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7/08 (第一六三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梦                   § 布 衣:梦             §    ·布衣·                   § 【网讯】              §  走出东门口                   §  我一头扎入涪江 【牛肆】              §  我游啊游                   §  游啊游 Julian:从喝酒说到中国足球必败   §  一秒钟,就到了长江 镛 熙:比国求医记         §  两秒钟,就到了上海                   §  三秒钟,就到了你的码头 【丝露集】             §                     §  站在你面前 晚 昱:梦回清砖铺就的小院     §  我的西装一丝没皱 未 原:叶公好龙和我曾经的雷电情结 §  我的皮鞋一点儿没污                   §  我全身透明 【网里乾坤】            §  和昨天一样年轻                   §  我带来菜地和果园 禅非禅:老和尚那些话儿之第三话:死 §  我的爱,附在 村 夫:战鼠五策议         §  一只刚刚摘下的黄瓜上面                   §  顶花带刺儿,无比新鲜                   §   【网萃】              §                     §   方达明:心事            §                   § 【网讯】∽∽∽∽∽∽∽∽∽∽∽∽∽∽∽∽∽∽∽∽∽∽∽∽∽∽∽∽∽∽∽ ◆     第八届“PSI-新语丝”网络文学奖评选启事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和新语丝决定举办第八届 “PSI-新语丝”网络文学奖评选,规定如下:   一、参加评选的作品内容、体裁和篇幅不限。   二、评出一等奖一篇,每篇奖励一千美元(或人民币七千元);二等奖二篇, 每篇奖励五百美元(或人民币三千五百元);三等奖十篇,每篇奖励二百美元 (或人民币一千四百元)。计划在明年在海南岛三亚市举办由新语丝编辑、获奖 者参与的笔会活动,包四夜免费住宿(其他费用自理)。   三、评委由新语丝编委组成。评委的作品不参加评奖,但可以列入专辑发表 或结集出版。   四、新创作和已在网络上发表的稿件均可参加评选。来稿将选择在《新语丝》 杂志和新语丝网站上专辑发表,并可能结集印刷出版。结集出版的稿件另外支付 稿酬。   五、中国大陆的来稿请寄xinyusi@yahoo.com,其他地区的来稿请寄 editors@xys.org。来稿可用笔名发表,但请提供作者的真实姓名和地址。   六、十二月三十一日截稿。获奖名单将在《新语丝》明年三月号公布。   七、本奖以后每年评选一次。 ◆ 8月12日下午北京王府井新华书店举行《方舟子破解世界之谜》首发式,由 司马南主持,嘉宾何祚庥、郭正谊、赵南元和作者方舟子出席并发言。《方舟子 破解世界之谜》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定价28元。方舟子著《寻找生命的 逻辑——生物学观念的发展》第二版(插图版)近日由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出版, 定价35元。欲购买作者签名本的网友可以通过以下地址邮购,邮费:4.5元(不 论册数,每笔邮费不变)。购书热线电话:010-88555365, 88555157。汇款地址: 100044,北京市2770邮箱负责人收。请注明汇款人姓名、地址、邮编、所需图书、 联系电话。 ◆ 《新语丝》前编辑王亦歌著《自驾去西藏》近日由重庆出版社出版,定价68 元。此书是一本“一次性搞定”的进藏旅游指南,以详实的文字记载和精美图片 向自驾一族介绍进藏沿途美丽风光的同时,也对如何装备自己做了很好的建议。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07年8月7日报道《谁在瓜分“网络游戏”的利益 蛋糕》,记者朱孝春、薛玉敏。 “唉!又没钱了!”正在《魔兽世界》中玩得高兴的宋寒一拍脑袋,随后取 出了一张在报刊亭买来的“点卡”,给自己的账号充值,继续上线。 “60元的点卡差不多能玩10天左右吧。”宋寒告诉笔者,“我基本不在上面 买装备,只是花‘在线时间’的钱。” 当今中国,像宋寒这样的网络游戏玩家保守估计有6000万人左右,虽然网络 游戏当中大部分是免费游戏,但很多游戏玩家还是逃脱不了网游运营商精心编辑 的道具消费。在这些网络游戏的玩家中,大多数玩家基本上每月都会掏腰包来维 系自己在游戏中角色的成长,只有极少数玩家从来不在这上面花一分钱。就是这 些网游玩家,支撑起陈天桥的“传奇世界”、史玉柱的“征途”,造就了中国每 年几十亿元的网游市场规模,让“网络游戏”这块蛋糕在中国市场越做越大。 运营商是最大组织者和受益者 当宋寒把60元人民币换成点卡充值到自己的网游账号时,可能没有想到,一 连串的人正在“瓜分”着这笔收入。 北京史克威尔-艾尼克斯中国互动科技有限公司制作人李波先生告诉笔者, 60元的点卡,零售商可能会赚4至8元左右。剩下的钱,各级代理商差不多也会拿 到同样的数额。其余七八成利润,都被“盛大”、“九城”这样运营商赚走了。 具体情况远非如此简单。在网络游戏这条产业链中,开发商、运营商、销售 代理商、零售商是主要构成环节—— 开发商研发出一款游戏后,将版权卖给运营商,同时为该游戏后期的维护和 运营提供技术支持,并享受运营商的收益分成;运营商主要负责游戏后期的包装、 宣传和运营,将游戏推广到市场,主要以出售“点卡”的形式从玩家获取利润; 在“点卡”的销售中,各地、各级的代理商是主要力量,他们以折扣价从运营商 手中批发,再加价转给零售商或者网吧。此外,伴随电子货币的日渐成熟,游戏 付费还增加了手机、网络银行等形式。 “在当前中国的网游市场上,游戏开发商的规模通常比较小,往往要依附于 运营商;而有些运营商则干脆组织自己的研发团队,免去购买游戏版权和收益分 红的支出,运营商实际成为目前游戏行业最大的组织者和受益者。”资深游戏制 作人,上海唯晶信息科技有限公司的刘刚先生指出。 李波给笔者粗略地算了这样一笔账:以一款中等休闲游戏为例,研发团队大 致需要30至40人,研发周期在一年半左右,成本差不多 600万至800万元。而游 戏走向市场之后的技术维护成本,则在每月30万至70万元不等(视人员多少而 定)。这样一款游戏,如果玩家反映不错,每月的营业额大概能够达到上千万元。 营利:时间-道具-置入广告 已经参加工作近三年的张波,从高中开始接触网络游戏,他戏言,“自己是 看着中国网络游戏长大的”。从最初的《石器时代》,到《金庸群侠传》、《红 月》,再到《传奇》、《传奇世界》,直到现在的3D游戏《魔兽世界》,他都如 数家珍。 提起近十年的“网游生涯”,张波感慨:“现在的网络游戏越玩‘人性化’ 了。原来,只要想玩网络游戏,都得花钱,没钱你就上不了线,练级也大多是简 单的‘打怪’,打得我想吐,边打还边心疼钱;后来网络游戏开始不要钱了,只 要你不追求特殊的道具物品,单是在里面逛一辈子都不用花一分钱;最近我玩了 一款游戏,听说运营商通过里面的置入广告赚钱,这样的话,玩家的‘负担’就 更小了。” 张波的感受正体现了网络游戏营销方式的几次重大变化——“最早出售游戏 道具的网络游戏,应该是由智冠和华义两家运营商开启的。” 李波回忆, “2004年《巨商》推出伊始,开始尝试道具出售的单一营利模式,成为国内第一 家‘免费’的网络游戏;2005年,国内陆续有公司跟进这一新的运营方式。其中, 以盛大公司宣布自己旗下游戏免费的影响最为深远,这使得游戏时间免费成为了 一种潮流。” 从时间收费到道具收费,只是“蛋糕”的做法变了,蛋糕却丝毫没有因此变 小。游戏运营商充分把握玩家的心理,推出了种类繁多的增值服务,不断挖掘潜 在市场。 以前就算24小时上线,一个月也就几百元,想多花也没地方了;现在不一样 了,你有钱,几千元一眨眼就能花完,像某游戏中的“闯天关”,正常打需要3 个月的时间;而现在,你拿出三四千元买游戏运营商提供的特殊道具,3天就可 以升级。 “在网络游戏里,身份等级是一种象征,因此,一个月花三五万元的不在少 数。”一位正在网吧玩游戏的玩家这样说。而作为一名女性玩家,张丽更愿意花 钱买些另类绚丽的服装、头饰道具,觉得这样在虚拟世界中很酷,很有个性。 目标软件公司副总王莹告诉笔者,目前该公司旗下的五款网络游戏中,有一 款是按游戏时间收费,其余四款都以道具收费。网络游戏不花钱就能玩了,同时, “值得”花钱的地方也更多了。游戏免费并没有从根本上影响网游运营商的收入。 游戏网站、专业玩家、游戏代言都来吃蛋糕 尽管运营商一直是网络游戏市场的最大受益者,但随着市场的不断扩大和成 熟,分吃“网游”这块蛋糕的人也日渐多了起来。 李先生是北京某公司的员工,从上大学的时候便开始接触《大话西游》。虽 然这款网游是以在线时间为收费方式的,可除了头几个月,他再没有花过一分钱。 而且,每年还能有万元左右的“固定收入”。 “在《大话》里,可以用你的游戏币兑换在线时间。170万游戏币可以兑换 50点,能换取大概12个小时的游戏时间。知道怎么‘打钱’,还去买点卡干吗?” 李先生有些得意。 笔者观察,李先生在游戏中进行了一种叫做“跑环”的活动,随着李先生的 人物在游戏中不断穿梭,大概40分钟后,李先生的“钱袋”中便多出了200万游 戏币。 “我这个速度是锻炼出来的。新手玩家可能要用两个小时,还未必能够顺利 完成。打出了游戏币就可以换在线时间,用不了的,还可以卖给别的玩家,换成 人民币,这比他们自己去买点卡便宜。”李先生说,4000万游戏币能卖100元人 民币。大学阶段,他就是以这种方式为自己赚够了生活费, “我每天大概上线 十几个小时,大概会有60元左右的收入。” 在网络游戏的玩家中,像李先生这样的“商贩”不在少数,有些人甚至低价 (500元~700元每月)雇用多人为自己打“金币”或“装备”,然后卖给别的玩 家,“发展”成了小有规模的“金币公司”。 游戏人物的级别和威力,游戏任务的领取和完成,以及竞技类游戏的技巧, 是网络游戏的几大亮点。很多玩家针对这些特点,“努力钻研”,或撰写游戏攻 略在相关杂志上发表,或上传自己的精彩游戏视频,或干脆出卖劳力帮别的玩家 练级,都可以得到不菲的回报。 李波透露,除了这些自发的玩家分享网络游戏带来的收益以外,网络游戏还 带动了出版、网站等其他相关产业的发展。《计算机与生活》、《网络游戏秘 笈》、《家用电脑与游戏》,诸如此类的网游类杂志在全国比较有影响的,大概 有十余家。他们以提供稿费的形式发表“专业玩家”的游戏攻略和秘笈,靠出售 杂志和代理相关广告获取收益。而像新浪、网易等国内门户网站,也几乎无一例 外地开设有网络游戏专区,有些则办成了纯粹的游戏网站(如 “17173”),他 们以专区的大小和涵盖的内容为标准向游戏运营商收取广告费用,获得网站合作 的费用代价,在几万到几百万元之间不等。 私服、外挂非法吃蛋糕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自从网络游戏的经济利益进入了公众的视野,形形 色色想通过非法手段在这一市场分一杯羹的人也越来越多。在这些手段里,以私 服和外挂最为典型。 提起私服,宋寒可谓深受其害:前两年玩《传奇》为了省钱,宋寒就找到了 一个“私服”,由于游戏内容和方式与官方服务器没有任何的区别,他便在这里 开始了对自己“传奇人物”的“经营”。不知道熬了多少个通宵,打了多少的怪 物,花了多少的网费,他的人物终于在这个虚拟世界中小有名气,身上的很多装 备也成了很多玩家艳羡的对象。可惜好景不长,有一天这个服务器忽然被封了, “因为是私服,不受法律保护,我的那些顶级装备就这样全没了!”时至今日, 宋寒说起这段经历还有深深的痛惜。 张波曾经对某款赛车游戏很感兴趣,但现在提起来他却不禁皱眉:“外挂太 多了,哪个房间都有,游戏一开始就像飞一样,我一圈还没跑完呢,他三圈都到 终点了,你说这游戏还有什么意思。” “‘私服’就好像一张盗版软件,内容和形式跟正版没有什么区别,你也可 以用,可一旦出现问题,就没人管你了。而且,相对于网络游戏所投入的开发运 营成本,‘私服’只需要一台服务器就够了。”李波比喻。 “‘私服’和‘外挂’都是一种未经版权拥有者许可或授权的侵权行为。” 一直关注网络游戏相关法律关系的上海切问商务咨询有限公司董事长、上海诺维 律师事务所刑事诉讼顾问薛昌说。 他认为,网络游戏中的每一个ID都倾注着玩家的心血与精力。对于正规运营 商的玩家来说,有法律作为其基本保障;而在私服中,玩家的努力根本没有任何 保证。外挂的具体危害主要是作为一种游戏的附加程序,破坏网络游戏正常运行 和游戏平衡,危害其他用户对游戏的正常使用或者损害游戏的公平。使用外挂是 一种对主服务器的欺诈行为,也是一种私自增加虚拟财产的行为,更是一种违法 的行为。 根据薛昌的调查,“私服”、“外挂”目前在中国已经发展成为一个地下产 业,逐步走向了体系化、规模化。“私服外挂”的危害性并不仅仅体现在使网游 厂商蒙受经济上的损失,更重要的还在于如果放任这种现象继续发展,将危及到 整个网游产业的正常发展。 链接: 私服:就是盗用游戏源代码,私自架设盗版网络游戏服务器,此服务器中运 行的程序与合法出版的网络游戏的底层程序相同,又借合法出版的网络游戏宣传 优势,非法运营,谋取私利。 外挂:是指未经版权拥有者许可或授权,破坏合法出版,破坏他人享有著作 权的互联网游戏作品的技术保护措施,修改作品数据、私自架设服务器、制作游 戏充值卡(点卡),运营或挂接运营合法出版、他人享有著作权的互联网游戏作 品,从而谋取利益、侵害他人利益的行为。 ◆ 以下摘自《京华时报》2007年7月24日报道“北大女生被诬国外裸奔 被迫中 断留学回国维权”,记者王鹏、石毅。 留学生张某从未想过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出名。3个月前,一组“北大女生国 外裸奔”的图片在互联网上流传。帖子称,裸奔的年轻女子就是北大硕士毕业生、 曾经的天津高考状元张某。 这场因谣言而起的网络风暴愈演愈烈,迅速波及国内近千家论坛。位于风暴 中心的张某被迫休学,回国维权。7月20日,她向传播过此消息的网站索赔。 留学生被诬为裸奔女 今年4月初,名为《中国女留学生,北欧户外全裸行》的帖子出现在天涯和猫 扑等国内大型论坛。 帖子的图片上,一名亚裔女子未着寸缕,在国外街头漫步。 帖子称,女子叫张某,是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02届学生,裸奔的目的是 为慈善活动募捐。 帖子面世之后,引发了网友热评,网友认为女子此举“有辱北大”甚至“有 辱国格”。该帖也迅速成为热门文章,被千余网站转载。 随着影响扩大,网友怒火升级。他们开始搜索张某的更多信息。随着搜索进 行,越来越多关于其身份和隐私的信息被网友挖掘而出。例如张某毕业于天津, 她当年的高考分数、她的毕业院校、她所学专业……这场风暴重心开始由网络向 现实偏移。 4月5日,上海媒体通过采访张某的高中老师,证明帖子信息为谣言,但媒体 的关注让更多网站开始转载此帖。百度上关于此事的相关页面达3万余篇。 此时,位于风暴中心的张某却一无所知。 张某今年27岁,1998年以高考状元身份从天津耀华中学考上北大,2003年考 入北大新闻与传播学院读研,2006年毕业后,前往加拿大萨省大学留学,攻读生 物化学。 张某每日过着住处、咖啡厅、实验室三点一线的生活,平时较少上网。4月6 日,因工作需要,她用实验室电脑上网,看见了北大女生裸奔的字样。“当时看 见标题里有母校,就点了进去,但越读越惊讶,最后读到媒体采访我的高中班主 任,确认他们说的就是我。” 裸奔照原为色情图片 裸奔事件迅速在当地华人圈内流传,经常有朋友向张某打听此事。莫名其妙 成为焦点人物,让张某感觉到巨大的心理压力,她患上了头痛失眠等症。5月30 日,她在朋友劝告下,前往美国旅游“避风”,舒缓心情。6月8日,旅游结束后, 张某调整心态,开始寻找谣言的起源。 6月中旬,张某找到了她所能发现的最早发布此事的论坛———北美华人网。 她发现,3月22日,网友发布了一篇名为《AV女优 全裸北欧行》的帖子(标题的 AV女优指色情影片女演员)。帖子中的图片和流传的北大女生裸奔图片完全相同, 但最初发表时,文中并无张某字样。3月29日,作者对文章进行了编辑,文中开 始出现北大女生张某字样。4月5日之后,文章被管理员恢复为初始状态。 发布这篇文章的作者叫valentine,而该账号为公用账号,浏览版面的人均 可知道密码,方便匿名留言。 线索就此中断。张某在国内时曾以高考状元身份进行多次演讲,并在学生会 策划活动,她认为可能因此招妒,惹来诬陷。 回国维权向网站索赔 在搜索过程中,张某发现仍有多家国内大型网站在转载此事。她决定中断学 业,回国维权。 7月20日,张某前往新浪网,要求删除一篇关于此事的博客,并送去律师函, 要求新浪网消除影响、赔礼道歉并赔偿相应损失。同样的律师函,张某将发往其 他网站。接下来,她准备向海淀警方报案,寻找最初的造谣者。 昨天,新浪网工作人员称,他们应当事人要求屏蔽了两篇博客上的文章。 张某代理律师张成茂称,从刑法看,此事已构成了侮辱和诽谤;从民法来说, 网站已侵犯当事人肖像权和名誉权,造成精神伤害。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07年8月8日报道《为哈利·波特而战》,记者林 天宏。 “wizard哈利”的这个暑假,本来会过得很开心。不仅是因为刚刚考上了重 庆市最好的一所高中,而且,他和他的伙伴们,一群哈利·波特迷,几乎做成了 一件“大事”——翻译刚出版的《哈利·波特》英文原版小说第七集。 但只是“几乎”。 在中国痴迷哈利·波特的圈子里,这个15岁的重庆中学生,有着非同一般的 身份。他是网络上为数众多关于哈利·波特的中文论坛中人气最旺的之一—— “国际巫师联盟”的创建者。在那里,他的名字叫作“wizard哈利”。 7月21日“哈七”英文版上市之前三个月,他便在“国际巫师联盟”里广发 “英雄帖”,号召在7月21日至7月31日购买“哈七”英文版的注册网友参加网译 工作,以此作为“对哈利·波特永远的支持”。 毕竟,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正版中译本,要到10月底才能推出。“对于那些英 语不好的哈迷,这段日子,太难熬了。”他解释说。 很快,“wizard哈利”便成立起一支由32人组成的团队。团队成员来自五湖 四海,年龄相仿,这些中学生们都是哈利·波特的忠实拥趸,且“多半英语不 错”。拿“wizard哈利”举例,刚刚结束的中考,他的英语考了142分(满分 150),是班上第一名。 团队分工明确,每个章节都由一至两人承包。翻译好的章节会贴到论坛上。 “wizard哈利”回忆,三天中,除去吃饭和睡觉,他把时间都用在了第一章 的翻译上,并很快拿出了成果。 到目前为止,尽管这个团队仅仅贴出了三个章节的中译本,但网友们纷纷参 与其中,并把各处论坛上的中译本转贴到这儿。这些举动对论坛的人气提升起了 极大帮助。以往论坛总在1000左右徘徊的点击率,在数日内暴涨,最高时达一天 30万次。 然而这场由热爱哈利·波特的中学生们发起,利用网络进行的“语言狂欢”, 却在中国唯一的《哈利·波特》授权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发表一则声明之后, 戛然而止。 7月25日,人文社策划部主任孙顺林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这些私译者和 他们的译本,给将在10月面世的正版“哈七”中文本带来的,可能是“灭顶之 灾”。为此,如果这些人不将译本撤下,“出版社不排除用法律来解决此事”。 于是,在这场网译活动仅持续了5天之后,“wizard哈利”无奈地发布公告: “翻译组即日解散,翻译活动因种种原因不得不停止。”除此之外,他还删除了 一些网友转贴的译本,并用“封号”的方式,“处理”了一些不听警告的网友。 “可我们真的违法了吗?”8月6日,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wizard哈利” 直言自己“有些想不通”,“我们不为私利,完全是单纯的热爱和喜欢。难道这 样都不行吗?”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wizard哈利”和他的团队确实触犯了法律。根据我 国《著作权法》第十五条的规定,《哈利·波特》的作者J·K·罗琳享有对这部 小说的翻译权,即“将作品从一种语言文字转换成另一种语言文字的权利”。在 她授权许可外,任何人翻译她的作品,都是侵权。 近日来,一些媒体对“wizard哈利”和他的团队进行了大篇幅报道,称活动 期间,“团队里的所有人都处于癫狂状态,他们很少睡觉,饿了就吃方便面”。 甚至还有一些媒体把“wizard哈利”的网译活动和现今市场上猖獗的盗版“哈七” 中文版联系起来,称“这些私译者为‘哈七’伪书上市提供了便利”。 “我们只是在玩啊,会把自己搞得那么累吗?”“wizard哈利”称,这些媒 体根本就没有采访过他,写稿仅是凭一些想象。 他坚持,“哪怕谈到一丁点利益,都是对哈利·波特的亵渎,和对自己的一 种侮辱”。在“国际巫师联盟”里,所有译出的章节,都提供免费下载,也不设 任何下载障碍。 “甚至,如果我们愿意,还是可以继续翻译下去的。可人文社毕竟是哈利在 中国诞生的地方,说什么还是尊重一下他们。”这个刚满15岁,暑假后即将升入 高一的孩子认真地说,“可是我始终认为,哈利·波特属于所有热爱他的人,而 不只是属于某一个出版社,和某一些人。” 【牛肆】∽∽∽∽∽∽∽∽∽∽∽∽∽∽∽∽∽∽∽∽∽∽∽∽∽∽∽∽∽∽∽ ◆  从喝酒说到中国足球必败    ·Julian·      先说酒。中国人非常普遍的一个场景就是,在酒桌上分明大家都不想喝酒、 怕喝酒、甚至痛恨喝酒,但群体效应的结果却经常是往死里喝酒,所谓“感情铁, 喝出血”,有没有人想过为什么?   