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2/02 (第九十七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家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www.xys2.org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 一 苇:生日             §    生  日                    § 【网讯】               §    ·一苇·                    § 【牛肆】               §                    § 熊培云:关系千万重          § 人与事象沙漠边缘的风景 张远山:兔子与刺猬的赛跑       § 象高空里彼此辨认的群星 杨文凯:春节杂忆           § 冷或热,两个不同的世界里的来往 荒 川:爆竹声声           § 卷起的是微尘 章 黎:美国谈吃           § 落下的,是沉重的行迹                    § 和行行渺然的行路 【丝露集】              §                    § 一次次变幻……一次次 小奚奴:旧病是知交          § 面孔的潮水,刷平我们心中的行路 聂 尔:亮小菊            § 象眨眼的群星,刹那间 莫 非:老安老毛和猴         § 又向后退好几万个光年                    § 明镜里找不出春秋代谢的痕迹 【网里乾坤】             § 或冷热的来往                    § 看风景人把风景看够 方舟子:基因与人种(4)       § 周孜仁:关于另一类受难者的思考    § 沙漠上空余微尘 文学锋:倾听一个伟大的生命      § 和渺然的行迹                    § 【网萃】               § (寄自美国) (网人诗选)             § 西 棣、立 群、邢 昊、解 聪    § 陈大超、一 苇、方舟子、訾 非    § 苏洗穑、李 信、非 马、欧阳昱    § 彭 泽                §                    § 【网讯】∽∽∽∽∽∽∽∽∽∽∽∽∽∽∽∽∽∽∽∽∽∽∽∽∽∽∽∽∽∽∽ ★ 2002年2月4日,“新语丝国内版”网站(www.xys2.org)因揭露学术 腐败被国内封锁。为了帮助无法连上新语丝网站的国内网友了解新语丝网站的动 态,我们开设了新语丝邮件列表xys@yahoogroups.com,每天发送一次新语丝网 站新更新的资料。欲订阅者请发送一个空白信件到: xy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国内网友请用国外免费邮箱订阅。如果用国内邮箱,很可能无法收到。新语丝新 到资料存档可从以下网页下载: http://groups.yahoo.com/group/xys/messages ★ xys3.org已经开通。在不做改动的条件下,新语丝网站可以自由镜像。目前 已有以下镜像点: http://xys1.dyndns.org/ http://squirrel@fadshop.net http://xys.dxiong.com http://xys.3322.org 请到以下网页注意镜像点的变动: http://groups.yahoo.com/group/xys/links/ ★ 《新语丝》二月增刊“文学奖”于二月五日起分五辑出版,登载了获得第二 届“PSI-新语丝”网络文学奖的十三篇作品。 ★ 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发布的第九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 况统计报告》称,截至2001年12月31日,中国的上网计算机数已达12 54万台,比去年同期增长40.6%;中国网民已经达到3370万人,比去 年同期增长49.8%;中国国际线路总容量为7597.5M,比去年同期增 长1.7倍。 ★ 1月24日,新浪网向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正式提起诉讼,控告搜狐网 对新浪短信频道、财经频道、及体育频道等网上资源产品进行大规模剽窃、抄袭 及侵权。一周后,搜狐也把新浪告上了法庭。除了状告新浪在“新浪短信”、 “科技时代”、“竞技风暴”等栏目中抄袭搜狐享有权利的作品、对搜狐构成侵 权之外,搜狐认为新浪利用其网站散布虚假事实、恶意炒作、贬损竞争对手,已 构成不正当竞争。 ★ 辽宁省首例采用会员制非法营利的色情网站——“中国应召女郎网”的创建 人,在沈阳市的“网络警察”两个多月的追踪和侦查下,于近日落网。该网站去 年4月份创建,登载从各处收集来的黄色图片和信息,特别是从全国各地通过网 络收集卖淫小姐信息,以50元/3个月和100元/10个月收取会员费,共 发展会员300余人,获利3万余元。 【牛肆】∽∽∽∽∽∽∽∽∽∽∽∽∽∽∽∽∽∽∽∽∽∽∽∽∽∽∽∽∽∽∽ ◆             关系千万重               ·熊培云· 黄仁宇在《关系千万重》中有篇短文,提到了世界绝无仅有的中国“关系文 化”,指出Guanxi这个名词可以不时出现在国外的报纸上,几乎成了英文 所吸收的外国词语之一,“有半公半私,介于合法和非法中间地带的模样”。所 谓“找关系”,中国人耳熟能详,其实质就是经济学上说的寻租行为(rent -seeking activities),即通过“关系”改变社会资源分 配,其特征是营一己之利,却不能增加社会财富的行为。而“关系重大”更是将 “关系”在中国人话语与权力体系中的重要性表达得淋漓有致。人生未满百,关 系千万重,成了中国人生活的真实写照。 三种关系 在《关系千万重》中,黄仁宇将千万重关系厘清最为重要三种,第一种是生 存的关系,第二种是性关系,第三种是经济关系。 在古代,将这三种关系演绎得最好的是齐宣王,齐宣王向孟子交心所称寡人 有疾就是这三种重要关系:“寡人好色”(性关系),寡人“好货”(经济关系 ),寡人“好勇”(生死关系)。 如何更好地表述中国人所面临的这三重关系呢?黄仁宇说得分别去问弗洛伊 德(性关系)、达尔文(生存关系)、马克思(经济关系)哥仨,在他们那儿可 以找到诸多关系在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中的理论依据。 事实上,这三种重要的关系对于中国人来说是三位一体的。 近几年中国反腐力度加大,高官纷纷落马,细看起来,也为三种关系说提供 了“实证”。 “关系网”是中国的民间宪法。能建立起一个好的关系网,便意味着能够受 到“宪法”的保护。所以新官上任必定会带些自己的班底,必定会立即建立自己 的关系体系。因为“有关系”,在浙江瑞安前两年甚至还出现了一名地下组织部 长,轻松介入当地的权力体系。此则丑闻与笔者上述宪法相得益彰。 相传在前些年因王宝森案落马的陈希同生活很没有情调,新婚之夜对着自己 老婆十分木讷,待夜深人静,突然抛出一句话:“XX,咱们发生关系吧!”