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7/01 (第一五六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敦煌夜栈24行                  § 卓 浊:敦煌夜栈24行      §     ·卓浊·                  § 【网讯】             §                  § 天宇的苍茫在这里显得熙攘 【牛肆】             § 脚步的踢踏声显得五彩斑斓                  § 诸葛勇:英俊少年         § 灯的突兀透射出如雪纷扬的身影                  § 柳咽河:我看圣诞节的入侵     § 在这暗淡的夜色中不时上下长高                  § 嵌进剥落的景物渐渐弥漫 孔新人:粮食署官员和事务司    § 延伸着静寂的孤旅人                  § 我试图在这万物所指的边缘缓慢移动                  § 影绰的感觉就似轩昂疾走 【丝露集】            § 重新忆起释迦神的新生                  § 在这长长的夜雨中默默进行                  § 浮现在眼前的是那美妙辉煌的街景 陈钦赠:高高作家         § 它在浸浸的日子中忽隐忽现                  § 有人披着淡淡的光照青衣 夏维东:解决           § 仿佛寂静的山峦在寻找回响                  § 心有灵犀的是那前几年的梦幻树 易 非:涣            § 含笑凝视着我心音波动                  § 如雾的纱帘饱含了泪之影 【网里乾坤】           § 有一种声音在黑色中静立犹停                  § 倪 泽:齿颊留香三十年      § 远古曲动的痕迹隐隐不清      ——记什锦菜      §                  § 凤凰或乌鸦的面孔永远躲藏 曹松岩:猴戏 人戏 人性     § 臂弯的空荡晃动着星火                  § 五指间就充盈了怜意不舍 金立鑫:“龙的传人”概念分析   § 我无数次的想像被这柔情变化历程                  § 世界在千万次的更替中明白了一生 【网萃】             §                  § 高 君:百花深处(连载)     §                  § 【网讯】∽∽∽∽∽∽∽∽∽∽∽∽∽∽∽∽∽∽∽∽∽∽∽∽∽∽∽∽∽∽∽ ◆         新语丝网站2006年十大新闻 一、法官悍然保护造假者。武汉江汉区法院吕瑛等法官对华中科技大学同济 医学院教授肖传国诉方舟子等名誉侵权案做出一审判决,以肖传国在国内期刊上 发表的论文也属于国际期刊论文、在历年获奖者名单中没有找到原告的名字不能 否认原告获奖等离奇理由认定方舟子的批评基本失实,判令被告赔偿原告精神损 害抚慰金4万元。判决结果公布后,学术界舆论大哗,500多名海内外知识分子联 名抗议该判决。之后,北京第二中级法院和西安长安区法院也分别对“八卦宇宙 论”发明者刘子华亲属诉方舟子等、“中国最受尊敬的大学”西安翻译学院及其 院长丁祖诒诉方舟子等名誉侵权案做出有利于原告的一审判决,认定方舟子等被 告侵犯了原告名誉权。 二、造假教授受处理。清华大学医学院院长助理刘辉、同济大学生命科学技 术学院院长杨杰因为被揭露出履历有假,先后被免去职务。安徽师范大学副校长 刘登义也因为履历问题辞职。 三、打假基金启动。在肖传国案一审判决的刺激下,何祚庥院士等人在国内 发起成立“科技打假资金募集小组”,同时“中国科学与学术诚信基金会”也在 美国宣告正式成立并开始运行。两个组织在目前主要是为由于学术打假而导致的 恶意诉讼提供资助。 四、网上再起中医之争。新语丝网站一向是网上批判中医的主要阵地,张功 耀、王澄发起“告别中医中药”网络签名,引发又一轮批判中医的热潮。新语丝 网站针对这一事件已发表500多篇文章,中医的科学性、有效性和安全性等问题 遭到了全面的批评和质疑。 五、网上流行反对打假公开信。国内邓正来发起的“109名教授关于抵制学 术腐败与学术不端行为的公开信”和国外傅新元发起的“120位中国科学家关于 科学研究诚信的公开信”先后在媒体亮相,矛头直指“网络打假”,要求对造假 者实行“无罪推定”。这两封信的发起人和部分签名者都曾经在网上被指控有学 术不端行为。宋正海等150名伪科学研究者和支持者也发起公开信要求在中国 《科普法》中删除“伪科学”一词。 六、四川大学急保涉嫌造假名教授。四川大学华西医学院教授丘小庆和四川 大学副校长、中国科学院院士魏于全先后被指控发表在国际著名刊物上的论文有 假,四川大学校方匆忙召开新闻发布会加以“澄清”。 七、数学大师再打假。菲尔兹数学奖获得者、哈佛大学教授丘成桐再次对中 国学术腐败做出激烈批评,批评北京大学从国外引进的“特聘教授”大部分是假 的,因为这些人同时在美国担任全职教授。针对教育部和北京大学的否认,新语 丝网站公布“北大伪特聘教授全调查”。 八、哈佛教授痛斥中国剽窃者。哈佛大学商学院教授麦克·C·詹森在获悉 人民大学经济学院院长杨瑞龙教授和南开大学刘刚剽窃其发表在1992的一篇论文 后,指责这“直接严重地违背最基本的学术标准”,要求发表剽窃论文的《中国 经济刊物》做出道歉。 九、潘知常失常。南京大学新闻学院教授潘知常在被发现其论著与他人“所 见略同”后,恼羞成怒,竟发出几封恫吓信,要发动“无数在媒介工作的学生”, 调动“全国各大网站”、“全国媒介”为其公报私仇。 十、“真话院士”病逝。自上个世纪80年代起就一直在揭露学术造假和伪科 学、近年来越来越活跃的中国科学院院士邹承鲁病逝,在与中国学术腐败和伪科 学的战争中,失去了一位主将。 ◆ 方舟子新书《科学成就健康》于2007年1月由新华出版社出版,将于2007年 1月底在全国统一发行,届时全国各地新华书店将上架销售,北京的读者可以到 西单、王府井、中关村图书大厦购买,也可以通过当当、卓越等网上书店购书。 如有急需或当地购买不便的网友可以通过以下地址邮购,并可以要求购买作者签 名本(数量有限)。定价:25元,邮费:4.5元(不论册数,每笔邮费不变)。 购书热线电话:010-88555365, 88555157。汇款地址:100044,北京市2770邮箱 负责人收。请注明汇款人姓名、地址、邮编、所需图书、联系电话。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07年1月10日记者施雨岑报道《破网而出的畅销 书》。 北京西单图书大厦二楼,人潮汹涌。正对着电梯口的显眼位置,明晓溪的 《泡沫之夏》被摆成螺旋状,宣传海报上大号字写着“言情小天后又一最新力 作”。 “大家尽可以想象身边走过的路人甲路人乙,泯然众人之中的那种就对了。” 明晓溪这样形容自己的样子。她的经历简单得像一张白纸:生在校园,长在校园, 毕业之后留校,执起教鞭。 直到2003年的一天,她将自己生平第一次写的小说贴到一个叫“晋江文学论 坛”的网站上。这个她觉得“没有什么价值的故事”,《明若晓溪》,在晋江等 网站迅速蹿红,“明晓溪”三个字随即成为网络言情小说的代名词。两年之后, 这些文字冲破了网络的束缚,化作实实在在的铅字。 与明晓溪的书摆放在一起的,还有当下最火的《诛仙7》、《鬼吹灯》。 《明朝那些事儿》甚至被放在一楼大门入口处——那是畅销书的专门领地。 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书,有一个共同来源,网络。明晓溪、箫鼎、当年明月 等写手不经意间构思的故事,经过网民的追捧和网络的包装,被出版商看中,炒 作出版成书,走向市场。“这个链条2005年才形成,现在已经相当成熟。”图书 策划人沈浩波说。 “战战兢兢”把书“卖疯了” 很难给沈浩波一个恰当的身份定位。一个挑起诗界论战的前中文系学生、一 个与韩寒对骂的诗人、抑或一个成功的书商? 诗人侯马这样描述他,“大腹便便,圆头圆脑,目露凶光,状似斗鸡,他名 声的崛起,容貌硬生生配合了他。”而笔者见到的沈浩波,只是一个30岁刚出头 的小个子男人,绝口不提诗歌,大口抽烟,谨慎回答,说到得意处咧开嘴笑,末 了拜托记者切不可高抬,把他写成“图书策划人”即可。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2005年沈浩波“策划”《诛仙》,是网络文学出版的分 水岭:之前,书市上的网络文学“有一搭没一搭”,运气好,一年突然蹿红一两 本,运气不好,“见光死”,出一本死一本;《诛仙》之后,则一哄而上,批量 生产,跟风复制。 “市场有一个酝酿期,读者对这种小说的认可需要一个过程。没到火候时, 网上再火的小说,出版了也不一定能卖得好,因为人们对这种形式的小说还不能 接受。”沈浩波解释道。 在转折点处,他等来了《诛仙》。 《诛仙》的前期宣传被他弄成了“地毯式轰炸”。他先在新浪网上做了两个 关于《诛仙》的专题,然后跟所有的大媒体沟通:“新浪出现了这样一个专题, 请你们关注一下。”在图书制作上,沈浩波用了最时髦的概念:大16开本,专业 美工做有强烈视觉冲击力的封面和插图,海报挂满了各大图书城和网站。5月, 《诛仙》前两部上市,众人“战战兢兢”地定了个价:22元。 石头入了水,初印的15000册一点水花都没溅起来。“还需要酝酿吧。”沈 浩波忐忑中自我安慰。 一个月后,《诛仙》“卖疯了”。每一部都卖出了20多万册,只能不断加印。 就在沈浩波仍在盘算《诛仙》还能多卖几部的时候,其他书商跟风出版了一 批类似的玄幻网络小说。“略略平头整脸的玄幻小说都出版了。”沈浩波站在书 店里自我陶醉:一样的大16开本,一样的美工,连价格都和当初“战战兢兢”定 出的一样,也是22元。“我救活了多少失业人口啊!” 等到三个月后的北京书市上,“铺天盖地全是这些东西。”他才醒过味儿来, “这是我开辟的市场呀!怎么让别人抢了呢?” 他赶紧又扒了一批玄幻小说上架,“可是已经晚了”。出版商间的竞争,在 网络文学这块新蛋糕上烽烟另起。 取之不尽的网上仓库 官方推荐榜、主题推荐榜、新晋作者榜、字数排行榜、月度排行榜、半年排 行榜……打开晋江原创网主页,马上就进入一个排行榜的世界。任何一部原创作 品,都跟着一个积分,以点击率为基础换算得来的分数,代表着这部作品的受欢 迎程度。 “我在写《明若晓溪》的时候,根本没想到网友们会这么喜欢。”明晓溪的 积分,是晋江的“超级”作者,紧随其后的,是“千万级”。晋江的任何作者, 都可以在这个“级别库”里找到自己对应的位置,直到“千分级”以下。要想达 到出书资格,必须满足一定的分数要求。 这个分数,是出版商眼中最重要的指数,也是晋江这个非商业性网站生存下 去的动力。 “因为晋江是一个由网友捐钱办起来的网站,”创办人冰心(iceheart)说, “所以我们的目的只能是公益,为作者和网友之间搭建自由免费沟通的平台,不 实行收费的会员制。想维持正常的运转,让作者得到报酬,我们只能多多做书。” 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是“义工”,其中大部分人的主要工作就是看晋江的文章。 “他们这些人很厉害的,”短发圆脸的冰心做出崇拜状,“晋江上大约有3万篇 文章,都是不短的小说,80%他们都看过。” 每隔一两个月,义工们会投票选出十几篇不错的文章,写上评语,汇集成一 期“官方推荐榜”。“这个榜里的文章不一定就是点击率高的,有的时候我也会 故意挑一些不太热的好文章放进去,让更多的人发现它。”小勾说。这个20岁的 大三女生,俨然已是此中“操作高手”。 “现在我们每个月都会向出版商推荐一批作品,出四五本书,网站会扣下10% 的稿费作为代理费。”冰心说。选出来的“官方推荐榜”和自然形成的“积分排 行榜”是他们的主要依据。 这样的网站是沈浩波们的“仓库”。晋江和其他大大小小的文学网站向他们 推荐拔尖儿的作者和作品。除了亲自阅读之外,想要验证这些文章的质量很简单。 只需点开网站,看看这个作者的积分排名,看看读者的回帖对他有何评价,看看 “书评版”中,有多少“粉丝”为他写过书评就知道了。 “因出版需要锁文,本书上市之后一个月会自动开锁。”几乎所有的热门连 载,在出版上市之前都会出现这样的告示,作者也会暂停贴文。碰到这种情况, “粉丝”们要耐心地等待几个月,或者,直接去买书。 “说白了,人民的力量” 当被问及为何从传统图书出版转向全力从事网络图书出版时,沈浩波似乎觉 得这个问题来得很奇怪,“不是我要做网络小说,而是我必须做网络小说。”他 说,“现在几乎所有的新晋作家都是从网络上出来的,再按照传统的路子做出版, 行不通了。” 按照过去的模式,出版的选择权掌握在出版社的一小群编辑手中。凭着专业 素养或直觉,他们判断一份书稿、一个作家是否有市场价值,而后出版。 那些有心从事写作的人,必须通过向报刊投稿,逐渐被编辑认可,慢慢完成 从文学青年向作家的转变。即使如韩寒这样上世纪90年代末杀出的新锐,最初也 同样是在比赛中被这一小群编辑相中,随后大红大紫。 “而现在的年轻作家,必须从网络中杀出来,你才能出书。”沈浩波说, “网络的认可是硬道理,是读者选择了你,而读者就是市场!” 先出名,后出书,传统的出版环节被倒置,点击率成了市场的风向标,每一 部作品都必须经历无数网民的“海选”才能固化,写手们身后要有足够的“粉丝” 支持才可能变身为“作家”。“说白了,”沈浩波调侃道,“人民的力量!” 让我们来见识一下“人民的力量”。 2006年3月10日,一个网名叫“当年明月”的27岁公务员在“天涯社区”的 “煮酒论史”版开始连载自己的原创作品《明朝那些事儿》,宣称“历史也可以 写得很好看”。 5月底,仅在天涯论坛,这部未完结的作品点击率达到100万(此前这个版最 热的帖子也没有超过10万),回帖上万条。日益强大的 “粉丝”团自称“明 矾”。“煮酒论史”版部分版主和一些老写手在点击率等问题上与“明矾”发生 恶性争执,结果引发“天涯社区”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倒版运动”。7月,5位 版主中的两位被“罢免”,1位请辞离去。整个事件,网上戏称为“明月门”。 《明朝那些事儿》连载刚两个月,沈浩波无意中得知。坐在家中的电脑前, 他顺着帖子一页一页看过去: “朱重八的童年在一间冬凉夏暖、四面通风、采光良好的破茅草屋里度过, 他的主要工作是为地主刘德家放牛。他曾经很想读书,可是朱五四是付不起学费 的,他没有李密牛角挂书那样的情操,自然也没有杨素那样的大官来赏识他,于 是,他很老实地帮刘德放了十二年的牛。” “然而从此之后,张士诚就变了,从来都是做小本生意的他,突然间有了全 国最富的地盘,再也不用贩私盐了,有钱了,有房子了,拿着馒头,想蘸白糖蘸 白糖,想蘸红糖蘸红糖。朱元璋对他有一个精准的评价,器小。” 没等把连载的内容看完,沈浩波已经快控制不住自己扑向电话的冲动了。 “就想马上找到这个人,赶紧找到。”第三天,他坐飞机赶到广州。而此时,当 年明月已接待过8个出版商了。后来,这个数字增加到28个。 沈浩波最终胜出。“因为我有诚意,而且有《诛仙》在前面摆着。”他笑言。 9月,《明朝那些事儿》第一部出版。 “我们几乎没有刻意做任何宣传,”沈浩波不断强调,“它本身已经是一个 焦点。”至今,《明朝那些事儿》仍然高居各大图书排行榜前10位,而当年明月 在新浪网的博客点击率已经排到第18位,远远超过宋祖德和李宇春。 一条新兴的文化产业链 北京西单图书大厦二楼,网络小说被归到“当代文学”的范畴,摆满了两排 长长的书架。这是一个工作日,但仍有不少读者蹲在书架旁,一页页地翻着,两 排书架之间,想要顺利地挪动,很是困难。 28岁的“白领”易栗从书架上取走了两部《明朝那些事儿》,这是他第一次 买网络小说。“朋友推荐的,说很好看。以前觉得这些网络小说,免费或者付费, 在电脑上看看就行了,可这么长的东西,天天趴在网上等连载多难受,还是看书 过瘾,想坐着看就坐着看,想躺着看就躺着看。” 从箫鼎的《诛仙》,到当年明月的《明朝那些事儿》为止,不到两年时间里, 图书市场里,形形色色的网络小说风起云涌:明晓溪的言情、沧月的武侠、鬼古 女的鬼怪,几乎各个门类的网络文学都有了自己具有“票房号召力”的作者。 每一个作者的兴起,都带动了同类小说的迅速崛起。正如《诛仙》之后,半 年之内几百本玄幻小说一起“沾光”;明晓溪之后,也有一大批网络言情小说被 发掘出版。几个领军人物短时间内同时“飙起来”,这样,“链条就容易形成, 市场的气候也有了。”沈浩波颇为得意地说。 这样的庞大链条甚至改变了出版业的传统心理。“以往,你给我一本二三十 万字的书稿,我马上就怵了,这么长的书,谁知道读者看不看得下去?”而现在, “越长越好”成了沈浩波们对故事的隐隐期待。只要故事好看,在最关键的地方 吊着读者胃口,就不怕卖不出去。《诛仙》至今连载7部,每部销量都突破20万 册。 在明晓溪身后,这个链条延伸得更长。 2006年年初,21世纪影视公司投资拍摄明晓溪的《会有天使替我爱你》,特 意邀请韩国影星担任男主角。山东电视台还在6个城市举办“选秀”活动,一时 热闹非凡。 “我只知道电视剧已经差不多拍完,春节前后播放。”明晓溪说。这个学国 际贸易出身的年轻教师,不太关心这部电视剧的种种花絮,也不愿参加宣传活动。 迄今为止,她没有在任何媒体上公开亮相,也没有公布过自己的照片。“我不想 影响我和家人的生活。”她在电话里说。 当然,任何影响都没有是不太可能的。为了寻找写作灵感,明晓溪“可以更 加理直气壮地待在家看漫画”。还有一些意外之喜:前一天晚上刚看完韩剧,明 晓溪跟朋友大发感慨:“好想去韩国啊,可惜太贵了。”第二天,她接到出版商 的电话:“韩国有一个书展,你去一趟吧。” 【牛肆】∽∽∽∽∽∽∽∽∽∽∽∽∽∽∽∽∽∽∽∽∽∽∽∽∽∽∽∽∽∽∽ ◆             英俊少年               ·诸葛勇·   上个星期我在芝加哥中国城闲逛,在一家音像店里密密麻麻的货架上,竟意 外地翻出久违的《英俊少年》DVD盘,真是惊喜异常,连老板娘都大为感叹我的 运气。坐了几个小时的长途车回到印第安那的家中,时间已过凌晨,四周万籁寂 静,整个城市已在沉睡之中。虽然我也是睡意朦胧,哈欠连天,但还是无法抑制 心中的冲动,轻轻打开了DVD。当看到画面上主人公迎面走来,《小小少年》的 曲调再次在耳边响起,一瞬间,回忆象云海一样涌来。   “小小少年,很少烦恼,但愿永远这样好。”生于70年代初的同龄人,大概 都不会忘记这首歌和《英俊少年》这部电影。第一次看《英俊少年》,是在部队 大院里的广场上。那时的我还是个小学生。当时的中国在经历过十年动乱之后, 刚刚开始改革开放,正是百业待兴,百家争鸣的年代。院里操场上几乎每个星期 都放一场电影,题材多样,古今中外,风格迥异。一些脍炙人口的电影,国产的 如《少林寺》,外国的如《虎口脱险》、《人证》、《叶塞尼亚》,都曾放映过。 在记忆中,放《英俊少年》那天,是一个初冬的夜晚,北京已十分寒凉。我和几 个同学拿着自家的凳子,穿着棉大衣和棉鞋,在靠近银幕的正前方找了个地方坐 了下来。宽大的银幕就架在操场的中央,我们的身后是少年宫。电影一开始,我 就被片中的异国风光和有趣的情节深深吸引,特别是影片的几首插曲,包括片头 曲《小小少年》,和《两颗小星星》、《在你生日那天》、《最后的玫瑰》。虽 然歌词一句不懂,但首首旋律优美,朗朗上口。很快,电影中的插曲就在中国流 行起来,程琳等当时的一些著名歌星,都唱过中文版的《小小少年》和《两颗小 星星》等歌曲。《英俊少年》的插曲影响深远,记得我高三的新年联欢会上,还 有一位庄姓男生唱了《两颗小星星》。   当时广播中有一个节目叫《电影录音剪辑》,每当播放《英俊少年》时,我 都会从头听到尾。我多年以后重新看这部电影,又发现了许多有趣的地方。首先, 印象中电影中的主人公已是相当成熟,至少,应该比那时的我大许多。现在发现, 扮演海因切的演员,实在是稚气未脱。海因切这个角色,也不过十一二岁,和那 时的我应该是同龄,不知道自己为何多年来印象如此,可见人的记忆是如何不可 靠。再有,现在看来,从海因切父子住的公寓周围环境看,他们勉勉强强可算是 中产阶级,他们家里的布置也十分简朴,他们的经济状况应当相对拮据。和印象 中一致的是,海因切的歌声,确如深山中的的泉水,清亮,纯净,象透明的水晶, 比记忆中的更好听。当海因切在游乐场的录音室唱起《两颗小星星》时,声音清 澈,感情真挚。当镜头中闪现出父亲的面孔时,他的眼中似乎泪光闪闪。面对那 一画面,我早已是热泪盈眶。尽管《英俊少年》是德国电影,但却有好莱钨的风 格,妙趣横生的对话,脸谱化的人物形象,大团圆的结局,和三十年代弗兰克· 卡普拉的风格近似。其实,现在看来,这部电影的情节并不复杂,也不新颖,甚 至可以说是落入俗套。少年海因切自幼丧母,与在银行当职员的父亲卡尔相依为 命。生活虽然不富裕,但家中充满天伦之乐。在海因切正在为父亲的生日忙碌 时,突然从邻居处得知父亲以贪污罪被收审。海因切无法相信一向诚实的父亲会 贪污,在探视父亲时,偶遇美丽机警的女律师,便请求她帮助父亲洗清冤案。女 律师被其诚心所动,答应承接此案,并安排海因切去外祖父家暂时居住。海因切 的外祖父是个实业家,在当地声名显赫,富甲一方,因当初不满海因切的父母相 恋,与他们断绝往来。由于受到海因切母亲去世的打击,脾气变得十分古怪。海 因切终用自己的善良诚实打动了外祖父,并在女律师的帮助下,找到真正的贪污 犯,为父亲恢复了名誉。一家人重新团聚,女律师也在办案过程中,与海因切的 父亲相恋。   为何《英俊少年》在当时的中国一度流行,我想除了海因切有着动人的歌喉 外,也因片中宣扬的人间真情与伦理道德有关。电影中提倡诚实善良,人间真实 的朴素情感。海因切的母亲为追求爱情不惜牺牲万贯家财,甘心与海因切的父亲 过简朴的生活。海因切自己也诚实善良,但在原则立场上毫不妥协。当祖父用大 好前程作诱饵,要求海因切从此不再与其亲来往时,被海因切断然拒绝。   时光流逝,我这个当时的小小少年,如今已人近中年,经历了远渡重洋、异 国求学的人生变化,也一步步实现了自己昔日的理想,但也见惯了世间的尔虞我 诈。但即使如此,我的道德标准还是未曾改变,这要感谢《英俊少年》及其他类 似电影作品的影响。现在的中国,虽然在经济上已今非昔比,但人心浮躁,道德 标准甚不如前。大多成年人关心的是如何一夜致富,少年人则是如何一夜成名。 至于伦理道德,早已是过时之物。估计再在中国重演《英俊少年》,恐怕是观众 寥寥。 ◆          我看圣诞节的入侵              ·柳咽河·   圣诞节就要到了。这个远本属于西方人的节日,在中国已越来越有盖过传统 佳节的势头了。我们这些俗人自然不能不与时俱进。可是,也有不愿于赶此风潮 的。这不,北京的十位博士就已坐立不安,已经举旗倡议抵制圣诞节了。背时的 声音在我看来,往往是有些道理的。于是,顺着他们的思维,我也做了一下反 省,希望给他们找到点依据。   我想,圣诞节、情人节之类的舶来节日之所以显得比传统的节日更为热闹, 大不过三种情形。一是商家的炒作。对于目前竞争激烈的商业市场来说,商家们 巴不得多几个节日呢!传统节日自然是要过的,西洋节日也不能错过,如嫌不够, 还要造出几个周年庆典、购物节来,人为地调动百姓的购物热情。   二是传统与现代的差异。传统节日,比如春节、元宵节、端午节、中秋节等, 属于家族性节日,内容是串亲访友,与一家人或朋友欢聚。固定的走动应酬,已 把人们束缚在家族的程式中了。虽然现在也有很多人过传统节日时选择了出行, 但是商家及其员工却绝少愿意在节日加班,形成了商家闭门过节的现象,这便更 加剧了传统佳节的家族特征。与此相反的是,西式的节日,包括圣诞节和情人节 在内的多个节日,体现的是群众的特点,人们走出家庭来到广场或教堂,集体参 与祈祷,互相祝福,增进交流,分享快乐。在这样的节日里,即便商家加班的员 工,在工作中也能感受到浓浓的节日气氛和欢乐。若是在传统佳节,他们加班时 定会增添长长的离愁和思亲。在传统佳节与西式佳节之间还有政府节日,如国庆、 元旦、五一、三八节等。它们由于是政府主导的,活动和氛围也多由政府组织, 所以造成了百姓的兴趣不大,民间性不浓,人情味不足。因此,商家虽多有炒作, 却气力不足。在政府的活动之外,百姓乐得在此期间旅游休闲,节日的感觉反而 淡了。   第三种情形则是人们普遍感到的西风东渐。文化是有差异性的,也是应该共 存的,每一种文化都有其自身不可替代的价值,没有孰优孰劣和孰是孰非的问题。 但在实际生活中,由于经济的发展不平衡,经济发达地区的文化必然成为强势文 化,随着经济流动向欠发达地区侵蚀,甚至会在人们心理上造成了文化的不平 等。六七十年代北京话为世人所模仿,是缘于北京的政治中心地位。改革开放时 广东话在人们心中地位提高,是因其经济的迅速发展。上海话的后来居上也是这 个原因。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英语在国内成为大中学校的必修课,如今更是普 及至小学和幼儿园,大有从娃娃抓起之势,反映出的是西方经济发达、生活富裕 形成的文化强势地位。为什么在世界上讲汉语的人最多却大多只局限在华人之 内,为什么英语源于英美却几乎成了世界语言,都是一个语言强势的问题。可以 说,有多少学习英语的国人,就有多少对过圣诞节持接受态度的人。圣诞节这一 原本属于基督教的节日,不仅得到了世界上其它宗教地域人们的喜爱,也赢得了 中国广大人民特别是青年人的喜爱,成为了一个世界性的节日。   现代化的提出,它的定义来源正是以西方文化为标准的,不管你认同不认同, 不管传统的中国文化是否有着其他的标准,从现在来看,既然那已经成为世界的 一种主流,我们都是无法抗拒的。就像关于民主的标准。十博士提出的抵制圣诞 节的倡议,不能否认其有一定的道理,同时却有点悖时。莫说圣诞节是十个人抵 制不住的,就是政府介入强力抵制,后果也不会理想。其实对以发扬传统文化为 己任的学者,我们期望的并不是这样枉费心机的抵制,而是默默学习,发扬光大 我们自己的文化,使其融入世界主流文化之中,成为世界文化中一个来源于古老 中国的重要组成部分。世界主流文化固然是以西方文化为基础,但绝不是以英美 文化或英法文化为基础的,它是不同文化的融合与汇聚,其中既有来源于欧洲 的,也有美洲的,也有韩日俄等国家丰富进去的。一味把中国传统文化放在世界 主流文化的对立面是可笑的,那样只不过是把自己致于死地,鲜能绝处逢生。   十博士抵制圣诞节的檄文中,也不乏可笑之处。比如,他们说,圣诞节是基 督教节日,它的盛行会扩大西方宗教在中国的影响力,从而弱化当前意识形态的 力量。他们也许没有参加过民间的圣诞活动,也许是对之刻意回避。但如果参加 过就应该知道,圣诞节之于中国人不过是一个欢乐的符号而已,多数的人们并没 有把它与宗教挂起钩来,相反,倒是在内心里把它与送礼物的圣诞老人这样的童 话故事联系得更紧密一些。在当下中国,经济问题、社会问题突现,老百姓每日 里为生计发愁,为生老病死和教育等问题忧心,难得有个快乐的日子。在此之 下,能暂时放下包袱,多一份快乐,多一份欢笑,属于促进和谐。政府在苦心积 虑地构建和谐社会,老百姓高高兴兴地过几个洋节,也算为此做了点贡献吧!由 此,我恳请那些有十博士之流想法的精英们,多做点实事,少说点空话,放咱老 百姓一马。 ◆          粮食署官员和事务司              ·孔新人·   小时候我有过很多人生的理想。分析其原因,是因为从七岁起就一直呆在学 校里。接受了教育,自然就要做一个有理想的人,而不是仅仅做一个有文化、有 道德、有纪律的新人。穿着新衣服,背着新书包,顶着新生般的太阳上学去,这 就是理想吧。