其实在中国人群体中,每天都在上演“画皮”的恐怖故事:大家在真实面孔 (脸皮)之外,都套着一张“画皮”、一张面具。那张画皮也许描抹得十分和善、 十分可爱,但每个中国人也知道,那张画皮展示出来的动人表情,并不一定和那 画皮下的脸皮吻合——在很多时候,可能恰恰相反!常言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 鬼话,但你无法确认别人究竟是拿你当人看还是当鬼看。当他笑咪咪的看着你的 时候,你心里是否在揣测这是只笑面虎?   所以中国人有两套系统在同时运行:一套是表面系统,也就是画皮这一层, 其功能是冠冕堂皇的装饰、掩饰或者伪装;另一套则是在画皮遮盖下的真实系统 (脸皮层),表达着主人真实的喜怒哀乐——可惜,外人通常很难见到。   中国人只有在某些的场合才会放心取下画皮露出脸皮,比如对父母子女等。 当然,也有例外的场合。比如新疆克拉玛依大火中,出于逃生要紧,有人情急之 下将画皮遗落了,于是大喊:让领导先走!让我们看到,原来这人画皮之下脸皮 的真情流露其实是领导性命比儿童性命重要。   所以说,在中国,想和他人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是多么困难了。如果对方是在 清醒的时候,就算他和你涕泪交加抱头痛哭,你恐怕都会怀疑是否他演技太高。 因为你推己及人,明白想要让中国人除去那张画皮是多么困难。   能否有个办法让中国人说说真心话?有的,那就是酒。当酒桌上摆上白酒的 时候,当大家心里痛苦不已、嘴上却说“今天一醉方休”的时候,你以为酒只是 酒吗?这时候,酒更多的是一种药物。大家集体服一种为了除去画皮的药物,而 且必须超剂量服用,以保证在座的每一位都喝到神智不清麻木不仁的时候,丢掉 那张画皮,现出那张脸皮、见到一点真情。喝酒其实是中国人临时除去画皮的药 物。说到这里,不禁有点为中国人悲从中来。   所以第一部分说到酒的结论是:中国人有两张皮(或者说两套解释系统), 一张是画皮(表面解释系统,承担装饰、掩饰、伪装功能),一张是脸皮(真实 解释系统,表达真情实意)。   再说中国足球。在这世界上,判断做事情成功有两种,一种是以是否完成了 这件事情本身来评价是否成功,一种是不管这件事情本身是否成功,只要在做事 情的过程中达到了自己的目标便算成功。很可惜,中国人一般是后者。   再结合上面的双系统理论,在表面解释层面(画皮层),中国人往往宣扬自 己做事情是第一种标准(以把事情做好为标准),但是在真实解释层面(脸皮 层),却不过是拿做事情当做满足私欲的过程手段而已。   中国人做事情,首先谋求满足私欲,在私欲满足的前提下,事情能否完成就 看自己心情了。这方面例子数不胜数。所以看到城市里轰轰烈烈的城建项目时, 我们知道,通过做这些工程项目,许多人满足了私欲、达到了目的。就算那些工 程项目三五年后变成垃圾工程,那有什么关系?从满足私欲的角度来说,这些项 目依然完成了使命。四川虹桥建成之日就倒塌,只是作为幌子的桥本身有点不给 面子罢了。   对于一个足球运动员,如果踢球本身就是对他的终极回报、终极荣誉、终极 快乐,那么他是以前一种标准(踢好球)来评判自己是否成功;如果足球只是达 到自己目标的手段,那么他是以后一种标准(从踢球中获利)来评判自己是否成 功。   当我们称呼“郝董”的时候,这个叫郝董的人并不是一个踢球者,而是一个 球匠,踢球在他不过是一种职业、一种获利工具。如果踢球是郝董的最爱,他为 什么要将精力浪费在开公司上面?他怎么舍得将精力花在公司而不是足球上面?   在中国足球队里,有哪些人真正以踢球作为自己职业的终极乐趣、终极回报? 又有哪些人不过将踢球当一种获利的职业?也就是说,有多少球员和球匠?如果 中国足球队里面充斥着球匠的话,那么中国足球队永远无法胜过那些虽然是来自 区区小国、却将踢球本身当做终极回报的球队,因为他们虽然来自小国,但却是 球员。   一个球匠足球队永远无法胜过球员足球队,更无法胜过以足球为艺术生命追 求的大师级足球队。   中国足球队必败,还不只这一个因素,再加上另外一个因素,中国足球队就 必败无疑(不只是中国足球队,相同的道理推论到中国篮球队、中国排球队也是 可以的)。这另外一个因素就是酱缸蛆。   当中国足球队在场比赛的时候,就算里面确实有几个真正的球员,那么其他 的队员——那些球匠——心里是怎么想的?揭下那张画皮,很可能脸皮层的真实 想法是:我拼命干的结果是换来你小子一球成名风光无限,我除了一身臭汗还能 得到什么?你小子不是明星吗?你就一个进球去吧,我给你装装样子跑跑就行了。 如果我参与其中,却得不到和你一样的好处,那大家就都别想得。   足球无法适合中国人的可悲之处正在于:这是一项需要通过集体协作来共同 完成,结果却只能成就其中少数几人的一项体育运动。中国人国民性的种种劣根 性恰好通过足球表现得淋漓尽致。同样的分析可以适用于其他体育项目,比如蓝 球(人数少些、情况好些)、排球(人数少些、情况好些)等。   相反的情况是当一件事情无需他人通力协作、利益个人独享的时候,中国人 能够拼命去做。在体育项目上也是如此,比如邓亚萍、丁俊辉、刘翔等。   也可以想想,为什么当年中国女排能够取得六连冠?——因为当时举国关注, 女排队员每个人都能分得足够多的利益。当全国人民不再关注的时候,女排也就 不行了。同样的情况也适用于女足,一时的成功难以抵抗连绵不绝的“窝里斗、 分赃不均”,终致昙花一现。   可能很多中国人都非常不理解、非常悲哀、非常愤怒地想过:凭什么一个十 多亿人口的大国,举十数年的人力物力财力,居然无法扶持起一个不要太丢脸的 足球队?   中国足球队不过是这个所谓泱泱大国丑陋的国民劣根性的代表作之一罢了。 中国足球队正是急剧没落中的这个国度的缩影。一个心灵空洞、信仰缺失、伦理 倾覆、道德沦丧的国度,就算人口再多,也不过是一堆被世界睢不起的垃圾。世 界正在借中国足球队向中国大声喝斥:素质!注意你的素质! ◆          比国求医记                   ·镛熙·        我因为年初的时候左侧膝盖部位七年多的旧伤发作,疼痛不已并且站立不稳, 勾起无数伤心往事,于是写了《世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恨》投到《新语丝》月刊。 文章被登在5月号,而至5月为止我已经在这里(比利时根特)看了医生、得到确 诊、动了手术并且扔了拐杖开始做复健了。后来我看到“新语丝”6月15号上陈 林群前辈写的《镛熙让我泪流》,不禁感慨万千。我十分感激前辈对我的怜惜和 关心,并且觉得有必要把我在异国的求医经过和目前的康复情况写下来。一方面, 上次那篇文章的结尾我写得颇有“且听下回分解”的味道,不能像国内的某些报 道那样,给了暗示却从此没有下文;另一方面,并不是有很多人有我这样的经历, 我觉得记录下来是一种责任。我写下这篇文章的目的,不在于评判中国和欧洲的 医疗制度、医疗水平和医生的职业道德等等的孰是孰非。以我的阅历还没有资格 说清是非,而且我出来两年多,看问题的态度也成熟不少,知道很多现象的存在 有其复杂的背景和必然性,不能把责任简单地归咎于某个体系或某些人。我力求 比较客观地把我在这里求医的经过写下来,以供大家参考。因为对医学名词不熟, 这里医生说的报告上写的又都是荷兰文,文中专业名词如果有误的话敬请谅解。   我是七年半前在高三体育课上因为跳高落下时站立姿势错误导致左面膝盖严 重受伤的,在大学的四年里因为始终不能得到确诊而被迫参加剧烈体育运动,以 至越弄越伤。及至出国时我的状况是左腿膝盖中肌肉萎缩,左腿明显比右腿细; 站立不稳;不能做甚至是很轻的跑动或者跳动;蹲下站起来时其中咯吱作响;膝 盖肿烫。刚出来的近乎两年里我因为基本还没有收入(只有餐馆超市零工的小收 入),我的病也不需要紧急救治,并且过去的就医经历多少已经让我心灰意冷, 所以除了自己格外小心外也没有去看过。后来我加入到教授的一个项目里,有了 些收入,膝盖的情况也日趋严重,在这里我的姑姑的劝说下开始了异国的求医之 路。   今年一月的时候我先去看了家庭医生,他听了我的陈述并摸过膝盖后说左面 膝盖比右面软了很多,好像少了什么东西,但是他不能确定具体是什么问题。于 是他叫我去拍X光片和软组织B超,并给我开了一盒止关节疼痛的口溶片剂。拍X 光片的是一家独立的放射诊所。在放射诊所和药房里都是刷过医疗保险卡(称为 “SIS卡”)后付清所有需要自己支付的钱。而在医生那里是先付所有的钱,然 后凭医生开具的医疗保险单退一部分钱。家庭医生看过X光和软组织B超的结果后 说报告上说一切正常。他说,七年之久的旧伤非常讨厌了,他建议我一边停止一 切大的运动一边和某家医院预约拍MRI图像,并说如果连MRI图像也看不出什么的 话就要拍在膝盖里注射液体的什么图像了,但他不喜欢让病人去拍那种图像。后 来我在wikipedia上查到所谓MRI图像就是核磁共振图像。凭良心说,当知道X光 和软组织B超的报告说正常并且还是要去拍核磁共振图像后,我的心情一度很低 落,因为过去的经历而对医生那种“本能”的怀疑又不禁泛了上来。好在拍核磁 共振的费用虽然不低却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而这一次家人朋友都鼓励我去看 好,因为比利时很擅长伤科的治疗——在我准备看病的前一阵子李玮峰正好在根 特进行术后疗养。   核磁共振的结果出来后,片子还没有寄到家庭医生那里,报告先传真给了他。 我去就诊那天医生把我迎进门的时候说,结果不好,表情很严肃。其实我到了那 个时候,心里仅剩下一个念头,就是要像秋菊打官司那样,“讨个说法”,所以 这是我想听到的诊断结果。但我之前预想倘使我听到这样的话应该去庆祝,没想 到当时真的听到了却是心头一酸,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医生向我说了一通是什么 问题,我听不懂术语,只听到什么东西断了,什么东西被拉坏了等等。医生见我 不很懂,便拿了一个膝部模型出来讲解。原来是膝盖里面的前十字韧带被撕裂了, 导致本来只能前后弯曲的膝盖不能控制做360度转动,这种转动又导致了半月板 的严重磨损。我想我蹲下起立时膝盖里发出的咯吱声应该就来自磨损的半月板, 那种声音不是第一次或第二次受伤后就有的,而是后来在大学里被迫运动又受伤 后才出现的。而“膝盖不能控制做360度转动”很好地解释了我为什么总是站不 稳。我说,难怪我站也站不住,也不能跑也不能跳呢。医生说,是啊,因此动手 术是最好的治疗方法,可以替换韧带并修复破损的半月板。他说他可以向我推荐 一个专家,他是根特大学大学医院(Universiteit Ziekenhuis,简称“UZ”) 的医生,但是诊所是他私人的,因此就诊的费用可能比较贵。他问我介意吗。我 说,很贵吗?他说,也不是非常贵。我说,好的。于是他给我写了“推荐信”, 叫我和大学医院某某专家预约,准备手术。告别时我们共同感叹了一下现代医学 检测技术的高明。   去专家的私人诊所的那天,本来说上午就可以到家庭医生那里拿到核磁共振 的片子、光盘和正式的诊断报告,但是东西却还没寄到。晚上我还是如约去了专 家的诊所。姑姑陪我一起去的(她的荷兰文比我好多了,怕医生不怎么讲英语), 她对医生说,我没有带来片子。医生说没关系,他让我躺在躺椅上,像其他医生 做过的那样来回摆弄了我受伤的膝盖并且和正常的那一个作了比较。然后他问我 是怎么弄伤的。于是我用英文又讲了一遍。随后他回到书桌后作记录,并且问我 最大的问题是疼痛还是不稳定。我就是这个时候生出“专家到底是专家”的念头 的,因为这个问题问得那么一针见血,以前从来没有医生这样问过我,即使我有 描述。而家里人总是认为我的麻烦是疼痛,于是常叫我自己按摩、贴膏药,并且 “多动动”。我对医生说是“不稳定”,他点点头记下来并说他知道是什么问题 了。姑姑说,您已经知道了?可是她的片子还没给您看过呢!医生说,我摸过她 的伤情,听她讲了故事,这些就够了。他问,你刚才是说这是七年前弄伤的?我 说是的。他说,这七年里你没有看过?我说,看过,但是没看好。姑姑说,中国 的医生真是的,看了好多都没有结果呢。医生摇摇头说,也不能这么说,七年前 算是很久以前了,中国的医疗技术不发达是可以理解的。在这里,在欧洲,二十 多年前像她这样的情况也是不能得到确诊的。然后他对我说,唯一的治疗方法是 作手术,但是我不能强迫你去动手术,手术都有风险,可能治好也可能弄得更糟。 如果你说,我就这样生活下去了,也可以;但是,如果你说,我想恢复健康,那 就一定要动手术。姑姑问,这样的手术风险很大吗?医生说,手术台上什么都有 可能发生,人可能会死在手术台上。不过这个手术一般说来风险很小。姑姑问, 那能彻底治好吗?医生说,她永远不会再回到正常,但比起现在会好得多。于是 我决定手术。我问医生什么时候可以做手术,他说,那取决于你。姑姑问,要是 大学医院里没有床位呢?医生半开玩笑地说,我是主任啊,我说要有床位就有床 位了。我跟医生又约了一次,因为他要看过片子,确认过,而我也还要查看我的 日程表,看什么时候适合手术。在专家医生的诊所里就诊的费用是一次50欧元, 经医疗经保险退回12.5欧元。这比看家庭医生贵许多,家庭医生是就诊一次21欧 元,经医疗经保险退回15欧元。专家医生对我说,手术的大部分费用将由医疗保 险出,但是材料费需自付。   后来几天的一天中午我跟同事们一起吃饭时,一个女生问我跟不跟她们一起 去大学的体育中心参加飞碟的运动。我说我不能参加,因为我的膝盖受伤要动手 术了。她惊讶地问我是怎么弄伤的?我说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这里的习惯用语, 表示不想多说),已经七年啦。她说,你用这样的伤腿走了七年的路?!我说, 是啊!她说,怪不得每次我们去Mol(比利时安特卫本省的一个小城市)的研究 所转火车的时候,尽管间隔时间那么短,你都从来不跑呢。我说,我错过的火车 汽车不知多少呢,一直以来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车子开走。另一个同事问, 那你什么时候动手术呢,我说我还没跟医生约好呢,不过我刚查了日程,觉得下 个星期很合适。同事笑着说,不是你说要下星期就下星期的,你跟医生约好后起 码要等几个月呢。   第二天我从家庭医生那里拿了核磁共振的片子和报告。报告当然是用荷兰文 写的,我不能全部看懂。报告一共四行,前三行的大意是:十字韧带撕裂; bucket handle(同英文,不知中文怎么说)从外侧半月板上扯下;bovenvlakte (英文中文都不知道怎么说)从內侧半月板后角被扯下。第四行我不能看懂。我 多少觉得有点 “触目惊心”,虽然在医学案例上也许这不算什么。我带着片子 去了专家医生的诊所。他看了片子后说半月板的损坏情况比他估计的严重,他会 在手术时注意。他说,你伤得还不算太严重,至少你还能走路。他问我什么时候 适合手术,因为术后要用6周的拐杖,还要进行物理治疗。那时是三月上旬,我 因为4月底有一个论坛要参加,6月要荷兰文考试,9月要去捷克开会,而四月初 恰恰是复活节假期,三月中旬也有公共假期,于是我说,下星期或者下下个星期 对我最合适。医生说,可不能这么快呀,不过我查查。他查了日程后,说,3月 16号,下周五手术,可以吗?我说,好!   手术前的周四我去家庭医生那里进行了术前体检。早上他把我的血样交去化 验中心,晚上我去取报告并做了心电图等。好在我还年轻,除了血压偏低和缺铁 性贫血外其他一切正常。第二天我就被推进了手术室。等麻醉等了一上午,可是 手术只进行了一小时不到,手术结束后,专家医生亲自打电话给我的姑姑,兴奋 地告诉她手术做得非常成功。这个时候我还没有从全身麻醉里苏醒过来。专家医 生是在我被麻醉了以后才来的,我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在等候室了,因此手术的 当天我没有看见医生本人。在等候室里醒来以后我非常疼痛,巡逻的护士问过之 后为我打了几次止痛剂。本来说好要住院三天的,后来因为床位紧张我当天就出 院了,医生说晚上出问题的话打电话给他。晚上9点之前我感觉很疼,9点之后疼 痛突然减轻了。我只吃过一次止痛片,之后再没吃过。   手术过后第二天我就开始用双拐走路了(3周后改为用单拐,6周后脫拐)。 术后十天家庭医生上门为我拆线。术后两周去专家医生那里复诊,医生说我恢复 得很好,建议我下周就开始物理治疗。做物理治疗的医师是家庭医生的夫人,家 庭医生对我说,反正你总要做复健的,就到我太太那里做吧。去物理治疗的第一 次,医师为我量了两腿的粗细差异,大腿部位的周长差是4厘米。后来的一次治 疗时,医师问我,你现在两条腿用一样的力气走路了吧?(那时我已经丟了拐杖) 我说,是的,我尽量克服心理障碍走路。她看了一眼我脱下的鞋子,那是新穿不 久的,但已经有了印记。她说,看,右脚的鞋子里比左脚的磨损得厉害,你要尽 量两条腿用一样的力气走路啊。物理治疗包括对膝盖功能的恢复和对腿部肌肉的 锻炼,让萎缩的肌肉复原。一开始说要做60次,后来医师说我很吃得起苦,因此 进展得比预计的快,最后只做了20次。   到了6月底物理治疗已经结束。在专家医生那里的复诊也差不多结束,还有 最后一次复诊在九月,医生叫我再去拍一次X光。手术为我换了新的十字韧带, 半月板的碎片被取走。手术在我的膝盖皮肤上留下两个好像蝴蝶一样的伤疤,这 使我想起一部舞台剧《蝴蝶是自由的》——我也自由了,不再需要瘸腿走路,不 再需要时时担心,可以去追赶即将离开的汽车和火车,可以去爬山(以前只能上 山不能下山,下山一定要坐缆车,跟别人反一反),可以参加同事们的活动…… 有一次跟一个同事在路上走的时候他问我恢复得怎样了。我说,走路很稳定了, 就是有时会疼。同事神色忧虑的样子,说一直会疼下去吗?我说,是啊,走路走 得多了或者天不好的时候就会疼,但是疼对我来说真的不是问题,只要不要再经 常拉伤就很让我幸福了。   比利时很擅长伤病的治疗并且有很出色的物理治疗方法。因此这里聚集了许 多世界各地受伤的运动员,尤其是足球运动员。我想起以前在上海时大学医院的 院长责问我:“人家足球运动员比你伤得厉害多了,怎么那么快都好了?”现在 机缘巧合,我也享受了像那些足球运动员一样的医疗服务,并且也差不多好了 (不能全部好,因为老伤拖了太久)。借用狄更斯的说法,我是多么不幸,我又 是多么幸运。在中国还有在世界上的许多地方,像我这样不幸的人有许多(比我 不幸的更多),但像我这样幸运的能有几个呢?发展中国家的医疗体系和医疗技 术要达到欧洲的水平还要很久。我也知道中国的医生有很多苦衷,也许医院承担 了本来应该由国家承担的责任。但我只希望无辜的病人们能够少吃一点苦头,我 想,这点经过医院和医生的努力是可以做到的。   最后附上我所花费的所有医疗费用,[]中的为已付出去但还没有经过保险退 回的数额,其余为自费数额;*前的数字表示单次费用,*后的数字表示次数;括 号中为注释;所有费用均为欧元:   家庭医生:21*6(普通门诊)+[31*2](上门出诊)+[37*1](体检);   专家医生:37.5*7;   X光:16*2;   MRI:100*1;   药物:9.37*1;   验血:17.96;   手术:863.89*1(因为自费材料费,所以比较贵);   物理治疗:[18*20]。   这里一个博士生的月平均工资是1500欧元左右(国家选派的公费留学生由自 己国家支付工资,可能是800欧元左右)。我看病一共花去1780.72欧元,估计还 有200欧元左右可以退回来。总的花费不能算少,但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 【丝露集】∽∽∽∽∽∽∽∽∽∽∽∽∽∽∽∽∽∽∽∽∽∽∽∽∽∽∽∽∽∽ ◆  梦回清砖铺就的小院 ·晚昱 ·   昨晚又梦见了小时候的住屋,从第一进大院进去,我在梦里再次无比清晰地 看见家里的小院:沿着清砖铺设的小道往里走,在天井前的高大门厅两边,各写 上“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的标语,还有横联,上面写着“万寿无疆”。横 联下,依旧是二姨或是外婆在低头择菜,而我,则是刚看过暑期电影含着马头牌 冰棍回来。七舅在院子东面两株梅花树下修车或是做木工?看不清楚了,渐渐地 真就看不清楚了……   梦醒来,再次无比伤感,如同一段错失的浪漫情缘。我住在这个院子里,一 直到14岁,那时我小学读完,又在该小学读了初一,我父亲当时的单位分给他一 个小套居室。面对渐渐显得拥挤的小院,我们不得不住到新套房里。然而,自从 离开这里,梦见小院就一直伴随着我,到1986年小院被拆迁,这梦就更加无法获 释,永远不能淡忘了。1998年,我在绍兴鲁迅先生家的“百草园”里,惊讶地闻 到了我小院的“味道”——淡淡的霉味夹杂着草本的气息,每走近一步,我就越 加感到要窒息!   我反复做的梦只有这小院。现在,8岁的女儿经常缠着我讲童年的故事,每 当讲起我弟弟刚认字时在院子的墙上写我的坏话,我哥哥穿着母亲给他的大好几 码的女士皮鞋踢毽子,结果鞋子踢得比毽子还高时,女儿就会放声大笑,还说 “再讲一遍,再讲一遍”。可是因为无法从小院里抽身,我已经不能笑了。这种 感情,也许只有等女儿将来失去了什么,才会体会吧?   我的小院前后三进,是解放前一位陈姓资本家盖的,房子十分讲究,第一进 尽管是个杂院,但也有身份高低之别,每个房间到了夏天,都特别阴凉;第二进 院子就是我们这个大家庭,还分外院后院和天井。我们的卧室分布在天井的东西 两侧,东面的那间是水磨石地面,西面我们住的这间是长条木地板。到了夏天, 我躺在地板上读小说,享受着从看不见底的地下升上来的凉气,在没有电扇的日 子里,一样清凉无比。阴沉沉的后院我们很少去,一来因为那里直通房东家,二 来大人们总吓唬我们。其实有一次我因为躲避吃窝窝头,逃进了后院,这才发现 里面原来别有洞天:各种野花盛开着,阳光毫不吝啬地照耀着。难怪房东从不到 前院来,他们有了这个后花园就足够了。   外公外婆于1953年搬到这里,当时我的舅舅姨妈们年纪还小,两间卧室并不 显得拥挤,后来随着我母亲成家,这里就显得狭小,白天还好,有三四百平方米 的院子可以活动,到了晚上大家回到屋内就局促了。后来七舅在外院厨房旁搭建 了一个房间,他们一家三口在里面住了十多年,直到我们搬走,他们才住进我们 那间西屋。我和哥哥弟弟及表弟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从没有孤独寂寞的感觉。 平时,我在院子里的红梅和腊梅树上拴上一根皮筋,作业做完了就跳皮筋,从来 不知道疲倦。   