该 官的意思是,和老婆建立了关系,这样就可以得到婚姻法的保护啦! 高官与关系有颇多可写,而紧密团结在上述三种关系中的亦不在少数。比如 巨贪成克杰,在广西专职当高官时,兼职养了几个小情妇(发生了性关系),然 后一起通过创租获取私利(以社会财富的转移为基础的经济关系),最后被中共 杀了头(生死关系)的事迹,成了世纪之交的反面典型教材。其间海外有不少文 章也透出信息,追问共产党为什么不能善待自己的官员,容后再议。 除了高官外,草根阶层的极端的生命体验是: 一位弱女子遭群氓强奸(发生了性关系),然后被掳去财物(发生了经济关 系),最后群氓为了灭口扼死了该女子(发生了生死关系)。这种故事我们常能 在报章杂志上看到,但它也时常发生在我们周围。 1991年,当我刚“转了关系”,开始关系千万重时,媒体同行与大学同 学常会仨俩成群聚在一起喝酒发牢骚,骂我们的报纸没有品味尽是事关愚昧与强 奸的新闻,其时的大多争论我已忘记,但有句话却刺骨铭心——“在中国,谁没 有被强奸过?”这里的强奸当是泛指,其解释权应归于马克思与达尔文两位老兄。 或许,如上所述之弱女被奸事件,不时也会发生在我们自己身上,只是没有放大 或我们早已麻木,不知不觉而已。 有和无 “没关系”,这是中国人常用的口头禅。它显示了中国人的大度与漫不经心。 比如你被别人踩了一脚,那人说了声对不起,哪怕他根本没有看你,你也会抛回 一句“没关系”,这里说的就是个大度,谁也不会太较真儿。 在中国,“没关系”多半体现在两种语义:其一是某某没有路子,不能实现 某种预期目标,这不仅是寻租行为,还体现了弱势群体寻求公正。时下中国许多 地方开办了上访培训班,但找关系还是被当作解决问题的首选。 我认识几个出租车司机,其中有一个很爱讲关系,比如什么时候被罚款了, 便会花钱向管交通的衙门送礼拉关系,“摆平此事”。从经济学上算,这是很不 经济的。因为一方面他要花时间增加了机会成本(没有出车),另一方面,他送 的钱甚至有可能比被罚的款还要多。但即使是这样,他还会乐此不疲。似乎在中 国,没关系就意味着被社会遗忘。而有关系,或能找到关系就成了维护其与众不 同的“社会地位”和获取尊严的惟一途径。 其二是此事于我无干,因为没关系,所以可以逃脱责任,免受责罚之苦;或 者以与任何人(国家、集体、个人)无关为由,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心理上的合法 依据。在农村社会,人与人的关系为单元,你和我打交道,通常不会影响到第三 者,但到工商业为主的社会,人与人的关系为多元,“没关系”即体现在没有寻 租的对象(找不着门路),也表现在责任心分散(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这是一件有趣的事。中国人活在千万重关系里面,似乎又和什么都没有关系。 近年来中国大陆环境恶化,贪污成风,腐败流行,拳匪丛生,道德滑坡等等都是 “没关系”的功劳。 以植树为例,在大街上种树本是市政部门为了美化市容,净化环境做的好事, 孰料没过多久,就见老百姓在几棵小树间拴起绳子,卖工厂里滞销的衣袜。有媒 体责问老百姓素质低,“不识大体”、“头巾气太重”,而老百姓据理力争,我 连饭都没吃了,难道这几棵树比我命还重要么?这种植好树让各色内裤在大街上 “献丑”的“不识大体”是市政环卫的先进与后进始料不及的。 中国搞经济体制改革,九十年代有成堆的工人下岗,衣食无着,当他们成群 结队在市政府或厂办门前“席卷天下”时,大概也没有找到他们现在的生活到底 和谁有关系! 在非此即彼的运动年月,“关系”事关立场,“没关系”有着他特殊的含义。 新人物出场,遭遇《雷雨》里面那句台词:“谁派你来的?!”司空见惯,“划 清关系”便是当务之急。这里的关系实质是阶级立场,事关利益集团的分利行为。 像当年胡思杜发表文章,大骂其父胡适之是美帝的走狗,就是划清界限、澄清关 系的“样板戏”。胡适晚境凄凉,大多得归功于旧日的亲友“没关系”。胡思杜 的文章是否杜撰已经不重要,关键是在千万重关系中他无奈放下亲情与生死,几 年后他自杀了。 关系害死人,没关系也害死人,这正是问题症结所在。 2001年4月6日写于天津 (寄自中国大陆) ◆         龟兔赛跑新编:兔子与刺猬的赛跑    ·张远山·   龟兔赛跑的圈套被解开之后,事情又有了最新进展。   刺猬来向兔子挑战,双方约定了比赛日期。刺猬回家兴奋地把这个消息告诉 妻子,刺猬太太吃惊道:   “你疯啦!你怎么敢不自量力地与飞毛腿兔子赛跑?简直是犯傻!” 刺猬说: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的腿快,但我的脑子快。你只要按我的吩咐去 做就是了。”   到了比赛的日子,刺猬和兔子在田垄的一头开始跑。兔子一下子把刺猬甩开 了,这一次兔子吸取了输给乌龟的惨痛历史教训,半道上再不敢睡觉,他一口气 冲向终点,大惊失色地看见“刺猬”(其实是刺猬太太,由于刺猬夫妇长得太像, 兔子分不出来)正悠闲坐在终点的田埂上嗑瓜子呢。“刺猬”大笑道:   “兔子,你输啦!”   兔子不明白刚才还落在他后面的刺猬怎么会跑到他前面的,于是不服气道:   “你敢再跟我比一次吗?” “刺猬”说:   “好啊!”   这一次兔子更不敢轻敌(尽管上一次他也没有偷懒),发力狂奔,很快就把 “刺猬”甩得远远的了。但兔子最后冲刺到终点,看见刺猬正坐在终点的田埂上 抽烟呢。刺猬又笑道:   “兔子,你又输了!你服气吗?你冲刺来冲刺去,冲来冲去,刺猬总在你前 面,所谓冲刺,不就是冲着我刺猬来的吗?”   兔子心里虽然犯嘀咕,心想难道“冲刺”这个词,正是表明我命中注定要输 给刺猬吗?然而永不言败的兔子是不相信命运的,于是比赛再次开始……   就这样,兔子在两只几乎一动不动的刺猬之间,一次又一次地来回狂奔着, 最后力竭而死。   谁都可以看出,刺猬比乌龟更坏,乌龟毕竟还在坚持不懈地跑,尽管乌龟在 兔子受到愚弄时被弄愚了,但乌龟毕竟是受害者,乌龟本身毕竟没有愚弄兔子。 但是,现在刺猬却在愚弄兔子。兔子赢得尊敬,靠的是实力,刺猬赢得权利和荣 誉,靠的是狡智。   谁都知道,刺猬是叔本华笔下的人类象征。叔本华说,人类就像刺猬,由于 怕冷而想挤在一起,但挤在一起怕互相刺痛,又不得不离开一些,离得太开又怕 冷,所以只好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这不远不近的距离,正是田垄两头的距离, 而兔子正是在这两头之间狂奔。   在这个寓言中,刺猬的最大特点,也是他最终“战胜”兔子的秘密武器,就 是所有的刺猬都一模一样,所有的刺猬都毫无个性。因此,不仅兔子的总数比乌 龟或刺猬的总数少,而且更重要的问题是,即便在一个相对集中优势兵力的兔子 集中营(比如说研究院和高等学府)里,兔子也总是输掉,因为兔子之所以是兔 子,就因为他与任何兔子都不一样,如果这只兔子与那只兔子一样,那么可以断 言,这两只兔子都是假兔子,这两只假兔子,实际上都是刺猬,是假扮成兔子的 刺猬。因此,真正的兔子永远是孤立无援的,即使一大群兔子与两只刺猬斗,由 于每一只兔子都各自为战,而两只刺猬永远合力愚弄兔子,那么所有的兔子都会 输给这两只刺猬。也就是说,观众将会看到,所有的兔子都会像寓言中的那只兔 子那样,一只接一只地“重蹈覆辙”,在两只一模一样的刺猬之间疲于奔命,最 后力竭而死。   