走至一交叉路口,有人过来问路。 附近有没有小旅馆?我透过昏暗的雨雾,看清楚对方手持竹竿,两个黑洞似的眼 窝深陷于皱纹纵横的瘦脸上。   原来是个盲人,手里还捏着一把淋湿的乐器。我不由得心生怜悯。心想:这 样的雨天,这样的黑夜,他像浮萍一样飘落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今晚他将在何处 安身?   前面有很多家小旅馆,我和你一起走吧!我说。   重新整理一下包带,又将饭盒移至撑伞的手上,然后小心的扶他过马路。   走至路边的第一家小旅店。他隔着竹帘问,有空床吗?   出来一个矮胖的女人。只看了他一眼,便沉下脸,说,没了,满了。   很干脆的回答,我却吃惊于她的态度。心想:不就住个店,至于嘛!   于是,我带他去了第二家,第三家。然而,他们的视线无一例外地越过我, 直视我的身后,好像那里站着的是一个遭人唾弃的传染病人。   没空床了!他们说。   ……   天空依然下着冷冷的雨,我的心里也飘起一场冷冷的雨。不为别的,单为他 们冷漠的眼神和态度。那一刻,我深深感受到挣扎于边缘人群中的这些残障者艰 难的生活。也许在他们眼里,世界从来如此。不仅黑暗,而且冷漠。太阳日日升 起,却不能融化人心的寒冷。然而,为何要这样对待他们?他们究竟做错了什么? 他们对周围人构成威胁了么?还是给这个世界带来灾难?不!从来没有。他们不 过与我们一样同为地球之过客,同样卑微地存活在同一个星球上。但是,为何却 难求得一隅栖身?难道仅仅是源于贫穷?抑或身有残疾?还是这个世界本身就存 在着不可救药的“残疾”……后来我就帮他问,我想等问好了价钱,对方总不至 于拒绝吧。结果一连问了两家,只有一家肯租,价格是35元一间,不单独租床。 我忽然意识到夏季是旅游旺季,也许真的满员了吧。   但是,他们在审视我的同时,目光无一例外地越过我,态度和口气跟着就是 180度的大转弯,这却是无法抹杀的事实。……雨夜,夏日美妙的雨夜,何时变 得不再清凉?彻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阵阵袭来,我已无处躲藏。   我还是回中山路吧。盲人说,昨天在中山路是五块钱一个床位!   那我陪你回去吧,这里的价格太贵了。   或许是有了我陪伴,他不再用竹竿。一路上磕磕碰碰,我不得不一直搀扶着 他,顺便问起他的经历。他说自己也不是一个人,他的父亲住在广州路上的一家 小旅馆里。   我停下了脚步,眼睛直盯着前面的路牌。上面写着“广州路”。   你想不想找你父亲,我说。我们现在就在广州路上。那个旅店叫什么名字?   我让他原地等。然后疾奔至左边,看清这儿是清一色的饭店。之后又和他沿 着广州路的右边走下去。他依然不用竹竿,有一会儿,我忙着活动被饭盒压麻木 的手指,他拐到岔路上,撞到了路旁的一堆杂物。   一连问了几家,都说不知道。最后,在一家霓虹灯闪烁的旅馆门前,老板夫 妇告诉我,广州路上肯定没有这么一家旅店。   穷人怎住得起好旅馆?我有些灰心。那种能让盲人住得起的简陋小店,一定 深藏在穷街陋巷里,不起眼,也难找。怎么办?我有些泄气了。   不好找的。他们刚才都说没有了。   你刚才来过了?   嗯。盲人支支吾吾,坚持要回昨天的地方。我一再地问,才得知有个看门人, 给了他一个栖身之处,额外收点钱。   好吧!我顺从了他的意思,心头觉得轻松了许多。   过了马路,他麻利地用竹竿探路,大步流星往前赶,好像对周遭的环境非常 熟悉。   到了一个车站。他停下来,说,大妹子,你回去吧!我自己走就行了。   你能行吗?   没问题。耽误了你这么长时间,谢谢你了。   我没再坚持,看到他刚才走路的样子,知道其实他还是习惯按自个的方式走 路,我的介入反而令他徒增不便。……回到家,回到我的生活中去。晚饭后,看 一会儿电视,沉沉地睡去。夜阑更深,一声凄厉地猫叫,宛如婴儿的啼哭,刹那 撕破了这静谧的夜。我睁开眼,茫然的望望窗外。只见路灯辉煌,室内一片光 明。忽然忆起了鲁迅先生的话。那一刻,深为自己白天的行为愧疚不已。我究 竟做了什么?帮他找到了父亲?还是帮他找到一个安身之所?或者为他掏钱租了 旅店?我仅仅陪他走了一段路,又让他重回黑暗中去。我何尝不是个自私的人?   古人曰:“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我一直奉为圭臬,且坚守 至今。但是今天的事,让我重新清醒地认识了自己。即便我不屑与周围的人同流 合污,即便我不会因一次的上当受骗就放弃行善的权力,即便我坚持着“十个乞 丐中只要有一人是真乞丐,那我的施舍也值了”的理念。毕竟,施舍是一种行 为,而不是约束力。但是,敢于直面人生的我,却不是什么猛士;敢于正视残酷 现实的我,更没有采取有效的行动。尤其是这次,行善没有让我感到心安,反而 让我跌入无助的深渊……   我不知出路在哪里?周围充斥着太多的谎言与欺骗。人们早已变得不再轻信, 而善行的结果往往有再度被利用被欺骗的可能。那么,建立公众的信任度似乎要 比行善本身来得更为重要了。然而,路在何方呢?   “慈善事业不是对同胞的泛爱。”梭罗在《慈善事业》一文中谈到:“慈善 事业与别的任何事一样,必须有天赋才能做好。”——今夜,读到梭罗的这段箴 言,意识到一个人的善意帮助,有时只满足了自身的行善心理。   我愧疚,且无助。   以前我很喜欢旅行,希望借此增加自身的阅历。现在我知道还有一种旅行, 我至今未曾体验。那就是到人心中去旅行,去体验他人的疾苦,去了解人生的真 相。这需要极大的勇气。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尝试。但是有一点我很清楚, 那就是对于弱势群体的同情和帮助,的确需要全社会共同的努力和关怀!   城市乞丐   我一直记得他。大约二十年前,他第一次出现在这个城市的街头。   那天,我在一个车站遇见他。是一个三十岁左右汉子,穿一件蓝布中山装, 坐在人行道上。两只眼睛紧闭着,地上铺着一块写满红字的白布。原来是某村的 农民,在亲戚开的一家化工厂里做工,由于未做防护措施,被锅里溅出来的化学 原料炸瞎了双眼。   虽说变卖了所有家当,四处求医,也没能逃过瞎眼的厄运。记得那时,社会 上这样的事极少,所以印象格外深。只觉得这个男人真是可怜,怎么就没人管呢? 就让他这么流落街头,被人们包围着,怜悯着,施舍着?   后来一连几天,他都出现在同一个地方。那时他的身体还蛮结实,一张微胖 的圆脸上,有一个肉墩墩的圆鼻子。每当有过路人询问,他总是先露出一个憨厚 而无助的微笑,才慢慢地回答对方。我对那笑容一直记得。它仿佛于瞬间就深深 地铭刻在我的脑海深处。那是一种逆来顺受、听天由命的笑,既憨厚,又无助。 他似乎完全承受了这毁灭性的打击。   常常有人停下脚步,也常常有人掏钱。五角,一元,贰元不等。他耐心的一 一解释,无助的脸上依然挂着憨厚的笑。他说得不多,大多时间呆坐着,好像在 期盼哪位大慈大悲的菩萨下凡显灵改变他的命运。   有一天风很大,他身边突然冒出个二十出头的小媳妇。白皙、俊俏,怀抱着 一个吃奶的婴儿。   应该是他媳妇吧!我想。   小媳妇一手抱着孩子,一只手想抖开那块白布。但是风把白布绞在一起,于 是她把孩子塞给丈夫。好容易铺好那块早已变得灰不拉几的布,小媳妇脸上难为 情的表情却始终没有消失。这也难怪,谁愿意以这种方式引人注目?但是,众人 却因这小媳妇的出现再次围拢过来。他们向她打听着事情的始末,就像鲁迅笔下 祥林嫂的故事,总有没听过的人追着打听。   ……是啊!他家亲戚根本就不管,真没办法了!小媳妇说。   可惜她只出现在瞎男人身边这一次,就再没有出现过。不久,我就看到瞎男 人独自抱着孩子在乞讨。他变得黑且瘦,浑身肮脏不堪。孩子经常在他的怀里哭 闹。后来他就不见了。   几年后的一个夏天,我再次与他们在这个城市中相遇。孩子已经长大了,非 常瘦。系一个红布肚兜,在父亲身旁一边玩,一边捡落在地上的硬币。瞎男人已 经憔悴得不成人形,嘴唇紧紧地闭着,像绷紧的一根弦。脸上没有了那种憨厚无 助的笑,而且永远没有再见过。   有时候,他在中山路乞讨;有时候,他跪在沿海的栈桥一带。我们来去匆匆。 工作着,生活着,奔波在人生的旅途中。他也夹裹其中,以自己的方式。我不止 一次看见那个男孩,很快到了上学的年龄。但是,那张苍白瘦小的脸上,从没有 绽放过哪怕一次的笑容。他是一个没有笑容的孩子,就像他不幸的童年。真不知 这些年,他和瞎眼父亲是怎样的相依为命。有人关心过他吗?给过他童年的欢乐 么?他的母亲在哪里?她是否惦记过自己的骨肉至亲?   我没算过碰到这个乞丐有多少次。但是每次外出,或者去父母家,或者下班 回来,总能在车站附近碰见他。有一次,我很久没见那孩子,就借给钱的机会, 蹲下身子询问。他立刻断然否认,态度之坚决得把我吓了一跳。   我没有孩子,我一直是一个人。你一定搞错了!他大声地断然地回答。   我忽然意识到,一个盲乞丐的生存环境,大约不是我们这些正常人所能想象 的。他一定是在保护自己,也保护孩子。难道是那孩子遭遇过什么不幸?或者做 父亲的靠乞讨养活儿子,却不希望为外人所知?真相是什么?那孩子会嫌弃这样 一个爹吗?一个瞎乞丐已经一无所有了,只能用不幸去换取一日三餐,用孤苦的 命运博取世人的同情。然而,他依然想着保护家人,依然不愿外人知道他的身世。   后来我只是施舍,不再问了。其实这些年来,每当走过一个乞丐身边,对我 们的良心何尝不是一种考验。是施舍?还是放弃?这似乎不是什么难题。然而我 们却不情愿被骗子利用,哪怕他们只不过是为了求生存。其实,因为怕被欺骗就 放弃同情心,任凭人性中这份美好的情愫被岁月淡化腐蚀,这样的结果又是否为 我们所期望?   施舍应该是一座城市对于底层大众理应保持的一种宽容的态度。施舍让乞丐 们告别食不果腹的日子,从而避免走上歧途。这何尝不具有积极的意义。   然而,眼前这个瞎男人,却是个真正的乞丐。一个属于这个城市的乞丐。那 张脸早已彻底地改变了。长年风吹日晒,皮肤变得黝黑粗糙。紧闭地双唇犹如一 根绷紧的弦。从前肉墩墩的圆鼻子,在岁月凛冽的雕琢下,变得坚挺锐利,如一 块三角铁。你看到的不再是一个邋遢肮脏的残疾人,而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乞丐。 他有目的有计划的出现在车站、街头,坚定地执着地跪在那里,就像这个城市里 的一部分。   一个除夕之夜,我吃罢年夜饭回来,见他还跪在那里,就把一张十元的纸币 塞在他手里。告诉他,天黑了,人都回家了。今天是除夕,你还是快回去吧!   谢谢!谢谢!他千恩万谢,双掌合十,说了一句流行的话。祝你好运!   等我穿过马路,发现他还直挺挺地跪在那里,整个侧影,活像一尊雕像。突 出的高鼻梁,宛如坚挺的铁三角。   年初三,我送客人到车站,正好碰见他沿街走过。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端着 杯子。他的背驼了,头发花白了,一张酱紫色的脸膛上,布满斑白的胡须。他道 谢的同时,依然记得对我说那句“祝你好运!”。   我茫然地望着老乞丐蹒跚远去的背影,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悲凉的情绪,热泪 瞬间盈满了眼眶。   活着,坚强地活着。瞎乞丐终于从我这里赢得了尊严。