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7/03 (第一五八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一个人的车站                  § 訾非:一个人的车站        §     ·訾非·                  §   【网讯】             §  你站在那儿                  §  你总在等 等那辆未必来的车 【牛肆】             §  未必不来                  § 白虹:“乱世出英雄”的物理解释  §  你垫起脚尖                  §  天空便像一根陀螺 它旋转 陈吉德:学术与幻想        §  不知被什么抽打着                  §  被什么折腾得很消瘦 【丝露集】            §  很蓝                  § 高君:歌唱            §  等待有坟墓的气味                  §  有硫磺的气味                  §  等待是尖尖的,锐利,偏执 【网里乾坤】           §  闪闪发光                  § 肖 毛:三百多年前        §  在等待中 猫儿沿着屋檐走向黎明    日本流行“践踏十字架”游戏 §  核桃落了一地 非禅:老和尚那些话儿       §  一些声音                  §  就那样潜伏在暗无天日的壳里 【网萃】             §                  §  你在光亮的地方等待 章治萍:诗歌杂记九篇       §  而草莓,在暗处                  §  兀自甜着                  §  成熟并且老去                  § 【网讯】∽∽∽∽∽∽∽∽∽∽∽∽∽∽∽∽∽∽∽∽∽∽∽∽∽∽∽∽∽∽∽ ◆ 2007年3月17日下午3点30分中关村图书大厦、新华出版社联合举办“识别假 医假药假保健品”主题讲座,特邀生物化学博士方舟子及武警总医院病理科主任、 肿瘤生物治疗科主任纪小龙教授主讲。讲座之后方舟子签售《科学成就健康》。 ◆ 武汉报纸报道,武汉中级法院已于2月27日对肖传国诉方舟子、中国协和医 科大学出版社损害名誉权一案做出终审判决,维持一审原判,判令赔偿肖传国 “名誉侵权”和“精神损失”4万元。方舟子在收到判决书后,将向中国最高法 院申诉。 ◆ 《新语丝》原编辑王亦歌著《自驾去西藏》一书近日将由重庆出版社出版。 全书用铜版纸印刷,大约三百页,两百多张照片,包括了川藏南线、川藏北线、 滇藏线、青藏线、新藏线、川北甘南以及大香格里拉圈沿途的民俗和风光。定价: 68.00元,ISBN 978-7-5366-8420-1。 ◆ 新开通两个新语丝镜像点(前者为首个教育网镜像点): xys.ccert.edu.cn xys.cybersome.com 【牛肆】∽∽∽∽∽∽∽∽∽∽∽∽∽∽∽∽∽∽∽∽∽∽∽∽∽∽∽∽∽∽∽ ◆          “乱世出英雄”的物理解释            ·白虹·   今天复习information& measurement 准备期末考试,看到Stochastic resonance(随机响应)一章,非常有趣。Prof. Delaunay在讲义里举了一个 paddlefish的例子。Paddlefish者,primitive fish of the Mississippi valley having a long paddle-shaped snout也,翻译为匙吻鲟或白鲟。这种鱼 靠吃浮游生物如Daphnia(水蚤)为生。它猎食的方式很有技术含量,是靠捕捉 水蚤发出的微弱的电信号来确定猎物的所在。为什么水蚤这么笨,没事要发出脉 冲信号呢?它可不是吃饱撑的,它得觅食啊,得游动啊,这样就得有神经脉冲 (nerve excitation),而神经脉冲其实就是微弱的生物电流。   paddlefish有这种本事不算厉害,很多动物都有。但是令人迷惑的是,如果 把这鱼抓来放在鱼缸里,扔进一些Daphania,这鱼没有眼睛,看不到猎物,结果 会活活饿死。如果在水中插入电极,制造一些电噪声,这鱼就能抓到水蚤了,电 噪声越大,抓得越多,但是噪声大到一定程度,这鱼就抓不到猎物了,还是会活 活饿死。学过电子学的人会觉得很奇怪,噪声越大,信噪比SNR越低,没有噪声, 那么水蚤发出的信号就越清晰,抓到的水蚤应该最多才对,怎么会饿死?而噪声 多了,反而能检测到更多的信号,这是什么道理?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答案也 一样有趣,就跟脑筋急转弯似的。原来,paddlefish的电信号传感器很厉害,但 是灵敏度不高,有一定的阈值 (threshold),一个水蚤的电信号很微弱,达不到 这个阈值,所以在无噪声的环境里,这鱼检测不到信号,只好饿死,正应了中国 的古话“水至清则无鱼”。但是,只要有了足够大的背景噪声,把水蚤的电信号 托起来,那么信号就可以达到阈值,从而被鱼吃掉。但是如果噪声太大,超出了 阈值,那么信号就被湮没在噪声里,鱼同样检测不出信号来。paddlefish发现突 然出现了N多的小水蚤,扑过去才发现原来是噪声,它没法判断哪些是真的,哪 些是假的,只好四处乱撞,结果还是饿死。   这个例子充分说明,噪声并非全然有害的,在某些情况下,它可以起到神奇 的作用。譬如,我们有一个电压表,但是分辨率有限,我们需要更高的分辨率, 但是没钱买更好的电压表,怎么办?这时候,就可以在信号上加一些微小的白噪 声,然后多读取几次数据,统计求平均值,就可以消除噪声的影响,而且可以把 读出值的分辨率提高。很棒的方法,不是吗?这时候噪声可谓是穷人的原子弹。   由此,我想到了一些社会现象,与此有惊人的相似,用stochastic resonance(SR)可以解释很多令人困惑的现象。比如说,乱世出英雄,国难出 良臣,而太平盛世常常是文化和文明的低谷,这不是很奇怪吗?春秋战国时代 “礼崩乐坏”,连年战争,可是却是中华文明发展中最辉煌的黄金时代之一。每 个朝代草创之初,都涌现出无数的英雄豪杰,仁人志士,总是要占据二十五史的 相当多篇幅,而在二代、三代之后的“太平盛世”里,杰出人物反而如凤毛麟角。 西方也是如此。在诸侯割据的希腊时代,群雄逐鹿的凯撒,屋大维时代,涌现出 无数杰出的科学家,艺术家,哲学家,军事家……而在罗马帝国号称最鼎盛,疆 域最辽阔的时代,漫长的岁月里只记录下罗马皇帝和贵族的荒淫愚蠢,此外留给 后人的便是可怕的空白,仿佛偌大的帝国空无一人。   为什么会这样?仅仅解释为“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行吗?为什么忧患和逆 境反而可以早就人才,而优越的环境反而埋没人才?并不是历史学家偏爱乱世, 也不是上帝怜悯世人,把人才都安排到乱世里。我想这种社会现象背后必定有着 深刻的自然规律。而SR就是一种很好的物理学解释。所谓的乱世(宏观统计), 或者逆境(个体分析),都是一种不平衡态,某些影响因素得到抑制,而另外一 些方面得到增强。我们把它们看作是噪声背景,随机起伏,并且可能有较大的涨 落,有非凡的机遇,也有非常的困境。而所谓的英雄,人才,我们看做是小水蚤, 能够发出自己的电信号,但总体而言,大部分是微弱的,不足以被社会大众 (paddlefish)感受到,因为要成为公众人物,在历史上要占有一席之地,要求 比较高,也就是说,门槛(阈值)比较高。同样的人才,同样的能力,在太平盛 世里,很可能会默默无闻,而到了乱世,被时势的涨落所推动,站到了风口浪尖, 一下子就超出了阈值,窜入了公众的视野。所谓的“时势造英雄”,其实就是小 水蚤终于被大白鲟发现了。   但是,我们注意到,噪声太大,超出了阈值,就会把信号淹没。同样的,如 果时局太过混乱,且不说人才的生存和发展受到了阻碍,因为涨落太多,太大了, 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公众目不暇接,无法辨别真伪。“劣币驱逐良币”,真 小人、伪君子就把真正的人才给埋没了。   更细致地来说,还需要辅以耗散理论。耗散理论的创始人,布鲁塞尔学派的 普里高津(Ilya Prigogine)认为,远离平衡态的开放系统,通过涨落,系统可 能发生突变即非平衡相变,由原来的混沌无序状态转变为一种在时间上、空间上 或功能上的有序状态。在一个和平的,常态的社会,社会就是一个准平衡态系统, 各个子系统可以相互制约,以保持动态平衡,维持有序的社会结构。而人才呢, 就是系统中的活跃分子,不稳定因素,因为这些分子总是要推动系统变化,破坏 社会现有的平衡。这种情况下,为了维持系统的稳定,公众视野的阈值,或者说, 人才的标准需要调高,需要压制这些活跃分子。这并不是说当局者一定有意如此, 而是整个系统会自发地调节,包括普通人。譬如说,“枪打出头鸟”,“木秀于 林,风必摧之”,这些谚语背后,都体现了这种自发调节。而在乱世中,社会系 统遭到破坏,远离平衡态,大家自顾不暇,苟全性命,人才流失,青黄不接,自 然对人才的要求就降低,人才更容易脱颖而出。   而且,对个人的外部条件而言,在远离平衡态时,因为缺少常规的约束条件, 一个偶然的因素(随机的小涨落)可能通过非线性作用放大,成为巨涨落,从而 获得充沛的能量和物质,发生自组织现象,从混沌走向有序。通俗地来说,就是 一个人的力量得到了非同寻常的放大,能够振臂一呼,天下云集,能够迅速聚集 起人力物力,把周围的乱世变成高度有序的社会子系统,并且迅速波及社会的方 方面面,英雄就这么产生了。   对于个人的内部条件而言,在逆境中,在乱世中,常规的发展环境被破坏, 自然会反映到个人的内心世界中,从而引起思想、性格、意识形态等种种改变, 我们可以类比于后天的基因变异。众所周知,基因变异是生物演化(Evolution) 的原动力,在自然界的优胜劣汰中,生命形态才能不断地发展。对于个人而言也 是如此,有了非常的际变,就可能激起非同寻常的改变,激发起常人没有的勇气 和智慧,从而迅速成长,或者从此具有非同寻常的能力。   古人说,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又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古之人诚不余欺也。 从paddlefish捉水蚤,居然可以窥见历史兴衰,英雄浮沉的规律,实在有趣得紧。 我一直相信,所谓人文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的鸿沟,从来都是人为划定的,一定 可以以某种方式统一起来,正如物理学家们孜孜以求大一统方程来解释宇宙一样。 它们只是硬币的两面,只是真理的两种表现形式,而本质上,其规律是相通的。 站在物理学最前沿的量子力学、相对论、弦论的科学家一路走来,发现自己成了 哲学家,苦苦追问生命的起源,时间、空间的本质,物质与精神的关系,而社会 科学中,越来越多地应用数学、物理、生物研究的工具、结论来解释传统的形而 上问题。   我想告诉诸位,在太平盛世里,没有那么多的噪声可以利用,如何脱颖而出? 只有愚蠢的人才会想到让自己陷入困境,糟蹋自己,以期一举成名,诸如芙蓉姐 姐、众多演艺明星,以及乳臭未干的“八十后作家”。只有聪明的人才能看出来, 什么才是浩浩荡荡的时代潮流,怎样才能成为弄潮儿,把握机会,挺立潮头,做 一回历史的英雄。 ◆             学术与幻想                ·陈吉德·   学术研究离不开幻想。幻想是什么?幻想是“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 于海”的激动,是“悄焉动容,视通万里”的不安,是“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 阙之下”的潇洒,是“寂然凝虑,思接千里”的沉思,是“眉捷之前,卷舒风云 之色”的敏锐。西人布洛赫在《乌托邦精神》中说,艺术是对人内在完满世界的 超前显现;弗洛伊德在《作家与白日梦》中说,作家是光天化日之下的梦幻者。 他们都是在强调幻想的重要性。   窃以为,幻想在学术研究的作用体现在两个层面:一是战略层面,即为自己 合理地选择出一个专业或专业中的一个研究方面,并把它作为自己终生热衷的职 业,幻想着自己可能在此领域取得一定的成就。有了这层幻想,才能真正挥洒泪 水,释放激情;才能有“为艺谋不为稻粱谋”的决心;才能有“衣带渐宽终不悔, 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执着;才能有饥寒可忍,垢辱可耐的顽强。古今中外的学术 大家概莫能外。王国维参加科举考试时“不终场而归”,鄙视功名,唾弃利禄, 潜心治学,在西哲、“国学”考据方面取得了辉煌成就。他一直幻想着能在山中 建一草庐,远离尘寰,归隐读书。康德静心研读,一生都未出过他的故乡哥尼斯 堡。他不恋不婚,每天每月每年都过着一成不变的刻板生活,以至于邻居们都以 他每天固定的散步时间来校对钟表。相反,失去了战略层面的幻想,只能把学术 研究当作被迫从事的无聊枯燥职业,以至于没有激情,没有兴趣——如果有激情 和兴趣,充其量也只是为了把学术研究当作敲门砖,试图敲开学位、职称、津贴、 住房、官位等诸多实际利益之门。剽窃、抄袭等丑陋行为多半发生在这类人身上。 我对这样的人嗤之以鼻。2005年底,我在“中国期刊网”上无意中发现西北师范 大学外国语学院贾喜锋所写的《早期荒诞派戏剧在中国的研究综述》(发表于 《兰州学刊》2004年第6期)一文严重抄袭了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宋学智和许钧 合写的《法国荒诞派戏剧在中国的翻译与研究》(发表于《外国文学研究》2004 年第2期)一文,严重到竟然通篇没有一句自己的语言——如果说有的话,只不 过加上了宋文所没有的摘要。我惊愕之余,立刻给西北师范大学纪委发了一封邮 件,揭露贾某的丑行。   二是战术层面,即在具体的写作过程中要善于想象、善于发挥,为自己的文 章找到有价值的选题、新颖的论点和合理的结构,一言以蔽之,找到灵性。即使 是处处靠资料说话的史学论文,也离不开幻想。所谓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即是 此理。反之,没有了战术层面的幻想,就根本写不出高质量的论文来。有一幅对 联对此类人刻画得极为幽默:上联是“说不出来硬说”,下联是“写不出来硬 写”,横批是“这就对了”。显然,这样“硬写”出来的论文肯定是文气不畅, 观点不新,结构不妥,语言不顺。其实我认为,这幅对联固然幽默,但只刻画出 了这类人的一种特征,因为这类人还有一种相反的特征,即“速写”或曰“易 写”。他们把论文写作当作一种匠人式的操作术,以前可能用剪刀和浆糊,现在 可能用鼠标右键的复制和粘贴。2005年“学术批评网”披露,学者周某1年期间 发表论文100多篇,平均3天多发表1篇。2006年“新语丝”披露,浙江大学某领 导金某2003年至2005年3年间共发表论文106篇,平均10天发1篇,同时出版著作 教材5本,共141.9万字,还指导博士生硕士生48名。显然,不管是挤牙膏式的 “硬写”,还是匠人式的“速写”,都是对幻想的背叛,对灵性的糟蹋——不, 他们根本就没有灵性可言。   战略层面的幻想和战术层面的幻想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如果仅有前者,把 学术视为激情的燃烧、人格的升华和理想的冲动,但学无正感,思无深悟,言无 真语,那是非常可悲的。他们像教徒一样对学术顶礼膜拜,或者像吸毒者一样把 学术视为鸦片,但终因悟性有限,只能像搬家的蚂蚁或筑巢的喜鹊一样堆积出一 些论文来。16世纪的英国学者托马斯·莫尔在构建他的“乌托邦城市”时就设想 出一种职业叫学术研究。只有经过教士的推荐和长者的秘密投票的人才有资料进 行学术研究。进行学术研究的人可以被豁免劳动,但如果辜负了人们的期望,就 要被调回去参加劳动。我想,上述缺乏战略层面幻想的人如果生活在莫尔的“乌 托邦城市”里,肯定会辜负人们期望的。进行学术研究的人向来被尊称为知识分 子,但我认为称这些人为“知道分子”更为确切。什么叫“知识”?“知道”且 有“认识”也。“知道”为最低境界,即对事物的了解、记忆;“认识”为最高 境界,即对了解的事物有自己的分析、判断,从而化为己有。上述者显然只达到 了最低境界。“知道分子”无疑是在与知识的共舞中迷失了自己,或者说被知识 的“黑洞”无情地吞噬了。   同样,如果仅有战术层面的幻想,而对自己的专业领域缺乏激情,缺乏宏观 把握,缺乏自信,即便学有正感,思有深悟,言有真语,但终究也成不了气候。 我在读博士时有一同学,很有灵性,读博期间就在本专业权威刊物上发表过两篇 文章,但此举仅仅是为了完成学校强行规定的科研任务。他对专业感到虚无,缺 乏激情,经常自问:“我为什么要搞学问?”在这种虚无思想的支使下,他一毕 业就跳进商海,试图当“手把红旗旗不湿”的弄潮儿去了。这使得我想起了孟京 辉戏剧《盗版浮士德》中的浮士德。我们尊敬的浮教授对文学、历史、哲学、政 治、法律,科科下过苦功夫,对数学、化学、医学、神学,门门花过真本领,可 谓是“新知识旧学问兼收并蓄,大理论小细节驾轻就熟”。但后来,他对自己的 学问产生了质疑:“读书不过是体面地浪掷青春,而我就教唆人家的子弟浪掷青 春。这竟然就是我的职业,这竟然就是我的世界,这也算是生活吗?”于是,寂 寞难耐的浮教授便在自己的研究生瓦格纳的“启蒙”下,告别书斋,走向社会, 经历了初恋、选美、兴国和登月四个人生“辉煌”阶段。   幻想是一种激情,是一种执着,是一种非理性。但它只是学术研究的必要条 件而非充分条件,因为学术还要有理性的思考。理性思考的作用同样体现在战略 和战术两个层面。在战略层面上,我们要思考自己的专业方向或者说兴趣点到底 有多少研究价值?自己的所思所悟对净化人的灵魂、对开启人的精神空间、对丰 富社会的精神财富到底能做出多少贡献?我们周围不乏这样的人:某部文学作品 出来了,他评论一番;某部电影出来了,他评论一番;某个电视出来了,他评论 一番;某首流行歌曲出来了,他评论一番。每年能发表几十篇文章,行文洋洋洒 洒,激情飞扬,因此自感良好,俨然自己就是知名学者或大家。这些人无疑是 “学术自恋癖”患者。我从来不否认评论的作用和价值,金圣叹评水浒,毛宗岗 父子评三国,始终成为人们阅读原著、辨正史事的重要依据。但上述所谓评论虽 然有一定的意义,却是应时、应景之作,时过境迁,立刻成为过眼烟云或者说文 字垃圾。我在读硕士时,一位老师的话至今我记忆犹新。他说,一个人做学问, 哪怕后人记住他的一句话,就说明他成功了。我想,那些应时、应景之作纵然写 了一万篇,后人甚至连一个词也不会记住的。在此,我倒建议上述“知识学者或 大家”不如像尊敬的浮教授那样走出书斋。   在战术层面上,我们要思考自己的选题到底有没有意义?自己的论点到底有 没有一定的理论依据?自己的论据是否充分?否则,就有可能成为狂想症患者, 像塞万提斯笔下走火入魔的唐吉诃德那样,在无物之阵中肆意砍杀。比如把无聊 “幻想”成重要(像研究曹禺有几根胡子、鲁迅能喝几杯酒之类的问题),把谬 误“幻想”成真理(像从样板戏中提炼出民主意识),把虚无“幻想”成存在 (像大谈特谈中国当代社会的后现代主义)。   总之,学术绝对离不开幻想,它不在幻想中成熟就在幻想中死亡! 【丝露集】∽∽∽∽∽∽∽∽∽∽∽∽∽∽∽∽∽∽∽∽∽∽∽∽∽∽∽∽∽∽ ◆            歌  唱                ·高君·   他们说,季节越来越无常,就连雨水也跟着受伤。   若干年前的春天,我来到了一个小镇,小镇名叫木香镇。   小镇如一位老女人宁静而安详地傍在一座大山的脚下,大山两侧胳膊一样伸 着,然后轻轻一挽,就将小镇搂得严严实实。有一条河自老女人裙裾下流过,河 水平缓光滑如绸。河对岸还是山,山的凹处有一小块一小块的菜畦,像衫衣上的 补丁,和我面前木香镇“丁”字形柏油路上凸现着的深一块浅一块的浮冰和风干 了的雪。   我从一个叫渭的县城到另一个县城里去,可却像被人走路时不经意踢落的一 颗石子,滚落到这个叫木香镇的地方。我还很年轻,年轻得像刚刚汪在眼眶里的 一汪泪水,一块从刚宰杀的猪狗们身上割到盆里的肉。我在这个地方不知要呆到 驴年马月,我他妈得想开点,我还年轻。   我一无所有无牵无挂,我只背来一个大胶丝兜,兜里装着我陈年的衣服和袜 子,还有放在衣服夹层里面的一张介绍信,我怕把它放在衣袋里因为自己随手拿 烟和火柴弄丢了,在中途的大客车上我才把它转移到胶丝兜里面衣服的夹层中间。 我想我一会儿就得把它翻找出来,去到一处现在还不知它在哪个旮旯胡同里叫做 木香镇兽医站的地方报到。我觉着那样的地方应该在旮旯胡同,无论是对于人们 的眼睛还是鼻子。我不是一个敏感的人,我是在畜禽们温厚湿润的粪便气息中成 长起来的年轻的兽医,段品红,段兽医。我在告别中学的19岁那年,就一头扎在 了畜禽们中间,我的整个大学生活都沐浴在畜禽以及它们粪便所构成的优良的氤 氲里,这使我在有别于它们的其它种类面前,常感生疏和不适,只有在它们中间 我才游刃有余,如鱼得水,我四肢舒展,呼吸均匀,目光专注,神情放松。现在 我从遥远的渭城来,将又一次深入到它们温软的中间,在这个叫木香镇的地方。   我站在木香镇坑坑洼洼的柏油路上,慢吞吞地抽着烟。木香镇春天傍晚的街 道上路人如树上稀薄的树叶,偶尔有一两辆满载木头的卡车不慌不忙地驶过,便 不再有别的什么声息。几只大黑狗从巷子深处跑出来,它们疑疑惑惑地望了我一 会儿,有一只还亲自来到我的跟前,绕着我嗅了一圈,然后几步一回头地走开去, 它们在离我不是几米远的街上坦然地调情,交尾。烟烧到了我的手指,我才扔掉 它。我觉得凭着直觉我能找到木香镇兽医站,我相信我的直觉,我从来就没有向 别人问路的习惯,我宁愿找啊找啊找到日落天黑找也找不到,我也绝不会张开嘴 去问任何一位过往的人,我坚信对于一个已被确定的地方只要找啊找啊不停地找 下去总是能找到的,如果找不到就一定是自己出了问题。难道它长了翅膀飞了吗? 然而,我的直觉却出毛病了。从来到木香镇的那天晚上开始一直到其后一段不短 的岁月里。我凭着我的直觉去做的每一件事情其结果都让我始料不及,它们早已 游离了我的本意和初衷,这让我至今仍深感迷惑。   那个春天,我刚刚来到木香镇的傍晚,我第一次发现我的直觉失灵了,而且 是那样永劫不复。它们像一个绝情的妓女一样弃我而去,而我却如一个有情有义 的流氓,紧紧地攫住它们不放,我不相信我会失去直觉,我仍然凭着我的直觉去 做着事情,我一意孤行,仿佛一个尝到甜头的惯犯在枪口下挺而走险。现在,我 不能不承认,那是一种乐趣,或叫快乐,是一个阴谋家罪恶的快乐,一个傻瓜和 白痴的快乐,美丽如罂粟,邪恶如天使。   我避开宽阔的街道,走进一条青石小巷,这时,我忽然觉得小巷的尽头正是 我要去的地方,我的心立刻“怦怦”跳了两下,我已经差不多知道木香镇兽医站 不会在那里,可那会儿我想的已不再是木香镇兽医站,我要去小巷的尽头,这是 说不清楚又毫无办法的事情,我管不住自己的脚。小巷的两侧是参天的老榆树, 它们粗大的枝丫像情人之间的手臂交结在一起,并不想给月光留下缝隙,间隔几 百米有一盏路灯,吊在树丫上,半明半暗,灯光是蓝色的,伸出手一看是青紫的 颜色,顿时吓了自己一跳:自己的脸上也一定是这样的颜色吧?是不是像鬼的脸 色?我想我要去干什么?怎么还在往前走?我不知道那会是什么地方,木香镇兽 医站不在那儿。心里这样想着脚步却加快了,我甚至连头也没回一下,只是掏出 一支烟点着叨在嘴上。这时我发现我已经走了半个小时,我已经沿着这条青石小 巷来到了一个山坡上。我想,这么长一段路我竟然一个人也没碰到,若在渭城, 这样的地方会让激情男女挤出油来,你若经过,非弄个鼻青脸肿不可。如此清幽 的地方没人享用待我日后慢慢受用好啦!我开始感到快活。快活似一群小虫子软 软地沿着脖颈爬向我的脊背胸脯和胳肢窝儿,于是我就笑了,一开始我的笑容只 是挂在嘴角,那是我在人群和我的那些可爱的畜禽面前一惯的笑姿,可是,几乎 所有的人都认为我这样的笑很迷人,这样我就把它留存下来。当时不知是怎么搞 的,我觉得这样的笑很是能装很不过瘾,我就是想开怀大笑一回,我想呲牙咧嘴 地开怀大笑,我不在乎那样褶子会爬到我的眼角腮边和鼻翼两侧,我想把脸弄得 跟裤裆一样,我也不在乎我在这种时候所发出的声音像鬼哭还是狼嗥,像狗叫还 是猫叫,因为我高兴快活,我就是想笑,开怀地笑。而且这里很幽静,除了我以 外没有人,连一只猫和一只狗都没有。这时,我就哈哈哈哈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什么事会让你那么开心?   