历史之所以热闹,之所以精彩,就是因为人们不断地看到有兔子在狂奔。看 透了这一点的兔子是否应该停止狂奔呢?不!兔子的命运就是永远狂奔,虽然刺 猬们以为兔子是在为他们表演,其实兔子是不管有没有观众,有没有喝彩,他都 要跑的。以为兔子是为了观众而跑,为了锦标而跑,为了喝彩而跑,只是刺猬的 看法而已。因此,在刺猬眼里的傻兔子们的“重蹈覆辙”,对于兔子来说根本不 是重蹈覆辙。因为我已经说了,没有两只真正的兔子会一模一样,因此虽然每一 只真正的兔子确实都在刺猬们之间狂奔而死,但没有一只兔子是在重蹈覆辙。每 一只真正的兔子都在永远创造自己的命运,谱写人类文明的新篇章。真正重蹈覆 辙的,是那些自以为避免了厄运的、在看台上集体起哄的刺猬,他们的最终命运 都一模一样,正如他们长得一模一样。他们最终只不过是历史的看客。解剖一只 刺猬,就能知道所有的刺猬是怎么样的。但你了解了一百只兔子,还是不知道下 一只兔子会给你带来什么,这就是人类历史、人类文化真正的惊心动魄之处。刺 猬们永远在翘首以盼地期待着下一只兔子走上跑道,听从他们手上的发令枪而狂 奔。刺猬们以为,兔子是因为害怕他们手上的发令枪而不得不跑。刺猬们以为, 如果兔子不跑,他就可以用发令枪把兔子枪毙。这就是刺猬的愚蠢了。他们以为, 他们手上的枪是因,兔子的狂奔是果。殊不知这是一个似是而非的因果论。兔子 之所以狂奔,仅仅因为他是兔子。兔子的狂奔,不是冲着刺猬而去的。没有刺猬, 兔子还是要跑的。是刺猬自己站在田埂的一头,挡住了兔子的道路。那么兔子不 是冲着刺猬而去,是冲着什么而去呢?   兔子虽然不是为了刺猬而跑,但刺猬们对未来的期待,就是对下一只兔子的 期待。如果说刺猬在等待戈多,那么戈多就是下一只兔子的名字。如果没有兔子, 刺猬们站在田垄的两头,除了无聊,还能干些什么呢? (寄自中国大陆) ◆              春节杂忆 ·杨文凯· 在中国,春节是吃喝的好日子。遇上亲朋好友多的人家,你来我往,轮流做 东,真能吃出一个欢天喜地、家国兴旺的气氛来。我自小惧众怕生,没有那份在 人堆里如鱼得水的天性。幸好,我们家不属于大家庭,有限的亲戚也都四散于各 地,这使我从小到大的每次春节都是彻彻底底在家过,少了许多不必要的人情对 应和心理尴尬。对一个小孩而言,这样的生活显得无比轻松。 中国的新春总与寒假叠合在一起,从来如此。母亲每年都能早早动手安排, 游刃有馀地搞出一桌丰盛的年夜饭,这算是当老师的少许优点之一。不像有些双 职工家庭,父母往往要上班到大年三十,除夕夜回家后临阵磨枪,现买现炒,年 夜饭即使不仓促忙乱,也只得敷衍了事了。有母亲在家有条不紊地打理,做医生 的父亲每年都会顶班到年三十,最多提早下班两个小时,几十年如一日,风雨不 动,成为惯例。回想近二十年前那些平静而朴素的日子里,父亲细心检点完医疗 器具,关上科室里最后的门窗,然后走在回家的路上,不知他的心情是否充实而 满足。父亲沿着植满法国梧桐的复兴路走了几十年,我却从来不理解他内心的四 季阴晴,迄今依然只能在回想中揣测一二,惭愧。 几枝刚刚抽芽发苞的腊梅是迎春的必备品,插在花瓶里,预示着新一年的欣 欣向荣。经过几天忙碌,母亲独自做出一桌少不了鸡鸭鱼肉的家常菜,很有吸引 力。但真要吃到嘴里,尚须等候片刻。母亲习惯于先祭祀先人,供奉祖辈——这 对我的耐心是一个考验。母亲手上焚香点蜡,口中念念有词,对飘荡在空中的先 人的灵魂鞠躬作揖,恭敬用心。置身这样的气氛里,我彷佛觉得那几个空位上正 坐着逝去的老人们,欢喜地享用着丰盛的佳肴,满意地领受着后辈的孝心。我有 时会迸出一句“这是迷信”之类的调皮话,马上遭到母亲禁止。她认为我的不以 为然会削弱虔诚尽孝的程度。当年,这样的场景在许多人家的窗口内都发生过, 也许到今天还是除夕之夜不可缺少的规定仪式。这意味着传统尽管已经断断续续, 却能通过言传身教而绵延不绝。或许,我们这一代会简化某些具体的做法,但纪 念的心意总会在胸中越积越厚。 每年,真正的快乐时刻从我被允许坐到饭桌前开始。轻轻地干杯,拉开了一 个简洁的四口之家自给自足,欢度春节的帷幕。记得朱自清曾在一篇不起眼的小 文里写到过台州的冬天:“小洋锅”里有白煮豆腐,热腾腾的。“围着桌子坐的 是父亲跟我们哥儿三个”,“我们都喜欢这种白水豆腐。一上桌就眼巴巴望着那 锅,等着热气,等着热气里从父亲筷子上掉下来的豆腐。”这是在上个世纪最初 的年头,普通中国人的家庭场景。尽管不是春节,但我想只要家人能围坐在一起, 只要有豆腐在水里翻滚,对于孩子们来说,那一份期待和满足就是过年。直到上 个世纪七、八十年代,过年对我们而言依然是朴素和温馨的代名词,而不是豪华 和奢侈的象征。今天,中国人生活水平提高了,人们习惯上金碧辉煌的饭馆,摆 朱门酒肉的豪宴,这已成为时尚过年不可缺少的应有之意。如果在大快朵颐、极 尽酣畅之后,可以将传统轻易注销,或将亲情彻底省略,那么,日益浮华的春节 正在变得轻飘而沦落。 来日本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合家团圆吃上一次年夜饭了。非不为也,实不能 也。为此,我极后悔没有细心留意多年前在上海最后一顿年夜饭的滋味。那时的 我,对未来信心高涨,对眼前显得漫不经心。人长大之后,或者说成熟之后,由 春节所带来的许多期待感不免会逐渐淡漠,春节再也成不了一年的中心。但另一 方面,我觉得忽略之后的重新记起,完全是有天意的。岁月在季风里慢慢飘过, 而在我内心慢慢生成的某些意念,却逐渐接近着母亲当年的想法。 儿女出国以后,父母的心里空荡荡的,春节也是冷清清的。60岁以后,母 亲已成为一名热心的佛门常客。逢年过节,特别是农历春节,她都会到远近的寺 庙里去守夜,去听经,去撞钟,去祈愿。虽然佛友们常聚在一起,但各人的心愿 毕竟有所不同。母亲在苏州、常熟、杭州、普陀山,当然还有上海的大小寺院里 到处纳捐结缘,落下的名款却是儿女的姓名。在奉祭祖辈之馀,她依然锲而不舍 地祈求着儿女的平安,保佑着我们的明天。每念及此,我都有禁不住的泪意涌上 心头。 母亲现在心中有佛,很多事情都看开了,还不时向我讲一些寄情彼岸、纵浪 大化的潇洒想法。但我知道,是母亲,总希望有儿孙满堂的天伦之乐,总希望有 全家团坐的美满春节,哪怕再有一个也好! (寄自日本) ◆             爆竹声声              ·荒 川·   除夕午夜,爆竹声响成一片。过年放鞭炮,天经地义,本不值得大惊小怪, 但身在北京,这炮声就不同凡响,因为从几年前起,放鞭炮在北京就成了“禁止 的游戏”。古人云“闭门看禁书,一乐也。”如今是“闭窗(天太冷)闻禁炮, 大快哉”。曾经有一位精英主张让中国当三百年殖民地,以实现全盘西化。如今 看“禁放”如此之难,可知中国传统文化之顽健,非三百年所能化掉的。满鞑子 的三百年统治,结局不是汉人的满化,而是满人的汉化。香港有所西化,毕竟是 弹丸之地,文化惯量小,不可与十亿人同日而语。   观“禁放”回潮之原因,恐怕从一开始就先天不足,宣传“禁放”的舆论一 边倒,没有让反对“禁放”的人充分发表意见,也没见有关的问卷调查。建立在 虚假共识上的规定也就难以让众人自觉遵守。但是,如果真让这些人来说说放鞭 炮的好处,他们除了“我就是想放鞭炮”之外,又能说什么呢?如果说“爆竹能 驱鬼”,只会招人耻笑。   其实“吸烟有什么好处?”也是说不清的,不吸烟者无法体会。坏处却清清 楚楚,有理论有数据。但参加制定禁烟规定的人中肯定有吸烟者,所以禁烟规定 比较合情合理,没有赶尽杀绝,加之吸烟者容易抓获,至今没有回潮。   