如今回想起来,我和我的小同学们当年写在作文簿上的理想其实都 蛮朴素,而且带着那个百废待兴的年代的生机:教师、科学家、工程师,都是靠 勤劳苦干才能出成绩的行当。   不过,我年少的心里,总有一股野性难驯的力量。我不想把别人告诉我的事 情当作自己人生的理想,我想用自己发现的东西去填充生活的未来。我给自己发 现的东西起了个名字,叫作“联合国粮食署官员”。——这种玩意儿,除了我, 在当时谁能想得到呢?   我不知道八十年代后期和九十年代前期,我的同龄者中有几人做过和我相同 的美梦。我的梦总是象国产电影一样:本人身穿西装(因为是联合国的正式官 员),站在一米高的主席台上(主席台是由木条箱拼起来的),台前一口大锅。 本人的手中擎一枚长柄巨勺,面前,非洲饥民一人举着一只木碗,队伍长得一直 排到了天地的尽头。   直到今天,我的日记本里仍然收藏着《环球时报》(1993年创刊,因讲解环 球时事而名振一时)的一张剪报,标题是1995年的苏丹大饥荒。黑白照片上,如 骷髅般的黑色活鬼们一二成伍、拼出最后一毫气力,向联合国的粮食发放点挪动。 但绝大多数人都死在路上。一个年轻的母亲在临近目的地时,把她的孩子放在猴 面包树下。她实在走不动了,只能寄期望于在回程中找到孩子的骸骨。在我看来, 这位母亲身边剩下的最后一件比孩子还宝贵的物品,一定只能是一只装食物的钵 了。而且,那是一只产自中国的钵。   现在分析起来,这个被我赏玩于报刊电视之上的“粮食署官员”之梦,其实 并非出于一种组建世界联合国的“乌托邦幻象”。相反,它是某种地道的本土货 色。诸如海瑞、包拯一般的中国好官,带他们的中国钵飘扬过海,一路把粮食运 到了黑非洲的茫茫大地上。这些好官从不将苏丹大饥之类的惨烈画面展示于在人 民的面前,只对我们讲述着布施的宏大和壮观。   当年,我在幻想着成为“联合国粮食署官员”的同时,开始乐而不疲地为午 餐洗碗。妈妈在惊讶于我的勤劳体贴,也发现了洗碗剂惊人的消耗速度。洗碗液 丰盈、洁白、松软、充满芳香,——和大地的食粮有着惊人的相似度!请再加一 勺吧!请多给一碗吧!幻象中的求乞者们竟然发出了如雷的吼声……我想,可能 只有年少、孤陋寡闻如我者才会把粮食勾描得如此滥情。于是,在草原大布施的 壮观场景中,我的勺中出现的从来都是米饭,而不是面包和咖啡……    直到今年春天,才有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得知了关于世界的另一半的一些真 相。在新加坡那所排名世界前五十的大学里,一位曾在台湾外交部工作过的年轻 教授告诉我们:经过欧洲人几百年的殖民,非洲人变得只吃面包和咖啡了。从前, 当他们吃非洲木薯和猴面包树果实的时候,非洲从来不曾有过饥荒,进化了的口 味彻底翻覆了土著的生活。在那堂震撼了我的历史课上,我终于切身感受到了中 国人民从远古以来就持之以恒的勤奋和辛劳。   由之我想到了“雷锋”。虽然我与那个力图“解救全世界另外三分之二受苦 人”的年代相隔甚远,但相同之处是,我有过某种甜蜜而神圣的少年使命之感。 其实我并不向往崇高,但我也有意欣赏那华丽的“一眼望不到边的难民队伍”, 也祈望感受那种似乎你、你们和他们都需要我的保护的所谓“王者”气度。—— 只不过,在心底我却又隐隐约约地知道,只有一个能让森林和草原发出赞叹的人 才是我真正期待的。   高一暑假的一个晚上,狮子、飞机,和一个“有王者之相”的女子突然出现 在《走出非洲》的电影画面上。白种女人向总督跪下了,她在请求一块土地,留 给那些被抢夺一空的土著人。奇异的是,深深撼动了我的不是求乞,而是那求乞 的姿态中她无比的坚定和朴素。而这个白种女子,就是随丈夫来到黑非洲种植咖 啡,改变了土著的饮食卫生习惯和教育观念的西方殖民者中的一个。——后来, 我读到了这部电影的原著小说。我惊奇地发现,正如我所想,在她离开非洲之后, 那些“她的”黑人们都将她视为一位草原的女王,直至生命的尽头!但是,这不 是因为她号称女王,而是因为在他们一同走过的日子里,她总是用say yes来回 答一切自然、心灵、人世和宇宙向她击来的东西……   在“走出非洲”之后,某种坚实可信的东西第一次抓紧了我。每当那袭击过 我的心魂的苍凉感再度到来,我就借助草原上的雄狮和奔驰的火车来想象一个真 实的非洲。于是,不再有巨大的猴面包树,更不再有勺子、主席台和大米粥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越来越一目了然,“粮食署官员”之梦的彻底破灭恰好发生 在我高中生活结束之前。学校组织我们去看了电影《离开雷锋的日子》,一切就 此完结。那年夏天(1996年),我离开了中学、离开了家,去杭州上大学。   ……   今年夏天,我利用回国的空档去北京看望了大学时代的一个好朋友。在她租 住的房间里,我看到了一张她和联合国主席安南的合影。   如果把“事务司”定义为某种为社会、国家和全世界服务的机构的话,那我 便有不少同学在事务司工作。我所知道的他们之中最不甘平凡的一个,每天早晨 五点半起床,跑步一小时,回家吃早饭,上班;下午四点半下班,去篮球场打一 个小时球,回家洗澡,吃晚饭。他在为“四十岁之前没有小肚子”而努力奋斗着, 在为一个公务员的身板和体面而受累流汗,我颇敬仰他。但她却更有点不同。她 在北欧留学两年多回到国内,成为一名在联合国中国事务司工作的员工。虽然她 的工作是临时的(会议结束之后她可以留下也可以离开),但她清楚地懂得自己 领到的每一分钱,都是因为她为中国妇女问题而做的工作。   我知道,其实她的职业并不令人羡慕。除了使用英语做工作语言之外,她做 的是你我都能做的工作。而且,除了“非洲难民”、“中国女性”这样的宏大命 题之外,他们要考虑的事还有非常多。比如,院子太小了(虽然那里地处使馆区, 办公楼外有一大片芳草地,一个小池塘,和无数种经过精心修剪的花草),比如 从欧洲来的志愿者吃不惯当地食物,闹脾气要求撤换,比如志愿者中的一个爱上 了你,而你作为一个中国人,觉得你们毫无生活在一起的可能……   在她的生活中,最令我羡慕的是,有一张照片能够把生活的全部“理想”照 得不再灿烂、辉煌。和联合国主席合影竟是如此简单!在照片上出现的五六十个 人,就是他们机构设在北京的全部人马了。我的朋友排在第一列,离安南不远, 她年轻、聪明、精力旺盛。——所有这些事务司的高级知识者们,都懂得生活的 朴实和不凡吧!但是我羡慕的,却是其中年轻的这一个。   最后,我又想起了电影《离开雷锋的日子》。离开它是一个标志,在那之后, 我就永远地离开了所有给过我虚假感触的东西。因为一个过分光辉的道德英雄从 来都不能从始至终地建筑起人生的理想,我才从我的心里抗拒着雷锋的情操。   现在,我只记得影片的结尾了,它是一个过分明显的转折句式。它本想使影 片的意图变得复杂而深入,结果却莫名其妙地实现了主题的转移。结尾处,乔安 山和儿子开着大卡车夜间运货,车子陷进了泥浆里,没有一辆过路的汽车伸出救 援之手。儿子袖手旁观,为利己主义法则的胜利而轻蔑着父亲。天亮时分,一群 路过的青年志愿者把卡车拖出了泥泞。乔安山露出了笑容,接过了一顶标志着志 愿者身份的小红帽。   说实话,我很想把这样一个结尾叫做“凑趣的邪门主义”。运货大卡车陷入 泥泞有两种可能:路况极糟,或司机把车开出了正道。遇上这两个可能中的任何 一个,都可以叫“邪门”,因为有人把本该做好的事做得很糟糕。天亮时分便蹬 着自行车出现在公路旁(还戴着小红帽,似乎很欢快)的青年志愿者也很“邪 门”,他们的出场也有两种可能:比如赶着上电视台拍宣传纪录片,或是去山村 “慰问”小学生。这样两件事同属邪门,是因为有人把事情做得过了头,只注重 形式却少有内容。两个“邪门主义”凑在一起,就叫“凑趣”;合起来,便可称 之为“凑趣的邪门主义”。“凑趣的邪门主义”在中国产生的土壤非常之丰厚, 小之如我的大勺子理想,大之如雷锋的小钉子精神。“凑趣”在美学上意味着美 丑、善恶之间的突然转换,它产生的是喜剧的效果,而绝不是英雄人物需要的交 响音乐。   结果,《离开雷锋的日子》最终被弄成了一个笑剧,我们在哭笑不得的青春 叹息中纷纷离场了。   但是,在我看来,发生过的一切其实就是联合国粮食署官员与某事务司干事 的一次日常纠纷。粮食署官员说:“我署过去五年中援助朝鲜饥民的工作时有停 顿,由于到位资金不足,我署不得不减少对朝鲜650万饥民的粮食分发额度。今 年朝鲜饥民需要50万吨粮食援助,但目前只有30万吨到位。”事务司干事说: “这是事实。但是至今为止,您没有安排足够的协调人员,您必须先为我们解决 办公人员不足的问题……”   关于粮食的话题是我的联合国梦幻,也是从莫尔开始的乌托邦理想。在乌托 邦里的人们每天只需工作半天,食物自由取用。但是,事务司干事却对你堂堂正 正地说道:“如果你想当志愿者,就必须每天工作十个小时,吃当地的食物,忍 受语言、交通、住宿、气候等种种问题……”   事务司不仅一劳永逸地治愈了我的粮食署官员之梦,而且让我萌生了一点儿 去事务司做普通一员的愿望。这个堂堂正正的道理虽然不是我自己体悟出来的某 种“终极真理”,却是生活替我在许多种行为可能性中筛选出来的较正当者。   在经过了一二十年的折腾与迷糊之后,此时此刻我总算拥有了一点儿“明白” 和“正当”。因此,这点儿“明白”和“正当”才显得特别地坚实、可贵,来之 不易。 【丝露集】∽∽∽∽∽∽∽∽∽∽∽∽∽∽∽∽∽∽∽∽∽∽∽∽∽∽∽∽∽∽ ◆ 高高作家          ·陈钦赠·   暑假里,我终于见到了有名的高高作家。   高高作家虽有名,然而我却不知道他的这个“名”到底是真名还是笔名。若 是笔名,那自然没得说,什么稀奇古怪的笔名都有;若是真名,那就有得玩味, 因为全中国姓高名高的人并不多见,敢情是因为高高作家长得很高,所以取名为 “高”?那么他到底有多高呢?我想,没有两米也有一米九吧,没有一米九也有 一米八吧,没有一米八也有……不能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他可就不算高了—— 当然,他出生的时候,无论长得多高,也不可能超过一米的,那么给他取名的人 是怎么预见他成年后的身高的呢?大概他的父母原本就是“高人”。   不管怎样,他就叫高高,而且重要的是,他还是个作家,所以理所当然的, 人们都叫他“高高作家”。“高高作家”因为包含了“作家”两个字,所以格外 受人尊敬——是的,假如没有“作家”两个字,“高高”似乎便失去了意义,人 们尽可以省略掉“高高”而单单称呼他“作家”,却不会省略掉“作家”而直接 称呼他“高高”,这可以说明“作家”比“高高”重要,本来只作为补充说明的 “作家”,在人们的意识里却成了主语中心语,“高高”倒成了陪衬的了。   我未见到高高作家时,对他的了解其实并不是很多──汉语词序的重要性在 这里又一次得到体现,人们总喜欢用“不是很……”这样的措辞,其实很多时候 并非“不是很……”,而是“是很不……”,比如有的学生学习成绩“是很不 好”,但有关的一些人总要表达为“不是很好”──我只知道高高作家是个有名 的作家,性别说是男的大概未必十分错,住所是在一座城里的某个角落,而那座 城是在一座小岛上。我就只知道这么多,说“不是很多”是错的,应该说“是很 不多”。   但是我要找到高高作家却并不困难,因为他是如此有名,以至于我只要在街 上随便找个人问问,就能问出他住在哪里──事实上我连找个人问的程序都省略 了:早两个月,我就给高高作家写过信,表示对他的敬仰有如滔滔江水,愿意在 他方便的某个时候登门拜访,聆听教诲。我把信寄出去时,信封上只写着“高高 作家收”五个字,连邮票都忘了贴,他居然收到了,并且还给我写了回信,说 “欢迎光临”,并且告诉我他的“方便时间”和详细地址──事情就这么简单。   高高作家说的“方便时间”刚好是在暑假,所以正如本文开头说的──暑假 里,我终于见到有名的高高作家。我们已经说过,高高作家住的那座城是在一座 小岛上,那座岛原本荒芜,建了城之后才有人烟,按说岛应该是“未名岛”,但 是这岛却自古以来就有一个奇怪的名称,叫“奇怪岛”,到建了城之后,不但岛 依旧叫“奇怪岛”,连城也成了“奇怪城”,这可真叫人奇怪。   我到了岛上,并不急着去见高高作家,第一时间便找个人来问问“奇怪岛” 和“奇怪城”的名称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两个问题憋在心里可真不舒服。岛上的 人告诉我说,关于“奇怪岛”,这是因为岛上没有野鸭子的缘故。我不禁纳闷, 岛上没有野鸭子跟岛被命名为“奇怪岛”之间有什么联系呢?岛上的人说,一座 岛而至于没有野鸭子,难道还不值得奇怪么?我更奇怪了,一座岛而没有野鸭子, 怎么就算得上奇怪呢?岛上的人说,其实他们也觉得奇怪,但是先前给岛命名的 人就是这么认为的,而且世界上没有野鸭子的岛千千万万,偏偏他们就只觉得这 岛奇怪。我说,这可真不可理解,那么,现在岛上有野鸭子么?按先前给岛命名 的那些人的逻辑,捉几只野鸭子到岛上放生,岛不就不奇怪了么?也就不应该称 之为“奇怪岛”了。岛上的人说,这可不行,岛因为没有野鸭子而被命名为“奇 怪岛”,岛被命名为“奇怪岛”之后,即使有野鸭子带着发现新大陆的心情想在 岛上着陆,也绝对不被允许,否则岂不坏了岛的“名声”?我说,那可真可惜了, 岛上岂不因此少了一种野味?岛上的人说,这倒不会,煮熟的野鸭子是不会飞的, 不会飞的野鸭子也就算不得野鸭子。我想,即使无关野鸭子,这岛被命名为“奇 怪岛”也并不冤枉,岛本身并不奇怪,倒是岛上的人奇怪,不会飞的野鸭子也就 算不得野鸭子,这逻辑难道不奇怪么?   我不再管“奇怪岛”的奇怪,继续问道,那么“奇怪城”呢?是不是因为城 是建在“奇怪岛”上的,所以也就称为“奇怪城”?岛上的人说,这就是你的思 维定势误导了你了,假如这岛不叫“奇怪岛”,这城也还要叫“奇怪城”,城的 奇怪跟岛的奇怪是无关的,是各有各的奇怪。我又来了兴趣,说,哦,那又是怎 样的一种奇怪?岛上的人说,这是因为城里没有傻子和疯子的缘故──绝对没有, 一个都没有。我诧异道,城里没有傻子和疯子,也值得奇怪?我倒是觉得,如果 城里到处都是傻子和疯子,那才叫奇怪呢。岛上的人说,不然,现在有哪座城没 有一两个甚至一两打傻子和疯子的?有傻子和疯子的城才正常,没有傻子和疯子 的城才奇怪。我说,虽说现代社会的激烈竞争可以把人逼疯,高额的消费可以把 人吓傻,但应该不会有人认为傻了和疯了才正常吧?岛上的人说,总之,“奇怪 城”就是没有傻子和疯子,“奇怪城”的奇怪是“奇怪城”的光荣。   我不想跟岛上的人争论,正想离开,突然我又想到一个问题,说,岛上有没 有野鸭子是容易明确的,视力稍微好些并且认识野鸭子的人就能看出来,但是城 里有没有傻子和疯子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光靠一双眼睛就能判别一个人到底是不 是傻子或者疯子或者既疯又傻么?岛上的人说,城里确实没有傻子和疯子──绝 对没有,一个都没有,这个结论是有名的作家高高作家得出来的。我想,原来是 与高高作家有关,不知他是怎么得出这结论的?看看时间不早,我只好带着这个 问题到高高作家的住处去了——再说也许只有他本人才能说得清他是怎么得出这 结论的。   我在一所公寓里见到了高高作家,开始我还以为那是他儿子,因为他并没有 我想象中的那么高,也没有那么老,可是他说他就是高高,并递给我一张名片, 上面印有“作家”两个大大的金字。我没有名片,因为我没有什么头衔,勉强说 是“兼职教师”,却怎好印在名片上拿出去见人?结果我只好费口舌自我介绍一 番──虽然我在写给他的信中早已说明白。我本以为高高作家是一个毛发长错位 置的老头──所谓的“毛发长错位置”,指的是本该长在头顶上的毛发,却全长 在下巴里──大部分的名人,不是给人这种印象么?既然高高作家是有名的作家, 那么也该如此形象,可是我却发现,他不但头顶上的毛发没长在下巴里,而且似 乎下巴里的毛发反倒全跑到头顶上去,以增加头顶毛发的长度。我们常说“胡须 代表智慧”,又说“头发长见识短”,那么高高作家把本该供胡须生长的养料拿 去助长头发的长势,岂不亏了双重?但即使这样,高高作家还是成了有名的作家, 这一点令人十分佩服。   我和高高作家分宾主入座之后,彼此先客套了一番,接着,我话题一转,从 “敬佩”、“仰慕”、“三生有幸”等等转到“傻子”和“疯子”上面来:“听 说这座城叫‘奇怪城’,是因为城里居然没有一个傻子或疯子的缘故,而发现城 里没有一个傻子或疯子的,正是高高作家您了,不知是不是这样?”高高作家说: “确实如此。”我说:“不知高高作家是怎么发现的呢?”高高作家说:“这话 说来话长。当初城建好的时候,并没有名称,因为岛已经有名称了,岛上建什么 又何必再命名呢?来这城,也就等于来这岛。人们只要听到‘到奇怪岛去’,也 就明白去的是哪里,那里有什么。这本来都好好的,可是当我住进来之后,我为 了写作,便需要去观察生活和体验生活──不是说‘艺术源于生活’么?我观察 生活却观察不到城里有傻子和疯子的影子,于是便觉得奇怪,这事很快传了出去, 大家也都觉得奇怪,于是便全体公投,把城命名为‘奇怪城’。”   我说:“原来高高作家是为了写作而去观察和体验生活,从而发现城里没有 傻子和疯子的。不过也许那些傻子和疯子都躲在家里不出来,高高作家又如何观 察得到呢?而且正常人可以装疯卖傻,傻子和疯子难道不会装不疯不傻么?高高 作家何以肯定城里绝对没有傻子和疯子──一个都没有?”高高作家说:“这你 就有所不知了,我所谓的观察,并不是一般的观察,而是深入的观察。还没告诉 你,我发现城里没有傻子和疯子不是偶然的,而是经过密切留意的。”我问道: “这是为什么?”高高作家说:“人们把几千年来的文学主题归结为两个字,一 个是‘爱’字,一个是‘死’字,除了‘爱’和‘死’,文学似乎便没有什么好 谈的了。哪知到了现代和后现代,文学的主题突然来了个大转变,两个字变成了 三个字:‘性’、‘傻’、‘疯’──用‘性’代替了‘爱’,用‘傻’和‘疯’ 代替了‘死’,原来是缠缠绵绵爱到死,现在是疯疯傻傻对性的追逐;原来是 ‘君住长江头,妾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现在却认为‘你 是疯儿我是傻’。保守的中国人羞于谈性,只能望着‘先锋派’泛滥的‘下半身’ 文字兴叹。我属于保守的中国人一类──严格地说,应该是‘半保守’,我同样 羞于那般大胆地谈性,但是我同时又在努力追赶那股‘疯傻的潮流’──毕竟谈 谈傻子和疯子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我打算写一部关于傻子和疯子的小说,由 于艺术源于生活,阿Q在生活中都能找到原型,那么我要写的傻子和疯子也需要 在生活中找到原型才行,我不能平白无故坐在屋子里就能捏造个傻子或疯子出来 吧?这样,我就需要到处去观察,去寻找傻子和疯子,哪知我花了两个月的时间, 走遍了全城,调查了千家万户,却没有发现一个傻子或者疯子──绝对没有,一 个都没有!你说傻子和疯子全躲在家里不出来,因此我见不到──这说法不成立, 因为──我已经说了,我是‘调查了千家万户’的,这事好办,‘情报局’、 ‘档案局’以及‘狗仔队’的朋友可以帮我,我的那一班粉丝,也可以派上用场。 你说正常人可以装疯卖傻,那么傻子和疯子也可以装得不疯不傻──这说法也不 成立,傻子本身就傻,还懂得装么?至于疯子,难道疯子还能控制自己的行为? 所以──明白吗?”   我说:“明白了,这城里果真是一个傻子或疯子都没有。高高作家办事严谨, 实在令人佩服。既然没有发现傻子和疯子,那么高高作家的关于傻子和疯子的小 说……是不是就没有完成了呢?”高高作家说:“这个嘛……事实上……我已写 了一半……”我忙恭维道:“高高作家不愧是有名的作家,没有生活原型都能写 出一半,若是找到生活原型,不知能写出怎样伟大的作品出来呢!”高高作家说: “其实也没什么,虽说艺术源于生活,但不是又说‘艺术高于生活’么?既然找 不到生活原型,那么我就只好写‘高于生活’的那部分,恰好就写了一半。”我 说:“不知那一半是关于傻子的呢,还是关于疯子的?”高高作家说:“以前就 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那时我让他们自己去猜,结果产生了两派,一派是‘傻子 派’,一派是‘疯子派’,‘傻子派’认为我写完的那一半是关于傻子的,‘疯 子派’认为我写完的那一半是关于疯子的,吵得很厉害,其实都不对,因为那一 半中有一部分是关于傻子的,一部分是关于疯子的。”我说:“那些‘傻子派’ 和‘疯子派’也真是名副其实,既然没有生活原型,怎么可能把整个傻子或者整 个疯子写完整呢?高高作家不如把他们当原型,想必可以写得很成功。”高高作 家说:“这可不行,说他们是傻子,他们又太聪明,并且常常自作聪明;说他们 是疯子,他们又疯得不彻底,吵吵闹闹之后,还记得回家吃饭,所以,不写也 罢。”   我说:“能否拜读一下高高作家的半部大作?”高高作家说:“本来可以, 不过既然没写完,也就不能拿去出版,也就没有版权,我虽然相信你是正人君子, 不会剽窃我书中的文段,但是我不能不防,如今剽窃之风盛行,却没人管,而文 人偶尔的一次嫖妓,却让人拿来大做文章──我想人们搞混了两个问题,嫖妓是 个人作风问题,剽窃才是法律问题,需要负法律责任,可惜人们关注嫖妓往往比 关注剽窃更甚。”我说:“高高作家说得有理,既然如此,等高高作家写完了整 部小说,拿去出版了,我再来拜读。不过出版之后,以高高作家的大名,肯定读 者甚多,而众多读者中,难免鱼龙混杂,岂不更容易让人剽窃?”高高作家说: “那样就可以法庭上见了。”我说:“可是这正中某些无名小卒的下怀,他们就 是靠与名人打官司来把名气炒响的。”高高作家说:“这可真气人,人不能无耻 到那种地步吧?难道剽窃还有理?那我只好安慰自己说不要跟小人一般见识了。” 我说:“高高作家果然大人大量。不知将来可否在我买的书上签名?”高高作家 说那是一定。   接着我们又谈了些文学问题,最后我说:“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啊!”这话一半是客套,一半也是事实。出来时,高高作家将我送到门口,我突 然又想到了一个问题:“请问高高作家,能不能问一下,您为什么叫‘高’?” 高高作家笑而不答。 ◆              解决              ·夏维东·   正是春暖花开时节,我坐在通往王城的长途汽车上。阳光灿烂,天气不冷不 热,一方方油菜田漂亮得不像真的,金黄浮在墨绿之上,鸟儿和蝴蝶在金黄与墨 绿之间穿梭起舞,这种画面无比动人。可我心情太糟了。我缺钱,我们兴丰中学 的二十五位老师都缺钱。我们已经半年没有拿到工资了。校长每个月都派一个人 去王城市教育局讨个说法,讨个说法是个斯文的说法,说白了就是讨帐,讨我们 那份工资。   按抽签的顺序本来还没轮到我,我其实排在第十二位,很可能就不需要我出 马了,一年还拿不到工资吗?那是要出人命的。可老徐央告我代他去,他说他年 纪大胆子小口才也不好,我年纪轻胆子肯定比他大又是学中文的说话头头是道。 于是我只好答应了他。看着老徐千恩万谢的表情,我觉得自己是个对人民有用的 人。等老徐离开,我回过味来,老徐才好口才呀,几句话就把我绕进去了。想到 我这是替人出征,我的心情就更糟了。   乘客大都是去王城做生意的小贩,车里充斥着鸡鸭鱼肉的味道,要是在餐桌 上就好了,可在狭窄的车厢里这种滋味实在不好闻。为了分散注意力,我拿出随 身听来。机子很老了,还是我上大学时用奖学金买的,里面的盒带是当时很走红 的崔建的《解决》。我总共没几盘盒带,听得最多的就是《解决》。我听得多并 不是出于喜欢,而是我听不明白他在唱什么。买了一盒中文歌带,居然听不懂, 这让我觉得亏得慌,所以需要反复听。盒带里本来有歌词,可被同学借去抄,一 直抄到毕业,都没还回来。   我的注意力其实很难集中,我得考虑到了王城教育局该如何行事。根据那五 个先行者同事的经验,他们都是去找局长,可他们见到的都是副局长或秘书,得 到的说法很一致,这充分体现了我们的上级主管部门是个团结的集体。   根据那五位先行者的经验,讨说法的过程是这样的:一、到教育局正好是午 餐时间,局长和副局长们或者回家吃饭或者在食堂用膳,饭后局长和副局长们午 睡或午休,在长短难以确定的午休时间里,局长和副局长们展开一些陶冶情操并 且对大脑大有裨益的文娱活动,比如象棋、军棋、跳棋、五子棋、斗地主等等; 二、局长和副局长的秘书们在文娱活动中担任后勤工作,主要是端茶倒水并兼任 裁判和啦啦队;三、千万不能干扰局长和副局长们事关身心健康的思路,突破口 在于裁判和拉拉队员们,守候地的最佳地点是厕所,其中分寸根据天时地利人和 原则尽可能做到有理有节有据;第四点比较简单,任何一个局长或副局长都要称 局长,尽可能不带姓氏,以免出错;第五点听着简单,做起来很难:陈述,动之 以情晓之以理。   第一位先行者第一关都没过,在食堂里逮住一个副局长就声泪俱下地哭诉起 来,搞得领导很被动,说只不过拖欠了一个月的工资,怎么就哭成这样,师道尊 严还从何谈起。也是,才延期一个月嘛,眼泪哪能轻易就流了,很明显火候没有 掌握好,领导批评得对;第二位先行者吸取了第一位先行者的经验教训,眼送局 长和副局长们进了活动中心,这位先行者是教数学的老李,相当聪明,他没有破 门而入,而是爬上窗户察看里面的动静,他的想法即使隔了四个月仍有借鉴价值: 他想看看谁赢了,谁赢了就找谁。他唯一的疏忽是忘了自己的腿脚不如脑子好用, 他先碰翻了窗台上的两盆花,接着因为害怕,额头碰碎了玻璃。领导们考虑到老 李已经两个月没有拿工资,就没有让他赔花盆和玻璃,其中的一个啦啦队员还带 他去医务室包扎伤口,把老李感动得不行,头扎白绷带,像是从战场上下来,为 了慰问他,我们每个人捐了两只鸡蛋,也就是说,他家一下子就多了四十八只鸡 蛋;第三位先行者是教美术的王老师,老李获得的鸡蛋显然给了他极深的印象, 他等在活动室门外的二十多分钟时间里,画了四十七只鸡蛋的素描,第四十八只 画了一半时,一位拉拉队成员出来方便时,看到他的画,叫了声好之后,突然指 着王老师的鼻子质问他为什么画这么多鸡蛋,是不是在骂人一群混蛋?王老师很 害怕,结结巴巴地讲述着四十八只鸡蛋的来历,那位啦啦队员没有接待过头破血 流的老李,根本就不知道这个画了众多鸡蛋的男人在说什么,还没等王老师说完, 他就往厕所跑。王老师急了,收拾好画板跟了过去,啦啦队员正站着方便,被王 老师吓得失去准星,在裤子上画起地图来。该啦啦队员处境极其艰难,尿还是不 尿这个问题憋得他双目发红,好像要哭出来似的。王老师为了显示有教养,眼睛 看着天花板说出自己为了三个月工资的来意。啦啦队员带着哭腔请求他先出去, 王老师看到啦啦队员死鱼一般的眼睛,便乖乖出去了。啦啦队员出来后,直接打 电话叫门卫直接把王老师拖了出去。第四位先行者是教历史的老赵,他充分总结 了前几位同仁的历史经验和教训,终于在秘书的引见下进入一位副局长的办公室。   这位副局长姓苻,最精确的称呼当然是苻副局长,最含糊也是最恰当的称呼 是局长。老赵教历史,对职称类的名词很敏感,认为副局长和局长是绝对不应该 弄混的,即使回来后面临我们众口一词的指责,他仍然坚持自己没错,他认为自 己唯一的滑铁卢就是口齿不够清楚,而且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紧张。当时的情形是 这样的,他双手交叉于腹前,喉结蠕动了数次,然后一连发出七八个的音,好不 容易才精确地喊出苻副局长。那位传说中的苻副局长被老赵一连串的颤音搞得焦 燥不安,茶水都喷到胸前了,他一面狠狠地擦着衣一面轻轻地说他已经听了秘书 的汇报,不过他作为一个分管政工的局长无法对拖欠四个月的工资给出明确的说 法,这需要局长召开党委会讨论就把老赵打发了。秘书在走廊上小声说,你这个 人就不会少说两个字?老赵很不服气,让我评评他有没有多话,我扭头不看他, 生怕控制不住要掌他嘴,其他同事也纷纷做扭头状,可见大家有多么想打他。第 五位先行者是教体育的大林,人高马大,蓄了胡子看上去像李逵,刮了胡子像武 松,我们根据他有无胡子叫他林李逵或林武松。