最快乐的时候,是插队到新疆的九姨托人捎来葡萄干,客人还没走,我们小 孩就在院子里的小桌上打开分着吃;过年前夕,父亲从东北回家,带了很多干花 生在炒,我们躲在厨房的窗下嗅着,等差不多快熟了,就一起跑到父亲跟前。他 照例会用竹篮子装了分给我们,那时候吃滚烫的略微软乎的花生我们并不知道会 上火。后来知道了,也不影响我们当时继续吃。夏天快过的时候,院子里舅舅种 下的那棵“巨无霸”无花果树才姗姗地结果。我左看右看,瞧准了站在栽养果树 的巨大缸沿上轻轻摘下,剥了皮塞进嘴里,那真是甜啊。只可惜一个夏季也吃不 到10颗。   女儿说,妈妈的童年为什么只有夏天没有冬天?也许,与我整个小学时代, 冬天里要憋住眼泪生煤炉,要哈着冻僵的手帮母亲洗腌菜,要在本来就狭小的房 间里躲避严寒相比,夏季更显得甜蜜而轻松。   但后来发生了一件并不轻松的事,几乎一瞬间击碎了我的童年。1972年,我 上学的前一年,那是一个初夏时节。我在最外面一进院子的门口踢毽子,两位操 着外地口音的男子向我询问一个人。我没有听清楚但草草地回答他们:这里没有 这个人。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他们再次进门,那时我已经回到自家的小院,他们 直接进来,向我外婆说着什么。就见我外婆停了手上的家务,表情十分严肃,反 复地询问事情的经过。后来我知道,我的在合肥生活的舅舅出了车祸,丢下了4 个没成年的孩子和在同次车祸中被撞成脑震荡的舅母。他们刚才到派出所打了长 途电话,证实舅舅的家人住在这个院子。记得那天外婆还留那两个人吃了午饭。 若干年后,我一直在想,外婆之所以能从容面对,是因为自己生了10个儿女“输” 得起,还是自1949年后,她和外公就一直生活在压迫和打击之中“习惯了”?   2005年2月9日,夜里起就是漫天飞雪。外婆走完93岁的漫长旅途,离开了我 们。送别的亲友说,红白喜事中如果天上下雪,这就是一个好兆头。可惜外婆与 我不同,她对于我们那个小院的情感,永远不会像我这样温情脉脉。那里,更多 地充满了她痛苦的回忆。   现在,我只要看到哪里有清砖铺就的小路,看见哪里有飘香的梅树,甚至, 看见有两扇对开的木门……就情不能禁地想起我曾经的故园。在小说《此情可待》 中我写过,1986年,当我在一片瓦砾之中寻找曾经的小院时,到处都了无痕迹, 而唯有在风雨中飘摇的一棵桑树,证实这里曾经是我们居住的地方,那棵桑树以 前是我和哥哥在夏天里一起喂蚕用的。   记忆是残忍的。因为,只有当你知道,过去的美丽不能再来,而眼前的一切 也从来与你无关时,你就只能感到绝望。我们对于自己童年的绝望之情,远甚于 触摸母亲的衰老和见证亲人的早逝这样一种感情,尽管后者也一样地残酷、让人 伤感。 ◆  叶公好龙和我曾经的雷电情结 ·未原·   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叶公这么个人。如果有,我不禁对他表示同情。在中文 成语中,叶公好龙这个成语要表达的意思对叶先生来说的确是有点过分。这是在 说,叶先生既然怕真龙,就不应该号称喜欢龙,或者既然号称喜欢龙,就应该在 家里好好招待真龙。这是在骂他口是心非,说一套做一套。现在我不同意这样骂 叶先生,骂得不讲道理,还没完没了地骂,一代一代地往下骂。   事情很明显,叶先生只不过是比较喜欢观赏龙,比较喜欢龙的外形和它腾飞 的样子,画了几张贴在家里看看,在兵器上刻上龙,习武之暇欣赏欣赏。他没有 想到,在家里贴几张龙的画就会把真龙给招来了。真龙来了,他就逃了。因为他 知道真龙发个威便是翻江倒海,真龙能要了他的命。有这点知识的叶公当然就要 逃。叶先生一逃,这就招来了道德上的批评。   这其实不是我们开始批评他的,是我们的老祖宗以为发现了他的道德问题, 开始批评他,然后一代代相传,传到我们现在,还在这样批评他。我们不过是鹦 鹉学舌罢了。老祖宗是应该被尊重的,因为他们为社会的发展作了贡献,为我们 积累了经验和财富。但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我们不能全盘照收,要用我们比老 祖宗多长出来的知识和经验来检查一下,合理的有效的,收下来传下去;不合理 的无效的,谢谢老祖宗,我们加上注解,放一边去到此为止。对于这个认识,我 是通过叶公好龙这个成语有了更好的理解。   我家有女初长成。长在海外,中文不怎么样,成语当然就知道得很少。问我 这个叶公好龙是怎么回事,我绘声绘色讲解一番,又语重心长地教导她做人不能 做象叶公那样口是心非的人。满心以为小丫头对于我的热心教导会心怀感激五体 投地,没料想她听着我的说教,眼睛却向墙上的挂历瞟着,显出一种不以为然的 样子。我待要发作,突然想到挂历上画的是一条猛虎,到嘴边的厉害话顿时收了 回来,迅速在心里寻找一种能让小家伙接受的解释。   “怎么能拿我跟叶公比呢?”憋了半分钟,我只能蹦出这一句反问话来自卫。   “Why not?”她摊开双手,耸耸肩,看着我。   “Well,我只是喜欢看老虎,我不喜欢跟真老虎呆在一起啊。”我辩解说。   “叶公也没有说喜欢跟真龙呆在一起,啊。”   她把啊字的发音故意提高一分,还顿一顿,一副替叶公愤愤不平的样子。我 还真叫做哑口无言了。女儿好辩,这是我鼓励的。既然鼓励辩论,做父亲的那点 权威就不能在她面前滥用。   我搔搔头皮,犹犹豫豫地说,“嗨,这是个成语,是寓言,只是拿叶公来作 个反面例子,它的故事是不能当真的。”   女儿觉得这不能接受,嘀咕说,“That’s unfair.”   我想想也是。不过这社会上unfair的事情多着呢,有些事情,unfair就 unfair了吧,我们又能怎么样呢。但是这种事实我现在不能跟她解释得很清楚, 对不对?她太小,知道太多unfair的事情,会让她对社会失去信心的。   但是不管怎么样,叶公这个案子我觉得是太冤了一点。先不说有这样的可能 性,叶公他当时是向人们讲清楚了的,他只是喜欢远距离地看看真龙飞舞,或者 只是喜欢看看雕绘出来的张牙舞爪的假龙,但是写故事的人写字偷懒,没有把这 一点讲清楚,这样我们就冤枉了叶公。这是一种可能性。退一步讲,就算是叶公 曾经说过,啊,诸位,本人是比较喜欢龙的。就算他这样说过,我们也不能理解 为他就是喜欢跟真龙呆在一起啊。我们谁敢说自己就从来没有说过喜欢老虎喜欢 豹之类的话?就算你自己没有说过,难道你爸你妈就没有问过你,哎,宝宝,喜 欢老虎吗?妈妈给你买一个?你那时候一定是高兴得屁颠屁颠的,抱着布老虎说, 喜欢喜欢,谢谢爸爸,谢谢妈妈。只是你自己忘记了吧。谁也没有说因为你讲过 喜欢老虎喜欢豹,就非要你把老虎豹子请到家里来作客的啊。如果说因为叶公说 过一句他比较喜欢龙,就一定要让他跟真龙在一起呆一呆,来实践他说过的话, 我看这里有问题的不是叶公,而是这个坚持这一歪理的人。要么他居心叵测别有 用心想谋财害命什么的,要么他智力思维尚停留在学龄前水平。平心而论,叶公 是受委屈的,这一点我今天要表示同情。   其实叶公这案子的道理也挺简单明了的,不知道为什么从古到今就没有一个 人站出来替叶公说句公道话,我居然有幸还是不幸就做了这第一个人。要说我比 世人更有逻辑,打死我也万万不敢接受。说句不好听的大家心知肚明的话,叶公 的冤案会这样代代相传下来,是因为我们大家都太自私,不愿意承担指责祖宗冒 犯祖宗的不孝之名。只要这冤案跟自己无关,叶公受点委屈就让他受下去吧,算 是他为中文成语库的建设作牺牲和贡献了。我们有一种很巧妙的说法:公道自在 人心。有了这一说,受冤枉的人心里多少得到一点平衡,龟缩在角落里的众生也 可以心安理得了,冤情也就可以不必麻烦去澄清。皆大欢喜,社会也就比较和谐 了。我想,我自己也就是这么个自私的人。我今天要来检讨这个成语,不是良心 发现,而是因为回想起来自己曾经跟这个好龙的叶公有点瓜葛。为叶公正名,主 要是为了顺理成章地给我自己正名。   事情得从许多年前说起。那时候我大学刚毕业,思想单纯,到了社会上工作, 碰到许多跟自己有关或无关的不顺心不公平的事情,心里就不痛快。现在想来, 我这不痛快实在是因为年轻不懂事的缘故(其实我现在也还不懂事,只是那时候 比现在还要不懂事),不懂得欣赏我们老一辈革命家用鲜血换来的美好生活。我 总觉得社会上这也不对那也不公平,心里憋了一股子气,没处发泄,挺难受的。 偶然有一天听到一盒录音带,是郭沫若写的话剧《屈原》中的一段屈原的独白, 雷电颂。阿啊,听到这录音,可对我的胃口了,听着爽快啊,痛快啊。我现在还 是觉得,郭沫若写的这篇雷电颂,真是杰作,真让人过瘾。当时我听到的录音, 忘记是哪个演员表演朗诵的了,也许金山,也许金乃千,反正这演员姓金,他的 那段录音既深沉浑厚又铿锵激昂,听着非常过瘾。有些关键词句我还记得。“风, 你咆哮吧,咆哮吧,尽力地咆哮吧!电,你这宇宙中的剑,也是我心中的剑,你 劈吧,劈吧。把这比铁还坚固的黑暗,劈开,劈开,劈开啊。”然后就是哗啦啦 啦啦,轰隆隆隆隆的雷电声。听起来很过瘾。我就弄到了那个录音带,一个人在 宿舍戴着耳机,听啊,读啊,朗诵啊。那感觉就叫过瘾,享受。   你不要怀疑我那时候有恐怖主义的倾向。告诉你,我一点也没有,我从小就 不暴力,更不希望这世界上任何人真的被雷电劈开了。我当时需要的只是让憋在 心里的感情和能量得以发泄。我觉得这方法很有效。这样跟着录音声情并茂地朗 诵(或叫喊)几遍雷电颂,释放了自己的一些能量,心里就舒服多平静多了。对 于广大心里憋着一股气的年轻朋友们,我推荐你们听这个录音带,找到它的独白, 跟着朗诵,跟着叫。如果某个官僚是你憋气的主要原因,你又无可奈何,我建议 你就想象着他/她的形像,把他/她想象为文章中提到的什么东皇太乙啊,云中君 啊或者东君什么的。有这么几个具体形像在心里,这样来朗诵雷电颂,这样你就 有情绪有气氛了,朗诵起来不会缺乏激情。特别是要把最后那个“啊”字爆发出 来,并让它余音缭绕,让你所有的能量都随着这个“啊”字消耗出去。这样把你 的憋气通过这个渠道释放出去了,对自己身体一定有好处,对社会的治安也可能 有一定好处。   当然,你要找个旁人听不到你的地方去朗诵去叫喊。最好到旷野里去叫喊。 有人听见了,侧目而视,你就说是为了报考戏剧学院什么的,在练习朗诵。千万 别说是为了发泄,更不要站在悬崖河边什么的地方,以免得到别人的过分关心和 照顾。如果实在找不到那样的旷野,你可以把门窗紧闭起来,在录音机上放录音 带,你就跟着朗诵,别人要是听到了要抱怨,也只是抱怨你录音机的音量,不至 于说出你有神经病什么难听的话。我更喜欢在电闪雷鸣的雨天欣赏雷电颂。这样 的日子你基本上不必担心别人受到你叫喊的干扰,风声雷声雨声压过了所有的一 切,大自然叫喊得比你厉害,以致于你都觉得没有必要发出自己那微不足道的声 音,大自然都替你发作了。你只需要把雷电颂默记在心里,从心底深处无声地叫 喊起来,和大自然的哗啦啦轰隆隆响应起来。此时你面对窗外,面对天空(虽然 因为安全考虑我不推荐你穿上雨衣到大雨中去),你要让自己尽量与大自然融为 一体,你要感觉你就是大自然,大自然就是你。当天边一道闪亮划过,黑暗的天 空被撕开一道裂口,预告一个震雷的到来(从科学上说,当闪亮出现时震雷已经 完成,但我们在这里只说感觉),你已经把那最后一个“啊”在丹田之处发动起 来,通过腹腔,通过胸腔,从喉咙深处爆发出去,让它淹没在这时正好爆炸开来 的那一声霹啦啦啦之中,震天动地。这时候,大地在颤抖,房子在颤抖,你也会 颤抖起来,然后你精疲力尽,安静下来,对什么都没有脾气了。   后来几年我到广州读研究生。年龄稍大点,经历见识也随之丰富一些,那种 大喊大叫的冲动已经大大减少,但是碰到雷电交加的暴雨天,我还是有一种当年 李勇奇面对“自己的队伍来到眼前”的兴奋和亲切感。有一个夏日的下午,我正 在研究室读资料。天气非常闷热,风扇呼呼地转着,人也心绪不宁。忽然间,天 气就由晴转阴,不多一会儿就乌云密布了。天色顿时暗了下来,好像几分钟之内 就从白天进入夜晚。刚把门窗关好,几点劈劈拍拍的雨滴打在屋顶之后,大雨就 哗啦啦铺天盖地而来。风也来了,窗外的树林在风吹雨打中狂舞,研究室的小楼 顿时包围在风雨飘摇之中。我不读资料了,放下手中的资料,舒展身体斜靠在椅 背上,欣赏这壮观的自然之舞。天边一道耀眼的闪电,接着就来了轰隆隆隆震天 动地的雷鸣声,随之一系列响雷在空中炸开,霹啦啦啦地震得门窗玻璃嘎嘎抖动。 我兴奋地站起身,望着窗外,叫了一声,“好啊,过瘾。”   “好你个大头鬼!”   冷不妨就来了这么一声,声音里带着哭腔。坐在后面的那个管资料的小姑娘 正两手捂着耳朵,一脸恐慌地看着窗外。我觉得她的惊慌的样子很可笑,逗她说, “嗨,钻桌子底下去吧,那里最安全。”她回敬我说,“那你到外面去啊。让雷 劈死啊。”   末了,她恶狠狠地加了一句,“叶公好龙!”   我顿时语塞。我躲在屋内为雷公叫好,不是叶公好龙还会是什么呢。   事隔多年,今天如果有人再拿这样的成语来损我,我会跟他好好讲讲这个连 小孩子也知道的道理,顺便也为他贬损叶公而替叶公说句公道话。我不就是喜欢 看看天空中电闪雷鸣的壮观嘛,我并没有打算邀请雷公到我这里来作客,我也没 有说我一定要出去与雷公握手啊。人们可以站在岸上观赏波涛汹涌穷凶极恶的钱 江潮水,我为什么就不能在安全地带观赏雷电呢,叶公为什么就不能在家里观赏 画中之龙呢。   但是,如果还是面对那个资料室的小姑娘,我就不是那么理直气壮,甚至可 以说是活该被骂了。我后来知道她是来自南方一个多雷的地区,雷电在她那个地 区是个确实的灾难,而且她曾亲眼见过被雷电击中当场死亡的公社农民。我在她 面前为雷公叫好,涉及革命感情问题,还不该被骂么。只是因为我应该被骂的缘 故,让叶公又多受一次陪骂,我很抱歉。这篇文章,算是对叶公的一个补偿。   【网里乾坤】∽∽∽∽∽∽∽∽∽∽∽∽∽∽∽∽∽∽∽∽∽∽∽∽∽∽∽∽∽ ◆ 老和尚那些话儿之第三话:死                ·禅非禅·     如果尘世把你遗忘, 且对寂静的大地说:我在奔流。 对迅疾的流水说:我在停留。   ——里尔克 一、破题 自从写了德山,心里就一直有着德山,终于有一夜,竟然梦见德山来跟我说 偈,正是灯录上记载他临死时说的四句话:扪空追响,劳汝心神。梦觉觉非,竟 有何事。 人总有一死,富翁死后或者早有锁在保险柜的遗嘱;吾等小民,则往往是模 模糊糊竟便死掉的。陶渊明有诗道:“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 托体同山阿。”如此罢了。 虽然世上本无事,但从死者方面考虑,真有如此见地的达人毕竟稀有。死那 刻虽非意料之外,却也未必能有老和尚那样的清醒。 鲁迅先生写过一篇《死》,对世人心态多有透底之语,略而言之,则富人期 待死后做个安逸鬼、穷人则望转世有更好之人生。其识见之归趣,则虽视死为一 无可奈何之阶段,然总不免希求其能让得者不失、失者有得。按照佛家精微的十 二因缘说法,此一欲求之驱力,足以使众生不断起惑造业,世世流转于生死轮回 而不得出离。《红楼梦》里叹道:“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生死生死,按照因果轮回说,死,不是油尽灯灭,而毋宁是一个刻度,是此 期生命的终结,后期生命的中转。在死之光照耀下,生窥见了自己摇曳的意义之 影。众生虽然有俗见之所谓灵魂,或佛家之所谓中阴身作为受报的主体,但所受 之境遇却会重新洗牌。众生一方面是欲求执着,一方面又是无常生灭,爱别离, 怨憎会,求不得,宜其时时体味到苦痛而越苦越迷、越迷越苦了。古诗十九首里 说:“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此即是也。 所幸还好,“诸佛世尊唯以一大事因缘故出现于世。”这大事因缘,便是 《兰亭集序》所说:“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说到底,佛祖的悲心,几十年 如一日地横说竖说,激荡凡人脑力、开启众生觉智,不过是一场老婆心大发作, 要助我等了脱生死之苦痛。 这了脱的可能性,以原始佛教的理论来解释,便是:因为“此生故彼生”, 所以“此灭故彼灭”。苦痛与生死俱来,无有生死,也就消灭了苦痛。所以一切 法门都指向了对生死的超越。修行之人,如果得到了阿罗汉果位,那就等于打破 了轮回人天五趣的链条,跳出了三界尘劳的拘束,彻底消除了苦痛的根源。故而 佛经中提到某某人成了罗汉,常常会有四句话:“生死已尽。梵行已立。所作已 办。不受后有。”意思是该同学门门功课都已过关,现在不跟你们玩了,他毕业 了。 后来大乘佛教更进一步,认为阿罗汉还不算究竟,只能说小学毕业,了脱的 是凡夫的分段生死。但烦恼的无明根基尚未根除,因此还有一种不思议变异死。 阿罗汉和菩萨只有最后修成了佛果,才能彻底完成上面四句话云云。 这已经超出了本文的范围,故可置而不谈。本文仅围绕禅宗一帮老和尚的死 相,从公案灯录中拾缀点闲话。古人说: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看本文的应 该都是活人,但恐怕大家也都有死的难题要破解,虽不敢说必将有感于斯文,相 信或多或少会有点兴怀吧。 二、无缝塔 古语云:一灯能灭千年暗。灯,是佛家用来类比般若智慧的常用比喻。因此, 记录历代禅宗老和尚开示、法语和行状的那类记录,就统称为“灯录”,寓意是 一代代智慧的记载。著名的,前有《景德传灯录》,后有《五灯会元》,逮至明 清仍不断有新的灯录编撰问世。 能跻身灯录的禅师,特别是早期灯录的,一般都是丛林公认的见道之人,虽 然未必能达到了脱不思议变异死的境地(因为大乘中的诸大菩萨也没有了脱), 有些可能刚到初禅定,但好歹是异于常人的。 同样的死亡现象,对于他们究竟蕴含着怎样不一样意义呢? 先举一则南阳慧忠国师的无缝塔公案看看: 南阳慧忠禅师,唐代禅宗前期的著名老宿,历受玄宗、肃宗、代宗三朝礼遇。 话说此公预知自己将不久人世,便去和皇帝唐代宗告别。 代宗问他:“老师灭度后,我将如何记念你?” 国师说:“那就帮我造取一座无缝塔吧。” 代宗说:“请老师给个塔样。” 国师沉默良久之后,反问:“会么?” 代宗说:“不会。” 国师于是便说:“等我去后,我的侍者应真却知此事,陛下可以下诏问他。” 不久,国师以佛家弟子传统的右胁卧,盍然长逝。代宗没有忘记此事,果然 下诏问耽源应真禅师前话。 应真沉默良久之后,就说了以下的偈颂: “湘之南,潭之北,中有黄金充一国。无影树下合同船,瑠璃殿上无知识。” 此则公案,到底什么是忠国师的无缝塔,应真的颂又作何解释呢?历来费人 参究。据《碧岩录》记载:很多人认为,国师的沉默便是提供了塔样。还有人穿 凿过甚,认为“湘”是相见,“潭”是谭论,中间有个无缝塔,所以道“中有黄 金充一国”。皇帝与国师对答,便是“无影树下合同船”。帝不会,遂道“瑠璃 殿上无知识”。还有说,“湘”是相州之南,“潭”是潭州之北,等等。根据 《碧岩录》作者佛果圆悟禅师的意见,这些统统是应当排除的错误知见,没必要 往这些影射学的角度寻觅。 不过,圆悟禅师的解释也且置,单表表我的见解。 “无缝塔”,是国师面对死亡时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个稀奇比喻,一个超 越意象的意象,读者真的着眼在词儿本身,就拘泥了。其实不妨后退三步、瞻望 一下全景。 既然话题本来谈论的是死亡、以及死后最有价值被记取的东西,作为一个悟 道之人,国师捧出的,便是他本人最贴肉的、对生命极致的一种体验。这种体验 不仅仅是超越言说、思虑拟议的境界,更重要的是一种圆满的透彻、无憾的自在, 是对现象之后本然实相的胜筹在握。有了这种当下、此刻的把握,生死、人我、 会与不会都已经泯灭了差别,活泼而澄净的智慧本身便是无住无往的光明世界。 心经上说:“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应真的偈语,不出先师臼穴,不过是换了比喻,再把这层意思点得更明显 罢了。 故而雪窦重显禅师对此则的颂古,单颂“无缝塔”,道是: “无缝塔,见还难,澄潭不许苍龙蟠。层落落,影团团,千古万古与人看。” 三、死亡过程 说到塔,这本是传自印度的舶来品,音译萃堵波、支提、支提浮图。俗语中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的浮图,指的也是此物。佛祖释迦牟尼入灭之后, 弟子将他遗体火化,所得之舍利分为八份,各各堆土造塔、供后人顶礼膜拜。后 来这一形制传入中国,除了存放舍利、法宝、经书外,僧人亡故之后也常常造塔 存放遗体或骨灰。 到了元代编集《敕修百丈清规》时,丛林中禅师的死亡,已成为一整套规范 化的流程,死者的身份、禅者的精神、徒众的哀思、禅宗对死亡的态度,无不通 过诸多仪式而得以表现。入塔在其中,已是排到流程的尾声。 根据灯录记载,死亡总是起始于老和尚对自己不久于世的预感,例如: 洪州观音院从显禅师某天对施主袁长史说:“老僧三两日间归乡去了。”袁 便随口问道,“禅师你年纪一大把了,怎么还会思乡?”从显答曰:“归乡图得 好盐吃。”袁没有听懂他的话,第二天,从显便端坐着、无疾而终了。 还有香林院澄远禅师,某天告别知府宋公珰说:“老僧行脚去了。”旁边的 通判说:“这僧疯狂,八十岁行脚去哪里!”还是宋知府眼光好点,说:“他是 大善知识,去住自由。”之后禅师对徒众开示说:“老僧四十年,方打成一片。” 言讫而逝,塔于本山。 预先告知平日里布施、支持寺院甚多的大施主自己的死讯,是必要的礼貌, 归乡、行脚,都是委婉的说法,争奈我等无知众生,往往执有很强的常见,习惯 于感觉每一天都相同的世界,即便加以提示,也很难想到世间的人与事都是流变 而易逝的。 顺便说一句:“打成一片”是我很喜欢的说法。我们党教育全体党员,一方 面要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另一方面要和群众打成一片。“打成一片”,不是打人 的打,而是打蛋、打面的打,也就是无间地融合在一起。老和尚四十年功夫,便 能达到此等境界,也算是上根利智了。《金刚经》名句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此心若是不执着一事一物,又融通万物万事,所谓“今日任运腾腾,明日腾腾任 运”,这就是打成一片,也等于是华严家们大谈的理事圆融。 对檀越和诸山法眷们做了交代,把该分的遗物分掉,该处置的事务处置完毕, 老和尚们接下来就可以一心等死乃至直接死掉了。死前如果时间充裕,还会剃发、 沐浴、更衣,上法座留下遗言,一般是“汝等诸人,善自护持,吾今逝矣”之类 的话,这也是佛祖遗教之“但念无常,慎勿放逸”的意思。 前面提到的雪窦重显禅师,是一个文采斐然的人。一日游山,心中或者咀嚼 着“春山迭乱青,春水漾虚碧。寥寥天地间,独立望何极”的意味,霎那间感到 无常的临近。