我懵了……说不出话来。这样,我注定和林棉相遇了,在黑暗的小巷深处, 那时候老槐树枝丫上吊着的灯已经熄了,风吹动它们发出“呜呜”鸣响。在林棉 消失踪影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一个人坐在我的小宿舍里回忆我和林棉的那段往事, 我不能选择夜晚,只能选择白天,我把房间里所有的灯一一打开,可我还是感觉 一片阴暗,最后我把抽屉里以备停电时用的蜡烛都拿出来点燃,插在一个个空啤 酒瓶子上。我拒绝在夜晚回忆我和林棉的往事,一如我现在拒绝将自己深入到人 群和情感中间。   你是谁?   你是从外地来的吧?是不是找不到要去的地方了?我叫林棉。他伸出右手, 走过来:我看你好半天了,知道你不是这儿的人,可不知道你为什么笑得这么开 心。   我只是想开心地笑,并不一定因为开心。我把笑容挂在嘴角:你以为非得开 心才这样笑吗?   可我要是不开心就一点都笑不出来。   我自顾往前走,他跟了上来:上面没有什么了,除了几条铁轨和我住的一个 小房子。   噢,这可够神仙的。   一个光秃秃的候车室,我在它后面的一个房子里住。你要去哪儿?我可以带 你去,我在这已经呆好多年了,哪儿都熟悉。   我是刚来兽医站报到的,没意思出来逛逛。   就是百货大楼旁边那个兽医站吧?我经常去那儿。你找不到,我带你去吧, 你还背着这么大一个兜子,肯定还没去过。   那儿下班了。   那你住哪儿?我先帮你找个招待所吧。   林棉的热情并未使我从心底里产生多一点感激,相反倒有一点莫名其妙。那 晚我的好心境如一块平滑的绸缎,林棉的出现像突然伸出来的一只手将它们揉皱 揉乱,让我感到一丝无以名状的咀丧,使得我们的初次相遇变得飘忽难辩。像当 时他隐遁于夜色下的容貌。我当时忽略了他脸上实质性部分,只记着他戴一副眼 镜。多年来,林棉的容貌像漂浮在细碎月光下一块砂洗的布料,它们无数次抵临 我的面前,可我却无法触摸到它们的质地和形骸。我只能凭依那一副黑色的宽边 眼镜对消失了的他做一次次低低的寻访或回望。   林棉戴一副眼镜,就是我们在眼镜店里最常见到的那种,黑色宽边的。他的 个子挺高。有点胖。   那一年的春天,我被闲置在木香镇兽医站,像被自己随手丢在一只小木板箱 子里废弃了的衣物,我的心情是从陈年残破的被褥或袄裤里扯出来的一团破棉絮。 我临时被安排在紧靠山根的一家招待所,与一个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做着木材生意, 容貌丑陋的老男人合住着一楼两个人房间。招待所是一幢两层小楼,灰砖青瓦, 看上去敦厚结实,像小日本碉堡,里面有红色的地板和红色木质楼梯,人走在上 层叮叮咚咚像踩着自己的脑袋似的。站里没分派给我什么活,事实上也根本没有 什么活,兽医站算上我总共6个人,3男3女,站长看上去像老头实际上不是老头, 他的脸上有许多皱褶,嘴里却没有几颗牙。他接过我递过去的介绍信看也没看就 把我领到了这家招待所。他说小段呀,你先在这住着,乐意去单位就过去瞅瞅, 不去就先遛哒遛哒熟悉熟悉地方,单位嘛,没啥太大的事,有事让人来叫你。我 心里想,那样我不就成了站长了吗?我要是遛哒没影了,你叫个屁去?于是我笑 着说,我还是每天过去看看,听你安排。   兽医站里天天都有一群人在打扑克,另一群人就匝成一圈卖呆儿,高声地指 使着出牌的人,样子比玩牌的人还急,脖子抻得长长的。若是人手不够,有人站 在门口一喊,拐角锅炉房里立即连跑带颠地过来一帮小小子。有时他们也敷衍似 地叫我,说小段你来干一锅,我说你们玩吧,我不大会玩。我从站长桌上随便捡 一张报纸铺在门口水泥台上,然后就坐下来。   木香镇春天的阳光像伸开的无数只手,它们用绵软而富有弹性的指肚轻轻按 着我身体上裸露出来的每一块地方。“丁”字形柏油路面上雪块已经没有了,一 汪一汪的水散发着奶糖的气息,行人廖廖,松散地迈着步子。对面大山上的树还 没有绿意,它们呈现着一团暧昧的赭色,像午睡的女人一个长长的哈欠。这样的 时候,我便闭上眼或哼着一首叫不出来名字的老歌,反反复复地只是哼着其中的 一两句。那些我所钟爱的老歌浅浅淡淡地扯出我淤积的心绪,一绺一绺,丝线般 一样绵长。   我发现兽医站做勤杂工的王兆花总拿眼睛瞄我,起初我还以为是自己哪块不 对劲儿。有时她扫起地来跟打扫战场似的,弄得桌子椅子嘭彭乱响,椅子倒了她 不用手去扶而是用脚把它踢起来,一下踢不起来就踢两下,三下……直到把它踢 起来为止。她嘟噜着嘴,直拿眼白翻我,我想我也没惹你,你白瞪谁呀?嫌活不 好找站长去,让你掏结给骒马配种你干得了吗?可人家扫地就这么个扫法,你也 没有着儿,兽医站的人好像都拿她没办法,甚至还有点怕她,另外两个女的,马 老太太和穆利一看见王兆花进来就停止唠喀,她们停止手里正打着的毛衣,马老 太太手里的毛衣有一针还没挑上就脱落下来,她们一齐张开眼睛注视王兆花。马 老太太对穆利悄声说,看看,八成又要耍什么疯。那天我心情挺好就在打扑克的 一群人旁边卖呆,大伙“呼”地散开逃到外面是与王兆花拿起了一把大笤帚同时 开始的。王兆花呼呼地扫地,屋里不一会儿就狼烟四起,马老太太和穆利没动, 我也没动。我觉着我刚来,那样逃出去有点抱头鼠窜的味道,不大体面。况且这 时我发现王兆花正使劲地拿白眼瞪我。莫非天生我们就是冤家?我先拉过来一把 椅子,然后抽出一颗烟叼在嘴上,点着,把火柴梗和空了的烟盒放在手心里揉成 一个蛋丢到地上,坐下来,嘴角挂上一丝浅笑。   马老太太说,王兆花你扫地不用使这么大劲儿,轻一点儿别累坏了。   穆利说,马姨小段咱们到外面去吧,这屋里跟扬场似的。   我说,没事,我抽烟天天让烟熏着,再大一点儿也不碍事。   王兆花“啪”地扔了笤帚,到门口站着去了。马老太太一边用针挑着半截毛 衣上脱落下来的一针,一边说,犯病了。原先是跟谁也不说话,脸拉拉得像裤裆, 可扫地也没这么扫呀,那是扫地吗?跟叫驴跳槽老母猪闹圈骒马反群似的。我看 是想汉子了,你看这样人跟咱们没话,要是一旦看上了哪个男的,打开了话匣子 能把嘴给磨漏了,上来劲十头驴都拉不住。听说去年看上了人家林镇长家的二小 子,黑天白天往人家单位跑,腿都跑细了,把人家吓得东躲西藏,连加班都不敢 上了。马老太太朝门口噘了噘嘴。穆利说,马姨那你就再介绍一个,省得她整天 跟冤种似的,连牲口都跟着不消停。马老太太咯咯乐了两声说,上哪抓去呀,外 单位不熟悉,咱单位除了外头拴马桩拴着的那头小叫驴,剩下个死刘贵,孩子都 打酱油了,还有个老不死的嘴里连把门的家什都没几个了,在哪还有带把儿的了? 穆利推了一把马老太太,又拿眼睛瞄了瞄我,我自顾慢悠悠地抽着我的烟。   马老太太不慌不忙地打着毛衣,说小段不算,人家不能在这呆长,剩下咱们 这帮人就完啦,全拴到驴圈里啦。   这时,院子里拴马桩上拴着的那头小叫驴“咴—咴—”拼命叫唤起来,王兆 花手里挥着一截小树条“噗—噗—”一下一下使劲地抽打它。      老男人睡觉是光着身子的。每天临睡前,他都一丝不苟地完成这样几件事。 从水房端过来一盆清水,拿牙缸舀出一杯放到桌上,然后是洗脸,洗完脸后洗脚, 洗脚要比洗脸用的时间长很多,这时他微闭着眼睛,脸向上仰着,像在夏天的海 滩下享受日光浴一样,神态安祥文静。我怀疑他是带着耳机听一段音乐或歌曲, 我把脑袋从行李上抬了抬,认真看了他两眼:没有。他刷牙时就很不文静了, “咔—咔—”地咳着痰,然后把携带着丰富泡沫的痰“噗噗”吐到盆里。每当这 时我都深感恶心,胃里的东西直往嗓子眼拱。我斜躺着,一条腿在床上,一条腿 在地下,我用在地下的那只穿着鞋的脚当当地踢两下他的盆,我说,水房里有的 是水,你干吗这么节约呀?又不花你家水费,端那洗去不行吗?他把牙刷从嘴里 拔出来,停了一下之后继续他的洗漱活动,我又当当地踢了两下他的盆:你快点 到水房洗去,我要吐了。老男人再次把牙刷从嘴里拔出来,回过头。   他说,那你就快点到水房去吐吧。   做完这些后,老男人开始脱衣服,他脱衣服可以叫做有条不紊,由下至上, 由外至内,跟剥树皮似的。脱到身上只剩下一条黄了巴叽的军用大裤叉时他才上 床,然后把身子埋在伸开的被子里,这时他稍稍转过脸把目光徐徐地投向我,然 后像钓上来一条鱼似的随手拎出来一条大裤叉,这时我就知道他是光着屁股睡觉 了。   以前他的袜子和大裤叉都是放在暖气片上,后来让我给更改了一下。我对他 说,你别把那些鸡巴玩艺儿往暖气片上搁,整得满屋都是驴三件的味。   老男人吃惊地问,什么是驴三件?   我说,就是叫驴胯裆下那一嘟噜破玩艺儿。   他说,那你不是在骂我吗?   我说,我没骂你,只是比喻一下。他说,我放到桌上你不让,放到暖气片上 你也不让,我不知道还能把它们放到哪里。   我说,像我一样穿着,实在穿不住就塞到褥子底下或者枕头底下。   有一天,我在街边的小摊上吃下几十个烤肉串喝了半瓶多白酒,回来时差不 多快半夜了。大爷大爷地递了许多好话,招待所门卫的老头才开门让我进去。打 开灯,我吓了一跳,老男人蹬开了被子。他干瘪的身体软塌塌摊在床上,在日光 灯下像一堆废弃的塑料袋,两腿间那个东西茄子一样翘着,弹簧似地在跳。我叼 着烟看了一会儿,没啥意思,抓起被子给他盖了上去。老男人像崴了脚脖似地咧 嘴叫了一声,醒了。   他说,你要干什么?   我说,你把被子蹬光了,怕你受凉,给你盖上。   老男人脸上突然现出一些羞涩来,身子怕冷似地抽搐着,目光迷离,声音极 其虚弱和温柔。   他说,你把我弄射精啦。   我张口结舌,半天才反应过来。   我说,你是不是搞错了?谁弄你啦?他说,行了行了,别管谁弄的,反正是 我射精啦,你把擦脚的毛巾递给我。我从晾衣绳拽过他的一条毛巾扔过去。我说, 你以后用被包结实点,别总走火,我倒不怕,别吓着别人。老男人在被窝里鼓捣 半天,才把毛巾掏出来,他仔细地看了好一会儿,说,你怎么把擦脸的毛巾递给 我啦?我说,都一样。   真让我给说中了,几天后老男人真就吓了别人一回。故事很简单,早晨扎小 辫的服务员进屋打扫房间,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先敲两下门问一声屋里有人吗? 而是直接把钥匙插进了锁孔。我估计可能她忘了,我刚住进招待所时,每次打扫 房间她总是先轻轻敲两下门,问一声屋里有人吗之后才开门。有时我在屋里,问 我没吱声等她把钥匙正好插进锁孔,还没来及转动锁时,我哗地把门打开,她顿 时吓得后退一步扎撇开两手,眼睛睁得溜圆,我就笑说,请进吧。有一次我从被 窝里钻出来,只穿一件白色紧身小裤头把门打开,吓得她立即用没拿钥匙的那只 手捂上了眼睛。我说,你不用捂眼睛,我没光着。她就把手垂下来,用眼角飞快 地在我身上扫了一圈,说对不起,弄得我还挺不好意思的。可那天她却没敲门, 老男人坚持这么说。我对老男人说一定是你没听见,老男人急了冲我说,我耳朵 里塞鸡巴毛啦?敲门声我还会听不见?反正是门开了,老男人在床上没盖被子, 白条鸡似地躺着,结果扎小辫的服务员就当地扔了手里一串钥匙,高声叫了起来。 我对老男人说,这就是你不对了,让你别光着睡你不干,告诉你用被子包结实点 你也不听,这下走火了吧?人家小姑娘哪见过你这个,不像我,猪马驴狗见过多 啦。我叼着烟,将笑容挂在嘴角。   老男人沮丧地说,你别骂我了,我这次可没走火,她那一嗓子跟扎针似的, 把我给吓回去了。      卜丁穿一套藏蓝色西装坐在木香镇兽医站里间小屋一把老式木椅子里,春天 上午的阳光滤过窗前刺槐上一片片刚刚张开嫩绿的叶子,照在他两道浓黑的眉毛 和闪亮如星的牙齿上,使他的笑容神秘而纯洁。阳光是黄色的,里面有无数被揉 碎了的火星星,它们跳荡在卜丁藏蓝色的西装之上和左侧脸的边缘。卜丁的西装 在灿烂的光影里浮游着迷蒙的绿意,左侧的脸畔是透明的金黄,细看一会儿是红 色,上面有细小的毛孔和白色的汗毛,那里面有蜿蜒流动着的血管和神经,它们 呈现出淡淡的紫色,似涓小的水流,破开一片色彩。这使卜丁一张英俊的脸在那 个上午充满生机,春天般一派盎然。   若干年后的今天,我回望自己生活在木香镇的那段岁月,我怎么也忘不了在 那个春天上午卜丁一张生机盎然的脸庞,它让我浑身悸痛,充满忧伤。现在我已 远远地逃离了那个小镇,逃离了我和卜丁的故事。我把那段岁月深埋进我的身体 里面,埋进语言和声音下面,这样我选择了文字。可是,文字却像一块块冰冷的 砖头,它们总在我需要的时候板着脸孔呆在距我很远的地方,这让我更加忧伤, 我无法描述那一段忧伤而又苍茫的日子,如同深秋清冷的早晨,我一个人站在空 旷的原野上,目之所及,秋霜白茫茫一片……   刘贵迈着八字脚从外面进来,他说,我操卜丁,今天穿得这么精神,来给刘 哥上一根烟抽。卜丁把右手伸进左侧西装里面的口袋里,抽出两支烟来,扔给刘 贵一支,另一支递到我的手上。   卜丁说,抽一支烟吧。   刘贵把烟接过来,倒在手心里墩了两下,别到耳朵丫子上,他说,这是刚来 我们兽医站的段品红,大学生,段兽医,他看看卜丁又看看我,眨巴了两下小眼 睛:我操你们认识?   我掏出一支烟扔给刘贵,我说刘哥一支舍不得抽弟弟再给你一颗,注意点身 板,别总操操的。   卜丁说,品红,我认识你,我看见你总在小摊上喝酒。   我说,这地方太小,干点啥坏事都避不了人,看来以后真得注意点。   刘贵说,等哪天闲着了咱哥仨喝两盅,我操卜丁你那单位晚上还走不开。   我说,刘哥你出点血行,别没等出就心疼,走开走不开是人家的事,你要不 请就是你的事了。   刘贵说,我操卜丁我可不敢请你,你媳妇那么厉害,我要让你喝多了,她非 来挠我不可。不像你段品红,鸡巴一个想咋喝就咋喝,谁也管不着,我们有老婆 天天看着,扯耳朵腮邦子都动弹。   我说,那你们回去趁早把她都给休了。   卜丁笑。   卜丁走后我问刘贵,这小子是哪的?   刘贵说,操农机站的更夫,卜丁他那个鸡巴媳妇老厉害了,跟母老虎似的。   农机站离我住的招待所很远,沿着贴山根的一条小道走,绕过两座小山,过 一条河,一直走到看不见木香镇灯火的地方就到了。小道窄窄的,被一些草和零 星开着的叫不出名字的小花遮住了地皮,因为平日路人不多,草生得密实,花夭 折的也少,寂寞地开着,也不新鲜,像太阳底下趴在墙根上晒央的狗带睁不睁的 眼睛。道的一边是没人深的苦艾草,贴着山根那边生长着一丛一丛的灌木林,蓊 蓊郁郁。农机站是两层红砖楼,去二楼的楼梯吊在外面,上面的红漆被雨水和人 的鞋底打磨得斑斑驳驳,露出铁质锈蚀的色泽,鱼鳞状黑色瓦楞上生着几片苔藓 和几根蒿草。我去的时候是在春末,山里的树木和小道上的草都绿了,瓦楞上的 苔藓和蒿草却还是青黄的颜色。   那天傍晚,我坐在街边烤肉串的小摊前喝酒,刚喝了不到半瓶,卜丁就过来 了,他骑着一辆破飞鹿牌自行车从家出来经过我吃肉串的小摊,按理说我应该看 到他,因为那天街上的人并不多,原因是当时我的注意力不在街上,我把它集中 在手里的肉串和瓶中的酒上,还有烤肉串的小丫头油嘟嘟的脸蛋子上。那天从下 午开始我的心情就很不错,本来上午我的心情并不好,王兆花在扫地时把笤帚伸 到了我的桌面上,我的桌面很乱,有空烟盒用过的火柴梗还有抽剩下的烟头和弹 落的烟灰,王兆花把笤帚伸到我的桌子前,先瞄了我一眼,还没等我来得及把它 们处理到地上,她的那把大笤帚就大大方方地蹬上了我的桌面,她呼地一下就把 它们全部打翻在地,其中有一些烟灰大摇大摆地来到我的脸上,我伸手在脸上抹 了一把想瞪起眼睛踢几下桌子,还没等踢就被刘贵给叫到外面去了,等我瞪着眼 睛回屋,王兆花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转了一圈踢了几下桌子,屋里没人,我 的心情一下子就不好了。可是到了下午却发了工资,一发工资我就把一些破事倏 地就忘了,心情立刻就好了起来。我把工资往兜里一揣时想,等以后我要是有一 大堆钱,我就整天咧开嘴哈哈哈笑,把牙都给它笑掉了。因为心情好,我看什么 都顺眼,我还给招待所门卫老头买了一包花生米和一瓶老白干,把老头给乐够呛, 我说我今天发工资了请你喝两盅,以后我再回来晚了你照顾点。老头说,小段你 从大地方冷不丁到这来,憋屈不习惯,黑个出去找点乐子去,以后走时吱一声大 爷给你留着门。我正一边手把瓶喝着白酒,一边眯缝着眼睛打量着烤肉串小丫头 油嘟嘟的脸蛋子。卜丁就过来了。   卜丁说,品红,我一猜你就在这。   我说,我今个开了俩鳖纸儿,来,我请你喝两盅。   卜丁说,品红,你别在这喝了,把酒拿着,到我那儿我陪你喝,你在这一个 人喝也没意思。   我说,你那有好吃的吗?   卜丁从自行车后座上提拉下来一个鼓鼓囊囊的花布兜递给我,然后把自行车 推到兽医站窗根底下,锁上。   卜丁说,品红,我们走吧。   我叼着烟懒洋洋地站起来,用手向后捋捋盖住了眼睛的长头发,把手伸进牛 仔裤的屁兜里往外抠钱,卜丁从上衣口袋里掏出10块钱递过去,我扬手把他推到 一边,我说现在这顿是我自己的,一会到你那儿再算你的。卜丁说,今晚我包了。 我说卜丁你不怕明个回家跪搓衣板吧?卜丁说品红我们走吧。我说我得去跟招待 所打更的老头说一声,让他给我留门。卜丁说,我刚才临来时去招待所跟老头说 了,告诉他你今晚不回来住了,不用留门。我使劲抽了一口烟,慢慢地吐了出去。   我说,卜丁你那有地方住吗?   卜丁说,没地方住咱俩就一起蹲露天地儿,品红,走吧,我想跟你唠唠嗑。   春末夏初的木香镇,四野山群里的树木张开了嫩绿的叶子,婴孩的小手一样, 它们甜爽清幽的香气在空气里浩浩荡荡。风从取柴河对岸吹过来,隔了树细砂般 流在脸上。有夜行的鸟咕咕叫着从树林中飞走,这时伏在水里的青蛙就立刻安静 下来。月光涂在树梢,以及灌木丛的叶子和小道生着的草尖上,把它们染得蓝汪 汪的。露水落下来了,弄湿了我和卜丁的裤脚,胳膊肘和半边衣襟,林中的月夜 让人迷迷糊糊。   卜丁说,品红,你没走过这道吧,害怕不,我天天走。我说,卜丁,我怎么 有点像被人绑架了的感觉。卜丁说,待会儿我把你给卖了。我说行,最好现在就 付钱,10块20块就行。卜丁说真便宜呀,那我买了,现在就付钱。我说卜丁你买 我还不把媳妇给搭上啊。卜丁说那我认了。卜丁掏出两支烟一块放到嘴里点着抽 两口拿出一支给我,他的眼睛在月色下深邃似古井中的水,他望了我一会儿说, 品红,我从来没领过别人到我这来。我说,你媳妇呢?卜丁说,今晚咱俩唠喀不 提她。品红你来第二天我就看见你了,你穿的那条裤子,腿上全是窟窿,裤角撕 成一条一条的,还有那件黑毛衣,胳膊和前襟上用红线绳子大一针小一针地缝着, 你当时在兽医站院里倚在拴马桩上,嘴里叨支烟,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从外地来的, 那天中午我正好碰上你们单位刘贵,我说上午在你们单位院里站着的那个小伙是 谁?他说是新来的一个大学生叫段品红。回家我跟我媳妇说,兽医站新来一个漂 亮小伙,大学毕业,赶明帮他找个媳妇。我说行,卜丁,你最好有一个不难看的 小肥皂,咱俩好做连桥。卜丁说行,品红,我明个让我老丈母娘给咱再生一个。   一条小河在月光下像一条被单一样扯着,一块一块石头从水里拱出来,脑袋 一样,一根大腿粗的老树干横亘两侧,高高地凌架在河水之上。   卜丁脸上出现一些兴奋,像汗一样流出来,卜丁说,品红过了河就到了,他 用手指着前面一幢黑乎乎的建筑:就那,品红,那就是我们农机站。我说,卜丁, 这是什么桥啊,就一根木头能走吗?卜丁说,品红你要不敢走,我背你过去。我 说得了,留着一个囫囵个的吧,别俩都成落汤鸡。   卜丁在前面走,一开始像走大街一样平稳,可他总担心似地回头看我,他回 一次头身子就载楞一下,后来他“扑嗵”一声就掉进了水里。事后我想,如果他 不掉到水里,我或许根本没事,这就像打哈欠犯困传染一样,他一掉下去,我的 脚就有点不听使唤了。事实上,那天晚上,随着他“扑嗵”一声,我一激灵紧接 着就也掉下去了。我们在坠落的过程中都没有发出声音,是我们没有来得及。当 我们像一块石头似的坠入水里时,如释重负地沉呻了一声,嗷——真凉啊。我们 没有急着爬向对岸,而是不慌不忙地从河里站起来。突发的情况让我们半天才明 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一明白过来,我们就哈哈大笑起来。我说,卜丁,我今晚上 了鬼子当了,你快看看酒瓶儿是不是碎啦?卜丁大叫,品红,你看酒瓶儿还好好 的,吃的也没湿,我用塑料袋系上了,就是我大腿根弄掉一块皮,品红你身上没 碰破吧?我说,我可没你那么笨,没事卜丁,肉皮子破了能长上,酒瓶破了就完 啦。   卜丁用手拽着我,上牙敲着下牙,他的声音听起来像从一架跑调的风琴里发 出来的,他说,品红,咱们快点跑,要不一会儿就变成硬棍了。我说,卜丁是不 是你那玩艺儿要变成硬棍啦?那你赶紧往家跑找你媳妇去,可别吓唬我。卜丁说 品红我今天就吓唬吓唬你,看你往哪跑。我说卜丁你可别忘了我是兽医,小心我 把你给劁了。   农机站一楼是农机商店,经营一些车轱辘车轴播种机插秧机螺丝钉螺丝冒儿 等等一类东西。我想卜丁晚上主要是看着这些东西,就一个孤零零的破房子谁也 扛不去看着它干吗?卜丁住在一楼边上的一间小屋子里,小屋里有一扇裂了几道 缝的木门,上着锁,从裂缝往里看黑咕隆咚,卜丁说是仓库装些破东烂西。卜丁 的小屋里很干净,水泥地一点污迹也没有,靠窗是一铺一个半单人床大的小炕, 炕上铺着用高粱秸编的席子,有一套军用被褥叠放在炕的里边。锅灶被墙隔在一 条只能容一个人过往的回廊里,墙上有一扇小窗户,回廊里没有灯。卜丁不知从 哪里抱回一抱大拌子,他光着膀子蹲在灶前点火。卜丁说,品红,你先上炕,把 衣服全脱了,围上被,炕一会就烧热乎了。我说,卜丁你这有衬衣吗?一个小裤 头就行。卜丁说,就我身上穿着这个,也是湿的。我把湿衣服从身上扒下来拧干 水。我说,卜丁完了,这下明天得穿湿衣服回去了。卜丁说,一会把它们都铺在 炕头上,用不到天亮就干了。我说得了吧卜丁,你就这么一铺没屁股大的小炕, 一床被,再堆上衣服怎么睡觉呀?卜丁说,怎么还不能睡,咱俩睡一个被窝挤挤 还暖和。我说不行,别人挤我睡不着,你多烧点一会把火炭扒出来,把衣服挂上 烤,呆会儿睡觉你盖被我盖褥子。卜丁看看我没说话。我顺手把褪下来的小裤头 扔过去,我说卜丁先拜托你把它给烤干了。小裤头不编不歪正好搭在卜丁的肩上, 卜丁没动。我围着被透过墙上的那扇小窗户看着卜丁,火烧得很旺,卜丁的脸和 光着的上身沐浴在火光里,像被涂了一层金黄的油彩,他的眉毛不宽却很长,有 点像柳叶眉,可眉尾却翘得厉害,样子有点狠,他的眼睛垂着,右手捏着一截木 棍在灶前的地上一下一下地划着。我说卜丁你想媳妇了吧?你递给我一支烟,我 不是让你先把我的裤头给烤干吗?我现在光着屁股等着呢。卜丁腾地站起来,他 从肩上扯起我的小裤头“嗖”地扔了出去,他瞪着我,一字一字地说,你自己烤 去!过一会儿,他走过来把烟递给我,卜丁说,品红,我从来没带别人到过我这 里,我知道他们虽然表面都跟我很热乎,可在心里都看不起我,因为我是更夫。 我媳妇也看不起我,可她又离不开我,这个我不说你还没结婚不懂。她天天除了 跟我讲这个男的有钱那个男的有势就是支使我干这干那,做饭洗衣服刷碗擦地罐 煤气送孩子我一天干也干不完。她说卜丁你不干这些还能干啥,你打更的活不就 是去睡觉吗?可她又离不开我,不让我离开她一步她只在她快活时才不支使我干 那些破活。这个我不说了你不懂。我嘴上不说,可我知道她是从心里看不起我, 我不爱跟在心里看不起我的人相处在一起。品红你知道吗?我没有什么朋友,我 一看见你就认定你是我的朋友了,别人在心里看不起我,我不在乎,可你也在心 里看不起我……   我的心一阵阵发紧,我说不出话来。卜丁光着上身躺在炕梢,他的两条腿搭 拉在炕沿上,裤脚还在一滴一滴地淌着水,他大睁着的一双眼睛里慢慢汪满泪水, 沿着眼角线一样流进耳窝,我把嘴叼着的一支烟点着后抽了几口递给他,围了被 下地把裤头捡起来拧干穿在身上,然后把花布兜里的火腿肠花生米和其它小菜一 样一样摆到炕上。   我说,卜丁,你起来,咱哥俩喝酒吧。   睁开眼睛,天已经蒙蒙亮了,卜丁却不在。我把手伸进被窝里摸了一下,叫 卜丁,卜丁我的裤头怎么不见啦?卜丁开了门进来,他说,品红,昨天晚上我给 你把裤头脱下来洗了。我拍拍脑袋:噢,卜丁我昨晚上喝多了。   没有跟卜丁打招呼,我一个人早早地回招待所,上衣领口和裤裆处还没有干, 穿在身上让我想起小时候躺在被尿湿的被窝里。走到那架独木桥边,我把上衣脱 了搭在肩上,嘴里叼着烟慢不经心地迈着步子。心想反正衣服没干透掉下去正好, 我把它们全扒下扔了,好好洗洗澡然后光着屁股回去。我已想不起来昨晚的细节 了,可心里总隐隐约约觉得发生了一件事情,我的身体空空荡荡。鼻子忽然有点 酸,早晨凉嗖嗖的风一吹,“噗”地打了一个喷嚏,我望着横在河上的那根木头, 应该是一根榆木吧,它不知是被谁用斧子或锯从哪弄到这来,像扒裤子一样剃去 技丫和皮,然后它就一丝无挂地躺在这里成为桥了。我想起了昨天晚上,于是故 意栽愣了两下身子,却连一点掉下去的意思都没有。东边的天上,太阳还没有出, 也没有云彩,是一片淡紫色,看来又是一个响睛的天。可以听到取柴河细碎的水 流声和山上一两声鸟鸣,小道上草叶有露珠在闪,像大热天晌午人们脑门上的汗。 这是昨天晚上自己走过的路吗?感觉有点冷。又点了颗烟叼在嘴上,一只手插进 牛仔裤小兜里。一夜之间头发又长了许多,这些该死的东西,不该长的总是在很 快地长,拽了几把扯下来一绺,擎在手心里看半天,呼出气一吹,蒲公英般飘散 了。