轮到他了,他说他便秘,想让其 他人顶一下。平时很好讲话的校长,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便秘没什么大不了,没 饭吃才大不了。大林只好去了,还特地刮了胡子,因此他那天是武松。说来怪了, 武松出发时便秘,回来时居然拉稀!他经过办公室门口,没有进来,提着裤子就 往厕所跑,我们急忙跟过去。武松蹲在茅坑上,我们捏着鼻子呈扇形排列在他面 前。校长看他那幅松相就懒得问说法了,而是问他怎么就由便秘变成拉稀了。武 松哭丧着脸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进教育局大门,他就感到肠胃痉挛,不停地 上厕所,他倒是和两个秘书搭上话,没说两句就提着裤子往外跑,人家根本不知 道他想干什么。校长摇摇头,骂了句粗话:真他妈邪了门,教育局还能治便秘! 大林回来后老长时间没刮胡子,起初像李逵,后来就不像了,像鲁滨逊。   现在轮到我了。一想到那五个先行者的遭遇和将要面对的诸多问题,我的脑 子好像忽然短路了,里面嗡嗡直响,音效不输我家那台老式电冰箱。   我从汽车站出来,换上公交车,二十来分钟便到了教育局。车站对面就是教 育局,大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大牌子:王城市教育局。门楼既高且宽,门楼顶上 插着十几面红旗烈烈飘扬,端的气派非凡,此情此景让人不由自主联想到形势不 是小好,而是一片大好。我想如果我站在门楼下,该显得多么渺小啊。   我看着门楼出了会神,然后就近找了家大排档落座。我看着油迹斑斑的菜单, 很郁闷,最便宜的榨菜肉丝面都要块钱。你个大排档连墙都没有,凭什么这么贵? 腰上系着围兜,左耳夹着烟,右耳夹着圆珠笔的伙计在我面前来回了三次,见我 陷入沉思就没有打扰我。我问伙计如果一碗面没有榨菜也没有肉丝要多少钱,胸 有成竹的伙计顿时陷入了沉思。我已经做好被冷嘲热讽的准备,不料他并未为难 我,他只说要去问问老板。圆头圆脑的老板探头看我一眼就说:是老师吧?我不 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老板说:你等一会,马上就好。   过了一会,伙计端上一大碗面,我却不敢动筷子:碗里不仅又榨菜肉丝还有 不少红烧牛肉!我不禁恼火起来,我明明要一碗阳春面,怎么反倒变本加厉,这 不欺负人吗?我忍着气也忍着口水问伙计是不是上错了,伙计笑着说,放心吃罢, 收你一块钱。   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连谢谢都忘了说,埋头就吃起来。我风卷残云,连 汤都喝得尽光。我抬头看见伙计目瞪口呆的样子,不禁脸红,不过我吃得一头大 汗,料他也瞧不出来。伙计问我吃饱没有,我拍拍肚皮说吃饱了,真好吃!如果 我是名人就好了,我一定要给这个大排档题个匾:天下第一楼或者一品香什么的。   对面的楼才配得上天下第一楼呢,我看到有个流浪汉蹲在大门右侧墙根下。 那人灰蒙蒙的,看上去就像是地上长出来的。   我问伙计知不知道那个人,伙计叹气说那人是我的同行,罗河乡中学老师, 老婆靠娘家关系调回王城,夫妻两地分居,老婆跟别人好了。这个可怜人妻离子 散,于是跑到教育局来讨说法,希望局里给予同情,把他调到王城来。后来他听 说老婆变成别人的老婆,就变得疯疯癫癫,隔三差五跑来教育局,有时候大喊大 叫,有时候唱歌,有时候则一声不出。他就站在大门口,累了就蹲在墙根。起初 教育局人还挺紧张,慢慢谁也不当他回事。教育局大概也确实难办,想来王城的 人多了,当然了,谁叫他没关系呢,有关系就另说了,他老婆不是调上来,可惜 他老婆家的关系不够大,顾头不顾尾,好好一个人愣是给弄疯了,这么个半截关 系还不如没关系呢。   这个伙计谈吐不俗,我觉得他像是读过书的人,问他以前是干什么的,他有 点不好意思:我曾经也能算是你的同行,民办教师,转正无望,我只好来投靠我 叔了,老板就是我叔。你想不到吧?我叔以前也是民办教师。我们现在也挺好, 至少赚的钱比以前的工资多多了。他苦涩地笑了笑,接着说:听说明年有教师资 格考试,我想去试试看。   我对他说我下次来王城给他带一些教师考试的参考书。我的前同行或许也是 将来的同行很是高兴,连声道谢,还给我倒了杯菊花茶来。   我一面喝着茶一面和伙计以及伙计的叔唠着家常,他们对于我讨工资的事也 没有主意,老板说教育局到底有钱没钱全是他们自己说了算,无法查证,再说, 教育口子缺钱倒也是实情。   听老板这么说,我虽然有些失望,但是心情却放松了。既然讨不到钱我还有 什么好紧张的呢?我看时间差不多了,就跟老板和伙计道别前往对面的教育局。 因为时间富裕,最主要是因为心情轻松,我竟然走到那位疯子同行面前,向他问 好。   他腾地站了起来,看着我又好像没看我,抑扬顿挫地说道:眼前的问题很多 无法解决,声调非常熟悉。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在他破旧的上衣口袋里放了 五块钱,我本来想给十块,有些舍不得,就打了五折。他没有说谢谢,我的动作 大概干扰了他,他又用同样的声调说了同样的句子:眼前的问题很多无法解决。 我的脑子嗡了一声:哎呀,你会唱崔建的《解决》!   他显然没有因为找到知音而欣喜,继续唱着《解决》,可是他翻来覆去就那 么一句,这很没劲,身上还有股难闻的汽油味。我不想再听他唱摇滚了,唉,我 眼下就有许多问题需要解决呀。   传达室的大爷一听我是兴丰中学来的,什么都没问,就让我进去了,看来我 那五位先行者还是为我创造了某种程度的便利。   我没费多少时间就在七楼——最高楼层找到了活动中心。出我意料的是,我 从电梯一出来,就看见一大帮人站在过道上看风景。这让我措手不及,我本来担 心见不到领导,一下子这么多领导站在我面前,我又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我躲在墙角,鬼鬼祟祟地观察着他们。看情形,他们不像在看风景,一个个 交头接耳,气氛相当紧张。我顺着落地窗望出去,一眼便瞧见了疯子。原来疯子 是风景!   我在墙角呆了有一支烟的功夫,还是决定出去见人。有个戴眼镜的小伙子首 先看见我,喊了声:局长,刚才和疯子说话的那个人来了。众人的目光奇刷刷地 扫向我,我顿时面红耳赤,步子像醉酒似地凌乱起来。眼镜身后的那人走向我, 突然停了下来,扭头示意一下眼镜。眼镜急忙赶上前,拉我进了一间办公室。他 介绍说是王秘书,然后问我疯子究竟想干什么。我被问蒙了,不知道说啥好。还 没等我开口,王秘书连珠炮地叫起来:这个疯子真的要自焚吗?他真的不怕死吗? 你倒是说说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突然想起疯子身上有股汽油味,也慌了:他身上有汽油味,八成他真的要 自焚!你们怎么不叫警察?   王秘书瞪了我一眼:叫警察?这是不是你们的目的,要把事情搞大是吗?我 告诉你,事情闹大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我也瞪了他一眼:疯子的事是疯子的事是你们的事,不关我的事,我只想讨 我们的工资。   王秘书一愣:你们的工资?你和疯子?   我把头摇得快从脖子上掉下来:我是兴丰中学的,我不认识疯子!   王秘书又是一愣:那你为什么拍他肩膀还和他说话?他对你说什么了?   我说:我看他可怜,给了他几块钱而已,他什么都没说,唱歌呢。我学着疯 子的腔调唱道:眼前的问题很多无法解决。   王秘书倒吸一口气,背着手低头走了几步说:我知道你们兴丰中学,每个月 都有人来讨工资。今天是你的一个机会,你如果能把疯子弄走,局长们说不定能 从别的经费里抽出一笔钱给你们发工资。   我马上激动起来:真的?!不到一秒钟我又泄气了:可人家疯子凭什么听我 的呀?   王秘书开导我:你不是给了他钱吗?他对你肯定有好感,而且他以前也是老 师,你们是同行,说得来。你去试试看吧。我呓语一般地说:好吧好吧。   疯子似乎记得我,咧嘴对我笑了笑,显得很斯文的样子。他从怀里摸出一个 扁扁的瓶子来,对我晃了晃。我以为他要请我喝酒,连忙说:您太客气了,兄弟 我不胜酒力,您自己喝吧。   疯子又笑了,这次笑得不是斯文而是狰狞。他一边狂笑一边吼道:就是我和 这个世界一起要被你解决!   我听出来了,这是《解决》里的最后一句!   疯子拧开瓶盖,瓶口不是对着嘴,而是对着头顶倾倒。倒出来的不是酒,而 是汽油!我顿时紧张得手脚痉挛。我看见他拿出火柴。一根火柴从盒子里抽出来。 火柴擦向盒子。   我一头扑上去,伸手想打掉他的火柴,没成想,胳膊抽筋,一拳挥到他鼻子 上。我看见他鼻子流血了。我看见他倒了下去,汽油瓶子从他手里跌落。然后我 也倒了下去,我晕血,尤其是人的血。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洁白的床上,周围站了很多人。排在第一位的 居然是校长!校长看我醒来,高兴地说:小赵啊,你没事就好。我们接到局里电 话,马上就赶来了,还好你没什么事,你知道吗?你昏迷了七个小时!医生说你 后脑勺碰地了才晕倒的。   我很清醒,纠正道:我是先晕倒才碰地的。校长慈祥地说:对对,你是对的, 医生是错的。小赵啊,你可立大功了,局里给我们发工资啦!   我又有点晕了:真,真的?   校长在我肩头温柔地捏了捏:可不是真的!听王秘书说,局里还要表彰你的 见义勇为呢,哎呀,你现在都成名人了,刚才电视台来了,可惜你还没醒。你没 听局长是怎么夸你的,说你不仅使国家财产免于火灾,挽救了一个精神病患者的 生命,你是教育战线上三个代表的代表!啧啧,我估计市里还得给你开次表彰大 会,奖金大概也是少不了。   我想我应该高兴才是,可我笑不出来。我问那个疯子哪里去了,一个王城口 音说道:赵老师您放心,疯子已经被送到精神病院了,问题彻底解决了。   我竟然学着那个疯子的唱腔唱道:眼前的问题很多无法解决。我唱得不如疯 子熟练,校长听了表情怪异,摸摸我的额头:瞧瞧咱们赵代表,高兴得都唱上了。 ◆              涣               ·易非· 第一章 沙粒 1   白尘是到杭州后,在酒店客房的电视机里,听到这个消息的。其时,她光着 脚趾丫,披头散发地盘腿坐在一张大床正中央,一双眼睛似闭非闭,又好似睁一 只闭一只,左手捏一卷半个筒子的稿纸,右手托着下巴。床沿,一些稿纸散放着。   风把内蒙古的沙吹到北京。北京在落沙,沙尘暴!   陆贝贝早就说过这事。陆贝贝不说落沙,不说沙尘暴,陆贝贝说落黄。落黄? 北京在落黄?沙是内蒙古的沙,风是哪里的风呢?白尘神经质地鼓了鼓眼珠子, 愣了一下。明天的会上,该多一个话题了。   白尘对杭州有股说不清的情绪。掰掰手指,十九年零四个月。是时候重新看 看白堤,那曾经让整个左脚背肿成面团的白堤了。   一年前,接到会议征集论文通知的时候,她就看过一遍。在网页上。那是一 家招揽旅游生意的网站,想着法子吸引人。画框上挂着淡淡的山月、我心相印亭, 还有西泠印社的华严经塔。画面偏左处,薄薄的雨后新荷,两朵飘飘欲仙的蝴蝶, 欲停不停。白堤,像一条细长的毛毛虫,漂浮在雾气缭绕的水波上,若隐若现。 正当白尘感叹计算机的乖巧,水气里扑出一群像燕子样的黑点点。难道飞来峰就 这样飞来了不成?   不是飞来峰,是些方块汉字。几经翻腾之后,变成些断断续续的短句子:…… 忆江南,最忆是杭州……何日更重游?白尘鼻孔一酸,日子就排上了。   在北京机场转机时,她特地向办理登机手续的服务生要了一个靠窗户的座位。   飞机在杭州的上空盘旋又盘旋。白尘的脸紧贴着窗口往下瞧,晃来晃去都是 灰茫茫一片。跟着飞机的螺旋浆,白尘心里翻卷着焦躁。等到终于望得见下面绿 油油的树木,才一下子异常地亲切,闪过一个让自己吓一跳的念头:要是这次杭 州之行,发生什么故事的话,再不要滑掉。   走出机舱,才知道外面正下着毛毛细雨。白尘和百十多男男女女一起,一头 钻进机场的大巴士。周围顿时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声音、体气、还有一些不怎么好 闻的所谓集体口臭的味道。她记起动身之前,研究中心一位英国同事对她感叹说, 中国现在已经是人手一机了。是的,此时此刻,他们都在如若无人之境地,和远 处或者就在机场接机大厅里的什么人,高声地、眉飞色舞地吐着口沫。   只有白尘一个人低着头。这样的时候,她总喜欢低着头。也是这时候,她开 始不觉得自己在飞机落地之前的想法有什么出格。咱中国一直不都有一句激励人 们斗志的老古话?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白尘的左踝关节仿佛抽筋似地 闪了好几下,眼前浮出一个中年男人慷慨激昂的双唇。厚厚的双唇,上面有一些 密集又不太密集的黑色胡须……   白尘走到萧山机场的接机大厅,脸都还是红的。却见一年轻小伙子高举一张 白纸牌,上面是深蓝色的粗体“英国:白尘博士”。于是她所有的行李都到了这 个小伙子手里。人也如行李一般,跟着这个小伙子,一个高大英俊的大学三年级 学生,一个本次国际会议接待英国代表的志愿者。   小伙子走得跌跌撞撞,同时有些喋喋不休。他说自己这是第一次作国际会议 的志愿者,第一次坐高级小车,第一次到飞机场……让白尘有些恍惚。   这个一下子做了三个第一的大学生,比自己当年做学生时可要能说会道多了。   小伙子把白尘带到一辆宽大的黑色奥迪车尾,放好行李,人也落定之后,一 拍头:“该死,都忘了介绍我的名字了。这应该是第一件事。”他随即坦率、真 诚又略显夸张地说:“白老师,请原谅,因为我什么都是第一次,太激动了。” 说完这话,小伙子竟腼腆起来。原来他名字有些名堂。   “我中文名叫范统。白老师,不要笑,我名字并不是吃饭的饭桶两字。而是 规范的范,统一的统。可是别人都喜欢把我比成饭桶、草包。这都怪我阿爸,给 我起这么个谐音字号。误导,绝对的误导。我阿爸非常自豪地说这叫将计就计。 结果,我常常都吃不饱肚子。”不等白尘说话,范统摆脱腼腆,轻松地接着说: “我英文名叫Spiral(螺旋形),这是上英文课时,我们的外教吩咐每个人都给 自己取一个英文名字时,我自己作主胡乱瞎折腾的,没有什么特定的想法,只求 一个不和别人重复。因为英文名字,什么Andrew,Bill,Carter,David, Edward,Frank……太容易重复啦。”他一边数着,一边很亲热地白老师好几遍, 最后请白老师对他的英文名字进行指正。   随着一声声白老师,白尘迅速把自己调整到为人师表的状态。带着一种特定 场合才有的持重,微笑着说:“名字嘛,只要自己觉得顺口,叫什么都可以,像 我自己,我都没有英文名字。”心下想,糟了,下面这几天,白老师可要保持皮 笑肉不笑了。白尘的心连着皱了好几下。突然之间,脸也黑了一层。却听Spiral 一声惊叹:“什么,白老师在英国这么多年,都不取一个英文名字?”很快他恢 复了原声:“白老师一定是一个有独特思维的高人!”   白尘忍住大笑,心想,我独特?独特过你阿爸?范统,怎么听怎么也像个饭 桶啊。她仿佛听到范统他阿妈在喊:小饭桶,小饭桶,吃饭啦。   范统阿爸什么样,不得而知。至于白尘,体态轻盈,长发飘逸。一张与姓氏 一样白堂堂的椭圆形面孔上,闪亮的大眼睛和小巧高耸的鼻子,使其看上去确实 有些独特,而且显得很年轻。然而,白尘绝对不是一个年轻的女子!按照孔老夫 子的说法,她已是不惑之人。这样的人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呢?总不致于要人命 吧?   杭州的天空,飘着毛毛雨。一丝丝一丝丝,把山把水,拖得个模模糊糊。天 色也跟着飘荡起来。好像白尘每次来,都会遇到这样的天气,烟雨不断的样子。 是不是什么暗示?一蓑烟雨任平生?   Spiral一路上谈笑风生。白尘却什么都没有听进耳朵,只将眼睛跟着车速滑 行。小车在萧山机场通往杭州市区的高速公路上欢快地跑着。过了钱塘江大桥好 久,才一声对不起,“白老师,我光顾着说话,钱塘江大桥,都忘了介绍了”。 不用,白尘早看到眼睛里。她对Spiral宽厚地笑笑。当这辆黑色奥迪终于停到杭 州市内一家酒店门口时,白尘已是疲劳之极。   她像个机器人,随着Spiral在酒店大厅会议接待处做了会议的注册登记,领 到一个大信封。看都不看信封里的东西,只盲目地跟着Spiral和酒店行李生一起 进电梯。电梯往上往上一直上到十八层。这时,白尘感到些清醒。感叹道:“这 么高啊。”又顺口问Spiral这楼一共有多少层。Spiral还没来得及回答,戴小红 帽的酒店行李生自豪地张开嘴:“二十八层,是我们杭州最高的酒店。也是唯一 有直升飞机停机坪的酒店。”   “哇,这个样子啊。我在杭州这些年,都还不知道呢。”Spiral吐着舌头。   进了房,白尘感到自己从头到脚满是灰尘,浑身不舒服,恨不得立即冲个淋 浴。她记得今天只是会议注册日,并没有特殊安排。为礼貌起见,还是问Spiral: “会务组是否对今天有什么安排?要是没有,我能不能今天下午和晚上都自己活 动。因为我有个老同学在杭州。也许我要和老同学见个面。”   Spiral笑笑说:“如果白老师希望自由活动,那当然没有问题。只是不好意 思,我就不能为您作什么了。”边说边往门外走。到了门口,愣了一会儿,忽然 抓着头,非常不好意思地用英语急促地说:“I should speak English with you. My English is not good,I need to improve my English.”   白尘像明白什么似的内疚。自己这个代表英国的中国人,白让这个小伙子当 了半天的志愿者。她随即用英语回答:“Don't worry,you will have a chance.”完之后,又补了一句:“a good chance.”   白尘站在浴缸里冲洗着自己的身体时,又一次想到,一个英俊却有些多嘴多 舌的大学生。二十岁有吧?她开始想象他失望的眼神。忙乎了半天,只说了一丁 点儿英语。亏!回想到自己学生时代对接触外国专家的向往,越发替Spiral委屈。 可是,没有法子,谁让自己被贴上了外国专家的标签?从里到外,白尘不仅是一 个中国人,还是一个中国大陆人。既缺了英美专家说一口纯正地道英语的魅力, 也少了港台专家的神秘。就是怀揣十本英国护照,也不顶用。白尘的嘴角现出一 丝嘲笑。   白尘并没有同学在杭州。那个在机场巴士里跳到她记忆里的中年男人早已离 开杭州。白尘和杭州没有一丁点儿牵连和瓜葛。她对Spiral撒谎是因为当时她太 需要冲个浴。现在,一身干净的白尘博士,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坐在床沿上 像个白痴,干后悔。一种饥饿感从胃部直冲脑门。   她迅速走进浴室,急匆匆用电吹风把自己的长发吹个半干。在胃疼发作之前, 白尘必须立即找地方吃饭。   白尘匆匆套上鞋,准备出门,门上响起轻轻的敲击声。   一定是Spiral有什么事,白尘一下子打开门。 2   那里站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   白尘毫不掩饰惊讶:“先生,您敲错门了吧。”   对方不紧不慢地说:“您一定是Dr.白,尘白吧!我是Professor薛。薛永 灵,永远的永,灵魂的灵,从台湾来。”随即递给白尘一张名片。   “我在来杭州之前,通过会务组知道您的大名和大作,这样子,今天一到酒 店,就打听您。结果,太巧啦,您的房间居然就在我的隔壁。”哈哈哈。说着笑 着,中年男人亮了一下挂在胸前的会议代表证和房卡。只见房卡上面写着1818。   白尘才想起,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自己的房间号。不由自主地侧身看房门, 上面写着1816。看来,这位Professor薛将在以下的四、五天里成为自己的左邻 了。   自称薛教授的中年男人,中等身材,板刷一样的平头,四方脸,皮肤微黑, 有一份沉着的儒雅。这样的人,白尘一点儿也不讨厌。绝对不会是骗子。   她大方地伸出手:“你好,我正是白尘。免去博士,直呼白尘即是。”   在白尘犹豫着是否请薛教授进屋的瞬间,薛教授笑着说:“你是否准备出去? 正好,我也打算到外面走走。”他又试探性地问:“咱们?一起走,如何?我正 想向您请教治理苏州河的高见。”   这后一句话让白尘听着既受用又别扭。白尘,一个污水处理博士,当然喜欢 别人对她说请教,可又不想在这样的场合谈论专业上的事。   但她需要立即出去填肚子。于是,她说我只是想马上找个地方吃饭。   “我也是啊。咱们一起找家餐馆,边吃边聊?”薛教授一改犹豫,摆出请客 的姿态。让白尘感到尴尬。她有些后悔不该说自己要找地方吃饭,搞的好象敲边 鼓逼人请客似的。   从十八楼到酒店大堂的工夫,薛教授一路上侃侃而谈。仿佛已是白尘的老朋 友。   薛教授走路时,头微低,背有一点点驼,双脚稍稍有点向内,但步子十分平 稳。在白尘眼里,是一个典型的台湾读书人。快走到门口,薛教授问白尘是否第 一次到杭州,白尘随口说自己过去经常来。只是没有说最后一次是何时。   一出酒店大门,白尘就后悔不该说自己来过杭州多次。眼前没有一点熟悉的 感觉呀。   薛教授完全没有注意到白尘的茫然,兴致勃勃地问:“喜欢吃中餐还是西 餐。”“当然中餐了。”白尘想都没想就答道。   “什么风味呢?”   “随便什么风味。”心里想,这位教授可真细致。   一男一女走到白堤上。当然,这时候,白尘已经吃得饱饱的了。   饭后百步走,能活九十九,是薛教授引用的这句中国老古话使他们吃完饭后, 在白堤上,悠哉悠哉。这是顺理成节的事。他们吃饭的楼外楼就在通向白堤的孤 山南麓。吃完饭要想百步走,最佳选择自然是顺着白堤往前走。薛教授走出楼外 楼时,摇头晃脑地甩了一句“一楼风月当酣饮,十里湖山豁醉眸。”白尘感到酸 溜溜的。又不是两岸领导人高峰会谈,甩个什么诗文呢?   天色清亮,雨后的那种清亮。一种熟悉的味道,雨后湖水的味道,被微风吹 折上岸。顿时,一股清冷的记忆直往白尘的肺里钻。白尘轻轻地吸了吸鼻子,控 制着不让自己跌进去。   薛教授在一边很自然地完成了角色转换,把自己从浮游于海峡两岸的双料大 教授顺利地过渡成一个油嘴滑舌的小导游。只见他的手,随着脚的移动,不停地 指点着周边的景色……平湖秋月,三潭印月,苏堤春晓什么的其实都是白尘熟悉 得不能再熟悉的景色。白尘觉得些尴尬,怎么倒过来从一个台湾人嘴里往自己这 个大陆人耳里吹?   保俶塔仿佛细了不少……   “二十年前,是家乡的水让我一拿到学位就回了台湾。你知道吗?不是清水, 而是臭水,黑水!”这个台湾成功大学的化学学士,美国加里佛尼亚大学化学博 士一口气激动得像西方人那样打着手势:“现在,又是水,水,让我投身到大 陆……”   这不,薛教授近年来频繁往返于两岸之间,除了浙江大学的荣誉教授,还是 浙江省环保局的污水治理顾问。难怪他一副东道主的嘴脸,请白尘到楼外楼吃杭 州菜。又那么老牌地向服务小姐要宋嫂鱼羹、杭州烤鳝、龙井虾仁还有东坡肉什 么的。薛教授边给白尘夹菜,边解释说,本来叫花童子鸡好吃的,可目前是特殊 时期,免了吧。他又特地推荐白尘喝苦瓜奶,说这个对女士最好,有美容之功效。   那是饭桌上的薛教授。现在,他悠然自得地点完老景,又提西湖新十景。阮 墩环碧、黄龙吐翠……雷锋塔。对,雷锋塔,雷锋塔他舌尖一转,好似一个说客: “怎么样,考虑考虑,什么时候回来作课题?杭州真是个美丽的城市!光这白堤, 每天走一走……啊,我最爱这白堤。”   薛教授好像身边无人似地,对着天空,抒起情来。   白尘笑笑,不作声,心下竟有些翻滚。   回来作什么呢?她嘴动了动,又停了。回到一个和自己不相干的地方?再怎 么美……她有些心不在焉,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四周一片新绿。风吹过,阵阵寒意,初春的寒意。薛教授和白尘两个人都把 手插进了各自的口袋。   薛教授“断桥残雪”的话音还没有落,就被一通江浙音调的普通话吆喝掩盖: “上船啰!上船啰!二十元一位。上龙井喝茶!春天第一碗茶!”   白尘抬头,见一个带宽边大草帽的中年男人在招揽生意。   “这位先生,您气色不错,不喝茶吗?带上女朋友,春天第一碗茶,要多浪 漫,有多浪漫。”   起先,白尘以为是对走在他们前面一对情侣模样的年轻人说话。   她的脸瞬间红了。原来,那个人正在跟薛教授拉拉扯扯。   再想喝茶,也不能坐这条船。这人怎么这样乱点鸳鸯谱。也不看看我们什么 年纪。白尘连连摆手。脚也匆匆。   走了一截子,薛教授说:“这样子啊,如今大陆的生意人就这样子啊。你别 在意。”   又说;“倒教我想起一个喝茶的好去处。灵隐。咱们叫辆车,上灵隐喝茶怎 么样?”   灵隐?灵隐寺?喝茶?上灵隐寺喝茶?一下子,白尘热血飞涌。进酒店时的 那种疲惫再次向她压过来。她感到自己的眼皮都张不开。   薛教授的眼睛闪着光芒,温柔里透出些咄咄逼人的气势。这个眼神,刺醒了 白尘。 3   白尘记得这样的眼神。她第一次触到的时候,也是在杭州,在白堤,断桥上。 只是方向相反,季节也不一样。那时候,他们是从断桥,往孤山那边走,深秋的 傍晚,天色已黑。事实上,天已经大黑,白堤上没有了人影。就算是有,也看不 见。那时候,西湖的树上还没有灯。选在那个时候,是他的预谋。只有天黑了, 他才能那样。只有天黑了,那样的眼神才显得更明亮。那时候,她不知道这些, 就算知道,她也不管,她不顾一切地迎了过去。他紧紧地抱着她。   并没有什么预谋,只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出乎意料。他发狂似地使劲抱住 她,仿佛要把她捏碎吞下去。她在他嘴里太甜了。他们就站在那里,互相舔着, 很久很久……   后来,回忆的时候,白尘就想到那些写小说的人,总喜欢写一个少女怎么怎 么就变成了一个女人。变成女人之后的少女就熟了就风情了就滋润了就天天对那 件事想入非非了。可她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在那一刻就变成了女人。她不知道, 至今她都不知道。心底里,她一直感到一个半生不熟的青果,挂在树枝上。   事实上,当时,她什么感觉都没有,只被一种莫名的颤抖抑或是恐惧包围。 他拉着她的手,顺着白堤。她不知道自己的手还是不是手,脚还是不是脚。只忐 忑不安地让他牵着。过断桥时,他对着她的耳朵像个小孩子样柔声说:“是天上 的风把你吹到这里的。”他停下来,拉她的手摸他的心口,说;“一个星期前, 这里根本不存在心。”她什么也不说,只体会那里的心跳。随后,她拉他的手, 听自己的心跳。   一星期前,她到杭州调研。她才从一偏远小城考上北京大学的硕士研究生, 要到浙江省图书馆查询一些与《水经注》相关的古籍资料。临行前,导师叫她到 杭州后,先到浙江大学找某某,让某某帮助安排旅馆什么的。某某是她导师的学 生。一个三十九岁的浙江大学特批教授,就是他。   他在她导师手下读博士的时候,校内校外都是个风头十足的“牛逼”。所谓 集科学与艺术精神于一身的人物。据说有一次,他给一帮本科生上课,正在神采 飞扬地吹笛卡尔,一个女生,拖着高跟皮鞋,嚓嚓嚓昂首挺胸出了教室,好像罢 课的样子。该女生一出教室,他就卷起袖口,自我解嘲说,真它妈扫兴。不料, 几分钟之后,那个女生又蹬蹬走回原座。他立即有些兴师动众地责问,怎么又回 来啦?那女生直勾勾地勾着他的眼睛说:讲得真它妈,太精彩啦,我出去拿支笔, 好记笔记哇。   “那个女生还不是想乘机勾引他呗。故意说个真它妈。”她师姐对她撇撇嘴。   事情就染了色。   她耐着性子,在浙江大学校园里绕来绕去,一定要找到他。他已经不在原来 的系。问了好多人,有的说他走了,到深圳去了,有的说,他到美国去了。有的 说,他又回来了,成立了一个水保护研究中心,就他一个人,还招了个研究生班。 