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7/05 (第一六零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早起                  § lovecreatesbeauty:早起      §  ·lovecreatesbeauty·                  §   【网讯】             § 夜色并未完全消褪                  § 楼下打扫马路的声音 【牛肆】             § 穿过八楼的砖墙和玻璃窗                  § 来临睡梦近旁 陈林群:所谓“专家”门诊     § 在卧室、枕边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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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杰申请出庭为肖传国作证证明方舟子“剽窃《科学》论文”,结果法官不让他 作证,因为作证内容与本案无关。 ◆ 4月16日晚上和4月23日晚上方舟子分别在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玉泉路校区和 四川师范大学做《反对学术腐败、建设学术规范》的讲座。4月27日方舟子在重 庆参加“龙门阵”节目的录制,与当地中医人士辩论中医出路问题。之后重庆医 药商会、中医药学会组织63家重庆药企代表,召开“炮轰废除中医论,质问方舟 子”声讨会,并发表抗议宣言,要求方舟子道歉。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07年4月25日记者杨芳报道《“坏小子”玩出个 大计划》。   每当近视镜片后的双眼闪过一丝异样的光时,你可能要小心,朱学恒这家伙 又在使坏了。   上周六,在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的报告厅内,他指着一张机器猫的图片突然 发问:“你觉得他像谁?”   图片上,那个日本卡通形象罕见地打扮成武士:身披盔甲,手握长枪,眺望 远方。接着,“坏小子”变戏法似地找出周杰伦在电影《黄金甲》中的剧照。同 样,这位青春偶像也身披盔甲,手握长枪……   看到听众们爆笑,朱学恒这才切入正题:“创意是如此奇妙,可是如果思想 被紧闭,知识不开放,还会有想象力吗?”   绕了个圈子,他终于说出此行的目的:推广开放式课程计划(英文简称 OOPS)。该计划将在全世界招募义工,将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日本早稻田大学等 一流学府的开放知识,翻译成中文,公布在互联网上供人免费使用。   “怎么可能?”许多人认为这个没有任何经济利益的计划是天方夜谭。   “可能我是白痴吧,所以没觉得不可能。”这位身高1.85米的发起人自嘲 道。   4年前,朱学恒在美国《连线》杂志上得知了麻省理工学院的开放式课程计 划。只要登录这一计划的网页,所有人便都可以免费享用该校近千门课程的各种 资料。   这让他觉得像是发现了一个宝藏。当年,他就读于台湾中央大学电机系时, 曾一度对电磁学等专业课程深感苦恼,一个重要原因是,授课的“三板”老师只 会盯着黑板、地板和天花板,照本宣科。而在麻省学院的开放式课程中,电磁学 课程却由一位非常知名的教授讲解,“特别有趣”。   他一直以为会有人翻译这笔“知识宝藏”。但一年过去了,没有人这么做。 “那么我来翻译吧。”他想。这个“向来不按规矩出牌”的大块头决定,发挥自 己的外语特长,将数千门课程翻译成汉语,让更多的华人分享知识。   当被人问及为什么这么做,这个大顽童总会甩甩齐肩长发,蹦出两个字: “好玩。”   的确,在32年的人生经历中,他做过太多“好玩”的怪事:在学校BBS上 “辱骂师长”,以至于“整个行政大楼里的人看到他都会害怕”;在办公室的鱼 缸里养鲨鱼;为同事鸣不平跟老板吵架,闹到最后拍拍屁股走人。   其中,最传奇的莫过于翻译《魔戒》。千禧年伊始,随着好莱坞影片《魔戒》 开拍,台湾联经出版社计划重新出版原著,却苦于原有的译本错误百出。出人意 料,一个理工科专业、公关公司的小职员前来申请。甚至,此人接受了极为苛刻 的条件——卖到一万本才抽税。   “即使拿不到钱,我也快乐,”那个怪人说,“我是个任性的人,做的事都 是因为我喜欢。”   他就此在“炼狱”中煎熬了9个月,按照进度每天至少翻译4000字,“连生 病的时间都没有”。及至交稿,他坐坏了8张椅子,瘦了20公斤。不过,出版商 仍然不看好他,第一次印刷只试探性地印了9000多本,还把首发仪式定在一个寒 流袭击的凌晨。但出乎意料的是,购买者大排长龙,随后该译本登上热销排行榜。   至于那个怪人,在27岁那年从穷小子变成了千万富翁。   如今,说起一夜暴富的故事,朱学恒显得异常平静。他把那场意外归咎于幸 运,而不是成功。   接下来,他做出了更为怪异的举动:把钱全部回馈社会。因为,一个人成功, “其实不是自己的能力有多强,而是有多少人去帮他,所以获利应该不是他一个 人”。   朱学恒先是投资逾500万元成立奇幻文学基金会,接着又开始创办“开放式 课程计划”的中文网站(http://www.myoops.org),翻译各大世界名校的 开放资源。   除了为数不多的死党,最初几乎没人响应这个坏小子。他四处贴宣传材料, 发邮件请人帮忙,都没有回应。   “很多人说肯定是骗钱的,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多笨蛋做免费的事让人家用。” 说着,朱学恒扮了个狰狞的鬼脸。   事实上,连麻省理工学院都不相信。面对这个远道而来的长发怪人,一位负 责人彬彬有礼地要求他提供相关报道,以证明他没有胡说八道。   “我照办了,他们还是不信。我说,没关系,我们先来做做看。”接下来, 他果然一点点把OOPS做大。他招募义工,每个义工“认养”一门课程,如果没有 时间,便把课程交给下一位。如此循环反复,义工的人数和翻译的规模逐渐扩大。 从2004年2月计划启动到现在,OOPS的成员已达2200人,译完178门课程,每月访 问量达14万以上。义工的种类也细分为宣传义工、翻译义工和设计义工等。   对此,朱学恒总结为“草根的胜利”:“像我这样完全没有背景的坏学生都 可以做到,你呢,他呢?都可以做到。”他为OOPS写的广告语是:“如果你愿意, 就加入我们;如果不愿意,就使用它。”   虽然有些学者就此怀疑OOPS的翻译质量,甚至认为是对麻省理工学院智慧的 侮辱。朱学恒却认为大可不必,因为开放的资源意味着畅所欲言,如果发现错误 可以指出或探讨,更何况有专职人员层层把关。   也有人彻底怀疑OOPS存在的价值:“何必翻译呢?岂不是剥夺了学习英语的 好机会?”   但朱学恒认为,他读英文版《哈利·波特》所花费的时间,是中文版的4倍。 如果把这些时间和精力节约下来,能做多少更有意义的事情呢?   他把自己的做法称为“让开放资源更加开放”。对于那些不懂英文、无法上 网甚至并不识字的人来说,所谓的开放课程并无意义。现在,他能做的,是为不 懂英文的人们打开这座知识宝藏。但他还有更大的野心,等他有更多的钱,他要 设法帮助更多的人享用这些开放知识。   而眼下,对于开放教育来说,宣传和推广似乎更为重要,就像“一盘菜再美 味没有人品尝就毫无意义”一样。因此,从前年下半年开始,向来不喜欢出风头 的朱学恒马不停蹄地四处宣讲,逐渐习惯和媒体打交道。   为了获得资金支持,尽管他过去“喜欢和权威过不去”,现在也开始和权威 打交道。他参加台湾“官方”最高荣誉“总统文化奖”的评选,获得数十万元奖 金;从一个洋酒商举办的“梦想支柱计划”里,他又拿到数十万元。   翻译《魔戒》挣来的千万巨款早已花光。他只能乐观地畅想:“当我有一天 很穷,很潦倒,别人还是对我好,不是因为我的名气,而是因为我的人格。”   这种执著的信念打动了美国知名教育基金会惠特(Hewlett)。虽然朱学恒 与他们之前接触的教育界精英完全不同,但项目负责人王美伦依然感受到他巨大 的潜力:“这样边缘的人物,能够凭借个人的力量,冲击到正规的系统,实在不 能小觑。”   如今,在惠特10万美元的资助下,OOPS可以顺利运转至明年。“以后么?车 到山前必有路啦!”朱学恒很是自信。   在自传《玩人生,成大器》中,朱学恒引述了一句名言:“邪恶之所以胜利 的原因,通常不是因为邪恶的力量太过庞大,而是因为善良的人总是袖手旁观。” 直到他的故事登上了《纽约时报》,他老妈才开始觉得,或许儿子天天窝在家里 不是打游戏,而是干了些正经事。   “即使我失败了,也不会后悔。为什么我不继续去做?反而让这么好的计划 落到那些只想用来积累人脉与财富的人手中,或是那些只会坐在电视机前大嚷社 会真黑暗的人手中?”他认真地说,完全没有一贯搞怪的表情和语调。   只是,对于这个酷爱电脑游戏和卡通漫画的大男孩来说,唯一可惜的是,每 天工作超过12个小时,打游戏的时间越来越少了。由于过度使用,配置先进的笔 记本电脑不到两年就需淘汰。   “也只有这样纯真的性格才能坚持到现在。”中国科学院一位硕士研究生评 论道。作为OOPS一名义工,他坦言自己很难做到朱老大这般执著。   但朱学恒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又开始闪光了:“哈哈,我可不是一个天生就 来拯救世界的人。”   还是富翁的时候,朱学恒到上海只住2000元一晚上的金茂凯悦,自助早餐就 花400元。如今,恢复了穷小子身份后,他只住200元一晚的快捷酒店,点一份10 元钱的麦当劳优惠套餐。   “瞧,我到最后变成了共产主义者。”坏小子又是一脸坏笑。“白痴”, “笨蛋”,“神经病”……他习惯这样称呼自己。“什么?雷锋?显然我没他那 么伟大,你可知道,我的英文名Lucifer的意思是撒旦。” ◆ 以下摘自《人民日报》2007年5月15日记者沈文敏、肖潘潘报道《“李鬼” 变“李逵” 百度成“帮凶”?》。      一段时间以来,上海市民只要以“大众搬场”为关键词在百度网上搜索,网 页跳出的近10万条信息中,只有上海大众搬场物流有限公司是真的“李逵”公 司,其余竟全是“李鬼”公司,假信息大行其道,真信息却淹没在假信息的汪洋 之中。   由于百度具有较高的知名度和点击率,很多上海市民因此上当受骗。假冒公 司“搅乱”,却要正规公司“收场”。上海大众交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透露, 假“大众搬场”不但侵占了市场,抢夺了业务,更严重的是,影响了真“大众” 的信誉,他们每天接到的投诉电话达到几十甚至上百起。   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5月9日,上海大众搬场物流有限公司一纸诉状将百 度网站告上法庭,要求百度立即停止链接冒牌搬场公司。   冒牌公司工商没登记   大众搬场状告百度,索赔50万元   5月9日,上海大众搬场物流有限公司向上海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提起诉讼, 状告百度网站侵犯商标权,请求判令北京百度网讯科技有限公司、百度在线网络 技术(北京)有限公司、百度在线网络技术(北京)有限公司上海软件技术分公 司三被告,要求停止侵权行为,公开赔礼道歉、消除影响,向原告赔偿损失人民 币50万元。同日,上海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立案受理,案件进入法律程序。   大众搬场公司在诉状中称,大众搬场成立于2005年6月2日,经“大众” 注册商标专用权人大众交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的授权许可,在上海地区获得 该商标的排他许可使用权。   但大众搬场近期发现,在三被告所有并经营的百度网站的“竞价排名”和 “火爆地带”栏目网页中,出现了大量假冒大众搬场名称的链接网站。经查,这 些链接网站的网页均以与大众搬场相同或近似的名称招揽、经营搬场物流业务, 并擅自使用大众搬场拥有排他许可使用权的“大众”注册商标;而且,这些假冒 者均未经上海市工商行政管理部门批准登记,完全不具有经营相关业务和进行广 告宣传的主体资格。大众搬场认为,百度网站的这种做法给其正常经营活动造成 极其不利的影响。同时,根据从百度网站上查询的关于“竞价排名”和“火爆地 带”的业务介绍,大众搬场认为这两个栏目属于网络推广的广告方式,百度网站 属广告发布者。   大众搬场认为,他们的注册商标排他许可使用权和法人名称权合法有效,应 受法律保护。在百度网站“竞价排名”和“火爆地带”网页中所列的假冒大众搬 场的经营者,已明显侵犯其民事权利。同时,由于三被告没有依法履行广告发布 者查验有关证明文件、核实广告内容的义务,因此其发布侵权广告的行为亦对大 众搬场构成侵权。根据《广告法》第四十七条规定,应当依法承担侵权民事责任。   网站链接“李鬼”代“李逵”   数十家冒牌搬场信息,目前已被百度撤下   百度网站上之所以出现虚假搬场信息,与其推出的“竞价排名”和“火爆地 带”的企业推广项目有关。记者在百度网站上看到,任何单位、个人只要交纳推 广费,就可填写关键词及使用名称、电话、网址等,通过关键词可被用户搜索、 点击。以百度“火爆地带”为例,这是一种针对特定关键词的网络推广方式,按 时间段固定付费,出现在百度网页搜索结果第一页的右侧,不同位置价格不同。 企业购买了“火爆地带”关键词后,就会被主动查找这些关键词的用户找到,百 度网站在业务介绍中称,这将“给企业带来更多的商业机会”。但是,这也带来 一个问题,即如果网站对相关信息不加核实,冒名顶替者将无法受到限制,而且 付费越多,排名就越靠前,获得的点击率就越高,导致出现“李鬼”取代“李逵” 的现象。   据调查,假冒大众搬场的“李鬼”公司在百度网页上至少存在了一个星期的 时间,知悉大众搬场公司起诉百度公司消息后,记者于5月10日上网查询,发 现百度已撤下侵权公司的相关网络信息。同时,百度在线网络技术(北京)有限 公司公关传播部给记者发来电子邮件,表明对大众搬场公司起诉一事的态度。百 度方面称,针对此类事件,任何个人或单位都可以以书面方式向百度提交权利通 知,百度将根据法律法规和政府规范性文件采取措施。   百度公司有关负责人表示,撤下相关信息虽让百度公司承担了较大损失,但 今后如再遇到假冒信息,将“遇一条撤一条”,并以此为鉴设制查验程序,维护 合法企业的网络信息传播权。   官司暴露网络监管空白   搜索网站,能否“出钱就给排名”?   尽管百度已经撤下虚假信息,但根据记者调查,假冒知名搬场的虚假信息仍 在其它搜索网站大量存在。“很多搜索网站也是只要出钱就给排名。‘大众’状 告‘百度’具有普遍意义。”上海市道路水路运输行业协会秘书长顾根荣说。   一些专家认为,根据《广告法》相关规定,搜索网站应该承担对所发布的广 告进行查验证明文件、核实广告内容的职责,不得发布内容不实或者证明文件不 全的广告。未在工商部门登记的假冒公司,竟然能够在百度等知名搜索网站上获 得发布广告的一席之地,充分暴露网站监管的空白。他们认为,搜索网站“出钱 就给排名” 的做法,是杀鸡取卵式的竞争手段,是拿企业信誉做赌注的愚蠢做 法。   也有人认为这种现象与搬场行业的混乱有关。假冒事件发生后,行业协会对 此进行了反思。顾根荣透露,与搬场资质有关的《上海市道路运输条例》将进行 补充,行业协会正与政府部门起草针对搬场市场管理的名为《上海市搬场运输管 理办法》的规范性文件,其出发点是“行业有了统一标准,假冒才可无所遁形”。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07年5月15日记者呼乐乐、孙海华报道《玩家状 告网游公司一审胜诉》。 辛苦练就的顶级“魔杖”却被系统删除,一怒之下,玩家状告网游公司索赔 1元(本报1月20日曾报道),日前,这起因虚拟财产丢失引发的侵权案在西安 一审宣判:网游公司被判返还玩家所拥有的“18魔杖”,并赔偿人民币1元。有 法律专家表示,此案判决明确了虚拟财产的价值应受法律保护,进一步推进了对 我国网络环境的规范。 2006年4月16日22时许,西安游戏玩家薛刚登录游戏时惊讶地发现,自己在 《热血传奇》游戏中拥有的一把顶级网络道具装备“18魔杖”没有了!这把“18 魔杖”是他在游戏中耗费了大量时间、精力和金钱练就的,在他所在游戏区里属 性值最高。“很多玩家出价人民币万余元购买这个装备,也没舍得卖。” 薛刚立即与代理这款韩国网络游戏的上海盛大网络公司联系,被告知其“18 魔杖”被公司删除了,原因是其属于“变态装备”,可能影响游戏公平,对此, 盛大有权删除。薛刚后要求盛大网络恢复,但遭到拒绝。 为讨要魔杖,2006年7月,薛刚向法院起诉,要求判令盛大返还属于他的 “18魔杖”;公开向他道歉并赔偿损失1元。“索赔1元钱只是象征性的,主要是 提醒更多的网络游戏运营商维护网民的权益。”薛刚表示。 针对薛刚的诉求,盛大公司承认删除薛刚“18魔杖”的事实,但辩称:薛刚 在安装游戏时,接受了用户协议,根据该协议内容,盛大有权删除“变态装备”。 法院经审理认为,虚拟财产是网络游戏中的一种有别于有形财产的新型财 产,包括游戏中积分、装备、账号和货币。其在虚拟环境中的作用决定了其可以 被人占用、使用等。游戏玩家要取得虚拟财产除了花费时间外,还必须付出一定 的费用,同时该虚拟财产通过现实中的交易能转化为货币,因此虚拟财产既有价 值又有使用价值,具有现实财产的属性。 另外,对于被告以维护游戏公平为由删除原告的“变态装备”问题上,法院 认为原告的魔杖是在被告运营的游戏平台上,通过被告提供的程序和方法取得的, 不应承担任何责任。 5月11日,法庭在被告律师缺席的情况下宣判:“薛刚在游戏中取得的魔杖, 是通过合法渠道取得的,故应得到法律的保护。上海盛大公司应在判决生效后七 日内,将薛刚所拥有的魔杖,予以恢复;赔偿薛刚人民币1元。”但对于原告要 求公开道歉的请求,法院则予以驳回。 此案的判决也引起网民的热议。“判决明确了网络虚拟财产应受法律保护, 这对广大游戏玩家来说是个‘福音’。” 有法律专家表示,我国目前对网络“虚拟财产”的保护尚没有统一的规定, 国家也没有立法,使得针对虚拟财产的保护问题一直存在争论。此案的判决,将 对我国虚拟财产保护的相关立法起到促进作用。 【牛肆】∽∽∽∽∽∽∽∽∽∽∽∽∽∽∽∽∽∽∽∽∽∽∽∽∽∽∽∽∽∽∽ ◆            所谓“专家”门诊  ·陈林群·   长假前一天,最后一个工作日,我们夫妇俩带着久病的婆婆,抱着对专家的 信赖与指望,长途跋涉到一家精神卫生中心,诊治婆婆的精神顽疾。挂了标价88 元的专家门诊后,在专家的独立诊室外等候。看得出,这家医院的硬件无可挑剔, 导医护士的态度也还可以。我们一边陪婆婆焦急等候,一边安慰她:“别急,等 候时间长,说明专家负责,看得仔细。”没想到我们错了。从进诊室到诊治完毕, 女专家只抬过两三次头,只说了三五句话。她抬头是为了确认病人,她说话是让 病人去做检查,检查完毕后漫不经心地回答一句病人的询问。最后开药方,不忘 关照一声:两周后再来。专家诊治过程大概不到15分钟,不能说她不用心,她埋 头写了一整张病历,服药方法也仔细写在一张纸上,可是,面对更需要得到心理 疏导的忧郁症病人,她没有半句安慰甚至主动询问,只有职业流程与机械表情。   走出诊室,我尽力掩饰自己的失望,期待着药物能给婆婆带来安慰,可我又 错了。婆婆服了药病情没减轻,反而加重了。我不得不替代专家,上网查找有关 资料,得知治疗忧郁症的药物,大多有生理反应,而生理反应的特征与忧郁症原 有的生理不适相似,过两周到四周可能消失。专家对此没给过任何提醒,只好由 我向婆婆解释,无奈已晚,她认定服的药加重了她的病情,坚决停了药。忧郁症 病人本就疑虑重重,凡事总往坏处想,所谓的专家非但没有给病人增加治愈的信 心,反而把病人推向绝望。难道这位专家为了赚更多病人更多次数的88元副教授 级挂号费,根本就没想治好她的病人?我不愿这样揣测,可她对病人麻木机械的 表情,不得不让我产生这样的疑问。不久,我在另一位医学专家那里证实了这疑 问:出于某种原因,专家们会尽力治好一些病人;出于更多其他的原因,专家们 不想治好更广大的其他病人。   5月1号晚,婆婆的病没好,我的腰椎疾病复发。这是发作得最厉害的一次, 躺在床上都剧痛,无法动弹。正在长假期间,医院只有急诊。联系了一家著名医 院的骨科,接电话的是个清洁工,说值班医生走开了,我即使去挂急诊,医生也 不会接诊的。无奈我只能靠止疼药捱了整整一周。期间通过电话导医的热情介绍, 预约了这家著名医院的骨科专家。我特地上网查了这位专家的资料:医学博士, 某某医院骨科脊柱外科教授、主任医师,还有好多头衔,并连续被评为科技先进, 指导了二十多个硕士、博士以及博士后。我憧憬着这回专家会给我一个彻底的诊 断与治疗。   