走到招待所门前,没有推门,在院子里走了几圈,门卫老头推开窗户,把脑 袋探出来,他说,早晨大冷天在外边站着干啥?快进屋去,门都开啦!我说,我 喝多了,走走。   木香镇兽医站门口聚了一群人。   刘贵来招待所找我时,我正迷迷糊糊地在做梦,刘贵拍拍我的脸蛋子我就被 拍醒了。我的眼睛还没有睁开,我不知道是谁在拍我的脸蛋子,我用力把那只手 打开,我说,上一边去,少碰我!刘贵又拍了两下:我操你怎么啦小段,病啦?我 睁开眼睛,把塞到枕头底下的烟扔给他,彻底醒了。   刘贵说,小段赶紧起来,王站长让我来找你,今天来他妈一大堆牲口正等着 你呢,你一会儿好好给他们露两手。我说我不去,你回去跟头儿说我不在。我现 在就想睡觉什么也不想干。刘贵把我从床上拽起来,把衣服递给我,说小段你今 天一定得去,这么长时间了一个病例也没有,今天可他妈的全了,王站长的意思 想试试你的手把,你一会儿好好给他们来两下子,让他们好好开开眼过过瘾。我 说谁爱过瘾谁过瘾,我现在就想躺在床上睡觉。   我和刘贵从招待所往兽医站走,一出门看见兽医站院子里一群人在围着几头 牲畜卖呆,有人看见我们走过来,粗着嗓子招呼了一声。刘贵说,这帮鸟人正等 着过瘾呢。我说,那不把他们便宜了吗?收钱咱哥俩喝酒。刘贵眨巴着小眼睛说, 小段你大上个礼拜二发工资那天晚上干啥去了?我说我没干啥去呀。刘贵说,我 去招持所找你两趟你都不在。我说,可能我出去了。刘贵说,那天晚上俺家你嫂 子炖了一条大胖头鱼,我寻思把你找来咱哥俩喝两盅。招待所看门老头说你和卜 丁走了。我说哪辈子的事我记不起来了。   王站长从屋里出来,没看见我,他是嫌等的时间长了,脸啷当着。刘贵迈着 八字脚紧走到他跟前说,站长小段来了。他一回头看见我,笑了一下,由于没有 准备他的笑只呆在嘴丫子上。我说站长你吩咐吧。王站长把笑容从嘴丫子上收回 去,他说,今天病例挺多人手不够,要不就不叫你了,叫你来也是让大伙跟你学 两下子,你是大学生。   我穿上白大褂从兽医站屋里出来,几位畜主立刻过来,一位50多岁的老头将 一支卷好的旱烟递过来,几乎是插进了我的嘴里,我叼上掏出火柴点着说,大伙 稍微让开一点。我戴上听诊器一一地检查完毕,其实凭经验我已经判定出了这些 病畜的病症,可这一过场还得走,否则外人看了不像那么回事,畜主也不放心, 好像把他们给唬弄了似的。我准备先在一头毛驴的耳根上打一支静脉针,刘贵走 过来小声对我说,那鸡巴玩艺儿太难扎了,这儿谁也不会你把握点,不行就只投 胃管得了。我用手摸了一会儿,飞起一针准确无误地扎在了毛驴耳根的静脉上, 毛驴尥了几下蹶子“咴咴”叫了两声就消停了。挂上药我叫畜主自己用手拎着, 忙着去给另一匹马下胃管,有两个人牵着两匹骡马过来配种,我对王站长说,抽 不出手,这个我不管了,让刘贵干吧。大伙“轰”地一声就乐了。   我说,你们笑什么?我说的不对吗?   刘贵笑哈哈上来擂我一拳。他说,品红留着你自己忙活得了,客气啥?   我洗了手,来到一匹后胯风湿的马前,拍了拍它的脸,一边慢悠悠地给它下 着胃管一边用眼睛扫视四周的人,这时我就看见了卜丁。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 的。卜丁远远地坐在锅炉房墙根一根大木头上,抽着烟朝我这里望,我是从几个 脑袋闪出的缝隙里看见他的。我差不多有半个月没见到他了,他望着我,目光中 有几缕忧伤,他的样子有点憔悴。我把一桶稀屎汤子似的中药沿着胃管一端的漏 斗往里倒时心想,卜丁不会是生病了吧?他可能在那根木头上坐了好半天了。   刘贵那边,两对马配种正热火朝天地进行,对面浴池的人出来站在门口,拐 角的锅炉房一邦毛头小子,低声地一二一二喊着加油,马老太太用手指捅了两下 穆利,斜眼白了白脸有点红却目不转睛的王兆花。她说,黄嘴丫子还没褪净卖啥 呆不好偏偏看这个,不嫌害臊。刘贵手里掐着烟,热情而起劲地招呼着,过来! 过来!近点儿离远了看不清楚!我操快来要不一会儿就完啦!卜丁你坐在那干啥? 赶紧过来!刘贵迈着他的八字脚兴奋地围着两对马左察右看。卜丁说,刘贵你别 看进眼睛里剥不出来。我操卜丁,啥没见过你真鸡巴能装,装得溜圆。兽医站院 里跟唱戏似的,招待所看门老头也来了,他的一双小眼睛直往马老太太身上瞄, 马老太太用手指又捅了捅穆利,穆利却没一丝反应。马老太太嘴里嘟哝着,黄土 都快没脖梗了闲心倒不少。突然,人群中“嗷”地叫了一声,兽医站勤杂工王兆 花捂着脸往兽医站跑,把我撞了一个趔趄。招待所看门老头“哎呀”了一声,他 说怎么搞的,这个死刘贵倒用手把着点呀,怎么让它弄出来啦?都遭尽了。他气 馁地转身往招待所走,边走边自言自语:这个死刘贵啥也不是,让小段干就好了。   卜丁点着一支烟,走过来递到我嘴里,他说,品红,你是不是很累,一会儿 咱俩出去喝几杯酒去。我说改天吧,我现在就想回招待所好好焖上一觉。卜丁脸 上生出一些尴尬,他把眼睛瞥向别处望了一会儿说,好吧,品红,那你先回去睡 觉,晚上我再过去找你上我那儿。我说卜丁今天我哪都不去。   老男人在屋里洗澡。门反锁着,我用钥匙开半天门也没打开才知道门被反锁 着。他问,谁?我说我。他用手拿着一条招待所的枕巾捂住两腿间,趿拉着两只 都是右脚的拖鞋给我把门打开,然后又坐回到一只小板凳子上,地上放着两盆水。 他用两手扯住一条脏兮兮的破毛巾的两端,在背上拉锯一样拉着。慢条斯理,不 慌不忙。地面上东一汪西一汪的污水,满屋子是汗油味和臭屁味。我说,你真行 啊,把水房挪屋来不算,现在又把澡堂子搬炕头上了。老男人没吱声,还在一下 一下地搓着背,我躺在床上,他光着的身子正对着我,我说你能不能掉过个儿, 别冲着我用劲好不好?我今天他妈一整天在单位看的全这个。老男人说,这里招 待所没有洗浴间,浴池今天单号是女的,我一会得赶车走,说不定多少天,身上 太脏了,顿了顿他说,我把裤叉穿上。我说,你就这么洗吧,穿上不弄湿了吗? 我出去呆一会儿,你把门锁好,可千万别再让扎小辫的闯进来了。   快到中午了,一群人还在兽医站门口的水泥台上摔着扑克,水泥台上铺着报 纸。卜丁也在玩。卜丁抬头望了望我没有说话,旁边刘贵拉了他一下:我操卜丁 你快点出牌,哎呀,你打的是啥鸡巴臭牌,手真臭。卜丁使劲地甩出一张牌说, 闭上你这张乌鸦嘴!   人群里站起来一个穿一身黑条绒衣服的青年,戴一副黑色宽边眼镜,围一条 长到衣襟的大红围巾。我感到惊奇,他的那一身黑衣服跟我在渭城时穿的一模一 样。他站在窗前刺槐树旁,用手向上推了推眼镜,中午的阳光在他的眼镜片上形 成无数个亮点,它们一粒粒跳过来,我从牛仔裤兜里掏出一支皱巴巴的烟,用手 捋了捋,嘴角上挂起笑,他慢慢地向我走来,掏出一只红色的打火机。   他说,真巧,今天碰上了你,我来过几次你都不在。他向我伸出右手:品红, 你不记得我了?我是林棉,你来木香镇的第一天晚上我们就见过面。   我说,我想起来了,你今天闲着啊?   林棉高兴起来,他用手向上推了推眼镜。他说,品红,你来木香镇已经三个 月零四天了吧?我一直记着,我以为你已经不认识我了呢,可你还是记起来了。   我说,我脑袋还不至于这么臭,你来这有事?   林棉说,品红,我找你有事,我们出去吃饭,边吃边说。   我说,你找我有事?我能办什么事?要我给你家的牛马看病?那没问题。   卜丁不时地朝我这边望,这使他的扑克一直打得很臭,不是出错牌就是打丢 牌,别人恨不得把脸都趴到了他的牌上他也不知道。急得一旁的人直让他下去一 边卖呆去。后来他笑哈哈地把扑克扔到水泥台的报纸上。他说,不哄你们玩了。 卜丁走过来看看林棉,把我嘴里抽到半截的烟拿去放到自己的嘴里。   他说,品红,我们走吧,人家还在等着呢。   我说,来介绍一下,这是林棉铁路的,这是卜丁我朋友农机站的。   卜丁冲林棉笑了笑,回头说,品红咱们走吧,那边都等急了。   我犹豫了一会儿,说,林棉我今天跟朋友约好了,我们改天吧。走到街心, 我擂了卜丁一拳,我说卜丁你摆什么迷魂阵,说谁等着谁呀?林棉说找我有事。   卜丁说,他是林镇长的儿子,你别理他。   我说,我要理他不管他是谁的儿子。   卜丁说,品红,你听我的没错,我早就知道他,你别理他。   我说,他怎么了?你都知道他些什么?   卜丁说,以后再跟你说,现在,我们出去喝两杯酒,我请客。   我和林棉面对面坐在天街酒馆一个靠着窗户的小包间内。酒馆位于“丁”字 形柏油街道的尾端,经过一段长长的上坡路,在一团参天的老柳树中间,一幢用 木头搭建的小房子。房子正面呈“M”形,底部用厚木板接住安放在立起来的铁 架上,屋顶用一棵棵胳膊粗的松木杆紧密而均匀地排着,须登了7阶铁楼梯才进 得屋去。细雨绵绵,窗外乳色的雨雾里浮着一团团绿影,在我和林棉之间升升落 落。事隔多年,我回忆我和林棉的那次小聚,一种负疚和罪孽感如一块巨大的石 头压在我的胸口,让我透不过气来。我已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血液里残存着的一些 物质,它们在那段岁月如影随形般攫住我,或说我紧紧攫住了它们。我承认我意 识到了林棉身上的一种东西,而我却并没有舍弃这种东西。当时我没有能确定那 是具体的哪种东西,而只是隐隐约约的一种感觉。一个人刹那间会对另一个人产 生好感并极快地与之成为朋友,就凭着这样的感觉,问题是它并不是相互的。为 什么?   天街酒馆食客不多,很静。小包间在厨房的后面,那儿本来有一伙人正在喝 酒,林棉招呼了老板娘一声,那伙人看看老板娘又看看林棉就把地方倒给了我们。 我不知道林棉打电话约我出来会有什么事,反正我是什么事也没有,那几天卜丁 和他媳妇双方正猛烈地交火,他没功夫搭理我,我也懒得去理他,林棉一打电话 我就出来了。林棉在电话里说品红你要不来我就去招待所找你。我想又不是大姑 娘赴约想去还卖关子,可在电话里我还是卖了点关子,我说我有点事,能不能改 天?这样,林棉就来到了招待所门口。他穿着一套纯白的棉质衣裤,擎一柄黑色 的油布雨伞,站在招待所门前的一棵老榆树前,让我想起远去年代里地主或资本 家的少爷。   我们面对面地坐着,灯光是红色的,有些暧昧。林棉用手托着腮定定地看着 我。我说林棉你这样看我干什么?林棉说,感觉。我说,林棉你别跟我玩感觉, 我不懂,我只知道掏马屁股割猪卵子。林棉说,品红,你既使说脏话也不脏,可 有些人就是说好听的也不好听,你身上就有一股这样的劲,让人都想跟你交朋友, 这就是你给别人的感觉。林棉说,品红,你是要调走吗?我说我现在还没想。林 棉说,品红,那你要有事就找我,我愿意帮助你。林棉不再说话,一杯杯很凶地 喝酒。桌子上的菜还很多,林棉却还在要。我说林棉别要了,都剩下了。林棉说, 品红你一个人东一顿西一顿吃不好,你多吃点,以后馋了就来这吃一顿,我说我 可吃不起,林棉神秘地看我,用手向上推了推眼镜说,你知道吗?品红,不用掏 腰包。林棉把老板娘叫过来,冲我笑笑,这是我朋友,兽医站的,以后来了别收 现金,记我帐上。   喝到半夜,我和林棉都已经摇摇晃晃的了,出了门,林棉又跌跌撞撞地返回 去,拿了一条剑牌烟下来,他把烟塞给我说,品红你拿着。   雨已经停了。零星的几盏路灯从树丫间伸出来,仿佛悬着的一枚秋海棠, “丁”字形柏油路像一条睡熟的蟒蛇,已经没有行人了,偶尔有一辆蓝色大卡车 装满黑黝黝的木头轰隆隆开过去,溅了我们一身泥水。我说,林棉你的这身白衣 服算是交待了。林棉说交待了就扒下扔了。我说那你光着屁股回去啊,林棉说品 红今晚我不回去了,就住你那儿和你挤一张床。电线柱后面突然闪出一个人,到 跟前才看清是兽医站勤杂工王兆花。她盯着我和林棉,目光像夜行的狐眼,我心 里怦怦跳了两下。   她说,段哥你们去干啥了?她的声音沉寂幽远,像寺院的钟鸣和荒宅里走动 的脚步,青黄的街灯下,她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闪电一般迅即藏匿于皮肤下面, 我恍惚如置梦境,我说,你是王兆花吗?你是兽医站勤杂工王兆花吗?深更半夜 你不在家消停睡觉,你出来干什么?她说,段哥,你们喝酒,我闲溜哒。她飞快 地迈着步子,我看见她的一双小白鞋旋离于地表,它们沿着“丁”字形柏油路划 着一溜森白的弧线。   我说,林棉,她怎么像一只狐狸?   林棉用手推了推眼镜,眨巴了一下眼睛,他说,品红,她就是一只狐狸。   我和林棉互相拥扶着晃荡着,木香镇夏季雨后的午夜,木香浓郁,蛙鸣如鼓, 我们哼着醉熏熏的小调不知要到什么地方去。最后我们来到了招待所。   打开门,我愣住了,黑暗中在床头上坐着一个人,老男人发木材已经走了好 几天了。谁?我一把拉亮电灯。   是我,卜丁说,品红,我一直在等你。   我说,卜丁你他妈吓死我了,我刚碰到一只狐狸,又遇上你这只黄皮子。   卜丁说,品红你扯什么蛋,我这两天休班,今晚家里没人,来找你。   我说,我喝多了。   卜丁看看林棉,寻思了一会儿,说品红那你睡觉吧,他用手碰了碰我:把门 锁好,我和林棉正好顺道,一起走。   招待所杜所长跟王站长在兽医站里边的小屋子里吵了起来,一袋烟功夫他们 又吵到了外头,杜所长说,你们来人就往我们那整,住起来就没完,不提不念的 这不是熊人吗?这回说什么也不行了,要么开付钱要么走人!我坐在办公室里, 叼着一颗烟开始牙疼。我用眼睛盯着他们,手里玩着一盒火柴,门口水泥台上一 伙人在七吵乱嚷地打扑克,王站长冲他们说,去去,上一边玩去,扯闲白比干正 事嗓门还他妈大!我来回拽着火柴盒里面盛着火柴棍的小匣子,小匣子一下子被 拽出来,火柴棍“哗”地撒了一地。   我找到招待所杜所长说,你让我再住几天。他说不行,瞅瞅你们王站长那逼 样,穷横穷横的,凭这我也不能让你再住了。我给他递上一支烟点着,我说,我 不没跟您穷横吗?他说,要不是看你小孩挺仁义早把你撵跑了。也不能留你到今 个。我说,那您就再留我几天。他抽了一口烟,慢慢地又吐出来,他说,从今个 起,招待所一天也不伺候你们兽医站这帮鸟了!   傍晚在小摊上囫囵吞了一碗面条,又悄悄地溜回招待所,门卫老头冲我笑了 笑。打开房门,有两个人躺在床上睡觉,拉亮灯,把烟头掷到地上,我大声说, 你们给我起来!把衣服穿上!我脸上挂着凶恶嘴角似笑非笑,两个矮小的南方店 客吓得慌慌张张起来,我冲他们咧咧嘴,蹲下身从床底下掏出一个兜,慢悠悠地 说,没事,我来取东西。   卜丁家的灯光透过枣红色窗帘照在我的身上,让我想起了卜丁从头发里散发 出来的草香型洗发水的气息和他温热的体温。那是卜丁一生中最为清冷凄苦的季 节,在那个季节里,我们相遇,卜丁像一匹害病的瘦马,面容枯槁,神情倦怠。 他戒掉多年的烟瘾这时候重又复发,他在用我从书本上没读过的话语向我诉说的 时候,一口气能抽掉十几支很有劲的北方卷烟,这使他长期积攒下来的私房钱在 那段日子所剩无己。他骑着一辆破飞鹿牌自行车从木香镇边缘的家里出来,不论 我在哪个墙角旮旯,他总能把我找到,他像老鹰叼小鸡一样逮住我,把他那辆破 自行车往旁边“咔”地一放。   他说,小样儿,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我说,卜丁你要有病就早晨来,我现在是八小时以外概不出诊。卜丁说,品 红,说正经的,我四处找你半天了,跟我去喝点酒说说话。有时我心情不好或已 经喝完了酒说不去,卜丁就长时间地站在那里,抽着烟,眼睛望向一边。我的一 句话轻而易举地让他变得沉重和忧伤,这让我惊骇不已。他在那儿站着,不再说 话,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我的心便如用手抚过的一块绸缎,那些细小的皱褶处一 点一点地被一种情绪蓄满,说不清道不明,仿佛走在静寂的小站月台,没有运行 的列车,也没有乘车和接站的人,就自己一个人在走,脸望着天。卜丁站在那儿 把最后一支烟抽完,用手指将火头一点一点碾灭,推着破自行车向夜色中走去。 那段日子,我和卜丁在农机站值班室用高梁秸编成的席子上,围着被子,就着一 包花生米两袋小咸菜,喝光一瓶到两瓶杜康,然后就趴在一个被窝里,我们陷落 在话语所构成的迷幻的领地,声音像一根根五彩斑斓的鸟的羽毛,从我们唇齿间 游走滑落,悬浮在我们身体以外望不见的时间和空间里。我说,卜丁别说些不着 边的了,说说你媳妇和你,还有你们在一起干那事是什么滋味。卜丁翻身躺下, 把两只手交叉了枕在头底。卜丁说,别说了,你不懂。我说,卜丁你别他妈拿我 当傻逼,在兽医站配驴配马我见过多了,就你们那两下子不说我也知道。卜丁说, 品红,我们从来也没分居过。就是打得再厉害,我们也照常在一起过,卜丁看看 我说,品红你明白吗?我是指做那事。第二天早晨起来后我们照样谁也不跟谁说 话,谁也不搭理谁。我说我有点不明白,你们谁也不跟谁说话,谁也不搭理谁, 还怎么在一起干那事呀?那不成了公狗和母狗公猪和母猪了吗?卜丁说,品红, 这你就不懂了吧?人在那时候和猪狗差不了多少。卜丁说,也有例外的时候,有 时我们正起劲地打架,我们打着打着骂着骂着就也不打也不骂了,这时我们就开 始做那事,我们做得比打架还来劲。做完了就跟没打也没骂一样,该说话说话该 吃饭吃饭,该上班上班。卜丁在我背上划拉了一下说,现在怎么跟你说你也不明 白,以后你就明白了。我说,卜丁,你媳妇真他妈怪,她看不起你还愿意让你趴 在她身上干那事。卜丁说,女人都是怪物。我说,我有点明白了,你媳妇那会儿 可能就想着干那事,不管你是更夫还是马夫了,我说,卜丁,你媳妇那会儿是闭 着眼睛呢,还是睁着眼睛呢?卜丁说,我们做那事时都是睁着眼睛的,灯也全开 着。我拍了一下卜丁脑袋:那就对啦,卜丁,她是看你长得精神,一干那事时就 忘了你是更夫了。如果你又丑又是更夫那就惨啦。卜丁说,男的不像女的,光长 得好看没用,一是看地位和钱,二是看下边的功夫,品红,你知道什么叫下边的 功夫吗?我说,我看过我同学的哥哥枕头底下的《新婚必读》。我“嗷”地叫了 一声,我说,卜丁你的手老实点,小心睡着了我把你给劁了。酒喝光了烟抽没了 话说得舌头都不听使唤了,我们就睡了。我们睡在一条被子下面,我闻到了我胳 膊上遗落下的从卜丁头发里散发出来的草香型洗发水的气息,它们像一支民谣, 一把星星蜇伏在我年轻岁月孤单而惆怅的梦境里。   走上六楼,在过道里,抽完一支烟,想一会儿才伸手去敲卜丁家的门,敲了 两下想立即走开,可是晚了,门开了,卜丁媳妇很热情地让我进屋,我说嫂子我 不进去了,我把兜子放在这儿,明天上午我要出远门,招待所太乱我怕弄丢了。 卜丁在吗?她说,他睡着了。下了楼梯,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我想我跑到这来 干什么?来找一个睡觉的地方么?可不来这我今晚上哪去?要是明天就好了,我 把手徒劳地伸进裤袋里,我知道那里顶多不超过两块钱,我不愿去哪个旅社赊一 宿帐,我该怎么说?后来,我向脑后猛地甩了甩头发,我说,活人还他妈让尿给 憋死啦,我今晚去烤肉串的小摊上吃他妈个通宵!   我晃荡着来到街上,夜晚的木香镇街头比白天热闹多了,烤肉串、烧毛蛋和 煮鸡汤豆腐串的小滩一溜排满街道的两边,只要有食客,一夜不散。摊主间或的 吆卖声扩散在宁寂的夜色里,像松着的水笼头断断续续滴着的水,看了一圈,平 日常吃的小摊全不见了,挑了一个没人的小摊坐下,摊主是一个胖胖的姑娘,我 说,老板,给我来两瓶老白干!她像被黄蜂蛰了一下定眼看看我又看看旁边,她 说大哥几位?我说就我一个。她疑疑惑惑拿上来一瓶酒,说,大哥你先喝着,吃 点啥?我说你这除了肉串还有啥?她说,还有毛蛋鸡胗肝儿腰片筋头儿,还有…… 她用一双不大的眼睛迅速地在我脸上扫了一圈,因为欲言又止她吐了几下粉红的 舌头,并用一只肥乎乎的小手往回按了按,兴奋像一群小虫子爬上了我的脊背和 小肚子,我点着一支烟叼上,嘴角挂上暧昧的表情,我说,怕不怕晚?我要来了 兴致可不知啥时候能完。挨样来点,还有你刚才没说完的那玩艺儿。今晚我心情 好,连你也请了。胖姑娘斜了我一眼,说,你想要什么,还有火腿肠你要吃吗? 我笑了一下,这个我不吃,这玩艺儿我身上就有一根。这样说着我忽然产生了一 种打了一个大喷嚏后的快意,快意让那些狗屁心情一下子跑了,我想别人都活得 挺得劲,就我他妈的不得劲,卜丁睡着了,林棉睡着了,连王兆花和老男人也他 妈睡着了,可我连一个想睡着的窝都没有了,我咋就这么倒霉?我现在是谁也不 怕,谁要看我不顺眼就使劲揍我一顿,但不能打死我,我想一边喘着气一边慢慢 体味让人炮揍一顿时的滋味和揍完后身上哪个地方咝咝啦啦的疼,跟听音乐和吃 辣椒一样。我说,你痛快点,我这瓶酒快没了,再来一瓶!我告诉你我就要你没 说出来的那玩艺儿。胖姑娘这时候乐了一声,她的声音诡秘而又尖厉,她说,大 哥你不是本地人吧?我咋从来没见过你,我这还有的你敢吃吗?很贵的呀,我怕 你兜里的纸儿不够。我啁了一口酒,将烟吐到她被炭火映红胖嘟嘟的脸上,我说, 你别扇呼我,你敢放火上烤熟我就敢吃,有价就行。胖姑娘这时一下子变得亲切 起来,她把烤熟的肉串放到垫着薄塑料袋的盘子里,端到我跟前的木凳上,她说, 今个算大哥你命好,要是往天这个还真没有,今早上我从朋友那里好歹要了一个, 我是怕你吃了回家你那口子受不住。我说,什么?这个你没看出来?咱是嘎嘎新 的,光杆司令。   胖姑娘在一只纸壳箱子里掏鼓一阵,拿出一扎,她说,这是土豆片,整个一 条,今个全给你,吃了回去受不住我就不管啦。半瓶酒下肚精神头儿一下足了七 分,我说,你家土豆片这样呀?这我真没吃过,连听也没听说过。胖姑娘用鼻子 哼了一声:别跟姐妹装了,就是牛鞭,牛的那个东西,这块都这么叫,我说你不 是本地人嘛,连这个都不知道,这下知道了吧?我嘿嘿笑了两声,我说,这叫法 真是驴唇不对马嘴,那玩艺儿死了和活着怎么能跟土豆扯到一块呢?你以为我不 知道吗?我摆弄的比你见过的都多,你知道我管它叫什么?胖姑娘没一点生气的 表示,她一脸的感兴趣激活了酒后微熏的我许多恶毒的念头。我说,你知道我是 干什么的?你知道我天天操练什么?胖姑娘扔下手里的活,拣一只小板凳坐到了 我对面,老熟人般伸手拽出来我嘴里叼着的一截烟。然后插进自己的嘴里,她熟 练地抽了两口然后将烟徐徐地喷到我的脸上,她的小腿肚子在我凳子底下的小腿 肚子上磨蹭着,她翘着脸,微张着涂得腥红的嘴,她说,哎,你说说,你天天在 操练什么?她一边说一边拿起我盛满酒的玻璃杯咕咚喝了一大口,她说,哥们, 你说你天天操练什么?我笑而不答。我知道自己在半斤白酒下肚后笑的时候会是 什么样子,尤其面对女孩和女人,我从她们的反应或回应中,感觉到了来自我笑 容里面的魅力和诱惑,它们是我骄傲和痛苦的一部分原因所在。我看着胖姑娘脸 上和眼睛里的内容。立刻就知道她身体里有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在反应。她用肥乎 乎的小手在我光着的胳膊上掐了一下,说,你天天在操练什么?我又笑了,我说 你是说白天还是黑天?这时,她从对面小板凳子上绕过来坐在我的身旁,我觉着 她差不多坐住了我大半边的腿,她的手指蚯蚓般爬在我的大腿上,她说,大哥你 吃了这东西后有啥感觉?你管这东西叫什么?一股气息从她半张着的嘴里和敞开 的鼻孔钻出来,像从浸满油腻的抹布中拧出来的一摊水,它们侵入我的呼吸中, 让我喝下去的酒顿时在胃肠里翻滚冲撞,从胸口直逼近喉咙,我有些晕。我说, 我喝多了想不起来了,改天再来吃保准告诉你。她突然有点气急败坏,还有点颓 丧,她用近乎哀求的声音说,你现在就告诉我,今晚算我请客。   我说,真的?一言为定,我将最后一口烟喷在她的脸上。   我说,我天天操练的就是这玩艺儿,我是兽医,我管这玩艺儿叫鸡巴。      王兆花的出现犹如天上掉下来一块石头,她从黑暗里不知是什么地方一下子 来到我的面前,像停止了呼吸的家畜突然冲我张开了眼睛。   我说,你是王兆花吗?   她说,段哥是我。   我说,你怎么像一只狐狸?   她说,段哥我不是狐狸,我是王兆花。   我说,你别他妈跟我犟,你是一只狐狸,我喜欢狐狸……你说……你是不是 一只狐狸?   她说,段哥我不是狐狸,我是王兆花。   我说,你不是王兆花,你是狐狸……   狐狸狐狸你过来。去你妈的肉串,去你妈的“土豆片”,去你妈的卜丁,去 你妈的段品红。   路怎么这么长,我的脚被捆上了,前面有一只大黄狗向我吐着红色的舌头。 你要对我干什么,你要吃了我的心吗?   我躺在一片红色的水域中央,一群黑色的鱼游过来噬咬我的脚趾,它们摇摆 着小尾巴穿过我的脚趾丫,水草漫上来缠住了我的脖颈,水蛇睁着眼睛走过来, 一点一点探伸到我的背脊,胸和小肚子,大腿根和大腿根中间……狐狸狐狸,你 来吧,狐狸,狐狸,我要你,我的祖先,我和他们一同迷失了的远古和冥府。我 的心窝儿,我隐秘的悲凉的深处的地方,我们一起浮升和陷落吧,一起哭泣和抽 疯吧,一起嘶咬和覆盖吧,一起伸入和吞没吧,一起快乐和高潮吧,一起大声歌 唱吧!一起他妈的和他妈的吧,我们上天堂,我们下地狱,我的欲望——我们残 忍的血腥的欲望呵,你们来吧,像火山迸射大地溶化,像鬼的微笑、耶稣的牙齿, 你们全来吧,我拥抱你们,我热爱你们,我劁了你们。   我要渴死了,我就要找到水了,卜丁,卜丁,你别动我。   我要热死了,水怎么没了,卜丁你把窗子打开,你他妈的别动我。   品红,是我,我不是卜丁,我是林棉。我醒了,我怎么了,我的两腿间粘乎 乎湿了一片,我说林棉你怎么跑到我的被窝里来了?你刚才在干什么?林棉说, 品红,你喝醉了躺在大道上,我把你背到我这来了。我说,林棉你把灯打开,你 刚才对我在干什么?