说他招了研究生班的人,却不知道那天他到底是在教室上课还是在家备课。他的 家老远老远呢。后来,有个老年教师叫她要不到学校东头一栋教学楼一楼十三号 教室试一试。   七拐八弯,走到一间有些破旧的教室,看到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长长 的头发乱七八糟地披到肩膀。她立即想,一定是他。而他正侧身,对窗户外张望, 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有些武断地对自己耳语,这样清纯的女孩子不属于这 个地皮。   一高兴,她什么都不顾,闯进教室。   他想都不想,跟着出来了。   “您课不上了?行吗?”她怯生生地。“其实,我可以在外面等您课上完。”   他想,刚才怎么那么大胆,直通通打断我?   他喜欢那么大胆的女孩子,像个飞天。他也喜欢这样怯怯的小模样。   “你怎么会是齐先生的学生?哪届的?我以前怎没见过你?你是天上掉下来 的吧?”他不接她的话茬,盯着她的脸。   她明白他什么意思。鼓着腮帮:“我怎么就不能了?为什么要以前见过我?”   果然是个不好惹的主。他心里说,我喜欢。   嘴上笑了:“我逗你呢。你一定是外校考到北大的。不容易,不容易。哪儿 考来的呢?”   当她报出地名时,他哈哈大笑起来。   她瞪着眼睛莫名其妙。   他的下一句话让她的心欢喜的几乎跳了出来。   原来,他和她来自同一座小城。   “那就更加地不容易。”他好像在自言自语。   她不知道这是一句双关语。   “来吧,我先带你看一个画展。法国印象派的,刚到杭州开展。算你运气…… 你一定喜欢。”   我怎么一直都没听人说起这个呢?她想,师姐难道不知道他的老家在哪里? 那几天,师姐成天跟她说他的故事。   画展,她看得心不在焉。她在心里计算自己的年龄,差十一天二十岁。她又 作了一个减法。然后,像一个英国习惯法律师寻找发生过的案例那样,转着脑子, 搜寻历史上的伟人。伟人的行为可以不受世俗干扰……她又奇怪,他怎么就肯定 我喜欢法国印象派的画呢?她的面前现出倒影飘浮的莲池,一些奇特的水色和光 线,池旁一角,坐着一个闭一只眼睛打盹的老人……   “天上掉下来的。”他后来常常那么喊她。有时,他叫她小飞天。 4   杭州调研之后,白尘时不常就往杭州跑。从北京到杭州,那年头,白尘只能 硬座,一坐就是十八九个钟头,心急火燎的十八九个钟头。   到杭州时,整个人就小一圈,黑一圈。   她想给他一个惊喜,一个人悄悄在离浙大很远的一家小旅馆找好房间。黄昏 时,出来找饭馆吃饭,走着走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喊她。竟是他。他问她你怎么 在这里呢?她问他你呢?你怎么也在这里呢?他们会心地笑了,异口同声:“嗯, 天上掉下来的。”然后,他招手:“走,去我家吧。”   这太突然了,也太巧了。他家怎么在这里呢?   他们走进一个小院子,一个非常荫凉的小院子。她看到一个戴着玻璃眼镜的 青丝丝的老太太,坐在院子一角的小矮凳上。矮橙橙左边的地上,摊一本卷开的 书。老太太右手正摇着一面小蒲扇。   一看到他,老太太立即摘下眼镜,小蒲扇也停了,问:“怎么就回来啦?今 晚不上课啦?”   他并不回答老太太的问话,只快速退到一边,把白尘让到面前,声音比他在 课堂上讲课还高:“这是我刚在路上遇到的小尘,小尘老家也是XX城。小尘,小 尘,还没有吃饭呢。”   老太太迷惑地看了一眼白尘。立即两眼笑成一条缝:“哦,哦,正好有绿豆 粥和小菜包。行吗?”   白尘笑着点点头。   望着老太太转去的背影,他对白尘说:“这里凉快,你就在这里吃,我去屋 里找本书。吃好了,叫她喊我。”   走出几步,他又回头对白尘说:“她耳朵不好,你对她说话要大声。”   老太太一会儿就端出一碗香喷喷的粥和一盘小菜包子。白尘吃的时候,老太 太喜滋滋地看着她,还用家乡话和她聊起来。其实也没有聊什么,只是夸奖,你 一定是个聪明的姑娘。像我的小二狗一样聪明。后来就听老太太小二狗这,小二 狗那的。   尽管说的是家乡话,白尘并不太明白老太太说什么。她很快吃完碗里的粥, 端着个空碗,看着老太太的脸。   直到听到他有些不耐烦地说:“呀,天都黑了。小尘都吃完了。我们得走 了。”老太太才停止说话。   外面真的完全黑了。从他家出来,有一段很长的没有路灯的小路。白尘等不 及走出黑暗,忍不住问那老太太是谁?他说:“是我母亲呀。怎么,你没有看出 来?”白尘心想,你又没有说她是你妈。而且你怎么对她那么不礼貌呀。可她没 有说出这个想法,只说:“你妈真好。”白尘说这话是真心的。尽管她也感觉老 太太有些啰嗦。   “好?好什么呀。她是个老妖婆!”   什么,什么?他这么说他妈。本来白尘还想取笑他,这么说,你就是小二狗 啦。现在,把要说的话吞了回去。   他感觉到她的诧异,叹了口气:“不是我非要说我自己的老娘不好。实在因 为我的婚姻全毁在她手里。”   这样啊。白尘好象有些理解。她又不理解。这样说,他离婚的原因并不是因 为……?她想说什么,又有些不好意思。   他又叹了一口气:“其实,也不能完全怪她。还有许多别的原因……她,我 的前妻非常漂亮,非常聪明,也……”顿了一下,接着说:“非常温柔,那是我 刚认识她时。我幸福极了,以为找到了一生的知己,孰不知……哎,你不懂。婚 姻有许多的内容,特别是两个人的,两个人的……信任。哎,现在,你不可能懂 这些。信任,信任,婚姻是个信任的问题。”他无奈地耸了耸肩膀。   这是白尘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他谈妻子,前妻,还有婚姻。那之前,只听 人说他和妻子因感情不和离婚。都说是因为她妻子性格太刚强,事业心也太强。 这是褒义。她也听到过贬义的说法,就是,她简直是一个母老虎,母夜叉!白尘 自己在心里想,也许因为自己?她第一次到杭州之前,没有听人说过他有妻子。 后来才听说他和他妻子关系很差。再后来听说他和妻子离婚了。他从来都没有对 她说过他妻子。她也小心翼翼地避免问。有时,她心里冷不丁打颤,自己问自己, 莫非我是个“第三者”?那时候,全中国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这三个字,就好像 一种背景音乐,浸透到大街小巷,浸透到电影院电视机,浸透到字里行间。只是, 年轻的女孩子,只愿意听独奏,不会分辩背景音乐里各种不同的成分。她们听不 到这三个字,以及随之而来的谴责。白尘的颤抖也就很快一闪而过。   他们已经走到大街上,灯光闪烁。白尘看着与自己并排的他,在路灯照耀的 树叶子落下的亮点点里,忽大忽小忽高忽低。她的心跟着亮点点一跳一跳。   满街道的自行车铃声。响亮清脆。   那之后,白尘每到杭州之前都写信通知他,一次,她在他教室外面徘徊了一 上午都不见人。只好一个人匆匆在浙大附近临时找了一家旅馆。然后,无头无绪 地在西湖边乱转。   她期待着能够像那回一样,在路上碰到他。她真就见到他啦。他一个人在路 上匆匆忙忙,并且心事重重。但她没有发现。她喜出望外地从他背后冲上前。问 他可接到他的信。   他愣了一下,立即兴高采烈打哈哈:“我当然收到啦。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以为你明天来呢。”对周围看了看,又看了看手表说:“我有些急事要办。你要 不找家电影院看场电影。吃完晚饭,上我系教室等我。”他还告诉她现在他上课 的教室换到六楼二号,说着,把她带到一个街口,指着前方:“你顺着这条街右 边一直往前走,有家大光明电影院。好像还在放《边城》。你可以看看。”说完 这些,匆匆摆了摆手,走得飞快。   晚上,她去教室,他还没有来。他的一个学生,跟她也很熟悉了,对她说: “叶教授最近家里有事。说不定今晚来不了教室。你明天再来。”   她说:“他叫我在教室等他。”   那学生说:“怎么,你见过他了?他今天一天都没来教室,你在哪见他了?”   她告诉那学生在大光明电影院附近。   “咦,那不是他前妻家的方向吗?”学生有些迟疑又有些神秘:“难怪听说 他们要复婚呢。”   正说着,他来了。依然谈笑风生。问她可看到了《边城》,好不好看?又问 她可读过原著。“你们都应该读沈从文。”坐了一会儿,她说还有资料要看,得 回旅馆。他坚持送他。一送,他们走到孤山。他刮她的鼻子:“天上掉的小捣蛋 鬼,看什么资料!蒙我的学生可蒙不了我。想我了吧!”   在风里,他们靠在一棵大树上,互相抱着。抱得紧紧的。只是她感到他有些 异样的震荡,她也感到很冷。她想说什么,终于什么都没有说。那是白尘记忆里 最冷的一个冬天,风特别大。   那之后,多少次,白尘叫自己再不要去杭州。她还是去了。有时是调研,有 时是他写信说想她过去,有时是她自己真的想去。最后一次去,她就要硕士毕业 了。事前,她写信征求他意见,毕业后是否来杭州工作。去他教室时,一堆学生 里,多了一个不认识的年轻女孩。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地。他介绍说这是金苗, 一个正准备报考他硕士生的外地大学生。   几次她想走,他丝毫没有送她的意思。她就一坐再坐,坐到只剩下金苗和他 她。原来为了省钱,金苗住教室。他打着哈哈说送她。   路上,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回旅馆后,一个人,她跑出来,跑到白堤,在那里跌跌撞撞一整夜,到第二 天早晨才回旅馆,一进门,旅馆管门老太太满脸的惊诧,很快又像明白什么似地 关心地说:“今天一大早,有个男同志来找你。说他是浙江大学的。你知道他是 谁。叫你去他系里。”   她立即结了账,没有去找他,而直接奔到杭州火车站,临时买了张“飞票” 回北京。   在杭州,在火车上,没有一滴泪,回到北京中关村的寝室。临近毕业,寝室 的室友都走光了。她一个人扒在寝室的书桌上,像老母猪一样,哼叫了一夜。一 身的泪水汗水。外面刚好雷闪电鸣,一夜的瓢泼大雨。第二天清晨,脱鞋,发现 从左踝关节到脚背,发成一团大面团。才记起在白堤上奔跑,在断桥中央,摔了 一大跤。她感到疼,剧烈的疼痛。   她对自己说,被双重之水洗了一夜,已经消过毒。疼,有什么可怕呢?她用 电炉烧了一壶开水,又兑了一些凉水,把自己从头冲到脚。胡乱地穿了一套棉毛 睡衣,蒙头倒在并非她自己床位的下铺。   硕士毕业,她若无其事地回到家乡小城。三个月后,左脚的伤痛还没有完全 消失,她和她母亲的老朋友刑阿姨的儿子,早白尘一年在北京读硕士,早白尘一 年回到家乡小城工作的刑斌结婚。她和刑斌打小就认识,他们这么快结婚,没有 什么大惊小怪。只是不到两年,就离了婚。这一点,让小城的人议论了很久。   议论,白尘听得不多。离婚不到一个月,她意外地得到英国伦敦大学的奖学 金通知,通知她到伦敦大学读博士。她立即就动了身。那是一九八九年春上的事 情。北京的春天,并不热,甚至还有一点冷。为避免行李超重,白尘里三层外三 层裹足了春夏秋冬的衣裳,在候机大厅里一身的汗水。飞机比预定的时间晚半小 时起飞。大概出汗太多,白尘流不出一滴泪。没有激动的流泪也没有伤感的流泪。 她的身后,没有一个招手的人。   博士学位证书到手之后,众所周知的历史事件和原因,白尘顺利拿到英国长 期居留签证。代价是连续几年不回中国,这对她没有什么损失,好处却是多多: 她没有比晚到几年的中国留学生留不成英国的后顾之忧;她不需要外国人工作之 前必须申请的工作许可证就可以随便找工作。自然也就不需要婚姻来保签证。如 此,她在婚姻的市场门口,左晃右荡,始终一个人。   她再也没有见过他。听人说,他和浙江大学因为教改闹翻离开了杭州。他曾 经不断对她说,把浙大拉出一部分,到钱塘江那一边,另立门户,开一所他独自 管理的私立大学。看来他没能实现设想。这不奇怪。只是他怎么离开了他热爱的 杭州?他说过全世界他就喜欢这块地。好像一位美国教授多次邀请他出去,他一 直都没有动。他是不是去了美国?她也不想打听。管他到哪里!反正,对她来说, 他死了。没有原因,没有通知,没有解释。一个突发性意外死亡。她和他不再有 任何关系,一刀两断。都不需要一刀两断,因为她和他从来就没有什么关系。除 了紧紧地拥抱,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当然……那不算什么,什么也不算! 到英国后,不知和多少男子脸贴脸,有时甚至嘴对嘴,社交礼节而已,没有什么 大惊小怪的!   只是,有时,一般都是她无所事事的时候,她禁不住想,那个早晨,他到旅 馆找我做什么呢?要是我听了他的话,上他系,找他,他会说什么呢?后面的事 会怎么样的?也许,当时自己太意气用事……不,那不是意气用事不用事,是原 则,原则问题。 5   白尘坚决地对薛教授说自己需要倒时差。一个人招了辆出租车回到酒店的客 房。一回房间,她就倒在床上昏睡过去。这中间,大概晚上七点左右,1816号房 门被轻轻地敲过几下。里面鸦雀无声。白尘睡觉不仅不打呼噜,几乎就是无声无 息。这让敲门人以为里面无人。   白尘张开眼睛时,房间里一片模糊。紧跟着一阵莫名的思念和忧伤,苍茫的 天花板跳出一行大字,一个长长的问号拖在后面,摆来摆去。白尘一翻身,生气 地想,我非要把这个问号压扁,压成一个句号。不料,再翻几个身,她满脸笼着 另一种态度,一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编故事的态度。   “什么句号!什么原则!哼,原则?我早就不需要这两个字了。”平躺在床 上对自己咕噜了一通之后,白尘开始从第三者的角度疑惑,自己到底算不算“第 三者”呢?白尘到英国后,常常在填一些表格时,要求有第三者签字啊什么的。 弄得第三者就好比一个证明人。她就想,以此类推,咱中国人特指的“第三者” 就是一个婚姻的证明人了?她不是。她和他刚认识时,一点也不知道他妻子。她 又好像是,他不是对她透过一次苦胸怀?可是,他和她没有任何实质性关系。互 相没有任何承诺。她不欠他,他不欠她。两清!她不是“第三者”,也不能说她 被别人“第三者”了。她就不喜欢“第三者”这个词。她一次次在心里喊,我不 是一个“第三者”。我只是一个蠢,蠢……她不知道该说蠢猪还是蠢驴。仿佛蠢 猪和蠢驴在蠢的程度上有所区别似的。   “咳!现如今哪,‘第三者’,老土啦!都婚外情,一夜情了。”陆贝贝在 电话那端大声嚷叫。陆贝贝是白尘大学同学,从上大学那天起,就不务专业。又 会唱又会舞,还特别能侃能写。毕业不久,改行到她们省文联混了一年后,一不 作,二不休,索性,铺盖卷一扔,跟着香烟、口红还有避孕套在全中国四处漂流, 自封为先锋自由作家。不三年,陆贝贝终成正果,成为名副其实的美女作家(她 自己说叫歪打正着)。小说啊,诗歌啊,卖了几十本。此外,用不同笔名在诸大 报小报副刊开辟专栏,向全中国人民兜售情爱指南、结婚指南、离婚指南,还有 就是人生的哲学,比如人从哪里来,要往何去?还比如人为什么活着?怎样生活? 而不光是活着。就是说怎样快乐、健康、富有地生活……陆贝贝啊,如此日理万 机,还时不常从北京往住在伦敦的白尘打电话,反正IP卡,便宜。对陆贝贝来说, 每一次闲聊都能为她的写作提供一些佐料,擦出几朵火花。   为了一个出奇不意,陆贝贝深知出奇不意的功效,她一上来就问白尘:“喂, 这个星期发生了几次一夜情啊?”吓了白尘一大跳。虽然她同事里没有一个听得 懂中文,她连脖子都红了,连忙说:“开什么国际玩笑啊。”那头说:“哎,你 这个人,都什么年头啦,还假正经。随便说一个数目字好了。十次,八次的都不 碍事的。”“什么什么,十次,八次。你当一周有几夜啊。还十啊,八的。我看 你简直是个二八五。”“我二八五?我是在中国。你不是在英国吗?得天独厚! 反正又没人跑去调查,随便说个吗数,保管全中国人民都会服了You。人家等着 发稿子呐。不错,一周只有七夜,难道,不可以发挥一点想象力吗,其中有的夜 晚,美丽的夜晚,多喝了两杯,于是,一夜不就可以有好几次……啦吗?”陆贝 贝故意把“啦吗”拖了一下再说,她就好追求一个喜剧效果。“什么逻辑呀,” 白尘的眼睛瞪得溜溜圆。“你呀,就别瞎卖了。人家这里根本不叫一夜情。什么 情不情的,拉大旗作虎皮。人家这里叫one night stand。one night stand,懂 吗!”白尘忍不住声音高昂起来。办公桌对面的John立即抬头,带着极大的 “性”趣,盯着白尘的眼睛。该死!白尘在心里打自己嘴巴,我怎么说了这么几 个英语单词呢。今天星期五,下周一又是银行节。长周末。这样的周末特别不能 让别人在那个上面想入非非。天热了,伦敦的苍蝇还是有的。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她立即把声音压低:“我还没下班。下班再聊。”陆贝贝哪肯罢休,一个劲要白 尘把话说完。把那个one night stand给她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拼出来,解释清楚。 白尘不愿意。咬着牙低声笑道:“你呀,一个晚上就站那儿吧。”毫不留情把电 话挂了。   白尘晚上下班一回家,就是电话铃响。“天哪,你那儿都几点啦。”白尘一 加七,“啊呀,那不是半夜两点吗?”“是啊,可是,我就是要你那个站一夜的 说法啊。为什么要那样说呢?”白尘摇着头,她真服了这个老同学。结果,两个 女人在电话里大笑。陆贝贝一点就通,并充分延伸美女作家的想象力:“怪不得 呀,如今电影里,都时兴男女主角两个人站在那里搞。嗯,这个词逼真。发稿!”   陆贝贝按灭手上的烟头,急就一篇美文“站着做爱”。过两天,她喜滋滋地 告诉白尘。哪料到一上来就糟白尘一顿耻笑:“还亏得是个美女作家,怎么也用 此等恶劣之词。”“做爱?”“我最见不得如今中国作家们在书里,左一个‘做 爱’,右一个‘做爱’的。”“那怎么说啊。做爱,可是西方人说的词。”“西 方人说的就是圣旨?文艺腔。鸡皮疙瘩!”“嗯,那该怎么说呀?”陆贝贝严肃 起来。该白尘摆摆架子了。她笑着卖起了关子:“你这个大作家,怎么都不知道 一个现成的字眼呢,就一个字……啊!多么简洁,多么形象,多么真实!”“你 快说,快说,我可是国际长途啊,下次,该你打了。”每到这个时候,陆贝贝就 开始心疼钱。白尘还是不急不忙。她知道陆贝贝凭着这个电视剧本那个电影的改 编权早已是大款一个。她慢悠悠地说了一个字:“睡。”电话那头,愣了一下, 随即响起一片掌声。然后是陆贝贝高叫着好。“站着睡,睡着站。简直是人性大 突破!”好完之后,她说:“怎么样,有空帮我写些东西,保证有报酬。”隔三 差五的,白尘还真操起了刀。报酬是陆贝贝不断托人给白尘捎来一箱箱好吃的中 国食品。   吃了人家的嘴软,白尘不好意思了,她叫陆贝贝以后不必惦记着报酬。她补 充道:“不是心疼你花钱,主要是托人带,给你找麻烦。”“麻烦什么,如今出 去的人多。跟你说呀,现如今,出次国,还不跟上趟厕所一样。”什么,什么? 真是个陆贝贝,永远嘴硬。白尘回敬了一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又说: “你怎么不来伦敦上趟厕所呢?这里的公厕普遍干净,像你过去所向往的,连屎 都散发着苹果香的,香蕉香的厕所应有尽有。”“哈哈哈,我如今在家卧薪尝胆, 早已修炼得不需要上厕所啦。”“你这号人还能卧薪尝胆?”“可不是,我天天 都在家儒释道。言归正传啊,我现在才算真正懂了咱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真的 啊,你看,咱们的道家,无为而无不为……还有禅宗……顿悟!我总算悟了。” “哼,你能悟个什么?我看你是……睡……多了,”白尘故意在“睡”字前后都 顿了一下,并且把个“睡字”吐得又重又狠。陆贝贝一点都不生气,反笑道: “这就是我陆狐的高明之处啦,我是即睡即觉,明白吗,我的睡是为了‘觉’, 最后还不是都落实到‘觉’上了。觉悟觉悟,谁能否认我的‘悟’呢?我日日悟, 夜夜悟!哈哈哈!”“别说大话,拿出事实,你‘悟’在哪里?又‘觉’在哪里? 怎么个落实法?”白尘以为这一军可以把陆贝贝将倒。只听陆贝贝胸有成竹地答 道:“你等着瞧我下一本书好啦,看我到底睡出了多少‘觉’!!!”   下一本书?陆贝贝就要出下一本书了!白尘突然在心里较上了劲。她吭哧吭 哧地写呵。过些日子,陆贝贝来电话:“喂,我说你呀,写,但要多写写人家的 主流生活,别老是海岸线、大草坪的。还有,请把你自己放到一个应有的高度。 不要让咱中国人民觉得你在那边可怜兮兮的,像个小媳妇打洗脚水。要有指导意 义!指导意义!”也不管电话线另一头的反应,陆贝贝端的是大编辑的口吻。白 尘来气了:“哦,你当我什么啊,我,我就是一个小媳妇嘛。主流,主流,我最 不要做主流。我情愿做我的小媳妇,打洗脚水!”“嘿,你这个人,主流有嘛 错?啊?华人在海外,要的就是打入主流的精神。精神,中国精神,你懂吗?” “我它妈就是不懂!我早就没有精神了。”白尘摆出破罐子破摔的姿态。陆贝贝 的香烟舞得起火星子:“你,你,你,亏的还是咱班的班骄!怎变得如此,如 此negative!”白尘乐了,她还是第一次听到“班骄”这个词,连忙说:“你它 妈自己‘拌脚’吧,向法国人致敬去。”白尘乐的“封笔”。但不忘“警告”说: “今后你休想把我说过的话,写过的言语录到你的书里,那叫抄袭,侵权!”陆 贝贝一点不买账,喜笑颜开地说:“这世界什么发明都有专利权,就写字和说话 没有。你写我写大家写,你说我说大家说。哈哈哈!”陆贝贝跟什么都没有发生 似地依旧电话。因为和白尘怎么说话都不伤感情。白尘就笑问她,你、我还有感 情吗?如今她最害怕陆贝贝打电话,害她睡不成懒觉。在伦敦这么些年,白尘最 喜欢的就是周末的上午,她可以紧睡紧睡睡到下午。可是,陆贝贝打过来的电话, 总是把白尘从美梦拉回到伦敦八九点钟的烟雨。陆贝贝时时教别人如何保卫婚姻, 自己离了五次。陆贝贝现在都不叫陆贝贝,而叫Lolita。   不管叫个什么,陆贝贝就是陆贝贝,对别人的事永远一针见血的样子。白尘 在电话里告诉她自己准备回杭州开会时,她立即说:“怎么样,不会忘记吧?你 当年明明是自欺欺人吗。”但她不多说,只说灵隐。对,灵隐,灵隐寺……他前 一天晚上带白尘走过白堤。第天一大早,就带她走灵隐寺。那个时期的中国,没 有抽签的,也没有求签的。可是,那个清晨的雾气里,一男一女走过一排嵌着大 佛小佛的石窟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身披袈裟和露珠的大胖子老和尚,口里念 念有词,巨宽巨长的袖筒里挂满各种谶语的竹签牌。本来他们并没有理会老和尚, 他们都要侧身过桥往庙那头走了。老和尚低声一哼的几个字,像磁铁,把两个年 龄差异明显的男女一同吸过来。旋即,老和尚举起一根签牌……白尘一听陆贝贝 提“灵隐”,眼珠子都气炸了。自己当时一软弱一激动对老朋友吐出的私语倒被 她作为“针”扎人啦!她疯了样嘴硬道:“那算个什么签呢?谁又知道那个老和 尚是真还是假!我后来查了,那种签属于道士的。”陆贝贝一听这架势,再也不 说啦。   白尘此时躺在酒店的床上,突然一阵烦躁,忍不住一通翻滚,差一点掉下床。 记忆的神经跟着一跳。陆贝贝的嘴和那竹签上的字在暗淡的房间上空来回闪耀…… 是的,当时他们确实是把那个签当作神灵的启示。一条连接他和她的纽带,一个 他和她之间不需要再重复的承诺……不,没有的事。想它做什么!如今小说电影 里没有办法的时候,要么一个道士,要么一个和尚。有什么两样呢?愰子罢了! 马克思、上帝、真主……白尘赌气地一脚把盖在身上的大被子还有那个多余的大 枕头一齐蹬翻到地毯上。她想等自己浑身凉个透后就起床。   一阵电话铃在床头柜上震耳欲聋。白尘犹豫了一下,拧开床头的壁灯,一面 揉眼睛,一面拿起话筒。   里面一个很磁性的男声:“您是白尘,白博士吧,我姓何,是浙江外办的。 我是负责接待本次会议欧洲专家组的总负责人。本来,是由小范,中午接你的范 统具体负责接待您和另外一位来自英国的专家。可现在,范统刚刚来电话说他明 天英语考试,来不了啦。这样,我将代替小范负责一下您明天的活动。不知,范 统可给过您一个大信封。黄颜色的?”   “大信封?”白尘迟疑了一下,立即回答:“对,对,他是给我一个大信封。 只是,我不知道随手放到哪里了……你等一下,我找找。”   “要不,我一会儿上到您房间吧,我就住你楼下十七层。”电话那头的声音 迟疑了一下。   放下电话,白尘一轱辘从床上起身。把被子和枕头捡到床上铺好,又把床单 抚平。便迅速到洗脸间,洗把脸,穿戴整齐。   她还没有来得及找到大信封。外面响起叩门声。   小何进门才和白尘说了两句话,就看到大信封。他对白尘说:“就是这个信 封。里面有会议的日程安排等资料。”   打开后,小何就其中的重点作了一番交代。白尘点头的同时,看到一个好笑 的名字:何日来。正是面前的小何。她几乎脱口而出对小何说:“我今日来的。”   面前的小何和范统一样年轻英俊,不同的是,小范衣着潦草随便,而小何西 装革履,宝蓝色领带亮闪闪。一身上下,整整齐齐。头发也是齐整整的。和这样 的小伙子,又是单独在酒店的客房,点灯的客房,断不能口无遮拦开此等玩笑。 白尘抿住嘴,心里想,说江浙出文弱书生,可今天的两个小伙子虽然白白净净, 都高大英俊,结结实实。看来,咱中国的生活水平是真提高了。她又想到他。一 个土生土长的西北人,却长着一副文弱身材。在教室窗户第一次看到他,还以为 他是杭州人呢。   送走小何,白尘到酒店楼下咖啡吧,吃了些甜食,就迅速回房间,习惯性地 那佛沉思般,坐在床中央,微闭着眼睛,默想自己的发言稿。冷不丁,听到北京 沙尘暴的消息,不由自主愣了一下。然后,鼓着双眼,对论文发呆。 第二章 划圈 6   会议开在杭州人民大会堂。会堂前,广场宽广,四周摆满鲜花,还插着红旗 子。白尘脑子里冒出不相干的句子:“窗含西岭千里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不 相干的句子带来一阵强烈的冷冰,却又有那种自豪和不自豪混杂的燥热。她记得 在哪里听到这样的评论,如今中国的县城人民政府大楼盖得比美国的白宫还气派。 如今的白尘在英国就喜欢中国气派。听到说中国气派她就扬眉吐气。可是,她更 愿意她家乡小城的人气派。她很难过他们中的许多人至今都还不气派。   首先是刑斌的姐姐。   白尘虽然和刑斌离了婚,刑家的事,多少还知道一些。   白尘差一点就会有一个孩子,一个男孩,刑家的男孩。大概,因为这,她还 关心刑家的事。如今,人们说事,不说一分为二,说双刃剑。照这个说法,没有 面世的男孩就是一把双刃剑。他是白尘离婚的导火索,又让白尘对刑斌心存感激。   话说白尘在医院待产,羊水提前破了,整个人处于休克之中。医生说大人和 小孩只能保住一个,要大人还是要小孩?刑妈妈不在场,只有刑斌一个人。只听 刑斌慌慌张张地对医生说:“要大人。”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想都没有想就说 了这句话。后来,却对母亲解释得头头是道:要了大人,将来还有机会有小孩。 而要了小孩,大人就再也没有机会啦。   刑妈妈不这么想。不是从什么哲学高度,彼小孩将不是此小孩,而是……其 实她也这么想……她不这么想是因为儿子这么想了。她最不愿意儿子干什么都先 想到媳妇。刑妈妈年富力强之时和老伴,当年的右派老伴离了婚。一个人拉扯一 对儿女,原名吴斌、吴雯的刑斌、刑雯。老了,她需要刑斌、刑雯干什么事都要 先想着她。她时常闪着泪光对儿子语重心长:“儿啊,姆妈好不容易把侬和阿姐 拉扯成人。勿要娶了媳妇忘了娘!”   白尘出院后,住到刑家,先就为涮洗用具发生了激烈矛盾。说起来,是白尘 兴的风。她坚持洗脸盆洗脚盆之外专门有个白色铁搪瓷盆子洗下身,她不喜欢那 只红颜色旧塑料盆,看不出盆子是不是真干净。刑斌坚决支持老婆。正准备出门 买新盆子,妈妈把他拉到一边。这怎么可以?哪有那么娇气的?我当年生下你, 不到一星期,就到处走。