5月7号下午,我躺在出租车座上去了医院。丈夫替我挂了号,扶我去骨科诊 室。只见诊室外坐满了人,诊室里也乱哄哄的都是慕名而来的病人和家属。我虽 然已不再剧痛,但还是无力久站久坐,丈夫跟导医护士说明了我的情况,她让我 躺在检查床上等候。我满怀希望地躺在床上,却没见到这位专家,他的座位空着, 边上围坐着四个穿白大褂的,他们也在等待。后来知道,这四人是专家带的硕士、 博士或者实习医生,他们正在等迟到的导师,他迟到了20分钟左右。静静地等了 近两小时,终于轮到我了。我刚诉说了几句病情,正想让专家看一下疼痛部位, 他的学生还只记了一句病历,专家就打断我:“片子带来没有?”我拿出片子, 专家挂起来,对着他的学生说:“看到没有,她的腰椎退变很厉害了,这里这么 大一块增生。”随后不知是对我还是对他的学生嘱咐:“先做个磁共振。”学生 便开了单子,我还想说点什么,丈夫也问了句什么,专家极不耐烦地挥挥手: “做了磁共振再来。”整个就诊过程不到5分钟。我有点傻了,专家见我还呆呆 地坐着,再次不耐烦地挥手让我走人。我慢慢地直起了腰,若不是后面的病人已 经坐下,我真想对这位大名鼎鼎的专家说:“也许你是个骨科专家,但你只懂骨 头,不懂人,只看片子,不看病人,所以你不配做医生,也不配做导师。”   离开诊室,我没有去预约磁共振,直接回了家。本来不用专家鉴定,我也知 道自己的腰椎问题很严重,但我觉得病情正向腰椎以上扩展,想让专家确诊并给 予治疗,没想到所谓的专家却是如此厌烦病人,根本不愿听病人的诉说,只把病 人当作活体教学标本,在他的学生面前大耍导师派头。这样的导师除了能教出这 一副导师派头,又能教出什么样的学生呢?事后我看了学生记录的那唯一的一句 病历,与我说的完全不符,他只记正确了他导师冷冰冰的医嘱:腰椎MRI;随访、 复查。这个学生怎么知道他的专家导师大错特错了呢?我要做的磁共振,部位不 止腰椎,还有背部、臀部与膝关节,这位专家只要耐心听我说病情,或者仔细看 一看我病历卡上的就诊记录,就会明白我要检查与治疗的,不止是腰椎。   回家后我继续躺在床上自我拯救,想了很多,想到了鲁迅为了拯救灵魂的弃 医从文,想到了张爱玲的那句话“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想到前后两个医学专 家脸上或麻木或厌烦的表情,我觉得他们比我可怜得多,我病痛身体里的灵魂, 依然有宁静与微笑,他们躲在专家光环里的精神,却是一片废墟,我因此想到了 在病榻上看的有关人类进化的电视节目……   最新的考古发现,使人类学家对人类祖先的进化有了新的见解。与我们现代 人类祖先同时存在的,还有很多种古代人种,他们最终都灭绝了,我们的祖先存 活了下来,把基因传给了我们。他们存活下来虽然有一定的运气成分,但与他们 发达的智力,也就是“聪明”有最直接的关系。他们的聪明当然体现在懂得怎么 制作和使用工具,但这些其他人种也懂,因此我们祖先的聪明更体现在:懂得合 作、关爱、同情与审美,这是我们祖先存活下来的根本原因。不管以后的考古发 现是否会推翻这一结论,我坚信这个结论。但不信的大有人在,他们相信弱肉强 食,他们以为强大的只是体力、权力、科技,他们,尤其是那些所谓的专家们, 根本就不懂慈悲关爱同情的强大,不懂百无一用的美的强大。   当我把看“专家”门诊的经历告诉我的朋友时,有人问:“你没找人?”是 的,因为专家不是他亲戚朋友的专家。当有人自愿为我找医生时,我的回答是: 不找专家!当我那没有多少社会经历的女儿得知我的遭遇后,她满脸平静地说: “难道你没想到会这样?不都这样?”我是没想到,我这个被所有同学老师认为 天真无邪的中学生女儿,竟认为我天真可笑。   也许我真的天真,所以忍着病痛,写下此文。 ◆            危重病人遇“领导”  ·刘振墉·      我的老伴是癌症晚期患者,肿瘤已侵入脾、肺、肝、腹腔等处,而且日长夜 大。我陪同她千里迢迢到北京专科医院求医,谁知一期化疗药用下去,白血球剩 下四十,几乎完全丧失了防御感染的能力;血小板还有六千,随时有脑出血的危 险;发烧到39.6℃。经医护人员紧张抢救,一个星期就花去药费三万多元,病情 总算有些缓解,但病人还是极度虚弱,危险期也没有完全过去。在这种严峻形势 下,我反复权衡利弊得失,最后不得不决心冒险将老伴带回本地。   医院帮助安排的120救护车,说是可以通过绿色通道,直接开到火车车厢旁, 用担架将病人送到床位上。06年六月七日晚七时许,救护车到达北京火车站,救 护人员下去办手续,回来时却说,“今天有领导过火车站,救护车不能走原来的 路线,也开不到月台上了”。于是从小路上绕了好一阵子,救护车停在一个铁门 里面,看上去这是个装卸杂物的通道,昏暗中也看不清两侧堆着什么东西。从救 护车上将担架车卸下来推着走,经过好长一段路,才到达我们要去的站台。虽然 我一路喊慢点!慢点!可是由于路面高低不平,还不时碰到石块和沟漕,担架车 还是颠得很。我只好又一路安慰病人:快到了!快到了!   我完全没有骂人的念头,因为我一辈子没有讲过粗话、脏话、骂人的话,在 我的辞海里不存在这些粗鄙的词条。我只是感到万分的失望和悲哀,我的心冰凉 冰凉。辛亥革命已过去了九十多年,新中国也已经成立五十多年,民主、人道、 自由、平等这些理念是多么高尚!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为之热血沸腾,也曾经 壮怀激烈地走向前线,要为之流血牺牲。唉!日子过得飞快,真不知今世何世, 今夕何夕?莫非是我老糊涂了,产生了幻觉,怎么现在到处都能遇上举着“回避” 牌子开道的“王爷”!   宋人杨万里诗云:“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任谁现在纵有天 大的威风和排场,能躲开这个土馒头么?人们的命运可以有贫富贵贱,但最后还 能保留着这样公平的结局,对弱者不失为一丝欣慰。所以,我要感谢造物主!感 谢大自然! ◆          世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恨   ·镛熙·         大约在新年前两个星期左右,有一天我左面的膝盖里面开始隐隐作痛,骑车 去上荷兰文课的路上也感到有异样。之后有一天晚上气温非常低,地上结了冰, 我一边想心事一边在路上行驶的时候,龙头没把握好,车一歪倒在地上,爬起来 以后发现自行车的后轮胎被扎破了。新年假期的时候有一天我蹲在娘娘(上海话 里的“姑姑”)家的车库里修车,蹲了不少时间,站起来以后就有点站不住了, 扶着墙靠了半天。那天晚上我的左膝盖里便由隐痛发展为十分痛,并且晚上痛得 做了恶梦。我并没有听从娘娘的建议立即去看医生,因为我想这是老伤了,老伤 发作又有什么好看的呢?于是自己时不时地按摩几下,加上放假很少出行,痛得 便也轻了。谁知新年开学我骑了几天车,疼痛又卷土重来了。周五早上我最终选 择了坐公共汽车去学校,并且晚上下定决心去看了医生。中国有句老话是这么说 的:死马当作活马医。      七年以前我刚满18岁不久,有一天上体育课跳高。体育老师在两根竖杆间拉 了条绳子,让我们来回跳。我是头一个,跳到绳子尽头绳子突然高上去一截,我 用力不当,落下来时左腿没有站稳,整个人的分量已经压了下来,只觉得一个巨 大的外力把我的大腿和小腿往两个相反的方向一扭,接着就是一阵剧痛,我倒在 了地上。虽然从小到大我的腿脚受过很多伤,但那种剧痛是从来不曾有过的,痛 得那样彻心彻肺,痛得那样刻骨铭心。事后很久有时心平静的时候回忆起当时的 疼痛,我会自嘲地想,大概生孩子也不过是那样疼吧。   那时我是住读的,那天正好是星期五,下午放了学,室友把我送回家。当时 我的膝盖已经不能弯曲,左腿一点也不能动了,室友好不容易把我塞进出租车。 第二天妈妈带我去第六人民医院看病——那家医院在我家附近并且以骨科著称。 我照例先去拍了X光片,接待我的医生边和来往的人闲聊,边懒洋洋地瞄了一眼 我的片子:“没事!”他说。病人的家属总是很信奉医生说的“没事”之类的话, 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也不管是不是真的没事——毕竟疼是疼在我的身上。 所以妈妈也就这样带我回家了,大约配了点医生开的其实没什么用的药,我不记 得了。我当时也以为是没什么大事,静养一段时间就会好的,就像我以前受过的 伤一样。   两个月以后仿佛真的是复原了,年轻人总是很快忘记伤痛,我又开始在体育 课上跑跑跳跳了。有一次做的项目是三步上篮,我运球过去,跃起,投篮,落下 ——又是一阵剧痛!还是左面的膝盖!我又在地上躺了很久,无论周围的同学怎 么鼓励都爬不起来。后来又有了第三次,那是跑五十米到了终点的时候。只是后 来的疼痛不如第一次那么震撼,大约就像生孩子生到第二第三个,习惯了。但是 我隐隐感觉到了不祥,觉得这个伤没这么简单。当时爸爸妈妈却没再带我去医院 看,有很多原因:那时我正念高三,没有别的事比高考更重要;当时爸爸妈妈都 有自己的烦心事况且我又住读,他们养家糊口也是很辛苦的;最重要的一条是, 以骨科著称的六院的骨科医生都说“没事”了,父母是宁愿相信没事的。但我自 己却生出自我保护意识,知道体育课上的剧烈运动是不能再做了。我说我腿上有 伤,体育老师只相信是我找借口偷懒,好在那时是高三,高三学生都是大熊猫, 大熊猫不想运动也就罢了,高三的体育课就这样被我躲过去了。   转眼上了大学。在我高三受伤以后直到奔赴大学的这大半年间,虽然我逃避 了体育课上的剧烈运动,但是平时行走跳跃,大大小小又伤了几次,有一次甚至 是在校车上,车开过一条小路,厉害地颠簸了一下,我被甩上去又落下来,结果 就伤了。我心里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这个伤是不会好的了。所以一进大学,大 学的学生细则一发下来,我就迫不及待地翻开来开始研究。当时的同学对那本学 生细则有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要么随手一扔再也不会去看第二眼,要么像我一 样热切地翻开来研究。只是别人研究的内容,无外乎几种:怎么千方百计地弄奖 学金,怎么可以尽量以混的方式搞到毕业文凭,考试作弊的惩罚是什么。而我研 究的却是体育课的政策,体育成绩不及格怎么办,有没有避免剧烈运动的途径, 等等。查下来的结果是体育成绩不及格可以重修,重修不及格不发毕业证书并且 取消一切评优评奖学金的资格;但是大学里开设一个保健班,专供不能剧烈运动 的同学上体育课。   然而不巧的是,由于校舍紧张的缘故,我们系的第一年要到无锡分校去上, 虽然是同一所大学,但无锡的一切校务体制却仿佛都是和上海分离的。开学不久 我便打听清楚了,无锡校区是没有保健班的。我想到上海校区去问,爸爸却厉声 警告我说,你刚进大学不久,当心人家取消你的学籍!于是只好硬着头皮,胆战 心惊地开始了上体育课。年轻的体育老师倒也通情达理,人比较温和,也相信我, 但年终达标考核我没法通过(当时我过了五项中的仰卧起坐和实心球,成绩还很 好,立定跳远也勉强过了,但是一百米快跑和八百米耐力跑我是决计过不了的) 她也没办法,忠实地纪录了成绩让我回上海处理。   我早知道申请保健班的事情口说无凭,心里也还存了一丝希望可以把伤治好, 于是在第一学期结束的寒假里我打定主意再去医院看。我大一上半学期的成绩非 常好,排名全专业第三(我们专业共105人),拿到成绩单以后又恰逢过年,家 里家外气氛都很祥和,于是我“适时”地向爸爸提出,能不能再带我去医院看一 下膝盖。当时无锡分校的校医院没有把学生转到外面医院的权力,上海分校的校 医院又暂时不管我们,所以看病只好自费,而在读大学的我又没有什么经济能力 自己去看病。我跟爸爸说了,好像那是在大年初六,他的脸一下子拉得很长,态 度也一下子变得粗暴起来。现在回想起来,我不怪爸爸,他积存一点钱不容易, 又一心送我出国,而现实又是,到医院里去自费看病就好像是把钱往黄浦江里扔。 但他还是带我去看了,挑了龙华医院,据说擅长中医的他们骨科还不错。   龙华医院的骨科医生把我的左腿掰来掰去检查了一番,对站在一边的爸爸说, 你自己来摸摸,你看,这一年多,里面的肌肉都萎缩了。爸爸点头称是。我问, 那我是不是不能做剧烈运动了,比如跑八百米?他说,当然不能了,八百米?要 命啊?!可是他虽然嘴上这样说,却不在病例上写明到底是什么问题,而是叫我 去做个CT检查。爸爸在家里凶得很,到了医院却是医生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对 医院的潜规则、医疗器械什么的也并不懂得,于是就花了几百块做了CT。CT片子 出来,读片子的医生在结论单上寥寥写了几个字,意思无外是——正常!爸爸又 犯了和妈妈一样的毛病,医生都说正常了,还会不正常吗?而这不正是他需要的 结论吗?于是他笑嘻嘻地问骨科医生,有事么?骨科医生说,没什么大事,我给 你开点药,再休息休息就行了。好,好,爸爸迫不及待地把我拉去了药房。也许 当时爸爸的心是轻松了,我却丝毫没有轻松的念头,反而不祥的感觉愈来愈浓。   第二学年刚开始,我们系回了上海,那时我一边做着学校里布置的project, 一边便开始跑校医院。先去见了外科医生(校医院没有专门的骨科),他听我说 受伤是在高中里而不是在大学里便不肯把我转到外面的医院;当得知我已经自费 在外面看过,便叫我带着病历直接去见校医院的院长。院长办公室在校医院二楼 的中间位置,里面坐着院长和副院长,两个都是面无表情的中年女子。我坐在外 面等候了很久,院长好像很忙的样子,接待了好几拨人,大多都是为了体育保健 班的事来的。相比之下,副院长显得很清闲,一边在写什么东西一边在喝茶。快 轮到我的时候,只听见里面一阵吵闹,我探头一看,原来是两个学生家长和院长 吵了起来。家长好像为了孩子的病解释了半天,可是院长声色俱厉就是不盖章; 副院长置身度外,偶尔抬起头来看看。争吵未果,那两个家长愤愤地走了,终于 轮到我。我拿着病历战战兢兢地走进去,心想今天大约是凶多吉少了。   我坐下来,向院长详述了我受伤的根源和久伤不愈的经历。她面无表情地听 我说完,把我的病历拿过去看。“没什么嘛?”她冷冷地问。我不知说什么好, 只是老实跟她说,我还做过CT,报告也没说什么,但我就是自第一次伤了以后, 从没好过,一直再伤。她说,我就不明白了,人家那些足球运动员,伤得比你厉 害得多了,人家怎么就那么快好了,不都一样是年轻人吗?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向 能说会道的我当时却被她问得哑口无言。事后回想起来我想,足球队的运动员什 么医疗条件,我们有可比性吗?她见我不语便没好气地说,回去回去,明天把那 张CT片子带来。   当天晚上我赶回家拿了CT片,第二天又去了院长办公室。照例里面有人,照 例我等着。在我前面的是一个大三的学姐,好像是医疗事故引起的,她的视力只 剩下了0.1。只听到院长凶而冷地说:“我问你呀,那些证明呢?!”那学姐也 不示弱,义正严词地回答,她已经说过了,那些原始资料都在法院里,现在正在 打官司,不可能调出来,但是她有相关单位开具的证明。多年以后有一次我跟娘 娘提到校医院院长的凶狠,娘娘说,你自己为什么不凶呢,你为什么要软弱呢? 我不语,我想,再凶又有什么用呢,图章捏在她手里。那个学姐最终还是软了下 来,轻声说,那我再去试试,争取把原始证明拿来……院长再见。于是又挨到我。 学姐走的时候,副院长抬起头来瞄了一眼,眼睛斜处扫到我。“咦?”她说, “这人昨天来过的嘛!”院长瞟了我一眼,从鼻腔里哼出一句:“谁知道,没见 过!”大约两三年以后,有一次我看电视里放张爱玲的《半生缘》,里面有一次, 悔恨的曼璐替妹妹去找许世钧,没有见到世钧本人,只见到他的母亲和嫂嫂,她 们找借口打发了她。在曼璐转身离去却还未踏出许家大院的时候,背后传来婆媳 两人不冷不热充满轻蔑的对话,一个说,这样一个不要脸的女人怎样怎样,另一 个阴阳怪气地附和。这貌似是两人间的交谈,却每一句都是扔给曼璐听的。当时 我看到曼璐充满辛酸痛苦委屈的表情,感到自己虽然跟她背景完全两样,却切切 实实地可以体会到她的悲哀,因为当时在院长办公室门口的我就是这种心情。   学姐走后,院长并没有直接接待我,而是跑出去跟一些老师什么的讲话,我 看见她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讲了很长时间,我心里惦记着project,她终于回 来了,脸上表情瞬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我跟她说我昨天 来过的,是膝盖受伤申请保健班的事,今天我带来了CT片。她把CT片抽出来扫了 一眼,问结论报告呢?也怪我不好,当时在家里拿片子的时候,我看见那报告上 说“正常”便一念之差没有带去。我说,我没有带来,报告上没写什么。她厉声 说道:“报告为什么不带来?!!”我吓得无语。她又皱着眉头看了一下那张CT 片,“没什么异常嘛!”她冷冷地说。 大二申请保健班的事就这样失败了。   保健班不能上我便又要去上正常的体育课了。那时学校体育课搞改革,可以 选择自己感兴趣的项目,但是无论选的什么项目,要体育成绩合格就要通过年终 的达标考试,考试里无可避免的有一百米快跑和八百米耐力跑。我知道自己不可 能通过这两项,那时我左面的膝盖里已经松了,有时下楼梯的时候走得不巧都会 受伤,又何况是那么剧烈的运动呢?可是医院里又检查不出我的伤到底是怎么回 事。我开始感到紧张,心里时常惦记着学生细则上说的体育成绩不合格不能毕业 的事,至于取消评选奖学金资格的事已经无暇顾及了。大二开始不久我去找了体 育教研组的组长跟她说我大一体育成绩不合格的事。她不知细节,倒也不失温和 地说,那你大二要好好努力了,大一我就不算你重修了,算你补考。因此我后来 存了侥幸心理,心想如果仅仅是疼痛的话,我可以用意志克服过去。于是我参加 了体育课上的八百米训练。训练好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膝盖里肿烫得很,因为 习惯了,我也没在意。一两天以后我早锻炼慢跑的时候(那时学校里规定一学期 晨跑要满多少次,敲章为证,敲不满的体育成绩也是不合格),路过操场上的一 个台阶,一脚踩下去,一阵剧痛顿时席卷全身。是的,又来了。我痛苦地倒在地 上(我想当时我心理上的痛苦更超过生理上的),同学把我扶回寝室。   这次因为伤在大学里,校医院的外科医生把我转到长宁区中心医院。长宁区 中心医院不是什么大医院,级别比六院低,我也没抱什么希望。骨科的门外排了 很多人,里面只有一个年纪轻轻的医生,翘着二郎腿给病人看病。好不容易挨到 我,我简略说了我的病史和现状。他也不检查,只是大手一挥说:“要么去做个 核磁共振”,草草在病历上写了几句,就把我打发走了。核磁共振检查是非常昂 贵的,我有点不知所措,在同学的陪同下又回到了校医院。“医院怎么说?”早 上接待我的那个外科女医生问。“医生让我去做个核磁共振。”我回答说。谁料 刚才还是慈眉善目的女医生突然咆哮起来,劈头盖脸地对我说:“动不动就做几 千块的核磁共振!你到底是哪里弄伤的?!上面拨给你们本科生的医疗费每人每 月只有1块钱,哪里有钱给你们做核磁共振!!”说完便扔下我走开了。我连争 辩的力气也没有了,在同学的搀扶下回了寝室。膝盖是个要害部位,每伤一次便 是至少一两个星期左腿不能动,疼痛还是其次。那次我在学校里待了很久不能回 家。   那时我的心已冷了,倒是爸爸妈妈有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开始打听哪里 有好的伤科。大二一年我们跑了很多不同的医院,我像祥林嫂一样跟这个跟那个 医生叙述我受伤的根源和发展。医生们态度都很和蔼,但没有一个确诊我的膝盖 到底是什么问题,也没有提出有效的治疗方案,只是开些药要我吃。有一次一个 室友的妈妈遇见我,她知道我受伤的事,她问我看的情况怎样了。我说我正吃些 据说是祖传秘方的中药。她说,腿上的伤病,从嘴里吃下去的要到什么时候才见 效啊!然后神色忧虑地说:“小姑娘,要去看好的啊!”我很感激她这么说,但 是当时已经心死,听她说了只生出曾经沧海的感触。   转眼到了第二学年末,眼看我大二的体育成绩又是不合格。我只好拿着大学 校医院的病例硬着头皮再去见院长。我想,自己校医院的纪录她总还相信些。她 翻了一下我的病历,叫我去找校医院的外科医生看。我淡淡地说,他看不好的。 院长听了顿时瞪出了眼睛教训我道:“你看还没看怎么知道看不好?!你怎么这 样形而上学?(没错,当时她就是这样说的)”我只好再去找外科医生。这个外 科我已不知跑了几次,里面那个男医生已经认得我。大约他看我实在可怜,沉思 了半天,说,这样吧,我把你转去一家跟我们有点关系的私人医院,找那里的仇 医生。于是我在爸爸的陪同下去了我在中国时为了看膝盖而去的最后一家医院。   那家私人医院在上海图书馆的对面(好像叫“博爱医院”,记不清了),粉 红色的房子,里面的护士穿的也是粉红色的工作服。我们找到仇医生,给他看了 校医院外科医生的介绍信。于是他开始给我检查,扶住膝盖弯来弯去看了一会儿, 然后叫我去拍X光片。我想我经过了CT,核磁共振(最终并没去做)的折腾,最 终终于又回到了最原始的X光检查。