你给我滚开!品红,对不起,昨天晚上你喝多了。我说,我 现在已经不多了,你别叫我品红,你给我滚开。我一脚把他踹到地上,他开始四 处摸眼镜,他说,品红,我把我的眼镜弄没了,我找不到我的眼镜了,我现在什 么也看不见了,品红,你看到我的眼镜了吗?我坐起来,我说,我没看见,你把 灯打开就看见了。林棉说,我身上什么也没穿,我得找到眼镜把衣服穿上了才能 开灯,我伸手在自己身上摸了一把,我说,林棉你把我的裤头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把被“哗”地掀到地上,跳下来,在门边上找到灯的开关,一把按亮,我说, 你把头抬起来,找你的眼镜吧。   林棉穿着一套红色的棉质睡衣坐在屋角一套灰色真皮沙发上抽烟,他的屋子 布置得幽深莫测,屋顶和四面墙壁上垂罩着灰色的粗质亚麻布帘,落地窗帘是红 色的,地毯是红色的,黑色的壁柜上放着的几只笨重的粗瓷器皿也是红色的。许 多书籍在壁柜旁边依墙而立,一具骷髅和一堆红色的唱片放在一套豪华音响旁边, 我感觉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血液般粘滞而腥甜的气息,我说,林棉,给我一支 烟,你来床上躺着吧,我回招待所去。林棉说,品红,我把浴室里的水温好了, 你去洗个澡,我说我得回去,林棉说,品红,你别瞒我了,招待所的事我已经知 道了,如果你愿意先住在我这,我出去另找个地方。我说,不用了,林棉,放一 段音乐听吧。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青石小巷两边的老榆树枝繁叶茂,它们将细碎的雨点网 住,不动声色。偶尔有一大颗掉到身上或钻进脖子里,让我一激灵。一级级石阶 蜿蜒而下,伸向烟雨迷朦的地方,那里有一间弥散着牲畜粪便气息的马窝和狗窝, 可我什么也没有,我只配挂着听诊器拿着注射针头给牲口们看病,我除了当一个 兽医什么也干不了。摸了一把脸,胡子粗硬地拱出来一茬,吸吸鼻子,点一支烟 叼在嘴里,倚在一棵老榆树上,衣服凉浸浸地贴在身上,树真高啊,望不到天, 天被老榆树的叶子遮住了。清晨4点多了,卜丁还睡在热被窝里吧?他是不是睡 死过去啦?我想起来,我对卜丁媳妇说我今天上午出门,我没说今天一早走,那 样卜丁一觉醒来就以为我走了,不会去找我了。我对卜丁媳妇说,嫂子,我明天 上午要出远门。   林棉穿着一件黑色的长风衣,撑着一把红色的油布雨伞走过来,他站在我面 前,把伞罩在我的头上,默不作声。他眼里的忧伤透过镜片像雨点敲击在我身上。 我说,林棉,你不用送我,你回去吧。他用脚踢了踢石阶说,品红,我陪你吃点 饭,再送你回去。我说,不用了,我不饿。他把雨伞递给我,又从风衣的口袋里 掏出两包剑牌烟。我说,烟我要了,伞你带着吧,反正我的衣服已经湿了,我想 一个人慢慢在雨中走走。林棉望了我好一会儿,他说,品红,卜丁会去找你吗? 我说不知道,林棉解开风衣的扣子,从里面掏出一个塑料兜,他说,品红,你把 这两件衣服拿着,回去换上。我说,我的衣服放在卜丁家了。林棉说我知道。我 说林棉你怎么知道?林棉说你昨天晚上说的。我说我说过吗?我已经把它们忘了。 林棉说,品红,我给你打电话。   兽医站里没有人。雨天让兽医站安静得像一只睡着了的牛犊子。窗户上的栅 板还没打开,声音和雨水被隔在外面。我叼着烟,把灯一一打开再一一关上,开 关一张一合制造出来的声音纯净而具有质感,它们像音符和雨点敲击着我看不见 的地方,烟烧到了我的嘴,我“噗”地把它吐到王兆花的桌子上,然后仔细地盯 着它,我不想让它熄灭,我用嘴一口一口地往它的上面吹着气,最后它像一块痰 迹贴在了王兆花的桌子上,我站起来把灯打开,从各个角度观摩了一番,觉得它 很是醒目,我的笑容又挂上了嘴角,我说,我他妈要脱了裤子——换衣服啦,我 干吗非得穿着这湿了巴叽的熊衣服,跟睡在尿窝里一样。我看看林棉给我的红色 塑料兜又看看王兆花的桌子,咳出一口痰吐到地上,用手捏着兜子的两角往起一 拎,林棉的衣服就趴在了王兆花的桌子上。还有一条白色的小裤头!我用手摸摸, 是新的,点上一支烟我抽了几口把火头贴在裤头的裆上,不一会那里就出现一个 深褐色的窟窿,我用一只手把它团成一个蛋塞到王兆花的抽屉里,我说,留着你 们穿吧,我他妈不穿裤头。   王兆花的脸在那个雨天的上午变得妩媚动人让我始料不及,也让我感到了一 种淡淡的失落。我想象她会气得满脸通红或者乒乒乓乓扫地,可事情却变成了反 面。还没到上班时间,我就急切地盼望着王兆花的到来,我像一个饿坏了的人坐 在饭桌前等待美味佳肴一样,心急火燎。我不停地看着手表,有两次还推开兽医 站的门朝“丁”字形街上张望,门口每隔一会儿响起的脚步声都让我的心口怦怦 地跳两下,像被一只手往起一拎又放下来,那个雨天的早晨我的心脏经历了一次 不大不小的考验,它变成了一只塑料袋,被迈进兽医站门槛脚步的声音,拎上拎 下。王兆花差不多是最后一个迈进兽医站的。那时候我已失去了耐心,我有一打 没一打地抽着烟,手里玩着一盒火柴,间或还和刘贵骂几句半晕半素的笑话,这 时王兆花就来了。王兆花一进来就飞快地看了我两眼,我的心立刻又恢复到原来 的状态,怦怦跳了两下,我的目光像一根松紧带似的被她拉过去又松回来,可我 的手还在玩着火柴,嘴也没闲下来。王兆花像往天一样,一进屋就坐到了她那张 桌子面前,她已经把手放在了抽屉的抓手上,甚至已经把抽屉拉出来了一小截, 这时她的手忽然停住了,她的目光集中在桌面上出现的一块深褐色的疤上,她嘟 噜起嘴在上面扑扑吹了两下,把手从抽屉的把手上拿下来放在嘴边,这时她回头 飞快地看了我一眼,正碰上我傻呆呆的目光,她似乎冲我笑了一下,把食指伸进 嘴里抠了一下,然后抽出来用手指肚按住那块深褐色的地方,她擦了好多下然后 站起来,把目光聚在我的脸上又移到我的身上。   王兆花说我要扫地。   王兆花脸上生动的光芒是随着午间临近雨声变大而出现的,她羞涩温情的神 态举止让她变得像一只刚刚出生不久的一头小牛犊子般可爱,她不时脉脉地望着 我的眼神让我怀疑是不是有跟那件事相反的另一件事发生了,我感到迷惘和怅然。 现在,我穿越岁月的界定把目光重又瞥回到那个雨天的上午,我觉得我当时是做 了一件既荒唐又无聊的游戏,王兆花的脸在那个上午生动如雨中盛开鲜艳的花朵, 她慢慢地向我走过来。   她说,段品红,我知道是你干的,我还知道你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你放在 我抽屉里的东西和你穿在身上的一样,它们是林棉的,我能闻到从它们里面散发 出来的熊味,熊味,你知道吗?跟叫驴身上一样的熊味。她说,段品红,你知道 林棉是怎么回事吗?你知道林棉和我是怎么回事吗?   我说,王兆花,我什么也不想知道。   王兆花说,我看见林棉恶心,现在你穿着他的衣服更让我恶心。   我说,王兆花,你要恶心就吐,完了你他妈的给我滚开。      卜丁在那个雨季里消失了,消失得完全彻底,像流进阴沟里的雨水,我穿着 林棉的一套纯白棉质的衣裤坐在木香镇兽医站的办公室里,时间像马老太太和穆 利装在兜里的一团毛线,被她们一针一针地织进毛衣里,还像我手里的一张纸, 我用剪刀把它一段一段地削到地上。可是,卜丁消失了。   我挽起裤腿,光脚丫穿一双白色凉鞋,走在通往农机站的小道上,雨水沿着 伞的骨架一道道流淌下来,落在我的衣袖上。大山的顶端躲在雨伞的后面,只剩 下根部的一截游走在我的视线里,灌木丛蓬勃地生长着,黄亮亮的打碗碗花一簇 一簇地开在脚下,它们碎裂后迸溅的汁液涂上我的脚趾,散发出一缕缕刺鼻的苦 涩的香气。脚被带小齿的草叶拉破渗出血来,立即被雨水冲跑了,它们和卜丁一 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打着一把红色的雨伞走进兽医站,他在门口四下扫了一 圈,朝我走来。他说,你是品红叔叔吗?我说是。他扬着手里的一个信封说,外 面穿黑衣服的叔叔让我把它交给穿白衣服的品红叔叔。我接过来把信打开:品红, 你怎么不接我的电话,我给你打过6遍电话,都说你不在,我就知道一定是你让 他们这么说的。我在百货商店门口等你。林棉。林棉在百货商店门口一眼望见我 走来,他扔掉了手里还没有抽上几口的烟,笑了。他说品红我以为你不会来呢, 你要不来我就等到下班去你们单位找你。我说那你为什么现在不去单位里找我, 因为王兆花吗?一些尴尬聚集到林棉的脸上,把他刚才的笑容弄得有点零碎。林 棉说,品红,我只是找你出去吃点饭。我笑笑说,你要把我的肚子填饱了想干点 别的也行。林棉的脸微微地红了,他用手向上推了推眼镜。我说,林棉,我们走 吧。   我和林棉坐在天街酒馆的小包间里。林棉定定地望着我,他说,品红,你想 吃什么。我说我现在连狗屎都想啃两口,你最好样样都来点。林棉说,品红,我 也是一天什么也没吃,咱俩今天少喝点酒,光吃东西。我说,酒也样样来点,没 有酒就白瞎菜了。林棉,我是没钱没吃东西,你是有钱也没吃东西,两茄子熬汤 一个茄子味。林棉说,品红,我在衣兜里给你装钱了,还有一个纸条,我知道你 没有钱了。我拍了拍口袋,还在这,我怕花了还不起你。林棉说,品红,我是说 你先花着,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还。我说我一辈子都不会有啦。林棉说那就不用 还了。我把钱从兜里掏出来放到桌上,我说,林棉你把钱拿回去,纸条我收下了。   我把头发搂到脑后,用临时解下来的一条鞋带扎上,然后把头埋进菜里,呼 呼地大吃起来。吃得有些累了,抬起头,林棉抱着膀正痴痴地看我。我摇摇头说, 这么多好吃的你都不吃,看我干吗?你有病啊。林棉说品红我吃不下去,坐在这 看你吃就行了。我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手说,林棉,你说人生最大的痛苦是 什么?林棉说爱情和死亡。我说那什么是最大的幸福?林棉说还是爱情和死亡。 我说那是胡扯,都不对,我告诉你,人特别饿时吃一大堆好吃的最幸福,肚子里 装不下了,再面对一大堆好吃的最痛苦。现在我最幸福,你呢?林棉说,品红现 在我不痛苦。   林棉说,品红,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想念一个地方,它很遥远,遥远得在梦 里我都无法走近它,那里古树参天,青砖黛瓦的民居掩映在古槐和银杏树间,幽 深的青石小巷,一些办公小楼有遗留下来的古式建筑,还有现代的欧式建筑,有 一条河从它们身旁流过,河的两岸种满谷物,一条铁路穿山而过来到它的脚下。 不同肤色的人们操着各自的母语自然而本色地生活,平静、文明,相互关爱又互 不侵扰。劳作之余人们在街上悠闲地散步,或者在小酒馆里喝酒聊天,衣着整洁, 随意,谈吐高雅,幽默。我呢,还做我的巡路工,还住我现在的小房子,一个人, 没有爱人,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下了班我回到我的小屋子里,吃一些最简单 的食物,翻看一些线装的书籍,听一些由古筝排箫演奏出来的曲子……   泪水慢慢地注满了林棉的眼睛,他从桌子上拿起眼镜戴上了。我的心一点一 点被攫住,我说,林棉,咱俩喝酒吧。我们碰了一下杯,将半口杯白酒一饮而尽。   我说,林棉,我从小生长在一个很穷困的山村,那里有许多的山和许多的树, 还有一条宽阔的河流,河里有许多的鱼,但并没有使我家脱离穷困,我们姊妹7 人,只有在逢年过节时才能吃上一顿大米饭,我们挤在一铺大炕上,三四人横着 盖一条被子,我哥尿炕,他总是把我们共同铺着的一个用布头布角拼成的小褥子 尿湿,让我整夜整夜地躺在湿热的尿窝里,我不敢吭声,吭声了父母会因为我五 更半夜搅了他们的好觉打我嘴巴子,他们白天总在不停地劳动,晚上才是他们唯 一休息的时候,我不能再惊扰他们。我在13岁时才穿上裤头,那年秋天在睡梦里 我身体里突然流出来一种东西,那时我哥已经不尿炕了,我身上流出来的东西弄 了他一肚皮,他一把拎起我的耳朵,说小崽子,你也终于尿炕了!他的叫喊吵醒 了我的父母和我身边一个被窝里的四姐,我父母掀开我们的被窝查看了一下,立 刻就笑了,他们没生气也没打我,我哥哥也松开了揪住我耳朵的手,摸着后脑勺 笑了。第二天我母亲就用衣襟兜了5只鸡蛋去小卖铺换来一块红布给我做了一个 裤头,我穿上崭新的红色裤头,眼馋得我哥好几天不跟我玩,我16岁上中学时才 穿上第一双袜子,那时我才第一次看见比我们那儿大队书记家房子还高的楼房, 我去离家很远的公社中学读书,十几个人睡一铺大炕轮流烧火,冬天灶坑倒风冒 烟就谁也不去烧,我在炕梢冻得一夜夜睡不着。有一天我没上课,烧了一天把炕 头的一个行李都给烧着了。我们吃的是自己从家里背来的苞米面,上千斤放在一 个小仓库里,夏天除了老鼠往里拉屎外,里面还生出一些肉乎乎的虫子,没有人 为我们往外挑这些东西,挑也挑不过来,我们把用饭票买来的一尺多长的大饼子 用手一掰就能清楚地看到它们,我饿,用手把它们抠出来,再把大饼子一块块泡 在只有酱油和葱花的汤里吃下去。那时我就想我最大的理想就是天天能吃大米饭, 可我的父母一辈子也没吃够大米饭,于是我拼命读书,我知道要想天天吃大米饭 就得拼命读书离开我父母生活的小村子。现在,我兜里没有钱也没有地方住,你 能让我吃这么多好吃的,还让我睡在你被窝里,我他妈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那不 是搬屁股坐嘴,不知香臭吗?泪水顺着我的脸流进嘴里,林棉用手给我擦着,我 说,林棉你别动它,我想尝尝眼泪和大米饭哪个更有滋味。林棉说品红你别喝了, 我们走吧,我说我不走,我还没喝够呢,你给我老实在一边呆着。   睁开眼睛,音乐轻轻地响着,是古筝演奏的《春江花月夜》,林棉合衣卷在 墙角的沙发上睡熟了,地下一只红色的烟灰缸里聚满了烟头,他的眼镜一面掉下 来搭拉在鼻子上面。伸手在被窝里一摸,自己还穿着裤子,吸吸鼻子忽然有些酸。 轻轻地下地到厨房一看,电饭锅里的饭已经做好了还留着热气,掀开一张报纸, 一碟花生米,一碟辣椒炒肉。一面信纸上写着:品红,你吃了饭再走,浴室里的 水温好了,估计你醒来时不会凉,你洗个澡,昨天给你的300块钱放在你的裤兜 里,你先用着,还有房间的钥匙,我这两天可能出门,你先在我这住着。在外屋 转了一圈我仰起脸呼出一口气,悄悄进屋找来一支笔在信纸空白处写着:林棉, 我回去上班,你等我的电话。      在木香镇长长的雨季里,卜丁消失了。我已经很少去兽医站了,我对王站长 说,我现在正在找一个充电的地方,我说我已经没电了,没电还能上班吗?王站 长一哆嗦,嘴里叼着的烟掉下来一截长长的烟灰。他说,小段,你说什么?什么 充电的地方?我冲他笑笑,是窝,你明白么?一个放床的地方。我偶尔去兽医站 是为了看一看是否有远方寄给我的一些信件。我整个白天穿着林棉的白色棉质睡 衣缱绻在他的床上。抽烟,翻一些乱七八糟的期刊杂志和翻来覆去听一盘通俗歌 曲磁带,这些是我用林棉的钱在一天早晨打着雨伞从木香镇的小摊上买来的。林 棉每天起床很早,用吸尘器把地毯打扫一遍,然后做饭,做饭的间隙进屋把我的 烟缸烟头倒掉,用水冲干净了放回原处,再把我枕边地下横七竖八的书刊归扰一 齐,而我总是在随后最短的时间重又把它们弄乱。我说,林棉你别动,书乱点我 看着舒服。因为我白天拒绝出去,林棉就得一天至少做一顿饭,碰一天工作忙他 就买回一堆罐头火腿和面包。临出门再叮嘱一遍。烟在床头柜里,饮料在冰箱里, 咖啡在厨房里已经煮好了。有时我一天也不吃东西,只是喝掉许多啤酒,抽完一 到两包剑牌香烟,然后把音响放到最大音量,把那具骷髅抱在怀里沉沉睡去。黄 昏时候,我们打着伞在小站月台上散步,或沿着铁轨一直走到看不清木香镇的地 方,我的语言越来越少,我已厌倦了话语的交流和表达,林棉总是默不作声地注 视着我,他忧郁而无奈的样子某一瞬间能让我心里微微一动。   林棉说,品红,你要想见卜丁,我去把他给你找来。   我说,林棉你扯到哪去了,我他妈见他干什么?      卜丁剃着小平头,穿着海蓝色纱料衬衫出现在木香镇“丁”字形柏油路上, 他骑着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后面车座上坐着他媳妇。我们在雨季即将结束 之前在木香镇街头不期而遇。我们对望了一眼,没有打招呼,我叼着烟,大声地 和林棉说着话,卜丁驮着她媳妇从我面前匆匆而过,他们在兽医站那儿一拐便消 失了。后来,我轻轻地哼起了一首老歌,那支老歌我已忘记很久了,却忽然自心 底升了起来:流浪四方人归来,青春已不再,少年时代的朋友们,今天在哪里……   我说,林棉我去兽医站看看有没有我的信,你去吗?林棉说,品红,我在天 街酒馆等你。   刘贵从抽屉的最里边掏出半包红塔山,抽出来一支扔给我。他说,品红,你 这些日子钻鸡巴哪去啦,也不来看看你刘哥。刚才看见卜丁了吗?他来找你10来 趟了。我说我钻耗洞去了。我说,刚才卜丁去哪啦?刘贵走过来,伸手在我肩上 拍了一巴掌:我操品红你过去看看,卜丁两口子在锅炉房澡池里玩天天配呢。   锅炉房几个值班的小小子不知道哪一天在隔着澡池的墙上剜了一个小窟窿, 这天下午他们轮番从这个小窟窿里看到了一副令他们心跳加速嗓眼发干的画面。 他们“嗷嗷”叫着跑到兽医站叫我,他们兴奋得面色潮红,结结巴巴。我说,你 们怎么啦?他们说,段哥真刺激呀!我们都不行啦!我说什么把你们刺激得不行 啦?是谁把谁的脑袋砍下来了吗?他们说,不是,不是,段哥,是卜丁和他媳妇 在锅炉房澡池子里干那事,哎呀那么多样,上下左右蹲下站着躺着趴下,真开了 我们眼啦!我看着他们一个个嘴巴子上胡子还没长出多少的小样儿,从兜里掏出 半包烟分给他们,笑着说,小年青的才学了几遭,记着点以后都能用上。哎,你 们怎么都站不直啦?他们用手捂着裤裆,可怜巴巴地望着我说,段哥,我们站不 起来啦,我们有点受不了啦。我说,受不了了你们不进去,来找我干什么?我劁 了你们,都他妈的给我滚!   卜丁来到天街酒馆时,我和林棉正在喝酒。卜丁的脸色很苍白,小平头却是 一丝不苟。他站在小包间的门口,凶恶地望着我。我和林棉死劲撞了一下杯,将 酒一口喝光。卜丁一动不动,卜丁说,品红,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我看 了看他,把头发搂到脑后,嘴角上挂着一丝笑,我说,有事就在这说,正好吃的 喝的都有,给你补补。卜丁说,品红,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我说,你没 看见我正在喝酒吗?有事喝完酒再说。   门帘软塌塌地搭在卜丁的肩上,他抓起来用力向门框上方甩了一下,立即又 被他的手带回来,又甩了一下,门帘像蜘蛛网般粘乎乎地罩住了他的半边脸,他 抬头看了看,“噗”地一声撕了下来。   我说,卜丁你他妈给我滚出去!   他从兜里掏出一支烟点着,伸出手死死地匝住了我的手腕,他说,今天我非 得让你到外面去。我扬手扇了他一个很响的嘴巴子。   几分钟后我和卜丁滚作一团,我们没有声音,像演一部无声电影里的打斗镜 头,我们在雨中像狗一样嘶咬着纠打着,天街酒馆外面的几棵生机勃勃的小杨树 被我们拦腰弄折了,其中尖利的部分划破了我和卜丁的衣服和胳膊。林棉仿佛一 位训兽师般站在不远的地方观看,神态恬静安详。十几分钟后,我们安静地坐下 来,呼呼地喘着气,用衣服袖子揩着各自脸上的泥水。   林棉扔过来烟和打火机。   他说,抽烟吧。   卜丁说,品红,你今晚必须跟我到农机站去,我有话要对你说,我说行。   我和卜丁在去农机站的路上谁也不和谁说话,卜丁走得很快,他右侧衣袖上 被撕下来的一大块布片,在雨后初晴的傍晚旗帜般迎风飘动,发出零散而细碎的 声响,仿佛隐匿于草丛中小虫子们的鸣叫。我故意将步子放慢,叼着烟踢踢趿趿 地走。卜丁时不时地歇一会儿,并不回头看,然后再很快地走。卜丁走起路来腰 身挺阔步子笔直匀整,它们像他的小平头一样,一丝不苟。我想这可跟锅炉房那 帮小崽子们看到的那个卜丁不大一样。这样一想我就忍不住想笑,于是我就仰起 脸哈哈笑了两声。卜丁回过头瞪着眼睛,他说,段兽医你笑什么?我说我笑我们 单位门口的一匹叫驴。卜丁说,小样儿,一会儿我让你哭。又来到了那条小河边, 连日的雨水让它变成了一个消化不良的病畜,咕咕咕吐着白沫,还是那条小河吗? 卜丁站在桥头,默不作声,我说,卜丁我们洗个澡吧,卜丁说,品红,水凉你别 感冒了,回去我给你烧水洗,我说没事。   月亮从大山里踱出来,像被树梢挑起来的一盏灯笼,那灯笼是用细高梁秸扎 的,用柔韧的白纸糊上,再涂上白苏油,在里面底座的一颗小钉子上插一根白蜡 烛点燃。那是儿时在我乡村过年时拎的那盏灯笼,它现在就挂在我的右侧大山的 树梢上,照着那座用一根老榆木架成的桥上,照着小河和小河里我和卜丁裸着的 身体上。水面上漂浮的白沫溜走了,一片一片的粼光在跳,极富弹性,像用手揪 起一个个小面球,掬起一捧“哗”地撩在身上,小面球立即碎成银色的粉末。木 香镇的夏天来了,草木葱茏,木香馥郁,吸一口气,仿佛喝了一口醇厚的陈年松 籽酒,唇齿间芬芳绵软幽长。蝉和知了在叫,青蛙被我们的嬉闹吓得消隐了鸣叫, 把两只手围扰了圈在嘴上,“嗷”地叫一声,蝉和知了也不再言语了,只有河水 哗哗的流动声。   卜丁说,品红,我给你好好搓搓身子,干净干净。你身上有一种味。   我说,我们兽医站的人身上都有一股马粪味,搓也搓不掉,它们是从血液里 面渗出来的。   卜丁说,不是,是一种比马粪味还难闻的味。   我说,那是熊味。   卜丁说,不是你的,是另外一个人的,我一闻就能闻出来。卜丁一边说一边 抓起一大把细沙子在我的胸上搓。他翘着眉,一下比一下用力。   我说,卜丁你他妈放屁!你知道你身上是一种什么味吗?是母猪母狗母驴和 骒马的味,不用闻我一想就知道。你少他妈跟我装。卜丁把我身上的沙子用水一 下一下冲去,月光照在他年轻而英俊的脸上,他的两道浓黑的眉毛微微地蹙着, 目光忧郁而茫然,他低声地叫着品红,将我轻轻拥住。他说,品红,你知道这些 天我是怎么过的吗?你跑到哪里去了,钻地缝里了吗?我四处找你,我不知道你 会去林棉那里,可你去了,让我怎能找到你?我知道你不会出远门,可我不知道 招待所发生的事,我找不到你,品红,你知道吗?我想你,想跟你一起喝几杯酒, 说说话,可你却跑到林棉那里,你们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我说,我们还能发 生什么事,只不过在一个被窝里睡睡觉,他那儿只有一张床,我没地方住我能去 哪?你老婆孩子热炕头上睡着,你让我睡在大道上吗?我去你家找你,你在睡大 觉,我像他妈一条狗一样兜里还剩下不到两块钱,你知道吗?那天晚上我想一直 喝到大天亮等你第二天来找我,可你他妈消失到现在,要不是林棉把我背回去, 我现在已经喂狗了,你问我怎么了,你怎么了?你在家干那事时知道我没有一个 地方睡觉吗?你在锅炉房澡池里干那事时想到我没有饭吃吗?你是在跟你媳妇干 仗了心里憋屈了才找我说话喝酒解闷,你拿我当三驴逼了。   卜丁搬过我的脸,用眼睛盯住我,一字一字地说,品红,你告诉我林棉他把 你怎么了?   我说,林棉把我怎么了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有他妈屁相干?你怎么不问问我 把他给怎么了?   告诉你,以后不许你在我面前再说一句林棉!卜丁僵在河水里一动不动,他 的脸在月光下像天上漂浮着的一块乌云,他的目光充满哀伤。他说,品红,我现 在告诉你两件事,那天我媳妇没跟我说你去过我家,第三天我看见你的兜子问她 才知道。我刚刚跟我媳妇干了一仗。我抬手给了卜丁一拳,我说怪不得你他妈的 让我上你这来,你这个自私的王八蛋!卜丁伸出胳膊将我匝住:品红你打吧,我 不还手,我不能跟你撒谎。我把湿淋淋的头发甩到脑后,抬腿踹了他一脚:卜丁 你滚吧,心里憋屈找马子去,我现在没功夫勒你。我走上岸,抓过上衣搭在肩上, 套上裤子边系腰带边走。卜丁光着身子从河里扑上来,他抓过我肩上的衣服“呼” 的一声扔进河里,他说品红你不能走,今晚我不放你走,我说他妈的笑话,腿长 在我自己身上我爱走就走,现在你下河给我把衣服捞上来!后来,我们又一次滚 打在一起,藤蔓一样缠绕,难解难分,卜丁赤裸的身体满是泥泞在月光下鳗鱼一 样闪着青灰的光芒,他一边问我还走不走?一边愤怒地扯下我的裤子,我把它也 扔河里去你还走不走?我们像两条鱼躺在滚满石子的河岸上,大口地喘着气,很 久才睁开眼睛。卜丁说,我看你还走不走,我让你光着屁股走。我说,卜丁,你 把我的烟和打火机扔到河里啦。   我们就那么静静地躺着,光着身子,将肉体和灵魂交付给这浩渺的天地间, 我们忘记了忧烦和快乐,生存和死亡思考和思想过去和未来,仿佛又回到了生命 最初诞生的那一刻。卜丁说,品红我们就这样躺着一直到死多好啊。我说,卜丁 我要睡着了,睡着了就跟死了一样啊。卜丁说,品红你说做人多累啊,知道光着 身子舒服却要穿上衣服,还较着劲比着穿,不穿不行吗?我说,人在天地面前不 用穿衣服,在老婆汉子面前不用穿衣服,在人堆里就得穿了,要不就成了猪和狗 了。   卜丁说,人跟猪狗一样就是比猪狗能装。   卜丁爬起来穿上裤子,把上衣给我系在腰上,他掏出两只烟点着抽几口递给 我一支。他说,品红,知道我为什么把你穿的衣服扔进河里吗?