而她什么也没有生下,在医院住了上十天,回到家,还 要这,要那。不行,这盆不能买,媳妇都是惯坏的。你可不能开这个头。这可不 是一只盆的事。头一开坏,往后收就难了。   妈妈的话听着别扭却也有几分道理。这盆,就不买了吧。   白尘当然不乐意。几块钱的事呀!她直想一脚走人。已没有地方可走。白家 老俩口,落实政策,回了上海。挤在一间租来的小屋。   刑妈妈当年也是上海人,和白家老俩口是老同学,一起支边支到这个小城。 凭什么我老刑不能回上海?这也是刑妈妈窝心的主要原因。政策,政策,鸟政策!   当白尘知道不买盆的主意来自刑妈妈,小俩口的争执自然就欲穷千里目了。   后来,她到上海,看到刑妈妈,现在的妈妈当年的刑阿姨写给亲家的信。言 辞激烈地数落了许许多多白尘不会作家务的不是。她的肺简直气炸。她也气自己 的父母,为什么要让她看这些信?   她和刑斌越闹越僵。夫妻的感情就这样,你让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情我 意地恩爱。相反,你骂一句,我顶两句。怨恨不断。   所有的人事都这样。一句“小话”而已。那一年,中美撞机后,为一句“对 不起”闹腾时,白尘最理解为什么闹。她和刑斌就那样,每到一个新的闹腾,闹 着闹着,话题就回到当初那个面盆。该不该买?不买对不对?不对的是刑妈妈还 是白尘?从来就没有闹出个结论。他们就把婚离了,让离婚代替一个结论。   真追究起来,白尘对刑斌也说不上什么恨。但离婚时,绝对没有感激之情。 她真希望在医院时,刑斌对医生说只要小孩。那样,她就会死在刑斌的怀抱里, 爱人的怀抱里,并成为两个男人爱的回忆,永远的回忆。当初,白尘觉得自己真 心爱刑斌。当然,也是因为刑斌是个体贴入微的好丈夫。结婚的前半年,半夜里, 白尘在刑斌怀里醒来,多少次在心里感激上帝,让她碰到刑斌这么个好丈夫。她 就奇怪,世人怎么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呢?她简直掉到一个蜜罐子,她要和刑 斌在这个罐子里一生一世甜下去。   刑斌个头不高,偏瘦,是个心胸宽广的男子汉。结婚之前,他知道白尘有过 一个“他”。但他清楚那个“他”已经死掉。他自己,白尘还是个小丫头时,他 就对她好。他们在一个小学,一个中学,知己知彼多少年。他只大白尘一岁,却 像个大哥哥样对白尘。他还知道白尘心里其实喜欢他,只是被灰尘蒙住了双睛。 总有一天,会有水把它们冲干净。   当白尘心灰意冷地坐在从杭州回北京的火车上时,刑斌拎着一只小皮箱走出 北京火车站。他这是为调回北京的母校第三次进京。调动的洽谈已近尾声。他兴 高采烈地做着最后的准备。他最高兴的是白尘也在北京。   刑斌敲门时,白尘倒上那张下铺不久。她立即套上外衣,找半天找不到袜子, 只好匆匆开门。刑斌没有进房,只一眼盯着白尘肿成面团一样的脚背。二话没说, 转身上街买了一包发酵面粉。回到白尘寝室,卷起袖子,用温水把面粉发成一个 白团子,又小心翼翼地把白面团子一层层裹住白尘的左脚。他对白尘保证说这是 一个绝妙的单方。不出一天,肿,会完全消失,痛,也会消失。不过,痛,只能 慢慢地消失。   刑斌换了一间旅馆,换到白尘寝室附近。白天他买白尘最喜欢吃的熏鱼、白 斩鸡、菠菜、藕粉、紫菜汤端到白尘寝室和她一起吃。晚上,他招呼好白尘上床 后,才一个人顶着冷风回旅馆。   白尘什么都没有说。聪明如他者,感到有一个“他”。但他自信地在心里说: 白尘不过像所有来不及打预防针的儿童,必然要得一次“麻症”。得了也就得了。 今后就有免疫力啦。   白尘铁着心硕士毕业回到家乡小城工作,刑斌也就放弃了调往北京。他都没 有对白尘提调动的事。他们迫不及待地举办了婚礼。刑斌对这个婚姻充满激情和 信心。   怎料到,还没走出几步,一只面盆挡在路中央。   他们的婚姻,淹死在这只没有装水的,并不存在的面盆里。   哪里呀,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就为一只不存在的盆,把婚离了?不仅仅这 样吧,还有胃,活生生的胃,天天都要吃饭的胃,病了。   白尘在离婚之前的几个月,多少次胃痛得死去活来,多少次就在心里又怨又 恨,先是刑妈妈,然后是刑妈妈的儿子。都是她和他的错。而刑斌坚决不承认。   还是回到白尘在医院生产的时候吧。那个晚上,孩子没有保住,大人总算平 安无事。半夜时分,白尘被几个护士从手术室推回病房。刑斌当晚在白尘病床旁 边的躺椅上靠了一夜。到了早晨,精疲力尽,闭上眼睛迷迷糊糊睡过去。倒是白 尘睁开了眼。   白尘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她不想喊醒刑斌,只是失神地看着丈夫,悲从心起。 孩子,肚子里的孩子没有啦!她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这样子呢?怀孕后,自己 处处注意。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同病房的几位产妇家属络绎不绝地送来早餐。一时间, 整个房间闹轰轰地冒热气。刑斌正是这时候被惊醒。看到妻子在哭,难过又内 疚:“亲爱的,不要难过……我怎么就睡着了?一晚上都担心你。”白尘喃喃着: “我怎么连个孩子都保不住?”后来,他们夫妻吵闹,刑斌的居然睡着了,成了 不爱她的一大证据。刑斌呢,当着产房其他人的面说亲爱的,虽然声音很低,作 为一个中国男人,男子汉大丈夫,实在是不容易也是真心。可是,后来,他再也 不愿意说这三个字。他说那是全世界它妈的最无聊的三个字。   其他产妇都是从农村来的乡下人。她们都知道十三床的孩子没有啦。这时候 看到那小夫妻的情形,一个个都愣住,不知道怎么办。整个房间鸦雀无声。一个 隔床而坐,正在盛汤的老婆婆打断沉默,抬起头问刑斌:“你们怎么不吃饭呢? 没有人给你们送饭吗?”   刑斌对她礼貌地笑笑说:“家里人一会儿就送来。”   昨晚说好的,刑妈妈送早饭。怎么还不来呢?刑斌频繁看表,白尘不断安慰 说没有关系。   过了九点,还不见刑妈妈踪影。隔床送饭的老婆婆也准备走了。走到门口, 又折回来说:“小伙子呀,你媳妇这是头一天,特别不能饿呀。你得想法子,给 她弄吃的。否则将来会落下病根子,再也经不住饿。”见刑斌还是笑,她又说,“ 你自己呢?你也不能饿呀。大小伙子的。”   刑斌只好对妻子说:“要不,我到外面小摊上先买点什么垫个底吧。但那些 东西哪有妈妈作的好呢?你说,是等还是不等?”   白尘说:“你就去买吧。你自己先吃,然后随便给我带个大饼或油条。”   正在这时,刑妈妈来了,听说儿子准备到街上买吃的。老太太立即黑了脸, 怎么能到街上买东西吃呢?谁出的馊主意?那些小摊贩脏死了,不怕得病啊!随 即从小蓝子里端出热气腾腾的小馄钝、白发糕、红豆粥都是妈妈连夜亲手做的, 让白尘感动异常。   后来呢,不仅不领情,反是一大罪状。因为这一顿饿,落下了胃病的根子。 白尘再也经不住饿,那怕一点点饿,她的胃立即疼痛难忍。正如那个农村老婆婆 所说。   夫妻俩就吵呀。女的说,又不是我说的,是那个热心的农村老婆婆说的。男 的说,那不过是一个多嘴婆,她一个农村老婆子,知道个啥?不过是愚昧的习惯 而已。女的说,卑贱者,最高明。你懂吗?男的说,那你当时怎么不说呀,你说 我饿了,我不就到街上买了吗?女的说,还要等我说吗?男的说,我又不是你肚 里的蛔虫,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女的说,体贴的丈夫,自然知道。心有灵犀一 点通!男的说,我它妈的就不通。你去找通的人吧!   其实,刑斌心里多少次都想出去买东西吃的,自己也饿呀。但他想白尘在医 院,要吃好一些的东西。外面小摊上的东西,一个病人怎么能吃呢?他只盼着妈 妈的到来。私下里,他埋怨了妈妈很多次。每次都把刑妈妈气得老泪纵横。   要是今天,这些问题都不存在。打个电话催一下刑妈妈不就得啦。可是,那 个年头,刑斌没有手机,刑家也无电话。他们所在的那家医院没有食堂,周围也 没有一家像样的餐馆或小吃店。特别是,那时候,他们那个小城正在流行乙型肝 炎。   读硕士时,一帮所谓的热血青年总喜欢凑到一起讨论文革时发生的事情,有 人提出到底是时代之错还是人之错。白尘总觉得是人的问题。有一回,她还扯着 嗓子喊:时代怎么有错误呢?时代都是人造成的!   后来,每当她的胃疼发作,她就想到时代二字。   到英国后,听人介绍,要是胃不舒适,就喝牛奶。博士毕业后,生活的规律 性加强,白尘每天早一杯牛奶,晚一杯牛奶。胃疼的事还真就没有发生过。她开 始感激刑斌。要是当时刑斌对医生说只要小孩,岂不就没有自己的今天了!是刑 斌给了白尘第二次生命。她就想,要是她和刑斌以前并不认识,而是现在才碰到, 该有多好!她相信,要是他们等到现在才睡到一起,俩个人一定会白头到老。   此时,刑斌已经到上海工作,已经再婚。刑妈妈也回了上海。刑斌和白家已 经生分。刑妈妈是老朋友,还常到白家走动,向白家数落数落刑斌的现任妻子。 但不管怎样,人家生了一个白胖聪明的小人。刑妈妈说这些时,白家老头子脸上 就挂霜了。白家老太太悄悄拉拉老头子的袖子。   下次电话里,老俩口就拐弯抹角问女儿的个人问题。白尘烦呀。她就问刑雯 的事。   当年,刑雯是漂亮的,出众的漂亮。她并不怎么赞成弟弟和白尘。不光是白 尘不会干家务,弟弟会吃亏。还因为白尘不是那么绝顶的漂亮。   刑雯的想法,白尘知道的,也计较的。她尽可能躲刑雯。   刑雯的男人,一个当年追刑雯,追了八年的老实厚道的西北青年,如今决计 要和刑雯离婚。离婚的理由,竟然是外面有另一个女人,说不能对不起那个女孩 子。白尘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起先,她很有些幸灾乐祸。我离婚,你怎么个 兴风作浪!如今也有今天。慢慢地,她替刑雯不平。   政策终于落实到刑妈妈头上,老婆婆一把鼻涕一把泪,回了上海。可政策落 实不到女儿刑雯头上。刑雯想不到回上海,因为结了婚。这当然不能怪她男人。 刑雯那么大岁数,不管怎么都会跟一个人结婚。可是,刑雯生二胎,丢了中学教 师的差事,却是因为她男人一家子坚决要个儿子。结果生的还是女儿,同时被工 作的中学开除了。刑雯至今都没有一份正式工作。一个五十几岁的女人,没有工 作,就没有退休金,老了做啥办?刑妈妈一和过去的老友见面就唉声叹气。自己 做生意?拿啥本钱?还有,过去当老师的,面皮子薄呀……也怪她自己。   我早看出那小崽子是个擦烂污,叫她不和他来往,偏是割不断。好了,如今, 他有几个臭钱,就不要她啦。不能对不起那个狐狸精?就能对不起我女儿?!!!  ……也是报应啊……刑妈妈大概既忏悔又后悔和右派老伴离婚的往事。可,…… 那老鬼也不是个好东西,从牢房里出来后,竟和上海一女工飞速结婚。平反后得 来的三室一厅,倒让那女工前面的儿子媳妇占上了……刑妈妈越想越胸闷……   刑雯又老又黑又丑。满脸皱纹,那当然,她天天都以泪洗面。白尘也有些皱 纹,但看上去,白皙年轻。那当然,她每天早晨和睡觉前不仅喝牛奶还用牛奶洗 脸。   白尘就说,刑雯真可怜,不如离婚算了。   这样的人太多。可怜,怎么可怜?离婚了,生活咋办?白家老太太在电话那 一端想。 7   开幕式很隆重。隆重得不像一个学术会议。居然有分管环保的国家领导人发 言,老长的言,电视转播。   接下来的学术发言,每人不超过八分钟。匆匆忙忙,你方唱罢我登场。   大会堂,富丽堂皇。人坐着满东东,也不像学术会议。白尘想,也许,这样 更实用一些,也是国情的需要吧。环保,环保,在中国,第一步,是个提高意识 的事情。   座位除前四排外,随便坐。白尘前面一排人里,一个打扮得有些风骚的女人 不时跟一个领导模样的男人交头接耳。让白尘耳目一新。这样的动作,也能在大 庭广众之下发生?或者,风骚女人是那男人的老婆?   主席台上各式肤色的人发不同腔调语言。台下每人一副耳机听同声传译。白 尘的注意力不时被那个风骚女人不断摆动的赭色波浪头发上面金闪亮的头饰打断。   最后一队人员上台发言时,风骚女人和前面一排四五个人都匆匆离开座位。 白尘以为他们都要发言。   白尘的发言在下午第一组,上午的发言一完,她就匆匆进饭厅。她想早点吃 完,让自己在发言前,有足够的时间休整一番。一进饭厅,就看那几个人已经吃 得茶杯盘狼籍。难道是混饭的?她想起听人说如今国内已经有专门婚礼葬礼上混 饭吃的食客。她又想,这是不可能的。进大会堂安全检查门时,门岗查得那么严, 他们决不是吃干饭的。   白尘的发言获得热烈掌声。走下主席台,她想,昨晚实在没有必要如此兴师 动众大作准备,把一切都记在心里。白尘大概是唯一不照本宣科的发言人。   许多人对她的发言表示祝贺。第一个是薛教授。他大声对白尘说:“你的发 言太精彩了。今天一天,没有一个人的发言有你的好。特别是你还及时提出了沙 尘暴的问题。我赞成你的意见。不能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沙尘暴,不单纯是沙 漠的问题。同时要考虑到治水和绿化。你的观点太对了。地球是一个整体……”   薛教授越说越来神。冷不丁背后一个声音:“老薛,你在这里呀。让我好 找。”又对着白尘:“你好,你好,白尘,你也在这里,还认识我吗?我,浙大 的。”   白尘一转头。   说话人是多少年前的晚上对她疑惑地提到叶教授前妻的那个学生。该生如今 是浙江大学的顶梁柱刘教授,也是薛教授密切的合作人。   世界真小啊。三个人打着哈哈。白尘心里有些不自然。   刘教授什么都没有觉察。与薛教授一起赞叹白尘的发言精彩。又哪壶不开提 哪壶地说:“难怪,以前,叶教授总是对我们说白尘。说白尘是顶尖的才女。”   “还有呢,”刘教授侧身对薛教授神秘地说:“叶教授还说啊,说白尘是一 流的美女。”刘教授开怀大笑。薛教授也跟着笑。边笑边对白尘挤左眼。   把个白尘的脸红到耳根。原来,中国大陆如此开放。连知识阶层的教授都开 口美女闭口美女的。这样下去,不几年,不就全中国遍地美女啦?!她后来对她 的英国同事说这些时,那些女同事们羡慕极了。个个都笑着要白尘哪天把她们介 绍到中国。她们不就都是美女环境咨询专家啦!哈哈,美女,还专家。英国妇女 们端着咖啡杯子,在办公室得意得前仰后合。   刘教授大概四十岁不到,精力充沛。是那种并没有留学,却对西方发生的一 切,一本全知的人物。和薛教授一样的板刷小平头,西装革履。但,是休闲性质 的西装革履。上身浅黄色西服敞开着,里面白色衬衫的领口也敞着,没有领带。 下身是一条粗灯芯绒同样浅黄色的休闲裤。一眼看去,满是潇洒。   站在一边的薛教授,裤子浅色,上装却是深色。是要跟年纪和肤色相称吧。 白尘自觉不自觉地拿薛教授和刘教授比着看。薛教授花白的头发还有额上的皱纹 显示他比刘教授年长一轮。没有刘教授潇洒,但多了一份深沉和儒雅。再一看, 白尘差点要笑出来。与高大硕壮的身躯相比,刘教授的头小,薛教授刚好相反。 看着,看着,薛教授的头越来越大。奇怪的是,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   大头,小头的强烈对比,让白尘觉得他们之间有点什么特殊联系,却说不上 是什么。也许叫默契?白尘自己的头里冒出一句最近流行西方的行话:每个人心 中都有一座断臂山。这两位不会共有一座断臂山吧?白尘赶紧低头喝茶。这么正 规的场合,怎么想到如此无聊之事。她的面孔一下子严肃起来。却听小头招呼大 头,又回头对白尘说:“我们需要讨论点体制外的事。”体制外?什么意思?好 像什么暗号。望着大头小头的背影,白尘又撞进断臂山的连绵起伏之中。   接下来两天,白尘很轻松。许多人都和她一样。第二天上午,大会堂里的人 头就稀疏许多。一些人坐了一会儿,就到外面走廊上喝茶吃点心。大概会务组知 道这些。走廊里早准备了各式茶点饮料。茶是好茶,新摘下来的龙井,正宗的杭 州龙井。刘教授说:“你们在外头市面上啊,绝对买不到如此正宗货。这不光是 茶叶叶面是否扁平的问题,还有……”   刘教授的话没说完,人就以类而聚了。大概高校的研究所的教授博士硕士们 喜欢在一起,欧美回来的人喜欢在一起,日本回来的人喜欢在一起。白尘注意到 这次会议,不同肤色的人不少,但不像以往的国际会议,唱主角的是高鼻子蓝眼 睛。这次,很多所谓欧美国家的代表其实都是像自己一样的黄皮肤。许多更是被 眼下称作“海龟”两边跑的空中飞人。   白尘就搅和在一群“海龟”之中,有美国回来的,加拿大回来的,英国回来 的(自然和白尘站得更近一些),法国回来的,德国回来的……话题围绕白尘发 言末尾提到的沙尘暴。水能够阻挡沙尘暴?   ──“对抗沙尘暴关键是消除沙尘源。沙尘源的原因是退化的草地和耕地, 而不是水。”   ──“沙尘暴起源,是因为地球温室效应、厄尔尼诺现象、森林锐减、植被 破坏、物种灭绝、气候异常等等因素。”   ──“地球上的水就好比一个人的血液,水系统就类似于人体的血液循环系 统。风沙和水系统遭到破坏有关系。”   ──“是个理,俗话说,草肥水美。反过来,水好了,草不就肥了吗?”   ──“但关键是过度开发自然资源,过量砍伐森林……”   ──“这样看,还是因为发展太快,要刹刹车!”   ──“你这个态度不行,一个国家尤其像咱们中国,怎么能不发展呢?发展 是个硬道理。”   ──“可是,发展要考虑到可持续发展。”   ──“不管什么草,什么树,什么样的森林,它们都由同一种水所滋润。说 明水是多么重要……”   半天不言语的美国回来的院博士这时候摇着头表态:“你们这样子讨论,简 直是帮倒忙。”“要我说呀,我们要感谢沙尘暴。因为,沙尘暴,它可以净化环 境,给海洋带来丰富的营养元素。因为沙尘下落时,能把空气中的杂质沉淀下来, 让空气更纯净。同时沙尘暴把沙里许多矿物元素带到海里,给海水里的生物提供 营养……”   院博士的话无异于一声惊雷。众人七嘴八舌一齐向他开火。这不是要把咱中 国陷于荒沙之中吗?   ──“你他妈完全是伪科学。知道吗?沙尘暴降尘中至少有38种元素。它们 将大大增加大气固体污染物的浓度。给地球的大气环境、土壤、农业生产造成长 期危害。哪里还有什么好处哟!”   ……   只有白尘一声不吭。她自己都感到奇怪,这些年来,除了和陆贝贝的电话, 每到辩论的场合,过去一贯的和人一辩到底,不获全胜不罢休的气势越来越弱。 外号“常胜将军”的她,左手端着茶杯,弓着背,从人群的中心,悄悄地退到外 缘。   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沙尘暴当然不单纯是沙尘暴的问题。一定要考虑 到治水。本来,环境保护就是要把地球当作一个整体……再说了,咱中国古人还 有一句话: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沙尘见水当止啦。水的功能不言而喻。”   这个声音马上被一堆声音淹没。   ──“你,你这不是说的风水吗?那是迷信,没有一点科学根据。”加拿大 回来的陶博士显得很生气。陶博士面孔消瘦。不说话时,神情冷漠。说话时,两 片薄薄的嘴唇,极端灵巧地一上一下,洋溢着满腔的热情。   ──“水对净化城市环境有作用,比如吸附城市粉尘颗粒,增加湿度,防止 浮尘。但是,在庞大的沙尘暴大军面前,水,是不起作用的。这要从科学的角度, 科学的角度,分析:因为,刮到城市中的沙尘啊,大部分是运行在高空,高空。 地面的水,这个地面的水,只能,这个,这个,望沙兴叹,望沙兴叹。”德国回 来的洪教授,慢腾腾地抑扬顿措。洪教授是个胖子。圆呼呼的脸,酷似一轮十六 的月亮,满是母亲般慈辉。可是,他那只大手有力地一挥,又迅速给自己树立起 父性威严。白尘立即记起她的一位小学老师的头,像古代书生背三字经样左右摇 晃:“劳动党,是母亲,金日成,是父亲。”劳动党和金日成什么关系暂且不表, 反正,洪教授是劳动党和金日成的复合物了。   ……   “这是何方神圣?说这样没有科学道理的话?啊?”院博士从方才被围攻的 窘态中恢复过来。他像没有听到众博士的话语,笑眯眯地朝薛教授的方向走过去。   院博士皮肤白皙,五短的身躯配一张明显向外突出的嘴巴,让白尘想到一种 味道鲜美的叫作“翘嘴白”的鱼。   她看着院博士朝薛教授“游”过去,互相握着手,交换名片,又交头接耳地 说着什么。最后,院博士拍了拍薛教授的手臂,那神情仿佛合作了多年的老伙伴。 院博士边拍,边语重心长地说:“老兄啊,这可是个立场问题。咱们搞科学的最 不能卷进迷信的旋涡之中啊!”   哪里像在说老兄?完全是在指点小弟。白尘全部看在眼里。   在成片的声音淹没薛教授之前,白尘就和他互相交换着理解的目光。等薛教 授和院博士互换了名片。白尘和薛教授不约而同地走出人堆,走出大会堂。两个 人什么都不说,只望着广场尽头,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和人群。 8   难怪如此,这两天的早餐,白尘都和薛教授一起吃的。看上去都是偶然。白 尘开门时,刚好薛教授在过道里溜达。他们互相用英语说句:good morning之后, 两个人都用中文说,去二楼牡丹餐厅?牡丹餐厅是酒店里的中式餐厅。   白尘这样年龄的人,结过婚,离过婚。自然明白这种偶然其实并不偶然。再 说,还有第一天薛教授的眼神。   白尘不敢回应,只是犹豫。薛教授的头有些偏大?她自己的头也有些偏大? 一个大头是智慧的象征,两个大头就有些痴呆儿的味道了。白尘一个人苦笑。她 又想,或者自己还有什么其他的期待?   白尘并没有忘记飞机降落之前的念头,只是,到现在为止,薛教授的小暗示, 她装做没有看见,又别无选择地和薛教授走到一起。她从没见过薛教授抽烟,却 总闻到一股带薄荷香的烟味,淡淡的。白尘很烦烟味,薄荷却是喜欢的。   每天早餐时,她都看到一个高大英俊戴一副无边眼镜的男人,很威严又很和 蔼地走过来走过去。   白尘喜欢看这样的男人。每当这样的男人出现,她总是不由自主地看两眼。 当然都是在对方不注意的时候,一瞥而过。她就全部看在心里,呆在心里。   其实,对方也都注意到白尘。只是他们看她时,只看一眼,他们就有些迟疑。 一迟疑,他和她就错过了。   怪事!大学三年级暑假,白尘和几个同学一起在泰山半山腰,遇到一算命的。 那算命的对每个人未来的前途婚姻都指点一番。他神秘地对白尘说:“你将来要 和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随善缘。在XXXX年,南方。”   恰是今年,白尘笑了。薛教授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面前走动的男人是酒 店经理。和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   薛教授是像他一样的文质彬彬中等身材。刑斌也是中等身材。正和算命的说 法相反。   白尘记起大学寝室里有种说法,说一个女人一生中,不管遇到多少男人,这 些男人其实都属于一种类型。这就是命。这种说法在这些人毕业一二十年之后, 更说得活灵活现。程小霞,自己是个黑黑的健壮的体育健将,大学时的男朋友偏 偏是个细长“瘦麻干”。那“瘦麻干”把小霞蹬掉之后,小霞谈的几个男朋友都 还是那个类型。现在的丈夫还那样,“瘦麻干”!“当然啰,”众女生齐声大笑, 重复着她们上大学时,自然辩证法老师的口头禅:“从一个圆点走向另一个圆点, 螺旋式上升。”小霞大学时代的“瘦麻干”男朋友拍拍屁股一溜烟,如今的“瘦 麻干”丈夫,天天晚上在家守着老婆女儿。   中等身材?   白尘还是黄毛小丫头时,就有这样一个男人,她初一的语文老师。   每年五月,学校都举行一次迎五月赛诗会。后来,白尘失去兴致。初一时, 她可是拼足全力,绞尽脑汁写了一首长诗。   比赛结果还没有出来,一天下午放学时,语文老师要她到他房间。   他们的初中,在小城郊区一个荒山脚。三排平房。第一排是教师宿舍和办公 室,第二排是教室,第三排还是教室。说教师办公室,其实只有一间大办公室, 教师开大会用。平时,教师办公和找学生训话都在教师宿舍,也就一间屋。那时, 好象所有的教师都没有家,每个人都只有一间小屋。白尘长大了,知道,大部分 教师其实都有家,但只能在周末回家。平时都在学校吃食堂,住一间小屋。   白尘跟着语文老师进他的小房间。心里很慌乱。一般都是犯了事的人,才被 叫到老师小房间。难道自己犯了什么错?那可不得了。怎么告诉爸妈?一顿黄鳝 下面(棍棒)跑不了。   只听语文老师对她说,你的诗歌大有问题。不过,综合考虑,还是给你一个 二等奖。白尘一颗石头顿时落地。不管有多大问题,二等奖啊。她奇怪老师还找 她干什么?批评她?却又说给了她二等奖。她翻着两只大眼睛,直直地盯着语文 老师。语文老师走到窗口,对着窗外的远天,咕噜了两句白尘完全听不清楚的话。 然后,转过背,对白尘挥挥手,让她回家。   白尘走出教师宿舍,面前立刻蹦出四五个像她一样扎着羊角小辫的黄毛小丫 头。其中个头最高的领队人物夏美丽,气愤地说:“这个‘瘪水嘴’(语文老师 的外号)凭什么把你叫过去?还说你诗歌大有问题,那干吗还给你二等奖?真不 要脸。”夏美丽脸朝天,一边伸着舌头,一边用右手划自己的脸。   过一会,夏美丽又问:“他最后对你说什么啊?”   “我,我没有听见。”白尘结结巴巴。“你们怎么知道他说我诗歌大有问 题?”   “我们都在他窗户外面偷看着呢?”   “那我怎么没有看见你们?”   “我们伸一下头,缩几下头,给看见?那还得了。瘪水嘴还不要告家长?让 我们吃黄鳝下面。”   快到家时,夏美丽吸了吸鼻子,面色严重地说:“这个‘瘪水嘴’,到底找 你干什么呢?”   这让白尘跟着疑惑了很久。她努力回忆当时的情景,越想越觉得语文老师的 眼神怪怪的。语文老师大概二十岁都还不到,是个代课的下乡知青,中等身材。 很白,大城市人那种白。   那所中学在荒秃秃的孤山脚。西北的冬天,风吹得呼呼叫。天很远很远。日 里,学生的喧闹盖过风声。晚上,就只有箫声像哭一样跟在风的后面。   白尘长成一个大姑娘时,一个黄昏,在街上,看到一个人,非常像初一的语 文老师。但那个人肯定不是语文老师,语文老师早就上调回他的家乡,一个南方 的省城。站在昏暗的街道上,白尘突然有些明白语文老师找她的原因。   白尘读硕士时,听说夏美丽把她父母的脸都丢尽了。   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传说,每个星期五晚上,都有一辆神秘小轿车,停在 夏美丽家门口。把夏美丽接到省城,然后在星期日深夜把她送回来。夏美丽到省 城干什么?“一定是妓女!高级妓女呢!不是大阔老,就是高干大佬,一般的人, 谁有那样的高级小车?窗玻璃黑闪黑闪的,进了里面,外面什么都看不见,要作 什么作什么。”小城的人津津乐道,口沫横飞。夏美丽的父母,楞是不知道!但 他们的老脸是丢尽了。“谁说不知道?装糊涂呗。脸面,就那皱纹一把把的老脸 面,值几个子?哪有关起门来,数钞票有味道?”一些人这样子说。“可不能这 样说,人家老夏一辈子,要的就是一个脸。”一些人那样子说。   夏美丽父母,白尘都知道的。尤其她妈,老实巴交的纺纱工。小时候,白尘 常邀着夏美丽一起到学。不知吃了夏美丽家多少碗蛋炒饭。夏美丽她妈蛋炒饭炒 得好吃极了。淡黄的蛋片,一小片一小片,还有细细的绿葱介末。好吃极了。   不久前,白尘看一张京剧。那个三十年代红透上海的京剧花旦,好熟悉,好 熟悉。我怎么会如此熟悉一个三十年代的红伶?啊,想起来啦,不就是夏美丽吗? 活脱一个模子脱出来。   白尘中学毕业后,就没有见过夏美丽。花旦之脸,只是一个印象。 9   早餐和薛教授一起吃,到了晚上,白尘一进酒店就和薛教授再见。说自己非 常累。需要好好休息。她当真就缩到1816号房间不出来。   白尘的房间一点也不清闲。   白尘读硕士时,到广州开一个全国性学术会议。一个清华女教授非常引人注 目。五天会议里,白尘天天晚上都看到自己的同学还有其他院校的硕士生博士生 往那个教授房间跑。请教啊,讨论啊的,没完没了。第五天,也是最后一天,白 尘一个师兄对她说,将来啊,你要是到哪里开会,还不跟秦教授一样。   