拍了X光片,仇医生拿着仔细看了看,说里面 好像有裂缝,但不肯定。他又摸了摸我的膝盖,说里面的韧带或是什么肌腱断裂 了。爸爸问他怎么办呢,他说也没什么好的治疗方法,当初刚伤的时候就应该绑 石膏,现在这么长时间了就很难治了,要么开刀,但是开刀没有胜算,要冒很大 风险。然后他在病历上详细描述了一下,并没开什么药。   第二天我带着仇医生写的诊断书去找院长,那也是我最后一次去找她。不知 是不是那天她心情好,看了我的病历,她居然开始给我上起课来,她说,你看, 膝盖里面骨头上有裂缝,韧带肌腱也断了,这是治不好的,我们的医学发展到今 天虽然已经很发达了,但还是有很多难题无法解决……我麻木地听着,麻木地点 着头,麻木地看着她在我的伤病证明上盖了章。那天我感觉我看到了一群人的面 目。   大三一开始我便拿着院长的证明到体育教研组办手续。有了院长的盖章,一 切都还顺利,只是最后体育教研组组长把保健班入班通知递给我的时候,抬起头 说,大一大二体育课不合格的重修费,6个学分共480块。我虽然心里哽了一下, 但感到那么长时间走到最后一步只想把事情快点结束了。当时我身上正好有参加 数学建模比赛得来的500块奖金,刚从教务处领来,还没放进过皮夹,于是拿出 来交给她。她给我开了个收据,500块就变成了20块。   大三参加了一年的体育课保健班,打了一年的太极拳,大四便再也没有体育 课了。毕业后我带着辛酸的回忆离开了中国(其实这只是我坎坷经历中的一件事, 还有别的事适时时再提),来了比利时。想起自受伤以后看过的脸色,我想,我 本来是个受害者,却为什么反而像个罪人一样呢?——当然我一直很感激每次我 受伤时照顾我的同学们。我想,我再也不要回去了,回去作什么呢?出来以后我 格外小心,两年里倒也基本无事。这两天却旧伤复发,疼得我没有办法,只好再 去看医生。先去看的是家庭医生(然后才能转去大医院),他照例问了我的病状, 我因为是用英语说的,祥林嫂的感觉不再有了。他也是扶住我的膝盖弯来弯去看 了一会儿,并把两处膝盖作了对比。他说左边受伤的膝盖里特别软,好像少了个 什么东西。那个东西的英文我没听懂。他不知给我开了个什么药,让我下周先去 一个地方拍X光片,然后才能决定怎么处理。出了家庭医生的门,我手里捏着拍X 光片的预约单,药方单和看病的帐单一瘸一拐地走在寂静无声的路上。已经是晚 上了,外面却一点也不冷,风有点大,但吹面不寒。我算着要从身上拨多少钱出 来看病,虽然这里有医疗保险,但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出多少。也许还要动手术, 那倒是求之不得呢。如果我动了手术拄着拐杖去大学,办公室里的超男们(我们 办公室里的博士生和博士后,因为学业了得,所以我暗地里这样叫他们)会帮我 倒咖啡吗?   一个人要接受18岁以后就终身残疾的现实需要多么大的勇气?有时候我痛久 了又到处不顺的时候,兀自摸着膝盖,我想,亲爱的诸神把我带走吧,难道人间 是很好待的地方吗?但每当我看到听到或读到别人的苦痛经历时又会痛哭流涕, 人家不比我更苦吗?我比以前坚强很多了,一步步学会了克服恐惧和悲伤。我想 这是人类的本能,愈是外面的折磨多,愈是人会变得坚强。既然我喜欢作纪录就 把这一切纪录下来吧,上帝让我快乐我就纪录快乐;上帝让我痛我就纪录痛。这 不是个好故事吗?Yes,of course。 【丝露集】∽∽∽∽∽∽∽∽∽∽∽∽∽∽∽∽∽∽∽∽∽∽∽∽∽∽∽∽∽∽ ◆             草地上的天使 ·訾非· 1 草地上的天使 那不可见的天使 她从一缕微风中逃逸出来 由世界纷芜的图案中逃逸出来 只为最纯粹的倾听和凝视 而存留 2 为这春天陶醉的人们 你们自问 是什么令你如此感动 乃至于 因找不到确当词句 而宁可不说? 3 那是草地上的天使、不可见的天使 她在一朵紫罗兰上偶尔留下踪迹 在海棠憔悴的枝桠间 不经意失声吟唱 那纯白的蝶翼 是她翩然裙袂的最末端 迎风飘举的一百株杨树 是她的琴弦 4 草地上的天使,如若有所约缚, 谁可成为约缚者? 徒劳的仰慕者啊 莫要去寻 莫要承负焦灼与渴望 而一无所获。 5 要像大雨舍弃天空 流水舍弃山峦 道路 舍弃旷野 她便来了 与我们暂且行在同一路上 (你要侧耳聆听) 6 那勇者,尚且身披甲胄 听者,这柔弱的器皿 纯净之蚌蛤 竟敞开自己,毫不戒备 只有他们得见天使。 7 他们要像沙子一般交与你,天使 和你一同闪烁光芒 8 睁大双眼、走出户外 门背后的阴昧中 焉能得见天使? 置身室外 但莫要仰望光明 别让太阳盲目的笑容虏获 (应该把后背朝向它) 9 用早已失去的耳朵去谛听 用早已丢却的声音去说话 要轻轻的 天使一样轻。 那得见天使者 喃喃自语 只因喜悦 而欢愉 10 不被思索,不可测度 如此完整 天使,你是满月之后的忧愁 六月的无花果 你伫立在 话语尽头 同我一样信守着承诺。 ◆               山 ·筲脊凹·      天没亮,小兰就起来了。拉电灯热饭吃。娘问了一声:“起来了哇?”每次 总要问这么一声。总是:“嗯”。热的是油炒晚上剩的干洋芋。理理货篮,其实 不用,晚上理好了的。一头是针头线脑,小衣裳鞋袜,一头是百样的碎嘴零货。 临出门,娘问一声:“走了哇?”也是“嗯”。轻声挎门,晓得娘就起来。   小兰“转山”。转山是八仙的土话和行当,把零货挑上那些住在高山,很少 下河的人户。路远的,出门一趟要好几天。比如这回小兰要去的龙兴沟崂上,先 要翻一架大山梁,就在小兰面前。慢慢走上棕色的枯糙的山半腰,太阳就出山了, 不过太阳还在山顶,离小兰还远。就像十几岁的小兰离现在的小兰,是初一,跑 操时一声哨音,疾然停在操场上,山坡蕨叶的气息扑上脸,混着整个队列的喘气, 急急忙忙,一瞬间想不清。 等太阳晒干了夜气,山梁就会更枯糙,想法也无形消散。   小兰歇气,回头看自家的屋,已经很小了,落在一道山坳里。现在,小兰已 能看到不窄的地段。越往上走,她越能看得宽,所谓抽身上楼梯,一步一景,直 到一眼看尽几条湾几道河几条山。   干这个,已三个月了。一般来说,大姑娘稀罕干这个,这行当有时侯可能出 事,一种没有固定时间地点的可能,造成时刻担心,空荡荡地就怕。小兰一直听 说这件事:鸦河一个转山老汉,走到四川城口两交界,住宿岭上一户人家。不知 是个黑店,人家请他喝他就喝,拦都拦不住,酒里下了蒙汗药,一路十八岁的儿 子察觉了想跑,人家门外一边一个举板斧等到,齐刷刷剁掉两条臂膀啊!小伙子 还奔了几步。不是没人说小兰,娘也不赞成,可小兰还干这个。   顺着一道紧贴岩下的溪,细得被草遮掩,走进一道深沟,溪边坡上白蒿,星 星点点飞扬,沟底铺了一层。有的伸到脸上,看清了那依稀的茎杆,人一下进入 枯糙的小世界,忘了现世!可是一走到溪水发源的岩下,垂着一块大石头,简直 是个岩屋,小兰身上落了阴影,小世界就消逝了,这个世界久远埋伏的恐惧,忽 然压上心头!碰到一个三十多岁的人,下山背肥料的,小兰心里有点惊喜。搭了 两句话,原来他是专门受雇背肥料的,因为各家的男人大多出门了。一袋子背上 崂两块钱,他一回能背三袋。   走上山梁顶,太阳已照到对面山头。小兰出了汗,叉腰歇歇,就望那些山, 跟以前那样,还是那样,叫她心里一动。照上了太阳,都露着土和石头,块块棱 棱的,那处深这处高,一道一层连绵过去,和小兰刚爬的枯糙的棕色山梁不大一 样。但要是能到了那些山上,看这里,这里也会像那里,小兰知道。小兰不知道 的是心里的滋味,不知道山风在吹,一小绺额发在动。跟山比,即使壮壮实实的 小兰也太小了,是想不通的!   小兰是一年前从兰州回来的。那以前她最远去过安康。小兰的一个叔在兰州 部队上当师级干部,顾恤亲戚。小兰高考后,叔正好回来了一趟,带着司机,开 专门小车。就带小兰去了兰州,在部队上开的一个招待所里当服务员。小兰干了 几个月又回来了。地里也没什么活路(劳动),她就要转山。娘说人家说:“你 一个高中生,转山……”娘俩像有点怨气。 小兰憋了半天说:“我能做啥子?”   下山梁,就是龙兴沟。第一次走进人家场院,打开货包,是在太阳三竿高。 小兰没戴表。小兰本来有一只表,是兰州婶婶送她的,在招待所里没表不行,表 还得准。回来转山,刚开头也带着,几回就发现没啥用,山头和山沟,天黑天亮 的早迟相差很大,以太阳为准,太阳照不到,就马上要黑了。这一家小兰来过, 四岁的娃子在轰刨豆秧的母鸡,一见小兰就进屋喊他娘。他娘头上别个梳子出来 (小兰想她才起来),问:“你这回挑的啥子?”那把梳子还是小兰上回卖的, 这回挑了半天,却又选了一把,抱怨头上的梳子齿太紧,她头发多,梳得疼,小 兰看她头发也是多,油油亮亮的一大盘,可她这回要的齿也未必宽。这一家的男 人长年在外边,小兰听说她不安分。小兰看她的脸,山风吹得比河里的人粗糙, 倒是红润,像刚抱了娃子的媳妇,眼睛也亮,小兰不敢看她的眼睛。忽然又有点 替她担心,听说她男的是个歪角色,在河北白天下煤井,晚上结帮偷抢,前年搞 回来一台电视机。那边公安一路跟过来,到河里,望望小兰刚爬过的山梁子,就 算了。   如果男的晓得了呢?河那岸有一家,男女各偷各的,女的好了一队,后头就 得了病。男的不愿回来,常年摸娃娃鱼,走了几条河几条溪几个县,后来蹲了牢。   这一家是孤零零在山嘴上,倒是四周开了不少菜地、熟地,还种了一片竹园。 转山,总有这样的体会:走到荒凉至极的地方,像是荒凉世界的尽头,再没有远 景,转过一个山嘴,甚至一块挡路的石头,忽然现出一户人家,舒坦呆在那荒凉 的中心,四周辟出一块熟地。总能叫人舒适、亲切,还惊喜,仿佛生命中有什么 瞬间改变了,又明明不是一生。   龙兴沟的人穷,比不上鸦河,所以连自己的店都没有。不从小兰来的方向, 从岚皋上来的方向进山,沟口上也有一两家富的,还把拖拉机路修到院坝上。有 一家小兰知道,是包硫磺矿发的家。这几家院坝小兰不去转,还怕养的有大狗子。 往里,往上就不行了,越上越窄,走到半梁上有个稍微宽的场子,早年是繁华过 的,老名字叫“马场”,可想是通四川的码头。马场已没有影子了,连名字也改 成“柳林”,可也没有一棵柳树。衰败的原因就是公路没来,公路不来由于山太 险。小兰要到下午走到那个地方。   鸦河里比较富一些,因为通公路。沿河有几家起的小楼房。鸦河里只有那些 山崂上的人家要货,走进很深的湾又爬很高的险路。零零散散挂在山尖上,这山 望到那山,从大河里望,高得要爬一年。他们怎么样住到那山顶上的,什么时候 住上去的,他们吃水的路一定深远,在很深很奇特的山壑。   有时侯,也许是小时侯,小兰站在河滩,望两岸的山发呆。一河乱石是冲出 来的,暴晒在阳光下竟是深棕色,想到又看不透年龄。有时候,小兰挑着担走在 大路上,大路绕着川道半腰,川道底部竟然很平很宽大,有一种世界广阔的意思, 这世界怎样出来了,小兰又走进这个世界,大路无尽。前些年还有拉瓦罐的驴车, 瓦罐在稻草上堆得高得奇怪,一路从四川过来。驴有一搭没一搭地走,两边的山 顶和顶上人家,也像在跟着走,一天走完了,望去还是那些山顶,那户人家。现 在修了柏油公路,卡车汽车跑得快,还有小汽车,更是一溜烟。那些山顶上的人 家,却像永远停下来了,再不肯动一动。站在河滩的小小的小兰,也没想到,有 天会一直往上走,上到这山顶。   走进险要的鸡公峡,线一样的路,高得贴拢了的山,入口很窄,峡里又空荡 荡。小兰快步走进峡里,山风呼呼,阳光退到远崖上。小兰的心紧了,又空了, 快步走,担着自己的心,担心像是无限的,又有无限的荒凉,从两旁崖巅直落进 心里,在爱出“事情”的险路上,偏偏叫人分心。   小兰真地出过一件“事情”,也不知道算不算事情。是在蛤蚤河一个老婆婆 屋里,小兰天要黑了才走到那一家,老房子熏得漆黑,檐下挂了两束干萝卜。小 兰喜欢晚秋的时节,走近一户户人家,檐下都挂着玉米,路上也堆着苞谷壳,川 道里有一种气氛,说是金黄的、成熟的气息,浅浅的清水里,也有影子。这家门 洞里只有一扇木板,只有一个老婆子,翻检了半天丝线,小兰想她还看不看得清 颜色。可能她看见的是年青时的颜色?她的年青时代就是小兰的现在,小兰想得 心里一惊。原来,她不买丝线,倒想叫小兰歇。她家里只一个孙子。他儿子到南 京做小工,他下了火车就跟一路的伙伴走散了,后来就无年无音讯,媳妇就跑了, 听说其实是给人拐卖了,河南河北都不知道。媳妇跑了有三年,孙子如今十六岁 了。山崂崂上呆不住,成天往狮坪镇上跑,一成几天不回来,她怕倒不怕,就是 没有个说话的人。   小兰也愁歇处,就陪她说话。吃了一碗糊涂饭。老婆婆烧了热水,一人一个 瓦盆泡脚。泡了很久,小兰觉得舒服,紧紧的脚趾轻松了。老婆婆也一直在泡。 小兰知道这叫“泡小脚”。小兰看一眼她的小脚,不敢细看。小脚越来越稀见了, 小兰的外婆就包小脚,前年死了。小兰忽然想:过不了好多年,老婆婆一代的人 过去,乡村就再看不见小脚了。好比转山的行当,也不知哪一天就消失了,小兰 是最后一个也说不定。这不是一件什么事,但竟像憾然有种领悟。   泡完了脚,也没有点灯,满屋里闷黑,只在渣渣洼洼的灶台上剩有月光。两 个人说话。老婆婆的牙齿不关风,小兰听懂了一点,不懂的多,像风吹树叶,使 疲累的小兰要睡着了,就和老婆婆一床睡。   才睡了一会,门响了。老婆婆醒了,说是她孙子。孙子随身带了一支蜡,他 一进来就把蜡点亮了。小兰只好在被子下不动。老婆婆问:“咋这时候回来了?” 孙子不搭话。老婆婆又解释小兰。小兰觉得他望这边瞧,他可能一进来就盯着这 边了,心里大气不敢出,顶着被子跳得咚咚。换下的衣裤,还挂在床头!小兰不 知啥时看过他一眼,可能是蜡烛刚亮时候,看他就是那种年纪还嫩,脸庞却老, 叼着烟,晃过人多的镇子的年轻人。看上去,他们要一直晃到镇子空旷,不剩一 个人,他们自己也就老了,都想不起来怎么老的。   老婆婆絮叨叨,总算讲完了,年轻人进了另一间屋。可小兰再睡不着,直到 后半夜,迷糊了一会。迷糊着,忽然觉到胸口难受,像在一个很低的屋顶下,被 檩子压着了。或者一块悬着的大石头下方,石头在坠下来。猛醒了,黑暗中有个 人俯看自己,不禁惊叫了一声,人飞快逃走了,碰得椅子砰砰响,进了那边屋。 老婆婆醒了,轻声问:“是勇儿啵?是勇儿啵?”像坟里没声。   小兰穿上衣服,拥被坐起,冷汗渐渐出尽。炯炯瞪着黑暗,谛听风吹进墙缝, 墙外狐狸小声叫。这样危坐着,觉察世界的无限,也知道了“危”的意思。天明, 连忙挑货出门,那边屋里始终没有声息。   龙兴沟有四个队。马场在四队。小兰刚走完的三队,和四队之间隔一架山梁。 在三队,小兰卖出三绺线,一双解放鞋,两块肥皂。还有一支牙膏,是一个姑娘 买的,她才从东莞回来。她在买牙膏,她妈在哭唏唏抱怨,说她弟弟偷跑到少林 寺学武,她追下河也没截住。小兰知道有这样的事。据说,狮坪一家地板条厂老 板的儿子,偷了四千块钱,和几个哥们投到少林寺学艺。学了半学期,因为捣乱, 开除了,偷的钱大半交了学杂费,就在外边荡,杀了一个出租车司机,抢了车。 公安追捕,就钻进玉米林,在玉米林中奔跑,枪声震耳,玉米叶子一条条撕裂了, 惨绿的汁水滴上肩膀。一个伙伴跑不动抓住了,另一个受了伤,他背着哥们跑了 一里路,一想背着人肯定跑不掉,又怕哥们出卖,就一石头砸死了他,顺着地垄, 到底跑掉了,现在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可说不定哪一天又会惹事,众人说,要是 能浪子回头倒还可能有出息。 在三队四队交界的山上,石老爷底下,小兰遇到一个放牛的人。   石老爷有房子那样大,像是骨碌碌从山顶上滚下来,滚到这儿不动了。看这 里也没什么凹什么阻挡的,一种奇异的力量也许是原因。它是奇异的,身上贴的 有求保佑的红纸条,还有人从湖北远道来烧香许愿。小兰在石头下歇,望山。对 山上有歌曲的声音,悠悠飘过来,哪家在放录音机,看那声音出来的地方,却是 一棵大树,黑压压遮住。整天在放的原因,声音变调了,仔细一听,叫小兰心里 一动,原来是《十三不亲》。这歌真熟,乡村里到处流行。小兰没认真记过,却 好象哼得出全部的调子,悠悠的,心里有些难受,又有些舒服。倒不大去想词:   爹娘亲,也不亲   ……   儿女亲,也不亲,   长大成人结了婚   结了婚那个要立业我的哥们呀   说来都是两家人   为什么乡村里流行这样调子哀哀的歌?还有《铁窗泪》、《新十二月》,都 是那个坐牢的迟志强唱的。   录音机应该是那家的打工仔带回来的。年青人回来,现钱没多少,倒是常抱 了一台收录机什么的。小兰从兰州回来,在安康汽车站,也有人当她是打工妹回 家,给她推销。那里一个个柜台都摆满了收录机,都很大,各种各样的小灯和数 字直闪,不停地放歌,放歌的人知道打工仔和打工妹的爱好,放的就有这首《十 三不亲》,还有《大头皮鞋》和“流浪的孩子在外想念您,亲爱的妈妈,流浪的 人呀走遍天涯,没有一个家……路边的小草又在发芽,又是一个春夏”,唱得小 兰想掉泪。要不是没有钱,她怕是得买一台。《十三不亲》的调子从那样远的山 上传过来,柔和了,却有点引得人沉静,引出长长的深思。小兰就深深走进这思 里,比起平时是变了样。深思里却闻到一股牛气味,一个人牵牛来了。他说小兰 是“货郎”,就坐下吸旱烟,眯起眼睛也象在听。年纪不小了,像个干巴儿猴。 牛也老。他说他是赶牛从八道回来。一开春赶牛出家门,牛从白沙河起,一家家 给人犁地,越暖越往高处走,渐渐翻过冯家梁一直下到八道河。春暖了才慢腾腾 回来,一路受了累,也见了许多景致。   乡村里牛很少了,小兰转了几个月的山,没见过两条牛。是从包产到户开始 的。包产到户的时候,小兰亲眼看见,队上人把炸药包绑在牛尾巴上,炸药包青 烟直冒,牛吓得乱跑,母牛哞哞叫,公牛顶树,咬自己的尾巴,刚要咬到,惊天 动地地炸了,牛嘴和尾巴都飞了,小兰震闷了。接着大伙拣肉、分肉、吃肉。这 是由于不知分给哪家好。说不定哪一天牛彻底消失了。一想到这个,反应是“不 可能吧”,分不开的牛和乡村。然而心里抽了一口凉气,剩下的是不懂。 就比如不懂:你为何来转山?   兰州的招待所里面,见天的活路(劳动)是接待、打扫、送水送茶、整理房 间。客人多讲杂甘肃口音的普通话,不会讲普通话的也硬讲普通话,小兰不大听 得懂。小兰自己说普通话八仙腔很浓,特别有几个口语,“啵”、“皮面”(上 面)、“舍达”(坏了),一出口就惹别的服务员和客人耻笑。   有回小兰给一个关中客人送水,他接水壶,有意无意不知道,捏住了小兰的 手指,小兰一惊一甩,水壶就掉了,“砰”一声特别大,像爆了炸弹,小兰惊叫 了一声:“舍了!”客人莫名其妙,试探地:“舍了?……不要了?”小兰想说 要你赔!不知怎的,说不出来。小兰提着一大篓玻璃渣子出门,客人又喊道: “舍了?……俺舍不得呀!”   婶娘老说小兰“土”,要她拔眉毛,做眼影。小兰觉得自己壮实、土气,硬 要描细眉蓝眼睛,怕像妖精。婶娘四十多岁了,纹了眉,细得像没有,还每天画, 小兰在兰州见到的女人没一个不画的。小兰就和婶婶亲不起来。叔叔虽好,不常 在家,小兰在叔家里不自在。叔家里有一台电脑,蓝蓝的屏幕,还连着一个小尾 巴,叫“鼠标”,小兰许是有点怕它,从来不碰。这天小兰做清洁,擦电脑台桌, 动了一下那个“鼠标”,不料刚才明亮的屏幕立刻黑了,婶婶家的弟弟从卫生间 出来,大惊失色:“小兰姐,把我刚打的文件删除了!”小兰不知道闯的祸有多 大,望着黑乎乎的屏幕,真怕它了。   小兰回家的直接原因在于每个服务员都该抹口红,这其实是一项不成文规定。 开始领导看叔叔的情面,容忍小兰。后来却有客人反映:“你们的服务员真不尊 重客人,口红都不抹!”领导就找了叔,叔让婶娘转告小兰,婶娘说了小兰一顿。 小兰晚上睡不着,特别想家,第二天就提出回来,一提出就无比坚定。   太阳在刚偏西,小兰走到了“马场”。院中心放下货担,提嗓子喊了几声, 只有两个老婆婆和几个小孩出来看。小兰上次来,是过春节,院子比较热闹,男 人们和姑娘四处走动。看来春忙过后,又都出门了。这里还有个队办学校,只有 一个女老师,代两个年级。以前小兰和她搭过话,还替她带过粉笔:白的、红的, 黑板上写出各种各样的字,像《一个都不能少》。今天怎么学校关着门,也少了 些买水果糖的小学生。小兰问一个小娃子,小娃子说:“老师走了!不来了!” 另一个神秘兮兮:“怀肚子了!”   小兰愕然,接着想起这一段公路上添了个跑摩托车的小伙子,人家说他是龙 兴沟的,跟沟里学校女老师好,叫人家怀了娃子。看来就是了。小兰知道她是狮 坪镇上人,也是高中毕了业,到这沟里代课,十天半月回次家,一个人孤单,刚 好那一年他没有出门,两个人就好上了。人家还讲家里人晓得后接她回去,不准 出门,孩子也打了。小伙子下河跑车,瞅机会过她家门前,瞄两眼睛。孩子打了, 小伙子觉得没指望,出门下河北了。   老太太念叨:“都走了,走了!你倒又来了!我把作(以为)你也转不长 呢!”   太阳要下山时候,小兰经过一个荒院子。远远地心里高兴,等到了近前,才 看出院子已经搬了,剩一坝空房子,拆了石板,露着檩子、土墙,有的墙壁还好 好的,院子边还有好端端的菜地,韭菜绿油油长得深,似乎是在一夜间被抛弃了。 又像被施了法,定住了,有一种凶险的原因。小兰荒凉地低头,突然发现身边有 一座新坟,也新得像昨天埋的,还插着花花绿绿的清明幡。恐惧马上胀大了头, “嗡”一响,那威胁了村子的的原因现在威胁着小兰,跌跌撞撞奔跑,屁股后头 有啥子追着,要把她毁灭了。这是深藏在没有人的大山中的恐惧,逼得小兰挣命 脱逃,一口气奔上山顶,追逐阳光。一上山顶,眼前豁然开朗,刚才贴近山顶的 太阳,一下子升起去几百丈,到了遥远的对山上空,还有一竿子时光呢!脚下、 眼前是连绵的山,有些浑茫,有些尖角,那险的地方想是想不出来的,几乎从小 兰脚下往前倒去,一层比一层矮,到远处又相反,一层比一层高,极远的山顶就 是天际线,比小兰站的山顶更高。