它们是林棉的, 我一搭眼就看出来了。   若干年过去了,现在我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回忆在木香镇那个雨季过后晴天的 夜晚,苍穹浩瀚,繁星闪耀,我和卜丁像两个淘气的孩子捉累了偎在母亲怀里, 内心平静神态安详。后来我们爬起来,一起走进夜色,也走近了我们故事的尾声。 那是生命安歇的地方,是归巢也是归宿,只要活着我们便逃避不了它。那是我们 故事开始的地方,而那时我们不知道我们正在一步步走近我们故事的尾声,否则 我们或许会停下来想一想。我们不知道,我们累了,我们默默地迈着步子走向木 香镇农机站,那儿有一铺一个半单人床的小炕,炕上铺着用高梁秸编成的席子, 席子上是一套留有我们共同体温的军用被,我们累了,我们要去睡觉。   我们沉沉地睡着了。我们仿佛重又回到了母亲的肚腹,那儿春风和煦,花香 遍野,我们吮吸着,蠕动着,伸展着。   有敲门声,我们没听见。又有敲窗声,我们也没听见。那一刻,我们除了大 自然的天籁之音什么也听不见,我们已厌烦了任何人为发出的声响,我们在酣畅 的睡眠中对此不屑一顾。   可是,我醒了,砰砰!砰砰!我听见伴随着一阵紧一阵的用脚踢门声,一个 女人尖厉的叫骂拔地而起,穿越窗棂芒刺一样布满我和卜丁周围的所有空间。我 用手推了推睡熟了的卜丁,卜丁,卜丁,快醒醒,你听听,是不是你媳妇来了? 卜丁一骨碌爬起来,他说品红别开灯,她怎么来啦?我说,你们不是打仗了吗? 她是找你接着干来啦。卜丁说,咱们躺下别理她,她敲一会就不敲了。我说,你 出去或者让她进来。卜丁说不行。我说要不我走,你别老让她在外面骂,再说外 面也冷。卜丁说,她犟得跟头牛似的,看来要不给她开门她天亮也不会走。我说 那你快点下地给她开门。卜丁点燃一支烟说,品红,你先进小仓库里呆一会儿, 我在外面给你锁上,我马上让她走。我说,卜丁你别逗我了,关我屁事?卜丁说, 品红,真的,她一急眼见什么砸什么,见谁骂谁,你让她骂一顿不合算。我说, 她敢?我又没招没惹她,她凭什么骂我?卜丁说,品红,你知道我这么多年为什 么没有朋友吗?交一个让她得罪一个,她一急眼不管是谁,我跟谁好她就骂谁。   这时,一块门玻璃“哗”地一声碎在地上。卜丁媳妇好像在往屋里钻。卜丁 下地迅速地把隔间的小仓库锁头打开,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扔给我一条裤子就把 我推进里面,“咔嚓”一声门外的锁头锁上了。   灯打着了,灯光从木门的裂隙中透了过来,我看见卜丁把裤头穿上,趿拉着 鞋去开门,紧接着一个女人披散着头发就进来了。她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骂着脏 话一边往地上“呸呸”地吐唾沫。卜丁瞪着她说,你还有完没完了,你还有完没 完了,这么晚了,你还来这耍什么疯?你就不能等亮天我回家吗?女人骂了一会 忽然号啕大哭起来,她的哭腔婉转悠扬,其间还有几处小小的间歇和停顿,让人 心里一揪一揪的。卜丁抽着烟在屋地中间踱着,他扯过一条毛巾递过去。女人便 止住哭,开始如数家珍般地骂开了,不再是又脏又狠的话,而是夫妻过日子的一 些鸡零狗碎的事情。卜丁说,你别哭了,回去吧。女人说,我不回去,我就不回 去。卜丁就接着抽烟,他几次踱过来倚在小仓库的门上,我从门缝里清晰地看见 了卜丁大腿上的汗毛,我用拇指和食指悄悄地捏住一根“嗖”地拔下来,卜丁的 腿立即像被牛虻叮了一口似地一缩。这时女人说,我还要,现在就要,你给我。 卜丁说,你疯啦?不是白天刚刚完吗?女人说,我不管,我就现在要,我想现在 要。卜丁说,不行,你怎么天天没完没了。我身体能受得了吗?女人“哇”地一 声又哭起来,她说,我操你妈的卜丁,你个没良心的,我带环时间长了都不敢迈 步了还让你干,现在我想要了你又不干了,我操你妈的。卜丁说,那不都是你硬 叫我做的吗?你一天要一百次也没事,我受得了吗?你马上给我回去,少在这给 我丢人!我忽然一阵冷。“嘶”的一声,女人扑上来一把扯下了卜丁的裤头,两 个人扭打起来,女人在脱自己的衣服,卜丁硬拦着,最后卜丁上炕钻进了被窝里, 女人光着身子跳上炕撕扯卜丁的被子,我听见卜丁骂了一句我操你妈便没有声音 了。灯被卜丁拉灭了,很久传来了卜丁的喘息声和女人抽搐般的呻吟声,像从我 脚底下升起来,我一阵颤粟。回头看,天还远没有亮,用手摸自己光着的上身, 生出一层细密的小疙瘩锉一样,月光透过一扇小窗子照进来,一些铁质的物什上 泛着冰冷的青光,它们像附在我身上的晰蜴张开嘴吸噬着我身体里温暖的部分, 尘埃积成网在棚顶悠悠荡荡,有两片盘旋而下落在我的头上,有老鼠在看不见的 地方行走,打洞,我差不多已经冻僵了,忽然看见一堆铁锹上搭着的一条麻袋, 忙拽下来。屋里传来女人的声音:卜丁,你听是什么声音?卜丁说是老鼠。屋里 已经平息下来,女人吃吃地笑说,卜丁在这和在咱家不一样,跟在锅炉房浴池也 不一样,我就愿意在不同的地方和你干。卜丁说,以后咱们别再打闹了,打完闹 完还得过,叫外人笑话,我样样都听你的还不行吗?女人说,那你说你跟你爹妈 亲还是跟我亲。卜丁说,跟你亲。女人说那跟你那些哥们朋友比呢?卜丁说,那 不都是外人吗?是两回事,你别说话了,我困了,想睡一觉。   心,像被人用手揪了两下,然后就把它拿走了。蹲下身用两手抱住膝盖,两 滴热乎乎的东西落在手背上,困意波涛般袭来,把披着的麻袋紧了紧,倚在一堆 木头旁。我睡着了。   卜丁打开门时,我的睡眠正在深入地进行。清晨的阳光从我左边一扇窗户破 裂的小孔照到我的脸上,我的嘴角挂着温暖而香甜的微笑。在梦里,我看见了蓝 这个灵秀的女子从一片金黄耀眼的阳光中向我走来,她穿着一袭海蓝色的薄纱衣 裙,头发略微有点黄,它们在风中一齐飘向脑后。我们挽着壁走向自己的家园, 宅院草木深深,花团簇拥,我们穿越青石台阶,登上朱红的木质楼梯,推开一扇 黑漆木门……   睁开眼睛,卜丁正蹲下身望着我,我的身上盖着被子。我冲卜丁笑笑,我说, 给我找一件上衣,一个背心也行,我得走了。卜丁伸出手捋了捋我的头发,他的 眼睛微微有些潮,他说,品红,我把水烧好了,你洗洗脸吧。   我说不用了。      躺在林棉的床上,我昏天黑地睡了三天。   醒来时,林棉正在厨房里做饭,我把他叫进屋里。我说,林棉我就这么一直 在睡觉吗?林棉说,品红,你病了烧得厉害,我背你到医院打了两个吊瓶高烧才 退,昨个一天你吃了2斤点心,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一会摸一块放进嘴里。我说, 是吗?我记着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饿坏了,这时有一个人给我拿来点心,是 那种像桃子的小点心,跟心似的,往嘴里一放,立即就化了。那人一块一块地把 点心送到我的唇边,真香啊。   林棉坐在我的床边把目光慢慢地移向窗外,朱红色丝绒窗帘被拉开一道细长 的缝隙,有一些树影在那儿无声地漂浮。林棉的目光在那个夏季的黄昏来临之前, 像从木香镇伸展到外面城市和村屯的两条铁轨,幽远绵长。林棉说,品红,能告 诉我吗?蓝是谁?是你的女朋友吗?她在哪?你会去找她吗?我拍了拍他的手, 林棉你瞎扯什么,哪来的蓝。林棉说,品红,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我说, 林棉,你别瞎琢磨了,我是说梦话。林棉说,品红,我对自己感到恐惧和绝望。 我拉住他的手说,林棉,我正在一点一点地理解你,面对你我常常因为歉疚而感 到沉重,现在我越来越珍惜你对我的情感,你不能绝望,知道吗?那样我会更加 沉重,我们试着一步一步往前走,你明白吗?两滴泪水沿着他的眼角流下来,我 望着林棉,他已经比我刚认识时瘦多了,脸部的轮廓却清晰起来,他的脸色略微 有些苍白,下巴和上唇的胡须被刮得干干净净,只有鬓角处留着,它们和他的黑 色宽边眼镜组合在一起,在那个黄昏时分,让我嗅到了一缕来自崭新书页间弥散 的油墨的清香。林棉说,品红,我厌倦权势和人群,它们使我越来越孤立无援, 我像走在街上的一个异类,人们拿着手里的武器用异样的目光盯着我,我不怕他 们的武器,我怕他们的目光。我说,林棉,你在乎别人干什么?我们自己活自己 的,关别人屁事。林棉盯着我说,品红,你既让我痛苦又让我感到内心充实,我 已不指望你能对我好,只是你不拒绝我对你好就行了。我说,林棉,人的感情是 相互的。林棉说,品红,不对,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人和人之间也是这样。 我说,林棉我已经把你当成我最好的朋友了。林棉说,能跟卜丁比吗?我说,林 棉,我是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好的你明白吗?林棉用手向上推了推眼镜,灿 烂地笑了。我拍拍他的脸说,老伴,那就再多弄俩菜,给我下酒!   一张小方桌放在地毯上,林棉变戏法般弄了一桌子菜,我们席地而坐。林棉 从壁柜里拿出一瓶酒,说,这是我家老头前年去国外考察时带回来的法国XO, 我就想留着有一天跟我最好的朋友一起喝。不过,现在不能全喝了,先喝一半, 等我一会从我家老头那儿回来咱俩再喝光。我说,林棉我以为你是舍不得给我喝 了呢。林棉说,品红,你看我对你能吗?林棉换了一件海蓝色真丝衬衫和一条白 色真丝裤子,穿一双黑皮凉鞋,回头冲我意味深长地笑笑:品红,我这件衬衫的 颜色怎么样?我说你说呢?林棉说这是老头子去年去国外买的,我今晚想让他高 兴才第一次穿上它,一会儿回来就给你。   林棉走了,我一个人慢慢地喝着啤酒,林棉不知去干什么,他似乎从来不回 他的父母那里,也从来不提起他们。床头柜上放着一兜水果,走过去拿出一只, 突然看见一封信,一点点抖开:品红,听刘贵说你病了去医院看你你已经走了。 知道你在这,我来时你在睡觉,把你叫醒你说不认识我,你这个混蛋!你敢说你 不认识我。我闻到你身上比马粪还难闻的一种味,你知道吗?比母猪母狗母牛骒 马身上还难闻的一种味。卜丁。我僵住了很久,大脑一片空白,什么医院,什么 刘贵,什么卜丁,我看到他们了吗?我怎么全都不记得了,这帮鸟人,我真想劁 了他们!   王兆花穿着一套紧身的海蓝色连衣裙迈进了林棉的家门,她描着青灰的眼皮 涂着腥红的嘴唇,手里拎着一个肉色的人造革小包走进来,吓了我一跳,她如进 自家一般悠然随便,松松垮垮地在屋子里四下走动,东瞅西望。她用慵懒的目光 看着我说,段兽医,你在林棉这住着挺得劲儿吧?看你都胖啦。我说,王兆花, 这用得着你管吗?你算干什么的?我得不得劲儿用得着告诉你吗?你扫你的地, 我配我的种,少往一块扯懂吗?你总像狐狸一样跟着我干什么?王兆花笑了笑, 她说,我这是关心你呀,你可别不知好歹呀,段兽医。我说,王兆花,你说吧, 你关心我什么?你和林棉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用半笑不笑的一双眼睛在屋子里四 下扫了一圈,从桌子上拿起半包烟抽出来一支插进嘴里。她说,段兽医,你来给 我把烟点着,我就告诉你,来呀,近点。我盯着她一步步向她走近,我用手向后 拢了拢头发,把烟从她嘴里拔出来叼在自己嘴上,我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嘴角徐 徐挂上笑,我说王兆花,我这样给你点行了吧。我死劲地把烟抽两口从嘴里抽出 来慢慢地插进王兆花的嘴里,她微张着腥红的嘴,双眼半张半合,她的手慢慢地 拉开那只肉色人造革小包的拉链,她说,段兽医,你知道我今天来要给你看什么? 她把抽进嘴里的一口烟慢慢地吐到我的头发里,用手飞快地从小包里扯出一件雪 白的东西,然后一点一点抖开,那是一条纯白棉质的小裤头,裤裆处有一个手指 肚般大小的深褐色窟窿。她说,段兽医,你看见它有什么感觉?我把攥在手里卜 丁的信一下一下揉成团塞进嘴里,一点一点咀嚼着,我盯着王兆花的眼睛笑了笑, 然后扯过她的头发,用手把嘴里的纸团抠出来塞进她的嘴里,我说,你把它咽进 去看看是什么感觉?我张开嘴用牙齿咬住王兆花的耳垂,我说,王兆花你知道我 现在是什么感觉?我现在的感觉是想干你。我一下子扭过她的双手,然后把右手 顺着她的下巴伸进她的连衣裙领口,使劲一扯,她连衣裙后面的扣子“哗”地就 掉到地上,王兆花开始面若桃花,她的目光明亮如狐眼,两只胳膊蛇一样徐徐缠 住我的腰间,我把手伸进去,长久地盘亘于她的脖子稍下一点的地方。后来,她 开始哼哼,她说,段兽医,你的手再进去点,再进去点,你握住我的奶子,握住 我的奶子……我冲她咧嘴笑笑,这时她闭上眼睛,向我伸出粉红的舌头,它们像 蛇信子一样在我脸上逡巡游曳,接下来王兆花开始拽我的腰带,她只是拽并不去 解,她拽着我的腰带把我拉向林棉的床。我说,王兆花你告诉我你和林棉是怎么 回事?王兆花一边扯去自己的连衣裙,一边说,林棉他不是人,段兽医,我要你。 我要你。我的手使劲地在她的奶子上捏了两下,我说感觉怎么样王兆花?她哼哼 着说段兽医我要你,我要你。我又在她的奶子上捏了两下,我说王兆花,你说林 棉是好人,你不是人,你叫我段哥,你说你求我干你。她睁了睁眼睛,解开了我 的腰带,扯住我的裤头。我说,王兆花你说不说,你要不说我就走了。她用舌头 舔着我的鼻子和嘴说,我说,段哥,林棉是好人,是我不好,我不是人,我要 你……我说不对,你说求我干你。她又睁了睁眼睛,然后用手一边拂弄我的头发 一边说,段哥,我求你干我……她的一只手已迫不急待地伸进了我的裤头里面, 由于紧,她又把手抽出来绕到我的背后,把裤头扯到我的大腿根,然后探出右腿, 用右脚的大脚趾勾住我裤头的松紧带,“哗”地一下拽到我的脚面,然后回手匝 住我的两腿间……我咬住她的嘴唇,我说,小婊子,我让你天天狐狸一样跟着我 和林棉,今天我干死你!   林棉站在门口,他说,你们完了吗?   我说,你他妈等会儿,我今天干死她王兆花。   林棉脱下他的海蓝色真丝衬衫,“哗”地扔到我的背上,他说,品红,你起 来。   我说,林棉你他妈给我滚外面去。   王兆花推开我,她光着身子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然后走到林棉面前,伸手在 他脸上摸了一把,她说,林棉你不是人,你看到了吧,段兽医可比你强多啦。      我和刘贵用了差不多一周时间,在取柴河边找到了一幢独门独院的小房子。 青砖青瓦,院落荒芜,但我还是一眼就相中了它。马老太太和穆利担心地告诉我 说,小段你不能住那幢房子,那房子已经空了许多年了,女的在房梁上吊死后男 的就音信无踪了。我笑笑说,我尝够了蹲露天地的滋味了。用了一天时间,兽医 站的人帮我把棚顶和墙上的灰尘、蜘蛛网扫去,房子主人的一个亲戚将一株古铜 色的钥匙交给我,王兆花把钥匙从我手里拿过去,放在开水的锅里煮半天,又用 清水洗了三遍系上一条红毛线递给我,她说,段哥,红毛线避邪,你把它挂在脖 子上,夜里放在枕头底下,再凶的鬼怪也不敢进来。我说,我已经什么也不怕了。   林棉在那个晚上之后第二天一早就走了,他留了一张纸条放在我的枕边,当 时我睡得正熟。他说,品红我出去走些日子,钱在床头柜里,你保重。   我剪掉了披肩的长发,剃成寸长的小平头,我在我租借的这幢老房子周围种 满花草,它的后面是明亮的取柴河,我在每天的清晨和傍晚,牵着我的大狼狗在 河边悠闲地散步,然后回到屋子翻着一些新近的书刊和报纸。我已迷上了音乐, 尤其是那些由古筝和排箫演奏的曲子,我从微薄的工资节省出一部分去木香镇以 外的城市购得它们回来,放在马老太太送给我的一台老式收录机里听,我叼着烟 一听就是十几个小时,反反复复不分昼夜。卜丁来过几次,每次他都看见我嘴里 叼着烟坐在一把老式木椅里,眼睛半张半合地听着这些曲子,卜丁说些什么话我 根本听不见,我反复对卜丁说,卜丁,你听,它们是多么从容,多么安静。卜丁 默默地坐一会就离开了。隔上一周,我会沿着那条曲里拐弯的青石小巷来到林棉 的那幢房子,我从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然后准确地抽出一只打开房门,坐一会 儿或者睡一觉,然后把并不零乱的房间整理一番,再慢慢地踱回自己的小房子里, 我在我租来的这幢小房子里平静安详地度着时光,我的小屋子一点闹鬼的迹象也 没有,有时我在夜半时分一觉醒来,屏神谛听,连老鼠行走的声音也没有,我在 黑暗中从枕头底下掏出那把拴着红色毛线的钥匙把玩着,内心空空荡荡。   有一天,我蹲在我的园子里用一只小扒锄,锄着花间的杂草。一个七八岁小 男孩走进来,他拿着一串用红毛线系着的钥匙和一封信,他扬着脸说,品红叔叔 我认识你,你不认识我了吗?一位叔叔让我把这些东西交给你。   我颤抖着打开信。   品红,别来无恙?   已是秋天了,木香镇的秋天会让你心情好些吗?我们才刚分别一个季节,对 我来说却仿佛几年,我差不多每一天都沉湎在回忆里,回忆小时候无忧无虑的日 子,跟小伙伴玩、打架、缠着祖父讲故事,那时候我是多么快乐啊。可是,我长 大了,我把快乐弄丢了,我不知道我的快乐丢在了哪里。后来,我遇见了你,我 觉得我差不多就要把弄丢的快乐找回来了。我们相处在一起,你知道我是多快乐 吗?   白天,我背着工具箱,沿着长长的铁轨用长柄的铁锤一下一下敲击着它们连 结的地方,我从它们发出的声音里就能辩别出某一处的螺丝是不是出了问题。品 红,你知道吗?我喜欢听它们发出的声音,简单而纯净,犹如自然的天籁之音, 我一直想让你和我一起来听这种声音,你说不愿意。我在谛听这些声音时想到你 在小屋子里睡觉或者翻书,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乐。有时看见一列火车从 我面前徐徐驶过,我会莫名其妙双眼涌满泪水,我觉得迟早你要踏上那列火车离 开木香镇,离开我,我不能不珍视我们在一起的每时每刻。   品红,我把你当做这个世界上我最亲近的人,那天晚上,我看见你在烤肉串 的小摊上喝酒,我就在街的另一边悄悄地看着你,一直等你到半夜。后来你喝醉 了,王兆花过来,你趴在她的肩上,我过去给小摊付了钱让王兆花走开,我把你 背到我家,我们住在了一起。   品红,我只是想说,人为什么不敢正视自己内心深处的真实呢?人若敞开地 面对自己,一切都是合理的、神圣的、光明的,因为它出于自然和真实,来自生 命最初形成的时刻,它还没有被本身以外的东西浸染和牵制,也没有被世俗和规 范同化和侵扰,那些人为的强制干预和制约才是最单薄的冰冷的和扭曲的,它们 缺少人间温暖挚诚的气息。   品红,还记得那个我梦想的地方吗?我觉得我正一步步向那里靠近,我相信 我总有一天会抵达那里。到那时,你愿意跟我一起来吗?   品红,记得那天晚上我去找我的父亲吗?多年来我唯一一次求我的父亲,就 是要一个房子给你,现在我把那幢房子的钥匙给你,房子我已给你装好了,我给 你买了一套音响,装了一部电话。   品红,这封信和上封信一样,我让那个小男孩送到你的手里,我打车从很远 的地方来,找到那个小男孩,我远远地看着他走近你,才上车离去。   品红,平时少抽些烟别喝太多的酒,多听听音乐,音乐的确是一件宝贝。你 多保重。                               林棉   蓝出现在我外出旅行的车上,也出现在我这篇小说的结尾。那时候木香镇群 山红叶缤纷,成熟的麦地金色翻涌,清香四溢。我在由木香镇开往外乡城市的火 车上,与我的梦中女孩相遇。她娴静地坐在临窗的座位上,穿着一袭海蓝色棉质 衣裙,她的头发略微有点黄,在金秋的阳光下它们跟窗外麦田闪烁的光芒一样刺 疼了我的眼睛。   我说,你的名字叫蓝,我认识你,你去哪儿,或许我们是同路。   她望着我笑,说,我要去一个我早就想去,可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地 方,她扬着眉毛问,那你去哪儿?   我说,我去一个我现在已经知道但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地方,那儿有我一 个最好的朋友。   她说,是女朋友吗?   我说,是超过了任何朋友的朋友,你明白吗?   她说,明白,我们是同路。 【网里乾坤】∽∽∽∽∽∽∽∽∽∽∽∽∽∽∽∽∽∽∽∽∽∽∽∽∽∽∽∽∽ ◆  三百多年前:日本流行“践踏十字架”游戏           ·肖毛· 1 傅雷译伏尔泰小说《老实人》(Candide)第五章,有这样一个细节: 老实人及其导师邦葛洛斯与一个水手来到地震后的里斯本,水手试图趁机发 财、取乐,邦葛洛斯上前制止,认为他的行为“违反理性”,水手回答说: “天杀的,去你的罢!我是当水手的,生在巴太维亚;到日本去过四次,好 比十字架上爬过四次,理性,理性,你的理性找错人了!” 为什么,“到日本去过四次”,就等于“好比十字架上爬过四次”呢?我不 明白。 找来《老实人》的英译本,发现水手的话是这样的: “I am a sailor and was born at Batavia, and have trampled four times upon the crucifix in as many voyages to Japan……” 在我看来,这段英文的大意是: “我是生于巴达维亚(即雅加达)的水手,四次出航日本,在十字架上践踏 过四次……” “好比十字架上爬过四次”与“践踏过四次十字架”,意思大有分别。这又 是为什么? 大概英译本有错误。找原文看看。于是,我又找到《老实人》的法文本,发 现水手的那段话是这样的: “……marche quatre fois sur le crucifix dans quatre voyages au Japon……” 我不懂法文,但这些单词恰好都可以在法语字典中查到中文意思。把查到的 意思连缀起来,按中文语序调整,大意似乎是: “……四(quatre)次到日本(Japon)旅行(voyages),在十字架 (crucifix)上(sur)踩(marche)过四次,……” 也许我的理解有误,但marche这个词确有“踩”的意思。 不过,“踩”也好,“爬”也罢,水手的话至少都说明了这一点:日本与十 字架似乎有某种渊源。什么渊源呢?傅雷先生的译本里没有注释,我只好去别处 寻找答案。 2 1927年5月,上海北新书局曾出版过徐志译《赣第德》,此即《老实人》。 水手的那段话,徐志摩是这样翻译的: “血光光的去你的!”水手回答,“我是一个水手,生长在白塔维亚的。我 到过四次日本,在十字架上踹过四次;(注)狗屁你的普遍的理性。”(注,从 前日本人反对耶稣教,外国人去通商的不准登岸,除非在十字架上踹过,声明这 不是他们的教。) 这里,徐志摩用的是“踹”——“在十字架上踹过四次”,“踹”和“践踏”、 “踩”的意思彼此差不太多,都是脚的动作;而“爬”的动作却是手脚并用,意 思很不一样。 这个问题暂且不管,且看徐志摩加的注释。照他的意思,日本人曾反对基督 教,故而采用“在十字架上踹过”的做法,阻止外国基督教徒入境。 有这么回事吗?很有可能。因为在《格列佛游记》中也有类似描写,而且更 详细。 《格列佛游记》第3卷第1章: “我猜他们大概说的是日本话,并且听到他们一再提到‘基督徒’这个词。” (人文社1979年出版,张健译,P139) 《格列佛游记》第3卷第11章: “1709年5月5日,我郑重地辞别了国王和我的朋友们。过了六天,我搭上了 一艘开往日本的船。我们在位于日本东南部的一个叫滨关的港口小镇上了岸。…… 我到达以后就被召见,……我请求天皇格外开恩下令把我安全地送到长崎。同时 我又提出了另一个请求,看在拉格奈格国王的面上,天皇陛下可否开恩豁免我执 行践踏十字架的仪式,我的同胞到这儿来是要执行这种仪式的……”(同上, P201) 3 看起来,日本果然有过“践踏十字架”的事情。可惜,张健译本中对此没有 注释。杨昊成译本中倒是有一句注释:“踩踏十字架是日本人探明外人是否为基 督徒的一种仪式。”(译林出版社1995年出版,P188)但这句注释简直等于没注, 因为它没说明日本“探明外人是否为基督徒”的目地。 周作人也曾在散文中介绍过日本反对基督教的事。 “在内田鲁庵的《貘之舌》里见到一篇讲迫害基督教徒的文章,知道些十七 世纪时日本政府对于所谓邪宗门所用的种种毒奇的刑法,……最近得到姊崎正治 博士所著《切支丹宗门之迫害及潜伏》,知道一点迫害者及被迫害者的精神状态, 使我十分高兴。……特别令我注意的是在禁教官吏所用的手段。其一是恩威并用, 大略像雍正之对付曾静,……其二是零碎查办,不用一网打尽的办法。”(《雨 天的书·黑背心》) “十六世纪以来葡西至日本互市传教,日人称之曰南蛮,和兰继之,称曰红 毛,及德川幕府实行锁国,严酷的禁止信教,其后只剩下和兰一国继续通商, 地点也只限于长崎一处,于是和兰的名号差不多成为西洋的代表了。”(《夜读 抄·兰学事始》)   看起来,日本不但有过反对基督教的事,还曾对信教者进行过迫害。但是, 这些文章对日本人践踏十字架事仍未提及。为搞清内幕,还得继续查证。 4 网上寻找,在纽约罗伯特·阿普尔顿公司(Robert Appleton Company)1911 年出版的《天主教百科全书》第十卷“长崎”(Nagasaki)条目中,终于查到一 段日本人践踏十字架的细节,今将大意翻译如下: “1629年,为了查明基督徒的身份,长崎开始采用践踏十字架(trampling on the crucifix)的作法。