九四年是“禁放”的第一年,鸦雀无声,大家好奇,想体验一下没有爆竹的 春节。体验之后的感觉是“不象过年”,想着忍一忍吧,习惯了就好了。后几年 每况愈下。少数勇敢分子寂寞难耐,带头犯规。后来人听见炮声,就象戒了烟的 人看别人吸烟,越发难受。炮声从零零星星到此起彼伏,到今年终于响成一片。   北京市公安部门出动十二万警力和治安积极分子,抓获一百余人,只是九牛 一毛而已。放鞭炮的乐趣就是追求刺激,有人来抓就越发的刺激,更加放得起劲。 美国有持枪者协会,可以进行院外活动。中国国情不同,放鞭炮的小痞子没有政 界的代言人,只好用炮声报告他们的存在。   全国有130左右的城市规定“禁放”,出于“节日气氛”或“刺激景气” 的理由,有些城市已经解除禁令,大连干脆办个“烟花爆竹节”玩个痛快。“禁 放”也象美国历史上的“禁酒令”一样,很难持之以恒。   不如意事常八九,一心想宏扬的高雅京剧却在衰落,极力禁止的恶俗爆竹倒 死灰复燃。如今“文化”能否振兴,要看它合不合现代人的口味。现代人追求刺 激,吝惜时间。干吗追求刺激?吃饱了撑的。过去的人有饥饿刺激着,只能追求 肚饱。为何吝惜时间?时间值钱。有时间就能挣大钱,有了钱还得有时间花。京 剧咿咿呀呀半天还没听出所以然来,不如鞭炮,点上火,噼里啪啦,咚——当! 几秒钟,刺激!痛快!   竞争导致军备竞赛的逐步升级,爆竹也不是昔日的爆竹了,如今的烟花好似 燃烧弹,爆竹赛过手榴弹,当量与日俱增。人身安全不能不考虑,但堵塞不如疏 导。最好象烟酒一样,实行爆竹专卖,按爆竹的直径征收累进税,五毫米以下免 税,大爆竹高额征税。如此一来,儿童们有廉价安全的爆竹可玩,成人们有高价 巨响可炫耀,政府有税可收,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   “丫头爱花,小子爱炮。”放鞭炮是男孩的游戏。在美国的“女权主义者” 眼里,“禁放”应该是女权主义的伟大胜利。但中国国情不同,“阴盛阳衰”已 经被“惊呼”多年了。先是在体育界,男子夺冠不如女子,后来渐渐蔓延,如今 外语院校给男生降分录取也难以达到过得去的比例,即使在工科院校,女生的成 绩也经常名列前茅。“禁放”之后,要想重振雄风,只能靠“伟哥”了。   外国影片里的中国人,大多木头木脑,面无表情,但往往是处变不惊,泰然 自若。冷不丁身边一声炮响,肯定吓一大跳,多来几次,则习以为常,受过此种 训练,自然处变不惊。如此说来,爆竹或许是浇注中华民族之魂不可缺少的一块 模板呢。 (寄自中国大陆) ◆              美国谈吃 ·章 黎· 在中国的时候,对美国或者说任何外国的饮食都是心怀景仰的。到了美国才 知道,过去那不过是羡慕外国小资情调的生活方式,对他们吃的东西的了解其实 很有限。事实上,初到美国,对美国人的饮食习惯有了一点接触以后,如果想法 没有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对美国食品心生厌恶,已经算是融入主流文化的 相当成功的例子了。 我初到美国的时候,晚上都自己烹调,中午则带饭到学校去吃。由于自己唯 一会做的就是中国菜,对中国菜之外的食品接触相当少。中午也到学校的餐厅去 吃过几次,但每次走进去都有点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最后都是胡乱买一样看 上去还算顺眼的东西填饱肚子,至于味道如何则不敢苛求。这样下来,自然对学 校的餐厅提不起兴趣。 不过,每星期去商店采购的时候,看到货架上琳琅满目的食品,我也会兴致 勃勃地买些从来没有吃过的东西尝试一番。但这样的尝试并不总是很成功,柠檬 就是其中一种。柠檬对我来说并不陌生,记得在中国一度很风行的日本歌曲“邮 递马车”的第二段是以“在那盛开柠檬花的乡间道路上”开头的,听起来十分浪 漫。因此,在校园旁边的那家小商店里看到柠檬之后,马上买了几个回去,切开 来放进嘴里,马上酸得吐了出来。另外一种是avocado,中文好象是翻译 成鳄梨。鳄梨可以说其貌不扬,而且对我来说完全是一种新事物,买回家去并不 是因为什么浪漫的怀旧情绪,仅仅是好奇心在作怪。结果其命运也与柠檬类似, 没有吃第二口。只记得当时百思不得其解:味道这么奇怪的东西,为什么会 有人把它作为食品放在商店里卖? 后来转学到了加州湾区。刚来时不清楚,后来才知道该地十分国际化,各种 不同风味的餐馆林立,是美食家的天堂。不过,囊中羞涩的穷学生,哪里敢做什 么美食家呢?前几年印象中吃得比较多的是烧烤,可能是加州的气候适合在户外 烤肉的缘故。后来自己有了带院子的房子,每年都会在后院举办好几次烤肉聚会, 除了常见的汉堡包、热狗、鸡翅膀、牛排之外,还有鱼、虾、蚌、豆腐、肉丸, 只要是想得起来的都拿出来,中西合壁,一齐上阵,然后呼朋引伴,一起来享用。 不过烧烤这种方法我总觉得有点虚张声势。肉在炉子上烤得滋滋作响,香味四溢, 把整条街的人都折磨得坐卧不安,其实吃起来味道并不见得有想象中的那么好。 其实烧烤要做得好也有学问。但大概由于烧烤太大众化的缘故,很多从来不进厨 房的人都会当仁不让,挽起袖子,仓促上阵。做出来的东西的味道当然不能太挑 剔。 说起湾区的餐馆,中餐馆绝对是龙头老大之一。由于湾区中国人多,中国餐 馆自然也象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在中国人特别集中的社区更是如此。中餐馆多 对中国人来说当然是一件好事情。不过吃得多了之后,味觉也就变得迟钝起来, 很难遇到特别喜欢的餐馆。虽然很多餐馆水准都不错,但要做到比别的餐馆高出 一筹,让客人百吃不厌,确非易事。中餐馆给人的印象是价廉物美,但环境却相 对来说比较差。大概中国的餐馆业者都采用薄利多销的原则,其实说到底也是中 国的顾客大多讲实惠,不太愿意付钱去买所谓的“情调”。不过,在湾区住久了 之后,发现这这种印象也并不全对,大概事情也是发展变化的吧。在湾区,至少 在硅谷中心地带的南湾,有不少中国餐馆的价位这几年也渐渐地高了起来。这些 餐馆的环境通常也差强人意,虽然还称不上有多少情调,但也窗明几净,而且在 装饰和点缀上看得出来也花了不少心思。前几年到东部去度假,朋友请客到中国 餐馆吃饭,所去的中国餐馆味道虽然不错,但环境实在不敢恭维,尤其觉得湾区 中国餐馆的难能可贵。 中餐馆环境的改善,我以为是一个很有意义的进步。现在越来越多的中国人 跻身中产阶级的行列,更有一些人在前几年的经济繁荣中摇身一变,成了百万富 翁,在大饱口福以外也应该追求一点更高层次的享受。事实上,据我观察,在南 湾的中国餐馆,那些设备简陋、以低价取胜的餐馆,生意都很难做。那些最受欢 迎、名气最大的,环境一般都还说得过去。记得大约是六、七年前,在斯坦福大 学校门外不远处开了一家川菜馆,名叫“成都饭店”,据说是由四川某县参加经 营的,厨师是直接从四川飞来的特级师傅,饭店的招待都是县领导的亲戚。有来 自成都的朋友迫不及待地去光顾,出来后都交口称誉,说是湾区最正宗的四川菜。 我也去吃过好些次,果然不错,只是饭店的环境太差,一间长方形的大屋子,灰 头土脸的,有点象乡下人的堂屋。这样一间饭店,自己偶尔去吃吃也就罢了,要 是有远道而来的朋友,还真不好意思带到这里来。后来就连自己也不想来了,改 为叫外卖。有一次又打电话订菜,听到接电话的说一口印度口音的英语,心里就 知道不妙。一问果真成都饭店已经关门,换成了一家印度饭店。饭店关门可以有 各种各样的原因。