小兰不由迷糊:到哪里找歇处?一层一层走, 走上去,走得到最高的山顶吗?有没有最高的山顶?如果没有,你还能在山上走 多久? ◆               地下天堂 ·金同悌·      1 一九九四年中国北方的寒冬腊月,冷风里雪落纷纷。   天还没落黑。五台老气横秋的拖拉机,在小镇“潘家岭”街头吭哧吭哧停住 了。来自“三十里沟”的几十口子男男女女,哄哄着从车篓里跳下来,给熙熙攘 攘,已有点年味儿的小街添了些人气。   领头人葛二荣拍拍身上的雪,把咬在嘴里的烟屁股吐在地下,挑着四川口音 吼起来:“瓜娃子(傻子),不要乱跑。我去找侯老板!”   “瓜娃子”们也拍着雪,跺着冻坏了的腿脚瞎嚷嚷,“是啊是啊,喝你老酒 去吧!”“颠了整整一天,缩头乌龟似的!”“八成是跟侯老板睡女人去吧?要 保镖的吗?啊?” 雪地里一阵嘻笑。   葛二荣破口骂道,“都给我少开腔。出来享清福的是么?要不然的话,滚回 山沟沟喝西北风算了。我又不多拿一分钱工钱,说啥子昏话么!” “瓜娃子”们一下就老实了。   葛二荣乡音很重,也掺着北方味儿。这个生在四川,早年随爹妈“支边”到 北方山区的汉子,粗眉细眼厚厚实实,年已四十开外。他其实没念过多少书,却 在乱糟糟的七十年代,跟着从上海来“改脑筋”的卓工程师,学到一手开山爆破 的本事。三十里沟是兔子不落窝的穷旮旯地,不揽些外活做做,实在是填不了肚 子的。 这时,侯老板转悠过来了。   侯老板老家东北,高颧骨大嘴盆,个子比葛二荣矮一截。说起来,他是“潘 家岭”采石场老板,没准是个二包。葛二荣不在乎这些。反正是按天按活儿记账, 管吃管住管炸药,外加拖拉机拉石头的柴油。一个劳力每月350块钱,满一年结 账,条件尖刻着呢。早给晚给,赚多赚少是人家的事。这年头,有工做就不赖了, 免得空着手脚熬日子。 葛二荣一见侯老板就瓮声瓮气说,“走,请你喝碗老酒去!”   侯老板笑笑,嘴里却埋怨起来,“大雪天等你,贼冷贼冷啦。咳,你也不多 带些漂亮妹子过来!”   “涮坛子(玩笑)!开山炸石头来的唦,又不是开啥子按摩房!”葛二荣抹 抹脸上的雪水,又说,“你个色鬼,屁大的工夫都瞄过来了?奶奶的,城里的男 人,是挑着砂锅滚下崖──没一个好的唦!”   侯老板还是个笑,“有两个不错的,一个大眼睛的贼有滋味,那个穿牛仔裤 的也说得过。嘻嘻,如今哪,连你这山里的头头儿,也知道配上小蜜啥的了!” 葛二荣听着起火,“格老子,不要乱讲好不好?谁像你满肚的花红肠子!” 侯老板挤眉弄眼的,把葛二荣领进一家饭铺子里。   雪越下越大了。“瓜娃子”们买了热水,在街边房檐下就着干饽饽吃,一个 个狼吞虎咽可怜巴巴的模样。   “穿牛仔裤”的卓楠,侧着脸吃得很慢,在一堆大大咧咧的人群里头,显得 不那么合拍。卓楠跟父母一起落难北上时,不过三岁。而父亲去世那年,她还是 学龄前的孩子。卓楠聪明好学,是葛二荣身边的“铁算盘”。只是父亲死去时, 落下神经上的病根,后来又没了母亲,病得更重了,弄不弄就不省人事地昏睡过 去,要么恍恍惚惚说胡话。可她清醒的时候,你是看不出来的,穿的用的干净利 落不说,通情达理且机敏过人。在山沟里谁照料她呢?所以,葛二荣出来做活儿, 就带上她。   卓楠身边,站着大眼乌亮的巧梅。巧梅二十出头,是村主任闺女,三十里沟 的一朵花儿。巧梅跟卓楠亲近,是因为心有抹不去的愧疚。卓楠的父亲,是自己 亲爷爷当村长时活活坑死的。天地良心啊。苦命的卓楠就应该多得些体贴。而卓 楠几乎不在意巧梅的体贴。卓楠细致。对村官的儿女,背里总有些戒心和顾忌。 巧梅快言快语惯了,肚里盛不住多少话。这不,她紧凑到卓楠跟前耳语说,“我 看,侯老板不是啥好东西!” 卓楠皱皱眉头问,“怎么说?” “我见他怪怪地瞅咱,没安好心!” 巧梅又撇撇嘴说,“我得盯住了。他要是再那样使坏,就拿雪团子砍他脸!” 卓楠抿了口水喝,没吱声。   这时候,葛二荣和侯老板吃过饭了。侯老板嘴里叼着牙签,从腰里摸出一沓 钞票说,“这是管理费。米面柴油我都备了一些,过会儿你就装车吧。”   饭铺里人声噪杂。葛二荣小心兮兮地点过钱,沉下脸说,“不是说好九千的 嘛,怎么才四千块啊?下回结账要等上一年。零七八碎的,顶不住唦!”   “下月准定给你。”侯老板又连忙显摆说,“这回,你们可算享福了,进天 堂了。住在备战时建的地堡子里。冬暖夏凉,既严实又保险,离工地也近便呢!” “还是你会盘算,省了租金。这大冬天的,也用不着花煤火钱了是不是?” “说啥呢?”侯老板瞪着眼说,“不比住窝棚子舒坦呐,知足吧你!”   “是啊,”葛二荣没好气地说,“山沟沟的穷人家,有个冻不着饿不着的窝 窝,就是天堂了唦!”   侯老板咧着大嘴盆儿笑。   2   “地堡子”大门窝在山脚脚的杂树林里,枯草凄凄。黑天里望去,显得阴暗 衰落,又稀奇古怪。   卸车时葛二荣吩咐,点堆柴火亮堂亮堂,放挂炮竹,好图个吉利。侯老板开 了铁门大锁头,“二荣,先带你下去瞅瞅,也好有个安排。”   地下没有接电。在噼噼啪啪的炮竹声里,两人举着火把,摸摸索索地走下石 梯。很重的霉腐气儿窜腾过来,呛得他们一阵咳嗽。 葛二荣嘟囔,“啥子天堂,憋死人。” 侯老板说,“别忙啊,把出气口捅开就没事了。”   走下两层石梯,是容得下几百人的“地厅”。地厅两边有曲扭拐弯的甬道和 隐秘的暗室。到处是凌乱的杂物,和谁们涂下的脏字乱迹。只有高些的迎面石壁 上干净点儿,却画着气势汹汹的一群蜘蛛。侯老板说,这地方热闹过一阵儿。有 撬门进来的私人作坊,当过地下赌场,还住过流浪画家。高墙上的蜘蛛就是他们 留下的。   背着行李抱着盆盆罐罐,嘴里咬根蜡烛的人们走下来,聚在烛火通明的地厅 里,一个个东张西望,都觉得新鲜暖和,没想到的呀。   葛二荣听到人们的感叹,就抬起嗓门说,“这地方宽敞,一人一间随便住好 了。先别忙进屋,落落脚听我说话!” 一个个还是忍不住地咂巴嘴。 侯老板跟葛二荣说,“我锁了间大屋,空了会过来住几日。”   “你是老板,问我做啥子?”葛二荣跟着又呛他一句,“住是住,可不要藏 猫儿。要惹出麻烦,我就不客气了!” “说啥呢,”侯老板拉下脸,“心里窝着啥火,也别往我身上撒嘛!”   葛二荣没搭话。半导体正哇啦啦播着明天转晴的消息,葛二荣听了,把手里 的布兜儿抖得哗哗响:“雪住了好开活。分工的事,按老规矩走,抓阄儿!”   做采石场的行当,除了爆破是个技术活,由葛二荣亲手操持,其余就杂沓些。 有取药装药的,有抡锤凿眼儿的,有扶钎子的,有破大个儿石头的,还有装车卸 车的。劳累不怕,安全上是很要紧的。女娃儿当然有女娃儿的事做,可男娃儿总 会挑挑三检四,还有早早托人递话说情的。葛二荣有主意。每回分工抓阄儿,公 道唦!   葛二荣解开布袋儿,一堆细竹筒儿“哗”地抖在了地上,人们一阵胡抢乱抓, 把塞在竹筒里的纸片儿抠出来看。运气不错的眉开眼笑,不对心思就耷拉脸子, 却说不出啥来。   这堆人里头,只有聋七儿的活是定死的。早晨喊开饭出工,管上山砍柴,早 晚担水,再就是地堡里清扫和跑外采买的杂事。聋七儿小名七子,一张干巴寡黄 脸。因耳朵背,都叫他聋七儿。其实他是个半聋。别人说话,好事八成听得见, 若是没便宜可沾,他就“啊啊啊”地瞎打岔,让你干着急。要不,他四十出头还 没娶上媳妇。葛二荣瞅他可怜巴巴,才带他出来,好挣上一点点钱。 巧梅分管厨房里的事。人住下了先要烧几锅热水,卓楠就帮着拉拉风箱。 卓楠说,“头一回出门,想家吧?” 巧梅拨浪鼓似的摇摇头,“有啥好惦记的。我只想我的狗儿山娃子。” 卓楠说,“山娃子厉害。” 巧梅说,“是厉害。可我早就跟它说了,吓唬谁也不许吓唬我卓楠姐。” 卓楠说,“还真是的。一见我就喔喔地摇尾巴,亲热着呢!”   巧梅和爹怄气才拼命似的跟出来的。往灶堂里续柴时,卓楠借着火色,发现 巧梅总抹眼泪,就忍不住问,“你怎么的了?”   巧梅攥着火钳子站起来,恨恨地说,“山娃子比我爹好。我爹不是人,还不 如畜生!” 卓楠一怔。   “知道吗,他睡了二荣媳妇。说二荣媳妇是四川老家娶过来的,三十多岁了 还那么粉嫩水灵。”   卓楠打了个寒噤,愣住了。怪不得啊,二荣不像往常那样笑语连篇了。即便 笑笑,也显得牵强,虚虚脱脱的。 卓楠就问,“二荣知道么?”   巧梅说,“前不久才知道的。咳,这人瞅起来帮帮的硬,碰事就迂了。他满 肚子肝火倒不出来,就往后山里去吼。一回,我拾柴时撞上的。”   巧梅又说,“我爹烂到家了。那天喝酒,他满嘴的胡捏。就像村里的女人, 都攥在手里似的。我一气就把他桌上的酒壶摔了,把家里酒缸也砸了。往后,我 再不认这个爹爹!”   卓楠两眼直直的没说什么。村主任霸道瞎搞是一贯的,弄得穷山沟总也翻不 过身。按政策,卓楠是可以跟母亲一起办回老家的。可一到上海却待不下去,人 山人海车水马龙的让她眼晕脑胀。几个阔起来的亲戚,脸色也冷得叫人心酸。母 亲说唉,在山里住久住惯了。不就是个穷吗?也比在这里受洋罪好些。你父亲埋 在山里了,去好好守着他,别让他落单了啊。母女俩又回到三十里沟。没多久, 母亲也过世了,撇下孤零零的卓楠。   在地堡里安顿下来,葛二荣头一桩事,就是给自己的恩师烧香。他鞠了躬, 又斟好两碗苞谷酒,眼泪巴嚓说,“卓工程师啊,我们又出来做活了,想你唦! 我先敬你一碗。你随意好了,慢慢喝,我跟你说说话。”   幽幽香火里,葛二荣抿了口酒说,“那一年,你发配到山沟里改脑筋,过着 带帽儿的生活。你想得开。让你种地,你就种地,让你开山爆破,你就开山爆破, 还手把手教给我一身本领。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葛二荣唦!可惜的是,你死得 太冤太早了。去年,婶婶也跟着走了。我会照料你娃儿的,她不是外人是亲人唦, 你把心放到肚里好了……”   卓楠进了葛二荣的屋,听葛二荣说着的话,忍不住泪水盈眶。这种时候,她 不愿露出伤心的样子,便抹干眼泪笑着过来,喊一声二荣哥,把新账本儿放在桌 上。 葛二荣摸摸账本,也装出个高兴的样,“累坏了吧?快坐下来歇会儿!”   “一看就知道,你在给我爸妈烧香。”卓楠说着说着就扑通跪下来,冲香火 磕头,“爸妈放心啊,我好好的呢……”   葛二荣不想弄得悲悲戚戚。在卓楠跟前,哪能提伤感的事,就成心找话说。 “起来起来,你给我坐下。卓楠啊,你爹是我恩人。你晓得的,他还教我说外国 话呢。爆破叫‘不要挖’, 炸药叫‘带来卖的’,对不对头?”   卓楠故作俏皮状,“你讲的是四川英语嘛。爆破是blow up,炸药是 dynamite。”   葛二荣说,“反正,马马虎虎听得过。爆破么,自然‘不用挖’了。炸药, 就是城里人‘带来卖的’唦!”   “对头,对头!”卓楠仿着四川口音笑了,葛二荣也跟着笑。只是,两人笑 过之后,脸上还埋着退不去的苍凉,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了。   3 半夜里,巧梅被一阵狗咬声惊醒。 我的妈妈,这不是山娃子吗?我的山娃子找过来啦! 她赶紧穿了大衣往上奔。   地堡门口,葛二荣正给山娃子子挡身上的雪。巧梅噢一声哽住了,“山娃子, 这么老远的路,你咋找来的啊?” 山娃子喔喔着,一头扎进巧梅怀里。 葛二荣说,“要得要得。山娃子勇猛得很,它是把门儿来的唦!” 巧梅说,“往后,就让它看家。” 葛二荣说,“留在工地上守炸药库吧,我也好放心。” 地堡里添了分热闹。   一早起来,山娃子追着徐大汪汪地叫,吓得徐大抱着脑袋东躲西藏,大伙就 嘻嘻哈哈地跟着找乐。   徐大跟巧梅套过近乎,结果被骂得灰头土脸。其实,徐大勤快厚道,做活不 懂得偷懒,就是缺心眼儿,一阵阵地呆憨。巧梅哪瞅得上徐大呢?她告诉山娃子, 给我盯住了,徐大再跑来添乱,咬他的腿!   徐大心里有话吐不出来。徐大跟巧梅套近乎,并不是想跟她好,是因为巧梅 跟卓楠近,凡事都要护着。徐大心里是卓楠,他是想托巧梅说道说道的。   这事只有葛二荣看得明白。葛二荣觉得徐大实诚,人也牢靠,做活儿一点都 不呆板。徐大跟葛二荣过掏心。说,我不嫌卓楠的病,我要一辈子照料她,哪怕 是不能成婚呢。葛二荣说,难得你有这个心肠。等这回活儿弄完了,我们带她往 省城医病去。 雪停了,云头在风里缓缓散去,时有时无的日光很是寡淡。   采石场上喧闹起来。天气冷,没人想闲着的,还是出力气暖和些。动着喊着, 手脚慢慢就舒展了,热汗也咝咝下来了。   一阵阵爆破声震得地颤天摇。葛二荣听着轰隆轰隆的响,觉得好受。就像憋 在心底的什么东西炸开了,碎成顺坡滚落的石头。他又眯着眼睛,听拖拉机腾腾 地吼,看重锤下钢钎扎进山岩的身。   这种时候,媳妇的事就远了去。前几天,在家捆行李时,媳妇眼眉淡淡问, 你走?葛二荣闷了会儿才说,就当我死了唦!媳妇说,自从出了事情,你怎么问 也不问我一声?葛二荣说,有啥子好问的唦!媳妇说,你横了心地撵我。葛二荣 说,那是你情愿的事唦,谁撵的唦?媳妇说我肚里有你的娃儿了。葛二荣苦笑笑, 是哪个的娃儿唦?媳妇“喔”一声哭了。葛二荣就想,那是做出来的模样。咳, 娶了她,我葛二荣瞎了眼睛!   想是这么想的。葛二荣瞅瞅自己的家,剜一眼睡了几年的媳妇,出门时泪水 就爬出来。出事后日子难捱难过,家丑只是在肚里忍着。一天自己躲在后山里吼, 被拾柴的巧梅碰见了。巧梅泪汪汪说,二荣,知道你苦。我爹不是个人,可你斗 不过他,他后头还有乡里护着。要报仇就在我身上报吧,我给你,我把我身子给 你!说着就解腰带,就要往草棵里去。葛二荣抬手给巧梅一把耳刮子,破口骂道: 滚你个熊,我是你叔,我是你叔!你爹浑你不要浑!你是个好丫头要往正路上走 唦!我吼几声就没得事情了,有苦有难我葛二荣扛得住!巧梅说,我是叫过你叔, 我不能随村里娃们叫么?你怎么就做不了我哥呢?天底下,大二十岁当哥有的是 啊!   巧梅说话口气向来很冲,她平时就风风火火敢做敢当。但此时,你从她幼鹿 似的眼里瞅到的不是这些,而是一脸的稚气和无辜。其实,她这么做,不单是 “报仇”。做爹的龌龊,葛二荣遭难,让她生出种种念想。当葛二荣转身逃走时, 巧梅在他身后直喊,我不信你还跟你媳妇过,我不信你不喜欢我。我是男人没碰 过的巧梅啊,心里有葛二荣的巧梅啊……   葛二荣不知道后来的事。他跑远了,巧梅还呆站着,心里一阵阵地扑腾。她 弄不清自己了。往时,她是个开心女孩,成天哧哧地笑啊笑啊,不晓得愁为何物。 这些天来,像变了个人似的,躺在炕上或坐在什么地方,会没来由地忽然走神, 会忽然地落下眼泪。嫂嫂就笑着说,喔,咱家的巧梅是大人了,懂事了。可懂事 咋这么苦啊?   想想又哭。巧梅朝远处空喊一声:二荣,你回来,二荣你回来啊!   4 一催再催,侯老板总算答应还账。 这天,侯老板对葛二荣说,“补给你管理费?行啊。你得到镇上请请我!” 葛二荣皱皱眉头,“我身上拢共三十多块钱,摆不起九斗碗(宴席)的唦!”   “啥九斗碗十斗碗的,腻了。”侯老板拽住葛二荣就走,“哭啥穷呢,只是 洗一把澡。洗好了,我还你五千块大洋!” 葛二荣寻思,洗把澡,是洗得起的。 侯老板说,“在镇上洗,比城里省老鼻子了。别得便宜卖乖就行啦!”   镇里的澡堂子,扎在乱糟糟的集市深处,楼门口挂着“仙人洞”三个字的牌 匾。虽不如城里来得考究,也土里土气的,却生意兴隆。到了夜里,就格外火爆 了。   女管家是个三十多岁的东北女人,绰号“大腿”。一进门,大腿就眉开眼笑 道,“喔,侯老板客人不断啊,里请里请!” 两人被让到前厅沙发上坐下,茶水就端了过来。   这地方侯老板透熟。对葛二荣只说了声我先洗去,你由大腿安排,就从柜台 上拿了瓶高粱和一盘酱肉,转身没了影儿。   “这位老板是头一回来吧?”大腿手里夹着卷烟,扭过来跟葛二荣套近乎, “别光顾累几几地赚钱,空了就过来松松筋骨知道不?”   “说啥子啊,”葛二荣嫌厅里燥热,把棉大衣脱了放在腿上,“我是给侯老 板打工的唦!”   “客气个啥呢?我看哪,你至少也是个包工头儿。”大腿笑笑眯眯说,“听 口音你是四川人。侯老板有他相好的。我啊,挑个川妹子伺候你!” 说着,就直着嗓门儿冲里喊:“幺妹,放水陪客了!” “不就是洗把澡嘛。”葛二荣犯了嘀咕,“叫啥子幺妹幺妹的?”   大腿阴阳怪气“哟”了一声,“说啥呢,我看你八成是个雏儿。来这的男人, 哪有不沾荤的?别装傻充愣行不,嘻嘻!”   一个酒气熏天的男人晃荡过来,歪在沙发上说,“是啊是啊,咱大腿妹子可 疼人呢。这年头,哪有男人自己、自己洗澡的呀,啊?”   这男人耍开了酒疯。说着说着,就把大腿叫过来拽到怀里,又扒下她厚呢裙 子,只见白花花的屁股上,纹着俩血红血红的蜘蛛。 大腿嘿嘿嘿嘿地浪笑,“喝多了你啊?再闹腾,我的蜘蛛可要吃人了!” 男人美滋滋说,“我情愿喂你的蜘蛛呀,明儿就喂!” “行啊,”大腿提着裙子,“不嫌我老了是吧?尽拿嘴对付!” “老啥呢,女过三十、一盆花哩……” 幺妹云朵似的飘出来,一身宽松的粉花儿浴衣。见到葛二荣就亲亲热热: “听说来了老乡,难得唦。大哥跟我洗洗去吧!”   葛二荣时常出门,外头的名堂,也明白个八分九分。他抹抹额上忽然冒出的 汗水说,“幺妹,我自己洗,不麻烦你了!”   大腿撇撇嘴说,“说啥呢?热水都放着了。自己洗也是一样的花销,一百五 十块。酒菜啥的单算。”   葛二荣额上的汗就淌下来了。   他心里有本明账。管理费总共九千块,村委会和孤老户们各给两千,小学校 修房子要四千。剩下的虽由自己掌握,实在是紧紧巴巴的。一百五十块太贵了, 洗不得。 葛二荣说,“我是陪侯老板来的,就坐在这里等他就是了。”   大腿拧不过葛二荣,非要他赔五块热水钱,葛二荣忍忍答应了。大腿又说, 前厅是接待客人的,你要等侯老板,就出去等!   哪能在街上挨冻呢。幺妹心疼憨憨厚厚的老乡,就把葛二荣让到自己房里歇 息,惹得大腿直翻眼皮儿。 幺妹的小屋,黑糊糊的点着灯,只有一张窄床两把矮凳和歪着的旧柜子。   说了些家乡话,就觉得格外亲近。幺妹从床底下摸出瓶酒说,老乡来了开开 心。 “喝啥子酒呢?” “烦的唦!”幺妹斟好两碗说,“烦了,就喝点点。”   “我晓得,做这种行当,是没有办法的事。”葛二荣叹了口气,“心里苦得 很!” 幺妹的眼圈就湿了。 葛二荣赶紧寻话说,“那个叫大腿的,是你们老板?” “老板的狗腿子。”幺妹恨恨地说,“坏得很。天天死赚我们身子钱!” “她要是欺负你,就喊我。”葛二荣抬抬巴掌说,“我那里有一大堆人!” “惹不起的。她跟黑道一个窝窝,手底下好些二杆子(流氓)!”   幺妹告诉葛二荣一些侯老板的事。侯老板三天两头地往这里钻,不是啥好东 西。我晓得他的内情。前一阵,侯老板就是在这里签的合同,是四包合同。二包 是县官儿老婆,三包是一家烂公司。他们在镇子北头的北沟里还有一处工地。侯 老板两边跑,一月赚好几万块。那都是从农民工身上剐下来的血肉啊! 葛二荣说,“钱归人家赚,只要别坑害我们就好。”   幺妹说,“侯老板总往老家汇钱,好多好多钱,是银行来洗澡的人说的,没 得错。我怕他赚够了跑了,你们找谁去啊?” 葛二荣说,“这里有县里管着,还能无法无天啦?”   “咳,县里管事的头头儿,总被侯老板拉来洗澡吃喝玩女人,他们腰包也鼓 鼓的了,早就坐一张板凳,穿一条裤子了。你不要搞天真,要有个防备唦!”   葛二荣抿了口酒,叹叹气没作声。这种事,他想得出来。往后,对侯老板小 心些就是。幺妹的话,没啥子歹意,有乡情。   幺妹望着葛二荣的脸。她经历的男人多了,看得出葛二荣是啥子人。这是个 规矩厚道的汉子。 幺妹就问,“你老婆好唦?” 葛二荣点点头,说好。心里却像有虫儿爬出来。好啥子啊!   这么说着说着,幺妹就喝猛了,一口接着一口。幺妹的脸,本来就生得清秀 好看,一挂上红润润的酒晕,就让葛二荣心里发慌。老天有眼,除了自己老婆, 葛二荣没挨过别的女人。男人有个老婆就够了,哪能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可人心 是肉长的,喝了酒的男人就不容易稳得住。所以,幺妹扑到他怀里落泪的时候, 他没有推开。幺妹的身子有家乡气。家乡气很亲很软贴到心。 幺妹嘤嘤哭着,葛二荣想到自家媳妇的事,也忍不住跟着落泪了。 葛二荣问,“你要熬到啥时候呢?” 幺妹说,“五年合同,一天也不准走开。” 葛二荣说,“到日子,就回老家去,找个事情做做。” “家里不要我了。”幺妹泪巴巴说,“有家难回唦!” 葛二荣坐下抿了口酒,眼眶子又湿。   幺妹心里感动。她瞅着葛二荣的脸,幽幽地说,“二荣哥哥你温厚。等哪天, 你让我做一回真女人、好女人、乖女人好不好……” 葛二荣的脸腾一下红了。 这时大腿推门进来,冲幺妹喊,“闲得难受是吧?快给我接客去!” 幺妹说,“我喝酒了唦!” 大腿说,“正好,客人也醉着呢。你们就醉鸟双飞嘛!” 葛二荣脑袋一晕,不知怎么就蹿出小屋,跑到了街上。   女人家。家乡过来的女人家。自己管不得裤腰带的女人家。葛二荣又想到屋 里的媳妇。可想到些啥,也稀里糊涂。   满天的雪片子,刀一样割脸。   5   立夏那天,暴雨封山,只得歇工了。三十里沟的人,歇工就闷在屋里喝酒。 喝自家酿的苞谷酒。三十里沟的人喝酒不就菜,一碗一碗地喝,喝烂醉了喝倒下 为止。出了家门,孤孤零零的,正好在地堡子石厅里扎堆。 从晌午起,瓶瓶罐罐就摆下一地,男女都聚在一起。   这种场合,葛二荣以往是不大掺和的。他酒量顶多两碗。喝少不合适,喝多 他受不了。可徐大说,二荣叔不到,他喝不下去。闷着也没啥事做,葛二荣就凑 过去了。   开始人们还算安分,没多少话说,有些蔫巴。各人守着自己的酒罐酒碗,有 话也是一句半句。喝啊。喝,喝。苞谷酒好呢。自家做的便宜。是啊,也喝得惯。 喝吧喝吧。 酒过三碗,地厅里渐渐着了火。   大伙闹着给葛二荣敬酒。