这两天,白尘的房间还真就坐满了硕士生博士生的。都是男生。白尘也就一 振精神,跟他们吹吹英国的新闻。吹完学术界,吹各大学的排行榜,吹政治新闻, 吹电视节目,吹电影音乐什么的。头头是道,颇有些煽动性。   白尘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时,不听也听到房间的笑声。都是些女孩子的声音。   白尘无声地笑笑。这些孩子们,跟我们完全不一样。   白尘说“我们”,并没有什么“我们”,只是她自己,很长一段时间,她对 教授,尤其男教授,总是退退缩缩的。考齐教授的研究生,全因为齐教授太德高 望重。   也是在杭州起的谛。   白尘上大学后的第一次实习,到杭州的第二天早晨,带队的王副教授对他的 设计小组宣布:“今天大家都到浙江省排水设计院,由潘戍同学负责。”“潘戍, 这是给楼院长的介绍信。我昨晚电话里和他说好。你们到了设计院,就找他。一 切全听他安排。”王副教授停住,清了清嗓子,接着说:“白尘同学除外……白 尘,你今天跟我一起,到浙江省图书馆古籍部,查点资料。”   那时候,白尘还是很佩服王副教授的。王副教授是她们那个小大学,小系里 唯一的一位副教授(正教授一个都没有,所以王副教授比正教授还权威)。被王 副教授挑中上省图书馆,白尘很有些受宠若惊。其他同学也都流出羡慕的眼神。 当然,他们也不能说什么。都知道,白尘在高中跳了一级,在大学班上年龄最小, 但是,论古文,班上就数白尘了。   他们坐上一辆公共汽车,又换一辆。然后走进一栋在白尘眼里,很是庄严肃 穆的西式大楼。王副教授一言不发,白尘想,一定就是图书馆吧。她跟着王副教 授转来转去,转到一个柜台。听到王副教授跟人说取钱。白尘奇怪,王副教授到 图书馆取钱做啥?王副教授很神气地有些神秘地摆着那个明显是大头的大头,对 白尘压低声音:“都是我以前的稿费。存在老家的银行里。好不容易回来一趟, 多取一些。”白尘有些丈二和尚,就见王副教授接过一大摞钱。白尘赶紧转过头。 那年头,她很害怕钱的。那么多钱,她不敢看,心里惊叹:王副教授,怎么有那 么多钱?一下子,那么多钱!   出了大楼,白尘才意识到那楼不是图书馆而是一个银行。还没有缓过头绪, 立即被王副教授的举止吓得惊慌失措。王副教授正从那摞钱里,抽出十张:“白 尘同学,我知道你家经济困难,这一百块钱,给你。”   什么?给我一百块钱?这怎么可以呢?一百块钱?这么多钱,我怎么能要? 和王副教授非亲非故,我凭什么要接王副教授的钱?白尘连忙摆手:“王老师, 这怎么可以?我不要,我不要。我家也不困难。我有钱。”   王副教授把钱塞到白尘随身背的书包口后,大步往前。白尘双手捂住钱,跟 在王副教授后面:“王老师,王老师,这钱,还给你。我不能要。”王副教授在 前面头也不回地摆着手,有些生气地说:“你这个同学,怎么搞的。小里小气的, 快走,我们还要赶车,到孤山,查资料。”   王副教授背着手,走得飞快。白尘跟在他后面,神色慌张地捏着一百块钱, 捏着,捏着,觉得要是这一百块钱真是我的,那该多么好啊。慢慢地,她静下心, 把一百块钱,收到书包里面一层,带拉链的夹层里。   王副教授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他停住脚,回过头,笑道:“这还差不多。给 自己随便买些什么,衣服呀,书呀。也吃好一些。不要总吃阳春面了。我最反对 你们女孩子,搞什么减肥。你们这样的时候,正是发育的年龄,怎么能减肥呢?” “发育”两字让白尘听着极其别扭,她拼命不让自己脸红。   王副教授好像感到什么似的:“我也不多说了。我们白尘同学是个聪明孩子。 来,到省图书馆之前,我先带你见个地方。”   这个地方,不需要坐公共汽车。白尘跟在王副教授后面走。路面其实很宽, 但白尘不愿意和王副教授并排走。王副教授却走得比刚才慢多了,好像专等白尘 和他并排。白尘就不,她跟在后面慢慢走,磨磨蹭蹭。她心里还在想着钱。开始 后悔不该把钱接下来,放进书包,还放到带拉链的夹层。王副教授和我非亲非故, 为什么要给我钱呢?那么多钱,就算自己毕业了,两个月还挣不了。越想越警惕, 那种慌张又回来。   走到一条窄弄堂,王副教授开始加快步伐。白尘跟在后面几乎是一溜小跑。 倒让她自然起来。   王副教授突然停下来。白尘一怔,赶紧看看周围有没有人?王副教授自顾自, 又好像对白尘说:“看到前面那排大宅院没有?那原来是我的家。我在桐庐长到 七岁后,就到这个院子里,一直到上大学,才去了上海。可惜,后来,这房子被 没收了。现在,里面不知道住着些什么人……唉,美丽的西湖,破烂的杭州。”   王副教授的大头摇得跟拨浪鼓,江浙音调普通话充满着惆怅,在喉咙里打个 转后,卷出两句唐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白尘顿生厌恶。白尘 还处于憎恨地主资本家的时候。她立刻想,他家一定是个大资本家了。剥削劳动 人民的腐朽没落的资本家。可他还那么自以为比别人高一等。寻常百姓怎么啦? 王教授这顿感慨,无形中给白尘烙下一个强烈的反贵族反寻根心态。多年后的一 天,白家老头子兴冲冲地把几个子女叫到跟前,郑重地宣布说,他发现他们家原 来起源于元朝时期蒙古高原上一个将军的家族。白尘立即嘲笑父亲那根本不是寻 根而是攀龙附凤心态。最后,她看都不看父亲,怒气冲冲地说:“我才不想拉个 什么大将军做祖先……什么祖先不祖先,我家祖先不管是要饭的还是大将军,毫 无意义。”   当时,她从资本家又想到钱。那肯定不是稿费。哪有那么多稿费?那么厚一 摞子,肯定不止一千块钱,两千?三千?五千?银行里肯定还有,因为没有听他 说要关闭帐户。   什么样的人会有那么多钱呢?她记起一句名言──巨大的财富后面必定是罪 恶。她又想,不对呀,就算他家以前有钱,那钱怎么能留到现在?还在银行里? 难道他和银行有什么关系?没看,他和那个女的说话,好象认识似的。又想,也 不对呀,银行是国家银行,怎么可能凭私交存钱呢?   白尘不清楚在图书馆查了什么古籍资料,也不知道王副教授都说了些什么, 只晓得对王副教授的每一句话都极其反感。特别是出了图书馆之后,王副教授, 摸摸头,神色匆忙地,非说要走走白堤,说过了断桥,到西湖的北面,回旅馆坐 车方便些。   白尘无法反对,闷闷不落地跟在王副教授后面。走到断桥,王副教授居然站 在桥上不动,牛头不对马嘴地说起苏晓晓墓,把苏晓晓大夸一顿。又说读书人最 需要的是红粉知己。白尘听得恨死了。她恨死“红粉”这两个字,恨死王副教授 那种女里女气的娘娘腔。一恨,便又想到钱,绝对不能要!   白尘正要掏钱,丢给王副教授,迎面走来一群人。一百块钱,好多钱啊,让 人看见,多不好。她空手抽出书包。   回到旅馆,和其他同学一重逢,白天的一切恨,都忘记。吃完晚饭,陆贝贝 还有梅丹露拉白尘逛街,一逛很晚。还没走回到旅馆的弄堂口,两个男生东张西 望。一见三女生,齐声说:“大小姐们,总算回来啦。王老师知道你们三个女生 单独逛街,对我们男生,狠狠发了一顿火,非要我们出来接你们。”陆贝贝白了 他们一眼:“外面灯火通明的,要你们接个啥呀。”   “你们就不害怕?”   “怕?怕啥?”   “坏人呀!你们不怕,王老师可怕呀!”两个男生在黑暗里坏笑。他们的潜 台词是“强奸”。男生就对这两个字好奇,好奇极了。他们总喜欢在女生面前说 半句话,你要是稍微一多想,接下来,就这两字。不得了哦,罪大恶极!   白尘听在耳朵里,心虚。男生说到王老师,难道他们知道他给了我一百块钱? 更糟糕的是,晚上和陆贝贝、梅丹露逛街,白尘也买了一件水红色真丝连衣裙, 王副教授的一百块,变成了八十一块一毛二。   白尘忐忑不安地吃了两个多月干馒头,终于拉着一位最能保守秘密的不和自 己同一系的高中老校友,到王副教授办公室,把一百块钱给还了。   王副教授很不自然地笑笑,接过钱。   王副教授什么也没有作,只是还像过去一样,对白尘的学习极其关心。毕业 时,白尘却坚决不愿意留校做王副教授助手。   系党委江书记一定要白尘说出理由。万般无奈,她说出一百块钱。同时强调 王副教授什么坏事都没有做。这一百块钱的事,请江书记无论如何不能外传啊。   去英国之前,北京的大街小巷堆满了喊口号的人。白尘忍不住到处走。竟在 长安街熙熙攘攘的人头里,意外碰到毕业后留校作辅导员的老同学梅丹露。梅丹 露那些日子,天天在长安街来回晃,说是清点她们学校跑到北京闹民运的学生, 好把他们都拉回学校。还没说两句民运,梅丹露就问:“王老师怎么回事?他们 都说他要对你那个,毕业时,你才不愿意做他助手。”   白尘仿佛听错了。什么那个?那个什么?   梅丹露眨眨眼睛:“不就是他们男生喜欢说又故意不明说的字眼,‘强奸’! 反正未遂,不耽误你的清白。”   完全弄错了,怎么会弄成这样?白尘哭笑不得。她想到江书记。江书记怎么 那样不负责任?当时向她保证了,这件事绝不外传。她又想到王副教授,真是冤 枉。都怪自己没有说清楚。   一大群骑自行车的学生,手搭着手,高呼口号,梅丹露连忙掂起脚尖,全神 贯注地搜寻每一个面孔,确信没有她学校的学生后,才说:“不过王老师真的对 你好啊。你不知道陆贝贝都嫉妒死了。”“嫉妒?嫉妒什么?。”“说明你比她 漂亮啊。”“什么,什么,这和漂亮有什么关系?我怎么不知道呢?”“你当然 不知道,你成天背着大书包往阶梯教室跑,比个博士还博士。”“那么,我真的 对不起王老师啦。让他背黑锅,他……现在还好吗?”“你不知道?他死了。” “死啦?什么时候?”“嗯,前年吧,不,大前年……具体日期我也记不清啦, 反正,死时,他已经是王教授。说明就是背黑锅也没影响他的职称。你就别自责 啦,好好到英国为咱中国人民争气吧。”   又一大批学生排着方阵走过来。一些人晃着不同颜色的横幅和大旗,“北京 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人民大学”,“反对腐败,严惩”“打倒官倒,不打 不倒”……一些人手里举着小旗子。一些人,食指和中指张开成字形,脸上洋溢 着胜利的笑容。还有些人在头上绑着白布条,红布条,红白条上都写着些看不清 楚的字。路边挤满了看热闹的群众。学生们高呼口号时,围观的人群骚动,有的 也跟着喊起来。白尘和梅丹露没有跟风,却也大受感染,很期待的样子。梅丹露 完全忘记了找学生的任务。   学生的声音远去,好大一会儿,梅丹露回过神,神秘地说:“对了,说是王 老师的骨灰大部分运回他的老家桐庐安葬。可是,一小部分,猜猜看?”梅丹露 抿了一口口水,接着说:“竟撒到苏晓晓墓旁。你说奇怪不奇怪。”   哗地,一阵大风吹过,长安街顿时弥漫着灰尘还有树上落下的飞絮。“这有 什么意思呢?还不都被风吹到别处啦。”白尘本能地捂住嘴,像是跟手说话。   “说也是啊,可这是王老师生前遗愿。也只有王老师那样的人才想得出来。 老迂腐一个。不过,怪浪漫的,嗯!可惜呀,这样的人,老婆还不是把他一脚给 蹬掉了。”王教授过去的学生梅丹露还是习惯性地称呼他王老师。“也难怪老婆 要蹬他,想想看,哪个女人受得了自己的老公天天想着苏晓晓啊!”梅丹露又改 了口。呜──救护车的尖叫铺天盖地,淹没了梅丹露的“苏晓晓啊”四个字。   白尘扶着1816号房间门框,一个人站了很久。 第三章 扫墓 10   会议日程的最后一天,是观光日。上午游西湖,下午览西湖西边的济慈寺和 灵隐寺。白尘本不想去。白堤她一直想再走走,灵隐却一点点都不想,灵隐,灵 隐,灵隐是……想想却还是去了。   游览分小组。白尘分在欧洲组。这让她一直心神不宁,一直东张西望,找人。 她找的人是薛教授。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要找薛教授。但她明白自己改变注 意参加游览活动为的就是找到他。她也奇怪,天天早晨,薛教授都像专门等在走 廊,等她一起吃早餐。唯独今天,这最后一天,倒不见踪影了。   薛教授不见,白尘眼前却到处是人。   漫游的人,划船的人,烧香的人,叩头的人,跪拜的人……抽签的,求签的。 晃来晃去。晃得白尘脑袋发晕。   哦,那么多抽签的,求签的!白尘浑身都感到些冷。要是知道她二十多年前 的签,再看看她现在的样子,这些人还会如此虔诚吗?   小何是欧洲组领队。一群人跟在他后面,听他讲西湖,讲济慈,讲灵隐。白 尘落在最后,越来越觉得冷。   小何大概累了。远远地望见他,每到一处大佛前,就双手合十,上身前倾。 好多次。白尘都想笑,她拼命忍住不发出声音。这可是,庄严,庄严,最庄严。   不知怎地,天竟然完全黑了。   人都走光了。   白尘突然地燥热起来,又开始找人。   不像白天,找薛教授。这次好像是和夏美丽她们玩一个捉迷藏游戏。   白尘的眼睛被一块红布包裹。她伸着两只手,慢慢地往前摸,嘴里说:“你 们在哪里?在哪里?”   呼、呼,她听到风的声音。   她也闻到熟悉的味道,湖水的味道。这不是西湖吗?我怎么又到了西湖?   不管,找人要紧。她继续伸着两只手,慢慢地往前摸:“在哪里?在哪里?”   冷不丁,她感到自己被一个人抱住。   她高喊:“啊,犯规。这一轮,应该是我找到你,而不是你找我。那是下一 轮。”   对方一言不发,反把她抱得更紧,紧紧的。仿佛要捏碎她。   她一点也不能动,这不是夏美丽她们。心中一惊。难道是他?连忙轻声问: “是你吗?你怎么回来了?……可是,现在不能,周围有人……”   对方不管她,抱起她就跑。   她感到自己被扔到一堆水上,大片大片的水。   不对,这不是他,他们只是站在西湖边,站在孤山旁,紧紧地拥抱,从没有 到过水里。   她闻到一种薄荷味道,薛教授的薄荷味道。   她立即揭掉眼睛上的红布,她的眼睛已经什么都看不见。   她想跑,却又被人紧紧地抱住……   有人在舔她,到处舔她。她想喊,却什么也喊不出来。   她又闻到薄荷味道……她感到身心一齐荡漾起来。她的嘴急切地迎过去。两 片嘴唇交织出一层层波浪……   不对,这个人不是薛教授,薛教授温文尔雅,怎会如此暴烈?   难道是刑斌?……只有刑斌,身气丁强。不,也不对,不是刑斌的风格。   刑斌她熟悉的。白尘开始挣扎,挣扎着抽出身子。   晚了,一切都晚了,火山已经爆发,浓烈的岩浆涌向白尘,把她整个人完全 淹没……   醒来时,白尘大汗淋淋,浑身颤抖。这是从来也没有过的,怎么作如此荒唐 之梦?她的脸象着了火一样,死辣死辣。整个人惊慌失措。因为她的手感到床单 上这里湿一片那里湿一点,而且散发着带薄荷香的烟味。难道不是梦?她几乎蹦 下床,摇晃着冲向门口。门上的反锁,锁得好好的。没有任何破门而入的迹象。 她才慢慢地放下心……一个真正的愚蠢之梦!   可是,床单?酒店的床单!白尘看看手表,还好,才六点多一点。她立即把 床单从床上揭下来,到浴室把那些潮湿的地方用肥皂猛洗了好几遍。然后,拖过 靠椅,坐在浴室门口用电吹风来回不停地吹着床单。不管怎样,就是来不及吃早 餐,也要把床单复原到老样子。她可不能让酒店服务员有什么胡乱猜想的余地。   随着吹风的来回摆动,白尘的头脑清醒了许多。一定是昨天走得太多太累。 对了,还因为薛教授莫名其妙地失踪。在白尘眼里,薛教授的失踪很有些莫名其 妙。不管怎样,也该跟我打个招呼呀。虽只几天的接触,白尘相信薛教授不是那 种不辞而别之人。一定有什么事。什么事呢?昨天白天,白尘猜了一天,以致于 晚上,……晚上?是啊,昨天晚上,自己本来是想去看看苏晓晓墓的。这才明白 为什么她要找薛教授。她想有个男士一起,壮壮胆。   因为王副教授,白尘固执地避免参观苏晓晓墓。现在她想着都好笑。苏晓晓 又不是王副教授什么人,凭什么要避免她的墓呢?王副教授已经死去,居然在死 前还惦记着撒几把骨灰到那里。白尘倒要看看苏晓晓墓了。   白尘手上的电吹风停了,她在回忆。昨晚,没有薛教授陪同,怎么去的苏晓 晓墓?刚开始想到一条路,脑子就成了浆糊。连着几遍都如此。白尘摆摆脑袋, 不相信地走到床头柜,查看那上面的小药瓶。难道我昨晚吃错了药?那是一个装 安眠药的小瓶子,大半瓶的小白药丸一动不动。   白尘生气地回到浴室门口,站在那里乱舞着电吹风。这样一来,功效高了许 多,一会儿功夫,床单竟然全部干了。   她连忙把床单铺好。急急地冲个淋浴之后,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收拾打扮一 番。又把行李全部整理好。看看表,已经将近九点。   白尘的飞机十一点四十分离开萧山机场。昨天,小何跟她说,小何还有小范 即范统一起送她去机场。他们说好九点四十准时从酒店出发。   抓紧行动,还来得及到楼下吃早餐。   白尘走过1818号房间时,忍不住放慢脚步,到门口,敲了敲门。没有任何回 音。   电梯到十七层时,小何和一位酒店男服务生同时进电梯。他们和白尘招呼一 声你好之后,就听服务生问小何昨晚睡得好么。小何说好,又有些难为情地说, 只是到了早晨做了个怪梦。说着,眼睛悄悄地扫了白尘一眼。白尘立即感到小何 的眼神。她奇怪极了。控制着不让自己脸红。好在小何他们下到十三层就出去了。 走之前,他对白尘说,我和小范九点四十上您房间帮您拿行李,到时见。   白尘吃完早餐回到1816号房间,刚好九点半。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想 了想,她走到1818号房间门口。这一次,她敲门敲了很久,依然没有人应声。昨 天是会议的最后一天,会议当然是圆满地划了一个句号。许多国内代表当晚就离 开了杭州,也许他已经离开了?   白尘徒然地放下手,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失落。她慢慢走到过道尽头的窗口。 这几天,薛教授天天早晨都在那里,走来走去。   雨像烟一样飘浮,看不出是春天、冬天还是秋天?杭州城尽收眼底似的。灰 瓦矮墙顺着宽窄不一的街道串起一撮一撮醒目的高楼。密密麻麻的人群还有车子 流来流去。白尘怎么看也看不到很多年前,王副教授带她走过的那条弄堂,还有 那座大宅院。耳边却晃来晃去王副教授江浙音调的普通话。王副教授站在那里说 的最后一句话是一个别国领导人的牙慧。那个柬埔寨人的牙慧大概掉在六十年代 末,王副教授在八十年代初拣起来。如今,又是一个二十年。白尘摇摇头。空中 横扫过去,一座座混凝土筑起的大楼,崇高结实,却互不相干,孤独苍白。白尘 站在其中之一的十八层上,同样地孤独苍白,脆弱的不堪一击。   白尘又走到1818号房间门口。不再敲门,只是站在那里,低着头。一个人关 心你,你不在乎。等到他不注意你,你却要关心他……东西只有失去了才珍惜…… 绕什么口令?不伦不类!并没有什么人关心过你。你并没有得到什么,何以谈到 失去呢?她开始自嘲。人家哪有什么小暗示?一个上了年数的单身女子的自作多 情罢了。难道这就是命?事情总是还没有起头,就影迹无踪了。不,这只能说明 没有事,如果有事,总会有起头,高潮,还有收尾。白尘咬了咬牙。杭州之行没 有故事,白尘没有故事。陆贝贝的笔正在纸上沙沙地移动。“反正,我不会像你 那样,去追查别人到底去了哪里。”白尘听到自己对陆贝贝抗议着,昂着头,潇 洒而高傲地走进号房间。不,这不公平!她坐在床沿上拼命忍着眼泪。 11   何日来范统准时到来。   都要锁门了,白尘神经质地说等等,她走到床头,将枕头和床单连翻了好几 下。枕头是白的,床单也是白的。墙纸是白的,窗帘是白的,沙发是白的,桌子 是白的,椅子是白的,电话是白的。房间里的东西统统都是白的。   奥迪车还是黑色。外面也还在下着毛毛细雨。白尘感到一阵阵旋晕。   两个年轻人全然不觉白尘脸上的恍惚。特别范统,他像几天前接白尘时一样 夸张地问这问那。只是问题更有针对性,要是他再选一门二外的话,什么语言最 适用;他将来出国的话,哪个国家最好;什么时候合适,是大学一毕业就走呢; 还是工作一段时间,有了一定的工作经验再走?还有,这次说的全是英语。“白 老师,听您这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啊。”英语被中文做了个崇拜性小结。   何日来坐在一边,一声不吭地闭目养神。小车一上钱塘江大桥,他突然睁开 眼,慢不经意地说:“对了,今天早晨,听到一个特大消息呢。”不等大家的反 应,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你们知道那个薛教授吗?就是那个台湾人。他昨天晚 上被派出所的值勤人员给抓起来啦!”   什么呀?白尘惊讶地叫了起来。她完全失去在两个年轻人面前应该有的自制。 怎么会呢?   “据说,值勤人员看他在夜湖边企图强奸一个美国女人,就把他给抓起来 了。”“哦,夜湖是我们杭州人对夜西湖的爱称,哈哈……”何日来又笑着专门 对白尘解释道。   要是平时,白尘恐怕要对这个“夜湖”哈哈大笑好一阵子。现在,她的左脑 轰地一下,拉开记忆的开关。她记起昨晚发生的事情。她顾不得了。立即打断何 日来的笑:“他关在哪里呢?这件事,我知情。我可以作证,弄错了。”她立即 对司机说:“先生,请把车掉头,我们赶紧去,”她又对何日来说:“快,快告 诉师傅,怎么走,我可以帮他把事情说清楚。”   何日来收住笑,“白老师,”他随范统的口,也喊起了白老师。“白老师, 咱国内的国情,你恐怕已经不了解啦。不光是体制内,还有体制外,方方面面复 杂着呢。现在,薛教授不光是昨晚和美国女人的事,而是,因为这么一抓,派出 所调查出,薛教授在杭州开了一个暗娼旅馆。据说他自己也经常去那里嫖娼。另 外,还涉及到什么文物,事,可就大啰。据说啊,会扯到省委、市委的一些大 佬……这个时候,躲都躲不及,去凑什么热闹?!”“白老师,您就省省心吧。”   一直侧头犹豫不决的司机,听完这话,不等任何指令,直着方向盘往前滑去。   范统始终瞪着眼睛,不说一句话。何日来捅了他一下说:“这下,你们学校 教授什么的,有好日子过啦。我看呐,刀要从你们学校开始。”   白尘的脑子发沉,浑身发软。   事情怎么变成这样呢?   她完全记起来啦。昨天晚上,她走到苏晓晓墓边,发现那个坟包上开了一个 大口子,先是奇怪,苏晓晓又不是皇家的三姑子六姨,盗墓再怎么盗,也不会挖 出宝贝。紧接着,她想到王教授,要是王教授的骨灰这时候撒,就正合适啦。可 以完全撒进坟里。王教授身体的一部分,不就和苏晓晓合葬了吗?突然,前方出 现一个黑影,她吓了一跳。以为是盗墓人,拔腿就跑。结果,听到熟悉的声音喊 白尘。   竟是薛教授!白尘就奇怪:“一天都不见你,这会儿怎么跑到这里呢?”   薛教授笑笑:“你忘了?今天是清明节。”又说:“非怪,你在国外呆这么 多年,哪还记得这个节日。”   “清明节怎么啦?”白尘小时候,不怎么喜欢这一天。总要祭扫烈士墓不说, 还要唱“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那时候,白尘的父亲三天两头害病。她心里 害怕,害怕父亲随时死去。她就特别不喜欢听“死”。不过,清明节,她总记得。 清明节,总能吃到一种特别味道的叫“真真菜”的菜饭。好吃极了。她在伦敦常 常想起“真真菜”。她都有二十多年没有吃过了。她常想,那么好吃的菜,为什 么非到等到清明节才吃呢?要是天天都能吃到,该多好哇。   “因为清明节,今天一大早,我就赶到我父母的老家桐庐,给先人们扫墓。”   “那你现在上这儿来干什么呢?”   “干什么?”薛教授苦笑了一下说,“我一个舅舅的骨灰撒了一些在这里。”   “什么?”白尘立即意识到什么,她急促问:“那么你舅舅是不是姓王啊!”   “还用问!”薛教授突然变了个人似地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了。”   “你知道为什么我舅舅关心你吗?都是为了我,我……”薛教授声音越说越 高。他猛烈地,一把死死地抱住白尘,口里喃喃着:“我多么喜欢你呀,就喜欢 你。那时候,一见到你的照片,我就喜欢你。”   “放开我!放开我!”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粗暴,白尘本能地狂喊起来。   坐在车里,白尘后悔极了。真不应该那么疯狂地叫喊。其实,听到他说我就 喜欢你,自己心里是欢喜的。   声音已经出去了。那些值勤人员已经来了。即使白尘立即摆手说只是一个误 会。值勤人员——两个小伙子,坚持把他们两个人都带到派出所,一个灯光昏暗 的小房间。核查各人的证件。俩人都没带证。白尘口上报出自己从英国来开会的。 值勤人员立即就把她放了。薛教授却要扣下核查。   估计,那俩个值勤小伙子说错了,把自己说成了美国人。   后面的事情呢?是真还是假?   不管真假,全因为自己那几声吼!   白尘想到早晨电梯里小何奇怪的眼神。难道他昨晚看见过我?脱口而出问小 何:“你昨天夜里干什么了?”她立即意识到这句话的不妥。   果然,小何有些不高兴,懒洋洋地答道:“昨晚,我们几个人打牌打了一夜, 到早晨四点钟才睡。”   他又对范统说:“怎么样,今晚还接着打?”范统摇头:“不行啊,我要回 学校上课啦。”   这一问一答,打牌绝对真实了。白尘很想问,你们打牌时,是否听到什么。 想想把话呑了回去。   车里的俩个小伙子开始说杭州下周要举办的国际服装休闲节。小何问小范: “你还做志愿者吗?”小范说:“还做一次。但国际动漫节就不做了。”   “哎,你知道新东方暑假招生吗?”小范换了一个话题。“以前是招的。但 不知道今年的事……你看到新民晚报上那个大案了吗?”“你指的哪个?贪污还 是走私?”“贩毒。”   白尘不说一句话。萧山机场像波浪一样涌到面前。“对了,白老师,您买了 张小泉剪刀没有?”“我真应该带您买一把的,是我们杭州的特产。还有另一层 含义呢,人家说啊,离开杭州,都要买一把张小泉剪刀,好剪断离愁啊!”范统 起的头,何日来给的解释。白尘笑了笑,没有吱声。白尘一直就没有说话。   两个小伙子极端负责。他们一直等到白尘的登机手续办好,匆匆走进安检的 小门框,才挥挥手离开。   白尘盲目地随着人流上了飞机,找到座位之后,才想到应该做什么──给刘 教授打电话。她找出刘教授的名片,又掏出多日没用的手机,才记起她的手机只 适用于英国。她立即检查北京到伦敦的机票。谢天谢地,在北京机场有五个多小 时的转机时间。   到了北京机场,第一件事是打电话,跟刘教授把事情说清楚。不管怎样,所 谓企图强奸美国女人的说法完全与事实不符。那么后面的事情,也许依然是个误 会。白尘深深吐了一口气。   越想越觉得所谓的暗娼旅馆,所谓的嫖娼是一个“阴谋”。她记起几年前在 网上先是看到一个标题说某大学教授因嫖娼与公安人员发生冲突不慎从车上摔下 致死。后又看到报道说所谓的嫖娼是诬陷。   白尘拿了主意。要是说不清楚的话,她可以推迟回伦敦,返回杭州作证。她 甚至想好以薛永灵女朋友的口吻给刘教授打电话。狠不得飞机立即起飞……也许 该和陆贝贝联系,陆贝贝门路广,说不定可以走走内线。不行,不能跟陆贝贝说, 这种事,不能惊动媒体。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空姐在发报纸。白尘要了一份杭州日报。会不会有什么报道呢?一个标题吸 引了她的眼球:南京一夜降沙五吨。夸张吧!迟疑了一下,她把报纸往后翻,又 看到一个标题:女人三十岁之后的容貌全靠自己!什么?全靠自己!她回到一夜 降沙五吨的标题。   飞机在跑道上缓慢地滑行,滑行。没有要起飞的样子。白尘气得把前排座位 的小挡板放下,低着头,弯下腰,两手往小挡板上一撑。上衣口袋滑出一张卡片。 拿起一看,是薛教授的名片。   薛教授见到白尘的第一天,就给了她一张名片。白尘把它和在会议中接到的 所有名片一起,放到一个专门储藏名片的小方盒里。这张名片,并不是名片,而 是薛教授匆匆写下的一个小纸片。那天,讨论沙尘暴时,薛教授和白尘两个人走 出人堆,走出大会堂。他们站在大会堂正门的台子上,望着广场尽头。那是他们 到杭州后,天气最好的一天。阳光均匀地照着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辆,还有数不 清的人群。