他对侍者说,“何日复来于此……”侍者会意,哀伤地请求禅师留 下遗偈。雪窦叹道:“我平生唯患语之多矣。”第二天,便把杖屦衣盂等物分给 徒众。说:“七月七日复相见耳。”大概是闭关去了。到了那天,他盥沐摄衣, 面朝北面而逝。 重显一生,禅话诗偈甚多,该说的都说过了,故而临终,不再对弟子多加拈 提。死后,按照后来丛林日趋复杂的常规,遗体还要入龛、移龛入法堂做佛事、 徒众致祭,出丧后全身入塔或荼毗(火化之音译)后入塔。算是终告段落。唯弟 子还要把遗书送到诸山法眷、檀越、官员处,不过这已经与死者无关。 还要添个蛇足(不过径山宗杲禅师的崇拜者可以跳过本段)。有一位吴山净 端禅师临终对徒弟说过两句话:“千足万足,平生不畜。才死便埋,莫坠流俗。” 如果听过美国作曲家格什温的歌剧《波吉与贝丝》,会记得黑人波吉唱的那首“I got plenty of nothing, nothing is plenty for me”(可以拙劣地直译为: 我有足够的“一无所有”,“一无所有”于我便已足够),这意思和前面一句可 以贯通。后一句在我看来则是老和尚死亡的正解,虽然流俗的各类需求(包括弟 子要表达哀思、檀越要表达善意、俗众百姓要表达崇拜等等)不一定非得一刀斩 断,方便时亦不妨随顺应机地照顾一下,但毕竟不能把方便当作究竟去做。有些 老和尚死前认真得可以,一片孤臣孽子的做派,这就有点进得去出不来、把表演 当作生活的样子。死后又大办特办,异常隆重,益加让人怀疑佛教的宗旨和官僚 死后的哀荣有什么实质的区别。有事实为证: 一般禅师的名字是四个字,比如雪窦重显,临济义玄,前两个字通常表示驻 地(山名、寺院之类的),后两个字才是真正法名。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出于实 用性考虑。盖因法名往往重复,故须分别,以取“某某处的某某”之意。整本灯 录,唯独一个人名字有八字之多,这就是宋代禅界的超级巨星径山宗杲大慧普觉 禅师。这里面“大慧”是活着时皇帝赐的,“普觉”是死后皇帝又赐的。从中看 得出宗杲和朝廷之间的深厚情谊。临死他亲自写奏表给皇帝(“亲书遗奏”), 死后更有几件事俗得冒泡。一是死后黎明时不合有条头尾都是白色的长蛇盘在寺 院的龙王井栏上,灯录作者于是断言,这是龙王变化示现,目的是为了帮他戴孝。 二是皇帝听说老和尚死了,感到叹惜,特意写了赞叹他功德的颂歌:“生灭不灭, 常住不住。圆觉空明,随物现处。”后来还下诏命令把他生前的庵堂“明月堂” 改名叫“妙喜庵”(妙喜是老和尚生前的自号)。这位如此爱护高僧的皇帝是谁 呢?就是冤杀岳飞,生理上性无能、心理上软骨症的宋高宗。三是宋孝宗淳熈年 初,皇帝更进一步批准将妙喜的作品和法语全录共八十卷放进大藏经一起流通, 这是官方对径山道德文章的肯定,那奏表倒也没有白写。菜根谭上说:“文章做 到极处,无有他奇,只是恰好;人品做到极处,无有他异,只是本然。”我总觉 得,这类反面的极处,还是少一点好。 四、最后一课 《大般涅磐经》上记载,释迦牟尼入灭之际,面对弟子们的悲伤和延寿住世 的求请,告诫说:“一切诸法,皆悉无常。恩爱合会,无不别离。汝等不应请我 住世。何以故?今者非是劝请我时。向为汝等略说法要,当善奉持如我无异。” 而在鸠摩罗什翻译的《佛垂般涅槃略说教诫经》中,更具体地记录了佛祖殷 切讲说法要实践的内容。种种说毕之后,佛祖总结道:“汝等比丘,常当一心勤 求出道。一切世间动不动法,皆是败坏不安之相。汝等且止,勿得复语。时将欲 过,我欲灭度。是我最后之所教诲。” 禅宗传承了如来的正法眼藏,大多数禅师临行,也十分珍惜这一最后教学的 机会。 有应机而随意点化的: 马祖道一禅师生病将终。院主问:“和尚近日尊候如何?”师曰:“日面佛, 月面佛。” 日面佛寿长一千八百岁,月面佛寿仅一日夜。然而不论寿命长短,佛之法身 常驻。 故而长短的是化现的现象,而常驻无差别的是现象背后真如的本体。马祖用 这一善巧的比喻,把昭昭不昧的佛性此在之义揭示了出来,如此,生也无恙,死 也无恙,又有何择哉?院主有没有接住此机,则不得而知了。 更多的老和尚则是积习不改,索性把弟子们统统召集起来,上堂开示最后一 课:禅宗第一大宗派的开祖,临济义玄禅师将示灭,他先说了一首传法偈,曰: “沿流不止问如何,真照无边说似他。离相离名人不禀,吹毛用了急须磨。” 又对大众付嘱说:“吾灭后,不得灭却吾正法眼藏。” 弟子三圣慧然禅师(后来成为临济的法嗣)就站出来说:“怎么敢灭却和尚 正法眼藏!” 师问:“以后有人问,你向他道什么?” 三圣便喝。 师曰:“谁知吾正法眼藏,向这瞎驴边灭却……” 说罢,端坐而逝。 喝,也就是突然大吼一声,确实是临济宗的特色法门。临济自己也自豪地说 过:“有时一喝如金刚王宝剑,有时一喝如踞地师子,有时一喝如探竿影草,有 时一喝不作一喝用。”真是变化万端,妙用无穷。 但这里有一个前提,就是必须真正有眼的大德宗师才能把“喝”用到点子上, 有时用它斩断执情知解,有时压服野狐禅,有时又用来勘验学人见地……没有见 道、不把握机用的无眼阿师乱用,那就是皮下无血的傀儡戏、反而灭却正法眼藏 了。 此盖无他,“喝”是手段,“机”只在用者心中。 所以看临济本人的传记,虽然他动不动就使出“喝”这一招,但都喝得很有 道理。 为了避免门徒乱用,他还经常提示他们在运用中识机。例如有一次东堂西堂 两首座见面,同时下喝。他就特别提示说,“要会临济宾主句,问取堂中二首座。” 更值得后人深思的是临济那首传法偈。因为在大家的印象中,临济这派禅师,是 特别疯疯颠颠、言行举止迥异于一般僧人的。临济本人悟道事迹就是和黃檗老和 尚打来打去。他的第一助手普化更是一个极度不正常的人。临济还标榜,自己所 领徒众,一不看经,二不习禅,“总教伊成佛作祖去”。给人的印象是一派自证 自运的狂禅作风。但实际上,他说的不看经、不习禅只是强调不要把手段当作目 的去做,而不是连手段都不要了。故而在临行之时,或者意识到自己的言行与宗 风会受到后人的误解和滥用,故而特意说了这段非常“正派”的见解:众生心性 如同流水,流转生死不停。真正的解脱是止息执著扰乱、离诸外在现象、照见真 如实相。修行者要达到这一点必须不断勤加修行,如同宝剑运用必须不断磨砺。 只有坚持修行、才能在念念中远离妄心、斩断无明烦恼。这也是他在传付自己一 生的正法眼藏。 然而正法眼藏“离相离名”、只许自悟,用语言来描述,就只能是退而求其 次的“说似他”。故而临济无法直接询问弟子对此的掌握,只能从运用上来看他 们的见地,三圣单刀直入,一喝并不错。所以临济最后那句话意味很复杂。一是 表示自己付法付给三圣了,这是肯定;二是仍旧担心今后的无眼后人会倒执手段、 将“喝”误为究竟,如是则就在瞎驴边灭却了。然而这终究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一切有为法皆悉无常坏灭,何况这一时的门庭施设,后人的缘法且付诸他们自己 把握吧…… 禅宗另一大派曹洞宗的开祖,洞山良价禅师的圆寂经过,则更加细致曲折, 从中似可窥见不同的宗风。兹分几个断落举之。篇幅关系,不再详解: 师将圆寂,对徒众说:“吾有闲名在世,谁人为吾除得?”众皆无对。这时 沙弥站出来说:“请和尚法号。”师曰:“吾闲名已谢。”——集体教学,考大 家的修行见地。 僧问:“和尚您如今生病,还有不病的人没有?”师曰:“有。”僧问: “不病者还看和尚否?” 师曰:“老僧看他有分。”僧问:“不知道和尚如何看他?”师曰:“老僧 看时,不见有病。”师乃问僧:“离此壳漏子(也就是我们的躯壳,佛家术语把 充满苦痛烦恼的众生肉身称为有漏身),向甚么处与吾相见?”僧无对。——举 例说明,就死生问题做一辨析。 师示颂曰:“学者恒沙无一悟,过在寻他舌头路。欲得忘形泯踪迹,努力殷 勤空里步。”——嘱咐总结,用偈颂概括修行入处。 乃命剃发、澡身、披衣、敲钟辞别大众,俨然坐化。——全套临死流程做完, 与山门做景致、为后人做标榜。 时大众号恸哭泣,过了几个时辰都停不下来。师忽然睁眼对大家说:“出家 人心不附物,是真修行。劳生惜死,哀悲何益!”也不死了,要求主事僧举办一 场愚痴斋,大众仍然对他恋恋不舍。——一场嚒啰,只为慈悲心未断。 过了七日,饭食餐具才准备好。师本人也随同大家一起斋毕,乃曰:“僧家 无事。大率临行之际,勿须喧动。”于是回到方丈室,端坐长往。——这回算是 正式下课了。 五、变格 虽然禅宗老和尚们基本上是按照上述格式示寂迁化的,但既是非常之人,往 往便有非常之举动与之伴随,例如: 马祖弟子,也是响当当的人物,邓隐峰禅师。在五台山金刚窟前将示灭。先 问徒众说:“诸方老和尚迁化,坐着去、卧着去的,我都有见过,还有站着死的 没有?” 徒众说:“有的。” 师说:“还有倒立的吗?” 徒众说:“这个……没听说过……” 邓隐峰便倒立着死去了。衣服紧贴在身体上、笔直插在那里。后来徒众打算 移除尸体去火化,但是竟然搬不动,远近的人前来观看瞻仰,都惊叹不已。禅师 有个妹妹,是比丘尼,便俯身上前呵斥道:“老兄你以前不遵守僧人法律,死了 难道还要惑众!”于是用手一推便倒,大家抬了火化去了。 为什么这位仁兄连死都不肯循规蹈矩呢?他们奇特的言行背后,意图究竟何 在?是为本节要讨论的变格。 经常自称“王老师”的南泉普愿禅师也不是省油的灯。死前,首座问他: “和尚百年后向什么处去?”一般正常的和尚可能有几种答法。一是有很强的愿 力、铁了心往净土去的,比如位于西方十万亿土之外的阿弥陀佛净土、位于欲界 兜率天内院的弥勒净土之类的地方,那里蓝天白云、椰林树影、水清沙幼,胜似 马尔代夫、强过耶鲁哈佛,修行之人在佛的神通庇护下,可以更有效地继续向上 修行;二是对自己很有信心,确信自己已经功德圆满,故而什么地方都不去,也 就是前面说的,不跟大家玩了,俺通关了,直接进入涅磐状态;第三种是随意派, 本来生死便是因缘和合、业力造就的虚妄存在,随便去哪里,在天堂安于天堂, 在地狱安于地狱,在人间安于人间,只要立处皆真,何妨客随主便;最后一种就 是像藏地活佛一样,有指定的投胎方向,不但要继续转世到这世界来,还打算自 己接自己的班、做下一轮活佛。不过王老师却回答说:“山下作一头水牯牛去。” 真是惊世骇俗。 还有一位名气稍小的荆南白马昙照禅师,是南泉的弟子,他平时的口头禅是: “快活,快活!”但到临终时却在病榻上叫:“苦!苦!”又说:“阎罗王来拿 我了!”院主就问他:“当年你被节度使扔到水中,尚且神色不动。如今怎么这 个脓包样子?”禅师就举起枕头问:“你说说看,当年的表现正确,还是现在正 确?”院主回答不出。 上述两则故事,丛林中津津乐道,昙照禅师的事迹,还被照搬给了另一位子 虚乌有的天王道悟禅师(主要是宋代临济、云门二宗要争法统,所以好事之徒杜 撰了这位关键祖师作为斗争武器,题外话按下不表),可见大家对其的欣赏程度。 我想了几天才想出一套套路来,可以解释他们的话妙在何处。这里说出来分享一 下我的胡说八道。 做水牯牛,也就是做畜生去。按照俗见,这是前世造下恶业,受报应才去的 卑贱去处。一般人如果说,这位客官眉清目秀、前世颇有宿慧,定然是来生变畜 生的,你肯定发老急作拼命状。为什么?因为你没有底气,你吃不准自己肯定不 会变畜生,你怕被不幸言中。哈姆雷特说:“当我们摆脱了这一具朽腐的皮囊之 后,在那死的睡眠里,究竟将要做些什么的梦,那不能不使我们踌躇顾虑。”王 老师做头牯牛,一说明他能够看透轮回之网中的因果相映,随意自如地把握自己 死后的去向。二足见他已经泯灭了对事物的差别相,掌握了无有高低贵贱、都是 虚妄生死的法界平等观,达到了牛不异人、人不异牛的无碍自在。三是实践了他 本人“向异类中行”的豪言,入尘垂手才算是功夫到家。大乘行者虽已入道,但 未成佛果前绝不愿意住涅磐境地,而要处处行“六度”“四摄”之方便,救度更 多有情脱离苦海。所以,做一头水牯牛,亦是非常伟大的事情。 而白马昙照禅师呢?中国传统的智慧是“没事不要找事,有事不要怕事”, 向来赞赏临难不变色的英雄豪杰。但从更高的层次来说,这还是一种执着、一种 偏枯,仍然把死当作死来对待。因为你不为所动,必须还要有一个能影响你的对 象存在,不及那连对象都化尽、会万物于己的境界。所以呢,还要更进一步,用 一种类似游戏的无碍心态,把这“末后一句”也就是终极之真理说圆了。这位白 马应该是过来人了,平时经常快活快活地过足口瘾,大得“尽在当下”的妙处。 这里道苦也苦也,我理解是矫枉必须过正,连“快活”二字也须消解掉,可以参 考上文洞山良价的“解除闲名”。同时,凡事总是包括了胜义谛和俗谛两个方面, 就如我们的双眼,每一只看事物都只是一个角度的平面景观,两个眼睛同时观看 才能看到立体的影像。同理,对于修道者来说,死亡不能光因为它“实体无”、 “不真”所以就认为“没有”,它的作用还是起效力的。从俗谛角度说,阎罗王 (可以理解为往昔的一切业报)来抓拿人、把人牵引往新的生存方式受报是存在 的,也就是“作用有”。白马举起枕头,举的是“一”,是一真法界的圆融,这 个正面展开就有点哑子说梦似的难处了,所以只好设下难题,左打一记耳光,右 打一记耳光,设下两难的问题让首座自己参透。后来的法眼禅师不愧是聪明人, 替院主代拟的回应就是——此時但掩耳出去。学人若是不落两边,不执取两边, 契于中道实相,也就是契于死相后面的真相了。 有僧问赵州从谂禅师:“狗子还有佛性没有?”赵州说:“有。”僧问: “既然有,为什么却撞入这个皮袋?”赵州说:“为他知而故犯。” 又有僧问:“狗子还有佛性没有?” 赵州说:“无。”僧问:“一切众生 皆有佛性,狗子为什么却无?”赵州说:“为他有业识在。” 六、变格II 再写一对师徒的临死言行。 盘山宝积禅师将要死了,问大众道:“有人画得我的写真吗?”徒众纷纷将 自己所画呈上,但都不合师意。座下第一疯癫汉普化和尚站出来说:“俺画得。” 禅师说:“何不呈上来给老僧看看。”普化没有拿出什么图画来,而是当场翻着 筋斗出去了。禅师叹道:“这家伙将来发疯发癫去在。”就死了。 这是老师。而普化自己也死—— 普化和尚将要死了,到市集上逢人就说:“布施我一个直裰(古代和尚穿的 大领袍子)吧。”别人或者给他披袄、或者给他布裘,他都不要,兀自摇着铃走 了。临济义玄禅师闻说,叫人送去一个棺材。普化笑道:“临济这小子饶舌。” 便收下了。于是告别大众说:“普化明日去东门死也。”第二天城里人相率跟着 他出城送别。普化厉声说:“今日下葬,风水不合。我还是明日去南门死。”第 三天还是有人跟着他。普化又改口说:“明日出西门死才吉利。”第四天跟着的 人渐渐少了。不过普化还是没死、又回城了。大家也被他玩疲了、不再以为意。 第五天,普化自己扛着棺材出北门外,摇着铃铛入棺而死。城里人听说这回真的 死了,奔走出城,开棺再检视,尸体已经不见。只听见空中有铃声渐渐远去。 非常有意思。什么是死去先师的遗像(写真)?当然不是图画,满不满意也 不在画笔的工拙。释迦牟尼死前曾要求弟子以自己所说的教法为师(也有说以戒 为师的,只是概念范围的大小,因为戒本来包含在教法中),“自今已后,我诸 弟子展转行之,则是如来法身常在而不灭也。”教法包括戒、定、慧、解脱、解 脱知见,便是法身的内容。后来大乘佛教进一步从逻辑上对“法身”概念进行了 丰满化,把它和真如实相、涅磐四德、以及万物之本体联接起来。 回到本则公案,概言之,老师发问有没有画得自己的像,实则是考问弟子, 有没有掌握自己所教之法的要义。若是问图画就从图画上去解会,当然是不开窍 的阿呆徒弟。老和尚期待的是具备应有的感知能力,给他一啐、他就一啄,“小 妹妹唱歌郎弹琴”的聪明弟子,这样的人才是真正值得付法之人。 前述要义,按照禅宗的见解,重在体悟人人本有的、威音王佛(最初一佛) 前便存在之本觉,把握当下之际即能显示的、昭昭不昧的灵知佛性。有一则例子 可以旁证: 云岩老和尚告别自己的弟子洞山良价,洞山也问过类似的问题:“师父百年 之后,如果有人问我,还描得老师你的写真么?我怎么回答?”云岩沉默良久, 说:“只这个是。” “这个”是啥,这个便是自性,也就是临济常说的“赤肉团上有”、“常从 汝等诸人面门出入”的“无位真人”。 普化不愧是个聪明识机的徒弟,翻筋斗出,说明本人已经体得“只这个是” 的要义。既然一花一尘刹都是自性的全体显现,则何妨随机作用一下,翻筋斗也 未为不可。此便是后来五祖演和尚所谓“鸳鸯绣了从君看”的意思也。结果宝积 禅师死得很放心,想来没有坠负当年马大师“平常心是道”、扬眉瞬目是道之体 现的义谛,死前就顺便预言了一下普化的行事风格。 唐伯虎有句很烂的歪诗“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因为周星驰 的闹剧《唐伯虎点秋香》而广泛传诵。这位普化仁兄虽然行事疯疯颠颠,其实他 只是喜欢剑走偏锋,在奇特的招式底下,纯正的禅宗内功与其他大德并无二致。 临死前一番“狼来了”的表演,既再次凸显了自己特立独行的性格,更是一次对 大众破除执着的以身示法。细味其中本质,不异其他老和尚临死的作为。至于死 后飘飘然不知所往的神奇,算是证明他此身是再来的菩萨、罗汉,游戏一通罢了, 实不落分段生死。我觉得这反而有点落草的感觉了,倒不如邓隐峰来得实在。 最后举两则比较失败的变格。也就是本意要通过一些怪异的举动来让徒众对 于佛法有所契悟的,但大家当下竟然无人接机,懵懵懂懂,枉费老和尚一番施设。 药山惟俨禅师临死,突然大叫:“法堂倒了!法堂倒了!”大家一听,都赶快拿 了家伙抱柱子、撑屋顶。禅师举手说:“你们没懂我的意思。”就死了。 大随法真禅师和大家一起研修时,突然嘴巴歪了,口水哒哒滴,作中风状。 还问:“有人医得吾口么?”众僧纷纷送上汤药,连很多居士檀越也听说了,送 药前来。但禅师并不接受。七天之后,禅师自打了几个耳光,把嘴巴弄正了,说: “我花了这么多时间,鼓这两片嘴皮(说法),可惜至今无人医得。”就端坐而 逝了。这果然是很可惜的事情。 还有一类变格则属于故弄玄虚型,死者的见地——照我的看法——相当平常, 只举一则,以概其余。 临安府径山涂毒智策禅师将示寂。登上说法的高座告别大众。他要求门人撰 写祭文,并把他当成已经死了一样搞一遍祭吊仪式,自己则高坐倾听。听到祭文 末尾“鸣呼哀哉!伏惟尚飨。”很过瘾地笑了。过了两日,才沐浴更衣、集众说 偈曰:“四大既分飞,烟云任意归。秋天霜夜月,万里转光辉。”一会儿便泊然 而逝了。 七、不得好死 “杀头至痛也,籍没至惨也,而圣叹以无意得之,不亦异乎?”这是清初才 子金圣叹被清政府抓进大牢、判以死罪后写的话,怨而惧,惧而无奈,溢于言表。 这也是人之常情。 根据大乘佛教,一个菩萨,从初发心到最后成佛,需要经历三阿僧祇劫,这 是一个出乎凡人想象的漫长时间。在此时间中,菩萨当然也要流转生死,只不过 他的有漏业不断减少,无漏业不断增多,持续地转染成净,最终一点杂质都没有 了,就成了佛。因此,一世起修,就好像刚刚进幼儿园,今生肯定看不出什么成 果来。反过来推论,一个如今已经很有水平的老和尚,肯定有多次前世修道的积 累,不然今生不可能有如此成就、如许德行。此理盖如同地质学上的地层累积也。 另一方面,按照传统的说法,你如果今生死得很惨,肯定是因为自己前生造了会 受惨死之报的恶业,或者是因为本人智慧不够,今生做了一些无谓的傻事,才会 横死。按照《佛说九横经》记载,包括:没有在正确的时候吃东西,没有按照正 确的分量吃东西,没有吃正确的东西,吃了不消化的东西,前食没有消化又吃后 食,强行忍住大小便,不持戒,结交恶友,在不正确的时间出现在不正确的地方 且不幸遇上官府人员,遇到恶兽蛇虫坑井水火以及手持凶器的醉人惡人而当避不 避。 金圣叹虽然才高八斗,可惜据说原准备评点佛经还没来得及,想来是不知道 其中的缘故。他的死因可以参见上述第八条,遭遇官府人员。 至于老和尚们聪明而具有宿慧,照理说个个都应该长命百岁且安然而逝的。 但是仔细检读灯录,也不乏大善知识而不得好死的,这是什么缘故呢? 例如德山宣鉴老和尚座下有一龙一虎:一虎是雪峰义存禅师,活了八十七岁, 皇帝御赐紫衣,身后子孙繁茂,分别形成了云门和法眼两大门派,非常福相;而 一龙则是岩头全奯禅师,命便很苦: 灯录记载,时当唐末之乱世,中原群盜竞起,大家都赶紧卷铺盖逃离,只有 禅师端居自如。一天,贼军果然大至,问禅师勒索钱财不得,顺手就把他一刀给 杀了。禅师临死神色自若,大叫一声而终。 还有一位蕲州三角山法遇庵主,也是兵荒马乱的时候,在山中修行得好好的, 不料有强盗头领带着部队进山来了。白晃晃的刀指着问:“和尚这里有什么财宝?” 这个头领大概大脑短路了,乱世野山问一个穷和尚要什么财宝。这个禅师更加迂 得可以,说没有不就得了,竟然对牛弹琴,道:“僧家之宝,不是你所应该有 的。”头领一听眼红了,忙问:“是何宝?”禅师震声一喝。可惜头领不是临济 学人,不知道和尚在点拨他返照自性,也是顺手一刀把和尚给杀了。 这两位的遭遇,就属于上述“九横”的最后一条,遇到手持凶器的恶人,当 避不避,白白送死。尤其是那位法遇庵主,一片慈悲心肠,妄图点化恶人,可惜 不知道“应病与药”四个字,对神经足有一指粗的强盗头领用禅家接引上根的方 法,陪上性命也不算冤枉。 白白送死,自然是我的观感。从禅师的角度来说,或者已经看透了生死的意 义,死与不死,也不是很有所谓了。何况,“自古艰难唯一死”,很多身居高官 显爵的大人先生们临到关头便会想东想西、自杀N 次都死不了,一个和尚却能如 此硬气地放下生命;不但放下,还念念不忘拯济恶人于无明愚痴,这未始不是一 件伟大的事情。中国人久已失传的脊梁骨,或者也应该到他们中寻觅一番。 上述的事例,并非稀有,我随手往下翻灯录,又跳出来一则: 常德府文殊心道禅师。正逢著名的锺相杨幺起义爆发,徒众想要带着禅师一 起南逃。禅师说:“学道本来就是为了了生死,何避之有?”农民武装到了,抓 住禅师,禅师说:“你们要是觉得爽,就快点杀了我。”——农民武装虽然是为 了反抗暴政而生,但本身的残暴与虐杀也是叹为观止的,后来明代的张献忠事迹 简直是一本虐杀大全。中国人的国民性,实在让人叹息——武装人员就用枪一阵 乱刺乱捅,禅师流出来的血竟然是乳白色的(我怀疑是脑浆加体液)。大家又怕 了,用草席覆盖好禅师的尸体便跑掉了。 不管是不是今生或前世种下的业果,人生有时候确实是这样,碰到不该碰到 的人,就此莫名其妙地倒上大霉,乃至丧身失命,是为“怨憎会”,也就是俗话 说的“不是冤家不聚首”。面对这等事情,常人的反应当然是极度懊恼忧惧,连 大才子金圣叹也不能免俗。何哉?因为我们虽然可能信仰天堂或者来世,总不免 对当前的一切所有例如财富、亲友、生理状态等都怀抱着本能的执着。一到当事, 天生不肯放、不愿放,但不放又怎么样?由不得,不得由,平添无数苦感,是谓 当局者迷。 而佛家真正有修为的人,有一点确实和常人不同。他们坚信,凡事、物、人、 我都是因缘合会所生,本无自性,随时坏灭,如星、翳、灯、幻、露、泡、梦、 电、云,故而不须执着、也不必为其生出苦感。有一个“梦虎”的比喻,就是说 好比人在睡眠梦中看到老虎就身边,因而恐怖万分和号叫趋避。但觉悟者见之, 知道这不过是梦罢了,梦中的老虎并非真有。