葛二荣心里烦闷,便咕咚咕咚喝开了。两碗过后, 就晕晕乎乎坐不稳当。 人们撒起了酒疯。 “累了这么些日子,敞开喝个痛快啊!” “喝!谁耍赖,扒谁的裤子!” “有敢赌媳妇的吗?我敢!” “我咋不敢?你家的比我家的好看,只怕你输了懊悔呢……”   地堡里的赌法,是朝两丈远的墙垛子上,用石块儿轮番地砍蜡烛,谁砍中谁 是赢家。赌媳妇是私底下的事。在公开场合,往往是酒话或胡闹的话,说完吐吐 舌头就拉倒了,就赌烟赌酒赌工钱。   赌局在一阵噼啪噼啪的砍砸声里开始了,这回是赌明天的饽饽,谁输了谁饿 肚皮。图热闹的人们,把酒碗儿碰得嘭嘭乱响,又摇起身子吼山歌。那是在山沟 里吼惯了的老歌。   跑车的哥哥出远门啊   妹妹留在山沟沟   搭不了个话儿瞅上一瞅   哎哟哟!   喝一碗妹妹的酒啊   吃下热腾腾的馍   把家里揣在那个胸窝窝   哎哟哟!   天上的云朵风里漂啊   河水儿呼啦啦地流   妹的心等着哥哥不会走   哎哟哟!   哎哟哟哟!   ……   葛二荣心里泛起沉沉的苦涩,就一口接一口地喝,人们又跟着一碗碗地喝。 直到一个个东倒西歪,爬回屋里去了,葛二荣还喝。火辣辣的酒水咽进肚里,跟 听见山崩石裂一样的解闷哪!   而巧梅是个越喝越精神,越喝越机灵的丫头。葛二荣嘟嘟囔囔,晃着往外走 的时候,她跟上了。   外头的雨,正下得天昏地暗,天上滚着闷雷。葛二荣趔趄着,伸手接了雨水, 一个劲儿地往脸上抹。抹着抹着,又一屁股跌在地上,嘴里还哑哑地喊几声。他 喊些啥呢? 葛二荣吼喊的样子巧梅记得。在三十里沟后山,他就是这么喊的。   这天晚上,葛二荣喝酒喝疯了喝过了头,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屋里床 上的。半夜醒来,发觉身旁多了个软绵绵热乎乎的东西。他撩起被来一看,顿时 满头冷汗:老天爷啊,卧在他旁边的,居然是巧梅丫头,是睡得熟熟的巧梅丫头! 葛二荣脑袋炸了,牙齿咯咯乱颤。   “巧梅……你给我起来,回屋去!”葛二荣哆嗦着把被子又盖上说,“你醉 晕了,也不能这样坑我呀!”   “你才醉晕了呢!”巧梅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气咻咻说,“看你那么喝酒 我心碎。要不是我背你回来,你还在雨里浇着呢!”   葛二荣这才发现自己只穿着短裤,赶紧抓了件衣裳裹上,扭过身子说,“滚 你个熊,不然我喊人了!”   “你喊啊!你喊啊!”巧梅从床上跳下来,“你媳妇打了胎,要跟你离婚回 老家你知道吗?我那没臊的爹又睡了你媳妇你知道吗?你没种没胆,你心甘情愿 你啊!” 葛二荣呆呆愣住。   “要不,给你看我妹写来的信。”巧梅抽抽噎噎从口袋里掏出个信封来, “喏,还是你自己瞅瞅吧!” 葛二荣脸色煞白,没敢看信。   “你以为我只是可怜你同情你吗?你以为我只是赌气撒野吗?那你就错了。” 巧梅不管不顾说,“说报仇是气话,是好听的。其实,我十五岁就喜欢上你了。 记得那年,你领着乡亲们开路。装好炸药,你站在高坡上一声招呼,那半面山就 轰隆轰隆塌下来。巧梅喜欢有胆有为的男人。那天,你扎在我心里了,也忘不掉 了啊……” 巧梅越说越急,“我一个姑娘家,还要我把话说透了么?”   葛二荣耳朵里又响起轰轰的爆破声。那是恩师去世后,他头一回独立作业。 他成功了,给乡亲们炸开第一条出山的路。每提起这事,他眼里就有些热辣。   这时,巧梅抖抖的身子从背后靠过来,你啊你啊。都说你跟卓楠爹一个样。 能叫山崩地裂,却当不了自己的家。急了明里吼,有泪暗里流。满肚子规矩比石 头还多还硬,你呆不呆累不累啊?你不能改改么?   葛二荣脑壳里嗡嗡响。巧梅说了些啥,他一句也没听见。   6   地堡里饭食不能再差了。都说,中午白菜萝卜,晚上萝卜白菜。没几袋烟工 夫,肚皮就咕噜咕噜的发慌。 在地厅吃晚饭时,正好侯老板进来。大伙就敲着盆儿似的海碗哇哇叫。 “快啊,舀些菜给侯老板尝尝!” “猪汤狗食的,咽得下么?”   侯老板一脸的讪笑,“我也想你们天天熬鱼炖肉呐,可你们舍不得银子。这 怨得了我吗?山里人就是想不开。你们背后骂我咒我我知道。还是骂你们自己吧。 看到么,墙上画的红蜘蛛满大满肥的呢,要不要抓些来开开荤呀?说啊?”   巧梅听了窜火:“是山里人想不开,还是你赚钱赚黑了心?石头的价钱明摆 着的,你一天赚我们多少血汗钱,自己心里明白!”   有人就跟着嚷,“侯老板,你就是吃蜘蛛长大的吧?要不,你的心肝早被蜘 蛛嚼了?” “嘻嘻,还有仙人洞里的母蜘蛛呢!”   墙上的蜘蛛跟更显得活灵活现,像是要爬下来一样。这时候,卓楠的脸色越 发灰白,浑身不住地打颤。她撂下饭碗,晃晃地走了。 葛二荣和巧梅放心不下,想想就追了去。 巧梅说,“卓楠害怕墙上的画。” 徐大撵过来说,“今儿晚上,我非把画全砸烂了它!” 葛二荣苦笑道,“瓜娃子,你砸得尽么?活蜘蛛哪里都是!”   屋里头,卓楠两眼发呆坐在床上,背书似的跟自己说话,“红蜘蛛……巨毒 的红蜘蛛……它食肉,不如说喝肉……把网住的活物用毒汁蛰昏,然后把肉分解 成液体,然后,吞吃肉液……恐怖啊……” 巧梅说,“卓楠姐,不怕!” 徐大也劝,“不怕不怕,啊?”   卓楠只管喃喃自语,“地堡是个天堂,埋得又深又牢固,村里的住家比不了。 这地方屋子多着呢,通道也多着呢。是啊点了腊烛,你还是会走错地方的。会的。 我出个谜语你猜猜。要是猜对了,就不会出错。猜呀,你怎么不猜一猜呢?”   卓楠说完,就歪在床上睡去了。三个人你望我,我望你,肚里有说不出的酸 楚。让她睡吧,有什么法子呢?   这天晚上,山娃子风风火火地从工地奔回来,嘴里叼着个肥嘟嘟的野兔。人 们美滋滋说,山娃子有心,给咱改善伙食来了!   巧梅板着脸说,“野兔是我山娃子捉来的,要把它腌起来,给我卓楠姐慢慢 吃!” 人们只好咽咽口水,是啊,留着给卓楠补身子吧! 转天一早,人们出工去了。   巧梅煮了碗兔肉面给卓楠端去,进屋时却不见卓楠。找来找去,转到在地厅 才找见她。 卓楠站在石墙的壁画跟前发痴,巧梅喊她她也不应。 巧梅说,“趁热把面汤喝了吧。”   卓楠望望冒着热气的碗,突然喊道,“你要害我,你要害我!面汤里全是蜘 蛛,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巧梅知道卓楠说昏话,就笑着哄着,“啥蜘蛛啊,这是山娃子给你逮来的兔 子肉!” “你懂吗,墙上爬的是人面蜘蛛,吃人的人面蜘蛛!你要害死我呀……”   以前,谁也没留意过。这回,巧梅抬眼细看,那蜘蛛的背上,果然都有张人 似的脸,便吓得一抖,面碗“啪”地摔到地上。   卓楠走过去用脚踩,又抓起石头狠狠地砸,“蜘蛛!蜘蛛!这洞里洞外全是 吃人肉喝人血的蜘蛛!” 巧梅噙着眼泪说:“我不是蜘蛛。”   卓楠脸色一沉,“别蒙我了。你爹是大蜘蛛,你是小蜘蛛,你们迟早吃了我 的。要吃现在就吃好了,还装什么装呢?呸!”   巧梅气得跑出地堡,一个人躲到林子里哭泣。罪孽啊!谁让我有个畜生爹爹 呢?坑害了那么多人。我这辈子,是替他还债来的。二荣啊,你就不能暖暖我巧 梅的心吗?我真的好冤好苦! 哭够了,巧梅抹抹眼泪回去。   在地厅里,只见聋七儿正趴在地上,捡巧梅踩过的兔肉吃。巧梅一来,就吓 得灰溜溜的颠了。虽然聋七儿平时招恨,她还是鼻头一酸,泪水又滑了下来。   7   一个热天的晚上,侯老板住在地堡里。自开工以来,他没住过几日。在镇上 待腻了,地堡有地堡里的新鲜。尤其是鲜灵灵的巧梅让他心里长草,就跟猫见不 得荤腥。   夏夜里,地堡显得清凉。劳累一天的人们,吃过晚饭早早睡了,聋七儿就挨 个儿吹地厅和过道里的蜡烛,前前后后只留下两根。整个堡里一片黯淡,只有些 呼噜噜的鼾声。   侯老板贼眉鼠眼地溜过一圈,才回自己屋里喝酒。屋门是故意敞着的。聋七 儿举着蜡烛走过时,被他一声叫住。 聋七儿嗅到香喷喷的酒味肉味,两条腿就挪不开脚。 “侯老板有吩咐?”   “客气个啥呢,快坐下,陪我喝两盅。一个人喝酒闷得慌。你听清我的话 吗?”   “听见,听见,”聋七儿咽咽口水,屁颠屁颠地坐下来,“晚上安静就听得 清!”   侯老板喝的自然是好酒,泸州老窖。聋七儿一盅下肚,赶紧抓了个鸡腿啃起 来,脸上还巴结地笑笑。奶奶的,难得动一回荤的,这下可逮着了。不吃白不吃!   侯老板喝得稳稳当当,而聋七儿心切。开始还客气客气,到后来就抢吃争喝, 像饿牢里逃出来的。   一瓶子高度酒下去多半,把色兴烧起来了。侯老板说,“你们男男女女扎在 一堆,时间长了,咋熬得住呀?” “那也得熬着,葛二荣管得紧。” “妈的,啥年代了。我看呀,他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就是就是,谁知他卖的是啥膏药?” 侯老板撇着油腻腻的嘴巴,“我就不信,这堡子里就没有卖肉的。”   “说不定有的。”聋七儿翻翻眼皮儿,“我琢磨,傻妞会卖。掏个十块八块 的,或给口好吃的,也许能行。话是这么说,那傻×能要吗?把肚子弄大了你娶 不娶她?啊?” “那丫头傻是傻,可肉肉乎乎的。没准,有人就馋这一口呢!” “酸懒傻馋全沾了。要不,会有干她的。” “咳,饿急了,就没有挑食的了。依你看,哪个丫头顶顶的啊?” “我老外,你说来听听嘛!”   “卓楠神经兮兮的没多大意思,别的嘛,有的还马马虎虎,有的,土得掉渣 儿。最招眼的要数巧梅了!” “是啊,那可是拔尖的美人坯子。”   “其实,我早看出来了。巧梅一瞅葛二荣,眼神儿就软塌塌的,两人没准有 一腿。” “还真是的!” “谁都不呆。那么撩人的野花儿,他不摸不掐才怪呢!” 这么一盅接一盅地喝,聋七儿脸红到脖子底下,酒话就越来越多。 “信么……我偷看过巧梅的身子!” 侯老板顿时一脸惊色,“嚯,嚯,你小子眼福不浅哪!” “瞅得我浑身窜火干着急哪!” “胸啥样啊?” “挺着呢!” “两条大腿?” “那叫白润呀!” “哈,屁股上没纹红蜘蛛吧?” “啥也没有,光溜溜的!” “没准干过了吧,你小子要说实话!” “我可不敢……” “色胆包天,有啥好怕的?” “人家哪瞧得上咱?” “嘁,你不缺胳膊不缺腿的,家伙也一定好使,逮机会上哪!” “要是真睡了她,我这辈子就没白活。”   侯老板两眼骨碌骨碌地转悠,心里兀自发笑。酒桌上说女人,这小子耳朵比 狗还灵,聋个啥呀。要是把这鸟喂熟了,能派用场。   聋七儿满肚子浑水儿,天天挖心地想钱想女人。这回,他摸到侯老板的心脉, 这色鬼迷上巧梅了。可巧梅跟刺猬似的,又不图个钱财,咋挨得上呢?又想,自 己想得弄巧梅是没谱的事,除非日头从西边出来。要是把侯老板哄顺了哄开心了, 自己得些好处,也就行了。   想到这些,聋七儿抿了口酒,压低嗓门儿道,“你要是想过过眼瘾,就包在 我身上。” “你小子可别忽悠,”侯老板忽然来了精神,“敢打保票?”   “当然了。”聋七儿挤挤眼眉,“眼下正是时候。巧梅把伙房收拾停当了, 该冲澡了。” “不会有别人去吧?” “都睡得早,就她自己。” “怎么个瞅法?扒窗户根儿?”   “窗上挂着帘子,没法儿瞅。不瞒你说,我早在窗边捅了个针眼儿,保准管 用,瞅得好着呐!”   “狗呢?”侯老板想想,就放心不下,“听说她那条大狗厉害,时不时要从 工地上跑回来转转的!” “要不我躲在暗处守着,有动静就招呼你?那狗我熟,能对付。”   侯老板压着声儿嘎嘎地笑。早就听说,偷看女人别有滋味,何况是日思夜想 的巧梅呢。他摸出十块钱塞给聋七儿说,“小意思,小意思,事成再赏你!”   聋七儿把钱接在手里,讨好卖乖说,“你要是常来呢,我就把狗骗到山里埋 了,也免得出岔儿。巧梅可不是好惹的呀!”   “还是你想得周全。”侯老板抬抬下巴颏,“往后再来,我也好多住些日子 了。”   伙房在地堡大门外的棚屋里,窗口透出黄丝丝的烛光,听得见一阵阵泼水的 响声。   侯老板心急火燎,又生怕有啥动静。聋七儿把捅了针眼的地方说道一遍,就 跟野猫似的,藏进灌丛里待着。   侯老板说了,这里的一堆子女人,他要一个一个地瞅过来。   8 山娃子失踪两天了,巧梅哭得死去活来。 葛二荣觉得蹊跷。山娃子机灵着呢,它不会乱跑跑丢的。 徐大说,“山娃子心重,是回家看它宝贝儿子去了吧?”   巧梅说,“上月倒是回去一趟,可它懂得打招呼的。朝三十里沟方向跑几步 踅回来,跑几步又踅回来,还哀声求我。我懂它意思了,就说,想孩子了吧?去 去就回啊!”   葛二荣想了想说,“没得错,那回,它只在家里待了一天,连夜就赶过来的 唦!” 谁能想到,这天后半晌,山娃子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地爬回地堡来了。   山娃子在门口撞见劈柴的聋七儿。它“嚯”地一口,咬住他小腿死死不放, 嘴里还呜呜、呜呜地发狠。没等跟巧梅见上一面,嚎过两声就断了气。 人们听到动静,纷纷奔了上来。 “是山娃子!山娃子死了!” “聋七儿,准是你害的!” “说,为啥下这毒手?好歹毒啊你啊!” 聋七儿面如死灰地喊,“不是我害的它呀!不是我呀!” 侯老板跟着说,“是啊,无仇无怨的,咋能害它呢?害它得啥好处呢?”   在地厅里忙着舀菜分饭的巧梅闻声赶来,一见浑身是血的山娃子瘫在地上, 心疼得背过气去。 葛二荣说,“赶紧葬了吧。不然的话,谁看到都会戳心的。”   葬了山娃子,人们都觉得难受,地堡里显得格外沉闷。山娃子死得不明不白 呀!   卓楠有自己的看法。山娃子是在山里被害的。要不是熟人,很难把它引开。 一定是它碍谁的手脚了。山娃子凶,有刀的人也难对付,所以当时没被杀死。它 带着最后一口气,爬回来找自己的仇人。   葛二荣说,“有些道理。一句话,杀山娃子的人是跟它熟识的人,有工夫进 山的人,还是手里有刀有恨的人。”   “我琢磨,没准是聋七儿,”卓楠又疑惑道,“可话说回来,他为啥害山娃 子呢?总得有个由头吧?”   葛二荣摇摇头说,“我想过了,事情不那么简单。出事当天,聋七儿一直在 家里劈柴,前一天他去镇上买菜,没进过山唦!” 可巧梅懂得自己养大的狗。“山娃子为啥拼命挣回来,一口咬住聋七儿呢?”   卓楠说,“要不,山娃子跟聋七儿有仇?前几天,我看见聋七儿狠劲踢它, 还举着砍刀吓唬说,你不老实在工地待着,跑回来干嘛?” 巧梅说,“山娃子是有记仇的毛病。可它回来看看,也没啥过错啊!” 葛二荣想想说,“我也是跟山娃子讲过,没招呼你,就别跑回来啊!” 这事裹在云里雾里,一时弄不明白。 在地厅吃晚饭时,大家伙都埋着脑袋,不像往常那么话多。   闷得慌了,就有人在底下拿傻妞找笑,“傻妞啊,你那么肥。是偷了好吃的 吧?” 傻妞笑笑说,“当然是了,你生气?” “气啥啊,怕是有汉子私底下喂你呢。” 傻妞伸手揪了那人耳朵,“那就是你喂的了。是不是?” “哎,哎,我倒是想喂啊,你让吗?” “我让,我让。你喂啥呢?” “喂肉啊!” 傻妞说,“说话算数?我最想吃狗肉,你想个法子吧!” 聋七儿插嘴问,“吃啥啦?” 傻妞就冲他喊,“吃狗肉,吃狗肉懂么?吃你杀死的山娃子!” 徐大没好气说,“可惜呀,狗早被聋七儿偷着挖出来吃了,傻妞你说晚啦!” 聋七儿“呸”一声,脸白了。 这事情没完。   夜里,聋七儿吹过道蜡烛时,见傻妞的门没关好还透着亮,他琢磨一下就闯 了进去,要给傻妞些厉害瞧瞧。 “傻妞,我找你算账!” 傻妞迷登着从被窝里坐起来,打着哈欠说,“啥呀,人家都睡着了!” “你凭啥说是我杀的山娃子?”聋七儿劈头问道,“想让我背黑锅啊?” 傻妞还没有睁开睡眼,“说啥呢?”   聋七儿忽然哑口,问不下去了。他瞅见一双肥嘟嘟的大奶子,抖抖颤颤地露 着多半,像要活活蹿出来似的。天爷啊,这不是要我命吗?我咋办啊?聋七儿两 眼发直如火焚心,恨不能疯扑过去,折腾个天翻地覆。平时贬她笑她的那些话, 忘得没了影儿。   这时候,不知哪儿冒出一串咳嗽的声音,聋七儿吓得一身冷汗。他想走舍不 得,不走又嘀咕。自己活了四十多岁,从没挨过女人的身呢。心里还没拿定主意, 可手却伸了出去,朝奶子上摸捏一把,美了又摸捏一把。 咳嗽声又传过来。聋七儿打了个激灵,赶紧溜出屋门。 傻妞迷糊着问,“谁啊?咋走了呢?”   聋七儿听见了没敢回头。   9   葛二荣在媳妇寄来的离婚协议上签过字,当时就返回去了,没在地堡里声张。 之后,他一头扎进屋里,跟凿炮眼似的猛凿脑袋,然后发狠地对自己说,葛二荣, 你要是再提她一声,就让山坡坡上滚下的石头砸成肉泥! 这天,下晚收工的时候,葛二荣脸沉沉的没发话,徐大就知道要加炮了。   炮眼是现成的。一晌午,葛二荣没歇口气儿,让徐大扶钎,亲手抡锤凿了眼 深孔。葛二荣“咳咳”地喘着,手劲很重。一锤下去,就迸出刺眼的火星儿。徐 大的手臂,也震得生痛生痛。起爆时,那巨大的轰隆声,那瀑布般泻落的滚石, 几乎把天都要震塌下来。 “格老子,”葛二荣甩一把汗水说,“这叫冲顶唦!” 徐大跟着说,“还是冲顶畅快!” 直到硝烟在风里散尽,葛二荣又呆了好一阵子,石场上没人了,才独自回走。   夏末的山野在暮色里显得清爽宁静,归林的鸟和松鸡什么的在浓阴里唧唧咕 咕。葛二荣揪了根草叶在嘴里嚼。那草汁儿是啥味儿,他觉不出来,一口一口地 往肚里咽。   葛二荣走得慢,一双大脚就跟踩在棉花套上。啥也不去想了。我葛二荣还是 葛二荣。是能叫山岗岗塌下来的葛二荣! 天已擦黑,离地堡不远时,他看见徐大急匆匆地奔过来,就站住了。 徐大走到葛二荣跟前,把手里的钢钎摔在地上说,“你就抡死我吧!” 葛二荣怔住,“你要发疯?” 徐大哇一声嚎起来,“你离婚了。是不是要娶卓楠?” “是哪个烂嘴瞎扯扯的?”葛二荣朝地下啐一口骂道,“格龟孙子!” “聋七儿跟我说的!”徐大抽抽噎噎,“他是听卓楠亲口讲的,还有错么?”   葛二荣苦笑,“那是她犯病说的病话。你记不记得,她还说过,她要嫁给她 妈妈呢,你也信吗?” 徐大一想,愣住了。 徐大知道,卓楠是这么说过的。就嗬嗬傻笑两声,扭头颠了。   这天晚上,葛二荣一宿没怎么合眼。想想,自己确实动过卓楠的念头。有一 回,卓楠瞎跑跑到野甸子去,昏倒在那里竟没人知道,清醒后才自己爬回来的。 卓楠病歪歪无依无靠,总得有个男人疼她,照料她唦,葛二荣要对得住自己的良 心和恩师唦。后来,听到徐大掏心的话,才打消了念想,还狠狠咒骂自己。可骂 后又想,徐大的事,自己试探过卓楠。卓楠听出话里的话,啥也没说,却把刚沏 好的一碗热茶泼在了地上。看起来,撮合的事没那么好弄,得慢慢来。卓楠呢也 怪怪的,自小就避着男孩儿,就像头脑里没有这根筋。是不是病里还带着别的病 啊?   早起时,聋七儿溜进葛二荣屋里,支吾半晌才说,“葛大哥总照顾我我心里 有数。聋七儿知恩图报啊!小弟为老哥走心思呢,要是你想……你想要……” 葛二荣没好气说,“我晓得你要扯啥子烂话。趁早,给我滚远些!”   聋七儿就像是没听明白,撇撇嘴说,“要是医好卓楠的病,那可是上等的媳 妇。要长相有长相,要文化有文化,可别让徐大那傻冒沾了便宜!” 聋七儿又说,“侯老板也这么看呢……” 没等聋七儿说完,葛二荣抬脚走了。 私底下,侯老板跟聋七儿叨咕过。   侯老板说,自从瞅了几回巧梅的身,魂就被勾去了。咳,非跟她弄一腿不可。 你想想,巧梅心里肯定是葛二荣。得赶紧撮合葛二荣要了卓楠,让巧梅死了这份 心。聋七儿说,这好弄。让徐大这傻蛋也跟着添热闹,叫他们先乱了营。侯老板 说,做乱倒也是一招。浑水里头好摸鱼啊! 一个多月工夫,地堡里果然出了事。   傻妞怀上孩子了,每天闹得要死要活。有人背后传话说,是徐大这小子做的 祸。   这天晚饭时,听到闲言碎语,卓楠把碗里的热汤泼在了徐大脸上。徐大烫得 嗷嗷直哭,说,“不是我干的啊!” 卓楠呆看了傻妞一眼,红着眼眶回屋去了。地厅里七嘴八舌地说道起来。 葛二荣当着众人的面问傻妞,“你自己讲唦,是哪个畜生睡了你?”   傻妞哭哭啼啼说,“我也不知道谁啊!有几回我喝酒喝醉了,犯迷糊了,夜 里就有人趴到我身上,狠劲弄我……” 葛二荣又问,“眼皮子底下,还不晓得是哪一个?” 傻妞说,“黑灯瞎火的,咋看得见呢?” 人们就跟着吵吵。 “瞅不清脸片子,还觉不出高矮胖瘦么?光记得快活了是吧?” “还有怀上的丫头吗?举手看看啦!” ——哈哈!哈哈哈哈哈! 葛二荣脸黑了,“笑啥子嘛,出了这档子鸟事,龌龊的很。我非查不可!” 聋七儿跟着说,“让傻妞做个交代!”   葛二荣瞄了眼徐大,他脸色灰蒙蒙的蔫巴。这呆子会做那傻事吗?要说别人 倒能相信。可人心隔着肚皮,谁能看透啊?男女的事,很难弄得清楚。瞧徐大那 副慌慌的模样,尤其是卓楠不怎么搭理他,就不好说了。   葛二荣硬着声音说,“眼看活要收尾。等回去三十里沟,一桩一桩坐稳了 说。”   要说的事有一堆。除了傻妞和山娃子的事,还有缺嘴缺得慌了,偷厨房豆油 喝的,还有故意在女人跟前撒尿的,还有赌输了媳妇、换媳妇等着回家兑现的。 还有。   有一桩事,葛二荣只想烂在心里,是不能说的。就在这天夜里,他烦得睡不 着,一个人蹲在地厅里卷烟抽。没多久,只听傻妞屋里有动静,就慢慢走过去。 傻妞的声音说,你扒我衣裳做啥啊?哎,你咋跟男的一样缠我呀?下头的对话, 葛二荣一听蒙住了。哪想到,跟傻妞折腾的人是卓楠。卓楠喜欢傻妞!要不,一 听说徐大睡了傻妞,她就拿热汤泼徐大的脸?卓楠不是吃味儿才泼徐大的,她是 容不得别人去碰傻妞唦!葛二荣不忍再听下去。怪不得,卓楠有时候往傻妞屋里 扎,自己也没多想,是卓楠可怜她二乎乎的吧?   葛二荣吁了口粗气,昏昏溜走。这是跟亲人一样的卓楠么?是自己动过真心 的卓楠么?他从来没想过卓楠的病,那跟亲情没啥关系。他回屋后,只觉骨子里 有什么东西一片一片地碎落下来,不是自己的了。   转天,卓楠又犯了病,且病得很重。葛二荣派人开拖拉机送卓楠去县医院。 