站了好一阵子,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天,突然阴沉下来。就是在这 时候,薛教授变得十分激动:“这样的街道,城市都需要……”他顿了一下,拍 拍口袋找什么。随后,掏出一张小卡片,又摸出一支笔。卡片是他自己的名片, 他把它背过来,在上面写了三个字,递给白尘。写的是:水处理。   因为这三个字,白尘一下子很热,第二天下午她还了薛教授几行字,是她到 酒店的第一天夜里,躺在床上睡不着,冒出的句子:   渺渺,在大漠里,好好   风,把你,哗啦啦,刮到内地   岸然,道貌,众口齐声,谴责你,沙尘暴   只把花捻,你,苦笑笑,前生,也曾是飞天   今世,决计要送人类,一个警报   给的时候,他们正走进大会堂。薛教授要发言,需要坐到前四排。他们只好 匆匆分手。之后,薛教授就在白尘的眼里失踪了。现在,白尘明白,东张西望找 一天的薛教授,实际是想看看他对那几句话的态度。   白尘在飞机上,拿着写着专业术语“水处理”三个字的薛教授的名片,想到 嫖娼二字。   写那三个字时,薛教授的脸是何等的真诚和富有责任心。白尘怎么也不相信。 这样的人怎么会……她把自己写的字给他,他怎么不明白那其实也是一种表示呢? 他,他那么沉稳,怎么突然那个样子?如果,他不是那么突然变了一个人的样子, 事情断不会这样的   白尘闭上眼睛,在心里措词,如何给刘教授电话……眼睛,眼睛,薛教授的 眼睛。白尘突然看到薛教授的眼睛。啊!也许这是她犹豫的原因?白尘她不懂, 不懂薛教授的眼睛。除了第一天那个眼神,她总感到薛教授那藏在镜片后面的眼 光异常陌生。那是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双秃鹰的眼睛,一双敌人的眼睛…… 薛教授从没有对白尘明说过什么。她不知道他的背景,他的家庭。家庭!一个四 五十岁的男人没有家庭的不多吧。凭什么说自己是这个人的女朋友呢?就凭那个 冲动的一声喊?我多么喜欢你,喜欢什么呢?……苏晓晓的坟为什么缺了一个口 子?……白尘的左踝关节又酸又疼,头越来越沉……   轰地一下,杭州飞往北京的飞机颤抖着冲上天。   萧山机场湿漉漉的跑道中央,又有几架飞机在慢慢地滑行。候机大厅的屋顶, 回荡着一串看不见的女中音,一遍中文普通话一遍英文,轮流不断地交换着从杭 州飞往四面八方的飞行信息。男厕所走出两个金发少年,脸上挂着惊奇。西湖那 边,春雨一丝一丝地飘。一阵风,把个湖面吹得一皱一皱。一个身着黑色对襟大 衫的光头男子,从西湖一角慢悠悠地向灵隐方向走。脸上的墨镜,沾满雨点,随 着脚步,亮晶晶地一闪一闪。 【网里乾坤】∽∽∽∽∽∽∽∽∽∽∽∽∽∽∽∽∽∽∽∽∽∽∽∽∽∽∽∽∽ ◆            齿颊留芳三十年              ——记什锦菜              ·倪铎·   一年之中,各种节日怕有十数之多,对我们中国人来说,最重要的莫过于农 历新年的春节了。春节有许多乐趣,最大的乐趣是吃的东西多,不但有许多诸如 花生、瓜子和糖果之类的零食,更有丰盛的年饭。三十年前是物资匮乏的年代, 平素每人每月只有半斤油、半斤肉的定量,只有到了春节,才供应每人二斤半肉 和一斤油,所以,平日清汤寡水,到了过年总能一慰馋吻。在丰盛的年饭里,鸡 鸭鱼肉虽然好吃,但是,让我三十年来回味不已的却是一款什锦菜。什锦菜里有 酱菜、香菇、木耳、玉兰片、花生仁、千张丝、胡萝卜丝等十多种素材,或片、 或丝、或丁,用素油炒制,不带一点荤腥。能从初一吃过正月十五,一直是我们 家年饭菜单上的保留节目。   什锦菜的鲜美,连美食大家汪曾祺先生都数十年难以忘怀。汪先生在《食道 寻旧》一文中写道:“……四姐张充和(注:沈从文夫人张兆和之妹)多才多艺, 字写得极好;曲子唱得极好,──我们在昆明曲会学唱的《思凡》就是用的她的 腔,曾听过她的《受吐》的唱片,真实细腻婉转;她善写散曲,也很会做菜。她 做的菜我大都忘了,只记得她做的‘十香菜’。‘十香菜’苏州人过年吃的常菜 耳,只是用十种咸菜丝,分别炒出,置于一盘。但是充和所制,切得极细,精致 绝伦,冷冻之后,于鱼肉饫饱之余上桌,拈箸入口,香留齿颊!”汪先生文中所 称的“十香菜”,便是什锦菜之一种。   记得儿时,为做这什锦菜,立秋后,母亲便开始忙碌:胡萝卜丝须用擦床擦 成细丝后凉干;千张豆腐皮经切丝、焯水后亦凉干备用。临近春节,母亲便上街 开始选购酱菜,选购酱菜最为重要,盖因酱菜有南北之分,北方酱菜鲜咸,南方 酱菜甜酸,需精心搭配,制得的什锦菜方能鲜美异常。什锦菜中的花生仁,便由 我和姐姐包办。寒假里,我们一边唱道:“麻房子,红帐子,里面睡着个白胖 子。”一边剥着花生米。剥出的花生米,一粒粒皆身着桃红长袍,在沸水中打个 滚,桃红的长袍便换成一袭粉裙,用手轻轻一挤,羊脂玉般的生仁便蹦了出来。   到了大年三十,各种素材均已切就,胡萝卜丝用温水洗净,千张丝也用开水 泡软。傍晚时分,母亲下班回到家里,节日的气氛就变得更加浓郁了。一道斜阳 将家里的一切抹上了一层淡金,窗外开始响起零星的鞭炮声。兴奋之中大家匆匆 吃过晚饭,父亲包着守岁的饺子,母亲便开始烹制年饭的菜肴,第一个炒的菜便 是什锦菜。母亲将炉火扇旺,把比往日炒菜多得多的油倒进锅里。不一会儿,油 温渐渐地升高了,开始冒起了青烟。随着“滋──”的一声,母亲将各种素材投 进了锅里,开始均匀地翻炒着。这时,外面的天空已是繁星点点,是低矮的小木 屋和高高的楼房,在柔和的月光下,投下了不规则的影子。厨房里,母亲翻炒的 节奏已经由缓而快,锅里仿佛进入了狂欢节的高潮一样,各种原料和着欢快的节 奏,且歌且舞。鲜咸味、酱香味和甜香味在高温下慢慢地沁了出来,如同清晨刚 出厩的小马驹,被清新的空气、金色的朝阳刺激着,在绿色的大草原上可着劲儿 地撒欢儿一样,打着旋儿串进了走廊,串向了楼道,过往的人都不由得鼻翼贲张。 炉膛里,跳跃着的火苗被这香味刺激着,使劲儿地挥舞着它那幽蓝的外衣,原本 昏暗的灯让这香味一冲,也不由得一振,猛地将一把金色的光洒向母亲的背上。 一锅炒好了,又开始一锅,细细的汗珠从母亲的额头上一颗颗地冒出,脸上现出 平素少见的两抹红晕。她一边炒着,一边喃喃地述说着童年三十晚上的趣事。什 锦菜在锅里炒好后还没有完,它还有最后一道工序:母亲拿出一个厚厚的白瓷缸, 炒好一锅,装进一锅,用重重的白瓷缸盖一该,严严实实地没有一丝缝儿。   年初一的早上,母亲捧出白瓷缸,揭开缸盖,经过一晚上的沉睡,缸里溢出 的又是另一种不同的香味了。装盘后,只见在洁白的瓷盘里,油润的什锦菜显出 非同一般的色彩:红色的胡萝卜丝、宝绿色的酱瓜、褐色的香菇丝和牙白色的玉 兰片……加上晶莹玉润的花生米点缀其间,他们是那样的和谐,那样的别具一格。 夹起一点放在嘴里一嚼,那种鲜美、那种醇厚,立刻于石火电光间,让无数的味 蕾兴奋了起来。和甘香肥浓的大菜相配,如同夏彝商鼎放在熠熠生辉的全银珠宝 旁,它以幽幽的铜绿独领风骚。与清鲜爽口的时令菜蔬相伴,又仿佛一位身着深 色礼服的男士,立于穿着色彩明丽的时装的群芳丛中,是那样地高雅、那样的与 众不同。   一次次桃花谢了,又一次次梅花绽放。母亲一次又一次地准备着种种什锦菜 的素材,我们则一如往年,期待着什锦菜的鲜美,满足之后又开始新一次期待, 周而复始,周而复始,在这种期待与满足的轮回中,我们从小学走进中学,又从 大学走向社会,而母亲头上的青丝却渐渐地灰白了起来。   时光若长河一般,不舍昼夜地流了过去,我也早巳过了而立之年。今年春节, 我们在一家颇为豪华的酒店里订下了年夜饭。除夕之夜,酒店外,爆竹声声,大 堂内,彩逸光流。我品尝着一道道甘脆肥浓的大菜,一道道乳白醇厚的鲜汤和一 道道新绿爽口的菜蔬,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望着母亲满头的白发,忽然意识到, 少了什锦菜!如果再来一盘什锦菜,那就像蔚蓝的天空飞过一群洁白的和平鸽, 又像万绿丛中绽开了一束鲜红。母亲听了我的感想,无声地笑了笑,轻声地告诉 我什锦菜的做法。和着母亲的细语,我不由得又浮了两大白。   酒阑人散,我独自一人漫步湖畔。除夕夜的东湖寂静无人,湖面如镜新磨, 一团迷幻的青辉映在湖心,湖畔的灯光也将我的身影长长地投向湖面。我向着粼 粼闪烁着的湖魄月影愉快地笑了笑:“汝知吾乐否?” ◆          猴戏  人戏  人性              ·曹岩松·   我在小学念书的时候,印象最深的要算是看猴娃戏了。也许是太喜欢《西游 记》的缘故,我对猴子天生宠爱,孙悟空这只流泪的猴子太让我难以忘怀了。记 得一天早上,一位老爷爷牵着一只穿红戴绿的小猴子到我们学校来了,老爷爷叫 猴子给老师鞠躬,哪知可爱的小猴子亦步亦趋跑过来“噗通”一声跪下来了!接 着老爷爷把它搀扶起,它才半蹲半跪地将自己的爪子举过头顶,眼里充满了无法 描述的悲伤。   我们这些孩子对小动物是心疼的,也许上天对动物世界是没有任何偏见的, 在我这个孩子看来,人和动物也应是平等的。也许是我们太过于天真,和小猴子 很容易接近。在经过老爷爷的允许之后,我们把小猴子团团围住,有几个胆大的 孩子把猴娃戴着的尖尖帽子摘了下来,戴在自己的头上,猴娃一点都不生气,用 一双求饶似的目光无助地盯着我们,呆在原地一动也不动。我轻轻地抚摸着猴娃 的细毛,真想把它拉到我家养起。小时候我是一个喜欢捡破烂收养动物的孩子。 这只猴娃和我以前见过的猴子不一样,我记得很早的时候只要是碰上耍猴戏的猴 子,没有一个不穷凶极恶、龇牙咧嘴的。难道这只猴子被人彻彻底底给驯服了吗?   老爷爷把猴娃脖子上的铁链解开,叫它直立行走,翻筋斗,舞枪耍棒,抓自 己身上的虱子。它模样可爱极了。老爷爷敲锣喊口令,猴娃规规矩矩照办,丝毫 没有一丝懈怠。周围终于围了一大群人,老爷爷雪白的胡子、雪白的头发在太阳 底下熠熠发光,青紫汗衫,道貌岸然,俨然有一副统治者的威严。猴娃一会背着 旗子,一会穿上马甲,累得直喘。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老爷爷不放过这个赚 钱的机会,他见猴娃趴在地上不动了,就用长长的鞭子抽了猴娃一下,猴娃的眼 里溢满了泪水,忽悠从地上爬起接着演戏了。   人的天性好像就是猎奇,一旦内心的欲望被别人引发或满足,就会毫不顾忌 人性或脸皮之类的事情。猴戏结束的时候好多人跑开了,并不愿施舍一分钱的, 而老爷爷也不会主动收钱,只是叫小猴子端着个铜锣到各位看客面前眼巴巴地去 收小费。到现在我还记得当时猴娃兴奋不已的表情,那个时候它应该是快乐的, 它会不会感到自己终于为主人效力了,就会少受皮肉之苦呢!   小时候看电视剧《西游记》好像也是这样的,那个泪流满面的猴子跪在地上 给唐和尚磕头的时候,我们几个孩子都哭了。那个时候我们都把自己看作是孙悟 空,腰里缠着塑料布当裙子,手里拿着竹竿当作金箍棒使,还用纸帖子或竹竹圈 一个框框戴着算是紧箍咒。没有人要求我们戴,是我们自己喜欢箍住自己的梦。 我们都在一个幻想的世界里放纵自己,定期举行一次武林大会,让大家选一个自 己喜欢的角色,然后配合其它人进行江湖游戏。大多数人争着要当孙悟空,在我 们看来没有谁能比猴哥更让人崇拜和爱戴的了!每次的当选者都会以孙悟空的名 义制服那些欺负别人,因为他们觉得孙悟空是没有人能够降服的,只要是有关猴 哥的一切,别人都对他毕恭毕敬。   等我慢慢长大后才知道好多事情并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的。人不可能绝对自 由!小时候我们喜欢孙悟空是因为他是一个自由的人,他可以腾云驾雾、降妖除 怪,他可以摧枯拉朽,摧天毁地,他可以棒打天宫地府,脚踏天地太虚。而我们 呢?曾经的我们身处那么一个荒芜的年龄,不知所措,只能靠游戏和幻想托付幼 稚的梦想,忘了孙悟空也是一个被人驯服的猴子,只不过能耐和本领大一些罢了。 它一旦违背了人的意志,一样也是要受到惩罚和诅咒的。就算他曾经是多么伟大 的英雄、有过多么辉煌的壮举,还是免不了受这个世界的侮辱。   等到后来看到了耍杂技、耍魔术的,我就越来越对人性产生怀疑了。记得有 一次,一对老爷爷老奶奶陪着一个年轻后生带着一个小女孩来了,一阵敲锣打鼓 之后,他们便在村里的土场上摆开了架势。那时候我小,对于猴娃戏、耍杂技、 耍魔术的诱惑是抵抗不了的,我追着他们从一个村子赶到另一个村子,觉得一切 简直太神奇了。   最让我终身难忘的是,经过臂膀断钢丝、手背碎砖石的表演后,年轻后生还 不满意,非要把小女孩的胳膊拧折再接上去不可。也许是出于吸引观众多赚点钱 的目的,但我还是被吓得心里一颤一颤。当时有好多的老人都心疼孩子,劝说算 了,别拿孩子耍把戏。可是年轻后生火气旺盛,说时迟那时快,一把拽过小女孩, 只将其胳膊往后一抖,就听见“咔嚓”一声,胳膊断了!我吓得只往人群后面躲。 我仿佛感到折的是我的胳膊而不是那个小女孩的。小女孩当场就疼晕了,我看见 她一直咬紧嘴唇,但憋着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大滴大滴地滚淌下来。   从那以后,我就不怎么爱看耍杂技的了,因为童年的那次经历,我的心里总 被那个含着泪水的小女孩的惊吓困扰着。我不知道人除了残忍地去谋求生计外, 还能否保留那点儿可贵的人性。再到后来,我看了一篇关于江湖游医的故事,里 面讲到一个老头牵着一只小猴笑傲江湖,赢得世人的喝彩,说那只猴子灵性过人, 连珠算、心算、人算什么都会,惊得客人目瞪口呆。直到后来,秘密才被揭穿, 原来那只所谓的猴子是一个很小就被人割了舌头、披上猴皮的小孩!他被人收养 后长期以宠物游玩示众,却没有人知道他是一个活生生被异化摧残的人。这一次, 我对人性是彻底绝望了!   虽然我还会想起给我们老师鞠躬的那个猴子,也会想起自己在小时候扮演过 的孙悟空的角色,但一切美好的幻想都已经变成了泡影,我更常常想起的是一只 泪流满面的猴子。它跟在人的屁股背后疯跑疯颠,像一只永远都拴着铃铛和链子 的宠物。 ◆          “龙的传人”概念分析              ·金立鑫·   前些日子,龙的象征意义在网络上引起了很多争议。很多网友拿出“我们都 是龙的传人”来证明龙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侵犯了龙,那就是侵犯了我们的民族。 所以如果我批判龙的象征意义,我也就成了民族的败类,民族的叛徒。这似乎非 常符合逻辑。但是,任何逻辑推理都是建立在真实的前提之下的。任何前提不真 实的逻辑推理,其结论都是错误的。现在笔者就来讨论,“我们都是龙的传人” 作为前提的命题到底是什么。   “龙的传人”这个概念既不符合逻辑也不符合事实。“传人”一般解释为能 继承学业或道德并传于后世的人,例如,“达尔文进化论的传人”,“甘地思想 的传人”,“马丁·路德·金思想的传人”。此外师父传弟子也可以说是传人。 根据这个解释,“我们是龙的传人”这个短语,在语法和语义上是解释不通的。 是我们继承了龙的学业和道德,还是我们传授学业或道德给龙?我们既不能说龙 是我们中国人的师父,反过来也不能说我们是龙的师父。无论是哪一种说法,都 很难使人接受。即使是文学笔法,也该有个语义解释吧。这“龙的传人”到底是 “谁传给了谁”?又传了什么?这传授的两方面有“比喻”关系吗?因此,这个 短语根本就是个学理上解释不通的东西。而这个解释不通的东西,却在二十年里 凭借着民族主义情绪唱响了神州大地,却没有一个人对此做过认真的反思!有人 说,“龙的传人”指的是一个概念,不能做实际的考证。那好,既然是一个概念, 我们又该如何解读它呢?“龙”和“传人”之间是什么关系?那些把“龙的传人” 理解为一个概念的先生们,不妨先定义一下“龙”是什么,“传人”又是什么, 两者之间的关系也得解释一下。我赞同陈福康先生所说的,港台歌星的说法我们 不接受(这是一个无法解读的句法结构),但他们的用意是爱国的,我们理解。   最早提出“我们都是龙的传人”这个命题的,不是我们的祖先,不是中华民 族的代表性人物,更不是一个让中国民族众望所归的伟大思想家,而是一个台湾 流行歌曲的写手:侯德建。侯德建于1978年创作了《龙的传人》这首歌。1981年 由歌手李建复(据说是今日当红歌手王力宏的叔叔)在台湾演唱,1984年香港歌 手张明敏在春节晚会上演唱了这首歌,从此这首歌曲开始风靡全国。到目前为止, 我还没有考证到任何一条比这首流行歌曲更早提出“中华民族是龙的传人”这一 命题的记录了。本文下面的假设在以上事实基础上推出:有关中华民族是龙的传 人的命题,并非自古就有,而是当代流行歌曲的观点。这一观点至少被众多热爱 流行歌曲的年轻一代所接受。或者反过来说更为合适,这首歌曲影响了中国的年 轻一代关于中华民族的民族性的认识。   如果说“传人”指由龙变为人,那就要让达尔文进化论者满地找眼镜了!龙 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辞源》第3605页对“龙“的解释是:“古代传说中的一种 善变化兴云雨利万物的神异动物,为鳞虫之长。”如果谁说他是“龙的传人”, 谁就是在说他是从一种根本不存在的神异动物那儿来的(谢谢网友心下先生的建 议) 。   我们处在一个文化快餐的年代,任何有思想深度的、严肃的论证和研究都可 能遭到浮躁不安的、追求表层刺激的社会需求的忽略甚至拒绝,而浅显、通俗甚 至被稀释、扭曲或严重失真但包装华丽的快餐却很容易得到“超级X生”们的追 捧。他们几乎不假鉴别,生吞活剥,并将其代之以文化传统。我相信,能够将 “月落乌啼”直接与流行歌手“毛宁”联系起来,而不知道“江枫渔火对愁眠” 的张继的年轻人决不在少数。面对这样的一个社会群体,“中华民族是龙的传人” 这一命题通过一首流行歌曲而不经过历史性的思考,从而被我们这个社会的一个 特殊群体迅速接受便能得到理解。   在刘邦登基之前,龙或多或少跟帝王的联系还不那么紧密,讲述卜卦的《易 经》中的龙只不过是传说中的一种动物,能够腾云驾雾,呼风唤雨。它的身躯比 《庄子》中能够展翅九万里的鲲鹏小了不知多少,它的形象比百鸟之王并且有着 性别公平的凤凰祥和不了多少,它被百姓喜爱的程度不见得就超越了狮子。舞狮 子比舞龙更为常见,更喜人乐见。它在中国文化上的影响力,并不超越中国建筑 上的狮子。龙大都出现在中国建筑的屋顶上,而狮子则除了威武雄壮地屹立于建 筑之门而外,还雄踞于各种桥梁等其他建筑,也是雄雌有别。卢沟桥的石狮子堪 称中国文化一绝,501尊石狮雄雌长幼各有造型,表情各异,可人之处远胜于龙。 中国百姓喜欢狮子绝不亚于龙,将自己的精神更多地寄托于狮子却很容易得到文 化上的实证。这种文化也传播到了韩国。我先后曾在韩国三所大学任教过,不约 而同的是,这三所大学中文系的学生都保留着同样一个传统中国节目:舞狮子。 每逢校庆或中文系的节日,学生们都会表演这个保留节目,而且代代相传。他们 也觉得舞狮子比舞龙有趣生动的得多。狮子属于贫民,而龙属于王公贵族。把龙 说成是中华民族或者中华文化的根,说我们都是龙的“传人”,只能进一步强化 皇权和帝王思想。   中国的历代帝王都自认为中华民族的代表,天下就是帝王的天下,百姓均为 帝王的子民(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士子,朝夕从事;王事靡盬,忧我父母。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刘邦登 基之后,历代帝王都有意识地垄断了龙的形象,帝王才是真龙天子,帝王的衣服 是龙衣龙袍,帝王的床是龙床龙榻,帝王的车是龙銮龙驾龙辇,帝王的脸面是龙 颜,帝王的躯体是龙体,上千的中国封建时代,除了帝王,谁敢自称为龙?龙实 际上已为帝王所垄断。因此,自称“龙的传人”似乎在宣称他们是中国历代帝王 的传人!多么荣耀!多么伟大!多么光彩!然而在我看来——多么无知!多么可 怜!多么悲哀!——“龙子龙孙们!”——这种自我诉求恰恰是封建帝王们喜闻 乐见的。或许侯德建真是哪位王公侯爷的子孙,但我不是,多数人不是。   正是基于上千年来龙都是帝王象征的基本事实,现代汉语词典“龙”的词条 中才有帝王象征的解释(78年版722页)。可是我们这些在由文化快餐喂饱了的 年轻一代却竟然通过一首流行歌曲就彻底颠覆了上千年的历史,还有不少反对我 的网友痛骂我数典忘祖,抛弃中国文化传统,这简直太有讽刺意味了!咳——, 实在令人扼腕。我拿什么拯救你们,所有诅咒我的网友们! 【网萃】∽∽∽∽∽∽∽∽∽∽∽∽∽∽∽∽∽∽∽∽∽∽∽∽∽∽∽∽∽∽∽ ◆             百花深处(连载)                 ·高君· 天上掉下来个林姐姐   档案馆长是个女的。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串用红线绳系着的钥匙放到桌上,看了我一眼说,拿着吧。 不一会儿,她打电话叫过来一个男孩。说让他帮你铺铺床。在二楼左侧一间空出 半边的资料室放了一张老木床,一张深褐色的大头桌,和一把同样颜色的人造革 椅子。男孩抱过来一套被褥,散着一股霉味儿。我看了一会儿被面上一朵一朵半 开不开粉红色的莲花,用手摸摸,还有凉滑微凸的质感,是刺绣的,我问男孩是 从哪儿弄来的,他看了我一眼,拿起地角上的一只脸盆走了。   馆长对男孩说,别一天吊儿啷当的,不是也想当作家吗?跟人家学着点儿。 她对我说,这屋里好长时间没住人,你要是害怕让他跟你做伴。我说不用。我去 接男孩手中的笤帚,我说,我叫柳永。他用牙缝“哧”了一声,然后咧了咧嘴, 我来,你去一边呆着吧。   档案馆在一条老街上,是一幢青灰色看不出年代的老楼,两层。老街名叫复 古街,南北方向,长约千米,宽不足两米,青石板路,有三棵一人合抱不过来的 槐树,下面围着铁栅栏,树上挂着木牌,是有着一百多年树龄的古槐。档案馆所 在这边,是一些相关和不相关的文化部门,比如文化局,文联,文化馆和某学校 印刷厂。另一面有一个叫“八角”的书屋,叫“石头记”的小店铺,和几家经营 银饰的作坊。从“月月红”银饰店一侧铺鹅卵石小道往里拐,穿过一个农贸市场 就进入了这座城市的腹部。城市不大,但挺繁华。   因为文学的缘故,我结识了章台市主管文化,同时也爱舞文弄墨的市委文书 记。现在,我的任务是,辅助他完成他的第四本大作──一本反映这座城市历史 陈迹的新书,我打前站,到档案馆翻阅资料。他的前三本我都拜读过,一本散文 随笔,一本去国外的大游记,另一本是半通俗小说,有幸的是我获得了有他亲笔 签名的赠品,而非卖品。要知道,那些书在这座城市是多么家喻户晓,而且一再 加印就连小学生都人手一册,作辅导教材用。他想乘胜追击,而且决心狠下一番 功夫,因为日理万机,需有人做一些辅助性工作,比如来档案馆查资料。我是乡 下一名小学教师,教一至四年级小孩子美术,已有三年教龄了。其实我更是一个 地道的文学发烧友。无论如何,这对我都是一件打草搂兔子的好事。当校长通知 我这件事时,我激动得一连去厕所小便了三次,我连最简单的生活用品都没带便 兴冲冲地来到这个城市接受任务,并再三表示就住档案馆,那样我可以节省更多 时间,夜以继日。   一觉睡到大天亮。   不知道几点,表停了。我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一个大哈欠,揉揉眼睛。七月 的阳光隔着涂蓝油漆的窗子照进来,仿佛一只只奇形怪状生满汗毛的手,在抓着 绣莲花的被子和桌子上昨晚喝光的四只空啤酒瓶,以及我伸出来的一条光腿,一 些粉状的尘埃在一缕光柱里飘浮,装满书籍资料的铁架仿佛涂了一层毛边,一个 完整的蛛网静静地悬在棚角。推了推窗子,打不开,用铁钉钉死了,外面是一片 陈旧的棚户区,听不见声音,一些人在走动。   开门向走廊望了一眼,一个人也没有,想了半天,原来今天是大周末。我想, 洗一把脸,出去先把肚子填饱。   下楼,迎面碰上一只硕大的老鼠,正不紧不慢地爬着楼梯,它睁着妖绿的眼 睛看了我一会儿,等我返身回屋拎一把铁锹出来,它已不见了。   昨夜下了一场雨,石板路汪着一汪汪的水,石板缝间青绿的草似乎又长出来 一截。对面银饰店窗子的木栅板已经打开了,八角书屋的也是。刚一出门,几辆 人力车就争先过来,前面的一辆“咔”地撞在路边,溅了我一裤脚泥水。是一个 女人,我按捺住一些怒气。女人并没表示歉意,见我冲她挥手,根本没有坐上去 的意思,看了我两眼,然后晃晃悠悠蹬车走了。我在心里骂了一句。   隔着窗,向月月红银饰店望了两眼,什么也没看清,玻璃上反着刺眼的光, 近前,用手罩住额头,把脸凑上去,正碰上一双白瞪我的眼睛,吓了一跳。一个 小姑娘正对着窗玻璃用手指肚抹嘴唇,我愣了一下,小姑娘咧嘴冲我做了一下鬼 脸,我慌忙离开,小姑娘开门在身后叫,哎,说你呢,买吗?我冲她摇了摇头。 她有些不高兴,不买看什么看?我说,我去吃点饭。她说,吃饭往那边走干啥? 她用手指了指八角书屋左侧,往里,饭馆在那边。我冲她笑笑,说谢谢。小姑娘 不大,长得挺好看。   百货大楼人很多。在二楼转了一圈,我打算到文具柜台买一个笔记本做摘抄 资料用,人多靠不上前,我站在一边。一位中年男人在买彩纸,全要红色的,柜 台上已经放了好几批了,他还说不够,女营业员有点惊慌地说就这些了,库里也 没了,问他能不能要点粉色什么的。男人很坚定地说不能。女营业员说扎花什么 的各种颜色配在一起才好看。男人说,我干什么你别管,我就是要红的,你麻溜 给我想办法。女营业员更加惊慌起来,说要不你去别的商店看看?男人说,都看 了,啥色都有就没红的。你麻溜再翻翻,我急等用。   男人忽然指着女营业员身后货架上方,叫道,有啦!那不是吗?货架上堆着 很多不规则的纸张等物品,有一块撕裂的红彩纸露出来。女营业员回头望了一眼, 立即搬过一只塑料凳踩上去,她翻了翻,又敲了两下,随手哗地抽出一打红彩纸, 一个硬皮笔记本掉出来,砸中她的脑门,女营业员一把扶住眼镜,红彩纸掉在地 上,她从凳子上下来,捡起红彩纸,一边开票一边说,这回够不够?再不够可没 了。男人交完钱挟着彩纸走了。女营业员又扶了扶眼镜,嘟哝着,精神病,成天 就知道买红纸,不年不节的买那么多红纸干吗?一个瘦脸女人这时从另一组柜台 凑过来,看了我一眼,悄声说,你不知道啊?他是屠宰场杀猪的,姓田,外号叫 田一刀。听说老婆现在还是一个什么官呢,一个大破鞋,让大领导给玩够了,就 变着法儿勾引小白脸,好好一个人愣给气魔症了。气魔症不算,又把人家给蹬了。 女营业员吐了一下舌头问,那就这么便宜她了?也没便宜哪去,听说把那个小白 脸的脑袋给打坏了,是把记性给打没了,瘦脸女人朝我努努嘴,你先卖货,呆会 儿我再跟你说,女营业员斜了我一眼,弯腰从地上捡起那个硬皮本,你要买啥? 我张张嘴愣住了。那个硬皮本是锻面的,虽然上面积满灰尘,但我还是一眼就看 清了它的图案,那上面锈着的一朵一朵半开不开的莲花,竟跟我盖的那床被子一 样。我胸口一阵狂跳,买,我就买这个硬皮本。   回到宿舍,我把笔记本放在被子一旁,远远近近反反复复看了许久,真是一 模一样,我把它在桌面上摊开,心一时怎么也收不回来。于是我点燃一支烟,下 意识地拉了拉大头桌子的抽屉。没开,有一把盾牌铁锁。又一拉,抽屉竟“哗” 地一声开了,铁拉手突然顶在我的小肚上,吓了我一跳,挂锁的铁别儿螺丝脱落 了下来。抽屉里很满,也很整齐,一摞笔记本,还有一瓶彩文牌炭素墨水,一支 老式英雄钢笔。我迅速地翻了翻那摞笔记本,心开始剧烈地狂跳起来。我起身迅 速地插上门,然后倚住门框长呼了一口气。心想,得赶紧把铁别儿的螺丝拧上, 我在心里乐了一声,这样我不就可以随时开关它了吗?只需一把螺丝刀和几颗比 原来更长一点的螺丝钉。我决定一会儿就去把这些东西买回来,先看看它们再说, 反正大周末档案馆没人。是谁的东西呢?   一个塑封袋,里面有一些卡片,翻开一个灰色硬壳本,又翻开一个皮面的, 里面一个字也没有。这时,走廊尽头突然传来一阵咯噔咯噔的脚步声,我一把关 上抽屉,用手指肚使劲把脱落下来的螺丝钉按了回去。迅速地翻开一本《章台县 志》,然后回过身。走廊里忽而又什么声息也没有了。我起身打开门,走廊里闪 着昏黄的光,真的什么也没有。