传说南北朝之际写作《肇论》的青 年天才、僧人中的“莫扎特”僧肇法师三十一岁就被姚秦皇帝不知道什么缘故给 杀了。临刑说偈道:“四大元无主,五阴本来空。将头临白刃,犹似斩春风。” 这可不是说说而已的口头禅,从患难之际显示出的真功夫来看,一些老和尚于世 间的寒热、饥渴、老病、乃至横死等种种不如意的遭遇,果真能达到无所用心、 安忍而不怨恼的境界,确实应了一句老话,“龙蛇易辨,衲子难谩”。 最后引一则被禅宗认作是西天十五祖的印度人提婆菩萨的事迹,印证一下禅 宗上承大乘菩萨道的源流。 提婆,是龙树的传人,佛教大乘中观派的二祖。其人有超强的辩论能力。当 时各家学派各逞己说,互相碰头时辩论很厉害。一般的规则是以头相赌,谁输谁 授首。提婆则认为,我跟大家辩论法义,又不是为在口舌上求高下。因此规则要 改一改,我输我砍头,但是你输头也不要砍了,做我弟子,跟我学习大乘的胜义 吧。结果他一路摧外道、折小乘,舌战全印度无敌手,当然也收了很多情愿或不 情愿的弟子。有一个弟子的弟子看到自己的老师被提婆收编,觉得非常耻辱,于 是拿了把刀就去把提婆给捅了,边捅边叫道:“你用口舌破了我师的法义,何如 我用刀破了你的肚皮。”提婆五脏全流出来了,但还没有马上死,他对凶手说: “我的东西你都可以拿走,快上山去躲藏,不要在平地被人看见。恐怕我弟子中 没有见道的人会把你抓住送给官府。”后面提婆还诚恳地说了大段的佛教空宗要 义,篇幅关系,只好跳过。很快弟子们发现了老师的惨状,惊怖嚎啕,还有很多 人奔出去追截凶手。提婆阻止了他们,说:“谁冤、谁酷、谁割、谁截?诸法之 实,实无受者,亦无害者。谁亲、谁怨、谁贼、谁害?汝(你们)为痴毒所欺, 妄生着见而大嚎啕,种不善业。彼人所害,害诸业报,非害我也。汝等思之,慎 无以狂追狂、以哀悲哀也。”于是放身,脱然无矜,遂蝉蜕而去。(注:这段话 不但说得好,鸠摩罗什翻译的也好,前面被我删掉了这么多话,此处实不忍心转 成白话也。) 八、恐怖一刻 不知不觉,本文已经写了一万两千字,有够恐怖的。摘录几则老和尚死后的 异闻,调节一下气氛。 眉州中岩慧目蕴能禅师死后火化,忽然刮起了一阵怪风,烟飘到哪里,哪里 的空中就哗啦啦掉下舍利子。之后徒众和老百姓挖掘火化的地方,也都得到很多 舍利子。更奇怪的是,老和尚虽然身体其他部分都烧掉了,但是心脏和舌头不坏 (烧不掉)。 大沩慕喆真如禅师死后火化,烧得舍利有一斗之多(按照今制换算,等于大 半桶桶装纯净水),颗颗黄豆般大。但是眼睛、牙齿、指甲不坏。 庆元府育王山佛智端裕禅师死后火化,眼睛、牙齿、指甲、舌头不坏。火化 的地方整晚都在放光,得到舍利子无数,过了一个月还不断有新发现。有一个道 士罗肇常,平日问道于禅师。当时正好人不在本地,回来后一颗舍利都没得到, 心里念念不忘。正好和别人一起吃饭时,突然嘴巴里吃出什么硬物来。吐出来一 看,是颗大如黄豆的舍利,颜色像琥珀一样。后来因为被好事者拿去了,故而罗 道士又去了火化处,听到香盒里有声,打开一看,又是一颗舍利。大小和前一颗 一样,但是没有那颗红润。 舍利,是梵语音译,其实就是火化之后的遗骨,佛教中特指释迦牟尼的遗骨。 舍利崇拜,佛死之后便有之,《金光明经》上说:“舍利者,是戒定慧之所熏修, 甚难可得,最上福田。”后来有道的佛弟子舍利,大家也崇拜,且其获得途径, 不一定仅通过烧取遗体的方式获得,还能凭籍心灵感应而凭空出现。上面三则中 的大部分舍利,都属于这类来历不明的感应舍利。大家像雨花石一样抢着收集舍 利,对于活人究竟有什么帮助,实在是难以想象的事情。倒是胡思乱想想到了古 埃及的木乃伊。在中世纪及稍后时代的欧洲,木乃伊不是文物,而是被盗墓者转 卖给药房,磨成粉烧成灰,当作药物用的,主治肠胃不适、月经失调和各种血液 病。舍利在俗众的手里,大约也是差不多的用途罢。 我觉得故事中更可骇怪的,是心脏、舌头之类的经火不坏。老和尚死后,四 大既分飞,烟云任意归,本来无所执着,唯独这类器官竟然郁结成块,也是很难 解的事情。不知道是死人作怪,还是活人著意。我若见时,不妨随手扔掉。聊一 笑,吊千古。 还有老和尚死后转世的故事,也很有趣。且见下节。 九、转世暗号 中国人特别地对灵魂感兴趣,无神论在中国是没有市场的。南北朝时的那场 痛批《神灭论》运动只不过再次验证了这种思维模式的压倒性优势。 印度佛教原本有一条基本信仰,诸法无我。也就是说,世间生死及一切法, 皆是因缘和合而有,只是不断变化的现象,虚假不实,现象背后本没有真实相 续的实体,故称“本无”。 可以这样打个比方来理解:某某市佛教协会,听上去今天搞个讲座、明天开 个法会、后天还赞助了盛大的慈善义举,俨然有这样一个叫做“佛协”的实体在 独立发生作用。但仔细看来,应了一句话:世界上最不可捉摸的就是“组织”这 个东西。佛协实际上是由一个个具体的人组成的,某某会长、某某秘书长、某某 办公室主任、某某办事员等等。如果上述的这些人都不存在了,佛教协会也就找 不到了。何哉?因为佛教协会其实是指这些人一起做事、共同互动的总相,是一 个集合概念,去掉了这些一个个具体的人,则佛教协会只是一个空头概念,毫无 安立之处。再看生活中众多名相,从“江苏省”到“市场营销”到“中国电信”, 无不都是这种状态下的集合概念,庶几就是佛教定义中的无我。 为有助于理解,再打一个不恰当比喻:读者有没有见过用大量点阵组成的肖 像画,远看是一副微妙维肖的戴眼镜老头,近看却发现全都是疏密排列的黑色圆 点呢?诸法的真相也有些类似于这个,我们强立一个老头脸,其实老头脸并不真 实,并不实有,而是看上去真、看上去有,老头脸的本质是圆点合成的、是空的, 有的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一种概念化思维模式。老子说得好:“无名,天地之始; 有名,万物之母。” 从精神现象来说,我们挂在口头的“自我”同样如此,是五蕴共同作用的一 个集合概念。没有自我,没有灵魂。 特别要强调的是,有别于我们一般人对佛教的观感,印度佛教从来不承认有 一个恒常不变的灵魂居住在此躯壳里,此躯壳坏灭了,转移投胎到下一个新躯壳 里。 顶多有些派别承认阿赖耶识,但阿赖耶识也只是一个权假的概念,最终仍然 归于空义。佛说:“阿陀那识(阿赖耶识之异名)甚微细,一切种子如瀑流,我 于凡夫不开演,恐彼分别执为我。”可见这并非是我。 但中国人管不了这么多,怎么会没有灵魂呢?完全不可以想象!范缜的《神 灭论》立论说:“形者,神之质;神者,形之用。是则形称其质,神言其用,形 之与神不得相异。”朝野如炸锅然,梁武帝组织了一百多人著文对他揭批,老范 同志无人喝彩,只有一地扔他的香蕉皮。第二节提到的南阳慧忠国师也曾坚持主 张“身心一如,心外无余。所以全不生灭”,而将“身是无常、神性是常”的流 行观点斥之为外道邪见,可惜也是毫无影响。大家喜欢听、喜欢说轮回转世的故 事,特别是有老和尚参与的那种。我也胳膊拧不过大腿,在这里摘录两则凑凑热 闹。 唐代一个叫圆泽的和尚,和洛京守李源是很好的朋友。一次两人一起去四川 峨嵋山礼拜普贤大士,关于行走路线产生了不一致。和尚要走斜谷道,而李源坚 持己见,一定要取道泝峡。乘船停靠在南浦,看见有一个妇人穿着孕妇装在汲水。 和尚哭着对李源说:“我之所以开始不愿走这条道的缘故,就是为了这个!那个 妇人已经怀孕了三年,就等我投胎。今天当面撞见,天数不可以再逃了。三天后 是小孩降生、洗浴的日子,希望你能登门拜访。我以一笑为信。十二年后,钱塘 天竺寺外,当与你再次相见。”说罢就死了。妇人生下了小孩,李源前往探视, 果然小孩对他一笑。事隔十二年,李源如期到了天竺寺,正是中秋月下之际,忽 然听到葛洪井边有牧童骑在牛背上扣角而歌:“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用 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李源明白这就是圆泽和尚的后身,就 上前说:“泽公,你还好吗?”牧童说:“李公,你真是讲信义的朋友。不过你 我缘分已尽,从此殊途,但愿你今后勤修自勉。”于是唱着歌:“身前身后事茫 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江山寻已徧,却回烟棹上瞿唐”离去了,从此了无踪 迹。这是著名的三生石的传说。 宋代一位江州归宗可宣禅师的身后事迹,也牵涉到转世暗号。这位和尚在琅 邪慧觉禅师门下悟道,有一位净空居士郭功甫经常向他请教,两人结下深厚友情。 后来可宣禅师做了庐山归宗寺的住持,功甫则在南昌做副县长。不料郡太守嫉恨 禅师对自己不恭顺,千方百计地要迫害可宣。可宣就写了封信给功甫说:“我本 来还有六年世缘,怎奈太守抑逼。不如现在死了算了,死后托生您家,希望您不 要反对。”功甫读罢又惊又喜,忍不住点了点头。当天半夜,他的妻子梦见禅师 进入寝室,不禁失声道:“这不是和尚来的地方。”功甫把她摇醒了,两人一验 证经过,相笑不已。果然怀孕生了个小孩,取名叫做“宣老”。三岁时,白云守 端禅师到他家,一见之下,宣宝宝就说:“我的法侄来也。”(临济宗汾阳善昭 禅师有石霜楚圆和琅琊慧觉二个弟子,石霜传杨岐方会,方会传白云守端,而琅 琊传了这位可宣,因此从辈分上说,可宣是守端的法叔。)守端就问:“与和尚 相别几年啊?”宣宝宝掰着手指头说:“四年了。(因为可宣是死前一年与守端 相别的)”守端又问:“什么地方相别的啊?”回答说:“白莲庄上。”守端问: “(你有夙慧)以何为验?”答说:“爹爹妈妈明日请你吃斋。”忽然门外有推 车经过,又问:“门外是甚么声?”宣宝宝用手作推车状。守端问:“过后如何? (大概是一语双关,既问推车,又问宝宝归宿。)”宝宝说:“平地两条沟。” 果然六周之后,宝宝就无疾而终了。补充一句,这故事后半段相当无趣。我喜欢 的,是老和尚奇怪的转世请求、功甫读信后的惊喜、夫妻两人中夜的相对而笑。 朋友之间,这般性情相交,真是很好玩的一件事。 街坊百姓如此热衷灵魂转世话题,故而在评话、杂剧中,也增添了一类以宣 传因果报应为主题的题材类型,著名的有《月明和尚度柳翠》,内中当然少不了 拿老和尚做文章。故事讲述一个宋朝的老和尚犯了淫戒,结果转世成为女子柳翠 翠,沦落风尘,后经月明长老出面点化,终成正果。我所知道的,就有杂剧、话 本和小说等多种形式。连小说《西游记》中蝎子精在女儿国诱惑唐僧时,也拿它 做为典故引用,完全不管人物朝代的错乱,文字更是突梯滑稽,令人喷饭: “那女怪,活泼泼,春意无边;这长老,死丁丁,禅机有在。一个似软玉温香, 一个如死灰槁木。那一个,展鸳衾,淫兴浓浓;这一个,束褊衫,丹心耿耿。那 个要贴胸交股和鸾凤,这个要面壁归山访达摩。女怪解衣,卖弄他肌香肤腻;唐 僧敛衽,紧藏了糙肉粗皮。女怪道:‘我枕剩衾闲何不睡?’唐僧道:‘我头光 服异怎相陪!’那个道:‘我愿作前朝柳翠翠。’这个道:‘贫僧不是月阇黎。’ 女怪道:‘我美若西施还嬝娜。’唐僧道:‘我越王因此久埋尸。’女怪道: ‘御弟,你记得“宁教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唐僧道:‘我的真阳为至宝, 怎肯轻与你这粉骷髅?’……” 十、法身舍利 我儿子还是个婴儿。昨晚哭闹了一夜,百般劝哄不住,我的心中一片无明火 起,久久不能平息。 前面一节曾经提到过火烧老和尚遗体,结果烧出一堆舍利。这不妨可以看作 一个象征、一种提示。我们凡人在此世上的生活,虽然偶尔也会有一些快然忘我、 怡然自得的片段存在,但总体来说,烦恼始终在心头盘踞着,动不动就让自己很 愤怒、很难过、很懊恼、很妒忌……有修行的老和尚住世,虽然也会遭遇逆境, 虽然也断除不了根本无明,但他能比我们更好地在烦恼业火中保持一颗平常心, 耐怨害、安受苦,最终获得无生法忍。因此,凡人烧成骨灰飞散、老和尚炼出舍 利剔透,这舍利便象征着在无明火中烧毁不坏的真心真际。所以前节说扔掉只说 了一半,扔掉手中作为神物的舍利,但将象征之舍利“放在心上如印记”、“带 在臂上如戳记”,修行者或者应作如是观。 老和尚的礼物还不止这些硬骨头,尚有一种非物质的舍利散放光芒。这便是 法身舍利,也即老和尚们临走时留下来的嘉言妙语,往往是韵文形式的遗偈。前 节已经提到过临济、洞山等人的多首偈子,本节自不再多加评述。唯写到此处还 有不少珠玉未组织进来,为免遗珠之恨,也为了在收束全文前歇一口气,故在此 缓缓摘录几则,不做翻译,精妙处留与读者自品。 仰山慧寂禅师将顺寂,数僧侍立。师以偈示之云:“一二二三子,平目复仰 视。两口一无舌,即是吾宗旨。”至日午,升座辞众。复说偈云:“年满七十七, 无常在今日。日轮正当午,两手攀屈膝。”言讫,以两手抱膝而终。 五台山智通禅师。一夜大悟……道:“师姑元是女人作。”……临终有偈曰: “举手攀南斗,回身倚北辰。出头天外看,谁是我般人。” 保福院清豁禅师欲入山待灭。乃遗偈曰:“世人休说路行难,鸟道羊肠咫尺 间。珍重苎溪溪畔水,汝归沧海我归山。”即往贵湖卓庵。未几谓门人曰:“吾 灭后将遗骸施诸虫蚁,勿置坟塔。”言讫入湖头山,坐盘石,俨然长往。门人禀 遗命。延留七日,竟无虫蚁之所侵食。遂就阇维,散于林野。 汝州首山省念禅师上堂辞众说偈曰:“白银世界金色身,情与非情共一真。 明暗尽时俱不照,日轮午后示全身。”言讫安坐而逝。 广法院源禅师,元丰八年十月十二晚忽书偈曰:“雪鬓霜髭九九年,半肩毳 衲尽诸缘。廓然笑指浮云散,玉兔流光照大千。”掷笔而寂。 踈山匡仁禅师临迁化,有偈示众曰:“我路碧空外,白云无处闲。世有无根 树,黄叶风送还。”偈终而逝。 梁山缘观禅师示偈曰:“红焰藏吾身,何须塔用新。有人相肯重,灰里邈全 真。” 芙蓉道楷禅师付侍僧曰:“吾年七十六,世缘今已足。生不爱天堂,死不怕 地狱。撒手横身三界外,腾腾任运何拘束。”移时乃逝。 天衣义怀禅师。说偈曰:“红日照扶桑,寒云封华岳。三更过铁围,拶折骊 龙角。”僧问:“卵塔已成,如何是毕竟事?”师举拳示之。遂就寝,推枕而寂。 天童宏智正觉禅师。书偈曰:“梦幻空花,六十七年。白鸟烟没,秋水连天。” 掷笔而逝。 蒋山法泉佛慧禅师。索笔书偈曰:“非佛非心徒拟议,得皮得髓谩商量。临 行珍重诸禅侣,门外千山正夕阳。”书毕坐逝。 玉泉承皓禅师示寂,门人围绕。师笑曰:“吾年八十一,老死舁尸出。儿郎 齐着力,一年三百六十日。”言毕而逝。 十一、珍重珍重 与上述老和尚相反,舒州龙门清远佛眼禅师临终对徒众说:“诸方老宿,临 终必留偈辞世。世可辞耶?且将安往。”乃合掌,怡然趋寂。 佛眼禅师确实颇具佛眼。这话倒并非执意要对其它禅师临死留偈的行为予以 否定,毋宁说是从另一角度展示悟道人开阔的胸怀,一种对此在之生命价值的体 认,相反而相成。 世人看多了吃斋念佛、希求净土的老太婆居士,往往把佛教当成是种求死的 宗教。我以前在大学里的某室友曾经日以继夜地研读成堆的GRE试题而其它百事 俱废,我问他何故连脚都不洗,他说是为了拼出一个好成绩、登上去美国留学的 飞机。那么去美国读研究生是为什么呢?他迟疑了一下说:是为了有个更好学历、 更棒工作、更快乐的生活。——这与净土宗的模式基本一致:此阶段生命的意义 不在此阶段中,而是打包投资给了后阶段,希望届时举一反三,获得连本带利的 返还。但禅家的真实精神于此是迥异其趣的。 六祖慧能曾雄辩而经典地指出过,不开窍的人,念佛求生于一个所谓西方极 乐世界,开悟的人则不然,知道只要自净其心,西方一念便到。 这就要折回到本文第一节谈论的内容中去了。 人生种种苦痛如萋萋之春草,刬尽还生、止息无期,这个,稍微有识见的人 恐怕都能体会。但人生既然很苦,什么是产生苦的原因呢?我们的思维模式往往 会把我们引向于环境、际遇、命运等种种备选答案。是这个充满缺陷、阴谋、污 秽的世界害了我们。如此,则只要跳出了这个世界,或者,不再会有苦来恼害我 们。 《诗经·硕鼠》中便一咏而三叹道:“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 得我所!……乐国乐国,爰得我直!……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然而佛教则说不然。向高高的山顶、深深的海底行去,只会越行越远。法华 经上的一个譬喻可以借来一用:我们身上都藏有一颗无价的宝珠,而无自知,反 而“勤苦忧恼,以求自活,甚为痴也。”这宝珠就是众生之觉性,觉悟苦之由来 并进而觅到消解众苦之途径的能力。原来,向外的模型根本是寻错了解脱的方向, 真正的苦痛来自内心,故而解脱的枢要也需着力于内心。 释迦牟尼在《维摩诘所说经》中说:“若菩萨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 净,则佛土净。”弟子舍利弗听后还不明白,心中自忖:“如果说菩萨心净,则 佛土净,世尊(也就是释迦牟尼)本为菩萨时,意岂不净,而此佛土(也就是释 迦牟尼教化的人世间)为何竟是如此不净呢?”世尊心知其念,告诉他说:“于 意云何?日月岂不净耶!而盲者不见。众生罪故,不见如来国土严净,非如来咎; 舍利弗!我此土净,而汝不见。” 这真是振聋发聩的见解。我们所能理解的世界的存在,从哲学上说,都来自 自己的感知认识。从这个角度来说,“万法唯识”并非是说一切世间万物都是阿 赖耶识变化出来的,而是说,我们感知的世界才是存在的世界。如果说世界本净, 心性本净是佛教的第一命题,那么相应的解脱论就是把握住心性迷失的关键,一 切行为都着眼于“自净其意”。所有的人如果都觉悟此点,正确地观察我们的世 界——物质的和心理的世界,通过“四摄”、“六度”的积极行事,观行结合, 舍善趋恶,不断地增长知识和智慧,最终把心中无明杂染的种子全部转变为明净, 从整体来说,是全人类和谐社会的建立,从个人来说,是灭苦得道的最终实现。 六祖慧能有偈曰:“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而禅宗老和尚们的本怀,并不 异于此,虽然添入了中国式的“反本归元”的解释,但向内寻求、净心除意的意 旨是一般无二的。 禅宗观点虽强调瞬间悟入,但也承认悟入之后漫长的保持和任运功夫。“吹 毛用了急需磨”,须得时刻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不造作而行道,才能时刻免疫于 烦恼知见。 有僧问大珠慧海禅师:“和尚修道,还用功否?”师曰:“用功。”曰: “如何用功?”师曰:“饥来吃饭,困来即眠。”曰:“一切人总如是,同师用 功否?”师曰:“不同。”曰:“何故不同?”师曰:“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 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所以不同也。” 有僧问元楚宝月禅师:“如何是佛法大意?”师曰:“一年三百六十日。” 曰:“便恁么会时如何?”师曰:“迢迢十万不是远。” 因此,死的问题于他们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因为死本来只是苦之巨轮的链中 一环,是梦一样的不实现象,“眼若不眠,诸梦自除”(《信心铭》),只要体 悟了真实并保持下去,则生死于我何有哉!遑论生命的短长、死相的好坏。 广教院归省禅师有一次去将息寮看病僧。对方弥留之际问他:“和尚,四大 本空,病从何来?”禅师回答:“从你的问处来。”病僧喘着气,又问:“不问 时如何?”禅师说:“撒手卧长空。”病僧叫一声:“耶。”便解脱而去了。 这种对生死的信心并成为一种豁达,一种悟道后的收放自如,《永嘉证道歌》 中便说“假使铁轮顶上旋,定慧圆明终不失”。如是,则轮回已经被超越,转不 转世又何妨呢? 成都府昭觉道祖首座曾受佛果圆悟禅师的点拨而悟道,一天他为二十多个徒 众讲举法要,忽然问大家:“生死到来,如何回避?”大家一时无人回答。禅师 扔下手中拂子,奄然而逝。大家惊讶得目瞪口呆,急忙告知圆悟禅师。圆悟来后 召唤他说:“道祖首座。”死掉的首座又张开了眼睛。圆悟郑重地对他说:“抖 擞精神透关去。”首座点点头,这回真的死了。 一直很喜欢下面这句禅语,关于生死现象,我觉得它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 有人问:“色身败坏,如何是坚固法身?”智洪弘济禅师回答说:“山花开似锦, 涧水湛如蓝。” 不过为了老婆心切的缘故,本文还有一段冗语忍不住要交代: 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反过来说,懂得了生,也就是懂得了死。孔 子又说:“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 有的禅师平淡而终、有的文采烂漫、还有的故意留一些奇特的言行给与我们咀嚼, 如许多的舍利子留给我们,场场老和尚的谆谆啰嗦,我们真的懂吗? 庆元府蓬莱圆禅师有偈曰:“新缝纸被烘来暖,一觉安眠到五更。闻得上方 钟鼓动,又添一日在浮生。” 珍惜当下的自觉,咀嚼每一刻生存的本然滋味,平常自然而远离造作,任由 烦恼起灭而不受牵制,这就是生命的意义,也就是对死亡的解脱。法国散文家蒙 田说过类似的话:“没有什么能比好好地、尽力地扮演一个人这样美、这样合法 了,也没有任何一门科学能比认识到好好地、自然地过此一生更艰难。我们的疾 患中,最猖狂、最蛮横的,就是瞧不起我们的存在……就我来说,我爱生活,并 开拓生活。” 连金圣叹临“喀嚓”之际,也终于想明白,送一句话给自己的儿子:“花生 与豆腐干同嚼,有火腿味。” 今天便在今日,此刻就是此时。老和尚们闭上一双怪眼之际,留给我们的却 是如此慈悲勉励的话语。 法云寺法秀圆通禅师临终说偈道:“来时无物去时空,南北东西事一同。六 处住持无所补……”说到这里,沉默了良久。监寺惠当问他:“和尚何不说末后 句?”禅师说:“珍重。珍重。”言讫而逝。 07年4月15日, 朝鲜人民伟大的领袖金日成同志诞辰初稿毕   ◆   战鼠五策议 ·村夫·     鼠患自古有之,当以何策相制?      一曰猫战。此法人不战鼠,猫自战之,按《孙子》,称得上是“善之善者也” 的不战而胜法。此法历史悠久,早在《礼·郊特牲》中就有“迎猫,为其食田鼠 也”的记载,这是在野外举行祭祀,迎请猫神来收拾为害庄稼的田鼠。唐代朱鹄 在《猫虎说》中也载有迎猫、迎虎驱逐田鼠和野猪的事。本来,猫们倘能克尽职 守,又何愁鼠患不除?有一则相声,称那鼠婆子一年产仔七窝,每窝十余只,即 使这样,怕也只够猫们一口一只,如糯米汤团般当点心吃,又怎会街头巷尾鼠哥 鼠弟鼠姐鼠妹摩肩接踵呢?没奈何猫们也有自身的缺点,明代刘基在《郁离子》 中就记中山猫“善捕鼠,及鸡”,幸而主人是个明白人,他深知必须依靠老猫担 当捕鼠重任,所以损失几只鸡也就认了。