车上,昏迷中的卓楠还口口声声念叨,“傻妞,傻妞,我要傻妞!” 路边的傻妞,张嘴往地上啐了一声。 葛二荣头晕脑胀。 后来那些天,侯老板也怪里怪气,总找活上的茬,有时好些天不见他人。   眼看就到结账的日子,侯老板会不会跟幺妹说的那样,找机会拍屁股溜掉? 葛二荣心里头七上八下总发慌,又不愿明里去说,弄不好就得罪他了。   怨气冒出来时,他心里跟自己吼过:爆破爆破爆破,把地堡子连葛二荣一起 炸掉算了,也就安生了唦!   10 转眼,又是风风雪雪的腊月。   结账的日子已过了整整一天,还不见侯老板过来,葛二荣急得像热灶上的蚂 蚁。 早已定好的事啊。 地堡里开了锅。人们都眼巴巴地等着拿钱,好回家过年。 巧梅说,“侯老板八成是骗子!” 个个都跟着喊:“可不能白苦一年,姓侯的把钱卷跑了咋办?” 聋七儿说,“拿柴刀劈了他!” 葛二荣做出决定,到镇上追他给钱。不行的话,闯到县里去告。   这么一说,大伙就急起来,走走走,捆了这王八羔子,他敢怎样?要钱还是 要命?   五台拖拉机顶着大雪,一齐开到了潘家岭。可大家伙深一脚、浅一脚的,把 旅馆饭店寻遍了,也见不到侯老板影子。 正晕头转向,葛二荣在街上撞见了幺妹。   幺妹急慌慌说,“出事了。我正要往地堡找你唦。侯老板躲在仙人洞二楼密 室里,鬼鬼的开啥子会呢!” 又说,“赶紧盯住他,多加小心哪!” “人没跑就行!”葛二荣拔脚就找去了。 一进仙人洞,大腿就嬉皮笑脸迎过来,被葛二荣搡开了。 蜘蛛,都是他娘的毒蜘蛛!葛二荣肚里一声恶骂,抬脚蹿到楼上。   二楼密室里一屋子人,烟雾腾腾。葛二荣一眼就瞅到侯老板,就嚷,“侯老 板,你还算个人嘛?” 一个戴茶色眼镜的中年男人,气凶凶地大声说,“干嘛的?给我滚出去!”   葛二荣冷了脸,“少来这套。我晓得,你们是一伙的。我的人都在底下听召 唤,你们谁也逃不脱!”   侯老板怔一下,坐着没动,他知道葛二荣追账来了。可屋里正商量着大事。 离潘家岭二十多里的北沟工地,一家伙出了三眼古怪的瞎炮。头一回排除一死一 伤,第二回又死了俩。从一包到三包的老板都赶过去了,让他们留下来琢磨个法 子,死者家属怎么个应付?出了人命报还是不报?葛二荣追账,钱是不能轻易给 的。侯老板昨晚就跟上头定下对策:让葛二荣排除剩下的那眼瞎炮,事后再谈工 钱的事。总之,要拿住葛二荣,要镇住他手下那伙子人。山沟里冒出来的,还不 好摆弄么? 一碗热茶摆到葛二荣跟前。 “二荣你来的好呀,”侯老板客客气气的,“我们正为瞎炮的事犯愁呐!”   “茶色眼镜”听出是葛二荣到了,立马堆起笑脸道,“早有耳闻,早有耳闻。 葛师傅是爆破老手了。我们正想请你出山呐!”   侯老板连忙说,“是啊是啊,葛师傅心里有谱,手艺好。排个瞎炮,也就是 一两个钟头的事。老板们定了,排了瞎炮结工钱,外加赏金两千块。这不是一举 两得么?” 正说着话,已围到门口的人们闹开了:“北沟瞎炮不关咱的事,马上结账!” “要是不结,就捆人送官!” “姓侯的,还想蒙咱们呐,你瞎了狗眼了你啊!”   茶色眼镜哼哼两声,从皮包里抽出沓纸来,摔在桌上说,“喏,双方的合同 早签在这里了。你们要负责甲方指派的活儿。否则,不但扣发工钱,还要吃官司。 你们说说,该咋办呀?谁蒙谁呀?” 人们又跟着嚷嚷,“北沟不关潘家岭工地的事,合同里不明不白!”   茶色眼镜冷言道,“可合同里并没写着,潘家岭以外的活可以不管。要是你 们胡搅蛮缠,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话,别怪我不客气!” “瞎炮有那么好整吗?这么大的雪,打得睁不开眼,咋做活儿呢?” 侯老板说,“瞎炮在山洞子里,不碍事。” “咱要是排了瞎炮,你们赖账咋办?不是白忙活了么?”   茶色眼镜慢条斯理说,“各位乡亲,挑明了吧,我是县政府的。明白吗,我 代表政府管这档子事,我是代表县领导说话的。今儿,我给侯老板和他上头的老 板做保。要是你们排了瞎炮不结工钱,我也饶不了他们!”   侯老板紧跟着说,“是啊是啊,有县政府在,谁敢胡闹呢?你们要懂规矩, 别冒犯了国法呀!” 三十里沟人口冷嘴硬。 “仙人洞里的县政府,能信吗?” “这鬼地方,越洗人越脏哪!” 侯老板急了,“能这么跟政府说话吗?吃了豹子胆了你们啊……”   茶色眼镜拍了桌子吼喊,“少跟他们废话,吃不了兜着走!葛二荣,你要是 明白人,就给我到北沟干活去。想打官司也成,我随时奉陪。何去何从,你掂量 掂量吧!” 葛二荣进门时那股腾腾的肝火,那股硬气儿,忽然低落下来。   明摆着的,县里跟侯老板们一条心。这个戴眼镜的不大好惹,只有认倒霉了。 打官司我葛二荣不怕,可打个一年半载的咋办?拖得起吗?能赢得了政府吗?恐 怕,长八个脑袋也白搭。话说回来,排除瞎炮,也不像嘴上讲讲的那么容易。北 沟爆破队里不会没有能人,怎么就连出两回伤亡事故呢?可见瞎炮的原因非常复 杂。这方面,自己经历有限,没多少把握,弄不好就丢了性命。死倒是痛快,可 三十里沟的爆破队就散了,村里唯一的进项就吹灯了。眼底下,人家一口咬定, 排了瞎炮才结工钱,弄好了还有奖金。两千块不算少哟。咳,咳,至多不是个死 么?为乡亲们,我葛二荣豁出去了!死就死了!   主意就这么定下来。侯老板一伙子人,挤上面包车先去工地。小街上,大家 伙都争着要跟葛二荣去北沟。就是不动手脚,瞅着也放心,人多也壮胆啊。但说 来说去,谁也拗不过葛二荣,只得在镇上等着,由徐大开拖拉机送他过去。这时 候,徐大早已坐在驾驶室里,踩着油门了。 巧梅的脸,比天上的云色还沉。 她泪汪汪对葛二荣说,“我陪你去。我要陪着你去!”   “说啥子昏话嘛!”葛二荣哼哼一声,“这不是赶庙会。人命关天,九死一 生唦!” 巧梅说,“死也死在一起!”   葛二荣再没说话。他瞅瞅自己这伙子人,有可能再也见不着面的乡亲们,喉 咙里哽咽着,点了点做活的家什,摆摆手,一头钻进驾驶室里。 风里的雪一直没停,稠得罩眼。 虽说,去北沟只有二三十里地,但全是山路,雪天里也更不好走。   驾驶室里,葛二荣咬着叶子烟一声不吭。脑袋里,就像风中的雪,就像眼前 的挡风玻璃,浑浑吞吞。   走出一多半路程时,拖拉机忽然停住。葛二荣正想要问,却见前头的路上, 雪里站满了人。是自己手下的那一堆人。 还用问吗,他们是抄近路奔过来的。 葛二荣心里滚烫滚烫。   离北沟不远了,他从驾驶室里跳下来,让徐大开车引路,自己跟大伙儿一起 走。 没人说什么话了。你挎着我,我挎着你,哼哧哼哧地上路。 拖拉机突突、突突窜到了前头。 这时人们发现,拖拉机后篓里突兀站起个雪人儿来,葛二荣一看就明白了。 大家伙一齐招呼:“巧梅,巧梅……” 葛二荣也张大了嘴,却哽哽的喊不出声音,眼眶里湿成一片。 风里雪里,她怎么撵上车来的唦? 离北沟越来越近。葛二荣瞅着白皑皑跟坟头似的山包,狠劲咬住牙关。   他想起卓楠来。卓楠啊,这回我要是命大活下了,就往医院接你去。   ——回三十里沟老家去。 【网里乾坤】∽∽∽∽∽∽∽∽∽∽∽∽∽∽∽∽∽∽∽∽∽∽∽∽∽∽∽∽∽ ◆ 西德尼·谢尔顿小说——撩拨全世界的视听神经   ·肖毛· 1   随着生活节奏的加快,我们早已步入匆忙的“速读时代”。为节省时间,读 者对许多经典书籍也只能浏览一遍,对通俗小说往往更是如此。可是,金庸作品 却让多数读者百读不厌,纵使他对书中细节了然于胸。西德尼·谢尔顿小说也同 样令多数读者手难释卷,看了再看,因为他是大师级的故事高手,其作品既有金 庸小说的奇妙,又有鲜活时代气息,容易引起共鸣,可以撩拨全世界的视听神经。   在美国,以《达·芬奇密码》风靡全球的丹·布朗曾经承认,谢尔顿的《世 界末日的阴谋》让他踏上通俗小说创作道路;最近获第79届奥斯卡奖提名的电 影《血钻》,则是据谢尔顿作品改编的。   在中国,止庵先生把谢尔顿与马里奥·普佐、阿瑟·黑利并列,称之为“中 国通俗小说之父”。虽然中国俗文学创作史源远流长,并非始于二十世纪,但谢 尔顿的确对中国当代通俗小说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以前,中国长篇通俗小说以 《水浒传》、《西游记》、《官场现形记》及金庸小说等为代表,多半属于演史、 魔幻、黑幕、武侠等范畴,离现实生活颇有差距,写法往往为直叙为主。自八十 年代起,谢尔顿作品引入中国之后,中国通俗小说家才开始把眼光转向都市,小 说的写法、格局也日趋多样化。   因此,谢尔顿作品曾经改变过我们的生活。在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谢尔 顿的名字就是图书畅销的保证,许多不法商贩甚至趁机推出假冒的谢尔顿作品, 用以欺骗读者。那时,不法商贩往往只敢用“全庸”之类的名字出版假金庸作品, 对谢尔顿却毫不客气,我就亲眼见过几种署名谢尔顿的伪劣作品。直到现在,你 在中文网上还能看到几部“谢尔顿小说”,其实却跟谢尔顿没有半点关系。 2   不过,对熟悉谢尔顿作品的读者来说,鉴别其作品的真伪并不困难,因为它 们都拥有独特的“谢尔顿特色”。 尽管谢尔顿作品内容异彩纷呈,但主题都是一个:爱与梦想。谢尔顿小说的 主人公都甘愿为了这两个目标拚搏奋斗,铤而走险,哪怕不能自拔。因此,他的 每部作品都洋溢着爱的激情,奋斗与挣扎,复仇与毁灭,全是爱与梦想的衍生品, 令读者为之感慨扼腕。 谢尔顿作品的另一个特点是布局精妙,结构有如行云流水,错落有致,缓急 得当,时而声如裂帛,时而切切私语,最后徐徐收尾,达到“曲终人不见,江上 数峰青”的高妙境界,有如一曲完美的交响诗。   在具体写法上,谢尔顿也有很多特色。他的作品多半以倒叙手法起兴,从结 尾处截取一段最扣人心弦的场面,作为序幕,唤起读者阅读欲望,然后徐徐拉开 幕布,开始铺陈。这时,围绕爱与梦想的主题,书中人物交替登场,有如电影中 的分镜头,渐渐展现其爱恨情仇片断,让读者在阅读时自行拼凑体会。随情节展 开,谜题一环又一环解开,最大的谜题却留在最后。 在叙述时,谢尔顿经常运用意识流手法,用大量心理描写代替叙述,其间又 穿插许多幽默的对话和趣味横生的逸事,让人物形象变得更加立体。 从内容看,谢尔顿小说波澜壮阔,气势恢弘,时间跨度极大,紧贴时代脉搏, 有如时代百科全书。无论两次世界大战还是越战或西班牙内乱,无论美国生活还 是欧洲乃至世界风情,都在谢尔顿的生花妙笔下得以展现。 从总体成就看,谢尔顿作品集通俗小说之大全。福尔摩斯式的私家侦探,勒 卡雷式的血光谍影,大卫·莫维尔式的英雄复仇,格里森姆式的法庭论战,罗宾· 科克式的医学疑案,哈罗德·罗宾斯式的爱欲情仇,斯蒂芬·金式的恐怖悬疑, 金庸式的侠骨柔肠,在其作品中均有不同程度体现。 此外,谢尔顿作品还有两个非常显著的特色。一是故事扣人心弦,令读者难 以抗拒,作者本人也因此赢得世界顶尖故事高手的美誉。二是主人公多半为女性。 谢尔顿可以说是通俗小说家中的哈代,几乎是唯一始终关注女性的男通俗小 说家。他作品中的主人公多半为侠气干云的女性,美丽富有,个性十足。为伸张 正义或获得爱情,她们顽强拚斗,不达目地绝不罢手。可惜,尽管她们有如雨中 荷花,出污泥而不染,根须却扎在社会的烂泥塘里,有时能侥幸自保,有时却沦 为社会牺牲品,令人叹息。     3    以上不过简单勾勒了谢尔顿作品的总体风貌,若想深入了解,须从每部作品 入手。但谢尔顿共创作过18部长篇小说,数量众多,无法尽述,这里只能做些 简单绍介。 谢尔顿的每部作品都集众家之长,只能勉强归类。其中,《裸面》《灭顶之 灾》《祸起萧墙》为侦探小说,《世界末日的阴谋》为科幻小说;《子夜的另一 面》《镜子里的陌生人》《天衣无缝》等为爱情小说;其余作品恐怕只能笼统归 入惊险小说,因为它们同时具有多种特点。除《裸面》《世界末日的阴谋》等一 二部作品之外,其余作品的主人公均为女性。 谢尔顿作品中总体水准最高的是难以分类的惊险小说。其中,最激动人心的 是《假若明天来临》,可以算作通俗小说的《圣经》,至今无人超越,小说未完 稿时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就以100万美元买下电视改编权。小说以女银行职员特蕾 茜的母亲自杀开头,特蕾茜为母复仇,被陷害入狱。她准备越狱,却因抢救落水 儿童而功亏一篑。绝望之际,她却因大赦出狱;完成复仇使命后,她为生存铤而 走险,变成江洋大盗,与具有变态心理的侦探斗智斗勇,最后功成身退,飞向爱 情怀抱。 《天使的愤怒》《命运之星》等以女性成长经历为线索的作品也是上乘之作, 但最为波澜壮阔的社会长卷当属《游戏高手》。凯蒂之父的发家与复仇手段,恐 怕连基督山伯爵都自愧不如;凯蒂的奋斗史则由爱情和连串的阴谋构成,为家族 企业,她不惜一切,堪称谢尔顿笔下最坚忍不拔的女性。 《时间之砂》则是谢尔顿笔下最幽默浪漫的作品,黑手党头目之女因报父仇 被意大利警方通缉,逃至西班牙女子修道院,却心眷红尘,时刻在心中咒骂清规 戒律。一个偶然的机会,她与另外三个修女离开修道院,跟几个热衷独立的巴斯 克分子结伴同行,上演了一幕幕悲喜剧。  《裸脸》《血族》《世无定事》《告诉我你的梦》的故事发生在医药界。 《裸脸》写精神分析医生侦破杀人案的经过。《血族》的前半部有如《游戏高手》 的姊妹篇,后半部转入侦探阶段,书中的侦探头脑敏捷,有如《假若明天来临》 里的变态侦探,但极具正义感。《世无定事》写三个实习女医生的经历,其中的 黑人女医生类似《天使的愤怒》中的女律师,但遇人不淑,为爱惨死。《告诉我 你的梦》描写一个具有三重人格的美丽女性,小说前半部在法庭展开,有如《天 使的愤怒》,但这次却是女法官对男律师进行刁难;小说后半部有如恐怖小说, 主人公入精神病院治疗,当医生把她放出医院,她却开始寻找杀人目标,作品的 恐怖气氛不在斯蒂芬·金作品之下。《子夜的另一面》可以算谢尔顿爱情小说代 表作,两个不同的女性,一正一邪,却都甘愿为爱情牺牲,令无数读者洒下同情 热泪,小说也因此创下连续53周名列《纽约时报》畅销书榜首的纪录。 《世界末日的阴谋》是一部比较特别的谢尔顿作品,小说主角为男性,且具 有科幻色彩。小说安排极为紧凑,但内容及格局多半化自《第一滴血》的作者大 卫·莫维尔1984年创作的《玫瑰兄弟》(Brotherhood of the Rose,中译本译为《杀手恩仇》。谢尔顿的《诸神的风车》和《灭顶 之灾》(《天衣无缝》续集),也在不同程度上具有《玫瑰兄弟》的影子。 4 谢尔顿作品能够为我们带来丰富的阅读享受,但其作品的魅力却不仅限于此, 在影视领域也能主宰潮流。   谢尔顿作品多数被美国改编为影视剧,但中国很少公开放映。在八十年代初, 《天使的愤怒》曾被中国改编为广播剧,广为流传。中央电视台还播放过美国据 《假若明天来临》改编的电视片,令亿万观众为之痴迷,但受当时思潮所限,电 视片未能播完,后来也未重播。 美国导演戈德堡1992年拍摄的喜剧片《修女也疯狂》,显然借鉴了《时间之 砂》中的部分情节,但《假若明天来临》才是影视界取之不尽的宝库。 恐怖小说大师斯蒂芬·金的小说《肖申克的救赎》及美国1994年拍摄的 同名电影,化用了《假如明天来临》的部分框架和情节。香港导演吴宇森1991 年拍摄的动作片《纵横四海》中,周润发等联手盗取博物馆名画的场面,与 《假若明天来临》中特蕾茜盗画的细节如出一辙。有趣的是,美国1999年拍 摄的电影《将计就计》仿佛《纵横四海》的美国版。不过,纵使片中的肖恩·康 纳利身手不凡,他的真正老师却是《假若明天来临》中的特蕾茜。     5 现在,想必读者会令谢尔顿小说产生全面了解的兴趣。不过,因版权等原因 所限,谢尔顿小说如今在书店并不多见。中国以前虽出版过许多他的作品,但多 数没有再版;由于各家出版社当时各自为政,作品译名五花八门,就算你在旧书 摊上见到一种,也很难说清它是谢尔顿的哪部作品。为帮助读者阅读谢尔顿小说, 最后再简单谈谈其作品在中国的大致出版情况(中译本书目详见附录)。 据我搜集的各种谢尔顿作品中译本及相关资料,国内最早的谢尔顿作品译本 是《天使的愤怒》,发表在1982年第2期《译林》杂志,同年由江苏人民出 版社出版。 此后,谢尔顿作品的中译本出现了辉煌的“战国时代”,各家出版社竞相出 版,《假若明天来临》等作品,甚至出现过几家出版社同年同月出版的火暴场面。 这些作品印数极为惊人,多半在几万册以上,如漓江出版社1986年版《假如 明天来临》,初印数高达40万册。不过,目前出版过的各种中译本多半并非全 译,对书中性描写做了不同程度删节,似乎唯有中国藏学出版社的作品未做这方 面删节。 1992年,中国加入国际版权公约后,谢尔顿作品的中译才告别混战时代, 基本由译林出版社据正规渠道引进出版,继续给我们的生活带来惊喜。 总之,对从八十年代走过的老读者来说,除金庸等少数人之外,我们再没有 能跟谢尔顿相提并论的通俗小说家。如今,随着《达·芬奇密码》等各种畅销书 的轮番登陆,读者见多识广,谢尔顿作品在中国再没有畅销几十万册的昔日风光, 但这只能说明年轻读者“生不逢时”,因为中国在1992年加入国际版权公约 后,由于版权关系,许多谢尔顿作品未能再版。假如年轻读者有机会看到《假若 明天来临》这样的谢尔顿经典,他还会对《达·芬奇密码》爱不释手吗?对同时 读过这两部作品的人,答案恐怕是不言而喻的。   附录:谢尔顿作品的主要中译本书目 1.《裸脸》(The Naked Face,1970):黑龙江朝鲜民族出版社1985(《裸 脸》),作家出版社1988(《假面》)。 2.《子夜的另一面》(The Other Side of Midnight,1974):甘肃人民出 版社1985(《午夜情》),海南人民出版社1985(《狰狞的夜》),甘肃人民出 版社1986(《情与仇》),百花文艺出版社1989(《罪恶与爱情》),中国藏学 出版社1994(《午夜情挑》)。 3.《镜子里的陌生人》(A Stranger in the Mirror,1976):吉林人民出 版社1988(《明星的坠落》),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8(《镜子里的陌生人》), 宝文堂书店1988(《镜子里的陌生人》),北京日报出版社1989(《罪孽的诱 惑》)。     4.《血族》(Bloodline,1977):陕西人民出版社1983(《血缘》),湖 南人民出版社1984(《血缘》),安徽文艺出版社1986(《继嗣佳人》),中 国藏学出版社1994(《血族》)。 5.《天使的愤怒》(Rage of Angels,1980):江苏人民出版社1982,德 宏民族出版社1995。 6.《游戏高手》(Master of the Game,1982):黑龙江朝鲜民族出版社 1985(《女强人》),安徽文艺出版社1986(《滴血的钻石》),黄河文艺出版 社1986(《谋略大师》),鹭江出版社1987(《赛场老手》),湖南人民出版社 1987(《竞技场上的女人》),中国藏学出版社1994(《游戏高手》)。   7.《假若明天来临》(If Tomorrow Comes,1985):漓江出版社1986 (《假若明天来临》),上海文化出版社1986(《来自地狱的女人》),海南 人民出版社1986(《有朝一日》)。 8.《诸神的风车》(Windmills of the Gods,1987):春风文艺出版社 1987(《魔鬼的罗网》),黑龙江朝鲜民族出版社1987(《特殊使命的女 人》),江苏文艺出版社1987(《魔鬼的风车》),宁夏人民出版社1988 (《上帝的风车》)。 9.《时间之砂》(The Sands of Time,1988):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 (《四修女》),法律出版社1989(《险恶的逃亡》),哈尔滨出版社1989 (《落难的修女》),中国藏学出版社1994(《时间之砂》)。 10.《子夜的回忆》(Memories of Midnight,1990,《子夜的另一面》 续集):译林出版社1991(《午夜魂》),浙江文艺出版社1991(《子夜的回 忆》)。 11.《世界末日的阴谋》(The Doomsday Conspiracy,1991):中国文联 出版公司1991(《《世界末日阴谋》),译林出版社1992(《世界末日的阴 谋》),四川文艺出版社1995(《末日追杀》)。   12.《命运之星》(1992):译林出版社1994。   13.《世无定事》(1994):译林出版社1996。   14.《祸起萧墙》(1995):译林出版社1996。   15.《天衣无缝》(1997):译林出版社1998。   16.《告诉我你的梦》(1998):译林出版社2000。   17.《灭顶之灾》(2000,《天衣无缝》续集):译林出版社2001   18.《你怕黑吗》(2004):译林出版社(即出)   注:以上谢尔顿作品均按原名、原版时间及中译本信息按时间顺利列出。其 中,最前面的中译名由我据原文译出;译林出版社1992年后出版的谢尔顿作品不 再列出书名原文,虽然其中有些译名并非直译,但它们的中译名仅此一种,不至 于令读者混淆。 附录2   西德尼·谢尔顿(1917~2007),生于美国芝加哥平民家庭,高中毕业后入 西北大学,因贫困辍学。此后,为“留下人生的印记”,他曾去纽约写过歌词, 又去好莱坞撰写电影剧本。二战后参加空军,数月后因健康问题退伍,去纽约创 作音乐剧。1969年,50多岁的谢尔顿开始尝试小说创作,“探索人类情感和行为 动机”。1970年,他的长篇处女作《裸脸》问世,次年获得爱伦坡奖提名和《纽 约时报》最佳小说奖。