他就像奔波奋斗在这 个城市中的我们一样,对生活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不管遭遇多少艰难。说实话,我们这些健康人未必有他这样的坚韧。我们或者从 父辈那里继承了天生的好运气,或者以另一种方式赢得在这个城市中的所谓地位 和尊严。而所有人的结果呢?无非都会在某一天的某一刻悄然地死去,就像那一 片片秋天的落叶,不知被风儿吹落到什么地方。 ◆ 运交华盖欲何求 ·万精油·   大清早就被天花板上一串串“扑噜”声给吵醒,原来是松鼠钻进了阁楼在上 面乱跑。上了阁楼才发现通风窗被咬了一个大洞,松鼠进来过冬来了。赶紧去 Home Depot买材料来堵洞。阁楼面积很大却很低,尤其是靠边部分,跪下去也直 不起腰来。要在这里敲钉补片很是不容易,想转身换个姿势,不是碰了胳膊就是 挂了腿。这情形让我想起了鲁迅先生的名句:“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 头。”据说交了华盖运的人命运多折磨。所谓多折磨当然不是在阁楼里补洞这样 的小麻烦,而是人生艰苦,多灾多难。最近读书读到一个真正多灾多难的人,一 辈子没有顺利过,绝对是交了华盖运。我读的文章大多数与数学有些关系,这篇 也不例外。现在把它当龙门阵写出来,一方面给大家添一点饭后谈资,另一方面 也让大家体会自己生活的幸运。   一年多以前佩尔曼(Perelman)因为解决了庞卡莱猜想而被授予数学界的最 高奖费尔兹奖。在当年的数学家大会上佩尔曼拒绝领奖,在数学界掀起了一个不 小的风波。不过,佩尔曼不是第一个拒绝领费尔兹奖的人。早在1966年,格 罗森狄克(Grothendieck)就因抗议苏联对东欧的侵略而拒绝领奖。不搞数学的 人大概不太知道格罗森狄克这个人。这个人算是数学领域里大牛中的大牛,即使 是在费尔兹奖获奖者中也算是出类拔萃的。他被认为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数学家 之一。有个故事说他读本科时为了从数学上搞清楚什么是长度、体积这些概念, 竟然独自发明了勒贝格测度理论。后来他想以此迅速混一个博士学位,被告知别 人已经搞出来了,只好另找题目。当时刚得过费尔兹奖的施瓦兹(Schwarts)给 他一篇自己刚写的文章,文章后列了十四个未解决的问题。几个月后,格罗森狄 克把它们全解决了。想象一下:一边是刚得过费尔兹奖的顶尖数学家,一边是从 乡村来的受教育残缺不全的学生。他的数学才能可想而知。他对数学许多分支都 有贡献,最重要的大概要算代数几何,称他为现代代数几何之父也不为过。数学 的东西扯起来就没完,这里就不多讲了。他数学能力上出类拔萃,性格怪异也可 说是奇葩异放,拒绝领奖只不过是冰山一角。他热衷于政治活动,搞环保,反军 备,反核武器。而且不单自己搞,还组织自由团体,成立人民公社。后期甚至完 全放弃数学投身政治运动。一般来说,搞数学的人如同艺术家,性格比大众独特 一些。但格罗森狄克的举动已经超出了独特的范畴,实在是不可思议。怎么会形 成这种性格呢?据说要了解他的这些性格的形成,必需要先了解他的父母。他的 父亲,亚历山大·塔纳罗夫(Alexander Tanaroff),就是我们要讲的那个交了 华盖运的人。   塔纳罗夫1890年出生于俄罗斯与乌克兰边界附近。十五岁就参加了反沙 皇游击队,到处打仗。不幸的是不到两年他和他的同志全部被捕,他的同志全部 被枪决。因为他年纪太小,被免予处死。这免予处死并不象听起来那么幸运。连 续三周,他每天都被拉出去陪杀场,而且他并不知道自己被免予处死,等于是三 周之内每天死一回,所谓九死一生也没有如此残酷。小小的年纪就受这样的精神 折磨,没弄成精神病已经是大幸了。他在沙皇的监狱里呆了十年。乘着十月革命 和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混乱,他逃出了监狱。出来以后他并没有老实做人,而是立 即投身于无政府主义的农民军中,继续为自由而战。很快就又被布尔什维克给抓 住,而且判了死刑,这次没有了年龄的保护。幸好有他的同志帮助,被枪决之前 他逃了出来。越狱时他失去了一只胳膊成了残废。出来后苏联已经没有他呆的地 方,只好跑到西欧,用假护照在西欧各国到处流窜。塔纳罗夫并不是他的本名, 只不过是他最后一个护照上的名字。先是在德国,后来又到法国,相当一段时间 以在街边为人照相谋生。不过他生性叛逆,不愿老老实实地呆在一个地方过平民 生活。法国没有可折腾的,他居然跑到西班牙去帮助人家打内战。他的人生目标 就是为自由、自主而战。在西班牙战败以后他又逃回法国。而这时的法国(第二 次世界大战)也不是他可以安身的地方。首先他被西班牙政府通辑,在法国又是 非法移民,再加上他的犹太人身分,整天生活在恐慌中,真正是“未敢翻身已碰 头”。后来终于被收进著名的Vernet集中营,再被遣送到德国,最后送进了奥斯 威辛集中营。犹太人进了奥斯威辛集中营等着的只有死路一条,他当然也不例外。 在现有的对犹太人大屠杀死难者名单中可以找到塔纳罗夫的名字。   纵观他的一生,他坐过不同国家的监狱。同一个国家不同朝代的监狱他也坐 过。即使是在监狱之外,他不是在战斗就是在逃亡,真正是磨难重重。华盖运应 该专门给他另立一个分支。据说上帝是公平的,一个霉运总要有好运来平衡。平 衡塔纳罗夫华盖运的是桃花运。他一生都有女人围绕在身边,而且还不止一个。 从布尔什维克的监狱里逃出来靠的就是他的几个女朋友的帮忙。有一次他看上了 一个有夫之妇,他与那女人的丈夫见面的第一句话是:“我要偷走你妻子。”这 个女人就是后来格罗森狄克的母亲。他显然对女人很有一套。这些女人不单跟他 上床,还跟他去参加革命,去战斗。格罗森狄克的母亲就是如此。她在格罗森狄 克五岁的时候就把他丢在寄养人家里,跟着塔纳罗夫去西班牙打仗去了。华盖运, 桃花运,塔纳罗夫的一生就在这两大命运的主宰下度过。   格罗森狄克其实没跟他的父母呆多久,五岁多就被放到寄养人家里。不过他 血管里流着他父亲叛逆的血,不安于平静的生活,总是要折腾。有人或许要说, 格罗森狄狄克和他父亲的磨难都是他们自己折腾出来的。确实,性格决定命运。 面对决定命运的大事,不同性格的人的处理不一样,结果也不一样。他们的性格 总是使他们在大事面前选择不平凡的路走,或者说总想折腾,所以才会引来这些 磨难。现在有研究表明一些性格受基因影响。或许格罗森狄狄克和他父亲都有这 种“爱折腾的基因”。格罗森狄狄克最后折腾累了,竟然放弃现代文明,搬到山 村里做隐士去了。这算是实现了鲁迅先生诗文的最后两句: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 二零零九年二月二日 【丝露集】∽∽∽∽∽∽∽∽∽∽∽∽∽∽∽∽∽∽∽∽∽∽∽∽∽∽∽∽∽∽ ◆               2008年 ·徐林·   齿轮   ——给LM   远离了郁水河畔的长堤塔影   郑许高速旁依次倒退的万顷枣林   从河南到广东,你和我一起   将生活的现场南移。2002年中秋夜   广州火车站广场的明月   照耀你我霓虹灯下一夜无眠的伤悲   多年后,回萧条乡下,十月里落叶满地   冷风不曾吹散你跟随我的决心   说起彼时艰辛,母亲心疼落泪   “越是在黑暗的路上   更需要将彼此的手握紧”   亲爱,在旋转的岁月里,你和我   终被打磨成一对紧紧咬合的齿轮   2008.01.15   石歧   我只是铁城中的一粒砂子   找不到香甜的小麦或玉米,属于自己的位置   有人越走越高,排列着春天的花序   紫薇、芒果、木棉,也有人败下去,沦落成边缘人   这怪不得谁。他们在竞争的赛道上慢了一步   就像它也不可能一直庇佑于   伟人的光辉。河水静谧的流淌   用委婉与耐心阐释着一种真理   人们富裕的视若不见,正忙于生产   降低的水位线、污浊的流水、漂浮的鱼尸   曾经年轻的渔夫,佝偻了   讲述着他风烛残年的往事   石歧河孤独地延续着石歧海的血脉   某一天,它终于裸露出干涸的河底   2008.4.7   11月18日,在回河南的列车上   列车在夜色中越走越深   车厢里渐次安静   他们开始酣睡   我不睡,我需要独自悲伤   需要以飞翔的速度到达   见奶奶慈祥的音容   有蚂蚁和一千把刀子   给我折磨的痛   我不睡,我需要一场雨   将列车包围进更深的黑暗   满世界流着泪,向北   2008.11.30   丢失   我病倒在养我长大的甘甜   山泉里。腹痛和痢疾   我的胃已镇压不住   山泉丰富的微量元素、矿物质   在故乡的家中,水土不服   这说起来有点可耻   像多年的南方城市生活   已让人丢失了许多宝贵的品质   青山沉默依旧   泉水流淌着从前的清醇和甜美   2008.11.29   雪城   这些年,雪逐年向北撤退   我不愿做你失陷的城池   不愿让从前成为无法还原的往事   让裹她入怀的棉大衣闲置衣橱   让雪夜街头的拥抱成为电视镜头里的唯美   这些年,雪逐年向北撤退   我也不愿你回来,收复失地   不愿看到你带回的是伤害,报复或侵袭   飘雪的美景成为杀伐。譬如2008年2月   你带给湖南的冰冻、寒冷和白色恐慌   2008.12.5   灵魂的春天   我忍不住又一次写到雪   飘舞的灵魂,每一片代表着一个   他们纷飞在空中,俯视我   眼神中充满着悲悯   似乎我活着   是错误的,应该像他们一样死去   那就让我像白色的茉莉花一样死去   留一缕芳香之后死去   灵魂的天空将因增加一个而更加明媚   春日血红的花朵一样的明媚   是啊,那么多突然消失的灵魂   很快就是他们的第一个春天了   他们或许会选择一个日子   在祖国的上空集体起舞   舞出一场阵雨   2008.12.26晚   重瞳   周围似乎都是你,招摇如六月金黄的麦子   我囿于你的重瞳,如背上越走越高的芒刺   路旁的木槿又火红了一季,容不得我停顿   公交车开过,木槿花是森林里奔跑的红狐狸   纠缠着我的——丛生的荆棘,缠绕的菟丝子   攀缘的爬山虎。你的眼神似乎高过所有事物   你就在我的左右,吐出摄我灵魂的蛇信子   “如果我得没有自我而生活,我希望失去你”   2008.12.28晚   画心   一开始,我就认为我的心是圆的   我却一直画不圆它   在草纸上画不圆,在手心里画不圆   在生活的画布上更画不圆   在现实的画纸上,我多想画圆它啊   像甜甜的西瓜一样,像苹果,像柚子   哪怕像酸涩点的橘子一样也好   我却画不圆它,画不圆我的心   我知道画圆它的好处   画圆它就会少一点碰壁   画圆它就会少一点伤害   画圆它就会少一点曲折   画圆它通向某些地方的道路就会变得平坦   我却画不圆它,画不圆我的心   其实,我不是画不圆它   那只是需要妥协的勇气   我也试图画圆它,在现实面前将头颅一低再低   够了,够了!已经无法再低了   所以我还是画不圆它,画不圆我的心   2008.12.28晚   锦衣   赤脚走在雪上,一阵刺骨之后   也有火烫的温度。白雪上留下   他孤绝黑影,阳光写下的斜体字   一瘸一拐的破坏着平等的天平   下雪不冷,化雪冷   风吹过,苦楝树枝头的残叶瑟瑟发抖   他的头发瑟瑟发抖。茅屋旁的火烧成   灰烬,余炭暖着他的憨笑   暖不到远观人的冷。他在灰烬里   埋下一个捡来的红薯,等待   是屋檐的泪水结成的冰棱,他   折下一段,就是佐红薯下饭的冰激凌   吃的多么可口。