但也有猫却只扑鸡而不捕鼠,明代薛渲 在《猫说》中就写了他家养的一只猫,一开捕便抓小鸡。薛氏气愤之际倒也原谅 了它,心想既然它能捕食小鸡,也一定能捕捉老鼠的。岂料它饱食终日,任老鼠 为非作歹。薛氏失望之余,它竟又抓起小鸡来了。至此,薛氏方知此猫“无捕鼠 之能,而有噬鸡之病,真天下之弃才也哉!遂笞而放之。”      薛氏猫遭驱逐是理所当然的,但专捕小鸡,恐怕也不能全责怪它,也许老鼠 过于强大呢?清代蒲松龄在《大鼠》中写明代万历年间,宫中有老鼠“大与猫等, 为害甚剧”,宫中猫奈何它不得,于是转求民间“佳猫”,结果“佳猫”进宫, 反被大鼠所食,真真可悲之极。无独有偶,数百年后的今天,四川成都也有其事。 《今日报》载四川新华科技学院食堂有大鼠,被厨房丁师傅所捉。这丁师傅忽发 奇想,将大鼠拴于凳脚,试图用以训练一黄一黑两猫的捕鼠本领。殊不料,两猫 反被吓得惨叫连连,瑟瑟地躲到凳后面不敢出来。报社记者闻讯赶到现场,欲再 次进行训练,结果反遭黑猫狠咬一口。当然,一小时后,两猫总算有了进步,敢 于与老鼠“和平共处”了。      ——你想,在这样厉害的老鼠面前,能责怪猫们没有本领吗?      其实,猫们没有捕鼠本领,人倒是要负很大一部分责任的。以上述四川猫为 例,当初丁师傅购进它们当然是为捕捉老鼠的,但一年以来却让它们每天享受美 食,只顾与人玩耍,晚间即大梦周公。两猫有此优待,又何必与鼠为敌呢?这难 道不怪丁师傅吗?如今城市居民中如丁师傅这般养猫的不为个别,甚者更以猫为 宠物,每日三餐,鱼肉荤腥,而且必须是鲜活的,否则猫便“绝食”。猫因终日 与太太们为伴,寂寞得见了活物便想上前搭话,何况机灵的老鼠?所以倘仍要猫 们捕鼠,人们自己是要作一番深刻反省的。      《大鼠》中的宫中大鼠最终是被外国狮猫制伏的,这很有点儿崇洋媚外的味 道。这且不管,养猫的目的是捕鼠,何必在乎它是土猫还是洋猫?这一点连清代 的蒲松龄都认识到了呐。只是,老鼠遍布全国各地的每一个角落,单靠引进几只 狮猫又如何能解决问题?所以,要想取得战鼠的全面胜到,归根到底,还须改造 和加强国猫的力量才行。      二曰药杀。此法亦古已有之。曾有古人封闭居屋门户,以药烧熏,杀死老鼠 数麻袋。而今之鼠药,因为有了现代科技,自非昔日可比,其先进水平十分了得。 据街头卖鼠药者称,有速效的,老鼠即食即亡,鼠公鼠婆们连“临终托孤”也来 不及;那缓性的,老鼠吞食后五七天才渐见发作,发作之前便呼朋唤友前往品尝 美味佳肴;更有绝妙的,竟可诱使“楼上的下来,楼下的上来,洞内的出来,洞 外的进来,瞎眼的搀着来,跛脚的背着来,鼠男鼠女鼠老鼠少大家一齐来,格崩 格崩吃,吃得喷喷香,吃罢死光光”。要说这鼠药真是好到家了,你就赶紧买一 包吧,不怕假货你就赶紧买。告诉你,连打击假冒伪劣检查组的大员们还免不了 喝假茅台呢!不过退一万步说,你有幸得了真货,药效果如推销者所说,也仍然 奈何不了老鼠。须知,老鼠可是玉皇大帝钦定的位列十二生肖之首的“智多星”, 别说我们这般木头木脑,连大文豪苏东坡尚且上过它的当呢!   苏子夜坐,有鼠方啮。拊床而止之,既止复作。使童子烛之,有橐中空。寥 寥聱聱,声在橐中。曰:“嘻!此鼠之见闭不得去也。”发而视之,寂无所有, 举烛而索,中有死鼠。童子惊曰:“是方啮也,而遽死耶?向为何声,岂其鬼 耶?”覆而出之,堕地乃走,虽有敏者,莫措其手。   前些年,许多地方都由政府牵头,统一组织灭鼠。也就是在一个大范围内, 统一时间投放药物。总之,家内家外,田头地角,无一遗落,让老鼠陷没于药物 的汪洋大海之中,以求一举全歼。战果自然是赫赫辉煌的,但全歼却不可得。不 过数日,老鼠依然猖獗。而且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其“失”在于东门失火,殃 及池鱼:鼠吃药,猫吃鼠,鼠未毒尽,猫先死光。不但猫死光,大凡食鼠之类, 如鹰、蛇、黄鼠狼等辈亦死光,甚至连乌鸦、喜鹊、麻雀、斑鸠亦遭株连。如此, 与鼠为敌者仅存一“人”,岂非鼠类之大幸?所以这些年来,鼠药日渐销声匿迹, 无异于宣告药杀的失败。      三曰械击。所谓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喊打多持器械。械击最为原始,但也 不妨运用计谋。我在丽水黄村教书时,所居房间泥墙多洞穴。大白天我批改作业, 听得脚下瑟瑟索索,一看,原来是老鼠在拖动纸屑。我稍一挪动,它剌溜便钻进 洞内,半点奈何它不得。后来我心生一计,手持竹捧,悬于洞穴上方。一会,便 见鼠须伸出洞外,既而又见尖咀,终于可见整副面目了,却又探头探脑地半天不 肯暴露全身。正迟疑间,竹棒突然落下!此为“螳螂在前,黄雀在后”,老鼠不 提防祸从“天”降,而遭毙命。      击鼠器械稍巧者有鼠闸、鼠夹、鼠笼等,均为众人所熟知,毋庸赘述。老鼠 虽也偶而上当,却大多事不过三。我本懒人,住宅阳台杂物拖沓,因而鼠扰甚烈。 遍试药物无效,于是购买鼠夹一具。当晚捕得小鼠一只,过三日又夹下鼠尾一截, 洒下鼠血数滴。妻怕留下某种讯息,拿肥皂将血迹洗得干干净净,然却再也不能 奏效,而鼠扰如故。可知设械击鼠,不过表明人类与鼠为敌而已,至于战果,根 本无妨战争成败之大局。      四曰绥靖。我之称为“绥靖”,是因为文章题目为“战鼠”。而准确地说, 此法该称为“饲养”,乃是佛家的惜生之举。从佛家的角度看,是人也好,是鼠 也罢,都是生命一条。既如此,自应爱惜,而决不可互相残杀。按丰子恺的说法, 惜生不仅是爱惜他人生命,实在是为了爱护自已的心,培养自已一副善良的心肠。 他在《佛无灵》一文中道:“顽童一脚踏死群蚁,此心放大起来,就可以坐了飞 机拿炸弹来轰炸市区。故残忍心不可不戒。”那末,按丰子恺辈主张,鼠患又当 如何抑制呢?他们以为靠打杀是无济于事的,而可以采用饲养之法。此法所费不 过塞牙之物,而人鼠便可相安无事,故弘一大师在《饲鼠免患之经验谈》云:   昔贤谓以饲猫之饭饲鼠,则可无鼠患。常人闻者罕能注意,而不知其言之确 实有据也。余近独居桃源山中甚久,山鼠扰害,昼夜不宁。毁坏衣物等不论矣, 甚至啮佛像手足,并于像上落粪。因阅旧籍,载饲鼠之法,姑试为之。鼠遂渐能 循训,不复毁坏衣物,亦不随处落粪。自是以后,即得彼此相安。现有鼠六七头, 所饲之饭不多,仅供一猫之食量,彼六七头即可满足矣。或谓鼠类生育太繁,未 来可虑。今就余年余之经验,虽见屡产小鼠甚多,然大半殇亡,存活者无几,不 足虑也。余每日饲鼠两次,饲时并为发愿回向,冀彼早得人身乃至速证菩提云云。   佛家的惜生精神着实令人佩服,尤其在喊杀连天的阶级斗争年代,尤其如此。 但“爱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大约也只有象弘一大师这般品行,才能身体力 行。大千世界中芸芸众生,要理解此等理论也难,更遑论实行了。如此,抑鼠又 如何能成功呢?      综上四策,猫战既不得,药杀又不能,械击不济事,绥靖不成功,看来,鼠 害还将长久肆虐。于四策之外,我又思得一策,此策不但简单易行,而且可以变 害为利。此策谓之“烹食”,其实并非我所创造,平平村中多人曾经用过,不过 目的不在消除鼠患,而在口腹之乐,给自已打牙祭。他们以青箬叶包裹鼠肉,置 于炭火中煨熟,其香无比,抽烟者还拿鼠皮做烟袋。此策我在某书籍中也曾见过, 书中主人身陷绝境,刨鼠而食。据说先前八国联军攻入此京时,西大后逃难路上 也曾吃过鼠肉,回宫后不能忘怀,御膳房终于推出鼠肉名菜,让老佛爷啧啧称美。 可见,烹食法决不限于一时一地,但却均为偶一为之,所以至今不成气候。且看 今日人的一张嘴,吃遍天上飞的,地下爬的,水中游的,哪为什么偏偏放过老鼠 呢?早些天,我家的一位亲戚说,他那个地方现在几乎听不到美妙的知了声了, 因为遭人捕捉,全成为餐桌上的美味佳肴了。所以为国为民计,笔者敢请专家学 者赶快成立攻关小组,研究鼠肉的营养成分。倘若研究出鼠肉有助于增强孩童智 力,有助于中老年人防癌治癌,久食可以延年益寿,据此有关部门再高价聘请影 视明星在荧屏上对着全国观众来一声“鼠肉味道妙极了!”再让妙龄女郎当街分 发鼠肉红绿广告。如此这般,制鼠大业成功指日可待矣!      当然,此仅为笔者一家之言。究竟是否合用,还望读者诸君权衡。不揣冒昧, 特将此称为战鼠第五策。   【网萃】∽∽∽∽∽∽∽∽∽∽∽∽∽∽∽∽∽∽∽∽∽∽∽∽∽∽∽∽∽∽∽ ◆    心事    ·方达明·        天底下有没有姓无的?有,老无就姓无。      老无这几天有心事,又不能跟人说,弄得心里痒痒的像窝了一条狮毛狗。   老无是白水市第一职业中专学校校长,他原来在白水一中当副校长,管教学, 一年半前才把自己的旧摩托开过来,下了车后他一个招呼也没打,径直走进校长 办公室在那张大皮椅上稳稳当当地坐下来,很快,就有许多人涌进来叫,校长, 校长!      白水市第一职业中专学校在白水地区简称一职校,前年经过上上下下的多方 努力,光荣地被上级有关部门指定为全国职业教育示范基地,因此常常有各色人 物在学校里来来往往,主要行为有:关心、指导、参观、取经,等等。      老无第一次在来宾面前听办公室主任介绍自己时忍不住在摄像机前把嘴巴笑 得跟脸盆一般大。主任说:“这位是,请大家往这边看,看看,我们一职校无校 长!”      老无正和人打招呼,一时也忘了自己是校长,听到主任说话,习惯性地转过 耳朵来,正好听到了后半句:“看看,我们一直笑无校长!”于是嘴巴就咧开了, 没想到摄像机镜头正摇向自己的脸,而且是特写。后来老无在电视上看到了自己 的大嘴巴,忍不住在自家的沙发上摁着肚子又笑了一回。他想,小许这孩子挺可 爱。      主任姓许,三年前才分配到本校,是个音乐教师,男,又白又肥又大,有点 鸡胸,衣服套在身上总让人觉得前襟比后襟短许多,会站在阳台上唱美声。刚来 时据他说他是市教育局长的表侄子,可一年后就变成了教育局长的堂弟——这是 局长到学校视察时亲口对在家的校领导们说的。原校长对这件事很重视,马上把 他叫到办公室锻炼,校内任命为办公室副主任,主要工作是陪领导进进出出。原 校长说,对于有才能的青年,要有勇气给以破格提拔重用。原校长临走前,上级 行政主管部门发来一张纸,由原校长在学校全体教职工大会上大声宣布他为办公 室主任。      老无刚来时很不习惯,整天在学校里乱窜,这边泡泡茶那里抽抽烟,有几次 还和人在办公厅里掰起了手腕,但一次也没输成,直到后来碰到了教务主任阿杜。   老无上任没几天就发现,这“一直笑”里好笑的事情还真不少,不说别的, 单单校领导班子就足够让他眼冒金星搞不清天上是否出太阳。      老无还在一中时曾上过一职校的网站,因为那是全白水市的第一个学校网站, 老无是个有好奇心的人,一碰到新东西就想看一看。打开一瞧,里面就六张照片, 一张是合影,五张是大头像,五颗脑袋撑在那里像一堆各种形状的瓜果比如苦瓜 土豆山东梨或者大蜜柚,底下是各位领导的简介,字数不少,都是专家或者什么 奖章获得者,乍一看会以为进入了中国科学院的网站。标题是:“坚强的领导班 子”。再敲,下面就什么都没有了,老无当时的第一反应是,嗯,太监。      一职校当然有一团坚强的领导班子,因为他们每个都表现得很有个性,这一 点老无一到任就有深刻的体会。还好,老无有次开会时说漏了嘴他们也没做出什 么特殊的表情,老无说:“我们这是个坚硬的领导班子!”      这个班子现在也是由五个人组成,除了老无,还有副校长三个,专职副书记 一个,姓氏分别为赵钱孙李。      苦瓜脸的是管教学的赵副校长。赵副看起来有七十多岁了,又瘦又高,脸蜡 黄蜡黄的好像刚从传说中的武夷山悬棺里爬出来,一问,果然,是以前普查户口 时写错了,少写了十年,所以都快七十了还得骑着旧自行车上下班。十年前他当 然不说,当时他身体还好,再说当了那么多年的领导说退就退了怎么习惯得了。 赵副喜欢检查教案,所有任课教师的教案。他几乎每天都要趴在办公桌上啃教案, 从上班啃到下班,除了生病住院,然后右手拎着老花镜的腿左拳捶着腰:“老了 老了,精力不行了,浑身零件都有毛病,年轻人该顶上来喽!”老无是上任一个 月后才见到的老赵,那天上午老赵正趴在桌上啃,一见老无马上冲过来把他拉到 自己的桌边去:“老无!你看你看,小吴老师的教案,写得多好啊。优秀毕业生 就是不一样。要是多几个小吴这样的年轻人,我们学校可就大有希望了!”桌上 是四本教案,摞在一起足足有一巴掌竖起来那么高。小吴老师是前年分配来的优 秀毕业生,很敢写教案和论文,赵副非常看好她,多次在各种场合认真地表扬并 要求大家以小吴为榜样,写出有份量有数量的教案和论文来。他说,你瞧瞧人家 小吴,人家懂得那么多的斯基!老无随口说:“优逼呀?”老无心里说的是“优 屄”。赵副连连点头:“对对,优秀毕业生,优逼。”赵副和大多数非一把手领 导一样,读音都比较的不准确,很乐意以在场的顶头上司的读音为标准。老无头 也不回:“小许,拿只弹簧秤来。”——老无来到这学校不久就发现,只要自己 一踏入校门,小许总会在需要他的时候及时地出现在自己的身后,时机拿捏得非 常好,老无已经习惯了——人是很容易习惯的。赵副刚刚翻开其中一本教案要说 上两句,弹簧秤已到了老无的手中,小许耍魔术似的拉出一条红色的包装绳把四 本教案捆好了,老无一勾:“四千两百千克。的确是个优逼。好,好。”赵副正 在想自己手里的教案怎么就飞到了老无的手中呢,一听,回了魂:“多少多少?” 老无笑:“八斤四两。”赵副点点头:“优逼就是不一样啊!够份量!明天我跟 大伙说去,叫大家好好学学。”老无眯起眼:“老赵,您年纪大了,要注意休息 啊,别把身子骨累垮了。”      老无不信任“优逼”,他活了五十多年,很清楚堂而皇之的东西大都是靠不 住的。他的儿子还在读博士,研究的是“时延”,“时延”就是大家看电视异地 直播时都会发现声音比图像慢差不多一秒的现象,每次通话时两个不在同一地点 的人总有一个看起来像傻瓜,这是现代通讯中最难解决的问题,老无知道儿子成 功的机会不会比接到天上掉下的馅饼大多少,但儿子说,成不成功倒不是那么的 重要,关键是我试过了才会死心塌地。儿子今年虚岁二十九了,连个可以一块吃 饭睡觉的女朋友都没有,害得不少热心人士很是着急,介绍了一大队的女性公民 要给他享受天伦之乐,为了保证质量,全部都是“优秀毕业生”,可儿子一个也 不肯谈,他说,坚决不娶“优逼”!儿子当年保送研究生,就差点让“优逼”们 给害死了,还好老无及时出了手,不然儿子现在研究的可不是“时延”而是“城 市的厕所的公共卫生与交通管理”。      老无说,看人单看表面,有什么屁用。      管钱的钱副当然是学校里最重要的人物之一,这在哪个单位都一样,其中道 理除了白痴外谁都明白。钱副长一张小小的地瓜脸,身子却是很肥大,怎么看都 像一头小孩子存钱用的陶肥猪。他不喜欢在自己的办公室干坐,最喜欢在学校里 各种能走人的地方滚来滚去,把学校的下水道挖起来又补上去再挖起来再补上去, 弄得整个学校就像一个大工地,他的理由很粗壮:“都是为了学校更好地发展。” 有一次把自来水管挖破了,结果校道成了个大型喷水池,把全校三千名师生中的 两千多名堵在校道和校门之间整整一个多小时,远远望过去校道上黑压压的一片 都是人头,恰似那浩浩荡荡的黑龙江。老无刚来时就在大水泥地上绊了一跤,差 点就啃到地上去,吓得赶紧叫政治处发布通知严禁全体师生在校园内骑车。后来 老无还发现,学校的各座大楼都有点古怪,本来该是过道或者走廊拐角的地方都 砌成了储藏室,一问,原来都是钱副利用寒暑假加班加点为学校作贡献的成果, 据说这叫“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空间或者死角”。钱副可不是个好说话的人,他整 天把脸板得像旧货市场摆得满地都是的乾隆通宝,有次老无就学校的路面问题跟 他说了两句,他马上驴了老无一眼,把脸硬起来,别到一边去。老无想想没办法, 只好叫小许经常安排他到外面参加各种领导会议。去年暑假,老无数了半天指头 后想了一招:请钱副给旧教学楼每层都盖了两间厕所,男女各一——旧教学楼没 有厕所,每次下课师生们都得像给狗撵的鸭子一般飞奔到一百多米外的简易厕所 解决问题。钱副看起来挺乐意,还主动冲老无笑了两次。今年暑假就不要紧了, 钱副到点了,到时候铁定退休了。      孙副是个天生的大冬瓜,不仅头像身子像肚子里更像,一腔是水。孙副是个 不管校长,因为他分管的是工会,学校的工会正副主席合计共有四个,外加一个 关工委主任,但没有一个能把孙副放在眼里,再说工会哪有什么正经事好管。孙 副的主要工作是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打游戏,最早是用手机,玩俄罗斯方块,现 在鸟枪换炮了,改用电脑,打传奇,和全国的青少年同步。孙副的年纪和老无一 样大,可是参加工作比老无整整早了三年,记得在一职校网站上孙副的头衔除了 什么什么专家之外还有一顶是“诗人”,并且有“代表作为《战鼓敲响了》”这 么一句。一问阿杜,果然是一九六零年上的大学——一九六零年全国高中毕业生 有二十万,但全国高校的招生数是二十三万,所以那年的大学新生当中有不少人 只有初中文化,北京的遇罗克也是这一年高中毕业,各科成绩都好特别是物理成 绩很拔尖,经常在区市的各种竞赛中获奖,可是没有一间大学愿意录取他,小遇 觉得很委屈,写了《出身论》给自己放气,结果把小命也给放没了。阿杜说,孙 副那时还在上初中,因为在省报副刊上发表了那首《战鼓敲响了》所以被光荣地 推荐进了师范大学中文系,读的还是本科。阿杜还能把那首东西念出个大概,大 致是“战鼓敲响了,我们三点就起床了,昨晚我们十二点才上床睡的觉,因为打 了许多的老鼠苍蝇麻雀等害鸟,害鸟偷吃稻谷和麦苗,妄想把伟大的成果破坏了, 我们要把它们坚决消灭掉!战鼓敲响了,我们三点就起床了,妙妙妙妙妙!”阿 杜说,押的是“鸟”韵。两个多月前正好轮到孙副主持全校教职工大会,讲上级 通知和女教职工体检的问题,老无一时没要紧事,跑去旁听。孙副平时讲话发音 就相当古怪,嘴巴一对准话筒就更不清不楚了,舌根给北京的烙铁烫到似的,害 得老无听了半天才听到“伊拉克”三个字,总算开始明白他大概在说些什么,难 怪阿杜说孙副讲的是“鹅语”。刚上任时老无经常听孙副说“我们淫浪了一下”、 “我们淫浪了几次”或者“我们淫浪了好久”之类的话,一时摸不着头脑,心想, 太夸张了吧!好几天后才明白,人家孙副要说的是“酝酿”而不是“淫浪”,总 算把一颗心放回到胸腔里。孙副说的是,接上级领导通知,最近伊拉克上空乌云 密布,朝鲜开动核计划向美国发起强有力的挑战,世界局势比较紧张,如果美国 对伊开战或者说美国入侵伊拉克,全球必定会掀起一阵反战示威的高潮,请全体 教职员工要与党和政府保持高度一致,要游行得上公安局上报游行时间和路线。 孙副说,我们的老师都很明白事理,在与党和政府保持高度一致时也要做好本职 工作,同时也要教育好家人,行动说话不要太随便。把他的话串起来可以知道, 萨达姆给了他不少抢来的钱,在这地球上,只要敢反对美国,那就不管是人是鬼 还是畜生统统可以被称为大英雄,大民族英雄,领导的命运就是国家的命运跟老 百姓没有半点屁关系。人真是挺奇怪的,昨天,大家泡茶时聊到孙副的侄子,那 孩子重点大学毕业后自费到美国洗盘子,赵副直喊不值,孙副坐直了身说,你没 见过世面!在美国洗盘子也比在国内跟着领导跑前跑后强!至少累也累个明明白 白。看来,我们大多数人是用屁股思维的,能说出什么话主要看其屁股到底放在 哪个位置——停下来喝了半杯水后的台上的孙副提高了声音:“全体女教师都要 接受B超检查!检查子宫﹑输卵管和子宫附件。附件不懂啊?附件就是附着在女 教师身体上的多余部件,男教师当然没有!”老无让附件的解释吓了一跳,赶紧 跑到最后一排抽烟。其实老无对孙副的感觉并不坏——不会干事总比整天干坏事 强,一个人想弄清楚自己是个什么货色毕竟不是件太容易的事,能明白自己什么 都不是更是比登天还难,小隐隐于山,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孙副是个超级 大隐士,他隐于游戏。      老无最有好感的是李副,李副是分管德育的副书记,这学期刚刚任命,年纪 不大,六八年出生的,属猴,华东师范大学政教系毕业。老无知道,这批属猴的 高级灵长类动物中能考上重点大学的,实在都有些不容易,后面追前面堵中间自 己夹半死:因为那一年生出来的中国人特别的多,这都是文革折腾的——刚开始 大家都吃错了药似的,很激动很兴奋,白天晚上的瞎搅和,你斗我我斗你,斗得 白天黑夜没办法分清楚,可过了一年多,还没完全变成精神病的大部分成年男女 都害怕了,晚上再也不敢随便出家门,谁愿意不明不白的吃枪子!但黑灯瞎火的 能干什么?只好男男女女的抱着在床上滚,滚来滚去的就滚出了个中国有史以来 最大的生育高峰期,遗憾的是那批精子跟卵子大概是让打斗声和枪炮声给吓伤了, 所以结出来的小东西们公的远比母的多,现在这些公的似乎都有一肚子的邪气, 可是没几个能找到合适的位置发,急得两眼珠子红丝拉的像蜘蛛网;母的呢大多 硬梆梆,像极政治教科书,在家里几乎个个都很有主见,不过其看法也像政治教 科书,今年一个版本,明年一个版本,放在一起只能算是一派胡言乱语,没有比 有要好一些,但是却和政治考试的分数一样,会切切实实地影响到你的各种生活, 因此老无一直认为这批猴子们的运气实在是不好。老无还认定二零零零年出生的 那堆孩子也很倒霉,因为据传统的说法这年要换新世纪,声响弄得很大,唬得许 多女人把自己的肚子也弄得很大,在街上滚过来滚过去的像西瓜大丰收,结果该 生不该生的孩子都赶在这年跑了出来,挤得医院产房的墙壁都裂了缝,助产士走 路时两腿像剪剪刀,夹过来夹过去的找不着北在哪个方向,可惜的是新世纪没换 成倒耍成了个新千年,天知道这群龙女龙男们十几二十年后又会挤成个什么样。 阿杜的说法是,“桐城孽种,千年老妖”。李副是块硕士。一职校现有硕士两块, 读的都是在职研究生。另一块是教研室的程小娜,程小娜是市海关常务副关长老 关的第二任老婆,老关是程小娜的第一任丈夫,小娜读研是原校长极力推荐的, 学费全部由学校报销,她研究的是“如何改进英语的语法”,据说成果不小。老 无觉得小娜很勇敢,因为明摆着这比指导母鸡如何下蛋需要更大的勇气。李副就 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他是自己偷着去读的,后来让原校长知道了,对他有了很 强烈的看法,差点把他刚当了一年零两个月的政治处副主任给捋了,吓得李副脑 门上的头发一夜之间丢了三分之二,露出了一大块白惨惨的处女地,效果比当年 伍子胥离家出走明显要好。李副的课题是他的指导老师定的,叫“中国传统佛教 与中等学校的思想教育”。李副拿到研究生毕业文凭后身价大涨,这不,提成副 书记了。这一段,学校掀起了报考教育硕士的大浪潮,老无明确表示支持——人 想学点东西总比什么都不想学好啊。   