我对饭店的经营缺乏研究,不敢妄加推测,不过心里总觉得与 堂屋般的店面有些关系。 说起吃中国菜,很多人马上会想起纽约、旧金山的唐人街。但我住在南湾, 离旧金山不到一小时的车程,到旧金山的唐人街去吃饭的次数却屈指可数。而且 这屈指可数的几次也大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因为当时对情况不够熟悉,也有 这种“吃中国菜必到唐人街”的偏见。后来发现在自己家附近就有很多家水准相 当不错的中国餐馆,当然不必舍近求远,冒塞车和找不到停车位的危险跑到旧金 山去。不过,旧金山的唐人街闻名遐迩,自然会有它的独到之处。有那么几次去 旧金山吃饭,就是因为朋友发现了一些非常特别的、在南湾看不到的好餐馆。有 一次是去一家叫做清真老北京的店。店面不大,陈设也很简陋,但他们的涮羊肉、 炒肝尖和酱牛肉烧饼都做得非常好。听那个一口北京话的侍者说,饭店的厨师过 去是给陈希同做饭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们是一个星期天的中午去吃的,由 于好吃的东西太多,我们一直吃到肚子里实在塞不下了才住口。那天回了家,晚 上没有生火做饭。我因为肠胃不是太好,饮食一向都很有规律。象这样暴饮暴食 然后又跳过一顿的做法,在我是仅有的一次。还有一家叫做利口福的,是广东风 味的餐馆。店面很大,分楼上楼下。我去过两次,每次都人山人海。这家餐馆的 特色一看菜谱就知道,但凡中国人爱吃的稀奇古怪的东西,这里应有尽有。从田 鸡,甲鱼,鸭舌,田螺,到象拔蚌,蒸扣肉,蛇汤,鲍鱼,要什么有什么。而且 据说价钱也公道。不过,这两家餐馆都不在传统的唐人街的地界,可能也算是旧 金山比较新的中餐馆。而且,虽然在这两家餐馆都吃得尽兴而归,毕竟离家太远, 以后还是很少光顾。 对唐人街的餐馆兴趣不大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那些餐馆以广式为多。我是 湖南人,喜欢吃辣。广东菜虽然有其妙不可言之处,但过于清淡,吃起来总觉得 不过瘾,只有吃起湖南、四川的菜来才觉得带劲。说起吃辣的嗜好,也是始料未 及的事情。我虽然生在湖南,长在湖南,但父母并不很爱吃辣。记得上中学时到 同学家去吃饭,才领教了真正的湖南人是怎么吃辣的,因此对自己吃辣的本领是 没有什么信心的。后来离开湖南去北京,又来美国,才知道自己与外地人一比, 在吃辣这件事情上仍然技高一筹。上大学时班上的另一个湖南同学从家里带了泡 辣椒到学校来吃,其他同学都敬而远之,谈虎色变,只有我可以与她同享。来美 国以后,有一次到北京朋友家做客。细心的女主人提醒大家有一个菜做得比较辣。 我因为是不怕辣的,对她的提醒并没有在意。不过,吃完之后回想起来,竟不知 道她指的是哪一个菜。 在美国住久了以后,对中国菜之外的其他菜也渐渐地喜爱起来。虽然在美国 的前几年里对外国菜也不是没有接触过,但真的开始大量接触中国菜之外的菜还 是在开始工作之后。大一点的公司通常都有自己的非盈利性质的餐厅,价钱公道, 食品比较健康,味道当然不能一概而论,但总的来说还过得去。久而久之,更发 现了一些比较合自己口味的东西,在餐厅里就更觉得得心应手起来。通常我最喜 欢的是厨师做的沙拉。不知道为什么,人们都说做沙拉最容易,但我却总是做不 来。不管是在公司的餐厅还是在家里,每次自己做了沙拉都觉得特别寡淡无味。 因此,公司餐厅里的那种沙拉吧我一般是不太光顾的。但厨师当场给你做的沙拉 却不一样。只见他各种菜取少许,放入一个大盆内,浇上调味汁,稍加搅拌,倒 入盘内,再洒上启司,又漂亮,味道又好。当然,厨师亲手做沙拉用的材料通常 比沙拉吧陈列的稍微要讲究一些,经常会有海鲜,还有avocado,ar- tichoke hearts,asparagus等等。说起来也奇怪,不 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avocado的印象已经完全扭转了过来,它那 种特有的味道我不但不再觉得古怪,反而觉得鲜美无比。最近又听说avoca- do是健康食品,有美容的功效,看来以后就会吃得更多了。 不仅仅是沙拉,餐厅中还有很多别的东西我也非常喜爱,象意大利面条就是 其中一种。不过,我喜欢的是那种清清爽爽的面条,做成什么形状都没有关系, 象rivioli或totellini之类饺子一样的东西我的兴趣就不大了。 有一种意大利的三明治我也很喜欢。这种三明治用的面包是白色的,象中国的发 糕或馒头片。每次我都叫厨师抹上厚厚的一层大蒜酱,夹上sun dried tomato腌制的鸡块,加上深绿色的菠菜和红艳艳的去皮辣椒。吃之前放到 一个炉子里,在烧热的铁片之间压着烤上几分钟。拿出来的时候面包上有薄薄的 一层焦黄,又香又脆。 说到意大利食品,就不能不提到披萨饼。刚来美国时,出于好奇,也从商店 买过一个披萨饼自己来烤。但由于没有经验,烤得不得法还浑然不觉,因此没有 留下什么好印象。好在当时对所有的外国食品差不多都是这种印象,所以也没有 怎么大惊小怪。后来到加州念书,一度与意大利裔的美国姑娘金做室友。金对意 大利食品情有独钟,而披萨尤其是她的最爱。有时候她叫披萨来吃时,我也会尝 上一块,果真与过去自己烤的大不一样。在斯坦福大学的翠喜德学生餐厅有一种 咸肉和大虾的披萨(bacon and prawn)我也很喜欢,每次去那 里午餐都要吃上一块。后来在公司上班时,有时候晚上加班,公司叫披萨来给大 家吃,有一种放了很多墨西哥辣椒(jalepeno)的,不仅我这个湖南人 喜欢吃,也深得很多美国人的喜爱。 前几年去欧洲旅游,终于有机会实地考查心仪已久的欧洲食品,实在是这一 趟旅游的另一大收获。我这个人虽然爱吃,但不太善于把吃上升到理论的高度。 模模糊糊的印象中,似乎是对意大利菜比较喜欢,对法国菜则没有很深刻的印象。 至于其他小一些的菜系,更是摸不着头脑。在欧洲旅行期间,在很多地方都吃到 很美味的东西,但让人印象最深刻的还是意大利菜。我的感觉是,在吃东西这件 事上,意大利跟中国有些相似之处。在中国,很多家庭的女主人或男主人都是烹 调高手。在没有条件到饭店请客的年代,几乎家家户户都可以从自家的厨房里端 出一大桌色香味俱全的菜。早年我父亲到欧洲小国做访问教授,请同事们到住处 吃饭,就是自己亲自下厨。吃过饭以后教授夫人们纷纷向他讨教,最后不得不把 食谱写出来分发给她们了事。这与有些美国人边看食谱、边现学现卖地为客人做 菜当然有天壤之别。由于这个缘故,在中国,如果不是对卫生条件有所顾虑,到 街头小店就可以吃到非常好的炒菜。当然这些小店供应的多是家常小菜,要吃山 珍海味还得到高档豪华的大饭店。在意大利也有类似的感觉。随便走进街角的一 家小店,买一块披萨或一个三明治,味道就非常可口。还有高速公路旁的au- togrill,在意大利旅行期间去过很多次。每一次走进去,看到厨师们正 在做的面条和海鲜饭,看到摆在柜台上的咸肉和沙拉,我都会胃口大开,精神为 之一振。Lagsana据说也很不错,但我在美国吃坏了印象,再也不想碰。 档次高的饭店当然也很好,但我的想法是,不管在世界上什么地方,高档饭店自 然都是不错的,因为大饭店的厨师都是受过专门训练的烹调界的精英人物,这样 的人物不管在什么样的环境中都是会有几个的。要看一种文化、一个民族是否对 烹调有研究,一定要去拜访它的街头小店,或是到平民百姓家去做客。就象看一 个国家是否发达必须要看它的穷人的生活形态一样,因为富人们不管在哪里都是 可以生活得很舒服的。