冷风吹来一张废纸   成为他饭后的读物   把它展平在雪地上,口中念念有词   洇开的字迹里似乎描述着   曾经的梦:朱阁绮户,锦衣玉食   身边有梅花一样的女子   遐想,足以带他走完这个平和的下午   2008.12.31 ◆               荼蘼花事 ·刘大程·   在尘世,一个人就是一枝花。所不同的是,有的花刚突起花蕾,有的已抱着 花苞,有的花瓣正伸展腰肢,有的已可看到一张粉脸,有的花开得小,有的花开 得大,有的花健健康康,有的花爬了虫子,有的花正鲜艳,有的花已经枯萎,即 将零落成泥……   这是我从“仙娘”的“观花”唱词中获得的感念。她们的原词当然不是这样 的,但意思是一回事。她们本来的目的是想知道所要帮忙的人病情怎样,以便确 定治疗的方法,而这一切都有赖于她们借助神力飞升到天上向尘世“观花”,从 那对应的一枝花的情况来判断……   对于每一枝花,生命只有一次。写到这里,我想起荼蘼。宋人王淇在《春暮 游小园》中写道:“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 天棘出莓墙。”荼蘼是佛典中常提到的一种花(有人认为就是彼岸花,也有人认 为并非彼岸花,彼岸花是荼蘼之后的忘却前生的花),据说是夏季最后的花,开 过之后,便是烟尘,再无花开。所以苏轼亦在诗中说:“荼蘼不争春,寂寞开最 晚”,“开到荼蘼花事了”,是一个过程。一个轰轰烈烈的过程,一个繁盛、美 丽过后的平淡,和结束。这也似乎恰是生命的过程,爱的过程。《红楼梦》第六 十三回写到群芳夜宴中麝月掣签时,掣到的就是枝荼蘼花,题着“韶华胜极”四 字,那边写着一句诗,道是“开到荼蘼花事了”。麝月不解,宝玉却愁眉把签藏 了,只说喝酒,含糊搪塞。原来是宝玉预感此签不祥,群芳凋尽,好景不再,一 切结束。袭人和麝月是宝玉最忠实的侍婢。袭人出嫁后,便只剩麝月留在宝玉身 边,成为他最后的侍婢。后来宝玉出家,麝月便成了那枝荼蘼。这已不仅是个体 生命的过程,爱的过程。   小时候,我感到困惑,有的据说是灵念的“仙娘”为何闭着两眼拍着两腿一 唱就是半天也不累?稍大些的时候,我发现她们还唱得挺优美的,便注意听她们 的唱词,居然一套一套的,其中就有“观花”。   迷信自然是不可当真的。不过她们的“观花”却让我窥见生命的秘密。她们 把人看似复杂和神秘的生命简单化了,形象化了,返回到一种自然生存法则意义 的本真状态。在那样一种仿若基督教赞美诗和佛教诵经般的氛围里,我感到宇宙 的博大、空茫和生命的渺小、脆弱,一份淡淡的忧伤油然而生。   什么花朵,在茫茫天地间,都终归是弱小的。所以,在家乡及不止家乡的大 片地方,就有着拜寄的习俗。这是对生命的虔敬和赋力、挽留。所谓拜寄,就是 身体或命运多波折的孩子,为了在父母之外多一份有力的依靠和庇护,以便平安 成长,与一些生命旺盛和强大的树、石头或具有某种优势有能力带携的人达成协 议,形式上做它们或他们的孩子,称对方为“寄父”“寄母”。像台湾作家林清 玄所说他小时候体弱多病、多灾多难,他母亲到处给他抓药,都吃出了疝气,若 在我们那里,除了抓药多半还要拜寄的,谓之“神药两解”。   母亲说,满舅小时候颠三倒四,晚上总是拉屎拉尿,给他拜了寄母就好了。   除了性格上的一点桀骜和孤僻,我并无多大的异常表现,但按八字算,却也 属于要拜寄之列,说是命运中有羁绊——后来的事实也正是如此。本来,很小的 时候,父母给我拜寄了山上一块“凤点头”的大石头,可后来给推算的人说没有 拜中,也就无效,于是,就又拜寄十多里路有个村子的一个“仙娘”。选一个日 子,母亲和我带着礼物到了那个“仙娘”家中。这个村子在一条偏僻山沟的半山 上,人家不多,是名符其实的“山居”。“仙娘”在她的神坛前摆上供物,烧了 香纸,我上前作揖,算是完成仪式。吃了一顿饭,那个“仙娘”——不,我得称 她为寄母了——给我回了些礼物,我和母亲就回去了。我看到,去拜寄的不止我, 还有另一些人。   有些人拜寄后,与寄父母就有长期的来往,真当做亲戚了,我拜的那个寄母, 我只随母亲去过一次,后来就没有再去,因为毕竟有别于亲戚,平时相互间又没 什么事需要来往,很难像亲戚那样走动得起来,而且后来母亲说,我们那次去行 拜寄礼,寄母没有给我回赠碗筷,按规矩这是必不可少的,因为这象征着给我的 衣禄。若干年后,走出校门在山里蜗居两年余的我到外面漂泊回来,大病一场, 检查起来,似乎这里也有点小恙那里也有点微疾,却又不成其为要害,找不到置 我于如此沉重的病灶在哪里。时当于我漂泊期间死去的家兄疑案未决,无人过问, 家境凄凉,内外交困,举步维艰,信誓旦旦的恋人又飘然远去。我多少知道这病 的因由,该怎么治,却又没办法,因为我那时的心境的确坏到了极点,不是说改 变就能改变的。母亲又以她的方式问了“仙娘”。“仙娘”说,上次拜寄没有拜 寄对方向。因为拜寄确是要按八字讲方向的。虔诚和无计的母亲——这个命苦的 可怜的女人——信了,干脆就又与这位“仙娘”说好,拜寄她。她们既吃四方又 有神灵相助,这是最好的选择,恰方向也相符。这位“仙娘”家住从邻近的郭公 坪往麻阳县城去的一条来自黔东名叫锦江的大河边,地名“谭家寨”,有五十来 里路之远。母亲和她约定,大年初二我和父亲去她家里行拜寄礼。   到了那一天,下了一场大雪。但说好了的,我们不能失信。我再次藏好真实 而复杂的内心——且我也还真看不清这个尘世的隐秘——听从母亲的安排,默默 地扮演一个与乡村俗人无异的角色。我们带上礼物,踩着雪走十八里山路去郭公 坪坐车。我们的村子差不多是凤凰最偏远的村子,与麻阳毗邻,出村子六里路即 是麻阳地界,郭公坪是麻阳的一个乡,我的祖籍地即在那个乡。我们在郭公坪坐 车到锦和下车。锦和是麻阳老县城所在地,现在是一个大镇。从锦和去谭家寨没 有班车,只好步行。下车后,我裹紧衣领和父亲走在堆满积雪的街上,大红对联 响亮鞭炮喜乐歌舞的气氛里,没有谁知道我们的心事。我也不知道父亲此时是怎 样的心情,但又分明感觉得到。这个不断支付着承受着似乎永远也不会倒下的铁 一样的农民,此时也不免有些迷茫,有些怆然,对命运的迷茫和怆然。他一直那 么用力地垒着,垒着,垒着他一生的粮仓,眼看丰收在望,原来垒起的不过是一 堆不牢靠的泥,水一来,就溃了,散了。他还剩下多少力气?还能支撑多久?看 着他一下子几乎虚脱的背影,我的心里涌起一股酸楚和怜悯,还有愧疚,我竟帮 不上他什么,反增拖累。我们之间有着看不见却又明显存在的隔阂,很少单独在 一起,而此刻,我很愿意与他一起走着,在这样的风雪里。   穿过那条正街时,我听到有个女孩叫我的名字,我答应了一声。走了一段路, 父亲问我那人是谁,我说不知道呢。的确,她叫我时已擦身而过,我回过头去只 看到她的背影。这地方我熟人极少,印象中没这么一个。一边走路我都还在想, 也许是其它地方的熟人因事到此吧。至今,这都还是个悬疑。这是真的。但有时 我竟有点恍惚,这是不是个梦幻?   穿过街道,走过水电站大桥,我们沿着河边的公路踩着雪咯吱咯吱地继续走。 一路的雪景倒是给了我好心情。到处一片白,而稀稀落落的雪花仍在空中飘着, 就像荼蘼的花瓣。我的童心又来了,也不管是与默无一言的父亲走在一起,不时 地点一颗鞭炮扔出去,看它在白白的雪地里炸响。寂静中,我喜欢这么一点声音。 小山上的一座顶着雪的寺院让我多看了几眼,它的朱红在雪里分外醒目,也带着 几分神秘。我疲惫不堪的心里竟似怀了那么一点向往。所谓的彼岸,在哪里?   走了一个半钟左右,到了谭家寨。有意思的是,那个“仙娘”就住在谭家寨 乡政府后,一问就找到了。“仙娘”的老伴不在了,儿女在外做事,当时只有她 和还没出嫁打工回来的小女儿在家里。去拜寄的也不止我,还有其他人,但都比 我小,有的是往年拜寄的,现在是拜年。拜寄的程序差不多。这个寄母的房子坐 落在河边,房子很旧了,木结构,围着土墙。屋后正是锦江,时当枯水季节,江 水不大,在靠近对岸的低处流淌,这边是宽阔的沙滩,铺满了鹅卵石,覆盖着雪。 江边长着爬满茑萝的大树,高高的负雪的树枝直探向青瓦屋顶。我一眼就对这个 居所的位置感了兴趣,这里去河里玩耍多方便啊,那么宽的沙滩,适合散步,尤 其是有月亮的夏夜。   寄母的小女儿娇小得很,快乐,活泼,如神话中调皮的侍者——那发式就像 极了,进进出出,忙着张罗。我们在那里住了一宿还是两宿,忘了。晚上,躺在 楼上的床上,闻着一种古旧气息,想着屋后爬满茑萝的大树,外面的流水,沙滩, 白雪,我隐约感到生命的静穆和原初。回家时,寄母照例给我们回了一些礼物, 这回有碗筷,还有一块布料及一些糖果等,记忆最深的是一个大糍粑,有小脸盆 那么大。   回家以后,我的身体状况并无明显好转。仍然,每一条血管里都是奔腾的呐 喊,所有的声音却都找不到方向,在三尺厚的铁屋子里突奔。我不止一次痛苦地 想:难道我就这样完结了吗?我这一生做了什么?我何曾如一枝荼蘼好好开过? 还有多少事情等着我做啊,尤其是这个千疮百孔四面楚歌的家。面对母亲的泪水 和父亲的愁容,我的心一次次疼痛不已。作为一个独子,我知道我肩负着什么。 哪怕看透了这个尘世,再无半点留恋,但我单薄的生命不仅属于我自己,还属于 他们,而且是更属于他们。我有什么理由放弃呢?不管以哪种方式的放弃。我还 不到开败的时候。   记得在县中医院打点滴时,同在一室的一位有正义感的退位老干部曾对我说: 小伙子,不要沉缅在悲痛之中,走出去,做点自己的事,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感激每一份善意,它有时确乎寒夜里的灯。但这些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 难。一颗在命运的皮鞭下遍体鳞伤的生命,注定不是在血污中陷落,就是在月光 或晨曦中突围。   我终于把自己交给道路,而道路把我交给车辆。我明白,这是最好的也几乎 是唯一的办法了。坐在在山间公路上摇晃前行的车上,默默地望着窗外后退的山 峦和村庄,我的心里袭起一丝悲凉和悲壮,也有了种解脱。我正在离开的,是我 曾经的乐园,此时的伤心地。命运有时候就是这般地乖谬无常。   我克服困难,在曾经就学的麻阳县城,租下一间民房,如一只遭人暗算寡不 敌众的豹子,退走一隅,开始舔伤。一段时间,我只揽到少许工艺方面的小活做。 我的一个同学当时对我说,你现在是世界上最自由的人,也是最无奈的人。我没 有再看医生,他们大多是些见人就开药见人就打针的庸医和唯利是图之徒,只是 凭我自己对中医的琢磨开了些中药。慢慢地,我就恢复过来了。尽管家里的问题 尚未解决,还欠下一笔数目不小的债,追债的人踩断门槛,但我仍然乐观:我还 在呢!这时我发现,许多曾经让我困扰不休的事情都看得一清二楚了,就像风声 喧哗落木萧萧后山间的一泓秋水。   春天,我离开县城,去了广东打工。又回到祖籍地教学,又外出打工。这时, 我开始写作——我有话要说。而这是最好的方式。几年过去,我们在一无所有的 祖籍地重建家园,并还清对我们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的债务。我仍然有话要说……   波谲云诡的一段路就这样走过来了。跌跌撞撞,颠踬顿跛,我亦辛苦——还 有什么比天昏地暗朔风猎猎的旷野一茎弱小生命的无助和飘摇更砭骨的呢?没有 在生死线上逗留过的人是很难有那种体会的。仍是那个同学坦率地说:换了我, 也许早崩溃了。回头看看,我也只差一步而已,却还没有。感慨是难免的,更多 的却是欣慰。生命如花,不得不承认,我已经莫名其妙开败过一次,但第二个春 天到来时,我还要再开。   