起初,日本使用木雕的十字架圣像;1669年,开始 使用从教堂圣坛上抄来的20个青铜十字架圣像,这是一位长崎雕刻家的作品。每 年1月4日和9日,被怀疑为基督徒的日本人,都被叫到这些青铜十字架圣像面前, 让他们从上面踩过去;凡是拒绝践踏十字架的,都被驱逐出去,假如他下一次被 抓时仍然拒绝践踏十字架,就会被扔进Shimabara的沸泉(boiling springs), 或者遭受各种严酷拷打。日本基督徒不堪忍受迫害,曾在1637年起来反抗,经过 几次激战,最后被幕府将军的军队镇压下去。” 5 再查,约翰·芬尼莫(John Finnemore,1863~1915)在《日本:历史一瞥》 (Japan: Peeps at History,伦敦亚当和查尔斯·布莱克公司1911年出版)中还 有一段更细致的描写,这里将其大意译出: “据说,在1626时,长崎有4万基督徒;到了1627年,在日本统治者的残酷镇 压下,却没有一个长崎人敢于公开声称自己是基督徒。后来,为了节省审问时间, 长崎的检察官开始采用践踏十字架的方法,对日本基督徒进行考验。检察官把十 字架放在地上,让每家人都去践踏。凡是不愿践踏十字架的,都被当作基督徒, 立刻逮捕。连小孩子也不能免于这种考验,如果孩子太小,还不能走路,就由母 亲扶着他,用小脚从十字架上踩过去。这种宗教迫害一直持续到17世纪末,直到 日本政府满意,以为全国的基督教均已扑灭为止。可惜,他们想错了。200多年 后,西方传教士再次进入日本,1865年在长崎发现了几个基督教团体。对此,日 本政府在1868年再次颁布新法令:‘基督徒属于邪教,应予严禁。凡向长官举报 基督徒者,予以重赏。’于是,长崎的基督徒再次被捕,流放到外省。在欧洲的 干涉下,日本不久撤消该法令。1872年,日本允许流放的基督教徒返回原籍,对 基督教的迫害在日本永远成为历史。” 6 日本三百多年前流行的这种“践踏十字架”游戏,让我想起卡尔维诺写的一 个小故事:《做起来》。在那个故事里,官员没说镇民不可以玩一种叫做“尖脚 猫”的游戏,他们便成天地玩。当官员下令禁止“尖脚猫”,镇民开始反抗, “杀了很多官员”,然后继续去玩“尖脚猫”。 不管生活质量如何,民众的思想都必须有所寄托,不然就会感到空虚。可是, 为什么一定要让心灵依托于宗教呢?我不信任何宗教,自然也无法理解他们的心 理。也许,民众的心理是古怪的——包括我在内。 ◆              老和尚那些话儿                 ·非禅·   学会忘却昔日的歌咏吧。它流逝。   在真理中歌唱是另一种气息。   一无所求的气息。             ——里尔克   第一话:德山狂犬禅   一、   唐朝老百姓要逃丁逃税有什么好法子吗?   有,做和尚去。不用为官家义务劳动,不用服兵役,不用耕种仅在纸面上存 在的几亩均田,当然也不用缴纳规定的田租。   中唐以降,天下僧徒泛滥成灾,很多就是为了混这口饭吃。僧多粥少、龙蛇 混杂,连佛门内部也有点吃勿消了。且看黄檗希运禅师的一则著名公案:   师一日上堂(禅宗说法模式,就是老和尚爬上一个高凳子演讲),看到下面 乌央乌央的一堆人,就感叹道:“你们这帮人,做和尚为了啥哟!”当即俯冲下 台,抡起大棒,把他们一时赶散了,说:“都是些吃酒的糟汉!但见八百一千人 的热闹地方,就去扎堆。这样子行脚,让人笑话。……你们既然做行脚僧,有点 敬业精神好不好?还知道大唐国内无禅师么?”   (和尚二字,是我这里随顺俗语做的意译,实则佛门内乃是弟子对师父、亲 教师之尊称,不能用于一般僧众。)   禅师虽少,酒囊饭袋的哑羊僧则不乏其人,托籍佛门的关键,就在于可把世 俗的挡在门外。偏巧唐武宗也不是吃素的主儿,竟然不惜“结怨于膜拜之流、犯 怒于鄙夫之口”,悍然下令开展了一场废佛运动,史称“会昌法难”。我们的主 人公德山宣鉴禅师也就在这时候看着风紧,逃进了独浮山石室。   这个“会昌法难”,说得好像是跟佛法过不去,其实言过其实了。   首先,唐武宗本人掌权时间只有六年,掌政前期虽然也有抑制政策出台,但 这是对前任宪宗、穆宗、敬宗、文宗以来那种持续升温乃至过火的佛崇拜的一种 反动。(当时“王公士民瞻奉舍施,唯恐弗及。有竭产充施者,有燃香臂顶供养 者”,从严格意义上说,已经脱离了佛法范畴,而是民间迷信的癫狂了。)直到 会昌五年七月(845),武宗才最终下敕全面废佛,次年就因服道士金丹中毒而 死翘翘了,整个废佛运动只持续了一年。   第二,武宗本人崇信道士不假,但废佛的主要原因却不是信仰问题,而是财 政问题。如上所述,到唐武宗那会儿,一方面是寺院经济蓬勃发展,完全免税的 劳动力和商品在全国泛滥,而朝廷税源却在不停缩水;另一方面是财政的捉襟见 肘,宦官、军费掏空了朝廷腰包,藩镇的税赋越交越少,连用于铸造货币、农具 的金属都缺乏异常。据《旧唐书》卷十八记载,当时除了毁佛寺,迫还俗外,一 次就没收了良田数千万顷,补充税户十五万人,铜铁钟磬和塑像等没收后交给各 地盐铁使铸钱、铸农具。两般肥瘦,可见一斑。   第三,当时中央朝廷势力早就衰微,内廷是宦官集团控制皇帝,全国各地则 是藩镇割据,根本不把皇帝当回事儿。这些军阀叔叔们很多都是佛教的追捧者, 因此,废佛的政策也就是在首都以及周边得到了较好的执行,到了藩镇,例如河 北的几家,就一拖再拖,不久就拖到了武宗死,宣宗上台,皆大欢喜。宣宗是武 宗的叔叔,没当皇帝前据说为了避祸,本人当过和尚。后来的事情不用我说了, 当然颁布法令恢复了佛教。教禁再开之日,僧门复兴易如反掌,典籍一炬之后, 义学衰败却成定局,从此中国的佛教,进入了禅宗一枝独秀的纪元。   因此,我总觉得,废佛是在内外交困的状况下想出的一个偏激法子,主要针 对的是僧人,不是佛法,不能完全视作丧心病狂。虽然客观上操之过急、泥石俱 下,不分眼目地打击了很多正派和尚,搞得很多佛教典籍无存,但说句没心没肺 的话:再坏的事情,也有好的一面。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 淋漓的鲜血,会奋然前行。世尊云:“如世良马,见鞭影而行。”   插叙完毕,接下来隆重推出我们的德山老汉,一位哮天犬型的猛士。   二、   禅宗有一句著名的话,叫做:“德山棒,临济喝。”六个字概括出两大祖师 接引学人的擅场。一个专用大棒子扁人,一个好用大嗓门喝人,两个粗暴的男人, 身后竟分别流出了禅门五家中的云门、法眼和临济三大门派,也算是禅门所谓 “奇特事”。   其实德山的出名,还不仅是因为他具有暴力倾向。据《景德传灯录》记载, 他是四川人,俗姓周氏,法名宣鉴,并非从小生长在禅宗大旗之下。他的履历开 始得像柳公权的正楷:出家时还是头上冲天小辫的娃娃,20岁准时从沙弥转正为 比丘,精究律藏(说明完全按照僧律行的正统比丘),对佛家中观(性宗)和唯 识(相宗)的经典都能融会贯通……每一步都是中规中式,根红苗正。他尤其精 研《金刚经》中的般若思想,大家虽然给他起了个充满霸气的绰号“周金刚”, 但绝不会料到他将来的人生道路会一变而成为怀素式的狂草。   那时候禅宗还刚刚兴起,山头林立,徒众猛增,门派内有利害的角色,也有 光混饭吃的失业农民,那光景有点像《封神演义》里被当成反派大本营的截教。 知识分子出身的义学沙门当然根本看不起这帮草根一族,要知道包括六祖慧能在 内的不少禅师连大字都不识一个呢。   我们的周金刚同学也不例外,他听说南方一帮农民弄出什么“直指人心、见 性成佛”的宗旨,把佛法歪曲得简单到不像话。相形之下,自己所学不就显得繁 琐得不像话了吗?这些可恶的魔子魔孙!   少年豪气,从来是肝胆洞,毛发耸,头脑一热,就会单骑万里。他梦着自己 口若悬河、敌手磕头求饶、佛祖在华藏世界微笑表扬的情景。于是决定了,一定 要前去搂其窟穴,灭其种类。这孩子真的挺憨,去也就去了,还要自己挑上一担 青龙疏钞(全称是《御注金刚经疏宣演》,是青龙寺沙门道氤对唐玄宗所著御注 金刚经之复注本,相当于今天的大专院校指定教材),好像能给他增加底气似的。   关于周金刚同学此后的经历记载,拿后出的《五灯会元》和先出的《景德传 灯录》两书一比,会发现多出一段“婆子点心”的公案。是学人发掘也好、后人 杜撰也好,总之这个插曲更能增加“仰天大笑出门去,满脸是泥爬回来”的喜剧 效果。所以这里摘录如下:   至澧阳路上,见一婆子卖饼,因息肩买饼点心。婆指担曰:“这个是甚么文 字?”师曰:“青龙疏钞。”婆曰:“讲何经?”师曰:“金刚经。”婆曰: “我有一问,你若答得,施与点心。若答不得,且别处去。金刚经道,过去心不 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未审上座点那个心?”师无语。   寓意是很有寓意,禅宗最喜欢拿婆子说事,什么“婆子烧庵”、“婆子偷 笋”、“真际勘婆”、“婆子眷属”,还有俞道婆、沈道婆、庞行婆、刘铁磨等 等,个个是见地奇高的顶尖人物,验证了某伟人的名言:“高贵者最愚蠢,卑贱 者最聪明”,也说明了禅宗法门是多么殊胜和易行,随便拉一个大路上的劳动人 民就能让他体道悟真、厉害非凡。   但我记得《列子》中孔子面对两小儿辩日的问题,也是口似扁担、无语便出, 孔子仍然是孔子。同样的评价也能用在德山身上,因为教内、教外的语言系统和 思维方式本就不同,骤然要两厢对话,当然要么无话可说,要么偷换概念,要么 今天的天气哈哈哈。德山选择了无语而不是随便引几句青龙疏钞,是他厚道的表 现。   用禅宗的那套机关施设来看,我这种解释也够蠢的。应该代德山找一个应对 的法子,显示出我的见地,比如反问说:哪个心不是点心呀?或者说:咄!拿饼 来。或者说:擀面杖一根重八十斤。或者直接动手扁一顿婆子。那又是一场禅宗 式的法战了。   总之德山原打算连挑十三寨的豪气,被婆子一瓢恶水浇熄了一半。另一半, 得留给他未来的老师龙潭崇信。   三、   这样写德山的故事,推进太缓慢了。为了不使本文写到德山悟道就夭折,我 决定换种写法,暂时先把他悟道的那段故事跳过,直接剪切到他悟道之后。   佛教从来很重视预言。比如佛祖经常要为某某人授记,一般的公式是:由于 你现在如何如何积累功德,所以当于未来某世在某处成佛,名号叫做某某如来。 最著名的授记对象是弥勒菩萨,他将来下生人间做佛祖的接班人;最搞笑的授记 对象是一对奶牛母子(本人读经有限,此记录有可能被突破),二十劫后在幢幡 光明国土成佛,号“乳光如来”。   禅宗继承了预言的传统,有德行的老和尚往往会悬记某个后辈学子将来怎样 怎样。比如坛经中就记了神会和尚被慧能大师预言:“汝向去有把茅盖头,也只 成个知解宗徒。”(你将来如果有了自己的山头,开堂弘化一方,也只能成为一 个从知解上认识佛教真理的家伙。——意指悟性和方法比较低劣,没有真实行证 的宗派。)   我们的德山宣鉴也两次被预言。一次是龙潭崇信禅师点化他后对身边的徒众 说:“别小看了这哥们,他牙如剑树、口似血盆、一棒打不回头。将来到孤峰顶 上树立、弘传我的道法去也。”还有一次是另一山头的大佬,沩山灵祐禅师,主 场与年轻的德山对决后,目送他的背影,对身边的徒众说:“他将来也会做一个 山头的大佬,骂佛骂祖去也。”   一棒打不回头好理解,就是一意孤行,形容德山孤峻的禅风;牙如剑树、口 似血盆这样的话,到底描写的是怎样的人物,这里有两段引文可以说明:   阿鼻地狱者,纵广正等八千由旬。……四角有四大铜狗。广长四十由旬。眼 如掣电、牙如剑树、齿如刀山、舌如铁剌。一切身毛皆燃猛火,其烟恶臭。 (《观佛三昧海经》)   ……目连承佛威力,……即至阿鼻地狱。空中见五十个牛头马脑罗剎夜叉, 牙如剑树、口似血盆、声如雷鸣、眼如掣电,向天曹当值。……(《大目乾连冥 间救母变文》)   原来如此。亲教师把德山定性成了来自地狱的怪兽,沩山则概括其人的禅风 为骂佛骂祖,两位大德盖棺论定在前,本文标题用“狂犬禅”三字概括,可谓恰 如其分,绝无言过其实、哗众取宠之嫌。   一个连教主、祖师都敢辱骂、经常辱骂、把辱骂当作接引学人手段的家伙, 有什么资格配称禅师?怎么身后还会流出两支禅宗的法脉?如何代代成为后学经 常引用的著名人物?是这个时代疯了还是他疯了?   这些疑问留待后文分晓。   四、   话说德山三十岁从龙潭得法,之后三十年在龙潭身边混,中间偶尔出山行脚 参学,和别的山头交流斗法,然后赶上了“运动”,躲进石室避风头,六十五岁 才应武陵太守薛廷望坚请,正式出山开堂,定居今天湖南常德的德山。   虽然大器晚成,正式登上禅宗大师舞台时已是“德山老汉”,但与当时湖南 江西一带的另两大山头“沩山”、“洞山”对峙,法席兴盛,毫不逊色。他的杀 手锏,如前所述,就是对祖佛的骂和对学人的打。   先说骂。德山经常被后人引用的,是一篇长达三千多字的“上堂法语”。   唐代禅宗丛林中,大众学习的场所不是佛殿,而是法堂,主持工作的方丈定 期在法堂中讲话,徒众则听讲并与之问答互动。把老和尚上堂讲话记录下来形成 文字,就是上堂法语。   早期的和尚讲话都是即兴的,所以这篇文字也有不少重复和啰嗦,篇幅更不 允许我全文摘引,只能一是引用一些特色语言,足见风采,二是帮他重新理一下 文章的脉络、作一概括:   (1)判教:当时最红的诸宗派宗师、以及禅门中其他派别的禅师(马祖道 一一派、石头希迁一派),所有这些人开立的修行方法,都是有所为,不究竟、 不彻底,只会误导学人。他说:“诸方老秃奴,教汝修行作佛。”“设学得百千 妙义,只是个吃疮疣鬼,总是精魅。”“徒知心识浩浩地。日夜揑怪不休。称杨 称郑。我是江西马大师宗徒,德山老汉且不是你群队人!”“我见石头和尚不识 好恶,老汉所以骂伊。”学人入了他们窠穴不自省,则无法开悟,了断不了生死。 “竟日就他诸方老秃奴口嘴。接他涕唾吃。了无惭无愧。苦哉苦哉。”“钉却诸 子眼睛,断诸子命根,三二百个淫女相似。”故而必须保持清醒的精神,认真会 取真正、究竟的教法。“切须自带眼目,辨取清浊。”   (2)立法:开立“无事”修行法门。要求学人做个“无事人”,廓然无圣, 不执着万事万物乃至任何名相,在行住坐卧、不着一心中体会“无事”的状态。   见地上——“万劫千生轮回三界,皆为有心。何以故?心生则种种法生。若 能一念不生,则永脱生死,不被生死缠缚。”“你但外不着声色,内无能所知解, 体无凡圣,更学甚么?”   行证上——“解去绳索,脱却笼头,卸却背驮……放下重担,去却枷锁,作 个好人去。”“劝你,不如休歇去、无事去。”“莫倚一物,领他言语作解会。” “但莫着声色名言、句义境致、机关道理、善恶凡圣、取舍攀缘、染净明暗、有 无诸念,可中与么得,方是个无事人。”“到这里须尽吐却始得无事。”“只是 屙矢放尿,乞食乞衣……要行即行,要坐即坐,更有甚么事!”“诸子,老汉此 间无一法与你诸人作解会。自己亦不会禅,亦无涅槃可得,无菩提可证。只是寻 常一个无事人。”   (3)述用:描述达到“无事人”之后的状态。“这个虚空:道有且不是有, 道无且不是无。言凡不凡,言圣不圣。一切处安着他不得,与你万法为师。这个, 老汉不敢谤他。”“只是个虚空,尚无纤尘可得。处处清净,光明洞达,表里莹 彻,无事无依,无栖泊处。设有去处,亦是笼槛。”“虚空活鱍鱍地,无根株、 无住处。”“更无生死可怖。亦无涅槃可得。无菩提可证。”而万佛万祖、经书 言语则都是名相,都是必须超越的无用事物。“这里佛也无、法也无,达磨是老 臊胡!十地菩萨是担粪汉,等妙二觉是破戒凡夫。菩提涅槃是系驴橛,十二分教 是鬼神簿、拭疮脓纸。四果三贤初心十地,是守古墓鬼。自救得也无!汝莫爱圣, 圣是空名。向三界十方世间,若有一尘一法可得。与你执取生解保任贵重者,尽 落天魔外道。”不能做到这一点,就会被它们羁绊、误导,影响开悟。“莫着人 我,免被诸圣橛、菩提橛。”“莫求佛,佛是大杀人贼,赚多少人入淫魔坑。莫 求文殊普贤,是田舍奴。”   大意如此。   五、   唐代中后期,最火的三大门派是华严、天台和南方禅宗(以神会、马祖道一、 石头希迁三系为主),德山的这篇讲话,却把他们尊奉的佛菩萨、祖师人物、修 行方法、举止做派全部骂遍,尤其说到“释迦老子是干屎橛,文殊普贤是担屎汉, 菩提涅槃是系驴橛”时,我想在当时听众中引起的反响肯定强劲到了如哈雷彗星 撞地球般相似。   须知中世纪中国的佛崇拜都是玩真格的,不像现今世道,小信的人太多,成 不了大事。有自刺舌血写经的,也有燃指、燃臂供养佛的,乃至整个人烧成焦炭 供佛,僧传中记载甚多。别看是现今明令禁止的痴迷行为,其理论依据实际相当 充分。   据中国最受欢迎的三大经之一《法华经》,佛祖在说法中告诉大家:   从前有个叫做一切众生喜见菩萨,为了供养佛,“以天宝衣而自缠身,灌诸 香油,以神通力愿而自燃身,光明遍照八十亿恒河沙世界。”佛对于这种点天灯 的行为相当赞许,说:“善哉,善哉!善男子!是真精进,是名真法供养如来。 若以华、香、璎珞、烧香、末香、涂香、天缯、幡盖及海此岸栴檀之香,如是等 种种诸物供养,所不能及;假使国城、妻子布施,亦所不及。善男子!是名第一 之施,于诸施中最尊最上,以法供养诸如来故。”   这位菩萨的身体像中东的油井一样,足足烧了一千二百年才烧光,死。死后 再次转世于日月净明德佛当班的净土,正赶上佛灭。他亲自参与烧遗体、收舍利, 想想还觉得不过瘾,“即于八万四千塔前,燃百福庄严臂七万二千岁而以供养。” ——又烧掉了手臂供养舍利。   佛祖说完故事,语重心长地总结道:“若有发心欲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者, 能燃手指,乃至足一指,供养佛塔,胜以国城、妻子,及三千大千国土山林河池、 诸珍宝物而供养者。”   这也难怪。要表达宗教的热忱,王公大臣有足够的金银珠宝、田地美宅供养 佛法僧三宝,老百姓和下层僧人则无法看齐。他们穷困潦倒之际,只能使用哀兵 战略,从自己身体器官下手,找另一种以施舍换福报的法子,其情可悯,其理可 解。何况死后还有时间悠长美好的佛净土生活等候着他们,怎不是个好买卖呢!   但正是在这种氛围中,我们的德山老汉劈手一个大耳光子打下来,如同金猴 奋起千钧棒,一路打将进妖窟,挨着就死,抹着就亡,又像是李逵劫法场那会儿, 板斧砍到哪里算哪里。这里虽然把脉络整理了,那股痛快劲儿,也全失掉了。故 而各位看官如果觉着不过瘾,可以自己去翻原文。   为了增进现代人的理解,这里做两个名词解释——   干屎橛:有个更加文明的说法“厕筹”,是一种竹木制成的小棍儿或者小片 儿。古代厕所内没有卫生纸,也没有“卫洗丽”,人们“清空内存”之后全靠它 来帮忙。而且古人讲究循环利用,此物基本不是一次性的。据说其发明权还可追 溯到印度,乃是随着佛法一同传入中国的。   系驴橛:这个容易理解点,就是地上用来系大牲口的短桩子,有了它,牲口 就跑不掉了。   余者读者自行举一反三。   德山的徒孙,开启云门宗的文偃禅师是对这篇脏话连篇的“德山宣言”赞叹 有加的。他说:“赞佛赞祖,须是德山老人始得。”别说德山教出来的都是神经 病,这话其实大有道理。   六、   上节的腾腾杀气,只是我的比喻,我其实吃不准德山手头上会不会武功。可 以肯定的是,唐代中晚期的禅师们在荒山野川行脚作务,莽莽山林、蛇虫出没, 不具备出色的体力、勇气和吃苦精神是不行的。他们的必备良伴就是一根拄杖子 (又叫做“楖栗”)。   据专家考证,禅宗所用的拄杖,十分实用,往往在下方约六十公分处绑一小 枝,作为渡川测量水深之用,故拄杖又能够探水。大家去看唐代南禅的语录,常 有大虫、长蛇之类的比喻,又常用拄杖做道具,作姿作态,就可见当时这些事物 怎样地在他们日常生活中出没。   还有禅师将其升华到“楖栗横担不顾人,直入千峰万峰去”那样的气势和派 头,后辈学人只有仰视矣。   言归正传,我也吃不准德山老汉棒打学人所用的是平时拄来拄去的那根拄杖, 还是特意另外专备了一根棒球棒那样的扎实家伙,挂在身上或放在禅床边。亦或 两者皆是。且让我们想象吧,反正打人是真的。   先看三则他平时寓教于打的事迹:   上堂。(说):“问即有过,不问犹乖。”(你们开口提问题就有过失,不 问更加离谱。)有僧出礼拜,师便打。僧曰:“某甲始礼拜,为甚么便打?”师 曰:“待汝开口,堪作甚么!”   小参示众曰:“今夜不答话,问话者三十棒。”时有僧出礼拜。师便打。僧 曰:“某甲话也未问,和尚因甚么打某甲?”师曰:“汝是甚么处人?”曰: “新罗人。”师曰:“未跨船舷,好与三十棒。”   示众曰:“道得也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   再看他与学人酬对之际,仍旧是三句不离本行:   有僧相看,乃近前作相扑势。师曰:“与么无礼,合吃山僧手里棒。”僧拂 袖便行。师曰:“饶汝如是,也祇得一半。”僧转身便喝。师打曰:“须是我打 你始得。”曰:“诸方有明眼人在。”师曰:“天然有眼。”僧擘开眼曰: “猫。”便出。师曰:“黄河三千年一度清。”   临济(义玄禅师)闻得(德山老汉的宗风),谓洛浦(元安禅师,曾从临济 参学)曰:“汝去问他——道得为甚么也三十棒?待伊打汝,接住棒送一送。看 伊作么生。”浦如教而问,师便打。浦接住送一送,师便归方丈。浦回举似临济。 济曰:“我从来疑着这汉。虽然如是,你还识德山么?”浦拟议,济便打。   基本如此。   七、   人有时候很奇怪,走了千里万里的路程,经历了许多的事件、人物,就心安 理得地以为自己跟以前有所不同了。其实,更确切地说,生命中往往只有那么一 个塑造期,过了这段时间之后,性格性情、思维方式、习惯爱好,乃至大部分的 思想本身,都已经凝固成型。我们以为的改变,倒不如说是把那个真实的“我” 更清晰地表达出来罢了。   德山也不例外。虽然骂够了经教,也绝对不主张徒众有所为而修行,但综观 其晚年的思想,却是和中国化的般若思潮一脉相承的。   般若,全称般若波罗蜜,如果看九十年代香港的捉鬼片,里面的法师照例是 很喜欢说这几个字的,把它搞得像咒语一样。其实根据龙树菩萨的《大智度论》, 般若就是“智慧”,波罗蜜就是“度”、“到彼岸”,“以其能到智慧大海彼岸, 到一切智慧边,穷尽其极,故名到彼岸。”   各位看官如果有机会翻阅大藏经的目录的话会发现,佛经多到不像话的地步。 假设这些都真是释迦牟尼讲法的记录,则他也太勤说不倦了。(后人在描述佛 “三十二妙相”中提到,他的嘴部结构与常人不同,牙齿多达40颗,舌头长到能 够覆面至发际的地步。)   为了让学人知道路径,古人早根据内容和法系帮我们做了分类。内中就有阐 述般若波罗蜜理论和实践的一部大经和一些小经,称作是“般若部类”。大经叫 做《大般若波罗蜜多经》,有吓死人的600卷,是大藏经中最巨之经典,玄奘留 学回来,最后动手翻译的一部经就是这个,当时译场组织了一百多人,化了三年 时间译完,之后第二年玄奘就示寂去了兜率内院的弥勒净土。   此经因为字实在太多,翻译过程中就有过节译的动议,被玄奘拒绝。后来的 学人也鲜有能通读者,往往只取了其中最为精华的一个章节,单独拿出来学习, 这个章节就叫《能断金刚分》,即《金刚般若波罗密经》。还有一篇更简单的全 经概要,即《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我曾经有一个体会。佛家的思想,乃至世界上大部分的宗教,都发端于对生 死问题的困惑,为什么生,生有什么目的,为什么死,死有什么意义,世界上的 哲人智者提供了各种各样的解释和解决方案。关于生的问题,还牵涉到人与环境 的关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与自身的关系,关于死,则又牵涉到生命是断灭、 是延续,是沉沦流转,还是向上升华等等。   释迦牟尼用他伟大的觉悟为这些问题提供了一整套的答案,其中一点就是我 们日常生活中体验的一切,无不是在因缘、即错综复杂的相互关系中体现出的一 种现象。透过现象看其中的本质,则并无一个固定而恒常的实体延续其中。吾人 为种种感官、心理现象所不断迷惑,又为所有迁流无常的事物所牵绊,乃产生了 种种痛苦的体验,以及生老病死的幻觉。修行者如果勘破了这些束缚其身心的因 缘万法之网,体悟到了一种超越此岸虚幻的真实状态,则生死问题也就不成其为 问题了,余更不足论。《金刚经》中所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 电,应作如是观”大致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那么怎样脱离万有之间的引力,透入无牵绊挂碍的真实彼岸呢?按照般若经 的说法,就有三大类、六大种的修行办法,即: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 和般若六波罗蜜,前三种为戒,禅定为定,般若为慧。其中最重要的是般若波罗 蜜,被称为是“诸佛之母”,也就是大家都是靠它来最终成佛的。   般若,从不同角度来理解:又分为实相般若,观照般若和文字般若。实相, 即诸法如实相,按照龙树菩萨中观派的发挥,就是不可以‘有’、‘无’等分别 的概念去叙述他,也不可以‘彼此’、‘大小’等的度量去想像他,实相是离一 切相──言语相、文字相、心缘相,而无可取相的。