意大利是我们旅欧的最后一站。从意大利飞回美国,在华 府转飞机时觉得肚子很饿,想买点东西吃。在机场转了转,就是美国流行的那几 家速食店,看看都没有胃口,只好饿着肚子熬到回家,尤其怀念意大利的街头小 店。 日本菜近年来在美国也很受欢迎。不过,我很难想象美国大众会欣赏日本菜 的近似于无的味道,恐怕只是喜欢日本菜健康清爽,玲珑漂亮,以及吃日本菜的 那种异国情调。我对寿司一直抱不冷不热的态度。生鱼片以前我是深恶痛绝的, 不得不吃一片时都如临大敌,小心翼翼。但近来慢慢改变了看法,好象渐渐地品 出了其中的味道。 至于美国的快餐文化似乎也不能一笔抹杀。我个人对肯德鸡比较偏爱一些, 其中是有历史原因的。记得在北京上大学的时候,肯德鸡刚刚在北京的正阳门外 开了第一家中国分店,北京市民趋之若鹜。有一年冬天,爸爸到北京出差,在报 纸上读到一篇对该店极尽吹捧的报道,带我去吃了一顿,让我大开眼界,留下了 极为深刻的印象。至今我还记得当时要的是一份两块鸡的套餐。到了美国以后, 我也经常光顾该店,虽然不再象在中国时那样对之顶礼膜拜。对麦当劳我的印象 就差多了。自从女儿对麦当劳开始入迷以来,我们就经常要到麦当劳造访。但不 管是吃汉堡包、三明治还是沙拉,每一次都勉强才能下咽。现在如果周末的中午 女儿吵着要去麦当劳,我都让先生带她去,自己宁愿在家里煮方便面。 不过,虽然吃了很多的外国菜,而且对其中的很多都十分欣赏,最爱的仍然 是中国菜。平时因为吃中国菜的机会多,尤其是自家厨房的烹调,十有八九都是 中国菜,有时候甚至宁愿换个口味,便也以为自己早已全盘西化,对中国菜失去 了兴趣。其实,这种经过几十年培养起来的对中国菜的特殊感情是相当顽固的, 一有机会便会冒出头来。去年美国国庆期间与朋友一起到华盛顿州去玩,先去 Mount Ranier国家公园,再去西雅图,再去Olympic国家公 园,然后打道回府。在Mount Ranier乡村风味的饭店里,大家放开 肚皮大吃了一顿,牛排,海鲜,沙拉,浓汤,十分尽兴。到了西雅图,我们又登 上space needle,在顶层的旋转餐厅,一边欣赏西雅图的风景一边 大吃牛排、海鲜、沙拉、浓汤,好不快活。如此这般过了好几天,等到我们离开 Mount Olympia时,就有点强弩之末的味道了。中午在一家路边的 小店吃午餐时,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要了蔬菜鸡汤。到了下午,陆陆续续地开始有 人承认已经开始怀念中国菜了。因此我们决定今天晚上一定要找到一家中国餐馆 大吃一顿。在华盛顿山区的荒蛮之地也许找不到湾区水准的中国餐馆,但即使是 一家美国化的中餐馆也不错。没想到一路开下去,居然没看到一家中国餐馆。太 阳渐渐地沉了下去,我们的肚子越来越饿了,对中国饭菜的怀念也越来越强烈起 来,而找到中国饭店的希望则是越来越渺茫了。终于看到了一个购物中心,决定 去碰碰运气。一开进去,赫然看见一家叫Happy Hour的日本餐馆。因 为看上去很简单,估计不是吃寿司和生鱼片的地方,应该会卖米饭和面条,与中 国菜有几分类似。病急乱投医,大家一致决定晚餐就在这里吃。走进饭店,黑板 上的菜谱中有青菜炒豆腐、芥蓝牛肉、番茄鸡蛋汤之类的名字,心中大喜。一开 始点菜,才知道大部份的菜都已经不供应了,因为厨师已经准备下班了。不得已, 只好点了一堆日本快餐店的残羹剩饭,十分钟之内就风卷残云,吃了个一干二净。 回顾这十几年来,从南吃到北,从东吃到西,有一点体会很深刻,那就是对 一种食品的好恶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慢慢培养的。其实,我们已经看到,从吃 辣的地方来的人爱吃辣,只有从小吃惯臭豆腐的人才能欣赏臭豆腐特有的香味。 但在国内吃的东西大都从不懂事的时候就开始接触,因此我们很少有机会有意识 地体会这种培养和获得对一种食品的品味的过程。来美国以后,一下子投入到一 个崭新的饮食文化的环境之中,如果自己愿意尝试,这样的机会就很多了。比如 前面提到的鳄梨和生鱼片就是发生在我身上的现成的例子。在中国人中臭名昭著 的启司也是一例。一来美国就听说启司难吃,一尝果然名不虚传。不过现在我已 经彻底转变了态度。不管是披萨饼上烤化了的启司,还是鸡尾酒会上与葡萄饼干 一起吃的一块一块的硬硬的启司,我都甘之如饴,百吃不厌。生牡蛎也是一个例 子。看过莫泊桑的《我的叔叔于勒》之后,便对吃牡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等到 有机会自己品尝生牡蛎的时候,却发现并不是想象中的样子。直到后来吃得多了, 才渐渐地习惯起来,并渐渐品出了其中特有的风味。 妈妈第一次来美国时,对吃寿司非常有兴趣。大概寿司做得那么小巧玲珑, 色泽鲜艳,实在是讨人喜爱。正好去一家海鲜布斐(buffet),妈妈便马 上拿了几只寿司放在自己的盘子里,回到桌上,只咬了一口,眉头就皱了起来, 剩下的几只碰都没碰。无独有偶,有一次去看从国内来的一些著名艺术家的表演。 艺术家们可能看到在美国有这么多同胞来看自己演出都很激动,表演之余,与观 众们拉起家常来。朱逢博不知道怎么就说到吃东西上去了。她说,每次来美国, 中国朋友都带她到中国餐馆去吃大饼油条,言下之意好象是去尝一尝异国风味的 东西可能更有意义。但我觉得她的中国朋友的做法还是可以理解的。中国人对外 国食品多是叶公好龙,初来乍到的人贸然去吃法国大菜不见得明智,因为缺少了 一个口味慢慢地培养和转变的过程。不过朱逢博是名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 也许对各种外国菜都已经培养了一定的鉴赏力,那就另当别论了。 (寄自美国) 【丝露集】∽∽∽∽∽∽∽∽∽∽∽∽∽∽∽∽∽∽∽∽∽∽∽∽∽∽∽∽∽∽ ◆             旧病是知交 ·小奚奴·   一入夏,天气日炎,我的手心也日益变热发痒了。先是平白无故地红,想象 似乎所有的毛细都破了吧,血渗到皮下,角质层下。继以胀感,似痒而又似非痒, 多生烦躁的触觉。到底耐不得了,就一握指,或者两掌一搓,便千百个针芒,锐 锐地刺,自肉里向外。那种刺,并非深入结实地疼,一探即缩,欲进而止,只是 多,掌心展如夜天了,尖锐的领会此伏彼起,连绵生灭、闪烁,如星的譬喻,算 得上柳暗花明曲径通幽的通感,心绪或许由烦乱而清空一瞬。   天气再热,到旧历三伏,手心亦热胀到了顶点,开始爆皮。并非久曝于烈日, 紫外线灼死了表皮细胞,薄如蝉翼蜕下那一层。先是,在掌心,星罗棋布,一个 三个五个,一小块儿一小块儿皮,已经离了肉,白、圆而微凸。那白皮的细胞尚 富活性,富于韧性和质感,用指甲扯破它,有触感而无痛,因此就诱惑人,无意 中恒惦念着这举动,无聊,稍有闲暇,便用指尖一点一点地啄,极小的余头儿, 手指尖太粗笨了,那用牙齿,轻轻咬它下来,于是常会牵到尚未离肉的部分,就 报警一样细锐一疼。而口水少许了,濡濡将湿在上面。   我不耐热,出很多汗,暑日下短衫会湿了又湿。等我把夏天的衣裳,全都换 过一遍,也未几日,手心的皮已经脱过一层。在第一层尚未全部脱完,第二层已 经在中心又开始爆破了。这样一层层爆开,就会成为极不规则的螺旋,又如花开 得餍餍,瓣子偶或失水、残损,就抽褶了。每一层都是爆到掌缘,有汗毛的地方 即止。手指也是的,直爆到指尖,那脱落的皮,扯下来的时候还连到指甲里去。 两指之间,那么一点缝隙,也被敬业尽职地脱去薄薄一叶、两叶。   