生命如花。有的花被人浇养和庇护,一生平安富贵,而更多的花要面对风雨, 面对灾祸,面对考验。花与花的命运是不一样的。那些被浇养和庇护的花优渥舒 适,安然无虞,它们有福了;但我们既然不属于它们,又何必徒羡或自弃呢?世 间太多不公,我们唯有抗争和退守——再抗争,哪怕到最后的退守,这仍不失为 另一种方式的抗争。最终的断桥出现前,总有一条路属于你;即或如荼蘼,还有 另一春。魔鬼的居心不妨还给魔鬼,神的悲悯让我们感恩,但还需我们心怀虔敬 和爱惜,不要松手,直到心如秋水,从容转身。 【网里乾坤】∽∽∽∽∽∽∽∽∽∽∽∽∽∽∽∽∽∽∽∽∽∽∽∽∽∽∽∽∽ ◆          古生物化石的宝库——佩吉博物馆 ·陈珂·   喧闹的洛杉机市区中有这样一块只有一个足球场大小的公园,除了偶尔闻到 的沥青味,看起来和别的公园没有什么不同。但正是由于这里4万年以来独特的 自然地质条件,使它成为古生物界不可多得的“聚宝盘”——从这里已发掘出几 百万件冰川时期以来的生物化石,人们对北美生活在那一时期的哺乳动物和鸟类 的了解大多源于此地。   时钟回拨到4万年前,这里的天气比现在凉爽、湿润。中午时分,成群的马、 野牛、猛犸象在草原上觅食;一群剑齿虎伏在茅草中,伺机对一头树獭进攻;空 中秃鹫盘旋,搜寻着剩下的美味……突然,一只可怜的羚羊踩到一片又黑又粘的 东西,沥青一般,它努力折腾,仍无济于事,身上的黑油裹得越来越多,它自己 没有办法出去了!它开始绝望地呼救、哀号,可等来的不是父母,也不是朋友, 几只恐狼很快发现了它。它们正准备好好享用一顿午餐,还没来得及后悔就冲了 上去了。然而同样不幸的故事也发生在它们的身上,它们也成了这里沥青潭的牺 牲品……故事一直延续了近4万年,直到冰川消融、气候变得干燥、植被稀疏, 绝大多数曾经在这里栖息的哺乳动物和鸟类都灭绝了。年复一年,这些沥青潭里 堆积了无数的尸体。这些沥青(确切地说是石油,不过很黏稠,人们从一开始就 犯了错认为是沥青,Brea在西班牙语里就是Tar沥青的意思),是从地里自然冒 出来的。位于太平洋版块和美洲版块交界的加州海岸是地质活跃的地区,在千百 万年前,还是一片汪洋大海,海里的生物尸体沉积在地质作用下,历经数百万年, 形成石油。近百万年来,这块地层在太平洋版块和美洲版块的碰撞和挤压下逐渐 隆起,露出海面。地壳浅层的石油也在挤压中溢出地面,形成沥青潭。因为它的 粘度很大,就象粘蝇纸一样,十厘米厚就足以使重数吨的长牙象寸步难行。加上 其上的枯叶、积水的隐蔽,便成了动物的陷井。更为奇妙的是,我们知道动物化 石的形成需要在动物死后其尸体立即被覆盖,以隔绝空气和水等,防止骨骼被风 化等作用破坏;这些石油正好提供了良好的保护层,使得大量的尸体能形成化石。 这也是为什么这里的化石保存得如此之完整的原因。就像意大利维苏维火山脚下 的庞贝城,公元79年的一次猛烈的火山喷发释放出的火山灰将那里的一切定格在 那一天,惊恐的市民、城市的生活……全部被完好地保存下来。对于他们,那里 是坟墓;而对于今天的我们,却是透视历史的窗口,是博物馆。   4万年前的事我们无法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上面的故事也是有根据的 推测。我们知道食肉动物位于食物链的上端,它们的生存依赖于位于食物链下端 的食草动物。考虑到动物自身的能量消耗以及能量的转化效率小于1等原因,自 然界食物链中食肉与食草动物的数目比大致是1比10,但这里的化石分布表明这 个比例大致是7比1。基于以上的故事,就不难理解了:食肉动物更多的被少数不 小心陷入的食草动物吸引到这里而丧身。   没有人知道是谁最先发现了这个布满了沥青坑的地方,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 是,在西班牙殖民者到来以前,美洲的印第安人就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长时间, 而且知道点燃沾有石油的动物骨骼化石作火把照明和取暖,那时这些化石被想当 然地认为是生活在当代的牛羊的骨头。多少化石就此被焚无人知晓,直到上世纪 初有人发现这些化石根本就是没见过的动物,而且其数量之多而集中、种类之丰 富是前所未见的,这才开始了大量的发掘和研究工作。   从发现的化石中,我们了解到生活在那个时期、现已灭绝的很多大型的哺乳 动物,体型大大超过现存的相近物种,如短面熊、猛犸象、野牛、树獭、美洲狮 等。灭绝的动物中还有上颚上长有两支如匕首般的长牙的剑齿虎,马,恐狼,美 洲驼。人们原以为美洲不产马,但这里的化石表明美洲不仅曾有骏马驰骋,而且 还是马的原产地,地球上其它地方的马都是从美洲迁移过去的。值得一提的是, 因为鸟类骨骼中空而纤细,其化石很罕见,然而在这里却发现了大量的鸟类化石, 大多是鹰和鹫这样的猛禽,相必当初也是贪图美味而误入陷井的。一个困挠着古 生物学家的问题是,为什么这些动物在1万年前大都灭绝了?是冰川间冰期到来 导致的气候变迁,还是古印第安人狩猎水平的提高,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这里的发掘工作尽管已持续了近百年,还未停止。91号坑的发掘一直进行到 2007年才暂时停止,因为在邻近的艺术博物馆的地下车库工程中发现了大量的化 石,博物馆不得不腾出大量人手先来整理这些已经被从地下挖出的宝藏,包括一 个保存得相当完整的有象牙的猛犸象的化石。随着研究的深入,这里的研究已进 入微生物领域。三年前人们才发现,这里到处可见的从地下伴随石油溢出的气体 主要不是和石油伴生的天然气,而是由一种嗜石油的细菌消化过程中产生的。   现在的人们在这里领略大自然提供的天然“时间胶囊”的同时,应该感谢两 个人:一个是有远见卓识的汉考克,当年捐出祖传的家产给国家,使这里的化石 得以发掘、保护、研究和展出。事实上以此地为中心方圆两公里以内曾遍布沥青 潭,但由于是私人财产,政府不能随意开发研究。如果不是那个地下停车场的建 设,我们也无缘一睹猛犸象象牙化石的风采。另一个人就是佩吉,这个博物馆冠 以他的名字,是他当年出资建造在化石发掘之地La Brea Tar Pits,以便于化石 的收藏、研究和向公众展出。读者有机会造访洛杉机,一定不要错过这块古生物 化石的宝藏。 ◆          亚瑟·艾兴格林与阿司匹林的故事    ·克己明德·   谨以本文献给沃尔特·斯尼德,这个告诉我们真相的英雄。   如果你喜欢搜集一些有趣的故事,那么你肯定对牛顿的苹果和凯库勒的梦耳 熟能详。或许你还在为把那颗砸到自己脑袋的苹果吃掉而懊恼不已,或许你还曾 经坐在苹果树下等着一颗神奇的苹果也在你的脑袋上砸出一个伟大的想法;或许 你也像我一样,曾经在睡觉前口里念念有词,希望能像凯库勒那样好运在梦里作 出一项伟大的发现。在无数次的尝试失败之后,你会发现这些神奇的经历需要很 大的运气,除了故事的主人公之外,别人是没有机会体验的。不过,如果你听说 过费利克斯·霍夫曼(Felix Hoffmann)发明阿司匹林的故事,那么你会对自己 成为科学发明故事的主人公再一次充满信心,因为这一次决定你命运的不再是你 不能控制的运气而是你对自己父亲的爱。但是,如果你听了亚瑟·艾兴格林 (Arthur Eichengrün)的故事,那么你就……   在开始我们的故事之前,先让我们一起来看看费利克斯那患有关节炎的父亲 在他孝顺的儿子为他发明阿司匹林之前用什么药来止疼吧。首先,让我们对费利 克斯的父亲遭受关节炎的折磨表示同情。为了保证故事的完整性,我们不得不在 故事里提到他不幸的往事,我向读者保证在我的故事里他只是一个饱受疾病折磨 的可怜人。好吧,接下来就让我们看看这个可怜人用什么药来祛除那无休止折磨 他的疼痛。   对于止疼药的使用,最早可以追朔到古埃及的药典《埃伯斯莎草古卷》 (Ebers Papyrus)中的记载,其中提到了服用桃金娘科植物干叶的浸泡液可以 治疗疼痛。这部药典是目前已知的最早的一部药典,大约诞生于于公元前1552年, 其中记载了大约877种药方。19世纪初,德国的埃及古物学者乔治·莫利兹·埃 伯斯(Georg Moritz Ebers)在街头从一个埃及人手里把它买了下来 ,从而使 其得以保存并被世人所识,目前保存在德国莱比锡大学的图书馆。在西方世界止 疼药的使用可以追溯到公元前四百年左右的希波克拉底(约460B.C-377B.C)时 代。这个古希腊著名的医生就为病人开过缓解疼痛和退烧的药方,而且效果显著。 有人说他把柳树皮制成一种药粉让病人服用,也有人说他让病人咀嚼柳树皮或柳 树叶来缓解疼痛。不管希波克拉底用什么方法来缓解疾病带给人们的疼痛,至少 我们可以知道这个被尊为“医学之父”的医生找到了一种有效的止疼药,并且写 进了他的著作里。1763年,在英国的牛津郡有一位叫爱德华·斯通(Edward Stone)的牧师给英国皇家学会专门写了一份报告,介绍了银柳树皮的止疼和退 烧效果。在美洲,印第安人也很早就认识到咀嚼柳树皮或用水冲泡柳树皮饮用可 以治疗疼痛和发烧。   很明显,当古代的医生们用柳树皮给病人退烧和止疼的时候,只是因为他们 知道这种东西能使这些症状消失,在他们看来就是治愈了某种疾病,但他们对于 起作用的化学物质是什么却一无所知,对这些化学物质为什么能使疼痛和发烧的 症状消退,就更不知道了。   人类社会能不断进步得益于科学的不断发展,而科学的发展则依赖于人类对 主观经验的深入研究。如果没有这个过程,那么我们今天可能还在像希波克拉底 那样给孕妇喝柳树皮泡的水,来抑制分娩的疼痛。幸运的是,科学家们通过不懈 的努力揭开了柳树皮或者桃金娘科植物干叶泡的水能止疼的神秘面纱,从中提炼 出了发挥止疼和退烧作用的物质,并对这种物质进行人工合成,生产出高纯度的 药物,这样我们今天才有机会只服用一小粒药片就可以缓解疼痛了,而不用忍受 柳树皮的苦涩和因服用这种天然“止疼药”带来的强烈的副作用。人类在科学上 的这个进步,不但使人类自己受益,而且还保护了柳树和其他有止疼效果的植物。 根据统计资料,现在全球每年约消耗近一千亿颗阿司匹林药片,想想如果把这换 成对柳树皮或其他植物的消耗,会是怎么样一个结果呢?   1828年慕尼黑大学的药剂学教授约翰·毕希纳(Johann Buchner)从止疼用 的植物中分离出了很少量的苦味黄色针状晶体,他把这种晶体命名为水杨苷 (salicin)。而早在1826年,两个名叫布拉格奈特利(Brugnatelli)和方塔纳 (Fontana)的意大利人就得到了纯度不高的水杨苷。1829年法国化学家亨利· 雷洛克斯(Henri Leroux)改进了水杨苷的提取方法,从1.5kg的树皮中提取了 30g的水杨苷晶体。到1829年人们才真正认识到原来柳树皮中是因为含有了水杨 苷这种物质,才具有了止疼和退烧的效果。1838年意大利化学家拉斐尔·皮尔 (Raffaele Piria)通过化学方法用水杨苷制得了一种无色针状晶体,他把这种 晶体命名为水杨酸(salicylic acid),这是人们第一次获得纯的水杨酸。1839 年德国的研究者们从绣线菊属植物中也分离出了水杨酸。随着提纯技术和生产技 术的发展,人们开始大量生产水杨酸,并将其及其盐作为有效的止疼药,效果相 当不错。   现在我们知道,在他孝顺的儿子为他发明出更好的替代品之前,老霍夫曼是 通过服用水杨酸盐来治疗他的关节炎,并借此驱除关节炎带来的疼痛的折磨。