从此,他开始为人所知,几年每隔几年都要发表一部长篇 小说,共计18部,其中许多作品名列畅销榜首。他还创作过20多部电影剧本、 250部电视剧本和几部舞台剧,曾获托尼奖和奥斯卡奖。他的小说曾被译成51种 文字,遍布180多个国家(此记录列入1997年《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全球 总销量逾3亿册。2007年1月30日,谢尔顿在洛杉矶病逝。 ◆     倒霉的孔子   ·阮宗光· 20世纪是孔子最倒霉的时代:由五四打倒孔家店到文革后期批林批孔,给斗 倒斗臭一百年;连名义上尊孔的台湾同海外华人圈里,年轻人最多是做到苦着脸 去学儒;20多年前新加坡副总理吴庆瑞先生启动了东亚哲学研究所,是为了研究 发扬孔子思想和亚洲价值观;1992年该所改名东亚政经研究所,专研现代中国 (5年后再次改名东亚研究所而且并入国立大学)。为什么起初信古,不久后却 疑古?我觉得这是一个现代人对孔子思想误解的典型例子。如果以为儒家思想主 要原则是统治者高高在上,老百姓乖乖听话,那是会失望的。 谈起孔子大概大家第一想起就是三从四德;其实诗经可以看到很多男女自由 相爱的词句,而左传礼记都有提到好多离婚改嫁的事件;孟子虽有叔嫂授受不亲, 恶败出妻之类的话,但也不过是一些避嫌疑的举止礼仪,与朱熹以后发展出来男 女关防相去甚远。甚至有个说法,孔子本人就是个私生子:他爸爸娶他妈妈时已 经60多岁,史记说他们在尼山求子“野合”生孔子,似乎是参加了“奔走不禁” 的滥交生殖崇拜仪式。 大家第二想起的大概是封建阶级制度,但这是孔子以前早就存在的,孔子提 倡的可以说是一种改革,放宽统治阶级的门槛,让出身较低的士人(包括他自己 在内)通过受教育的方法得到官位,不完全依靠门第血统来选拔统治阶级。这个 想法在战国时代大放光彩形成百家争鸣,游说得相位的局面,秦汉时代有所限制, 南北朝又回复到门第为重的情况。这些演变同孔子思想基本是独立的。 孔子注重教育,不但是因为这是训练统治阶级的一种工具,还因为他有一种 “统治就是教育”的政治哲学:统治者要能把自己的想法灌输给跟随他的人,要 把自己当作跟随他的人的典范,而不光是依靠利益引诱和处罚威胁;这不但是一 种美好的理想,也可以说是一种便宜,省力气的统治法则。要这种方法成功,统 治者和跟随的人都必须有高度的自律精神。 其实孔子生前死后都是倒霉的日子多,好不容易做了几年官就垮台,到处奔 波,还经历过挨饿、生命危险的日子,总算弄了个圣哲之名,但也因此老给人利 用,做正面反面教材,比如《列子·汤问》:   “孔子东游,见两小儿辩斗。问其故,一儿曰:‘我以日始出时去人近,而 日中时远。’一儿曰:‘我以日初出远,而日中时近也。’一儿曰:‘日初出, 大如车盖,及日中,则如盘盂:此不为远者小而近者大乎?’一儿曰:‘日初出, 沧沧凉凉;及其日中,如探汤:此不为近者热而远者凉乎?’孔子不能决也。” 拿孔子做不实用学者代表。又如孔某之齐见景公,景公说,欲封之以尼溪, 以告晏子。晏子曰:“不可!夫儒,浩居而自顺者也,不可以教下;好乐而淫人, 不可使亲治;立命而怠事,不可使守织;宗丧循哀,不可使慈民;机服勉容,不 可使导众。孔某盛容修饰以蛊世,弦歌鼓舞以聚徒,繁登降之礼以示仪,务趋翔 之节 以观众;博学不可使议世,劳思不可以补民;累寿不能尽其学,当年不能 行其礼,积财不能赡其乐。繁饰邪术,以营世君;盛为声乐,以淫遇民。其道不 可以期世,其学不可以导众。今君封之,以利齐俗,非所以导国先众。 这其实不是晏子说孔子,因批评的思想同孔子言行不合,是后来非葬非乐的 墨家批评孔子后儒家的话;同样地,近代斗倒斗臭的旧思想,一大半不是孔子提 出的。 现在总算有些起色,连胡锦涛也用了小康的字眼,也许下一步就能谈大同了, 近来还有谈论语的书一星期卖几十万本的消息;不过这也许又是另一种倒霉:把 各种老生常谈,处事俗语统统归功于孔子,反而令人忽略了孔子真正的社会意义 。 孔子的最高境界是仁,但这不是个人处世的匹夫之仁或小恩小惠妇人之仁, 而是治理有方为民造福的大仁大义;“克己复礼,仁在其中”,好象仁这个境界 很容易达到,但孔子说的不是一人个人的仁,而是有权势在手的统治者的仁,要 这些人克服自己的私心欲望,遵守秩序,有步骤地管理国家,这决不容易,自古 极少数大权在手的人能做到;连孔子自己也不好意思说能做到,只敢说自己好 学,常自我反省,希望能接近仁;至于他的学生,差更远了。 孟武伯问子路仁乎?……子曰:“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其 仁也。” “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不知 其仁也。”   “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不知其仁也。” 中庸之道也是对统治者而言,即要他们考虑各种不同的矛盾,用折衷的方法 顾全多方面的利益,才能把国家治理好。“君子和而不同”,也是讲在管理国家, 君子们能顾全公利,即使不同意 见,还是能合作,小人就做不到,即使没有什 么思想分歧也不免为了大小利益面子明争暗斗。   曹刿论战是左传中较多人知道的片断,但比较重要的前半段反而大家忽略了: 公将战。曹刿请见,其乡人曰:“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刿曰:“肉食 者鄙,未能远谋。”遂入见。问何以战?公曰:“衣食所安,弗敢专也,必以分 人。”对曰:“小惠未偏,民弗从也。”公曰:“牺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 信。”对曰:“小信未孚,神弗福也。”公曰:“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 情。”对曰:“忠之属也,可以一战。战则请从。”公与之乘,战於长勺…… 这里表述了春秋时代对统治者的一种理想:曹刿虽然不是肉食者,一样可以 见国君谈国事,评论他有没有尽到应有的责任,而且看到最要紧的责任是察狱, 即解决纠纷维持秩序,然后才能获得忠之属,去领军作战。左传是儒家经典,这 里表述的是孔子的基本思想。 为什么那么注重牺牲玉帛祭神?孔子说敬鬼神而远之,祭神如神在,又好象 不大相信真的有神,但这也不是无知迷信,或假装随俗这么简单,是有社会功用 的。一族人一起拜共同的祖先,是表达和谐共处的精神,而且一定要由祖先神的 合法继承人主祭,报告现状,神才会接受,不然祖先就会不安息,国就会有灾难。 所以篡位是危险的事情,因为可能得罪上天祖先。 同样地,礼并不是仪式那么简单。周礼要诸侯常去朝见天子,是为了加强朝 见的人和观看的人对等级的认同;但在另一方面,也突出了统治者本人的责任和 权力上的限制。天子要去参加籍田,射礼,乡饮,明堂辟雍等典礼,表示尊重农 民,军人,老人,文士。又如左传国语记:   “季氏欲以田赋,使冉有访诸仲尼。……仲尼……私于冉有曰:‘君子之行 也,度于礼。施取其厚,事举其中,敛从其薄。如是则以丘亦足矣。若不度于礼, 而贪冒无厌,则虽以田赋,将又不足。且子季孙若欲行尔法,则周公之典在。’”   也就是说周礼固定了有限度的税收,不应随便超出。 后来的儒家作者常把礼乐,修身齐家,天人合一,讲得天花乱坠,又有孔子 获麟悲恸,得天命为素王之说。但左传只说: 哀公十四年春,狩大野。叔孙氏车子鉏获兽,以为不祥。仲尼视之,曰: “麟也。” 说孔子因其崇高思想为素王,同统治者应该外圣内王等想法,倒是源于孔子 基本思想,即统治者应以身作则为人师表,得到人民敬重,以便维持秩序。这同 法家大不相同,被韩非子讥笑远水不能救近火,不如重赏重罚,简单了当。但法 家的致命弱点是,老百姓同官员会斗智弄法,瞒上瞒下,弄到法越来越复杂严 峻,人越来越狡猾,社会也越来越乱,反而情愿有刘邦约法三章的简单统治法。   论语有:“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又何加焉?子 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的记载,其实是对社会更深刻 的认识,比韩非子卖弄聪明高一筹。 孔子提出了一套治国为人的理想,但是人当然都有弱点,常是言行不一致, 做事达不到理想,律人严律己松。所以有了儒家的理想,还要有法家的操作方法, 以能建立起一套监察系统,又加上利诱,逼使人们遵守秩序履行理想。在今天的 社会环境里,媒体也起了一部分的监察作用,但这些系统能不能良好操作,还是 先要看大家有没有共同的理想,否则还是会产生东拉西扯的乱象。在一个以钱为 重,笑贫不笑娼的环境中要成功运行是困难的。也许弄懂孔子思想,就是中国向 小康社会迈进的第一步。 ◆ 素食主义者和露趾的拖鞋 ·邢昊·        诗歌在我这里,唯一的一种策略,就是建筑一座通透的塔楼。也就是说,诗 歌在我这里,完全是一种“纯音响”实践,而不是“优雅主义美学”主张下的 “杂糅”手法。在“杂糅”诗写里,多彩的“技法炫耀”对诗歌的本质,构成了 侵犯和掠夺,强奸和杀戮。其间,充满着变质的危险。 现代诗歌一定需要收复曾经使它发扬光大的东西——即于古代诗歌的联系吗? 相关的例子总会使我想到李白所在的盛唐。在那里,李白的诗歌一经出手, 马上就散落到了民间。这与我们的诗写时代的巨大不同在于:那个时候,其实只 有一种本土诗歌可供李白借用。但对我们而言,“本土诗歌”不止一种,而是形 形色色,存在于不同样式,不同的亚文化群中。 “曾经是,现在还是……” 诗歌就应该平易近人,像呼吸一般自然、平淡。诗歌没有霸权,任何人都可 以介入诗歌的平民空间,只要他或她肯花点力气。 赤裸、晶莹的诗歌,使我想起了音乐在黑塞的作品《玻璃珠游戏》中的境遇。 一大群冷静的学者,他们耐心雕琢着优雅的音符。这样做的结果是,使音乐呈现 出怪异的变种,与当今添枝加叶的“杂糅诗歌”里所展示的混沌镜像非常相像。   我们的诗歌是否还需要给予这样或那样的“深度”呢?这是值得怀疑的。或 许,诗写价值的焦点早已发生了根本性的颠覆。我们在诗歌中寻求着显而易见的 平淡和通俗,我们彻底废除了梦幻状态,唤醒了诗歌的原初意识。   技巧的熟练,文字的控制和组织,创新和趣味,自觉和呈现……这些东西在 诗写中的显现或深或浅,意味着诗人与非诗人,诗歌与非诗歌之间非常不同的区 别。   我似乎又回到了不起的盛唐,那时的诗歌必须同音乐或图像相联。有韵,有 景。否则会被认为缺乏效力。迅速发展的现代诗歌中,也隐含着这种根本。花哨 的表层蜕去了,当诗歌被充满生机的气象接管,就恢复了自己的身份,成为人们 时常打交道的“老面孔”。它只需人们轻瞄一眼,就异常的亲切,而无须困难地 猜测和推理。   和诗歌打交道不外乎两种方式。一是通过欣赏不断熟悉;二是以诗写的形式 参与其间。积极的欣赏孕育于参与之中,这一点如何强调也不过分。如果说,弗 罗斯特比我们更能全神贯注于诗歌的话,那只是因为他作为诗写者,同诗歌打交 道时,书写的感受和精神的体悟一样多。   常规的定义无法描述诗歌,我们觉得那些将我们团团包围的东西,偏偏不大 像我们自己。   诗歌像一只垃圾桶,这里的元素类型纷繁。甚至包括卫生巾、废电池、食品 袋或一只死耗子。但通过诗人的创造,各种毫不相干的元素,仿佛原本亲密无间, 志同道合,彼此沟通。而诗人要留神这些元素的团结和分裂,不被任何一种旧的 说法影响。如形式、展开、铺陈、对位等。诗人痴迷地将它们环绕、交叉、融合, 这样的手法具有磁铁一样的吸力和炉火般的温暖。这种操纵和遥控,确实错纵复 杂。它是一面关系的大网,甚至是对旧模式的反讽式的倒置。 “简单”是我所追求的诗歌特色。但是,作为诗写这样一种特殊的劳作方式, 其实一点儿也不简单。作为结构原则的“简单”和作为感知结果的“简单”,是 相去甚远的。一首诗,或许在概念上是简单的,但这种概念导致了“线条的交织”。 而且,即便这首诗读起来真的“简单”,那些特征所具有的表达意味也绝对不会 是简单的。   我强烈反对有关诗歌艺术的“高”与“低”的等级观念。我要说,那些所谓 的“等级差别”,纯粹是一派胡言。诗人制造的这类东西,不是用来登上政坛演 说。而是为了让你在光着上身喝着啤酒时看一看,而是为了让你在卷起袖管抽着 劣质卷烟时翻一翻,而是为了让你在刚刚做完爱的肮脏而乱七八糟的床上读一读。 诗歌只有“真的”和“假冒的”,而绝对不存在“卑微的”和“崇高的”。“假 冒的”诗歌悄悄溜进了学院,有了“学位”,而且还衣冠楚楚。而“真正的诗歌”, 则要到民间去坐坐老百姓的热炕头了。还有一种诗人更可恶,这类狡猾的诗写者, 令人震惊地沦落为“中立主义”,非学院,非民间,装逼似的,还要搞什么所谓 的“攻守同盟”,和鸡奸犯一样的猥琐。   诗写的习惯,应该是一种健康、明智、自然、透明的过程,应该是对中国诗 歌古老实践所积淀下来的习语潜能的公开认可。那种古老实践是一种既自觉、又 本能,既有选择性,又带有必然性的行为,是一种真正的、东方式的魅力。   我经常默念英国诗人蒲柏的诗句。“那只手/伟大的无政府主义者/让夜幕 降临吧/宇宙的黑暗湮没一切……”这“消于虚无”的观念,正是对充满嘤嘤之 声的略带学究味儿的诗写的一种刻骨较量。复杂晦涩与简单质朴,一个把诗写推 到病理的变态程度,另一个则在温和的本真中关照众生。两者的对比不能再大了。   “距离感”是令我写诗的动因,我对文字的这种“亲密”和“陌生”,渗透 到我的整个“织体”中。以至最后我的诗歌发展成了一种新的“距离”。我和我 的文字,由于距离而产生浓浓的神伤。   和谐、松弛、粗糙、原始,自觉……这些东西无处不在,曾经有过的任何一 种诗歌传统,都把它们作为构建自己大厦的砖瓦。在诗中,“本真性”可以是 “回归性”的,也可以是“革命性”的。   唯美化了的空想主义乌托邦诗写如此败坏,如此充满着难以言说的混帐。以 致它给人的感觉,并不仅仅是无望。   素食主义者和露趾的拖鞋,自然朴素和灵与肉的解放。我逐渐意识到,在诗 歌中重新发现我们的身体和生活,是非常必要的。   我想象中的好诗,应该是被一种轻微的呼吸节奏所支配,每声呼吸与呼吸之 间,用一个深不可测的休止隔开。   诗歌中无边的宁静,来自全然无意识的身心动作,正是这种“无意识”,使 诗人把身心处理成了非历史、非社会性的范畴。文化史不在诗人的视野中,因为, “呼吸”没有历史。   许多所谓“难度”和“新复杂性”的诗写,促使诗写者沿着这样一条充满云 雾和艰辛,又必然失败的逆旅奋进。我很难不怀疑,这些作品的高强度“掩饰” 和“乔装”,不是来自其潜在的虐待狂病态。 诗歌基本上是“孤独”的,它的另一面,则像一座寂静的废都里的一条街道。 在经历了一夜的沉睡之后,迎来了拂晓。   抑或平淡,抑或局促,抑或粗俗,抑或富于机智,抑或顽皮。但如果没有了 传统范畴,那么诗写记号就会削弱为纯姿态性的表演。警惕吧,那样不行,那样 就太过了!   在写诗时,有那么一种一见钟情,有那么一种建立在趣味上的冲动。一时的 趣味消失了,但无论如何,却有某些东西留了下来。   我有一种很平庸的欲望,我贪婪,喜欢生活得潇洒而自如。我本该努力写诗 的,但我骨子里太懒。我写了一些可以念叨的东西,在阅读上产生真确的效果, 这个很吸引我,很好玩儿。我在诗歌里写了一些我随便看到和想到的什么东西。 它们旋转着,像个陀螺。在我看来,这无疑是很有诗意的。   我对诗歌本身真是没有什么兴趣,它只不过就是一件事儿,它不是我的整个 生活,远远不是。在我看来诗歌是一种瘾,类似吸食麻古的瘾。玩弄诗歌的人都 是沾染了这种瘾。诗歌的存在绝对不是如同真理的存在一样。可有的人一谈到诗 歌就装崇高,总要显示出宗教般虔诚的态度。为什么诗歌会受到这样的推崇呢? 我觉得非常可笑。我要用轻松玩笑的方式把诗歌嘲弄个够。我非常怀疑诗歌的所 谓标准,我更直接质疑诗歌本身的严肃性。说穿了,我们应该让诗歌全然没有机 械和优雅的形式。   我安安静静,散散淡淡。行所当行,止所当止,恬然自适。我是一个过客, 只是偶然路过诗歌这块地盘,这块地盘内现成的规矩和我无关,我只是玩儿似地 写了几行东西而已,玩儿完就走开了。   本来我们这个地球在浩淼无穷的宇宙中就是极其渺小的一点,我们的所谓诗 人们却又老要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目中无人的面孔,好像所有的社会人都欠他多 少银子似的。这一点难道不够让人觉得可笑吗?   宇航员向高,向外,向宇宙。诗人向下,向黑,向内部的深渊。宇航员在宇 宙的全景中,看到地球人看不到的事物。诗人则只考虑着发现下面的,内部的, 潜藏着的真实。   到了某个时刻,我会让诗歌出现,但这将是在完全描画了那个怪异的轮廓之 后,通过一种因其必要性,而迟早使写作的可能确立。否则,就什么都不会发生。   我与某种感觉一同前行。也就是说,我与一种我渐渐自然而然地给予这个将 要呈现的文字新气象的体验一同前行。   大多数时候,我却停留在一种意向的不确定中。或者说,时不时地掠过我头 脑的这样或那样的想法和冲动一直在徘徊,却始终未能越过门槛,获得以书写形 式留存下来的必要。   我常常预设一句话,我常常是先想好诗歌的标题。只是到了某首诗结束时, 我才明白,其实根本不需要标题。牵强的标题根本就是驴头不对马尾。只有这个 时刻,我才能够意识到,这首诗就这样完成了。而这首诗,却不带有我写作前酝 酿的任何痕迹。   一个奇妙的想法,在写作中常常处于愈来愈加否定中。它不是膨胀了,而是 像一块熏肉一样,最终变得越来越集中和瘦小,只有很少数的最初想法在诗中被 采纳。   在这个有限观察的领域,乌云紧锁,江面浑浊,江天几乎成为一色的铁灰。 船只笨拙,似乎已死死地钉在江面,不能动弹了。游客们或阴郁,或沉闷,或面 带愠色在江岸穿行。当然,每一位游客,都知道自己要买什么。在凌乱地搭着的 货架前,他们毫不迟疑地选购着小帆船、矿泉水、玩具和小食品。我多么希望能 够在他们的目光中看到一点反应,证明他们已被我的眼睛所吸引。然而,他们的 面孔和动作都显得烦躁不安,匆匆忙忙。几个峡江汉子正背着沉重的石头,哼着 哀歌一样的爬山调往山顶走……我的这种关注通过一种诗人的执着,变成了诗歌。   诗的体验,是这个而不是别的。一段时间以来,我试图重新肯定一种早已被 废弃了,并被视为无用的文学练习——白描。当我看见某种使我有描写愿望的东 西时,我就试图把诗变为写生笔记。为了构成我的诗歌事实,我一直都在寻找这 样的机会。例如,我重新找到了一个对长江的描写,它按一条阴道的样子进入了 我的诗中。我当时还看到一个在江边忙来忙去的女孩,我想用我诗歌的魔棒,把 她变成一只可爱顽皮的小蚂蚁。   小蚂蚁,小蚂蚁,   爬出了爬虫园, 走马观花匆匆而过……   在不同的时代,诗人的境遇不同。自古以来,诗人从来没有像当下这样被边 缘化。知识的所谓爆炸,知识经济的所谓崛起,创造了工具理性的一种可怕的集 体心智。程式化、项目化、工具化、体制化的生活,成为集体心智的空间结构。 而另一种诗性的心智空间被挤压得难以呼吸,甚至无地自容。在公共场合和日常 生活中,诗人的角色几乎成为笑料。只要有人介绍某某是个诗人,许多人就会投 来异样的目光,欲笑又止。其实,诗人写诗,是在跟自己过不去,过不去,可还 偏写,因为自我的“堕落”是随时随地、难以遏制的。写诗,其实就是对自我 “堕落”的反抗。反抗是快乐的。一个有点点智慧和情操的人,恐怕都有点痛苦, 也能享受点快乐。有人喜欢政治,有人喜欢赚钱,有人喜欢写诗,哪一行都无可 厚非。写诗是高尚的劳动,但不是最高尚的,因为没有最高尚的。   有的诗人不是对自我“堕落”进行反抗,而是对自我欲望进行拼命包装,我 很不喜欢这样的诗人,我随时都警惕自己成为这样的诗人。诗人是要爱惜“羽毛” 的,但不是自己在身上粘贴“羽毛”。诗歌史是作品写成的,而不是自己包装出 来的。当然,诗歌史常常受到“羽毛粘贴专家”的影响,所以诗歌史在其发生的 当下就已经失真,这也是没有办法的。由于欲望和利益驱使下的运作遮蔽了历史 的本真,因此我们必须拔掉“羽毛专家”身上的羽毛。   文坛如戏坛,诗坛是戏坛中的戏坛。诗歌被称为语言中的最高形式、最美丽 的花朵,因此,在所谓的诗坛上,语言暴力的交锋也最残酷。诗人比小说家更有 虚荣心,更喜欢排座次。爱搞“语言暴力”的诗坛,更像个“语言黑社会”。其 实,诗坛只是根光骨头,并没有什么肉可啃,却不能平静。   伟大的诗歌是坚韧而平和的。只有渺小的诗才烦躁不安,缺乏教养。所谓对 “自我堕落”的反抗,只是一种态度,它不是写好诗歌的必要条件,伟大的文学, 是将语言的暴力转化为美的游戏,伟大的游戏是谦卑而自在的。伟大的游戏没有 具体目的,游戏就是本身或叫本质。那么,诗人的心灵在哪里呢?心灵不一定在 这种游戏之中,但可能守侯在这种游戏的旁边。因为游戏一旦开始心灵可能就失 去了控制,游戏超越心灵正是游戏的迷人之处,就像爱情一样,爱情也超越了心 灵,这就是爱情的迷人之处。柏拉图说,美是难的。其实,诗也是难的。     今天,电脑到处充斥着我们的生活,每一个丑陋的或崇高的细节,每一个圣 洁的或肮脏的链环,都被这样的“冷血动物”点缀得富有格调。现在世界是什么 时候了?是“虚拟的狂欢”时代。一边人类惊喜地发现了网络的“王国”,另一 边却迷失了“本真”的面目。这个喧嚣的世界,一不小心便掉进“无本之源”的 陷阱中不能自拔。