去年暑假,市教育局组织先进经验校长考察团到华西村和南街村接受观念上 的冲击,顺便到北戴河承德避暑山庄和华山庐山等比较凉爽的地方放松一下为教 育事业忙碌了一年的身心。刚到华西,老无就让华西村的标志性建筑金塔给唬了 一跳,心想,要是金塔换成一座超级大炮楼上面再走动几个肩扛三八大盖的壮年 汉子,视觉效果肯定会更好。导游说,华西村最突出的一条经验是人人都是一颗 永不生锈的螺丝钉,实行每周七天工作制,消灭星期天。老无当时胃肠就有些不 适。飞到南街村,导游让大家在气势磅礴的东方红广场上四处走动,欣赏一下在 树荫下胸前别着毛主席像章打瞌睡的老人和小孩以及大太阳底下陪着塑像笔直站 立浑身湿透胸口也挺着像章随时准备与人合影的基干民兵,还有花了上千万元建 造的朝阳门和长城墙以及随处可见的“政治挂帅”、“坚持毛泽东思想育人”等 等口号,听听高音喇叭震出的《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等歌曲,回想一 番自己当年战天斗地的豪迈情怀以及难忘的青春岁月。可是才走上几步,老无的 鼓膜就痛得扛不住,豆大的汗珠嗒嗒嗒直往地上砸,只好青着脸发痢疾似的定在 原地抖,全然不知及时地去配合旁边正在昂首阔步指指点点的团长也就是教育局 长和团友们。在宾馆会餐时,提前跑去冲了半小时冷水澡的老无却在脖子上捆了 仅有的那条金利来神采飞扬地找每一个人干杯,直干得每个人的黑眼珠子在满是 红丝的眼白中乱转,有些把持不住自己的臀部,意见很大。然后老无立在人群当 中开始吐,吐得满脸泪水,把刚刚涌入胃肠里的十八瓶蓝带啤酒和一些胆汁铺得 满地都是。局长晃着两条腿拥着他的肩对大伙直点头:“老无太太激动了!他这、 这、这两天受到的冲击太大了!是,是,观念上的……”老无靠在局长的怀里闭 了半天眼,把团友们绷得快打熬不住了才不清不楚地嘟囔了一个短句:“人各有 体。”      局长是老无的学弟,在大学读书时就很熟悉老无的名字,他是传说中的下届 市长的第一人选。      三十一年前的腊月十五,老无偷偷地溜到向阳农场西边芦苇荡旁的茅草屋里 收拾热力学老师的尸体,屋外的苦楝树上响的正是在东方红广场上空盘旋的那些 歌曲,并且音色音量完全相同。当时老师一小捆干柴似的缩在破炕角上,身上蒙 着隔壁小丁的长了不少洞洞的旧棉被,炕砖冰冷冰冷的,窗外连一只乌鸦也没有。 老师年轻时在国外物理学界名气很大。因为老无上学时跑五十米用不了六秒钟, 饭量与一头公牛相差不是太多,所以老师除了经常叫他到实验室做实验,还时不 时的偷偷塞给他一些饭菜票。      既然人各有体,老无在学校里肯定会有所动作,并且早已经有所动作。      他首先对大礼堂的喇叭下手。那喇叭的音量确实够威够力,只要每星期体验 一次,就是花洛克母鸡也会拒绝下蛋。第一次受到它的强烈刺激后老无很不舒服, 会后他过去把音量调到了原来的三分之一,可第二次大会,它又叫得和以前一样 响。妈的,老无不信自己就摆不平它——散会后他乘大家不注意又拐回大礼堂, 把功放的旋钮拔下来,扯下贴在肩头的麝香虎骨膏,撕一小块粘到旋钮的背面, 塞回去后老无心里哼哼两声:“谁要再能把声音调到原来的一半大,我就改姓 有!”在征得大部分教师的同意后,他马上用星期六和星期天提前召开教师代表 大会,制定了一套规章制度,打印了盖上学校公章发到每个教职工的手中,人手 一份。与原来明显不一致的地方有好几个,第一是不再每周召开全体教职工大会, 改为每月一至两次,由具体分管领导主持,其他领导不再作不必要的发言,除非 确实有要紧事,业务性的会议正常开展即可,另,开会时不必做笔记,因为要紧 事就那么一两件,用脑袋记就够了——笔记本上都是些什么东西呢,不就是纸上 画两小人打架或者涂上一大堆的“啊啊啊”,听说有一位半学期就记了八大本, 一打听,原来是前些年出车祸把脑袋撞破了,脑浆子豆花似的在现场溅得星星点 点,不用上班,那位老师虽然经常认不得回家的路,可每次开会却是必到的。      第二,初中和职专部统一待遇,包括评职称。——一职校原来实行的是一校 两制:一职校是由原九中和原十中合并成的,九中是初中十中是职业学校,原校 长是原来九中的校长,很有取得十中全体教职员工支持的必要,正好合并那年香 港回归,所以顺理成章的就在一职校实行了一校两制,具体操作是福利待遇、职 称评定两分开,一套班子管理,对职专部进行“政策性倾斜”。几年下来,职专 部的老师只要是够条件或者能够创造条件的,职称都蹭蹭蹭往上提,初中部老师 不仅钱领得少,连职称也基本原地不动。因此,原校长很快就得到了广大原十中 老师的坚决支持和拥护。——这一点职专部的老师倒是有点小意见,不过大多只 是嗡嗡两下就不再吱声了,可是有一位原退伍炮兵兼商场保安现政治教师意见相 对大了点,他堵住老无,提意见,提到脖子上的青筋鼓起来,突突突的跳。此政 治教师挤入教育战线第一年后就被评为三级中学教师,第二年一过,立马变为中 学一级教师,他的普通话讲得很流利,就是读音不准确,比如“有机物无机物” 他就读作“有救无救”,他在讲到生产力时提到了基因研究,有些激动,他说, 基因研究注定是要失败的,因为苏联的伟大科学家李森科说过了,米丘林学说是 注定要胜利的,米丘林学说是马克思主义的、无产阶级的、是科学的唯物主义的, 基因学说是美国人摩尔根的,是反马克思主义无产阶级的,是资产阶级唯心主义 的,腐朽堕落的,是注定要被历史的强大车轮碾得粉碎的。他今年也要参评高级 职称。大家都知道,我们国家的职称评审是有一套严格的规章制度和程序的,像 他这样,岂不是胡来?对,就是胡来,因为人家有背景,你们也知道,规章制度 对有背景的人是不起作用的。老无看着他那张富士苹果一般的脸,心中有点冒火, 不由自主地念出了三十七位已经工作近二十年却仍然是初级职称的初中部教师的 姓名,连珠炮般的扫过去:“你看看,这些老师哪一个比不上你?!”那人的头 发根子都红了起来,回身便走。后来白水教育界就传开了,说老无的外号叫“不 解风情”。老无听了挺开心:“这说明我不是干那种事的。”可过后评选投票, 人家竟然以最高票当选,仅仅差了三票,一票是老无,另一票是李副,李副没说, 但老无从他的话尾巴里一下就听出来了,再一票是阿杜,阿杜竟然在票上签了名。 老无那个气呀,当天晚上就做了一个大梦,梦见自己在大街上走,街上全是人, 都没有穿衣服,只穿着身上长的那几撮毛,老无当然也和大家一样,身上半块布 也没有,老无有点不自在,赶忙用手遮了两只眼,在人群里施施然地走,人们一 看他有些异样,炸锅了,开始唧唧喳喳指指戳戳,好像老无是个不道德人士,其 中有个大胖子不服气,扬手高喊:“警察!警察!!”于是有一位警察风风火火 的扑过来,铁臂一舒把老无夹走了,那警察穿的相对比较多,比周围的身体要威 猛不少,合计有:警帽一只,皮带一条,警棍一根。当时老无心里就冒出一句成 语——“螳臂当车”。只好打被窝里翻出来叹了一口气。      第三件当然是要紧事,谁敢说钱这东西不要紧?老无要求总务处把大账清理 出来。老无不看细账,因为那明摆着是给自己找麻烦。一看,吓一大跳——原校 长不仅在离校前两个月内把钱全花光了还让学校欠下了一大堆贷款。老无知道在 领导中有一种说法,叫“不会给下任造麻烦的领导就不是好领导”,但他也清楚, 这事不能全怪原校长——我们的教育靠的是行政拨款,比如盖校舍或者买实验器 材,都得向上级申请拨款,而行政拨款从来不会是全额的,经常只是所需款项的 一小部分,像一中那种情况绝对是完完全全的例外,其它的钱哪里来?文件上说 得很简单:“余款自筹”。以前还好办,把靠街的围墙捅开了盖上一排店面租出 去,或者把校名卖给人家办“校办工厂”,再不济就靠校长厚着脸皮到处请各种 各样的领导喝酒,实在没辙了,就只好向学生下手。可惜的是这几年搞了廉政建 设、治理校园周边环境和清理校办工厂以及乱收费等几项大快人心的运动,这几 条道全绝了。都说羊毛出在羊身上,可羊都跑了你哪里找毛去!贷款就是欠了人 家钱,欠帐还钱天经地义,所以老无突然觉得自己很需要钱,于是打起了学校那 辆黑奔驰的主意,那车皮亮得可以照见卡在牙缝里的肉丝,原先专门用于搬运原 校长,老无觉得自己的身体没毛病,死活不肯坐。卖车当然不难,可司机却卖不 了——司机老王是老三届的,在田里泥里滚了近十年,总算滚进了一家大工厂, 不过几年前厂子成了破产试点,只好到处给人磕头,磕得一额头大包满脸是血的 才磕进了“一直笑”,当然,这也算不上是什么大问题,麻烦的是老王有一个老 婆外加一个儿子,这老婆因为工伤整天只能躺在床上,儿子呢是个痴呆,全家就 靠老王的工资熬稀米粥。老无和几位领导商量了一下,叫老王跟学校签了合同, 把车拉出去生钱,多劳多得。还好,职专不是义务教育,并且学校还有一个培训 部,都可以生点钱——车到山前必有路,拆东墙补西墙从来都是行之有效的。      第四件事全体教师都举双手赞成,有的连两脚也曲起来使劲啪啪啪:不必再 把教案上交给校领导检查,由各教研组长自己把关。这下赵副可就轻松了,也高 兴了好几天。只是几天后赵副觉得自己不能白吃饭,私下跑到一中去取了经,建 议学习一中的先进经验,实行每周六天工作制,每天上九节课,把老无噎得差点 将舌头吞进肚子里。老无狠狠地想了两个晚上后,跑到中山公园找办太极拳培训 班的陈老归交了两百元培训费,替赵副报了名,然后他对赵副说:“老赵啊你可 不能光顾了工作!身体要紧。你已经为学校多贡献那么多年了该保养保养自己的 身体。中山公园的陈老归是我的朋友,我已经替你联系好了,跟他学太极拳去, 太极拳对老年人的身体好处可太大了。学校这摊子就交给杜老师他们,您就不要 再去费这份心,有空的话指导一下他们就是了。您哪,早该享享清福了!”其实 教务方面的事本来就全靠阿杜顶着的,赵副除了看教案,什么事都不去管。赵副 当然很乐意,屁颠屁颠就去了。以前赵副最讨厌人家锻炼身体了,他说,不务正 业。可几天后,他就跑到办公室找老无,大谈太极拳的好处,他说,你看看我的 脸色,红润!他还和老无讨论起了他们家斜对门的那位省运会四百米冠军的大腿 围。赵副教过那冠军,那是个大皮蛋,以前一说起赵副就咬牙:“畜生!”人真 是善变的动物啊。老无心里有些得意,到教务处找阿杜,把事情交代了一番,末 了老无盯着阿杜的眼睛说:“听着,你要敢一天排九节课,我就阉了你!”本来 嘻嘻哈哈的阿杜脸忽然暗了一下,好像说给自己听似的嘟囔了一句:“阉了就阉 了,反正也没用。”老无这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只好有些不好意思地拍拍阿杜 的肩膀。   阿杜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那年他在九千名考生中考了个全县理科 第二,他第一志愿报的是国防大学指挥系,可死活等不到面试通知,托人一打听, 妈的,原来是政审调查时大队书记说他政治表现不成熟。阿杜在那段日子的黑夜 里正经常性地和书记的女儿朱红英亲嘴,阿杜后来说,哎,都快亲到脖子以下的 部分了!阿杜跑去找书记,书记说,小子,你竟敢说我是猪八戒!——书记同志 虽然常常在夜里睡错床,但他还是很注重自己的形象的。阿杜愣了一下,马上明 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站直了身大声对书记说:“既然如此,好,你听明白了, 你就是猪八戒!!”把朱书记呛得愣在人堆里嘴巴伸得老长,下巴颏搭在胸口上 直喷白沫。阿杜回身到供销社买了一包牙粉去给老同学牛跃进送行,跃进要到省 交通学校上中专,他也喜欢朱红英,有次他对阿杜说,要是能把头埋在红英的胸 口里睡上一觉就是让朱书记一钉耙把屁股戳烂了也值。红英发育得很冲人眼,有 当时很罕见的胸部,按汪曾祺先生的说法叫“姐儿长得漂漂的,两个奶子翘翘 的”,她喜欢咬着阿杜的嘴,说,你的嘴怎么长的?净说胡话,爱听死个人了! 阿杜说,可惜啊,我说完书记是个猪八戒后马上对她的胸部失去了继续探讨下去 的勇气。阿杜对跃进说,以后说话前先漱漱口刷刷你的牙,把嘴巴清理干净了再 说。跃进敢说话,现在是白水市交通局局长,半年前阿杜在电视上见到红英了, 丰满得像个水葫芦,作为市“十大廉内助”的代表以及牛局长的爱人在屏幕上讲 了半个多小时。送走跃进后,阿杜在村里又呆了三个多月,终于等到了一张白水 师范大专班中文专业的扩招录取通知书。这事当然有点奇怪,但怪见多了也就不 怪了。阿杜开头几年还是很风光的,是全市最年轻的教务主任兼“新长征突击 手”,风光得在市政府上班的原老婆都自己爬到他的床上来,还给他生了个大胖 小子。唯一遗憾的是他曾经和原校长同年段,并且教学成绩比该同志好得太多, 这就让事情变得有些微妙。两校合并时学校上报的校中层领导名单里就没有阿杜 的名字,不过教育局下达的文件里阿杜还是教务主任。老婆不乐意了,她说,天 底下还有谁当了十八年的教务主任后还仅仅是个教务主任?!你看看人家牛局长 牛跃进,你看看人家的夫人朱红英,人家身上穿的是什么牌子!跟了你这种人, 是我瞎了眼!!阿杜想了好几天,想不出个所以然,在征得儿子的同意后便放她 去寻找光明,留下儿子和自己过起了没有女人的家庭生活。儿子今年上初二,个 子和阿杜差不多高了,没心没肺的,一进门就找他老爸练摔跤,有一次还骑到阿 杜的脖子上叫阿杜扛着他满屋子转圈,转得阿杜豆大的汗珠子顺着脊梁骨一路滚 到屁股里,连外裤屁股都湿透了活像一对大苹果直喊救命,可儿子却不放过他, 儿子说:“光阴不等人哪骑一次少一次,老爸,你可要珍惜啊!”阿杜在教务处 里直摇头:家里就大小两条光棍,怎么也营造不出“相对浴红衣”的动人氛围。   刚见到阿杜时老无称他为“杜老师”,可才过了半小时,就把人家叫成“阿 杜”了。阿杜从来不叫老无“无校长”或者“无书记”,他叫老无“无老师”。 教务处当然是阿杜的地盘,那地方有个外号,叫“周末喜相逢”,里面整天都是 嘻嘻哈哈的笑声,大老远就听得见,让人听了心里直痒痒,一进教务处,就是人 家欠了你一百万你也会忍不住开心地大笑起来。   老无到底有什么心事呢?原来,老无前几天上网,在那东东上看到一条消息, 说是华西村的支书决定不把书记当到八十岁了,要换届选举,让贤,唯一的候选 人是他的四儿子。老无的脑袋当天晚上就在枕头上滚了好久,他发现自己有一件 很要紧的事还没做。      老无很会吃饭,所以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大俗人,俗人当然都会有一些想法 的。      今天是公元2003年6月9日,星期一,也就是说再过两年三个月零九天,他就 不再是白水市第一职业中专学校校长兼党委书记了,到时候他将变成“德高望重 的原校长兼党委书记”,不再可以心安理得地仰靠在屁股底下的这张大皮椅上转 圈并把烟吐成一个一个袅袅上升的螺旋就像政治书上说的“普遍发展的事物”— —到那天,2005年9月18日,他就得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回家以泡茶的形式庆祝自 己的六十周岁生日。9月18日是个什么日子啊,年年见人在街上娶老婆。老无既 然是个俗人,理所当然的和天下所有单位的一把手一样,都要考虑一个问题:选 一个自己满意的接班人——他已经给一职校制定了一套比较适合人遵守的制度, 但我们这地方的人从来没有尊重制度的传统,我们主要尊重每个占领位置的人屁 股底下的那把椅子,比如老无在校长室坐的那张大皮椅,制度这东西是要靠人来 维护的,要完善它,更要选对人,不过这比找到合适的老婆难度要大上不少,老 无这辈子只能当这么一次校长,和所有会教书的物理老师一样,不喜欢自己白做 功。老无当然很清楚,这事的决定权不在自己手上,在上级领导的笔杆里,但争 取争取也不见得希望就一定等于零啊,再说连自己最在意的事都不敢试试,那还 算什么男人。      接班人当然要比自己年轻,这一点只有疯子才不明白,所以绝对不可能是赵 副钱副孙副他们三位大副。办公室主任小许可是够年轻的了,但小家伙是个人精, 当然,这天下的校长有八成是从人精摇摇腰肢变成的,不过老无姓无,不姓有, 而且没长绿眼睛和大屁股。      老无最中意的人是阿杜,因为阿杜是个男人,这男人不是指生殖意义上的男 人,指的是敢作敢当而且能做能当的人,这种人在男人中已属凤毛麟角,在女人 里更是几十年才能找到一个。老无有时挺嫉妒阿杜,你看阿杜在校园里滑过去, 迎面撞见的学生没有一个不漾起一张笑脸来大叫:“杜老师好!杜老师好!”就 是到今天为止,老无也只能在教师中充分享受到这种待遇。有一天下午下课,忽 然下起了雷阵雨,全校需要离开教学楼的师生都唧唧叫着在大雨里扑棱着两条胳 膊飞,独独阿杜一个人慢腾腾地在雨水里迈方步,一边踩水一边还唱着歌,唱什 么“闭上眼睛就是天黑……”真真气死人。他的理由却很简单:下这么大的雨你 就是跑得再快浇到的水还是一样的多,弄不好还要在水泥地上磕掉两颗大门牙, 再说呢也不是每天都能淋到天上落下来的水。走到政治处的门口,忽听得一阵刮 锅底似的声音打雷声里炸出来:“什么态度?!说不说!?不说?!好!我马上 开除你们!!!”进去一瞧,政治处主任刚把椅子踢翻在地,正涨红着脸喘粗气 呢,活像一只第一次学打鸣的小公鸡。里面还有五个人,其中四个是毛头小子, 立得歪七竖八的,一见阿杜,他们赶紧站成一排电线杆,另一个是新分配的小黄 老师,穿一身白色的连衣裙歪靠在办公桌边上,扯着裙角抹眼泪,因为擦得太使 劲了整个裙摆都给拉起来,两柱面包树一般肥壮的象腿晾在政治处的空气里。原 来,小黄老师学习先进经验整天板着脸在教室内外严厉要求学生,动不动就罚学 生双手抓耳朵蹲墙角,小子们个个心中不服。今天机会大好,小黄老师正拿着书 本在教室里边走边念,念《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正好念完第二拳,突然窗外一 声炸雷,小黄手里的书本像和曹操喝体己酒的刘备捏着的那双正要夹茴香豆的筷 子一样,及时地滑到了地上,小黄老师赶忙弯下腰去捡,结果正好把两坨圆滚滚 的屁股突在小子们的脸前,小子们一阵忙乱。小黄发觉后面有些异常,赶紧抓过 裙子的后摆一瞧,妈呀,花花绿绿的都是墨水,黑的蓝的红的都有。那可是她男 朋友昨天晚上到女人街的“妙龄少女”给她买的生日礼物啊。小黄的眼泪立马就 飞出来,边哭边在班级里开展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捉贼运动,揪出了这四个小子, 连作案工具都找出来了:三只分别装着红色黑色蓝色墨水的钢笔。可小子们谁也 不承认,还说这只是“间接证据”不能用来定案。事情折腾得和外面的雨一样大, 小黄老师干脆课也不上了满脸是水的把他们押到政治处,可是,政治处主任都气 成小公鸡了小子们还是死活不承认。阿杜招招手把小子们叫到门外来,阿杜指指 他们的裤裆,说:“你们那地方长毛了没有?”小子们互相看了看对方的眼睛, 脸“欻”红起来,头低到肚脐眼上嗫嗫嚅嚅:“长了,长好久了。”阿杜拉下脸 来:“那你们该知道怎么做!”小子们垂着头一列鱼似的游到小黄老师的面前, 按从高到矮的顺序立成整整齐齐的一排,狠狠地鞠了一躬:“老师,对不起!!” 小黄老师刚想发挥几句,阿杜摸出一包面巾纸塞到她的手里:“用这个擦。你把 裙摆放下来会更好看。”刚好雨停了,于是大伙就各自回家吃饭。后来小黄老师 班级的教室变成了全校最干净漂亮的,听科任老师们说,那些小刺头们不知道吃 了什么药,天天一下课就扫地擦黑板,还在讲台上供了一瓶鲜花,上课时眼睛瞪 得像公牛,见了老师直叫老师好老师好,上他们班的课哪,实在是一种享受。小 黄老师也不再整天板着脸了,天天笑得一朵花似的,有时下了课还和学生们勾肩 搭背的一起在走廊里使劲的疯笑。有一次笑得实在太响亮了,老无忍不住跑到窗 口往教学楼那边望,望着望着自己也咧开了嘴嘿嘿嘿笑起来。      老无肯定一百个愿意阿杜接自己的班,可是,来不及了,阿杜今天刚上班时 就说好了,请老无明晚到他家喝瘦酒,庆祝阿杜同志光荣地攀登上四十一周岁的 高龄。因为近几年干部队伍年轻化,提拔干部年龄有划线。多大年纪算年轻?四 十周岁。也就是说你要是到了四十一周岁还没爬上科级或者副科级,那么你就可 以踏踏实实地睡你的大觉了,连梦都不用再做。老无当然早就注意到这一点:去 年原来管德育的副书记老邓到点下车,恰好没人等着要上级有关部门塞到那把椅 子上,于是上级领导要求学校推荐一个合适人选,老无赶紧把阿杜推出来。可到 了校领导班子会上一投票,三比一,只有老无一人赞成,老无不高兴了,说,请 大家谈谈不赞成的理由。孙副在这种场合是从来不说话的,倒是赵副先开了口, 他说,阿杜的工作作风不够严谨,整天嘻嘻哈哈的,把教务处搅和得都是笑声, 他以为教务处是“周末喜相逢”的现场啊?再说他对待上级领导的态度也不是太 严肃。又等了半天,钱副憋不住了,腮帮子咬了几十下后终于说出话来:“阿杜 老师当面说我是扑满!我不就是不让买彩色粉笔吗,老师板书,用白色粉笔不就 行了?为什么要把黑板画得花花绿绿的。我到中山公园问过陈老归了,陈老说, 他骂我是钱猪!!”——陈老归在白水市的知名度比市委书记要高不少,电视上 的本市频道就播过他的专题,电视说,陈老先生的身上浓缩了本地乡土文化的精 华。老无没办法了,只好把当时还是政治处副主任的李副的名字提到桌面上来, 结果还算顺利,全票通过,让老无仰在皮椅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说实话老无一直挺在意李副的,李副年纪不大,但做起事来很用心,也有主 见,从没见他和哪个老师或者领导红过脸,而且愿意学东西。李副个子不高,不 过胳膊腿都挺粗壮,并且长有一张国字脸,所以只要不把头低下来经常性地在大 家眼前展现那丘光溜溜的头顶心,那么他往主席台上一坐,还是一副很标准的校 领导的形象。可是,老无每次仔细端详李副的那张四方大脸时总觉得好像有什么 地方不对劲,于是就用心地琢磨他,琢磨他的脸他的走路姿势等等,一个月后才 发现,李副走路的姿势是绝对没有问题,因为非常有劲有弹性,谈吐也没什么大 毛病,问题出在脸上——李副那张脸从来没有在学生的面前笑过,就是在领导和 老师的面前也很难见到那张脸出现比较复杂的表情,他从没找过学生谈话,倒是 经常见他拿支笔在纸上写来画去,或者在电脑面前一坐老半天,这也许是有涵养 的具体体现,但老无认为,这可不是什么优点,因为老无希望他能变成一个好校 长,你想,一个校长的脸部神经仅仅和屁股一样发达,那整个学校会是一副怎样 的嘴脸?      发现问题就要解决问题,老无认定自己有这个能力,不过,已经两个多月了 还是没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具体办法,虽说解铃还需系铃人,但把希望寄托在李副 自己的身上,那是一点希望也没有,这比把正在发情的非洲大公象塞进美菱冰箱 还难,因为他毕竟太年轻了。      李副刚有了自己的办公室时还是很不习惯的,见了老无和赵、钱、孙三位大 副总是直点头:无校长好赵副校长好钱副校长好孙副校长好。