正 如人们所知道的,水杨酸和水杨酸盐在止疼上确实有着很的效果,但是它的副作 用同样非常显著。这种止疼药能给患者的嘴部、咽喉、胃部造成很强的刺激,引 起胃出血,使人腹泻,呕吐。如果剂量过大的话还会导致病人死亡。所以不幸的 老霍夫曼在用药驱除关节炎带来的疼痛时,又不得不忍受服药带来的痛苦。看到 老父亲遭受这种折磨,作为化学家的儿子萌生研究一种具有相同止疼效果的药物 作为替代品的想法就很正常了,人们都这么认为。   其实,早在1853年,法国化学家查尔斯·弗里德里希·葛哈德(Charles Fr édéric Gerhardt)就首次合成了一种类似水杨酸的化合物,叫做乙酰水杨酸 (acetylsalicylic acid)(这种化合物后来被命名为阿司匹林)。但是葛哈德 并不知道这种化合物有什么用,他也没有对其予以进一步的提纯和研究。六年之 后,也就是在1859年,凡·基尔姆(von Gilm)用自己的方法获得了较高纯度 (分析纯)的乙酰水杨酸。在基尔姆完成他的实验10年后,舒德尔(Schroder)、 普林兹霍尔( Prinzhorn) 和克拉乌特( Kraut)证明葛哈德和基尔姆的实验 得到的是相同的化合物,他们第一次确定了乙酰水杨酸的正确结构。到这个时候, 科学家们已经为乙酰水杨酸变身为阿司匹林提供了足够的研究基础,接下来就该 轮到我们的传奇故事了。   但是,我不能用这样一个故事作为结尾:服务于拜尔公司的孝顺的青年化学 家费利克斯·霍夫曼在29岁的时候,为了使父亲免受关节炎疼痛和服用水杨酸盐 副作用的折磨,做出了一项造福人类的伟大发明。因为这个故事并不是这样简单, 简直可以说它充满了喜悦和悲伤,情节曲折,而且竟然还有个政治阴谋。   拜尔公司津津乐道于这个简单的传奇故事,是因为这个故事简单明确富有道 德意义,对于拜尔公司推销自己的产品具有很好的效果。对于听故事的人来说, 这跟凯库勒那神奇的梦一样有趣。但是对于亚瑟·艾兴格林来说,就非常无趣了, 这简直就成了他的痛苦回忆。   如果你善于利用因特网的搜索功能的话,你会很轻松的从网络上搜索到类似 这样的描述:费利克斯·霍夫曼,一个德国化学家,于1897年发明了广为人知的 阿司匹林。费利克斯为了缓解关节炎对他父亲的折磨,研究了法国化学家查尔斯 ·葛哈德的实验,挖掘了乙酰水杨酸的作用,做出了阿司匹林的发明。然而,我 想告诉你的故事却与这有一点差别。   在开始讲述发明阿司匹林的曲折的故事之前,我觉得有一件事情需要提前说 一下,虽然你看完整个故事之后觉得也许把它放在故事的末尾会好些,但是我还 是觉得应该先说一下。随着科学的不断发展,进行科学研究已经完全成为一种集 体劳动的工作。类似于很多年前的依靠某个人单独工作做出重要的发现这样的事 情在现代社会已经基本没有可能了。从时间顺序上来讲,科学家们更多时候是 “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开始自己的研究的,正如牛顿所说的那样,也如我们在前 面的故事里所看到的那样。从空间上来讲,科学家们需要跟很多同事一起合作来 开展自己的研究,完全靠一个人已经不能胜任一项完整的研究工作了。   很多人都在研究阿司匹林为什么会被发明出来,但是至今人们都没有找到一 个满意的答案。人们通常认为,这项发明是多方面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也许对 于这种枯燥的探索,你会感到有些不耐烦。不过,我想说的是费利克斯一个人因 为对老父亲的关心,在实验室工作了几天就做出了这项伟大的发明,实在是对事 实的一个巨大挑战。事实上,在1897年,一家名为Chemische Fabrik von Heyden的公司已经对乙酰水杨酸进行批量生产了,只不过当时他们的产品还没有 一个像阿司匹林这样响当当的商标名。好像他们的产品也没有当作药物来使用, 因为在化学工业上,乙酰水杨酸也是很重要的一种化合物,所以这家公司的产品 可能只是用作化学工业的原料。这样,就很难说是费利克斯发明了阿司匹林。但 是这不是我们的故事的重点,还是让我们回到拜尔公司来看看吧!   在拜尔公司除了霍夫曼还有两个人与阿司匹林有着密切的关系,他们分别是 在拜尔公司主管药物研究和发展部的亚瑟·艾兴格林和负责药物检验和标准化测 试的药理学部的主管海因里希·德瑞瑟(Heinrich Dreser)。当时,霍夫曼正 在艾兴格林主管的部门工作。需要提一下的是,德瑞瑟跟阿司匹林的发明没有任 何关系,而且在开始的时候他并没有认识到这项发明的重要性,可以说对这种新 药不屑一顾,所以说他也不是发现阿司匹林价值的伯乐,但是他却从其中获得了 巨大的经济利益,可谓名利双收。艾兴格林和霍夫曼同拜尔公司签订过一份合 同,根据这份合同,他们能从自己的专利发明中获得专利使用费。而德瑞瑟也跟 拜尔公司达成了一项协议,根据这项协议,如果他介绍给公司一项很有用的发明, 那么他就可以从中获取该项发明的专利使用费。最后的结果是,霍夫曼和艾兴格 林没有从阿司匹林的发明中获得一分钱,倒是德瑞瑟在退休的时候变成了一个名 副其实的富翁,而最倒霉的艾兴格林不但没有变成传奇故事的主人公,反而因为 这项发明给自己添了不少麻烦,仅仅因为他是一个犹太人。   关于霍夫曼发明阿司匹林的故事,最早于1934年以脚注的形式出现在阿尔布 雷彻·施密特(Albrecht Schmidt)的文章中,这个脚注大意是说霍夫曼通过参 考化学文献于1897年8月10日在实验室合成了第一份乙酰水杨酸的样品。从后来 的资料来看,在拜尔公司的实验室里,确实是霍夫曼第一次合成了乙酰水杨酸, 但这项工作是在艾兴格林的指导下完成的。根据艾兴格林的说法,霍夫曼在按照 他的要求合成乙酰水杨酸的时候,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项工作。霍夫曼在 1897年关于合成纯乙酰水杨酸的论文中的一段话透露出这样一个信息,即在他合 成乙酰水杨酸之前,对于该物质的测试就已经进行过了,至于谁做过这样的实验, 他没有说。可以肯定的是,在此之前,德瑞瑟没有做过这样的实验。   事实是,在霍夫曼合成乙酰水杨酸之前,艾兴格林已经开始关注这种化合物 的药用价值了。德瑞瑟是在1897年4月1日到药理学部主持工作的,大概就是在他 到了这个部门之后不久,他对乙酰水杨酸及其他水杨酸衍生物作了一次实验,当 时在场的还有艾兴格林。实验的结果显示乙酰水杨酸的医疗效果比其他同类型物 质要好得多。令人遗憾的是,德瑞瑟对此不以为然。他错误地认为乙酰水杨酸会 对心脏造成伤害,因此当艾兴格林在一次会议上提出要对乙酰水杨酸进行临床试 验的时候,他否决了这个提议。于是,由于自己错误的判断,德瑞瑟将这个有潜 力的药物搁置了近18个月,直到1898年9月他才重新对这个化合物予以关注并进 行了一系列实验证明它具有良好的药效。   对于德瑞瑟的这种转变,人们推测他跟拜尔公司的那份关于专利使用费的合 同起了重要作用,其实这与艾兴格林一年多以来对这种潜在药物的大力推荐有着 直接的关系。在德瑞瑟否决了他的对乙酰水杨酸进行临床试验的提议后,艾兴格 林凭着对这种新药物的信心,跟他的同事费利克斯·戈德曼(Felix Goldmann) 秘密招募了一群志愿者进行临床试验,而乙酰水杨酸在试验中显示了其卓越的医 疗效果。但是当戈德曼把报告递交上去的时候,德瑞瑟对此嗤之以鼻,认为“这 只不过是瞎嚷嚷罢了,根本没有价值”。据艾兴格林回忆,后来还有一名药理学 家对德瑞瑟的实验结果进行了重新论证,而且陆续对乙酰水杨酸也做了正式的临 床试验获得了更全面的专家评估意见。其中影响最大的临床试验是由霍尔狄考尼 斯医院(Halle Deaconess Hospital)的库尔特·维特豪尔(Kurt Witthauer) 主持的,他还于1899年4月发表了第一篇关于阿司匹林临床效果的论文。维特豪 尔的临床试验对于拜尔公司决定生产新药阿司匹林起了重要的作用。发人深思的 是,维特豪尔后来回忆说他是在1898年4月得到药物样品用来做临床试验的,但 是没有说是谁把新物质给他的,而这个时候德瑞瑟还没有认识到阿司匹林的价 值。值得注意的是,霍夫曼从没有在他的实验报告中提到过德瑞瑟进行了水杨酸 盐实验,并且他还屡次提起德瑞瑟将他新合成的化合物打入冷宫的事情。看来, 德瑞瑟对阿司匹林的态度在早期确实是非常明确的。   霍夫曼在合成乙酰水杨酸之前对这种化合物研究的缺乏以及德瑞瑟的反对态 度与艾兴格林对这种物质的研究热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所有一切证据都表明艾 兴格林才是阿司匹林问世的真正推动者。可是为什么没有人提起他的巨大贡献呢?   要知道,对于阿司匹林发明者的宣传是在20世纪30年代,而这时候正是纳粹 统治德国的时期,身为犹太人的艾兴格林也不可避免地受到纳粹的“关照”,那 么把他从阿司匹林的故事中除名就成了必然了。1908年,艾兴格林离开拜尔公司, 组建了自己的公司,成为一名事业有成的实业家。但是好景不长,纳粹执政以后, 犹太人开始受到迫害。起先,艾兴格林不得不为了保护公司与政府的订单,给自 己找了个非犹太人的合作伙伴。但是这并不能阻止他的公司后来被别人侵占。不 过幸运的是,由于他的妻子不是犹太人,所以他在1944年以前都保持着自由之身。 当德瑞瑟和霍夫曼被说成是阿司匹林的发明者的时候,艾兴格林的日子可谓是水 深火热,这个时候能保住命就很不容易了,哪里还有机会为自己辩解呢?而纳粹 对犹太人的仇视哪里允许一个被认为是劣等人的犹太人成为一项重要发明主要贡 献者呢?1944年,76岁高龄的艾兴格林被纳粹关进了特莱西恩施塔特集中营 (Theresienstadt concentration camp),14个月后被苏联红军解救出来。在 集中营的时候,艾兴格林开始回忆自己与阿司匹林的往事,但是也正是在那里, 他开始意识到他的名字已经被从历史中抹掉了,而原因仅仅是由于他是一个犹太 人。直到1946年逝世,霍夫曼都没有提过关于发现阿司匹林的事情,我们传奇故 事的主人公保持了沉默,把所有的秘密都带进了坟墓里。1949年12月23日艾兴格 林逝世于柏林,就在这个月他关于阿司匹林发现背后的故事才被发表出来。遗憾 的是,艾兴格林关于阿司匹林发现的诉说并没有引起人们的兴趣。   在艾兴格林逝世大约半个世纪之后,斯特拉思克莱德大学药物科学学院 (Department of Pharmaceutical Sciences, University of Strathclyde)的 沃尔特·斯尼德(Walter Sneader)认真研究了艾兴格林、霍夫曼、德瑞瑟等人 的资料以及大量关于阿司匹林的文献,为我们揭示了事情的真相。   2008年4月22日 主要参考资料: 1、http://www.pubmedcentral.nih.gov/articlerender.fcgi?artid=1119266  The discovery of aspirin: a reappraisal,Walter Sneader 2、http://www.medicine.mcgill.ca/mjm/v02n02/aspirin.html    Physicians, Fads, and Pharmaceuticals:A History of Aspirin,Anne    Adina Judith Andermann*, B.Sc., M.Phil. Cantab 3、http://starryskies.com/articles/dln/1-01/asprin.html    The Science of Asprin and Willows 4、http://inventors.about.com/library/inventors/blaspirin.htm 5、http://www.folo.cn/user1/11142/archives/2008/50159.html 6、维基网的部分内容,可以到以下页面搜索。    