要去表述乃至逼近、观照这 种实相,无法用肯定的、描述的方法,就只能说它不是这个、不是那个、乃至什 么我们世人存有的概念都不是。把所有这些都否定了,他是什么就自然显现出来 了。   因此般若的思想是“一法不立”的“破”(破除、否定、证明其难以成立) 的方法。按照其逻辑推演,一路破下去,则菩萨也好、各种修行的方法也好,都 是为了学人有一条向上的途路而假立的名目,路标而已,而非目的地本身,因此 也还是不究竟的、不是如实的,应该被破除。最后,乃至彼岸本身也并非是物理 上和此岸相对的另一种存在,而是此岸人不可思议的、对此岸生活真相的一种把 握,这种终极的领悟状态(涅槃)和获得此种状态的人(佛)终也不能用任何肯 定的语句来描述,因此对于他们也只能用沉默来对待,用修行来逼近和达到,其 它的任何方法都是错误的。所以《大般若波罗蜜多经》中说:众生如幻如梦。色 受想行识如幻如梦。眼乃至意触因缘生受如幻如梦。六波罗蜜如幻如梦。乃至佛 道如幻如梦。涅盘亦如幻如梦。若当有法胜于涅槃者亦复如幻如梦。   德山那些怪言怪语,骂佛骂祖,虽然听上去颇不入耳,却正是他早年像考研 一般苦学苦修的般若思想之真正体现。《金刚经》中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又说“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 即非菩萨。”所以德山翻来覆去念叨那些污言秽语,无非是要打破学人对名相知 解的借助与执着,解开“系驴橛”牵绊,内心无所执着,无所分别,直接趣入到 实相中去,这在逻辑上是分毫不差的。   有僧问:“如何是菩萨?”德山打曰:“出去!大便别拉在这里!”   八、   再谈中国化。如上所述,佛家的般若思想,是主张把尘埃全部去除,让明净 的状态自现的。此种明净之状态究竟何如,是否有一种终极的实体存在,还是空 空如也的非存在,则只有真正到达此种状态的人才能体知。体知而又超越于言表, 故无言,这里只能姑妄言之。   早期的印度佛教对于本体论是避而不谈,顶多说一句无始以来,把时间无限 前推到不了了之。佛有一个辛辣的“箭喻”说:“犹如有人身被毒箭。因毒箭故, 受极重苦。……便求箭医。”然而那医师脑子竟然是坏的,一会儿想:“未可拔 箭!我应先知彼人姓啥、名啥、生在啥地方。高吗?矮吗?粗吗?细吗?黑吗? 白吗?”一会儿又想,“未可拔箭!彼人为剎利族?还是梵志?居士?工师族? 为东方、南方、西方、北方耶?”之后还有关于箭的材质、颜色等等的大段狂想 的铺叙,字太多,从略。最后他还没想好,中箭人早已一命呜呼了。故而佛解释 说:“此非义相应,非法相应,非梵行本,不趣智,不趣觉,不趣涅槃。是故我 不一向说此也。”也就是说,这些都跟人生最根本的问题无涉,时间不应浪费在 这上面。之后大乘兴起,般若思想和中观派更是高举“人法二空”的旗帜,坚决 反对有实体性的、本源性的实体(梵、我、补特伽罗),强调涅槃是一种寂静的 状态,是所有烦恼的扰动全都停息、熄灭而已。   但中国的哲学思想模式则相反。老子《道德经》一开篇就很仔细地说:道生 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等等。这种宇宙发生论中国人是习以为常、执 以为常的,若不这么理解,反而觉得不可理解。结果等到佛法来到中国,大家就 很容易地把佛经中超心理状态的“无”和老子中世界本源的“无”挂上了钩。最 后索性把全盘的道家玄学填充入内,而并不觉得彼此抵触矛盾。   其结果就是把涅槃也就是彻底悟道的状态视为是世界的本源和万物的灵魂所 在,并进而推论出修行所要做的就是要反本归源,回复到世界万物(因而也包括 人的心性)原本就有的那种无的状态(印度佛教并未提到是“原本就无”这种时 间性的概念,因而也就不存在那种返回过去的取向,而毋宁说是指向未来一种可 能的状态),找回并把握世界万物终极而又本初的实体。本来描述宇宙万法空寂 如如性质的的真如法性,也逐渐中国化成宇宙万法具有实体性质的法体,并最终 与众生的主体等同起来,因而把“真如”看作是每个人的“本心”、“真心”, 体悟了这颗真常永恒的心体,则就成就了佛道,找回了最初迷失的真实。   这样的思想一发不可收拾。比如广受教内外赞誉的东土“圣人”、梁武帝时 的傅大士就做过一首偈颂:“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能为万物主,不逐四时 凋。”   不这样思想则没有市场。比如坚持正版般若空义的鸠摩罗什的宗派(关河旧 义、旧三论宗)二代而衰,跟他通了一大堆书信、对他崇拜有加的慧远法师始终 坚持神不灭论。至于今人只记得老鸠是个大翻译家,而不觉得他学说上有什么影 响。   别看唐玄宗本人亲自为金刚经作注疏,其实此举更多是为了统一思想,须知 他同样注过老子的《道德经》。从个人取向来说,他是不薄佛家爱道家,宫廷里 养了一帮叶法善、张果老之流的方士,最推崇的则是老子的道家思想。我猜想 (因为没有看到过),德山熟习的青龙疏钞本身已经玄味充盈。   对中国化的心性论、本体论第一次系统整理则出现于梁隋之际、伪托印度诗 人马鸣所作的《大乘起信论》一书。(马鸣菩萨的其他著作对中国毫无影响,他 在汉地如雷贯耳的名声完全是伪托者意外的馈赠。)影响所及,可能除了玄奘一 系的慈恩宗外,真如=涅槃=本体=本心=本觉的观点立刻在唐朝统一了整个中 国佛教界。禅宗不会例外,也无法例外,它甚至还在理路上发挥、进一步推进到 了极端。   《五灯会元》记载:“昔有一老宿,住庵。于门上书心字。于窗上书心字。 于壁上书心字。”   又:“有一行者,随法师入佛殿。行者向佛而唾。师曰:行者少去就,何以 唾佛?者曰:将无佛处来与某甲唾。师无对。”   上面是两则带点谐趣的故事,下面则是当时禅师认真的著述:   牛头山慧忠和尚:学人问:夫入道者,如何用心?答曰:一切诸法本自不生、 今则无灭。汝但任心自在,不须制止,直见直闻,直来直去,须行即行,须住即 住,此即是真道。……又问:今欲修道,作何方便而得解脱?答曰:求佛之人, 不作方便,顿了心原,明见佛性,即心是佛,非妄非真。   这简直和德山老汉的思想如出一辙。   老老大大,什么都敢于破除的德山,可惜也没能超越时代的风气,把般若 “无所得”的真义坚持到底,临门一脚,还是摔进了本体论的臼穴。   他说:“这个虚空……与你万法为师。……老汉不敢谤他。”   为什么不敢谤他,可惜可惜。   到其徒子徒孙,没有经历过般若义学的洗礼,更成了完完全全的本觉真心主 义者:   (徒孙,台州瑞岩师彦禅师)坐盘石。终日如愚。每自唤:“主人公。”复 应:“诺!”乃曰:“惺惺着,他后莫受人谩。”   再至明清时期,禅宗像一丛将熄未息的篝火,继续影响了民间秘密教门。最 初作为比喻存在的诸佛之母般若,经历了禅宗的第一次本体化,成为了万法本源 的真如本心,在通俗粗鄙的民间宗教“宝卷”中,再次人格化成创生宇宙、思念 凡间儿女泪涟涟的“无生老母”。而明净寂灭的涅槃状态,也结合当时流行的他 方净土思潮,从一真法界再变而成了遥远的、桃花盛开的“真空家乡”。   九、   这篇文章正在变得越来越不精彩。急得我把那点生理学知识也拿出来了。   要对实相有体认,不是说我想体认就能体认到的,明代的王阳明同学就曾经 天真地对着一把竹凳子要“格物致知”(宋明理学渊源于禅宗,其实也是一种变 相的体认实相),结果病倒了好多天。凡人每时每刻处在自己的凡人思维、意识、 忆念之中,“譬如猛风吹大海水,波浪不停。由境界风,飘静心海,起识波浪。 相续不断,因缘相作,不相舍离。”(《华严经》)必须要有门进入,或者至少 给学人一个刺激,使他有意无意地在刹那间暂时把此岸的各种因缘思想名言都放 下了,如同电视按上一个暂停键,发现活动的图像原来是一个个噪点,从此趣入, 体会真实等等。   有意的方法一开始是禅定,达摩祖师壁观九年也是南印度坐禅功夫的一种。 但是一来这个经年累月、比较花时间和精力,后起的南禅来自草根阶级,既没有 机会学到,也没有耐心去学。于是索性标榜根本无需如此,聪明人还有更简易、 更高妙的方法达到同样效果。这方法就是后来被称作“祖师禅”的一系列方法, 跟据不同祖师的不同发明而各有特色,其特色,后人就称之为宗风或门庭施设。   德山的方法当然就是打咯。打管用吗?有什么妙用呢?   这个我没有被他打过,不敢肯定地说有说无,否则下一错误的判断,据禅宗 的说法,要转世做五百年野狐精的。在此,仅依据后辈禅师的解释,加上新看的 科普读物,做一个假说:   我们先看看德山自己是怎样开悟的。   (德)山一天陪同老师龙潭到很晚。龙潭说:“夜深了,回房去吧。”德山 道声“珍重”,便出。(“珍重”相当于我们现在说“再见”。)却又回来说: “外面黑。”龙潭点纸灯拿给德山,德山刚准备接,龙潭就呼地一下把灯吹灭了。 德山于此大悟,礼拜感谢老师。龙潭问:“你领悟到什么?”德山说:“从今往 后,再不怀疑天下(禅宗)老和尚的说法了!”   综观周金刚同学的悟道因缘。一开始人在经教中,看光了大专院校指定教材, 就好像MBA毕业,以为可以叱咤天下了。后来被基层老婆子一打击,问了个疏钞 上面没有的问题,显示出他只会学不会用,世界还很宽广。他没有自欺欺人,而 是就此住进了龙潭,深入基层,在日常农禅并举之际把一个大疑团噙在喉咙口。 这样的理论联系实际就为将来从量变到质变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当他悟道的那个 事件,我们可以看到,龙潭老师所采取的,就是通过突如其来地对学人施以一个 刺激,使他在一个非常态的瞬间,把万缘及义解全都放下。理论上说,聪明的学 人因为平时一直在思索、寻找“悟入”,就好比一只苍蝇一直在撞啊撞啊撞着纱 窗,那个瞬间纱窗开了个口,苍蝇学人一撞撞出了头,就体验到了实相。后人有 诗为证:   “明暗相陵不足云,丝毫有解未为亲。纸灯忽灭眼睛出,打破大唐无一人。”   但是龙潭的方法很难重复或者批量复制,等到大家都知道他擅长吹灯,吹灯 的刺激强度就会减弱。只要前去参学的学人,心中存有预防,或者有意无意地先 想好了应对方法,也就不会感到意外,不会体验到瞬间的非常态了。   德山的棒打方法,其原理和上述相似,但效果可以说更好一点。就算学人有 所提防,皮肉上的痛感仍旧是痛感,猛不丁吃他三十棒,那是很实在的一种刺激。   人这样就进入了一种“应激反应”的状态。从生理学角度来说,“应激反应” 是指机体对剧烈的环境温度变化、缺氧、创伤、休克及饥饿等刺激作出的反应。 在应激反应中,皮质醇分泌量增加,心肌收缩力加强,人处于一种高兴奋性,高 能量态,高反应度的状态。此种非常态之下,学人就有悟道的契机。   如此说来,被古代官老爷惊堂木一拍,打屁股三十下的人岂不都成了悟道禅 师?非也,他们被打屁股前可没有存有要领悟真谛的念头,而是想我好冤枉啊会 不会被打死我昨天还好给衙役塞了红包等等。没有这种向上求索的驱力在,光是 刺激是白刺激的。   这就说明了两方面的问题。   一是传统的坐禅方法,虽然见效慢,但是只要坚持,总会见效,且效果比较 稳定。   而南禅的五花八门的方法就很难保证效果了。有些例如打一圆相、滚几个木 球、或者像讲恐怖故事一样突然在正常的说话中插进一句:“我的脚像不像驴 脚?”我觉得就很容易让学人从错误的方向理解,以致更难获得成果。但是这些 方法优点是容易施行,好的禅师法无定法,会通过各种手段来刺激学人悟入,所 以虽然效果不稳定,但也不排除有出奇的效果。   二是灯录的记载方式存有缺陷,往往只切取了禅师悟道的那一事件本身(见 桃花开、见卖猪肉、见人吵架、见土块碎裂等等),之前这个禅师处于什么状态, 他的学识积累、个人经历、以及对什么存有疑团,这些悟道必备的先决条件则都 付诸阙如。比如:   襄州高亭简禅师往参德山。隔江才见,便云:“不审。”山乃摇扇招之。师 忽开悟。乃横趋而去。更不回顾。   这类记载就对门外的学人毫无帮助可言,反而会误导他光从隔江问询和摇扇 相招的动作上去解会,结果可能失之千里。   十、   德山老汉直来直去,一根大棒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下去,是不是也有眼目不明 的缺点呢?   平心而论,我想应该是有的。举个旁证:   湖南长沙景岑上堂曰:我若一向举扬宗教,法堂里须草深一丈。我事不获已, 所以向汝诸人道。……   可见部分禅师对于层次不齐、龙蛇混杂的大批徒众,也意识到不能全用一种 他们认为最直截了当的方法来启悟。大部分时候,他们必须开立方便法门,言教 结合,用退而求其次的、不究竟的方法来求取普及度。即如德山的大棒启迪法, 对于上根之人,真正叫做“打得好”,因为他基础扎实、动力性足,一触即发的 机率很大。对于中根之人,则关键在于引导,光打成不了事,还要加以一定的辅 助,德山老汉虽然嘴硬说“等你开口再打你,还成得了什么事”,“我宗无语句, 实无一法与人”,极度强调直截了当的截断意路,不在言语文字上解会,但实际 上自己有时候仍控制不住地老婆心切。你看他的“德山宣言”,无非是跟学人灌 输“要学好,不要学坏”、“不要学坏,要学好”,翻来覆去提醒“做个无事人 去”。或许只有经过这样的经常念紧箍咒,一般学人才能在棍棒下成为肖子。至 于下根之人,本来入佛门就是为了混口衣食,谈不上什么远大的追求,他们是法 堂里沉默的大多数,德山老和尚对他们的教育和培养基本上是放弃的,至少在语 录中看不到踪迹。能看到的,反是一些中上根器、眼目未明的学人,自恃自己肚 子里有货,结果德山给他刺激,他也抵死不从这里过。此种情况下,德山基本上 是一击而退,无二无三,只要他觉得缘份不契,绝不会再挽救一把。举三则:   龙牙问:“学人仗莫邪剑拟取师头时如何?”师引颈。龙牙曰。“头落也。” 师微笑。龙牙后到洞山举前语。洞山曰:“德山道什么?”云:“德山无语。” 洞山曰:“莫道无语,且将德山落的头呈似老僧。”龙牙省过忏谢。有人举似师 (德山),师曰:“洞山老人,不识好恶。遮个汉死来多少时,救得有什么用 处!”   钦山问:“天皇也恁么道,龙潭也恁么道,未审和尚作么生道?”山曰: “汝试举天皇龙潭道底看。”师拟进语。山便打。师被打归延寿堂,曰:“是则 是,打我太煞。”岩头曰:“汝恁么道,他后不得道见德山来。”   (德山)寻常遇僧到参,多以拄杖打。临济闻之遣侍者来参。教令德山若打 汝但接取拄杖当胸一拄。侍者到方礼拜。师乃打。侍者接得拄杖与一拄。师归方 丈。   所以后人评价德山的禅风孤峻,就是因为他的教育风格太偏上一路,对大部 分人来说是难以亲近的、不够容易的(挨打本身很容易,但光靠这个悟入很难)。 所以看他后代弟子们的门庭施设,从岩头、雪峰,到云门、玄沙,乃至法眼、永 明,很快取消了棒打的单一。几代之后,连棒打本身也被弃置不用了。   十一、   禅客相逢只弹指,此心能有几人知。   德山的禅法虽然有缺陷,但从其本身的为人和风致来看,仍不失为一个高尚 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 人民的人。   宋以后的禅师越来越言行不符,嘴上说“无事人”,真正想的却是“话事 人”,禅法又一步步往文字禅、话头禅演化,说的越来越多越繁琐,行的越来越 少越脱节。末流不必多谈,即如一些宗师,也渐渐成了“说得行不得”,依附世 俗权力、被世俗体系所整合的方外官僚。   例如充满智慧的圆悟佛果禅师也说:“便偶然道着个佛字也,须漱口三日。” 初看口气是很大,与德山一般德性。但宋徽宗赐他紫衣及“佛果禅师”名号,他 却欣然接受,头上顶个老大的“佛”字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与此相比,德山老汉的硬气总让我觉得异常可贵。不错,初见他是疯性猛烈、 张口就咬的,如钝铁一条、狂犬一只,让很多原教旨的宗教家莫名惊诧;再见他 却是慈悲低眉,一篇运斤成风的宣言解开了多少人的笼头、点亮了多少人的眼目, 是一条货真价实的导盲犬。   师因疾,有僧问:“还有不病者无?”师曰:“有。”曰:“如何是不病 者。”师曰:“阿呀阿呀。”   超越两边、全机受用,德山到此时可谓已了无挂碍,远离颠倒梦想了。   有趣的是,一直与他互相激荡、刀来枪往的洞山老汉也有相似的一则公案:   僧问洞山:“寒暑到来如何回避?”山云:“何不向无寒暑处去。”僧云: “如何是无寒暑处?”山云:“寒时寒杀阇黎。热时热杀阇黎。”   生也全机现,死也全机现,两位大德殊途而同归。   德山临终还要多费口舌,对诸徒说:“扪空追响,劳汝心神。梦觉觉非,竟 有何事。”算是最后一次老婆心发作。一根拄杖子在人世经历了八十六年的春秋 寒暑,终于可以安心迁化,做无事人去也。   我的故事亦到了结尾,特此煽情一把:   斯人已去,后人尽管鹦鹉学舌,宇宙的车水马龙中终也透出些许空寂的光亮。   今夕何夕,共此灯烛光。小子惆怅掩卷之际,仿佛看到了德山老汉疯狂地舞 动着拄杖,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幻象。   元代临济宗无见先睹禅师有一首偈颂,摘录于此,聊表此心:   红蓼汀洲一笛风,暮云灭尽水吞空。可怜无限深秋意,只在汀鸥冷眼中。 【网萃】∽∽∽∽∽∽∽∽∽∽∽∽∽∽∽∽∽∽∽∽∽∽∽∽∽∽∽∽∽∽∽ ◆            诗歌杂记九篇              ·章治萍·           诗歌:一种没有技术的宗教 一 眼下,在网络诗坛,有许多每天都能生产诗歌的“诗人”。我在佩服他们的 同时,更非常地可怜他们鄙视他们。诗人绝非是诗歌的生产机器,当他们深刻理 解这一点时,他们中间的许多人或许已经被迫远离诗歌了。在世上,不少事物可 以称做是技术的产物,甚至当今人之本身也是“技术”的产物,然而,我理解中 的诗歌绝非可与技术划上有关联的任何符号! 诗歌的确是极少数人的专利,甚至它的读者对象都是那个民族的极少数精英 人士,我一直以为,凡是大多数世人认可的诗歌它绝对不是诗歌,至少不可能是 好的诗歌!即便是像感觉上人人知晓的《诗经》、《神曲》等中外名诗请问有多 少世人从头至尾地品读过呢?少之又少是肯定的吧!如同我们中国汉族人群中的 佛教,信它的家庭、世人很多,但能按照它的教义悉心地生存着的又有几何?能 够比较清晰地讲解其旨的“信教徒”又有几何?少之又少又是肯定的吧! 以上二种情形相加,我便觉得诗歌是一种没有技术的宗教。在我看来,没有 技术的事物往往比有技术的事物更难把握更难诠释更难传承! 二 某一天,我发觉早期的诗歌大都与宗教有关,《摩诃婆罗多》、《吉尔伽美 什》、《罗摩衍那》、《伊利亚特》等等,都可以称做是史诗般的宗教之诗。令 中国少之又少的当代文化人引以自豪的《诗经》,从文化历史的截断面上去看, 难道不也是一部宗教意蕴浓郁的伟大作品吗?有一个粗看自相矛盾但细品之下极 富精神的观点:诗人是一种在努力排弃宗教与政治的同时努力垒构宗教与政治的 非职业化的工种。 还有,诗人是没有技术可以从前人那里继承的,为到达他认为的终点,他可 以用他所能用的所有的手段和方法。同时,也不需要他本人给后人留下什么技术 的东西,就诗歌而言,也不会有这种东西! 只有这样自然地诞生的诗歌才是真正的诗歌! 一切为诗而诗的诗歌都不是诗歌! 三 并非分行的东西才是诗歌的东西。反之,并非不分行的东西就不是诗歌的东 西! 在当今中国,茫茫文海中,我以为至少张承志、王小波的某些不分行的东西 足可以成为诗歌的东西。 说穿了,是不是诗歌的东西,由它所表现出来的思想而定!谈到这,你便会 知道我为什么对每天能产生诗歌的“诗人”持十万分的怜悯与同情的态度。 正因为诗歌是一种没有技术的宗教,便决定了诗歌的无域性和有域性。无域 性是指它的思想在各个民族间的衍化能力,而有域性是指它传承的条件——这一 点说明了诗歌很大程度上在不同民族间的不可翻译性!你可以欣赏它,但它永远 不会属于你——这应该成为我们对“诗歌泊来品”们正确的态度,我想! 四 诗歌虽然不需要任何技术的庇护,更不需要任何技术的培植,但也应该属于 艺术的范畴,属于“艺术的艺术”或“最高的艺术”——说到底,剔除表面的东 西,诗歌的本质只与创造力与思想性有关。创造力来自其思维方式、对语言的把 握能力等等,而思想性全部来自他本人的可遇而不可强求、可得而不可强索的 “生命经验”——这是我要特别强调的地方,别人的任何经验可能与他有关,但 绝对都与他的诗歌无关(如果他是一位与诗歌有关的人),否则,他的诗歌绝对 不是他的诗歌,而绝对是别人的了。于此,你能够品藻到诗歌的神圣了吧!换言 之,某位诗人的诗歌在他之前的诗人截断面上是否具有单一性是他的诗歌是否有 生命力的唯一的判断基准。注意,你切不可“以流行的眼光”单纯地去看待流行 的诗歌事物! 总之,现在——是“现在”而不是“过去”——如果有高人说诗歌与什么责 任、道理、义务之类的“神圣”的东西有关,我会视其为十分荒唐而可笑、十分 愚蠢而可怜的无知之徒。因为,真正的诗歌是超越诗人本身的生命的! 五 既然诗歌是一种宗教,那么诗歌一定与哲学有关。要知道宗教是哲学最后的 庇护所,在诸多一般层面上的哲学,都会以高深莫测的模样通过宗教与“信教徒” 亲近,它们要不扮得不容异类共荣般地楚楚可人,要不装做不可一世的英雄的姿 态。而诗歌中的哲学在我看来仅是表达诗人自身间的辩正问题,既没有人与人之 间(诗人与诗人之间)的传承问题,也不存在哲学与哲学之间相互佐证、相互排 弃的问题。 这便出现了诗歌另类的问题——你的诗歌必须与别人的诗歌在本质上有着自 然的排它性!记住吧,诗歌的另类,绝非是另类的重复!另类的重复,等于是平 庸的低级链接。如同“你的现在的宗教”与“他的过去的宗教”之雷同,你还会 相信有“信教徒”真的膜拜你吗?这是我今夜最后扪心自问的问题!             在敬畏中享受寂寞 一 200多年前,一位叫维尼的法国浪漫主义诗人以《圣经》中的人物摩西的名 义高喊着: 上帝呵,我这一生极其威武又极其孤单。 你也让我歇一歇吧,有一个尘世的睡眠。 如果说在这里维尼赋予了摩西太多的沮丧感,倒不如说这位看破“红尘”而 隐逸后半生的“独立诗人”塑造了一位令人敬畏的寂寞之神的形象:当摩西率领 犹太人终于“逼近”迦南地时,他没有欢呼,而只希望自己死去,只希望湮灭使 他远离“其他人”的智慧,只希望抛开“上帝”强加于他的责任。他对别人说: “摩西的名字犹如面具,在它下面埋藏的是每一位天才的疲惫”——我咏读它们 的时候,常常会感到深入精神的寂寞在“天才”孤独的心田中濡染着每一个世纪 的敬畏。 而之后享受“敬畏”的人,我一定是其中的一位,如同你一样。 二 有人说维尼本质上是一位思想家,这当然没错,试问哪一位诗人不是思想家 呢。思想家应该善于“布道”,如同“主”一样,应该是喜欢人群和习惯喧闹的, 然而,他抉择的却是离开,离开本应该喜欢的人群和本应该习惯的喧闹。他选择 了一种使命,如同摩西的责任那样,他为他的世界选择了一种使命:一种在寂寞 中走向希望而绝不占据希望的使命。在他隐逸的近30年的岁月里他只能欢笑在自 己垒构的语言天地间,只能行进在自己铺设的思想行句上。他需要释放,但更需 要凝集;他需要逃避,但更需要面对;他需要别人的承认,但更需要自己的认 可……诸如此类的将寂寞当做宝藏的暗喻在他的作品中一层层地绽放。细想想, 这本身是一个多么有趣的问题。 正因为维尼的“独立性”,他生前并没有获得多少声誉,但在他死后却受到 了几乎与雨果同等的追奠,而像我一样在心目中将维尼的诗歌看得比雨果的诗歌 还重的异国人士也不在少数。这又是一个十分有趣的问题,某些诗歌现象绝非只 在我们的国度漫延、滋长。 三 做为习惯寂寞的隐逸诗人,自然鄙视刻意追求喧嚣的“公众型”诗人,如与 之同时代的拉马订·维尼强调诗人只能活在自己的思想中,而不能活在喝彩中。 没有喝彩的思想者自然仅有的财富便是寂寞,而寂寞的诗人稍不注意又便会笔触 悲哀,故尔维尼毫不奇怪地写了不少情绪悲哀、格调灰暗,甚至主题低迷的诗篇。 如同上面他描述的希望那样,已经近在咫尺,但他却恳求上帝给予他最后的惩罚。 或许正是这种思想的另类,成就了死后另类的他!而他对自己死后的“厄运”好 似早就有了自我的期待! 上帝是令人敬畏的,但更令人敬畏的是那些极个别的能够创造上帝的寂寞的 人吧。于是在我们每一次享受“敬畏”的时候,请记着寂寞应该在我们这些“其 他人”的“责任”之躯上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开始。            良心与责任:聂鲁达的魅力   一 电视上说,今天(3月23日)是“图书日”,许多城市搞了许多关于书的动 作。提到书,我好像已经许久没有买过书了,最近的一次应该是前年金秋时节在 西宁大十字书店买了一本记述智利诗歌大师聂鲁达生平的书《山岩上的肖像》, 装桢的很漂亮,价格好像在30元以上。那本书陪伴我在一所回民小学里度过了整 整一个秋季。每当疲惫地在三更半夜行走二里多路回到那个300元一月的临时居 所,一躺到本是别人的床上,我不是拿起一本围棋杂志,就是拿起那本书,静静 地读上几页。 知道聂鲁达是在上世纪80年代初。