好象,手背上有毛孔,透气,而掌内无毛孔,便窒闷难耐,久而久之,沉默 而爆发,反抗,肆虐,最后竟趋极致,几乎狂欢:手心都是嫩肉,乏水份而略皱, 不疼,但是没有了表皮的含蓄,神经末稍就直接见外,凡逗弄一物,哪怕极微小 飘忽,触觉上亦真实放大,广而深似的,一种不能承受之轻。新肉尚未长好,便 又作为下一层被爆去,几个来回,掌纹便脱落殆尽,一派新肉粉红平整。手指肚, 箕纹和斗纹,都消失,想此时去做案,手指不会留下线索呢。掌心,小的纹理也 都不见,只剩下生命线剩下爱情线,像刀痕,像大地之干裂,像无量数那往事纷 扰纠缠于其中的回忆之开口,触目惊心地交错。这时候的掌心,已经怕人,女生 们看见都惊呼:“天哪,你的手!”这时候,是夏最深,蝉嘶最乱,母亲就会如 期电话来,问吃药没有。   夏天手心脱皮,这病的究竟,众说不一。西医都是说缺少维他命,ABC123不 论哪种,一例补充好了,因此专门就有卖“六合维生素”糖丸,听起来好象当年 走江湖卖艺那些好汉,兜售的大力回神丹。然而我喜欢邻里亲朋们的说法:血热。 刚一听,觉得是可爱的胡说,因为学过几丝可笑的知识,就自以为是地想:人是 恒温动物,怎么会我的血比别人的热,比别人的温度高?这样反驳了好久,终于 遇到一位同学,他讲,所谓血热,要按中医的思维那么理解,并非是温度高,而 是指气血的性质。有点儿玄,恍兮惚兮,其中似乎也有点道理,心里不禁一笑莞 尔。   雨天,茶余,摊开手掌看,合掌“握病”遐思。缺乏维生素,是后天不足; 血热,就近乎先天。凡天生的皆无法弥补。凡不能弥补的,一事一物一人,稍微 的遗憾、缺残和病恙,都令人倍加心疼和怜惜。比如有字迹脱略的古简,比如发 黄模糊的老相片,比如襁褓中体弱咳嗽的婴孩。这样,答问,或自忖:我血热; 就有一点自小娇惯的意味,有一点暗恋——暗中、潜意识中的自恋意味。   做如是想了,病便和自己有了一层亲昵。就是不这么想,病,又何尝完全拒 人,不悦人,所谓相依为命。久病成医,这说法自伤又自得,四字之间多少爱恨 缠绵都欲说还休。乡里人说,好人三分病。人生多少个寂寞日子,仿佛幽谷中溪 流,静静无声,病,当然是小病,算不上痛苦,小烦恼罢了,又要是慢病,习惯 了不在意,偶尔想起来成一点小娱乐,那就仿佛溪中五色石,是斑斓,是洄流涡 旋处。人生到处,雪泥鸿爪,病是雪上的草梗,一点狼藉是它,一点图案,一点 醒目的黑,是它。夏天如期而至,它尾夏而来,以之为友,为娱,稍微自虐,就 像酒色都伤身复伤神,而醉媚何尝不诱人。望夏而待病,就如雪窗煮酒,期之以 佳朋。   旧病知交,想该是古代的说法,衬托镶缀多名句。倾神一想,却半句都想不 出,小半生背来的千百个长句短句,都仿佛成精长了腿儿,跑回了古人那里,跑 回了线装右翻顺排字的古书里。心是不甘,夜灯下翻开卷子,翻开唐诗宋词,一 室静如斯,纸页掀动啦啦响得惊心。灯是案上台灯,一罩黄光泻下,哪里还是光, 夜的颜色罢了。光罩处,至光罩之外,渐暗渐黑,黑到四壁,四壁就在渐渐暗淡 的趋势中丧失了阻绝之感,仿佛没有墙,渐暗,渐暗,而黑,黑进酣沉辽阔夜没 有边,世界一团混沌,只有我这黄灯亮着。而睡意一丝还不来呵,句子也未找得 贴切。只读到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读到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读 到病味亦佳,第不堪为躁热人道耳;读到我醉欲眠卿且去;读到风雨故人来。   读到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惟坎坷病苦之味,深而且长。 四体不适,五内失衡,是有身之病;悲欢离合,贵贱穷达,有是生之病。春秋代 序,寒来暑往,山崩海啸,月缺星埙,有黑子有黑洞,天地亦有大病。然则病一 个字,岂止知交了得。 (寄自中国大陆) ◆              亮小菊 ·聂 尔·   我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名叫马悟空,我们都叫他马大空,有时也叫他老马。 他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那天下午是他的两节语文课,他叫班长告诉我们不上课 了,上自习。上自习就是玩,所以大家在教室里反塌了天。班长是马大空任命的, 名叫大铁锁(本班还有一个叫铁锁的,年纪比他略小,为区别这同名同姓的两人, 称他为大铁锁,另一个则为小铁锁)。大铁锁最是墩实凶狠,谁都怕他。这时候 他也不管大家,亲自上讲台扮演阿庆嫂,闹得不亦乐乎。   可是,谁能想到这会儿已经快要放学了,马大空却正在向教室走来?大铁锁 站在讲台高处,他看见马大空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告诉大家,只顾一溜烟跑下讲台, 险些儿跌倒在自己座位上,大家不明究竟,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这时,老马咣 当一声推开了门,那像大铁锁一般高低又一般墩实的身材之上,端着一张用雪花 膏修饰过的铁青色的脸,站在门边,一声不吭。显然,他是生气了。全场哑然, 把笑压回到肚子里。谁都以为大铁锁这一顿挨揍是肯定跑不脱了。大铁锁平日里 做老大惯了,这回看看两强相遇谁能胜?   老马关上门,走上讲台,两只手绞在一起,弄得指头啪啪作响,一边又走下 讲台,直向大铁锁的方向逼近,走到离大铁锁两步远的地方,他停住脚步,出其 不意地突然转身,哈腰,从亮小菊的抽屉里拉出了一团白色的什么东西,他将那 团东西上下一抖,大家看清楚了,原来那是亮小菊正在织的一块用来盖她家茶托 的线巾。他抖着这块白色的罪证,几分得意几分恼怒地叫道:“站起来!”亮小 菊从震惊中清醒,默然地站了起来,但她没有低头,双眼迎视着老马。双方对峙 了一会儿,老马仿佛终于读出这位十五岁女生那双漂亮眼睛里的挑战和恶意,发 出了出人意料的歇斯底里的大叫:   “哈,你在课堂上,你在自习,你在学校,你在我的班里,你以为你是谁? ……哈,你以为你是谁?你跟老子……你他妈谁也不是,你别跟我玩这一套! ……”   他一边喊叫,一边挥舞着手中那块白色的半圆形,随后又像突然明白了似的, 抡起手中的东西使劲摔到地下,他用脚后跟又踩又搓,一边嘴里说着渐渐含糊不 清又低下去的声音:   “我叫你上自习……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什么货!……”   这时下课铃声骤然响起,老马停下动作,走上讲台,两条胳膊叉开支住讲桌, 望着教室的后墙说:   “我告诉你们,上自习就是上自习……现在下课。”   全班轰然一声走出教室。只有亮小菊还坐在她的座位上。我假装收拾书,手 在抽屉里胡乱摸着,眼睛却向着那呆坐着的姑娘。我看见她脸上没有泪水,没有 任何表情。我盼着她能向我这里望一眼,我故意弄出一点响声,想让她知道有我 在这里注视着她。可她丝毫没有注意我。我只好先走出了教室。   走出校门,我看见一伙人在等我。他们大呼小叫簇拥着班长大铁锁,看见我 来了,他们大声喊着:   “小眼儿出来了小眼儿出来了!”   他们叫我小眼儿是因为我脑袋大眼睛小,可能还因为我比他们喜欢看书的缘 故。他们全都是照抄我的作业。他们连一元一次方程也不会解,而我会,这成了 他们嘲笑我的理由,我为此感到自卑。如果他们知道我企图跟亮小菊说话,还不 把我笑死。