我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用手抚了抚心口,然后 下楼。直奔日杂商店。   我毫不犹豫地买了一把红柄花螺丝刀,和一把木柄小锤子,由于匆忙我差点 忘了交钱,走到门口,听到背后有人“哎”了一声才想起来,我回过头,愣了一 下,是你──我说,谢谢你昨天帮我铺的床。他翻了一下眼睛没吱声,把一只手 伸出来。我把钱递给他说,再要几颗螺丝钉。男孩歪着脑瓜上下打量了我一会儿, 拖着长腔问,要几颗呀?四颗,不,八颗吧。我想想又说,对,要稍长一点的。 我刚迈出门坎,背后忽然传来男孩一声嘹亮的唿哨。   现在,大头桌的抽屉再一次被我打开,我在最底层翻出一个锻面锈着几朵半 开不开粉红色莲花的硬皮本,这是一个叫小帝的男孩的一本笔记。我忍着心口的 狂跳,一连抽了三支烟,才终于控制住打开它的欲望。我把门插好,在屋里来回 走了几圈,又在床上眯了一小会儿。后来我决定白天查资料,看笔记的时间放在 晚上十点以后,一是不能误了正事,二是晚上十点以后更叫人放心踏实。   打开的那本《章台县志》就在桌上。   章台:旧式文人对做皮肉生意场所的雅称。自唐以后“青楼”与“花街柳巷” 成为妓馆、“风化区”最通俗的雅称,而“平康”、“北里”、“坊曲”、“章 台”、“秦楼楚馆”等词渐渐被平常人遗忘。   “章台”原为镇,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后易名“永红”,一九七零年建成 县,一九八零年撤县建市重易为“章台”。   在我随手翻开的县志里,地名小考这一章,这小段文字极大地刺激了我的阅 读,我对它的建置隶属、行政区划、政治经济、农林水利等等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当我翻到第八编第二章的第二节:地方习俗及历史陋俗。我知道,我想要的东西 只能在这样的章节里出现。我离开办公桌,在床上选择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   一、婚姻:旧时婚姻,由媒人说合,男女互不见面,讲究门当户对。双方老 人同意后,把女方的“生辰八字”写在庚帖上交给男家,是为下帖。男家中意后, 由媒人陪同携带财物,送聘给女家,称为过小礼,即为订亲。   结婚时听凭父母意见,婚前要换帖定结婚日期,之后男方将为女方准备的衣 物送往女家,女方将根据家境贫富,置备嫁妆。   娶亲形式按男方家境而异,贫者俭,富者奢。一般迎娶时,鼓乐前导,新郎 新娘分乘蓝、红花轿。到家后,举行拜堂仪式,新郎新娘在司仪的赞祝下,“一 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步入洞房”。接着便由晚辈或平辈的少男少女拥 进新房,说笑嬉戏,谓之闹洞房。晚间要吃合欢酒。   婚后三天或九天新娘回门,称之“站三”或“站九”,新郎备厚礼相送,女 家也要大宴宾朋。   解放后,废除了封建婚姻制度,禁止买卖婚姻,颁布婚姻法,实行男女婚姻 自主,五十年代至六十年代中期,订婚形式简单,结婚仪式简朴。   一九七八年以后,由于党中央狠抓了党风、民风、社会风气转变工作,婚嫁 的不正之风逐渐好转,出现了婚事新办,节约办喜事的好风气。结婚仪式也在不 断革新,如旅行结婚等。由于传统习惯和不正之风影响,结婚大操大办要彩礼的 现象仍没有杜绝。   以下是丧葬、传统节日。   在历史陋俗一节有两小段文字,不足四百字,一是吸毒,二是赌博。   然后呢?三、四……至少还应该有三四,比如嫖娼、卖淫,它们哪里去了? 我呼啦一下子翻到县志的最后一页,这才明白,在这样一本一九八零年编纂的东 西里,是不可能有关于这方面记述的。   我把它扔到桌子上,困意袭来。   在梦里,我们这座城市的复古街不叫复古街,叫百花巷。比现在名字好听也 比现在繁华。百花巷长千米有余,宽不足两米,青石板路,有许多古槐。巷子两 边店铺林立,行人如云。晚上霓虹闪烁,歌舞升平。那是人间天堂。人间天堂。 雨后初霁的傍晚,花满楼花灯高悬,小堂垂帘,青石板路汪着水,水上漂零着槐 花,几位香艳女子手执香帕立于朱漆门前,美目顾盼,唇齿留芳。她们微翘小指, 食指和中指衔着玉制烟嘴,里面纸烟燃得正好。雨后的空气飘着槐香和她们的体 香,清风吹来,撩起她们衣裙的下摆,露出她们的脚踝,和一截小腿。   她们很风情,还有一点轻佻,但,绝不忸怩。   我穿着象牙白绸布长衫,撑一把红色油布雨伞。   我的家道正在败落,我的父亲柳宣只是一个小工部侍郎,恐怕至死也不会再 有升迁了。我却屡试不第,屡试不第。   天下着小雨。这很好,我喜欢小雨,尤其是这薄暮笼罩的百花巷。花满楼、 西月楼花灯高悬,丝竹声声,朱漆门前的姑娘们,眉目含情,摇曳生风。而我只 是流连,我不进去。   翠喜依然在那儿。独自倚门而立,她从不看我,脸上只呈现一种表情,娥眉 微蹙,翘首看天。玉指衔着纸烟,擎在脸畔,任其燃着却不吸。她在想什么?或 许她也如我一样,心有万千思绪,无限愁苦。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 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 人憔悴。   我只是在雨中流连,我不进去。翠喜,我不进去。   可我竟然进去了。   我掏出一块绸帕弹去鞋面上的水,在抬头的瞬间,猛然发现翠喜正无限哀怜 地看我。我心头一颤。楼上幽幽传来琵琶小调──檀香瓜子碟装来,敬客香烟三 炮台。自拨琵琶自家唱,一声声是“呀都歪”。翠喜玉手掩面,轻挪莲步转身回 楼去了。   我是被那小调召引而去的吗?我只犹疑了片刻,就随之上楼,扪开了她的香 闺。我终于看见了灯影弥漫、暗香浮动中的那张红木大床,看见了一羽薄纱后面 颌眉侧卧的翠喜──我的翠喜,梦里寻你千百度,今夜我们好好一叙,三千功名 如粪土,换做浅酒吟唱!我的翠喜,我的如含苞睡莲一样的翠喜,今夜我将为你 倚声填词,我们同声共气,好好一叙……翠喜轻挑纱帘,凤眼含羞,轻呼慢唤, 过来吧,柳相公,柳相公,过来吧。   我轻拂袖摆,举步上前。   翠喜的眼神在变!花容在变!耳鬓上插着的一朵鲜艳的勺药花正在迅速枯萎, 她的脸蛋儿开始下坠,脖子爬上皱褶,脸上的胭脂开始溶化,开始变得混浊不堪。 它们还在变着,两颊逐渐干瘪,脖子逐渐变细,眉棱、颧骨、喉节逐渐显露,像 从退去水的河底冒出来的块块石头……   过来吧,柳相公,柳相公,过来吧。   你不是翠喜……   那柳相公看我是谁呀?   我不知道,可你不是翠喜……   都一样。过来吧,柳相公。   不!不一样!你别过来!   这可由不了你了吧?过来!   不!你别过来!我不认识你!   又嘴硬了不是?呆会儿你就不这么说了,来吧,时候不早了。   不!我不认识你!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了,快过来!   我步步后退,寻门欲逃,两只绣花莲鞋一先一后飞了过来,紧接着传来一声 尖利的喝骂──滚开!你个死柳三!   我终于逃了出来。穿过花满楼的朱漆大门,穿过汪满水的百花巷,沿着一条 小路飞奔。飞奔。奔向郊外,奔向密不透风的玉米地中间,一穗穗粗大的玉米转 瞬飞离它们的枝杆,炮弹般朝我射来。我长长地呻吟了一声。   有人敲门。   我还没来及穿上衬衫,门已被打开。是馆长。我说,馆长,是你呀?不欢迎 啊?她说,昨晚一个人睡得好吗?我说,很好。她说饿了吧?我说不饿。她说, 喝点啤酒怎么样?我说不喝,我还得查资料。她说,这屋里有你想要的资料吗? 我说应该有吧。她说,我那儿有你想要的资料。我说什么资料?她说,暂时保密。 她看了看我,说,你出汗了,还是先喝两杯吧。   她说,走吧,到我办公室来。   她转身打开冰箱,一瓶一瓶地往外拎啤酒。我说这么多?什么时候买的?她 说,昨天,都让我喝掉四瓶了。我说是吗,什么时候喝的?她笑了一下。我弯腰 去拿啤酒,她随手拎来两个坐垫。我们席地而喝,她说,你去把门关好。   我有点局促地坐下来,看着她一下下撕着小食品包装。我说,我去拿杯子。 不用,手把瓶怎么样?她说听音乐吗?我说好吧。她按着遥控器,哪一首?我说 随便。她叹了一口气,好吧,那就还听《五仑真弓》。音乐响起,她回头对我说, 怎么样?我说挺好。   她说,把灯闭了怎么样?   我说,还是打着吧。   她说,我们干一杯。我说行。她看着我说,不想说点什么吗?我朝她晃了晃 手中的酒瓶,给你添麻烦了,我说,谢谢馆长。   她说,别那么生分,叫我林姐就行。   我说,谢谢林姐。   空啤酒瓶在我们身边摆了一遛。烟抽了一包。她起身从冰箱里取出两包剑牌 香烟,并随手把灯关掉。我顿时有点紧张起来。她笑了两声,点着一支烟,打开 屋角的落地灯,然后坐下来,用手一个一个把空啤酒瓶按倒。她说,还喝吗?我 说,不喝了,再喝就多了。她说,多了怕什么?多了就睡觉。我说,天挺晚了吧? 她把空啤酒瓶扶起来,又一一按倒。   她说,我今晚不回家了。   我说,你……要加班吗?   她笑了一声说,得,都下逐客令了,今晚就算为你接风了。   我说,我送送你。   她站起身,拍了拍我的手背,不用了,别忘了走时把门锁好。   人朦胧,鸟朦胧   我挺兴奋。   我做梦都想离开乡下,离开学校,离开那些叽叽喳喳麻雀一样的小脑袋瓜。 我是一个尚待成名位置尴尬的小作家,我喜欢并且需要跟文学沾上边的职业。刚 刚到手的书刊杂志,它们纸页间散发的新鲜油墨的清香总是让我迷醉。在有阳光 的午后和飘雨的黄昏,或严冬寂静的午夜,我捧着它们,就像手心里捧着一个刚 刚出生的婴儿,让我牙齿打颤,周身漾满感动。能够到文化部门工作是我长久以 来最大的愿望和梦想,可是,那儿的门坎和它们的主人一样高傲冷漠,让我无法 与之靠近。我在发奋努力工作的同时,夜半涂鸦,目的就是为这。我的散文随笔 一类文章不仅经常占居章台日报的头题,还在省里占据一席之地。让我觉得更幸 运的是,主管章台文教卫生的市委文书记也是一位文学爱好者,我们在一些有关 文学的会议里相识,后来,我就借着他发表在章台日报上的一些豆腐块文章,给 他写信谈一些读过之后的感受,我绝对会拿捏所谈内容的分寸,我在做比实际略 高一些的充分赞美之后,总是在文章局部找出一点点小问题,这既避开吹捧之嫌, 又显有的放矢。果然,再在一些场合谋面,我们就在一起交谈了。很自然,他开 始关心起我的工作和生活,后来,我在学校里的课时明显减少了,校长在几次与 我的闲谈中透露了一些欲重用我的信息,我知道其中缘故,可我一点都兴奋不起 来。再后来,我就很含蓄地对文书记说了我的愿望和理想。   他说,那些部门都超编,我也不好下条子啊。   他又说,县官不如现管啊。   我差不多就有点明白了。   我说,那,他们哪一个要是点名要我,您可得帮我说话啊。   他说,那没问题。   我说,那就多谢您了。   现在,我终于有了这个机会。退而求其次的话,我先脱离那个教育大家庭再 说。   我需要一个环境,既便是档案馆,我能够保证在与文字交流的时候,不中断 我的思想,或叫想法。我怕误人子弟,更怕误了自己。我热爱文学。今晚,我很 兴奋,这个林馆长,我们素昧平生,她居然为我接风,还留我继续呆在她的办公 室。我查了查喝光的金士佰啤酒,一共是十六瓶,现在还有三瓶,我想呆一会儿 我会把它们全消灭了。我起身去开音响,我想再听一听《五仑真弓》。这个日本 女人略带喑哑的声音,就像一缕绵长的丝锦。让我想起遥远的唐朝。   我在地毯上躺下来。   音乐真好。啤酒真好。   我在音乐和啤酒中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后,我仔仔细细地清理了一遍林馆 长的办公室,然后关了灯,锁上门,回到自己的小宿舍。   我还有另一件事要做。   小帝的笔记用的全是仿宋体。   笔记扉页上写着两个大黑字,青楼。然后是如下一段小字:   青楼:其最早含义是用青色油漆修饰的楼房,是豪富人家才有的。曹植《美 女篇》云:“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傅玄《艳歌行》云:“青楼临大巷, 幽门结重枢。”“青楼”是与“高门”、“幽门”成对文的。古代这些豪门中的 女子大多被禁锢在这深宅大院的楼阁中,所以江淹《西周曲》中有“鸿飞满西洲, 望郎上青楼”,就把女郎与青楼结合在一起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家妓兴盛,“青 楼”为歌伎舞女的居处也有可能。“倡妾不胜愁,结束下青楼”,这首梁·刘邈 的诗首次让“倡妾”为“青楼”增色。到唐朝,“青楼”逐渐偏离本意,至杜牧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已专指妓院了。   接下来的两页是这样的:   帝:就是现今的“蒂”字,俗称花托;花落后又会在蒂上结出果实。所以, 从形状和象征作用看,“帝”应该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征。崇敬帝,向“帝”问卜, 有生殖崇拜和“祖老太太”──女祖神──崇拜的痕迹。   天哪!小“帝”──小“蒂”。这是什么名字?   吕洞滨:神话中“八仙”之一,传说是唐代京兆即长安人,在终南山修道成 仙,称纯阳仙师。在民间传说和戏曲中有“吕洞宾三戏白牡丹”这样的故事。因 此,才被妓院中人奉为保护神。   神仙也疯狂!   白居易:白居易白乐天在任苏州刺史时,曾率手下一千官僚,歌妓舞女、厨 师仆从乘十条大画舫,五天五夜把酒寻欢于太湖浩渺烟波之中。并留诗云:十只 画船何处宿,洞庭山脚古湖心。报君一事君应羡,五宿澄波浩月中。另有诗云: 江南忆,次忆是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何等风 流放诞!何等神仙!   苏东坡:苏在任杭州太守时,每至春日,经常带着大批宾客和官妓,分乘小 舟嬉游于西湖之上,赋诗饮酒,间或其它。每每兴尽至晚才归,素有“风流太守” 美誉。   此等人官场得意,情场更是得意。   杜牧:十六岁中进士,入仕途以来一直受人排挤,十余年间总在江西、淮南 等地做别人的幕僚,“促束簿书宴游间”,非常不得志。因此常常晚上一人溜出 官署,微服冶游于青楼红袖之间。沉湎于酒香鬓影之中,只是借一时欢悦以排泄 心中失意和愤懑。   一面偷欢,一面又一心侍机向上爬,二者似乎都不甘荒落。   柳永:宋代大词人。他是工部侍郎柳宣的小儿子,原名三变,富有文学才华 和音乐天赋。十九岁时赴京应试,因年少风流常流连于秦楼楚馆中,而且还热衷 于为乐工、娼妓们倚声填词,一时名动京城。但是他的一首诗不知怎的惹得仁宗 皇帝很不快,以至于考试结束,皇帝亲自勾掉了他的大名,还说了句“且填词 去”。一位一心想中进士,走仕途的风流才子遭此迎头痛击,失落悲愤之状可想。 于是他就破罐子破摔起来,打着个“奉旨填词”的招牌,变本加厉地混迹于花街 柳巷中。“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逐风云便,争不恣 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 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 浅斟低唱。”这首《鹤冲天》把他落第后的失望、抱怨、狂放、颓唐表露无遗。 但正是宋仁宗的一时气恼,倒给中国娼妓界送来一位与她们同声共气的朋友兼大 众情人。在此后的十多年里,柳永落魄潦倒地流浪着,以各地的娼寮为家,与众 多的娼妓乐工为友,用手中的笔写尽了她们的喜怒哀乐。写尽了自己与她们之间 的柔情痴恋。而各地各处的娼妓们同样也怜惜他,纷纷以能接待他为荣。柳永成 为当时最受欢迎、流传最广的新词作者。中年后,他才改名为“永”,重新参加 科举,做过几任小官,最终无非是个屯田员外郎,病死在旅途中的和尚庙里。死 后家无余资,还是州郡的妓女们集资埋葬了他。每年清明节,群妓纷纷来到他坟 前祭吊,后来形成了风习,叫“吊柳七”。一个宦家子弟,落魄文人能受到娼妓 们如此生前爱恋、死后哀悼的,柳永当为空前绝后第一人。   我要改名!我爱柳永!   这个叫小帝的人说,他要改名!他爱柳永!   我“叭”地把日记合上,决定到外面走走,反正这阵儿不困。两天来,我还 没去章台市的大街真正地走过,一是不能误了正事──查阅资料,二是小帝的笔 记颇有点晦涩难读,我得慢慢受用它。现在,我挺兴奋,我想出去再喝两瓶啤酒。   我揣好钥匙和烟,拿些钱,然后下楼。   远远跟过来一辆人力车,我说不坐不坐。车夫好像没听见我的话,仍不紧不 慢地跟着。我说我不坐,你跟着我干吗?车夫忽然笑了一声,是个女的。我说你 笑什么?你笑我也不坐。她说,小帝,我看你还是坐上好,你身子都有点晃了。 你说什么?你管谁叫小帝?她又笑了一声,你不就是小帝吗?我知道你要去哪, 正好顺道捎你一程,我要收工了。我说,你认错人了,我不叫小帝。她说,行, 就算我认错人了,来,上来吧。   上了车,我仔细地看了她两眼,她长得细眉细眼,脸用一块花丝巾包着,遮 在一顶红色的帽子里,只露出来一条,像用刀切去了似的。我说你不热呀?她说 没办法,要不脸就跟地皮一样了。我笑了叼起一支烟点着。我说那你可以不干这 个。那我能干什么,现在啥都让人干遍了,我这么大岁数的女人能干什么。我又 看了她一眼没作声。她说你是出去找酒喝吧?刚才和那个女人没喝好?我愣了一 下,你说什么?和哪个女人?你不会是一个侦探吧?她又笑了一声,说开个玩笑。 我说蹬你的车好了,开什么玩笑?我又不认识你。她说那我要是认识你呢?我说 笑话,我才刚来两天,再说又没坐过你的车。她说你不就是档案馆的小帝吗?我 说怎么样弄错了吧?我说你不认识我嘛。她说,你现在是谁也不认识了。我说你 说什么?我没说什么。她把车停在怡园门口,说是这吧?用不用我在外面等你? 我说你不是收工了吗?我可不用你等,我是进去喝酒,又不是去上厕所。   怡园里灯光很暗。进门的台阶还没走完,我就一脚踏了进去,险些跌倒。我 操了一句。走过来一位瘦条脸的服务生。他说先生一个人吗?我嗯了一声。他说 包房都满了。我说,我来喝两杯,不要包房。他说,包房虽满了,可服务还有, 先生要不要?我说,服务?什么服务?先来两瓶啤酒。服务生转身走了。我扫了 一眼大厅,空无一人,在最里面一个位置坐下,服务生端着托盘来了。我点了两 样小菜然后慢悠悠地喝起来。   喝完一瓶,瘦条脸走过来,他打了一个哈欠说,先生还需要点什么吗?我说 不需要了。他说,对不起,您可以先付帐吗?我打了一个酒嗝,为什么?怕我赖 帐吗?他说对不起……我是说,付完帐,您可以慢慢用。我说噢,那行。又喝了 一瓶,我看看吧台,瘦条脸不见了。几只红色小灯在迷迷糊糊地亮着。小腹一阵 紧,我四下看看,朝拐角的一侧走去。   瘦条脸靠在吧台里一只啤酒箱子上睡熟了,脸上罩着报纸,腿像树丫一样向 两边伸着。走廊两侧的门都关着,似乎有一些音乐从里面飘出来,还有一些声音。 像飞出来几只蝙蝠在看不见的地方旋着。洗手间的门半开半合,上面画着一个冒 烟的大烟斗,和一只腥红的高跟鞋。我用脚勾了一下闪身进去。里面有人。背对 着我在洗着下身,非常认真的样子。那人没回头,仍在继续洗着。裤头挂在腿弯 处,有点滑稽。   他说,你也完啦?   没,我刚开始。   几锅?   ……   他说,我铐他妈的,累死我了。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样子很年轻,不对吧?没完你怎么把衣服穿上啦?我说 我在喝酒呢。他说,我铐,整半天是打茶围吃花酒呢。哎,很阔吧?能不能给咱 介绍介绍?我白了他一眼提上裤子走了。他在我身后又铐了一句。   我正考虑是不是该回去了,我的脑袋有点大了,脚下像踩着棉花一般。这时 一侧房间里“当啷啷”一声,像一些铁质的东西在地上跳。不一会儿传出一声女 人悠长的叹息。   把烟递给我。怎么这么没用啊?你今晚是不是接活了?   没,没有。   那是怎么搞的?   多喝了两瓶啤酒。   熊货,你才多大呀?穿衣服走吧。   一会儿。会好的。   算了,我累了。   对不起……我……   没事了,走吧。   我……我是说我有自己的名字。   我……我也不想再要这样的钱了。我……我有点怕。   怕?你怕什么?这样的钱才更是钱,你没听见它发出的声音吗?它不是纸, 而且,我想让它值多少就值多少,知道吗?   知道。   知道就好,我看你是不想离开那个破日杂商店了。   不……不是。   那你就叫小帝,我叫着顺嘴,高兴,给你,明个拿它去找我换钱。   ……   又“当啷啷”一声,我一惊,迅速地把耳朵从门上移开。我看见门的底部忽 然闪出一枚绿莹莹的小东西,我想也没想,飞速地捡起来揣进衣兜,径直朝门口 走去。我低着头一溜小跑,拐进胡同,到农贸市场门口才停下来。我的心剧烈地 跳了几下,感觉脑袋不那么大了,使劲地眨了两下眼睛坐下来。天已麻麻亮了, 胡同与大街交汇口两个穿桔黄马夹的人在“哗哗”地扫大街,我把手伸进裤兜, 掏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又掏,还是什么也没有。我一把拽出裤兜,该死,裤兜 上不知什么时候出了一个铜钱大的窟窿。我顿时十分沮丧,我向对面看了一会儿, 两个桔黄马夹两面夹击地横扫过来,一些灰尘和隔夜的纸团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在 竹条大笤帚面前,正潮水般涌来。妈的,我还是回去睡觉吧。我的脑袋又大了起 来。有人在后面“哎”了一声,吓了我一跳,原来是昨晚那个女车夫。我回头瞪 了她一眼。她笑了笑说,你好像丢什么东西了似的,不会是丢钱了吧?我说,你 老跟着我干什么?你嫌不嫌累啊。她像没听见我说的话,喝得怎么样?我说不怎 么样?她说,玩得怎么样?玩?玩什么?她笑了一下,嘴丫子使劲向下一咧,说, 玩什么你自个儿知道呀。我看着她,厌恶地皱了皱眉。你是谁呀?这么爱瞎操心。 她唉了一声,说,我能是谁?是被你们招来喝去的“狗蹬”,一个臭拉车的。我 说,那就拉你的车得了。她看了我一眼,又唉了一声,说,看来我又在自讨没趣 了。我顿了一下,说,你蹬了一宿呀?她说,没有,我这是刚从家出来,上来吧, 给我开开张。我说,倒霉,我不坐。她说,你不是说碰上我倒霉吧?我说,我没 说你,我在说我自己,拜托,你别老跟着我好不好?   我从上衣口袋摸出一枚硬币递过去,给你,请你走开!她随手接了,笑了一 声,使劲蹬了两下车,超到前面去了,她脑后飘着花丝巾的一角在我脸上潮乎乎 地撩了一下,我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汗油味。   我使劲咳出一口痰,吐向远处。   这个傻逼!   小帝的笔记   明谢肇制《五杂俎》记:   明成祖朱棣发动靖难之役,击败其侄建文帝。官府籍没罪臣妻女要其卖淫, 并收其度夜资。渭河九姓渔户乃败臣陈友谅旧部臣妾妻女。陈被浮后,其臣妾妻 女被贬入渭河居住,以船为家,不得上岸,这九姓人家男以打鱼、载客为生,妻 女迫于生计以接客为活。九姓渔户除陈姓外,以林姓和柳姓为首。清,严思慎 《艳说》记:渭河三二十余雕镂画舫,日夜泊于浩渺烟波之中,船夫行商,被贬 下僚常聚于此,彼此轻怜蜜惜,交颈叠股,不忍刹那分离。其中以“章台坊”、 “和乐坊”、“西坊”、“和丰坊”最为出名。   1929年《渭河娼妓调查》,渭河三十二艘画坊,至十年前已移居章台,128 名妓女部分嫁于当地村民,后不忍生活清苦,不甘寂寞重操此业者60名,亡9名, 另有新加入者不下百人。为便于督制,尽汇于章台百花巷内。其中以“花满楼”、 “西月楼”为最。   (小帝的笔记在这里被撕去了,从断茬看,有不少页。)   恩格斯说,群婚制是与蒙昧时代相适应的,对偶婚制是与野蛮时代相适应的, 以通奸和卖淫为补充的一夫一妻制是与文明时代相适应的。   我们的时代是文明的时代!   春秋贤相管仲,创立中国有史以来第一所国营妓院──“女闾”。比古希腊 雅典执政官梭伦创办的国家妓院“达克态里翁”早五十年。“女闾”让繁荣和 “娼盛”第一次在中国历史上联起手来。   商朝军队带着流动娼妓团戍卫边疆和流动作战。“军市”开张,妇女们的生 意也开张。旌旗招展,艳旗高张。赳赳武夫和乡巴佬混成一片,左拥右抱,倚红 偎翠,买笑逐欢,花样百出,一派军民同乐景象。   魏晋南北朝时期,有的贵族同伙,集体与家妓们裸戏、性交。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唐代得中进士的风流才子们都要到 平康坊挟妓寻欢,一畅平生。因此,每当大比放榜之后,京城各个妓馆就迎来了 分外闹猛的“狂欢月”,青年才俊,红粉佳人,花前月下,买笑逐欢,令日月失 色。   窖子:是从明代北京开始的,得名的原因是屋中开天窗像砖瓦窖。《梅圃余 谈》说:近世风俗淫荡靡烂,男男女女都无羞耻之心了。皇城外妓院林立,唱歌 奏乐混成一片。外城难以度日的贫民,往往勾引几个女要饭的,私自设立娼妓窝, 在房间里打开个天窗,又在靠路边的墙上凿二三个小洞。女要饭的修饰一下容貌, 光着身子耽在里面,口里唱着小调,并作出种种下流姿态。路上走过的浪荡子们, 凑在洞口往里张望,情不自禁就敲门而入了。女要饭的在他面前光着身子排队让 他挑选,挑着一个满意的扔下七文钱就双双上床,完事就走。   绿帽子的由来:元朝严禁官吏狎妓。《元典章》中书省折:“娼妓穿皂衫, 戴角巾儿,娼妓家长并亲属男子裹青头巾。”而娼妓家长并亲属男子裹青头巾还 为他们赢得了“龟公”、“乌龟”的陋称,同时也成了“戴绿帽子”这个词的来 源。   宋代妓女用的铜镜上刻有这么一段文字:   男女情动,交颈相偎。娇嗔低语,女情大悦。玉户开张,琼液浸润。茎物坚 硬,久刺不止。女兴男欲,天性之福。   晚明,思想解放,涌现了许多大思想家,同时,性观念也比较开放。除性小 说兴盛外,春宫画的创作也达到了巅峰状态,涌现出像唐寅、仇英等一批春宫画 巨匠。春宫画上侵至皇宫内苑,下进入到寻常百姓家,至于妓院之中更是比比皆 是。   梳子:“水精帘下看梳头”记之以诗,因男人们慵懒地躺在床上,看着自己 的情人晨妆是一种情趣。所以妓女们当窗理云鬓也要做出种种婀娜体态来。所谓 “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三尺青丝也是极有丰富表情达意功能的。   女红:胭脂花粉更是妓家的恩物,所谓一白三分美,其中又有多少是宫粉的 功劳?而面若桃花,又有多少是胭脂的效用?   春钱:又叫“堂子钱。”妓院为了加强对妓女的控制,不允许她们藏私房钱, 而在妓院推行一种代币,代替现钞流通,如赌场中采用筹码一个道理,春钱即是 专门为妓院铸造的一种铜钱,据说,它的一面铸有文字,另一面铸有图案。   有人敲门……会是她吗?   小帝的笔记在这儿中断了。接下来的都被撕去,从断茬看估计有十几页。铜 钱上铸有什么文字?什么图案?她是谁?那些笔记为什么撕去?写的什么?扔了 还是另放在哪?我往后面翻了翻,都是跟前面差不多资料性的东西,跳下床在抽 屉里仔细翻找了一遍,一无所获。躺在床上,强忍困意,我不甘心地继续翻着。 (在一页笔记背面,有这样一段话:   给你10万美元,你能吻我的屁股吗?妈的!任何人都是可以卖的。女人最终 等待的是性,男人等待的是运气。   她爱所有的人,因为她谁也不爱。   他爱所有的人,因为他谁都想爱。) (待续) ※※※※※※※※※※※※※※※※※※※※※※※※※※※※※※※※※※※ 本期编辑:紫弦 本期校对:简杨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虎子、简杨、肖毛、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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