现代化的网络和苦命的诗歌,在时代中根本就不是同路人。一 个意气风发、欣欣向荣;一个每况愈下、难以为济。但事实却告诉我们,网络和 诗歌不但已经联姻,而且孕育出多如牛毛、应接不暇的诗歌网站。这时,诗人们 才幡然省悟,自己现在像布利丹的驴子,被驱赶到两堆同样的青草之间。都是在 网上,炒股者和生意人打捞起大堆大堆耀眼的黄金,而我们这些所谓的诗人们却 有点儿像海明威笔下那个孤独的打渔人,双手空空与大鲨鱼搏斗,拖着一根硕大 的鱼骨头回到岸上来,留下身后蔚蓝的大海。不错,这些自命不凡的家伙是失败 者,他们出海太远、太远了。在蓝色的天空和蓝色的大海之间,诗人们正是因为 飞得太高、太接近太阳,才掉进了大海。他们的诗歌与比尔盖茨手中的皮箱远远 不能相比,能苟延残喘地活过来就算不错了。   对于我自己的创作,智性使我的叙述获得了某种复杂性,它不但使我的叙述 越来越开阔,而且使我在运用词语时一次次化险为夷,创造着种种侥幸的神秘。 它遏制了语言的不良习惯,又激活了语言的本体。但把握智性的度数,却是我一 直倍感头疼的事情。当我沉溺于智性的快感时,我的叙述却陷入生硬的境地。当 我有意冷淡它时,我的叙述又过于铺张和狂妄。要想从具体、短暂、微小的感觉 经验出发,而达到某种普遍、永恒、宏大的境界,对我来说,也许要耗掉整整一 生的精力。 【网萃】∽∽∽∽∽∽∽∽∽∽∽∽∽∽∽∽∽∽∽∽∽∽∽∽∽∽∽∽∽∽∽ ◆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万精油·   (编者按:万兄才思泉涌,妙笔生花,一篇游记洋洋洒洒,已是出到十记之        外了。我们在今期网萃先录其1-5,以飨同好。) (1)   据说有一位老兄高中毕业正赶上文化大革命,上山下乡十年后于一九七八年 考进大学。感受到城市的优越生活环境与学校的读书气氛后,他感叹地说:“过 去十多年都白活了。”于是发愤读书,要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读了本科又读研, 然后在科研单位工作。九零年经不住朋友与同学的鼓动随大流出了国。感受到国 外的优越生活环境与良好的科研气氛后,他感叹地说:“过去十多年都白活了。” 于是发奋读书拿博士,努力工作,一晃又是十多年。二零零二年经不住朋友与同 学的鼓动,又回国当了海龟。看见昔日的同学当官挣钱,日日笙歌宴舞,享受生 活,自己却在外洋插队,他感叹地说:“过去十多年都白活了。”世事变迁,以 至于常常有人感觉跟不上形势,觉得总是慢半拍,所以才有这位老兄总是“白活” 了的感叹。这种感叹说明什么问题,我们能从中学到什么,这些沉重的话题我们 另文讨论。我主要是用它为我的游记做个引子。二零零五年夏天我回国旅游一个 月,从国外到国内,进城市,入山沟,上学堂,下农场,把这位老兄所谓白活的 几十年浓缩地活了一遍。其间的一些见闻我觉得还比较有意思,挑一些出来与大 家分享分享。“千里江陵一日还”说的是空间上的跨越,我把它引申到时间上的 跨越作为我这篇游记的标题。另外,这次旅游相当一部分时间都是在船上度过的, 单纯从空间上讲也说得过去。这“江陵”就是数学上的X,可以代表时间,也可 以代表空间。现在就让我带你走一遍我的X之旅。 (2)桂林 “桂林山水甲天下”,这是中国家喻户晓的名言。多年来我一直想去看一下 这桂林山水怎样“甲”天下,却总是苦于机缘不对而不能成行。这次总算是有时 间来实现这个愿望了。没料到想去桂林的人比我想象的多得多。旅行社告诉我们 五天以内的机票都卖完了。找了十几家旅行社,总算找到四天以后的机票,而且 不打折。当时上海三十九度的高温,多一天也不想呆,不打折就不打折吧。象我 们这样没有事先计划的人,只好花冤枉钱来解决问题。不过,这样的好处是灵活 性比较大,随时都可以变主意。 到桂林已经是晚上七点。朋友的朋友从机场接我们去他事先订好的旅馆。因 为他自己也是搞旅游的,沿途给我们介绍桂林的两江四湖。进了市区基本上就是 沿着漓江在开。我们一边听他讲一边朝车窗外望。一个个的小山包象馒头似的点 缀在江里,非常有特色。最重要的是这样的风景在市区就可以直接看到,不用开 车到郊外。这山水是否甲天下我不知道,但如果直接从市区里面比风景,在我去 过的中国城市中无出其右者。 旅馆背后就是桂林著名的步行街正阳街。安定下来以后已经太晚,别的地方 不能去,就到步行街逛一逛。满街都是商店,与别的城市步行街没有太大区别, 但街尽头的金银塔夜景却是相当独特,充满了神迷色彩。逛步行街时的一个小插 曲值得提一下。在短短的几个街区里,我竟然被拦住三次问是否要找小姐。大概 人家看我一个外地男人晚上出来闲逛,是个好目标。最让我吃惊的是这三次中有 两次竟然都是老太婆在帮别人拉客。一个劲地追着说:小姐很便宜,帮忙照顾一 下生意等等。我不敢答话,加快步伐把她们甩开。麻烦的是我不认识别的路,回 来还得从她们这里过。回来时看她们还在那里,老远就开始加快速度,几乎跑过 去,欣赏风景的心情被破坏不少。 回中国除了旅游外,一个比较重要的偏项目就是要饱饱口福。在诺大一个上 海没有吃到什么好东西,到桂林后胃口愈发变得大起来。肚子的问题没有回旋余 地,必须要解决。于是找了一家比较象样的饭馆,点了一桌菜,包括他们自己推 荐的当地特色菜啤酒鱼,竹筒饭。很遗憾,没有一样可以说特别好吃的,最多可 以说不难吃。看来这口福问题还得继续往后推。我对太太说,这整桌菜就那一小 碟豆腐乳还比较可口。后来才知道这豆腐乳是所谓“桂林三宝”之一。看来我这 舌头还是有一定的鉴赏能力的。 与别的城市不同,桂林市区里就有很多自然景点(不是人工修出来的公园)。 七星崖,象鼻山都有很独特的风味。但我觉得最有特色的是独秀峰。单是这个 “独”字就很有说道。庞然一个擎天石柱耸立在市中心,登到最高处可以俯瞰整 个市区及周边的风景。世界上许多大城市都有这种登高处可以俯瞰市区全景,我 对这些地方还特别有兴趣。纽约的世贸中心,芝加哥的SEARS塔,多伦多的 CN塔,西雅图的通天针以及巴黎的埃菲尔铁塔等等。但那些都是人造建筑,而 这独秀峰却是自然景观。没有电梯,游人需要徒步登上相当于几十层的楼梯。我 们登峰时正好遇到下雨,边爬边在大树下躲雨,这情趣在高速上升的电梯中是体 会不到的,也应该算是一景。峰旁没有其它高层建筑来衬托,没有蚂蚁似的小车 在下面爬行。有的却是别处没有的自然景观,别有一番风味。在纽约,芝加哥那 些地方登高,感慨的是人力之伟大;在这里感慨的却是自然之神奇。从独秀峰最 高处望去,这边一座山,那边一条河,远处是一个小湾,小湾后面又是一座山, 一景套一景。山水河湾交错点缀在一片大平原上。大手一挥,给人一种指点江山 的激情。 (3)阳朔 在“桂林山水甲天下”这句名言后面照例还要跟一句“阳朔山水甲桂林”。 到桂林的第二天我们就坐游轮前往阳朔。朋友的朋友帮我们订好了到阳朔的船票 以及在阳朔的旅馆。考虑到我们是从国外回来的,他帮我们订的是所谓供外国游 客专用的“豪华游轮”。票价贵不少。但其环境比一般的船要好很多,一分钱一 分货也说得过去。殊不知到船上才发现这满船几十个外国人除我们以外都是日本 人。沿途的解说也全是日语。搞得我们在中国的船上却听不懂小喇叭里传出来的 解说。这怎么行?好几个小时也不能就这样当聋哑人挺过去。于是厚着脸皮去找 日本人的导游。这些人都是中国人,请他们给我们翻译解说的内容。导游说:看 你这小平头,我们还以为你们也是日本人。通过他们的翻译我们才知道船到了什 么地方,那里的人文风物,历史地理。这些东西虽然也可以从书本上读到。但身 临实地的感受要比书面知识深刻得多。游轮到冠崖要停两个小时以便大家参观游 览。中国导游们来过多次不去参观,我们一家人又听不懂解释,只好自由行动, 后来差点误了船。在船上与日本人一起用餐,旁边那位能讲一点点英语。大家连 比带画,知道他的名字叫渡边(WATANABE),我想起了地雷战里的中队 长。他们行程很紧,五天的旅游包括广州,桂林及敦煌。我看把他们这行程称之 为“万里江陵一日还”比较确切。   阳朔的山水与桂林类似,一个个馒头似的小山这里一块,那里一块。但阳朔 的山水更有层次。远看是一景,近看又是一景。我们的相机从头到尾都没停,刚 照完的景当船驶近又变成另一景,转过湾又是另一副天地。几个小时很快就过去 了,转眼就到了阳朔。 阳朔不大,横竖就几个街区。来旅游的人很多,把个小小阳朔挤得满满的。 街上都是铺面,卖各种手工艺品,还有不少本地人沿街兜售。一个中年男子穿着 民族服装背着背兜在卖葫芦丝。他边走边吹,以此招览顾客。吹的是脍炙人口的 “阿哥阿妹情意深”。我听见音色不错就叫他过来看一看。他不但给我看葫芦丝, 还给我看报纸。报上有他的照片,标题是“阿牛哥为游客服务”。他说告诉你的 朋友,到阳朔来就来找我阿牛哥,保证他们玩得愉快。说完还递给我一张名片。 大概是可以帮人介绍旅馆,买票之类的。我觉得他这样的公关先生来卖葫芦丝真 是大材小用了。他又主动教我一些吹葫芦丝的基本指法。与他杀了一番价以后, 三十五块钱买了一个。拿在手上,边走边练,不一会我也吹起了“阿哥阿妹情意 深”。阿牛哥从后面过来拍我一下说,你学的很快啊。刚才还不会吹,现在就可 以吹歌了。他不知道我虽然没有吹过葫芦丝,但在笛子上却有几十年的功力。 几个街区很快就逛完了。当地人告诉我们说阳朔山水最好的看法是坐竹排漂 流。办漂流的很多,而且他们是一条龙成套服务。在市区花二十块钱租一辆自行 车(自行车种类很多,有山地车,平路车,双人车,并有各种变速,比我当初在 国内时骑的永久自行车先进了好几代,完全与国际看齐),再花二十块雇一个村 姑作向导。村姑带着我们过月亮桥,翻榕树坡,沿着漓江边逆流而上,骑往竹排 始发点。我们头戴蓝天白云,面迎微风细雨,惬意地穿行在乡村小道上。左面是 青山绿水,右面是田野农家。不时有炊烟从农家升起,活生生一幅世外桃园景色。 我与女儿共骑一辆双人车,她的欢快笑声好似为这美景增添了一首原野交响曲。 我沉醉在这美好的时光里,刹时间觉得到上游去坐竹排这个目的已经不是很重要 了,只想就这么骑下去,不停地骑下去。 竹排始发点很快就到了。愉快的心情使得几十分钟的车程过得很快,好象一 眨眼就过了。水湾里停着近二十个竹排。每个竹排上有两把趟椅供游客坐。我们 家有小孩,他们又给加了小凳。我正在想这自行车往哪放,却发现我们的自行车 已经被架上了旁边一辆摩托车。他们专门派人用摩托车把自行车带到下游,等我 们竹排到了再接着骑。他们把一切都为我们设计好了,我们只需付钱享受。这样 的服务真是没得说。 每个竹排有一个撑竹排的民工,他们手上都拿一根长长的竹杆。客人坐好以 后,竹竿在水底轻轻一撑竹排就漂向河中央。他就这样左一杆右一杆,深一杆浅 一杆带我们在弯弯曲曲的河流中穿行。与坐游轮不同,这次是从水面看山水。而 且没有轰隆的马达声,也没有大船掀起的波浪。平静的水面上映出山的倒影,镜 头随便往哪个方向举起都是一幅油画。不过拍下来的景色比真实景色差了很多, 虽然颜色都真实地拍了下来,但却少了实景的生气。尽管如此,回来后把照片给 朋友看,朋友们都要为这里的景色发出感叹,实在是太美了。类似的景色我多年 前在瑞士阿尔陴斯山脚下的内湖看见过(INTERLAKEN)。那里也是镜 头随便一举就是一幅油画。那里的山比这里高,水面也比这里宽。但那里坐的是 几百人的大船,不如这里贴着水面,接近自然,水面也不如这里平静,可说是各 有千秋。 漂一阵就有别的竹排划过来。问要不要买五香花生,或者切好的西瓜,还有 人卖用竹子做的水枪。两块钱一把的竹制水枪我女儿玩得比她在美国几十美元买 的玩具还欢。女儿玩水枪,我坐在竹椅上吹葫芦丝,太太一边吃着花生一边拍风 景照。如果有人这时从远处给我们这个竹排拍一张照,将会是一幅绝美的天伦之 照。这河水并不总是平平地流下去,偶尔还会有阶梯式的下落。这时候就必需下 来把竹排抬过。如果落差不大,则只需抬竹排的一个角就可以过去。遇到太大的 落差,则要几乎把整个竹排抬起来。我主动提出帮他抬,他说你从竹排上下来到 那个大石头上站着就好了。他主要是怕我摔到水里。他一个人抬不动的时候就叫 别的撑竹排的民工帮忙抬。两个小时的漂流总共要抬四五次。以前常听人说“急 流险滩”,这次算是对这“滩”字有了理解。漂流时看见一对年轻人坐的竹排上 有两个撑排的民工。我好奇的问我们竹排上的民工,他们为什么需要两个人撑竹 排。他说,两个人的竹排是那些漂一天的。一个人撑一天太累吃不消,所以两个 人。漂一天的水程长,需要抬过的浅滩也多,尤其需要两个人。 转过最后一道湾,眼前突然一片明朗,原来是到了一个大水湾。水湾里聚集 着十几条彩船。每条船上有二三十个游客和一个身穿民族服装的刘三姐。这些游 客都是到刘三姐的故乡来听山歌的。十几个刘三姐歌声此起彼伏,“唱山歌哎……, 这边唱来那和……”。我突然有个奇怪的想法,那个跟着莫怀仁来找刘三姐对山 歌的秀才,如果看见这么多刘三姐,大概早就吓晕了。彩船加竹排有好几十个, 几百个游客,几十个刘三姐,这气派真是够大的。后来才知道,这个场面与《印 象刘三姐》比起来简直是小儿科。 (4)《印象刘三姐》 去阳朔主要是为了看自然山水。不象去迪斯尼乐园,主要就是奔着人工节目 而去。阳朔本来也没有什么人为的可看的东西。但为了开发市场,却有人要引进 人工的东西。“黔无驴,有好事者船载以入。”《印象刘三姐》就是张艺谋载进 来的一个庞然大物。 《印象刘三姐》是以阳朔山水为背景的大型实景秀。因为张艺谋的名气,这 个秀被炒得很热。我们在桂林就买好了票,说是到阳朔再买可能就卖完了。实际 上到了阳朔再买更便宜。在桂林卖180元一张票,在阳朔大概110块就可以 搞定。 所谓实景秀就是利用自然的山水作舞台。在靠陆地这边的一面山坡上修得有 象美国足球场看台一样的台阶凳,可容上千的观众。舞台就是前面的一个大水湾。 水湾里有阳朔的特色风景,馒头似的小山前后左右点缀在那里。在夜幕下,几百 条竹排从不同的山湾里划出来,汇集到中央的大水湾里。或者搭成桥,或者撒成 网。竹排上有民工举着火把,有身着民族服装的姑娘唱着歌,跳着舞。火把从东 到西,从南到北来回地跑。因为人多,背景大,再配上周围山坡上的灯光,效果 很不错,至少气派是撑足了。看来老谋子的想象力还是不错的。因为是实景,有 些观众可能嫌太远看不清楚(实际上这个秀要的是整体效果,不一定要看那么清 楚),门口有租望远镜的,五块钱一个。很奇怪他们租望远镜竟然不收押金,我 交十块钱拿两个望远镜就走。难道他们不怕有人不还吗?出来的路上走过就顺便 还了。少数民族地方的人大概比较朴素,我反到是以小人之心替他们瞎操心了。 中国的人力便宜,《印象刘三姐》才用得起上千的群众演员。效果是不错, 但我觉得值得改进的地方很多。比如音响就不是很好。唱歌也好,打鼓也罢,虽 然有几百个嗓子在吼,几百个大鼓在响,但在这露天大山湾里,分贝还是显得不 够。另外,整个演出没有高潮,从头到尾都是平铺直叙,没有太大起伏。在迪斯 尼看FANTASMIC,音响,火光,水花把气氛弄得一浪高过一浪,最后达 到高潮。不过,每个节目有每个节目的特点,不好统一要求。或许老谋子追求的 就是自然音色,平铺直叙。我只是谈我的感受。这些暂时不说,我认为最大的缺 点是衔接处理得不好。为了追求惊奇效应,竹排换形的时候,整个水湾一片漆黑, 因为不想让观众看到没有排好的竹排。等一切安排妥当,灯光火把突然一亮,新 形出现,惊奇效果就出来了。这样的安排完全可以理解。但是演出最怕的就是冷 场。漆黑可以,但不一定要冷场。我想在同样的情况下,迪斯尼的人可能会用探 照灯打在一个角落,派唐老鸭或米老鼠之类的在那里表演一些小节目把观众的注 意力吸引过去,等那边准备就绪,开灯点火,同样有惊奇效应但却没有冷场。阳 朔没有米老鼠,但请个刘三姐唱歌什么的还不是现成得很。现在的情况是,每次 换形时冷场最多可达五分钟。大家无事可做,只好在那里干等。人多了又无聊就 会出事。有小孩从楼梯上摔下来了,有人开始吵架了。突然右后方看台上一个女 人尖叫,说是一个泥鳅钻进了她的鞋里,相邻座位一片骚动。这边动乱没完,那 边又是一声尖叫,说是一个青蛙跳到她腿上。我们这边看台上活生生一个小剧场, 比下面还热闹。    《印象刘三姐》给我的印象好坏掺半。纯粹从经济效益上讲,花同样的时间, 更多的钱,却远远不如漂流价值大。 (5)上海 上海是我们回国的第一站。新建的浦东机场宽大敞亮,比波士顿LOGAN 机场要顺眼很多。黄浦江两岸林立的高楼更是气派非凡。对于小地方没见过这些 场面的人来说,这几个亮点或许就给人以过去白活的感觉。对于在美国呆过多年 的人来说,这些东西当然不足为奇。但是,作为中国最现代化的大城市,上海自 然有它令所有人为之眼亮的地方。下飞机刚进机场大厅,就有几个机场小姐一字 排开整齐地喊着“请乘坐悬浮式列车”。车票不贵,50块钱一张。凭当日机票 还可以打八折,也就是说40块钱一张,比出租车还便宜。上海的悬浮式列车曾 经轰动一时的,这次有机会当然要去体验一下。车身很美,光滑明亮。每列车前 面是一个电子钟。我们的车是4点53分出发。电子钟上显示4:52:57, 4:52:58,4:52:59,4:53:00。列车在00出现的同时起 动,但却没有丝毫突然起动的感觉。只是感到从静止到运动,列车逐渐加速。车 箱前面的电子钟已经变成了速度表。上面的数字(每小时公里)不断加大。100, 200,到300还没有停的意思。一直到432,数字才停在那里。因为在美 国开车都用英里,我心里换算了一下,432公里相当于270英里。飞机比这 个速度快,但飞机旁边没有参照物,感觉不到快。这悬浮式列车贴着地面开,两 旁的一切都飞着往后退,显得特别快。由于不接触任何轨道,它没有一般火车的 噪音及震动,感觉好象电影里所表现出来的未来世界。从浦东机场到市中心,只 用了七分半钟。停车也没有任何突然的感觉,整个过程完全是一种享受。建议有 机会到上海的人一定要去体验一下。如果人数不多于三个,从经济上来说,也比 出租车划算。 上海的高楼大厦很多,从金茂大厦望下去,不亚于世界上任何其它大城市。 当然如果我们想要看气派,就不一定要回中国去看。回中国的主要目的还是要看 一些有中国特色的东西。 经朋友介绍,我们住在上海交大的教师对外接待站,实级上是一个三星级宾 馆,设施相当不错。由于倒时差,我六点就起来了。没别的事做,正好出去跑步。 原以为大清早没什么人。到田径场才发现人不是一般的多,好象是在开运动会。 跑道上有人在跑步,走路。边上的单杠双杠都有很多学生。跑道中间的足球场上 有很多人在打太极拳,打羽毛球。这景象一下把我带回到大学时代,也是大清早 起来跑步,田径场上都是人。这情形还更正了我的一个错误印象。前几次回国, 每次早晨在大街上跑步,几乎都是一个人跑。心里觉得国人现在不是很注意锻炼 身体。现在看来,我是没跑对地方。至少在学校里大家还是很注意体育锻炼的。 说到中国特色,很自然的就要说到吃。旅馆里的西式早餐我们不想吃,觉得 回中国了就应该吃中国的早餐,比如豆浆油条之类的。没想到在徐家汇走了好几 个街区居然没有找到一家卖中式早餐的。问了好几个过路的人,说是在徐家汇高 级的东西很容易找,但豆浆油条这种低级的东西是不好找的。最后实在是走饿了, 在一家肯德鸡吃了早餐。这快餐店看来是风行全世界了。几年前我们一家人到欧 洲旅游,在法国、意大利都是靠麦当劳过日子,因为小孩子不愿意吃正宗的法国 餐、意大利餐。到中国小孩子愿意吃中餐却又找不到。我们家门口就有肯德鸡, 何必要坐飞机上万英里到上海来吃呢? 在上海呆了好几天,游人常去的地方我们都去了。黄浦滩,南京路,豫园, 城隍庙,再加上日益兴旺的浦东。甚至还根据朋友的建议买票到黄浦江的船上去 看夜景。一大圈走下来,感觉最有中国特色的地方还是要算城隍庙。可是,三十 八、九度的高温,几天跑下来实在有点受不了,于是决定抽一天在室内呆着。听 朋友说新建的上海科技馆不错,而且有室内空调,正好可以去那里呆一天。 在此之前我去过好几个不同的科技博物馆,不论从内容还是建筑上来说,波 士顿科学博物馆都要算是最好的。尤其是其内容,对小孩子的教育有很好的启发 作用。刚搬到波士顿时,我们家的一个保留节目就是波士顿科学博物馆,几乎每 个月都要去一次,而且一呆就是一天,大人小孩都有收获。上海的科技馆,单从 气派上来说要比波士顿科学博物馆强得多。首先是新,其次是大而且高。宽敞的 大厅给人以很宏伟的感觉。其内容虽赶不上波士顿科学博物馆,也算相当有水平 了,而且很有中国特色。比如,在大厅正面的墙上有爱因斯坦,也有李时珍,而 且本草纲目片断也用大型铜字刻在墙上。大半天转下来,感觉还是很不错的。只 不过我们想到室内避暑的计划算是落了空。好象大家都有避暑的打算,到科技馆 的人很多。大厅里有一个从一楼到四楼的自动楼梯,几乎永远都站满了人。说起 来这门票不算便宜,60块钱一个人,比波士顿博物馆贵。这么贵的票也挡不住 人多,看来上海人有钱确实是真的。 ※※※※※※※※※※※※※※※※※※※※※※※※※※※※※※※※※※※ 本期编辑:古平 本期校对:虎子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虎子、简杨、肖毛、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xinyusi@yahoo.com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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