http://en.wikipedia.org/wiki/Main_Page 7、http://www.didyouknow.cd/aspirin.htm    Aspirin discovered during experiment with waste product 【网萃】∽∽∽∽∽∽∽∽∽∽∽∽∽∽∽∽∽∽∽∽∽∽∽∽∽∽∽∽∽∽∽ ◆                婶婶 ·方达明·   我有两个伯伯,但我只有一个婶婶。   小时候,我觉得这很没道理,所以当旧历1974年年关第一次跟着爸爸回到云 霄县烟霞老家时,我屋前屋后地转,希望能转出个答案来,可是我很失望。   我正在院子里学习法国物理学家兼哲学家帕斯卡尔作沉思状,忽听得身后动 静不对,回头一看,我的妈呀,一只母灰鹅率领一群浑身青毛的小灰鹅正拉开架 势把脖子挺作长枪,紧紧贴着地面一齐向着我的臀部冲杀过来,院子里烟尘滚滚。 该母灰鹅体积庞大,正经走路时个子肯定比我高上一大截,它的脑袋像狮子,凶 猛,不讲待客之道,如青春期的王朔,军用书包里装着板砖。我撒腿就跑,可台 阶太高,我要上去必须连滚带爬,肯定无法维持天才儿童的正面形象,不由得暗 暗叫苦。就这时,腋下一紧,身子一轻,我飘到了台阶上,急得灰鹅们在台阶下 跳着脚叫骂不止。听到头顶传来一阵笑声,我挺胸昂头,头上是一张笑脸,有点 像瓜子,眼角有些皱纹,额头挂着汗珠,短发,年纪比妈妈略大一点,身旁丢着 一把锄头。她说:“哈哈,大呆。哈哈,大呆!我是谁?”   她知道我的外号叫大呆?我不假思索:“二婶!”   果然是二婶。   为什么没有大婶?这得从我大伯说起。   大伯出生于1917年,大二伯12岁,大我爸14岁。他一生放荡,士、农、工、 商,一事无成,吃、喝、玩、乐,无一不精,性格喜怒无常阴晴不定,说翻脸就 翻脸,连村里最不讲道理的流氓都怕他――烟霞是个大村落,有七百多年的历史, 盘根错节,传统文化氛围浓厚,宗族势力庞大,流氓可都上了档次,连县委领导 都不敢来惹。大家都叫他“魔神”,“魔神”就是疯子,不过他很清楚自己在干 什么,经常叼着酒瓶嘴偷笑。年纪大了后,大家改叫他“老魔”,叫着叫着成了 “老毛”,态度皆恭敬,他也不谦让,俨然一副领袖的模样。说来也是,他童年 时正值我堂伯方昌禄在云霄开展地下革命,他经常给地下党领导人送饭送信,比 地下党的特派员还忙碌,应该也可以算是一个“老革命工作者”了,所以在受尽 苦难之后摆点姿态怎么说也合情合理的。   1934年9月,我堂伯方昌禄被县长黄绍镐率领保安大队剿杀于烟霞家中。虽 然我家的房子被黄县长放火烧掉了三间,但架子还是没散,大伯也依自然规律长 成了一个翩翩美少年,整日白衣白裤白鞋子,俨然一个白马王子,气势一点也不 输给青年时期的张学良。他不去上学,整日呆在烟霞南门的一家小卖部帮人坐店, 分毫不取,到了吃饭时间也舍不得回家。他爱上了南门一个外号“大眼”的姑娘。 “大眼”眼睛很大,长得比第一茬水葱还水灵,不用掐都可以冒出水来,两个人 放在一起,绝对是一双璧人,也叫金童玉女。“大眼”当然也爱他。很快,两个 小青年就如胶似漆了,一心想学男女兔子,时时刻刻挨在一起。   烟霞是个传统文化氛围极端浓厚的地方,其中一条传统是“本村不得通婚”, 违者打死不偿命,岂能容许两个年轻人如此轻视传统的力量。“大眼”的亲属把 一切看在眼里,偷偷地咬牙。春天来了,两条年青的生命再也按抑不住了,在一 个月朗星稀暗香浮动的夜里,提着心开始体会生命的美好。这时,门被撞开了。 “大眼”的亲属大喊:“通奸!”麻绳捆起,吊到屋梁上,抽,打,仿佛大伯是 一只练功用的沙包,适合于沉到西门外的溪流里。白衣白鞋白裤子,被踩作了黑 抹布。   消息传到我爷爷耳朵里,我爷爷再也扛不住了。三十多年前他大哥被他伯父 逼得客死苏门答腊岛,那时他还是个少年,刚懂得一点愁滋味,尚且忍受得了; 到1934年秋天他的侄儿方家长子方昌禄的头颅悬挂在县城经堂口示众时,作为一 家之主,他心痛,自责,已经精神恍惚无法排遣,吸食上了鸦片;如今,他的亲 生大儿子成了悬在屋梁下的人肉沙包。他再也承受不住了,疯了。他举着鸟铳, 微笑着一扣扳机,把鸦片烟馆老板的手打残了。   当时经过几场大变故,烟霞的人心已有所松动,“大眼”家人下过狠手后也 觉得不该把事做绝,于是叫人传过话来:“‘大眼’说了,如果肯正式娶她为媳 妇,她愿意承担所有的责任。”   不想我奶奶站了出来:“不行!祖宗的家法不可废!一个不贞的女子,怎么 能进我方家的门!”   “大眼”接到回话,当晚就把自己也挂到了屋梁上,和大伯不同的是,大伯 吊的是手腕,她是自己水葱一样嫩的脖子。   这就是我们伟大的传统文化!我奶奶一句自以为正面的话就毁了一对活生生 的年青人!花儿刚刚要开放!所以我看到人家架着一副端正的嘴脸大谈弘扬传统 文化和宗法制度时总是手痒,忍不住要从王朔的挎包里摸出板砖迎面拍去!   事情闹大了,赔钱了,报官了,大伯被关进了监狱。不久,抗日战争开始了, 小日本的飞机时不时飞到县城的上空,边绕圈边拉下炸弹来。于是,大伯和大批 罪犯一起被押解到龙岩继续坐牢,直到日本兵拖着膏药旗逃回日本。   出狱后,他到县城与人合伙开了一家干果店。因为他的经历比较复杂,不知 不觉,县城的名厨师们都围到了他的身边,由他做东,天天变着花样煮东西下酒, 瞎聊。这一吃,把他吃成了个苏东坡,嘴刁,会吃也会做。后来到了八十年代, 天气转暖,他把自己吃的经验发挥了出来,每日做上几样早菜出售,因为品味极 佳,所以供不应求。虽然他只取蝇头小利,但足以帮助一家人的生活。他甚至为 下一代盖起了三间新房,在人生的最后几年,终于真正成了家庭的支柱。当然, 这都是后话。   当年他把自己吃成了苏东坡,往事也渐渐在心中淡了色彩,于是也想到了祖 宗的教训,比如“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因为坐过牢,在云霄找一门好亲事是 不现实的了,所以家里花钱到隔壁县买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这就是我的大 婶。这年是1947,北方战事大起。   大婶姓李,叫梧桐,长得很漂亮,一张脸像十五的月亮。大婶家里很穷,穷 人家的女儿只不过是父母眼里的财物,可以用来改善生活。她们家门前有棵梧桐 树,每年初夏都会满树红花开放得恍如神话世界。只是没有凤凰来栖,传说中的 凤凰都跟和尚一样,不交穷朋友的。   大婶嫁给大伯,也算是跳出了穷门,心情还是比较愉快的,一年多后,她生 下了我大堂哥。大堂哥眉清眼秀,因此虽然家计渐渐困难,全家上上下下还是心 生欢喜。大堂哥出生不久,解放了,换了山河。   二婶也姓李,巧合的是,她的名字竟然叫凤凰。她是广东潮州揭阳人,1943 年,为躲避日本军队跟着母亲逃到了云霄,被我姑婆收养。那年她12岁。姑婆说, 现在是女儿,长大了也许是媳妇。姑婆终身未嫁,二伯打小就过继给了姑婆。   因为门框上挂着“光荣烈属”,而且仇人遭了报应,所以刚解放那段时间, 全家人都觉得阳光颇温暖,甚至把出走多年在海边当庙祝兼乡医的我爷爷接回了 家。   可是,贫穷像一只秃鹫,翅膀宽大,拖出的影子终于严严实实地覆盖住了我 们的家。1950年年底,土改,改得很彻底,只留下了两间卧房和一间厨房。姑婆、 二婶一间,大伯、大婶一家人一间,二伯和我爸爸如果不睡在灶口就得睡在锅台 上。二伯当时在县贸易局当干部,赶紧去找农会干部理论。农会干部不识字,不 喜欢讲道理,非常厌恶读书人,于是话语间发生了磕碰。农会干部手里有枪,正 想抓典型竖立威信,立刻上报,以破坏土改罪逮捕入狱。关押半年多后,群众大 会讨论通过,无罪释放,交由群众管制劳动。   本来我家经过几场浩劫财产已经消耗殆尽,只剩几间自住的房子,不想这年 二十八亩的方家公田恰好轮到了我们家。田地当然被没收,帽子也扣了下来,地 主,没有有关领导同意,不得随意走动。农会干部顺便把“光荣烈属”的牌子扛 走了。没有了“光荣烈属”,院子里的阴影果然浓重了许多,每条砖缝都渗出寒 意来。家里人都劝二婶回潮州去,她母亲也希望她回家,回家就不是地主了。可 二婶说,不,我愿意当地主崽。她说,姑婆有恩于她,她要照顾我姑婆。那年她 十九岁了,喜欢自己拿主意。她喜欢我二伯。   大婶入我家正好不足三年,就差了几天,所以光荣地成为了我们这个地主家 庭中惟一的贫下中农,不用低着头在村里来去,能分到和别的贫下中农一样多的 口粮。   这一件事充分证明了土改干部们工作态度的极端认真严谨。长大后我阅读了 大量的纳粹资料,发现纳粹德国的官员们也是如此的认真严谨刻板,他们没有脑 子没有良心从不思考,他们像机器一般顺从上级,他们麻木、不负责任,不由得 默然良久。   万幸的是1952年恢复高考,二伯赶紧去考。他说,云霄的天太黑了,我要跑 得远远的,我不信天下的乌鸦都是黑的,我就不信找不到睡觉的地方。在当时人 们的眼里,抗战期间蒋介石当过校长的国立中央大学是中国的最高学府,虽然改 名南京大学,但庙还在,和尚也还是那些和尚,磁性依然不减。因此秋天一到二 伯就赶忙收拾行李到南大中文系报到了。在南大,他碰到了金陵四大才子之一陈 中凡先生,陈中凡是陈独秀的得意门生,陈先生把他当成了宝贝疙瘩。   我爸爸1951年清明,服从政府分配到海澄县人民银行工作,他背着棉被、草 席一路从云霄走到漳州,走了两天,走得两脚板都是水泡。那年他20岁,头经常 仰得高高的,喜欢看远处的云。   有了工作就有钱。爸爸把工资的近一半寄回了家,因为有了这眼泉水,所以 家里生活不至于比贫下中农们困难太多。二伯上南大后,爸爸又把剩下的钱分了 一半寄到南京去。那段时间,爸爸是根比较粗大的柱子,很有成就感。   幸福这种东西从来都恍如昙花,刚刚开出模样就凋谢了。1957年春夏之交, 在反右运动的热身活动整风运动中,我爸就因为是地主的儿子,而且在领导的诱 导下对其不合常理的行为提出了异议,理所当然地被解除了公职,赶到海澄乡下 由贫下中农监督劳动。隔年,陈中凡先生卖尽老脸才把他留在南京身边的二伯再 次掉进了漩涡,被以“纯清革命队伍”的名义开除公职送到南京石佛寺农场劳动 教养。   天终于塌下来。   良禽择木而栖。趋利避害是生物的本能,恶劣的生活条件会让人变得极端的 现实。家里的地主太多了,连墙壁都是黑的,让人无法承受,大婶的觉悟空前提 高,坚决要求分家。大伯虽然是最主要的劳动力,但作为一个地主兼原犯人已经 再无抵挡的能耐,只好同意。于是他们一家,姑婆和二婶一老一少两个地主婆一 家。她们共用一个厨房,共用一个饭锅,共用一张饭桌,可他们各吃各的饭了。 姑婆是个从没迈出过家门的老人,二婶是个姑娘,都算不上劳动力,只好看天的 脸色吃饭。二婶完全可以向大婶学习,放弃姑婆让她自生自灭,可是她不肯,她 开始拼命出工,她干最重最累的活,她把自己当作了最粗壮的男人,她以为自己 可以把屋顶扛在肩膀上。姑婆要她回自己母亲身边去,二伯要她找个好人家,可 她说,不。