他的《诗歌总集》应该是新中国“思想解 放”后较早翻译出版的原本不大可能出版的外国诗人的集子(现在可以知道与他 有些“共产党”色彩有关),大约有七、八百页,厚厚的一本,中国广大的诗歌 爱好者在被封闭了许多年后“第一次”听到了外国诗人雄狮般的嗥叫,他与另一 位非洲黑人总统诗人的诗集当时在神州大地上刮起了一阵“总统诗歌风”,绝对 震撼过许多当时新生的中国诗人的心灵。直到今天,诗歌的社会功能蜕淡到极点 的今天,我还是十分敬佩他们通过作品表现出来的良心,因为那种良心清楚地告 知我们诗人对“小我”与“大我”的责任!   二 做为一位几乎一生充塞风流轶事的诗人,聂鲁达从少时在草垛里开始性爱之 旅后,身旁便不缺乏女人,在越南,在欧洲,在北美,在他的祖国,他都幸运地 拥有着所爱。虽然,那几位女人的名字不知为什么,我在此竟不愿意提及。但品 藻聂鲁达的一生,你会发现他对那些女人们竟然始终没有出现“玩弄”的情节。 相反,那些女人在聂鲁达的爱恋之下,带给聂鲁达的却是“绝望”,如同《二十 首情诗和一曲绝望之歌》吟唱的那样,一种情感的折磨几乎始终伴随着多愁善感 的诗人。 不错,良心的发现使聂鲁达一次次选择了“逃避”,但在我看来,正是有了 这种良知,“绝望”过后的聂鲁达才变得那样善良,对“带来灾祸的女人”还是 用他的诗歌昭示了他的责任,甚至,到后来,到现在,这种责任具有了历史性— —有良心的历史性。   三 如果说聂鲁达对自己的情感生活赋予一种诗的责任是年轻时的意气用事,是 所谓“小我”的表现,而他以三部《居所》诠释的诗人的责任我想理当属于“大 我”的范畴,小到神,大到人性(请注意我这种说法)的“嗥叫”,用近似荒唐 的主旨捍卫了一切可用的“词汇”的生存权:你,我,他!虽然他已经认为“你 我他”的一切作为在“居所”里都将徒劳无益,因为“居所”原本是那样的,现 在和将来,仍将如此!如果你把此时的他视为某种精神堕落的开始,倒不如将他 看做是对某种责任的升化和扩展。否则,他不会成为总统的反对面,也不会成为 总统,更不会冒着风险将他的命逃出自己的祖国,尔后,再回到他的祖国。这是 一个漫长的历程。 坦率地说,聂鲁达的森林耸立在离我们远不可触的地方,诗人的心脉之音对 我们来说是陌生的声音。但是,他对他的世界给予的责任在他的“诅咒”中清晰 可辨,良心濡染着他所有的创作灵感。   四 记得有人说读聂鲁达的诗必须具有相当的耐心,我想这与他某些晚期诗篇的 冗长有关,同时,做为仅仅是诗人的他而言,无论是最初的从政还是最后高坐总 统之位,对他而言都是“罪过”,他对履行这些“罪过”并非是一把好手,虽然 他其间不乏责任和良心。所以,我想面对这位西班牙语诗歌大师时,除了耐心, 可能宽容更为重要。我曾经在二十年前读他的诗时,总觉得对他的宽容应该就是 对我们自己的宽容,因为他在作品中表现出来的思想性虽然对我们而言并非如天 方夜潭,但毕竟对全世界来说都曾是一种彻底的反叛。这种反叛,用强硬而尖锐 的子弹说话并不少见,用软弱而绵长的诗行说话,并且说的过激而响亮的却并不 多见。 无疑,聂鲁达的良心和责任,使他成为真正的诗人,更使他成为一名不战之 士。这便是他的魅力所在,虽然,我更喜欢只对“小我”充满“绝望”的那个男 人。            林昭,尊敬的“北大”诗人   一 一个多月前,我在印刷厂看到一位老人的自印文集,里面有关于林昭的内容。 这位老人解放初曾在无锡的一家报社工作,与当时在邻近城市《常州民报》社工 作的林昭有关接触。读书中相关的内容,使我第二次因林昭而在心田产生了相当 强烈的震撼。 第一次是在林昭平反的那一年,1980年,我在某个大人的场合上听说了她的 “磨难”经历,并惊奇于她的追悼会的挽联是一个问号和一个感叹号。我曾特意 寻找她那些“反动”的诗文,甚至在1984年底回无锡老家时还跑到图书馆检阅解 放初期的《常州民报》。 那时,对于初涉诗道的我而言,对林昭怀有绝对的崇敬感:总觉得只有诗人 才能做出她的那些“出尘”的事情,说出那些“绝后”的言语。   二 我必须感谢网络带来的便捷与相对而言的话语权力。 二十多年来我一直觉得能够记牢林昭的人不会太多,对她的诗文感兴趣的更 应该是少之又少。一者她“英雄”的名气没有张志新大,二者好像她的诗文在平 反后也少有做祭奠式的公开发表,三者不论生前生后在我国诗坛上似乎也没有林 昭任何的位置。我便在这二十多年里已经将她近乎遗忘了。然而,我错了,刚才 在网络上一搜索,得到的相关信息竟有上万条之多,甚至,看到了“林昭纪念 馆”和她的那首期待阅读许多年的长诗《普洛米修士受难的一日》: 兀鹰们停了停,像是在休息, 尽管这种虐杀并不很疲困, ——有的是时间,做什么着急 他没有任何抵抗的可能。 这是我第一次读林昭的诗(从后面注明的一次又一次的校对中可以看出“录 入者们”的用心),真的,虽然我早知道“北大”有过这么一位令人尊敬的女诗 人。读到这四行,我便油然产生一种强烈的呐喊:“啊,上帝,这应该是20世纪 最伟大的中国女诗人啊!”原本担心她的诗除了令人尊敬的表面的“思想者”色 彩外,不会有太多的“当代诗性”和“高超诗艺”,但只凭这四行便打消了我在 这方面所有的担心。请拿出“北大”其他诗人的作品来吧,无论是旧中国的,还 是新中国的,林昭之诗绝不逊色:仅这四行中隐藏着的四种角色与四种思想就可 以叫我们好好地品味到中国几乎一个世纪的悲哀!   三 做为担任过“伪县长”的林昭之父和“抗战名媛”的林昭之母,为什么不在 充足的时间内逃往台湾甚至国外呢?这是原本令我困惑的问题。这次通过阅读一 些网络上的文章,我找到了答案,因为林昭父母的坦荡之心——他们绝对会认为 自己无愧于人类和祖国,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为什么要逃离呢!因为林昭 的近系亲属中不乏为共产党服务的大人物,甚至为“红色革命”献出了生命!因 为林昭本人还为解放事业直接贡献过绵薄之力。对新生政权,她与她的家庭有什 么好可怕的呢!或许正是抱着这样“正确的”心态,林昭在新中国里入学、工作, 并以江苏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新闻系。她和她的家庭肯定在那些年里与许 许多多的中国家庭一样怀着幸福的憧憬。 林昭与她的家庭的选择没有错,但这种“正确的”选择却在不久之后成为人 亡家破的起源,一个小小的家庭,从四个人减到了如今的一个人——这位如今终 于“逃”到异国的林昭之妹,会不会时时问自己:当时为什么选择了死的正确, 而不选择生的错误?为什么?死于非命的三位她的亲人谁能回答!   四 做为才女,林昭出口成章、下笔成诗,你就看她对自己名字的诠释吧:“双 木三十六之林,刀在口上之日的昭”。如此犀利之刀锋试问又有谁能执之?林昭 遇难之时正是三十六岁,故有她的北大诗友张元勋先生在祭文中谓她罹“口舌之 灾”! 林昭在北大曾担任二种校方出资主办的诗歌(文学)刊物的编辑,据说当时 每种每期发行达一万册,在上面发表过不少诗文,我想,说她当时是北大诗坛的 代表之一不会为过吧。这种人在任何一个单位任何一个时期都是特殊的存在(所 以我说过诗歌伤害过许多诗人)。写诗者的思维方式、责任与良心使她走向了可 怕的灾难性的不可更改的“极端”。她有许多次改正的机会,许多人帮助过她, 不,是拯救过她(包括那些“刽子手”),她却始终认为自己并非是一位需要拯 救的知道“受骗了的”清醒的人。从一开始,她坚定的“自由”意志便已经将自 己打入了地狱——当自己都不能拯救自己的时候,别人的拯救显得是多么的多余 啊。   五 远在甘肃的大学生自办刊物《星火》刊发林昭的长诗,可以理解为她当时在 全国大学生中的知名度,我相信那原本是平常的一次约稿,但这一次“平常”给 林昭带来了最后的冲刺,冲向死亡之日!没有人再可以制止她,也仿佛不会再有 人有能力去制止她了,她得到了她想得到的,也得到了她不想得到的。在她“晚 年”的岁月里,一切的一切对一位诗人而言都已经不再重要,在她身上体现出来 的“刽子手”的一切罪恶一切恐怖都留给了历史留给了后人!让历史和后人好好 地想想吧! 历史和后人能够安静地想一想吗?就在去年,在东北,在一所高校,一位年 轻的教师与她的学生讨论林昭的“灵魂”后,却仍有幸获得了有关方面的有力的 特别“关照”。好好想想吧,这是发生在2005年的事情!祖国,请告诉你的人民, 历史和后人能够好好地安安静静地想一想吗? 我想,我们并不会指望谁谁谁站出来说说公道话,我想我们已经坚忍了应该 坚忍的愤怒,但是,请不要连我们的坚忍也被一扫而光!   六 一切仿佛都无话可说,我只想请你听一听这位上世纪“北大”唯一值得尊敬 的诗人从不知名处传来的声音: “我是林昭。你是谁?” 我相信在未来很长的时间里,“北大”再不会出现像林昭一样的令人打心底 尊敬的诗人。是的,一个漫长的世纪,“北大”能出现一位林昭这样的诗人,已 经足够了。             记忆是一种有幸的伤害 在我和几位青海朋友商量、起草《昌耀诞辰70周年祭》征稿启事时,我的大 脑中误认为是“60周年”,谁也没有察觉出它的错误。显然,某种记忆在我们的 大脑中产生了某种自以为是的良好的错觉。昌耀师与我们结识并时不时见面时他 也就是50多岁,在我们的记忆中他怎么会一下子70岁了呢?怎么会的?上世纪90 年代中期以后,或者说他的《命运之书》出版之后,全社会在许多方面改变了许 多,人与人在交流方面更是改变了许多许多,或者是昌耀师的原因(如他与家人 分居),或者是我们的原因(如外出打工、成家、调动),我们拜访他的次数是 越来越少了,我甚至在1998年12月回到梓里后就不曾再与昌耀师有过任何的联系。 后来,听诗社的张岚说,她去看望即将远去的昌耀师时,昌耀师特意问到了我, 然而,她更是不知道我当时身在何方。我那时是有意识地不与诗界有任何联系的。 以至我从《扬子晚报》的一篇短短的悼文中知悉昌耀师远去的消息,已是2001年 了。 为什么想忘掉诗歌呢?因为伤害!诗歌对我产生了极大的伤害!不错,在青 海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很长的时间里,凡与诗歌有些牵涉的人们恐怕都会记着我对 诗歌的热爱和付出。每周一场多种形式的诗社活动,定期出版的或手刻油印或打 字油印或手写复印的《篝火》,在俱乐部、在文化宫、在文化站、在学校、在歌 舞厅、在茶楼、在篮球畅在一些单位的会议室……甚至在围棋社,都曾经挤满 了爱好诗歌的人们。那时,真正热爱诗歌的人可真多啊。那时,大十字书店右侧 的广告墙上可以很随便就看到诗歌活动的海报(如今花费很多的钱恐怕还买不到 那地方)。在好几家省内外媒体的介绍,特别是发行量过百万的《当代青年》和 《女友》的关爱下,我在西宁的知名度到了只在信封上写上我的姓名便可以收到 的程度。天,当我收到一封这种信时真的好久不敢相信!设计院(五四大街51号) 的收发大娘(对越反击战特等功臣聂建青的母亲,我1988年1月为她编导、播出 过一部电视专题片《祝福您,英雄的母亲》)那时一直“抱怨”我的信怎么那么 多。那时我曾自印过诗社的信封,记得几次总共印过五、六千只,1991年我结婚 搬家的时候已经所剩无几了(好在那时邮资低廉,给编辑部的信一开始还不用贴 邮票,剪去右上角就行了)。关于信的轶事现在能想起来的还真不少,臂如一位 新疆姑娘当时在与我通信的几年里,每封信的信封下端总是画着一个小太阳,因 为她的名字叫“旭红”,那位在我一首诗中提到的送我小绒鸭的维吾尔族姑娘。 然而,我们在信中交流的一直是除了文学还是文学,1986年在兰州与她和她的父 亲、哥哥短聚时谈的也是除了文学还是文学。直到80年代末我姥姥去世后,怀揣 她让我早点成家的遗言,我才体味出其中文学之外的滋味!可见,那时,我们对 文学是多么地钟情多么地纯情多么地痴情啊! 记不得从哪一天开始,我对文学产生了相当强烈的抵触情绪(记忆中好像与 张承志、王小波的书有关)。逃避,必须逃避,否则一定会溺毙在其中。直到今 天,回到诗之道的今天,我依然没有改变这点结论。 为什么,因为记忆是一种有幸的伤害。它除了会让你产生上面提到的错觉外, 在更多的情况下,那些令你快慰的令你幸福的令你难忘的记忆都能产生令你缄默 的令你悲戚的令你无地自容的感动。许多人远去前都会说今生无悔,来生还会这 么度过云云;这没有错,然而对我来讲,我绝对会说没有一件不会悔恨的事情, 我绝对会说来生一定让我过另一种生活,让我结识一些另外的人,让我做一些另 外的事情,让我写一些另外的文字。这绝对是我内心的话语,但对今生所做的一 切,我不会也不愿意做任何的改动。 这便显得“今生”的弥足珍贵,虽然它的记忆对“来生”而言是一种“无情 无义”的伤害,但却是的的确确有幸的——对情感,对行为,对灵魂。我想,这 比什么都好!             不要为我的哭泣而哭泣   面对诗爱者虔诚的脸庞,我曾经这样写道:“请把我的头颅拿去吧/如果世 界与你麻木不仁/我宁肯要一个没有思想的躯体……”一些青涩的往事叫我嚼得 满嘴疼痛而心田却舒畅至极。   1994年11月《章治萍爱情诗集》发行后,我收到一些读者来信,或叙述读感, 或垂询问题。“三普药业”的李晶小姐是我的老读者,她在上高中时读到我第一 本诗集《纯情男孩》,便曾给我写过一封很长的信。她问道:“读到你的新著, 感到许多诗作营造的氛围悲苦不堪,我把你视为‘林黛玉式’的诗人,细品之, 流了好几回泪,哭痴情,哭孤寂,哭无奈,哭倔强……甚至,哭你嘴角含着的一 丝微笑!请问你怎么评价自己呢?”   记得我答曰:“就无数的个体而言,‘错过’具备故事的全部语言、真理的 全部价值,绝对含有诱惑、美丽、永恒的成份。我写诗的原因便是‘错过’,仿 佛人类所有的运动一直是在扩展、延续着‘错过’。早先,我应该成为画家,我 坚信能捕捉到所有的色彩。我经常想起少年时教我临摹《芥子园画谱》的那位其 貌极丑的男人,他的墙上挂着多幅《裸男图》——那是一小间黑漆漆的房子,那 是一堵黑漆漆的墙。《裸男图》画的是他自己,在印象中那姿式颇具艺术欣赏力。 我总觉得他从未亲近过女人,不,也很难说。请原谅我答非所问,我只想告诉你, 我始终不能左右我的诗!我敢说,如有人讲他天生必是诗人,那他注定不会成为 真正的诗人。‘林黛玉’不是谁都能学的像的。最终,她得到了什么呢?把‘自 己’陪进去的‘卖买’章治萍绝难做得出。我有时非常以为决定个人命运的最重 要的不是金钱、地位、机遇……,而是性别,有这种看法自然是有原因的,我目 前还不想说。我的诗‘个体’的成份太浓,故很难登上‘大雅之堂’,但不管怎 么说,朋友,请千万不要为我的哭泣而哭泣。何况,现在的我和我的诗很快活, 真的!”我得感谢自己的勤奋,将一些资料以多种方式艰难地保存了下来。   一位姓翟的财校学生在“对话会”上问过我:“情感与感情的区别何在?” 我是这样回答的:“恐怕谁都无法具体地回答这外问题,但我不想让大家失望。 首先,情感是无限的,而感情是有限的。第二,情感是无目的的,而感情是有目 的的。第三,感情肯定有自私的成份,而情感不尽然。第四,情感从‘我’开始, 而感情从‘他’开始。第五,感情有时是可怕的,而情感始终不必顾忌。或许还 能说几点,但我一时只能说这些。”有意思吧,当时我竟能对如此“简单”的问 题答出这么多“深奥”的内容来!   1993年初秋吧,海南省经济广播电台那时有一个蛮受听众欢迎的《小海马》 节目,其主持人刘静小姐曾电话采访过不久前“被迫”从特区回到青海的我,除 了问我一些创作计划外,还问道:“你离开文学离开诗歌怎么办?”我当时回答 道:“离开诗离开文学,我仍会活下去。与三年多前的我相比,这是我最大的改 变!我仍就不知道这是荣幸还是不幸!我也许会撰写哲学思想专著《毁灭人类— —人类的最初走向与最初目的》。以死亡意识为主题的诗集《人枝》。如有时间, 我会为一家南方报纸撰写连载文章《梦于漂泊岁月——大特区亲历记》。总之, 只要我良心为泯,定会继续鞭苔自己。我想我能作到的,仅此而矣——试问,世 上有多余的生命吗?”记得说完这句话后我曾狠狠地掐灭了刚点燃的香烟。   回忆这些往事蛮有意思,对像我这样“不出名”的牧诗者而言,真的蛮有意 思。我当时提到的写作计划基本上都没有去做。《毁灭人类》写过一个提纲,但 现在早找不到了。《人枝》在2003年初着实想做,但电脑感染上病毒,整理好的 一些文字全没了,记得在“诗家园论坛”上我还发帖叫过“痛”。《梦于漂泊岁 月》因那家约稿的报纸突然也停办了,故后来只写了二节自传体的“小说”,放 在我最早的“博客”《弱势的跫音》上。人活着免不了回忆,只要你认为对自己 是有益的,你就没有必要避免回忆,并且,可以在回忆中体味今天的酸痛或快乐。 这都是有益的,如我说“不要为我的哭泣而哭泣”,其间就给自己无意识地烙上 了某种必须尽职的责任。            从奢望的诗歌源头走过 曾几何时,当我第一次跋涉于神秘、神奇、神圣的大江大河的源头时,我不 禁极度平常地对天高呼:妈妈,我来了。我一屁股坐在弯弯曲曲的溪水旁,任凭 几只不知名的蚊蝇在我的四周漫天舞蹈……她们如同期待很久的某个世界的使者 们令我欣喜若狂。这是一个儿子对母亲虔诚的朝拜。这是一个嗜诗者在疲惫的精 神之外对感情的依托。这是一个牧诗者在孤独的灵魂之内对志向的宣泄。那一时 光,或许是环境太空旷的缘故吧,我没有听到一丁点的余音,在那动人心魄的一 刹那间,我只看到与我同样疲惫、孤独的伙计们惊诧的目光! 在那一刹那间,我知道有些人世间的感情,是无法在人世间彼此沟通的。 可能诗歌便是冲破这种阻碍的伟大的力量之一,因为它的空灵它的超脱它的 率真它的隽永……我知道在无人可以悉心交流的时候,诗歌是我最好的侣伴。 我就在那些日子里完全不自觉地渐渐地走近诗歌,走近了一个既让你安心又 让你害怕的魔鬼。这个魔鬼让我知道了一些人世间最初的价值,例如我们是来做 什么的?当然,这个魔鬼也让我知道了一些人世间最后的价值,例如我们能够回 到哪里?这诸如此类的思想长期压迫着我走向自己的路,并在路上救了许多人, 当然,同时在这路上也杀死了许多人! 啊,我始终不能走出这种非常明显、非常清晰也非常熟悉的困惑,每当想起 这些令我激动不已的感觉,我便会完全地走离我自己。而在这个时候,其实我不 是走在诗歌的路上,或者正在走近诗歌,而恰恰相反,我,正在一点点走离诗歌、 背叛诗歌。过了许多年,我又知道这种走离其实是一种最为平常的角逐,这种背 叛其实是一种最为平常的解脱。 现在,当我接受了更多更多的新生事物与内来、外来思想之后,我发现自己 竟如此地不合时宜,如此地逆经相行,如此地自掘坟墓,如此地寂寞无声……我 只能听到自己平常的心跳声,并时常被外面建筑的声音所破坏所湮灭。 ——我们还能够揪住自己的声音吗? 诗歌的光环诱导着无数的人追求着它!静静地扪心自问,我才发现自己竟然 从未“正面”地对待诗歌,所面对的一直只是自己。今天,我可以判定自己:走 过源头,源头并不因我的走过而改变一丝一毫;走近诗歌,我并不因诗歌而改变 自己路上的一沟一壑;走离自己,我才感到自己与诗歌是如此之亲切,并奠基着 伟大中的伟大!           落寞的思想照耀着永逝的诗歌 或许是有意识的选择,近一年来,我竟如此地落寞,不想写字,不想说话, 不想做事,不想关心别人的幸福或者苦难,不想体味自己的荣幸或者厄运,更不 想从某一个人类“新闻”中偶然谛听到能够感动心灵的蛰音——虽然它们或许没 有张扬的空间。或者,在别人抛弃的残食剩饭中寻找到能够使我温饱的思想…… 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我一天天啃着运动着的灰烬或者静廖着的图腾们冰冷 的泪珠,并且把有意购买的低劣的烟草一支支地噬出芬芳的氛围来。然而关于格 萨尔王的、关于诸多佛宗的书籍仍旧安静地龟卧在我的身旁。没有一只手轻轻地 拂慰过它们。没有一双手悄悄地拯救过我异常堕落的、积满历史灰尘的眼睛。 然而这仍然是明媚的日子。少了谁的声音,人类的大剧何曾低落过呢!只是 在无所事事的时候,总会获得平时无法获得的思想,虽然它们并非是辉煌之光, 但足以照耀我内心阴凉的世界。我想,这便是诗歌赐予了我不灭的火种。在茫茫 心田里,便总会有一丝丝温意与生机,期待着、渴盼着能够征服自己的思想冲破 无形的层层沙棘而赢得对自己的绝对尊重。 是的,我无限地热爱自己,并且不看任何人的眼色。如果要说支持我生存着 的最重要的是什么,我想道一千、说一万地归根到底便是对自己的热爱了。还有 什么比热爱自己更伟大的呢?一切缘于热爱自己,不论是罪恶还是善举,不论是 勃勃的政治野心还是清淡的隐居情结,不论是始终作秀的宗教礼仪还是左右都在 斗争的文化现象……真的,在如此能够吃饱穿暖但依然不堪回首的年代,开化并 缄默应该是多么的重要呦。 在落寞的日子里,你失去了许多快乐的东西,但在自己无地自容的感激中真 实地捕捉着零碎的思想,如同下雨天的彩云,总叫我看到灿烂的晴天…… 难道,这便是注定永逝的大诗降临的先兆吗? 我或许不知道,我只清楚地知道每天有许多文字死去,但同时又有许多人活 来。 这便足够了。因为这便有了不逝的目光永远照耀着一切落寞的思想。 反之也然。               再“提”林昭   一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2006年4月29日应该是“北大”上世纪最伟大的诗人林 昭罹难38周年的纪念日,各界如早前预料中的一样几乎没有任何林昭“新闻”的 出现。至少,在可寻的媒介上看不到。不知道2008年她40周年祭的这一天会不会 有,如果还是如同今天这样“死气沉沉”,我不认为我们在较短的时间内是有救 的了。   林昭的意义大于王小波的意义,从民族的切入点往里看完全应该是这样的。 在你似乎熟悉的诗界,林昭之死的价值更大于海子之死,但我们能够很轻易地看 到祭奠海子的“新闻”,而对于林昭不仅几乎没有,甚至很多诗人、诗爱者对她 一无所知。这是中国诗界的悲哀,也有一点中国历史、中国文化、中国文明的悲 哀。或许是必须的,我们必须生活在草昧之中,文化与文明必须离我们很远很远。   谁能告诉我不是呢?   二   前些日倒是在“网易”或者“新浪”的博客里,读到过一位未名写手的文章, 问林昭的悲剧在当代中国能否重演?因没有收藏网址,我现在一时无从搜索到它。 一位普通的博客写手尚能在平常的日子里如此一问,倒给我诸多的宽慰,仿佛, 希望还是有的。在“北大”,在中国诗界,理应对林昭有更多的怀念,但我看不 到。是谁的错,可能是我们大家,又可能我们都没有错。这使我想起去年发生在 东北某高校的“卢雪松停课事件”,那位教师与自己的学生研讨林昭之死应属 “低级的事件”,却都招来了“被停课”的关照,还会有其它更“高级的”林昭 “新闻”在今天发生吗?答案最简单不过了。   我不禁要问:1980年给林昭平反是不是错了?   为什么被认定为恐怖的色彩如今还是这样鲜艳?是不是我们错了?   为什么林昭当年的良心如今还是那样脆弱?是不是我们错了?   ……   三   我曾多次编辑关于古米廖夫和布罗茨基的故事,那个精彩的审判场面请允许 我复制在下面:   “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一个诗人。”   “谁说你是一个诗人?谁把你放进诗人之列?”   “没有人。谁又能把我放进人类之列?”   “你学习过如何做诗吗?”   “我以为不能在学校里学到这个。”   “那么如何学呢?”   “我想这是从上帝那里来的。”   完成了类似于这样的对话后,这二个人都离开了自己的祖国,虽然他们相隔 了四十年。一个被枪毙了,一个被驱逐了。   现在,我愿意策划一段我们与林昭的对话:   “你是做什么的?”   “在你们眼里,我是一个罪人,我现在是一个保外就医的罪人。在我眼里, 我是一个诗人。”   “谁说你是一个诗人?谁把你放进诗人之列?”   “不想再‘受骗’的良心和已经‘清醒’的责任。”   “你学习过如何做诗吗?”   “没有。但我活着。但我真实地活着。”   “到底如何学呢?”   “思想。我活着。我思想着。这不同于你们。虽然你们也在思想,但不是为 活着,而是为死。这种活着的死是可怕的。”   “你是为死的活而思想的吗?”   “当然。人们必将记着我,人们必将不会记着你们。”   ……   四   今天,我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必须再“提”林昭,再提一提她的名字她的诗 她的死——仅仅是再“提”一下林昭,不敢做更多的阐述。   因为林昭对我们说了:     “……     在澎湃如潮的灼热的激情里,     普洛米修士翘望着黎明,     他彻夜在粗砺的岩石上辗转。”   普洛米修士受难的一日,正是林昭爱难的日子。这应该是我们戳痛“恐怖” 的日子。 ※※※※※※※※※※※※※※※※※※※※※※※※※※※※※※※※※※※ 本期编辑:笨狸 本期校对:方舟子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虎子、简杨、肖毛、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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