头和腰略微的往前 弯曲。后来慢慢的腰挺了头也直了起来,也开始和老无他们一边泡茶一边瞎聊天。 前天大家一起聊新近进去了的原市委书记——话头是由赵副挑起的,赵副原来口 风很紧,对在任不在任的上级领导都很尊敬,但近几年随着年龄的增大,他对贪 官或者有可能成为贪官的人越来越反感,特别是每个贪官都有情人这一点让他反 应最为强烈——赵副说,都说每个成功的男人后面站着一个伟大的女人,现在是 每个贪官的背后都躺着一个或者一堆的情人,色字头上一把刀啊这美色害死人。 说完直摇头,叹气。这时李副说话了:“色即空空即色,这美色害人啊,杨贵妃 可是够美的了最后还不是得变成马嵬坡下的一堆白骨。王昭君更惨,连尸骨都没 了,就剩一个大土堆,上面长的都是草。”三位大副都点头:“那是那是,李老 师毕竟是学专业的,有水平。空即色色即空,说得好说得好。”老无笑了笑,鼻 子哼一声:“好,好。”      李副新上任,所以很有提高知名度的必要,这点老无和李副一样的清楚。刀 不磨不快,因此老无交代小许经常性地安排李副主持各种各样的会议,让李副在 实践中自己寻找感觉,李副也很主动,跑到市委要来个任务——市运会开幕式团 体操表演,每天下午第二节下课后把初中部学生全拉到大操场操练第十三套广播 体操,操完后由他自己站在主席台上进行总结评比,前后折腾了一个多月,风雨 不停,学生晒太阳他也晒太阳,学生浇雨水他也浇雨水。老无本来很讨厌人家占 用学生自由活动的时间,但这回也当作没看见。听着李副在广播里讲的话越来越 水溜,老无有时忍不住坐在皮椅里点点头。      可都过去好几个月了他为什么就不能在学生的面前笑一次呢!老无真的着急 了。   老无一直很喜欢体育运动,年轻时跑短跑,后来到农场掘泥巴,再后来是打 排球,现在年纪大了,改打乒乓球和游泳。他的身体本来就好得像一块石头,现 在不上课了,更是好得让人有些烦恼。人这种动物很奇怪,身体一好想法就多, 老无是个人,所以在校园里走来走去时难免会想,教书是很伤身体的,每天大声 说话吃粉笔灰,肯定会影响到胃肠的正常蠕动,你看看所有的任课教师,有几个 不是五十岁一到就变成老头老太婆?所以老无要求大家经常到操场活动活动锻炼 锻炼身体。刚开始几天,操场还是挺热闹的,可一星期后,老无发现还在操场上 陪他跑步的就只剩下小许跟李副了。老无恍然大悟,原来不是所有老师的身体都 和自己一样好,好到可以在操场上跑圈圈,于是问小许:“学校里有没有乒乓球 桌?”小许想了半天,说,有,有一台两千多块的新红双喜,那是共建单位陆军 一二九师红八团的好四连送的,原校长怕影响到教师们的正常教学工作,就把它 矗在科学楼四楼由走廊改成的储藏室里陪老鼠睡觉。老无说,把它拉到教工活动 室支起来,再去买一些健身器材,也支在那里。      凡事总得有人开头,这在每个国家单位都一样,所以第二天老无约了阿杜和 李副放学后去打。      第二天下午第二节下了课,老无到厕所轻松了一下后拎着球拍就往教工活动 室走,不想迎面撞见了阿杜和小许,阿杜一脸的不高兴。老无说,去哪里啊打球 啊。阿杜说:“打个鸟?!小东西开了半天门就是打不开。还说什么这主要是给 校级领导活动的。”小许站在阿杜的身后望着老无微微笑着,不说话。老无想, 小许是个可人儿啊,他娘!于是老无回身就走。没想到一转身差点撞上一个人, 一看,是李副,穿一身绿色的运动短衣裤,两脚都套着大号的白色耐克运动鞋, 额头上绑一红头箍,肩挎一只黑球袋,正一边走一边小跳着热身呢。老无个子高, 一眼就看到了他那光秃秃的头顶心,忍不住笑起来——他要是手里再握上一把小 弯刀那绝对是一只标准的忍者神龟!李副说,无校长!甚么事?不打了?我下午 一上班就和小许说好了,放学后我要陪您打球啊。老无边走边说,不打了对不起, 我有急事得先走一步。      老无再也不想在学校里面打乒乓球了,他跑到腾龙健身俱乐部,交钱打。刚 开始打得挺爽,可后来规律性慢慢的就差了,因为老有人找他喝酒,特别是那些 老同事老朋友们一个个退了休,窝在家里没事干,胸腔里渐渐的有了一些气体, 于是一到天黑就排着队想起老无,纷纷约他去用酒温暖各自的丹田。老无这辈子 最重视的除了老婆和孩子外就是周围的这群老兄老弟们,当然不能拒绝——幸福 的最基本条件就是有人惦记着你。喝着喝着肠道开始有些不听话了,因此上班的 时候经常去蹲厕所,以前他可从不在“一直笑”里大便,他说这叫“赤条条来赤 条条去”。      他蹲的是科学楼第三层的男厕所,所有的正副校长的办公室都在科学楼的第 三层,他当然没必要跑到别的楼层去方便。科学楼的规模很大,所以厕所的规模 也不小,比如老无他们蹲的这一间就合计有蹲位八坑,他蹲的是第三坑。      这是他在一中时就养成的习惯。在一中,校长最喜欢蹲在第一坑思考各种各 样的国家大事和生活琐事,老无当时的胃肠和情绪一样不是太稳定,所以偶尔也 到厕所里蹲蹲,难免的就要与他赤诚相对,由于两人使用的不是同一套消化系统, 于是在这种地方见了面距离的把握就需要费些脑筋。蹲第二坑吧,太亲密了,连 各种细致入微的声音包括人家用力思考的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这免不了要给校 长造成心理上的压力,影响到他的排泄工作的正常进行,往大里说,这甚至会影 响到学校各项领导工作的正常开展。都说距离造就美感,这条规则在厕所里也同 样适用,但是距离太大了也不合理,比如蹲第四坑,就太生分了,显得学校领导 班子不是很团结,这点在有档次的单位里是最忌讳的,上级领导见了肯定要语重 心长地提出批评意见。所以老无的最佳选择就是第三坑,这既体现了对领导的尊 重与班子的团结同时也让老无自己的心里不至于太不愉快,因为这至少能让老无 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并没有和校长穿着同一条内裤。时间一长,就养成习惯了,时 间这东西,有能耐啊,几乎什么都能改变,连大石头都能磨成小鹅卵蛋。      老无第一次蹲坑时发现厕所的卫生不是很理想,因此完事后站在坑上摇了摇 头,恰好小许进来方便,冲他问了声好。第二天,老无就感觉到他的蹲位有明显 的变化——干净,还喷了消毒药水,有香味的那种。老无很受用,于是更喜欢上 厕所。老无有个癖好,就是看到什么事都喜欢找规律,上厕所也不例外。他发现, 赵钱孙三位从来不会和他同时上厕所,有时在厕所门口撞见了人家也就是问声好 回身就走好像有什么要紧事,只有李副例外。但是李副蹲坑有个规律,那就是没 有规律,今天这坑,明天那坑,没个固定位置。      今天上午第一节课老无在科学楼上上下下走了一圈,转过李副的办公室门口 时望见李副正挺着胸坐在办公桌前上网,李副经常上网,经常谈论各种教育网站 比如台湾的或者某某某华人学校的,当然,全部是中文的,李副不是个研究生吗 怎么不上非中文网站?老无知道,我们的外语教育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应付考试, 根本没考虑过要让人上网或者到国外卖东西,李副接受的是正规教育,肯定不能 要求他看得懂外语网站的内容。李副的神情非常的专注,根本就没注意到老无正 在仔细地观察他头顶上冒出的汗珠。老无瞅着他光秃秃的头顶心表面那七八颗莲 花瓣上的露珠一般晶莹剔透的大汗珠,胃肠开始不正常地蠕动——老无又想起他 那件要紧事了!于是老无在李副门口站了一会儿后忍不住往厕所走。可是他时间 选得有点不太合适,因为他走到厕所门口时正好是第一节课已结束了六七分钟而 第二节课还没开始的那段师生们如厕的黄金时光——实验室都在科学楼,所以一 下课各层次的厕所总有一些学生进进出出,这种时候,老师最好不要去和学生进 行激烈的竞争,除非你的心理素质很过硬,能在方便过程中扛得住学生们一声一 声地跟你说“某某老师好!”——自己的学生见了面不跟你打招呼怎么可以呢。 但是有些事情如果操作的地方不妥帖就会变得很夸张:你想,师生共处一室,手 扶排尿器官或者裸露着大白臀互相亲切地问好点头微笑,那如何能表现出我们教 育的严肃的一面呢!      厕所里有动静。老无走近一看,原来,左脸长一大痦子的电子科主任正板着 脸训一个学生,那个学生正提着裤子弓着腰僵在第三坑上,两片白白的小屁股不 知所措地突在空气里,电子科主任说的是:“校长的坑你也敢蹲?!”老无觉得 耳朵根热起来,赶紧屏住气拐回自己的办公室。      电子科主任也是个要求上进的人,上星期五晚上还带着老婆孩子到老无家坐 了近两个小时,他说,他是华师大物理专业毕业的,去年就拿到文凭了,本科, 学士学位也拿到手了,正在考虑攻读硕士学位,希望无校长给以重视,他没说他 读的是函授。他说,他调入本校以前在县里教的是高中,成绩很突出,他刚毕业 就当段长了,第二年上级领导就想提拔他为副校长,只是他当时就被调到县城教 职专了,不然……这一点赵副校长可以给予充分的证明。他还说,市纪委常副书 记是他的表舅,常书记对他在学校的发展很关心。说得老无晕乎乎的,盯着他痦 子上那根长长的杂毛直犯嘀咕:自己是不是该把校长办公室那把大皮椅让给他每 天坐在那里转圈。      第二节上课铃响后大约十分钟,老无实在忍不住了,赶紧往厕所冲。冲到第 三坑旁边,顿了一下,又继续往前跑。老无不想再蹲第三坑了,但蹲哪一坑好呢? 二乘以三等于几?六。好,就第六坑。      奇怪,老无使劲了十来分钟,眼皮都涨酸涨酸的了,竟然连个屁也没挤出来。 老无不信邪,又瞪直了两眼往死里用力,可是,还是什么也没出来。不过,他看 到眼睛前面出现了一排蚊子,黑色的,不声不响地净在眼前晃。老无以为是自己 的晶状体里不干净,有些脱落物,于是把眼睛闭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像鲤 鱼吹泡泡一般缓缓地吐了出来。他在一团黑暗里憋着气又停顿了三秒钟,睁开眼 再一瞧,黑蚊子还在,还好,不再晃了。根据他在人世间行走五十多年的经验, 老无一下就断定那不是蚊子,是一行字,很小的字,蚂蚁搬家一般地爬在正对面 的墙上。那写的是什么呢?老无知道自己的眼神不是很好使,于是把脖子伸长了 眯着眼仔细的瞅,噢,看清楚了,上面写的是“请往左边看”。老无赶紧把脸转 向左边,左边挡板上也是一行字,比前面那一行要小一点:“请往右边看”。老 无想,怎么回事?边想边把脸扭向右边,右边挡板上又是一行字,只是比左边那 一行还要小上一半,老无头一眼没看清那是些什么字,倒是觉得眼睛有些发酸。 老无想,岁月不饶人啊,才几十年的功夫,近在咫尺的字都看不清楚了,唉,把 眼睛再眯小一点吧。在老无感到脖子后半部分酸起来的时候,总算看清了:“请 往前面地上看”。      老无有点生气了,哪个缺德鬼!不看也罢。但自己是在干什么呢?老无扭动 了一下腰身,忽然发现两条腿全不听话了,原来,都给蹲麻木了,于是又扭了一 阵。这回感觉是有了,但是跟针灸似的又酸又痒,两膝盖吃不住劲,屁股撒娇似 的往下沉了沉,正好一股凉风打粪沟里涌上来,在他的屁股上轻轻抹了一下,老 无恍然大悟——自己是在大便。赶忙调整好姿势,又开始哼哼唧唧的努力。嗨, 直肠里的那些货色实在太不够意思了,就是不出来。老无有个坏毛病,他做事从 来不愿半途而废除非有什么特殊原因。所以他开始低下头来伸长了脖子在面前的 地板上瞄,可是地板干干净净的什么也看不见除了地板砖和砖缝以及一张不知哪 里飞过来的枯树叶。老无不相信,把脖子再往下勾了勾,四方脸涨红着夹在两腿 中间,两只眼瞪大了一照,有了!两脚尖中间有一条黑线——就是它!那肯定是 一行字。老无两太阳穴突突的跳,那条黑线在一片金星里扭着腰,吱扭吱扭地坏 笑。老无把眼皮狠狠的一闭,定了定神,又撑开来,因为对自己的眼睛没信心, 所以他将两只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刀子似的扎到那条黑线上——这回可把你看清 楚了:“您不觉得用这种姿势大便很不舒服吗?”老无“噔”愣了一下,胸腔猛 地鼓起来,嗓门一紧,大脑瓜一匹差点冲进悬崖下的伊犁野马般昂起来张大了嘴: “哈哈哈哈哈……”他笑得太过分了,把厕所的挡风玻璃吓得差点一跟斗翻到楼 外的阳光里。      就这时,老无的肛门处猛地一热,噗噗噗一阵乱气奔蹿而出,腰眼一凉, “咚!”所有的东西全扑到粪坑里去了。      一股又酥又麻的感觉嗯嗯嗯就从尾椎骨爬到了头顶心,老无全身的毛孔都快 活得哼哼唧唧起来。      好舒爽啊!      打厕所信步而出时老无志得意满面色红润,心头一派澄明,他明白自己该干 什么了。   今天下午第三节课,班会时间,原定进行期末考复习总动员,由阿杜主讲, 因为赵副的主要任务是保养为教育事业奉献了几十年的身体,再说让赵副主讲这 种会议纯粹是在浪费别人的生命。老无跟阿杜打了声招呼后叫来李副,老无说, 阿杜老师要到教委开会,下午的会议麻烦你主讲一下,你赶快去准备准备。李副 一听来了精神,昂起秃头两脚并拢挺起胸,右拳“啪”一捶左掌:“没问题!”      你当然不能有问题,你要是有问题我无某人不就瞎了眼!   学校操场那只大喇叭的音量的确足够大,老无坐在自己的皮椅里感觉李副好 像就坐在自己的正对面,仅仅隔了一张小茶几。李副的声音是标准的男中音,有 磁性,会抓耳朵,不比中央电视台的新闻播音员差,那声音很有劲,一下一下地 顶着老无的鼓膜就像泰森在拿肩膀撞自家卧室的门板。老无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 不对劲,不由自主的双手抓着两扶手坐直身来——李副竟然用中央电视台男新闻 播音员播会议新闻的语气在讲话!老无想,小子,等下有你好看!      老无一边嘬着泡在一只大口杯里的铁观音一边晃着大脑门,心里嘿嘿嘿地笑。 他现在什么也不想干,就听李副讲话,他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李副肚子里的蛔虫, 同时也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跟得上时代的脚步,因为明摆着李副的年龄和文凭完 全有资格分别代表比较先进的生产力和社会前进的主要方向。老无试着在心里往 下接他的话。      李副在广播里说:“决定一个人前途的最重要因素是什么?”然后李副停下 来,似乎在让学生们热烈地讨论并踊跃地回答。      老无心说:“性格。”      广播里一阵嗡嗡嗡过后,果然:“是性格!”      接着李副说,这是美国某某某著名心理学家说的,不信你们可以上某某某网 站去查。老无没听清楚那著名的心理学家叫什么,但老无也懒得去知道那家伙叫 什么,他认为知道结果就够令人满意的了,知道名字有什么屁用。当然,评职称 写论文时有用,那可以在那些满脑子豆腐的评委面前显得有根有据,让你说起胡 话来理直气壮,并且,可以增加字数,有利于发表,有利于通过评审。我们现在 的论文,字数是第一要紧的,第二要紧的是发表它的刊物的等级,其它?倒是无 所谓。李副大概是论文写多了,脑回的部分区域有些磨损。李副毕竟太年轻了! 这也难怪,当初自己也是过了三十五周岁才能够在公共场合放声大笑并且回家后 能睡上个安稳觉。前几年老无被叫去职称评审委员会当评委掌握别人的生活幸福 指数,弄得脸黑嘴突,回家后咕嘟咕嘟灌下了五瓶啤酒才把一肚子的鸟气压下去, 他当时最想做的事就是把自己的满口好牙全换成假的:假牙说假话放心啊!瞧人 家猪头猪脑的好幸福!!   下课铃响前五分钟,老无又摸出一个大口杯在里边放了近一两的苦丁茶,用 刚烧开的水“哧——”冲下去,然后坐在椅子上看苦丁茶叶一片一片地伸懒腰, 把大口杯涨成一个苦丁茶园。老无神情专注双眸滋润,面孔潮红若有所思脸带一 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恰似一位刚进入青春期的少女在等自己的小情人。      老无在等一个人,这个人当然是李副,李副开完会后肯定要来找老无,谈感 受。老无看着自己叉开的右掌上那五根小棒槌一般的指头想:你这小猴子!      苦丁茶是老无在向阳农场给老师收尸时结识的好朋友丁不逊寄过来的,整整 一麻袋。老丁比老无大了四五岁,南京航空学院毕业,学的是飞机制造专业,因 为上学时有人说他讲了不合适的话,所以一毕业就扛了背包和锄头到向阳农场改 造地球的表面植被和自己的思想,十五年后终于落实了政策分配到老家的县五金 厂制造削铅笔用的小刀,可惜刚领了几年的正式工资后五金厂就连小刀也不生产 了改成民政养猪场,老丁发现自己没法在养猪场贡献肾盂里仅剩下来的那点热气, 干脆用锄头柄挑了背包回老家的山上找了块向阳的地方种了一山坡的苦丁茶。老 丁在信里说他现在两肋的排骨都硬朗得像战斗机的翅膀,他说现在的老年人什么 都看不惯,火气大,口臭,应该多喝点苦丁茶去去肝火,他还说,小无,你也是 奔六十的人了火气肯定也不小,老哥活钱不多,不能经常去白水看你,干脆,寄 一麻袋的苦丁茶给你降降火,反正这东西现在种的人太多了也不值几个钱,你喝 着这苦东西就当是看着老哥哥我了……   果然,下课铃刚响了五分钟,李副就昂然而回,腋下和所有的机关干部一样 夹着一个黑公文包,腰板挺直脸红扑扑的像刚喝了三小杯三鞭酒。见到老无,李 副的脸微微笑了起来,腰板松了一松:“谢谢,谢谢无校长给我这么多的机会。”      老无问:“效果怎样?”      李副连连点头:“好,效果很好,学生们都受到很大的激励,师生们都鼓了 掌,掌声热烈,下冰雹似的。”      老无双手擎起大口杯笑盈盈地送到他面前:“辛苦了,辛苦了。来来来,苦 丁茶,去火,提神!”      李副嘴里说:“又让您老费神了,这怎么可以呢怎么可以呢……”双手忙不 迭的把大口杯接过去,咕嘟咕嘟咕嘟,一口气就喝完了,啊的喘一口大气后左手 抹一下嘴角:“好,好,好苦。爽!刚刚喉头都着火了……”      老无一边说坐坐坐,一边伸手接过他刚想放到桌上的大口杯,走到自己的办 公桌前拉开右手边的第三个抽屉,打里边抓出一塑料袋白花花的东西来,那袋子 的正面有几个字:“精细日晒盐”。老无扯开袋口把它倒提起来沙沙沙往大口杯 里倒了小半袋,又满上水,回身左手端着铁观音右手端着苦丁茶向李副走去,李 副一看赶紧双手把苦丁茶接了过去,满嘴巴的谢谢谢谢谢谢。老无在李副的面前 舒舒坦坦地坐下来:“这苦丁茶加盐更降肾火。天色还早,夏天一到日头就落得 晚。今天机会难得,就我们俩,来,今天我们就聊个痛快……”      校长办公室里怎么会有盐巴?谁说校长办公室不能有盐巴。老无刚到学校那 几天有些头大,着急上火,晚上睡不安稳,有天上午上班时发觉嘴巴的气味实在 对不住周围的人,赶忙摇摇头随口说了句:“火气太大火气太大。该喝点盐水降 降火。”半小时后办公室主任小许就送来这包“精细日晒盐”。盐巴这种东西放 着不会坏,不过校长办公桌上总放着一包盐终究不是太雅观,所以老无随手就把 它塞在右手边的第三层抽屉里,因为那里边什么都没有,空着也是空着。      那他为什么要往人家的苦丁茶里放盐巴?老无又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他这 样做当然有自己的道理。几个月前老无收到老丁的苦丁茶,马上冲了一杯想尝尝 新,不想一口下去就苦得把舌头吐出来嘶嘶嘶直吹气,老无想,我不信我治不了 你,我加糖!您也知道,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些比较古怪的习惯,老无的习惯是喜 欢把同种颜色的吃的东西放在一起,他们家的盐巴和白糖就紧挨在一起。老无随 手舀了一大汤匙的白色颗粒倒进杯子里,搅了搅就一口灌下去,坏了!肚子里立 马像戏园子开了场,咣当咣当响起来,老无是个明白人,起身就向厕所冲,边冲 边手忙脚乱地解裤腰带——原来,他往茶里加的不是白糖,是盐巴。   老无他们今天聊的内容可是够丰富的了,他们聊学校的发展前景,聊白水电 视台正在热播的改革成就专题片,聊青春期少年的心理引导,甚至还聊到了人生 ——老无说,帕斯卡说了,人只不过是一棵会思想的芦苇;老无说,一个人活着 要是没有自己的看法那可就太没意思了;老无说,人这种动物其实是很怕孤独的, 所以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是很要紧的就算是老师和学生之间……      随着杯子里的水位的逐渐下降,老无的谈兴越来越浓,心情也越来越快活, 可李副的脸色却越来越不得劲了,渐渐的由红变白由白转青,话也渐渐少了,后 来干脆就不说了,闷着头一口一口地咽杯子里剩下的苦丁茶,豆大的汗珠一粒一 粒地顺着腮帮子滚到桌上也忘了去擦。半小时后,他的杯屁股终于和杯口一样的 高了,刚想有所动作,老无的手又伸过来:“来来,再来一杯。”李副赶紧捂住 杯口把杯子紧紧地抱在自己的怀里:“够了够了……”      老无说:“不要紧不要紧,我这边开水有的是。”      李副苦着脸放下杯子,左手捂着肚子右手臂抻直了手掌撅起来死命摇:“不 了不了,不行了,我的肚子不行了。奇怪,怎么会这样呢?不了不了,我得,我 得先去方便方便。”      老无:“要上厕所?”伸手到裤袋里掏出一包渗着香味的安尔乐面巾纸来: “拿着拿着,客气什么。这段时间SARS闹得凶啊,一定要讲卫生,要干净。刚才 我去了一趟厕所,不是太干净,你找个时间跟卫生员说说。对了,第六坑干净, 你就去第六坑,记住啊,是第六坑,六六大顺,全国防SARS,防患于未然,别忘 了是第六坑……”      老无还想再说下去,可李副终于顶不住了,不管不顾的打老无手里抢过面巾 纸扭身就跑。      老无跟出来又摸出一包纸在他身后扬,一边笑一边喊:“这里还有一包!第 六坑!”      李副头也不回,“哧溜”就扎入了厕所里,比老鼠还快,连尾巴也不见了。      老无在校长室门口笑得蹲在地上。      老无心里说,无就是有有就是无,这叫相对论,什么色即空空即色,色是什 么呀,色就是物质,人家说的是有就是没有,这叫嚼舌头你懂不懂啊小家伙!   今天上午离开厕所前老无从上衣口袋掏出那支专门用来签发票和证明的水笔 来,在粪坑前面地上的那条黑线下仿着那字体又描了一条黑线。      他写的是:“祝老师天天快乐!衷心希望天天看到您的笑脸!!!”   2003.8.13 破土   2003.11.12 凌晨02:08完工 ※※※※※※※※※※※※※※※※※※※※※※※※※※※※※※※※※※※ 本期编辑:肖毛 本期校对:应帆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虎子、简杨、肖毛、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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