我不敢想像大伯当年面对姑婆、二婶时的心情。   为什么二婶会说不呢?这得从我姑婆说起。姑婆是方家的小女儿,她上面还 有三个姐姐两个哥哥,遵照门当户对的原则,三个姐姐全部嫁给了有钱人。可上 天是公平的,当年全国世道飘摇民生多艰军阀遍地乱走,我们的家人也不能例外, 她的三个姐姐全部家道败落不肯在人间多呆,大哥也被逼死在佛齐国,也就是今 天的苏门答腊。她们的孩子全部由姑婆一手抚养。看着围在身边的一大群孩子, 姑婆发誓终身不嫁,一心抚养孩子们。可孩子们病死的病死,没有病死的两位也 在壮年因为革命被国民政府枪杀。后来我爷爷出走后,我奶奶一急,也撒手不管 人间的是非了,姑婆又开始抚养二伯和我爸爸,这时,二婶来了,很自然地就成 了她贴心的小棉袄。姑婆虽然从没出过家门,但她在我家大院里见过了太多的血 腥,腰上也吃过国民政府的子弹。可不管世道怎么变化,姑婆总不改变做人的标 准,她受她父亲的影响太深,一辈子尽心尽力帮助别人,所以乡人们不分男女老 少都叫她“姑”,在基本人伦常理尚未被伟大领袖彻底颠覆之前,“姑”是一个 中国妇女能获得的最尊敬的称呼。难怪我当年打家里那见了底的米缸里舀了满满 一筒白米送给蹲在门口的老乞丐时,爸爸只是苦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大呆呀, 大呆呀。”   可是在生活压力面前,道德的力量绝对比不上连母鸡都捆不住的文弱书生。 大婶小时候穷怕了,当她发现分家也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并且姑婆的存在还影响 到了她胃肠的正常工作时,她决定采取更进一步的行动:离婚。树挪死,人挪活, 这道理傻瓜都懂。   下家已经找好了,在她老家,当然不是地主,而且人家是华侨,会不时有钱 从海外飞进来,甚至,会寄来吃的,穿的。在那个年代,她还能找到比这更理想 的去处吗?不可能。孩子当然是不带的,人家要的是老婆,不是孩子。大婶毅然 决然,把大堂哥二堂哥留给了大伯。那时二堂哥年纪尚小,还处在善于跟踪母亲 乳房的阶段。大伯一时手忙脚乱,自然而然就把孩子们交给了姑婆她们,从此一 窝大大小小的地主又紧密地团结在了姑婆的周围,在同一口锅里喝起了清晰得可 以游泳的稀饭。二婶肩膀上那屋顶的重量自然又增加了不少。   烟霞的著名老头乌枝公摇着头说,香稻啄余鹦鹉粒,梧桐栖老凤凰枝,凤凰 没走,梧桐树倒是飞了。   很快,三年困难时期来了,连稀饭都没得喝了。要想活下去,当然得吃东西, 还好山里还有一些亲戚和不少让我姑婆帮过忙的贫下中农,她们都不希望我姑婆 一家人被饿死,她们偷偷省下一些吃食来,要送给姑婆。可是每个路口都站着民 兵,民兵手里有枪,子弹是不长眼的,只能悄悄叫二婶去带回来。为什么不叫大 伯去?民兵有点心吃,都是很讲原则的,大伯这种名人肯定过不了关卡,说不定 还得被剥光衣物来场彻底检查。而二婶是个姑娘,额头上又没写着“地主”两个 字,目标小,光天化日之下民兵们动作不至于太大。后来二婶谈起这事总是摇头, 她说,看着蓝幽幽的刺刀,心都跳到了嗓门眼,不过见的次数多了,也觉着民兵 背上的长枪和自己肩上的扁担差别不是很大。   虽然家里人没有饿得主动搬入天堂,但灾难是不会放过孩子的――大堂哥在 该长身体的时候,整条脊柱软了,撑不住胸膛了,大人们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 地看着他一点一点地长成驼背。这么一条弯曲的脊梁,当然无法承担起家族的重 担。爸爸每次说起这事,总是痛心不已。   大堂哥成了驼背,只能侧卧或者趴着睡。当他趴在床上时背部圆圆的鼓鼓的, 远远望去,仿佛日本的富士山就在眼前。我们家的孩子都有外号,他的外号叫 “阿扁”,因为他的背是圆的,一点也不扁。我爸说,在非常的日子里,反着取 外号有利于少年儿童身心的健康成长,我的外号叫“大呆”当然也是遵守了这一 原则。   大人有了经验,所以二堂哥的情况好了不少,一条脊柱直直的没一个柔软的 地方,只是因为营养不良,一口牙长烂了,仿若火山地质公园,没有两颗牙是一 样齐的,不是黄的就是黑的。   我不知道多年以后大婶抚摸着大堂哥的那坨大龟背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反正 我是看一眼难受一次,不是滋味。有人说,都怪他是个小地主,小地主还需要什 么正面形象呢。   其实贫下中农的日子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我小时候是个人民公社社员,就 生活在贫下中农当中,对他们的生活状况有彻底的了解:贫下中农只不过是有资 格处在亢奋之中而已,比村里的牛好不了多少。在领袖的眼里,我们都是数字, 是可以随手涂抹掉的。   如果制度的优越性体现在让绝大多数的人民无法过上正常生活上,实在是太 不应该了。天上的乌鸦见了,也要愤怒得叫上两声的。   眼看着屋顶一天一天矮下来,二婶心里渐渐怕起来,她开始担心自己哪一天 会扛不住了,她不知道怎么是好。这时,二伯从南京跑回来了。这是1962年春节。 此时二伯已经不是一个劳教犯了,他是个重工业工人,在南京民生砖瓦厂,为社 会主义建设事业生产砖块和瓦片。   因为家庭的原因,二伯的古典文学功底足够的深厚,上南京大学时经常在学 报上发表文章。陈中凡先生一眼就看上了他,高兴坏了――大家应该都能够理解 寂寞高手在老年时终于找到传人的那种喜悦。可是大四时“反胡风”,他被隔离 审查半年。他跟胡风有关系吗?没有。他跟北风倒是能扯上点关系,他是南方人, 最怕刀子一般的北风。他把陈老师审阅过的论文交班长代管,班长却用自己的名 字发在了南大学报上。高教部长何其芳眼前一亮,毕业后把他要去了,当个人秘 书。只是很快发现文非其人,又将他退了回来。班长是个党员,胸怀坦荡,他承 认自己是贼,要求把稿费退还给二伯。二伯不肯要,他说,那钱是脏的。陈老师 要求二伯扩大研究层面,再写一篇论文。于是,他写了80万字的《第三代文学 史》,把唐、宋、明、清的文学串了起来。陈先生把它推荐给了人民文学出版社, 定好了,要出。二伯正在信里和被监督劳动的我爸盘算大笔稿费的去路,不想却 被开除公职押送南京石佛寺农场劳动教养。   本来毕业时陈先生要求校方把他留作助教,当局不肯,陈先生也不退让,他 说那就别分配,我留作个人秘书,薪水本人承担。陈先生面子太大,当局只好就 近把他分配到了南京市27中。没想到一年多后就成了右派了。   陈先生的大儿子竟然是石佛寺的党委书记,万幸。陈书记听他父亲的话,安 排给二伯的工种是夜间在长江边捕鱼,但没有任务定量――数字化管理会害死人 啊。二伯会抓鱼,当然会吃鱼,因此大饥荒的时候他居然没有和夹边沟的同类们 一道,灵魂儿飞到天堂学习小鸟。那时我爸爸就在鱼米之乡的海澄饿得全身浮肿, 差点被黑白无常拉走。   三年后,教养结束,农场想把他留作财库,可他心里还想着他的古典文学, 没有接受。结果却被安置进了砖瓦厂,成了重工业工人,每日模仿牛和马,从清 晨到深夜。   还好,重工业工人是可以回家过年的,十年了,该回家了。师娘取出500元 的存折,陈先生说,尽管用,但必须留下返回金陵的费用。   二伯只要了100元,回到家后,他用剩款买了粮票寄还给老师。那时候,粮 票比性命值钱。   他再也不回南京去了,他要奉养母亲也就是姑婆,他要和二婶结婚。二婶不 识字,二伯认识很多很多的字。他写信告诉陈老师,自己必须和她结婚,因为恩 情,恩情比泰山重很多。这年二伯34岁,二婶31岁。他们一起生活了14年,直到 1976年5月,二伯肺癌去世。这14年里,他们养育了三个孩子:我堂姐,三堂哥, 还有堂弟。二婶心情很好,据说,跟心爱的人生活在一起,黄连也能吃出甜味来。   陈先生受不了了,当即把粮票退回,回信只有八个大字:“诲尔谆谆,听尔 渺渺。”信纸上有些水痕,不知是不是泪水。从此断绝交流。   小时候二伯和我说话,说着说着偶尔会望着眼前的空气发呆,眼里放出光来, 蓝幽幽的。长大后我明白了,原来“心如死灰”的“灰”不是灰色的,是蓝色的, 蓝幽幽的,像我夜里走山道时跟在身后的磷火,不声不响。   天早早就黑了,饭桌边坐满了大人,除了我爸和大伯,都是大学生。他们好 像都不做正经行当,其中一位是南京航空学院毕业的,在县城街道福利五金厂生 产削铅笔用的小刀;另一位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在小队里记录粪水的桶 数;而二伯研究的是古典文学,在海里抓鱼摸螃蟹。   其实我爸1952年也接到去人民大学上学的通知,只是银行的领导不肯放人, 被截留在了漳州。这件事对我太重要了――不然我要到哪里去投胎呢。   桌上有煨刀豆,烤豆干,炖芥菜,还有煎鹅肝清蒸溪鱼。那些溪鱼下午我们 到家时二伯刚从溪里拎回来,二伯把它们放在桶里,倒上清水,让它们游给我看。 见到我,那些鱼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和葱姜一块躺在盘子里了,还是不肯闭上眼 睛。桌子正中是一大盘的烟鹅肉。真香啊,香得喉咙都颤抖起来。这些菜都是大 伯做的。大伯说,家里这只大公鹅真好,十五六斤,肥瘦正合适,正好下高粱酒。 地上摆着一队高粱酒,58度的。   在酒桌上,二伯是老大,大伯是老大的老大。我就站爸爸身边,我觉得自己 只不过比老大们矮了几个头而已。   大学生们突然对我的酒量发生了兴趣。我当然没喝过酒。华东师大的从航空 学院的手里接过酒瓶倒了满满一杯,坏笑着递给我。我接过酒杯,一仰头倒进了 肚子里。呀,脑袋里立刻丁丁当当开起了铁匠铺。我赶忙捂上耳朵,跑到墙边, 把右边耳朵抵在了黑黑的墙上,好像在听隔壁的人们说话。大学生们把嘴张大了, 很礼貌地望着我。我堂伯方昌禄就是在那面墙的另一边把最后一颗子弹射进自己 的大脑。他的母亲被保安大队乱枪射杀在他的身边。那几间房子都被烧光了,只 剩了后背一面墙。   二婶进来了,说,你们这群大人啊,跟小孩子没两样!   她装了满满的一碗烟鹅肉,拉了一只小板凳让我坐下来,吃。吃完了,又装 了一碗。我问她为什么不吃?她说,吃过了。见我望着她干裂的嘴唇,她下意识 地伸手把嘴挡住了。这时,院子里那只母鹅叫唤了两声,二婶笑了:“你知道母 灰鹅为啥要咬你屁股了吗?”   我点点头,打了个饱嗝。公鹅肉香啊。   爸爸他们三兄弟坐成一排,望着我笑。   见我酒后没有什么过于异常的举动,比如走路如在浪里行舟,或者面如熟螃 蟹当场吟诗一首,大学生们有点纳闷,开始研究起我的酒量来,因为意见不统一, 有人提议用实验验证一下,叫我再喝几杯。二婶一听,赶忙把我拉到隔壁找三堂 哥和堂弟玩。   三堂哥大我两岁,堂弟小我一岁,他们盯着我的嘴巴,表情非常认真。原来, 他们一块鹅肉也没吃到,一人只分到了半只鹅爪子。烟鹅肉香啊,香味排着队从 我嘴里涌出来。后来我再也没吃过鹅肉,因为一见到鹅肉我就忍不住要想起当年 他们兄弟那两张表情认真的脸,怎么也吃不下去。   三十多年来,我一直不知道大婶是否还在人间,大人们都不愿意提起大婶, 每每问起,他们都向王学习,顾左右而言它,好像那是滴连膜都没有的水珠,无 法触摸。有时我也想,也许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过她那么一个大活人,她的两个 儿子都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到了这个人间,就是为了受苦。   姑婆活到了九十岁,把姑婆送上山后二婶再也不触摸锄头和扁担了,她搬到 城里去了。她现在可以在全国各地自由来去不用再征求村里领导的意见,她甚至 有了个人司机。钱在她的眼里,再也没有了可以压弯人脊背的分量,见人有难处, 她会随手抽出一叠来,面带微笑,跟当年饿着肚子捞出米饭请人吃一样。不过谁 要是想借钱娶老婆她是绝对不给的,这是我们家的另一条原则,因为你如果连自 己都养不活如何再拖家带口,那岂不是拉人下水,害死人。   但她每年非得跟南京27中要属于她的那笔抚恤金。开始几年,27中记性挺好, 每年都能及时把钱寄过来,只是时日一长人事变幻,后来的人难免懈怠。有人劝 她别要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钱。二婶生气了,她说,这钱是那条活跳跳的命换 来的,怎么能不要,我就是要他们记住有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们别想忘记!   2008年清明,天气晴好,天上的云都是白的,高而且远,我、大哥和爸爸早 早就赶到了云霄县城。高速公路真是好啊。   二婶坐在茶盘前,笑眯眯的。   因为我要写关于老家的小说,需要仔细了解近一百年来整个烟霞村的生理变 化,爸爸决定陪我回烟霞仔细看看,看看墙头巷角那些弹孔,看看那些偶尔探出 路面的九弯十八曲的长流水。   上车后我在后视镜里看到二婶也上了自己的车。   烟霞村体积庞大,计算人口得动用“万”做单位。这天正好是观音娘娘生日, 整个村心广场都是香火,青烟把北边的天遮没了。观音娘娘率领全村大大小小的 菩萨,端坐在广场中的凉亭内接受香火的熏陶。   广场上挤满了女人,大多丰乳肥臀,见到菩萨不管体积大小埋头便拜。   几乎没有老人,竟然没人认出我爸来。爸爸有些失落,因微笑而弯起的嘴角 不经意间就平了。我问爸爸,为什么几乎见不到你的同龄人?爸爸给了我一个眼 角:“你又装傻!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饿坏了多少人。”   爸爸给端坐在凉亭正中拈着柳枝微笑的观音上了三柱香。他双手合十嘴里念 念有词,好像在赞美观音身上所体现出来的中国传统女性的外在美。我叉臂站在 旁边侧着头看他。他不在意,也没有叫我向他学习,因为他知道,我从不给任何 形式的神祗上香,我只给我家已经去世而且值得尊敬的长辈上香。   爸爸说完了,深深鞠了一躬。   爸爸带着我在村里四处游走,走着走着,老村子的模样渐渐清晰起来。走到 观音亭,爸爸停下脚来,观音亭里空空如也,只剩一个香炉,有几枝香在冒着袅 袅的青烟。我想起来了,拐过观音亭就是我们的家了。爸爸望着香炉说,当年他 被解除公职时跑回了老家,不知何去何从,心中惶然,幸好檀木观音还没被砸作 劈柴,于是他跑到屋后征求观音的意见。观音的答复是如果不想饿死,那就离开 家乡到海澄去吧,至少那里有大片肥美的水稻田。爸爸接受了观音的劝告,果然 没有饿死,甚至还为我那一生受苦的姐姐生下了四个弟弟。   爸爸眼里晃着水光。我的心尖略略有些疼痛,我转头望向观音亭背后的巷子 里去。   啊,二婶正微微笑着向我走来,她手里还挎着一个年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老 太太。老太太的背已经驼了,满头白发,好像顶着一团乱雪,一张脸虽然比核桃 光滑不了多少,但还保持着中秋月亮的基本轮廓。   老太太的眼光绕过我的身体向前走去:“小叔!小叔!”   爸爸回过头来,他的眼睛大了,直了。他咽了一下口水,一扯我的衣袖: “走!”   回身就走。他的脚步匆忙,有些碎乱,差点踩到了路边的一窝正在学习扒沙 子的小鸡,结果母鸡非常不满,追在我们背后愤怒地叫唤了一阵。   “那就是阿扁的妈。”爸爸灌下了几杯茶水后才咬着牙说出话来,仿佛下了 很大的决心。   原来,大堂哥把他妈接回来一段时日了。   大婶没有再生孩子,但他们有一个养子,前两年,她的丈夫死了,儿子却不 肯抚养她,人家说,我又不是你生的。最要命的是,他甚至连国外亲戚寄来的钱 也不给她,说,那是我爹的钱,我是继承人,你不是。老太太一急,头发白透了。   其实大堂哥在日子过不下去时曾经去找过他妈妈,多少要一点东西,据说他 妈的态度不是太友好,好像他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大堂哥似乎不很在意,后 来日子宽松了,时不时地也提点吃食去看他老妈。   爸爸说,二堂哥脊柱直,有志气,从不去求他妈,他说,她不要我,我也不 要她!   二伯死后,二堂哥主动把自己变成了家里的柱子,很好地顶替了二伯留下的 亏空。他跟着大伯下海打渔抓螃蟹。后来三堂哥长开了架子,他就带着三堂哥到 海上去了,让大伯到城里卖早点多挣点钱。那时大家都穷,下海的人一夜之间多 了,海面上都是小划子,眼里全盯着海里的活物。可海里的鱼蟹不是你想抓多少 就有多少的,而群众又一贯相信暴力,于是厮斗自然无法避免。人家都是成熟的 汉子,自然是要欺小的,而且下手都非常狠,每每薅住了就往死里打,打散架了 随手往海里一丢,谁管你生死。所以他总得舍命护住三堂哥,经常被别村的船桨 劈得头破血流,可是他脊柱直,挺得住,竟然打出了名气,只要他们站在船头嘶 吼一声,人家就会调转船头划到远处去,把头顶的白云和脚下的海水留给他们兄 弟俩。每回我想到一个二十出头比扁担高不了多少的毛头瘦小子带着一个十二、 三岁的少年横握船桨双腿岔开挺立在一叶扁舟上作怒吼狮子状,心头难免怦怦乱 跳血压急剧上升。   如今他也不下海了,因为没海可以下了,海水脏了,鱼蟹都不活了。他种地, 种一亩多的旱田,他不靠天不靠地,也不靠亲戚和兄弟,他相信自己的双手,他 认定可以在他名下的那一小块田地里扒拉出幸福的生活。我敬佩他,可我实在不 忍心告诉他,在我们这块土地上,当农民从来与幸福生活不搭界,能填饱肚子就 万幸了,从古至今,从南到北,莫不如此,农民做动词时的意思就是受苦。我不 知道他的母亲是不是能接受他的想法。   爸爸说:“她早就不是我的大嫂了,你叫我怎么称呼她?”   我说:“你没必要躲开她,不管怎么说她也是阿扁他们的妈。五十年下来了, 大家都是老人了,你看她那头白头发。她当年的确是不应该,可逃避总比落井下 石好啊。”   爸爸愣了一下,他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又看了我好一会,终于点了点头。   漳江北边的山体高大,我们在漫山遍野的枇杷树林里找到了一条如受伤的蚯 蚓一般趴在杂草丛中的小路,爬了上去。山路太长,左扭右拐,漳江和云霄盆地 在眼睛里时隐时现,两条腿渐渐成了木头,心里不由得想起了上学前经常看的那 本《离骚》,《离骚》的封面上挺着一个瘦进骨头的老男人,腰间拖着一根棍子, 爸爸说,那叫剑,跟锄头柄不一样。老男人的胸前有两排字,竖着:“路漫漫其 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噢,路漫漫,路漫漫。   就在两腿快不肯撑住身子时,我看到了一棵熟悉的相思树,风沿着山坡跑上 来,相思树的叶子醒了,上上下下翻动,仿佛要笑出声来。腿脚一下忘了酸胀的 感觉。姑婆的坟就在相思树下。   姑婆的坟上野草一如既往的蓬勃。我们从不除她坟山上的草,因为那些草太 精神了,而姑婆一贯注意个人形象。大伯的坟在姑婆的背后。站在姑婆的坟前望 出去,山谷的北边是一片悬崖,二伯就埋在悬崖的半腰上,塞在一块大石头的腹 肚下。   我们排着队上完了香,坐在姑婆坟前说话,边说边每人点了一支烟笑嘻嘻地 放在姑婆的墓碑前。大家都很快活,似乎姑婆就坐在我们正中间。二堂哥提起一 瓶高粱酒放在大伯的墓碑前,阿扁追过去:“打开打开!哈,爸就爱喝高粱酒, 对,没错没错,58度的。”   想起烟鹅肉的香味,我起身点了一支香,插在大伯面前的香炉上。   到二伯的坟前是没有路的,我们砍荆棘攀石头,你拉我拽,总算攀了上去, 一路惊叫不断。站在二伯坟前,汗水顺着裤管溜到鞋子里。   二伯的墓穴是乌枝公找的。为什么不埋在泥土里?乌枝公说,老二是活活气 死的,棺材里装的,都是怨气,埋在土里会把坟包胀破的。当年他们根本无法把 棺材抬上悬崖的半腰,但乌枝公有办法,他叫十来条大汉把二伯抬到山顶上,再 用大绳坠下来。二伯的坟正对着将军山的山尖。眼睛跨过云霄盆地,我们看到了 将军山上空有一堆白且肥大的云,慵懒放肆,仿佛刚走出酒家的干部,边走边剔 着牙缝里的肉丝。想到云团底下有一群没有多少文化的文化人正在有关部门的指 导下举行什么文化节,我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我知道,为了提高文化节的含金 量,他们甚至把全县的青壮年神棍集中起来,身上套着跟戏班子租来的服装,在 一个长辫子男人的指挥下,认真地苦练跪拜基本功。   二伯的墓碑只有四个字:“方正之墓。”简单,方正,不带泥水。   方正是陈中凡先生给他改的名,因为他的原名方昌镇给他带来的麻烦太多了, 实在无法承受。   三堂哥说,二伯去世前那天晚上,叫他把所有的文稿搬出来,烧。因为不肯 让人知道,就在床前烧,用铁锅烧,烧到天亮。铁锅就是大伯用来烟鹅肉的那口。 他烧的最厚的那本叫《宋、金、元戏曲语词考释》,因为烧不透,还特意用手撕 开了,结果手掌手指烫起了几个燎泡。他没哭。二伯侧卧在床上,一边咳嗽一边 盯着锅里的火焰,咳一声,一口血。   三堂哥说,要是他能再多熬四个月就好了,至少死的时候能闭上眼睛,不用 圆睁着双眼给装到棺材里。   上了香,烧了纸钱,大家放下心来边欣赏对面将军山顶那堆肥白的云团边随 手抓个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塞进嘴里。肚子早就咕咕叫唤了,二伯是不会让孩子们 饿肚子的。   二堂哥却顾不上吃,他挑来拣去,净挑一些柔软爽口的小食品,比如海澄的 双糕润、漳州的麻糍,挑了一堆,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干净的食品袋,小心装 了进去,扎好,递给他的小儿子:“这些带回去给你奶奶吃,她的牙口不好,不 能吃硬的。”   2008-12-9   今天我四十周岁,哼哼。 ※※※※※※※※※※※※※※※※※※※※※※※※※※※※※※※※※※※ 本期编辑:紫弦 本期校对:自如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简杨、太蔟、肖毛、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 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xys3.dxiong.com     http://www.xysforum.org 订阅《新语丝》月刊,请寄信到xys_gb-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寄信到xy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信到xys_friend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