我一声不吭地走在他们的队伍里,心中闷闷不乐。   不知道谁说了一句“亮小菊在后面”,所有的人一起转过头去,我也不由自 主地往后看。亮小菊走得很快,已经快要走到我们身后,她仰着头走路,对我们 这一伙视而不见。她表情冷漠,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她的白色短袖衫被黑 色书包拉向后面,一耸一耸地衬出了若隐若现的两只小乳房。她走过我们身边的 时候,我看见她的鼻尖上沁出几滴汗珠。她快步越过我们,走在了前面。   “嘿,嘿,”我这一伙里有人喊叫开了,她在前面走得更快。   大铁锁说,“走那么快干嘛,一起走嘛!”   亮小菊只顾走,不回头。   大铁锁又说,“知道你是什么货,今天看电影我找你。”   亮小菊已经迅速地拐了个弯,不见了。所有的人都一起冲着大铁锁喊:   “大铁锁知道是什么货大铁锁知道是什么货大铁锁知道是什么货……”喊声 响遏行云。   我却一股劲想着:今天星期六,晚上有电影。   因为有电影,今天晚饭提前。我胡乱扒吃一碗,就想窜出门去,被我娘厉声 喝住,她说:“你跑什么跑,拿上三个凳子!”她这样说就意味着我得给我奶奶 和我娘占两个座位,然后一晚上我就得夹在她们中间,不能动弹。不论放什么电 影,奶奶跟娘都要去凑热闹,其实她们没有一次能看得明白。当然,看戏的话另 当别论,可我从不看戏。我站在门边没有动,希望着奶奶能说一些话,打消我娘 今晚看电影的计划。果然,奶奶说话了,她说:   “今儿黑来甚电影?”   “《龙江颂》。”我断然回答说,其实我不知道今天是什么片子。   “噢。”奶奶在黑暗的角落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应答。   “你瞎说,今天是《看不见的战线》!”我娘从厨房跑出来,甩着手上的洗 碗水,大声反驳我,“你这个小滑头,我知道你不想跟我们一起看,你先去给我 们占个位儿,然后你想去哪疯就去哪疯。”   “你不要这样说他,这孩子哪会儿疯过?你看看左邻右舍,还不是数咱们家 孩儿最听话,大话也不说一句,还懂得念书……”奶奶从屋子深处的黑暗里走到 门口来,又一次为我展开冗长的辩护。   我搂着两只马扎早已冲出门去。跑出院子,拐过街角,我才看见夕阳还没有 完全落尽,西边一片红霞,像血一样。我放慢了脚步。我喜欢这夏天漫长的傍晚, 它让我觉得黑夜仿佛永不会到来。夏天就是好,半下午就放学,很晚才睡觉。我 怕睡觉,一上床我就有各种各样的怪念头,弄得半夜睡不着,早上又起不了床。 我记得有一天我躺在床上老是想着亮小菊。我想着她的头发什么样子,眼睛什么 样子,肩膀什么样子,但我什么也想不清楚,她的一切都是模糊的。我感到很奇 怪,我整天都在偷着看她,为什么一闭上眼就什么都没有了?那天晚上我得出的 结论是,我不是真的喜欢她,否则我会牢牢地记得她的一切。但是第二天我一看 到她,晚上的结论就被立刻推翻了。我知道不论她跟谁好,跟多少人好,我总有 一天会不顾一切面对面地向她求爱(这是我在我所读过的惟一一本叫做《幽谷百 合》的外国小说里看到的词,我被这个词震呆了:居然还有这样一个词,为什么 我从来没有听人们说起过呢?为什么人们总用暧昧的神态谈论我已懂得的男女之 事,而从不使用这个带有诗意的简单明了的词?我那时就想,我总有一天要向谁 求爱,而这个人无疑就是亮小菊)。   我远远地看见了放电影的地方。两根木头杆子挑起一块银幕,下面已经坐了 一堆人,天也暗下来了。我夹紧我的马扎,快步走进人群里,拣了一个地方坐下, 想着我娘和我奶奶也许马上就来了。这时我看见亮小菊和李金花就坐在我前面不 远的地方,正低着头说话。我想,亮小菊也许会转过头来看我一眼。没想到,她 们两个人突然一起向后看了一眼,又转过身去搂在一起笑成了一团。她们肯定是 笑我。亮小菊肯定告诉了李金花,今天下午我最后离开教室是想跟她说话。她们 在嘲笑我。李金花一向就看不起我,以前我跟她在宣传队的时候,她总骂我。亮 小菊把我对她的一片痴情拿去跟我的仇人开玩笑。我不由得恶狠狠地想,要是今 天下午马大空不光是臭骂她一顿,还扇了她一巴掌,不知她现在还能不能笑出来?   我娘跟我奶奶来了。我娘一边跟旁边的人打着招呼,一边说我,“你怎么占 了这么个地方,你出来的可不迟,你这个猪头!”这就是我娘,无论当着多少人, 她总是毫不留情地骂我。亮小菊在前面又转过头来向这边张望,她可能听见我娘 粗声大嗓地骂我。我真是无地自容。周围已经坐满了人,我费力地从里面走出来, 来到了人群的后面。天已经完全黑下来,电影马上就要开始了。只有场地中间的 放映机那儿亮着灯,有时几颗脑袋突然抵在一起,在银幕上形成奇怪的图案。人 们看到银幕上的脑袋就知道那是谁,于是大声喊着狗蛋狗娃国庆一类的名字,问 到底多长时间才能“开演”。银幕上的脑袋抬起来,四处张望一番,才说,你不 问就开演,你要一问就不开演。有人大声应答,不问了不问了!   大铁锁他们几个人也在后面转悠,他们中有人说,刚才好象看见小眼儿也走 到后面来了。大铁锁说,屁,小眼儿在正中间,让他娘搂着呢。听见他们说我, 我赶紧往人堆里凑凑,以防他们真的发现我。   电影开演了,真是我娘说的《看不见的战线》。我在后面踮起脚尖望一眼, 知道“老狐狸”出场还得一会儿,就又放心站在人堆后面。再瞅瞅大铁锁他们, 早不知去了哪里。刚往后挪了几步,就有一个人拍了我一下,我扭头一看是小铁 锁。小铁锁说:“小眼儿你钻在这里!”我左右一看,只小铁锁一个人,就说, “你少管我,一边玩去!”他叫道:“嗬,小眼儿这口气!——大铁锁在那边叫 你,我可是告你了,啊……”他在黑暗中倒退着,象是怕我起火给他一下子。小 铁锁是个小不点儿,比我个子还低,他嘴不善,常常遭骂,要不是有大铁锁护着, 他还会遭打。我指着他说:“小!”把小铁锁简称为小,是蔑视的意思。没想到 他竟说:“你也是。”说完掉头就跑了。   我正在想,大铁锁不会真的找我吧,刚才他还说我娘搂着我。这时我看见两 个人影象是大铁锁和亮小菊。走近一点看,果然就是。大铁锁叼着一支烟,亮小 菊离开他有两步远,一边走一边回头望一下银幕。我不敢走得更近,怕他们看见 我。我只是一味地想,要是会武术,就把大铁锁的一嘴黄牙打落,要是《烈火金 钢》里的肖飞,给大铁锁一个扫堂腿,他站起来就又一个扫堂腿,最好是现在他 前面一米远有个一丈深的坑,让大铁锁掉进去,亮小菊走回来……但是没有,他 们走到了大楼那一面,我看不见他们了。   这时我听见人们说“老狐狸老狐狸”,扭头看一眼,老狐狸正在银幕上走着。 不知道那些人叫个什么劲,没见过老狐狸?除非是我奶奶,每次都得告她,那就 是老狐狸。大铁锁可不是老狐狸,走到大楼后头就不见出来了。正说不出来,就 出来了。先是亮小菊,她从大楼后面跑出来,大铁锁也出来了,他站着,伸手指 着亮小菊,听不清说的什么。   我马上也跑着绕到前面去,刚跑到最前面银幕底下,定睛一看,亮小菊正弯 了腰找她的座位。我低声叫道:“亮小菊亮小菊!”她弯腰抬头,看见是我,走 了过来。   我说:“亮小菊。”   她说:“哎。”   我指指黑暗处:“到那边!”   她嘴里说“做甚么”就跟了过来。   银幕的背面没有人,那是比较安全的地方。   我坐到一块大石头上,指指旁边说:“你坐下。”   她坐下,歪着头看看我,说:“哎哟,小眼儿真胆大,敢叫我。”   她的身体几乎就挨着我,她还又转过脸来盯住我,说:“叫我做甚,说呀!”   “你不要叫我小眼儿。”我说。   “好好,那就不叫了。”   “你不要跟李金花笑我。”   “没有呀,你怎么这样说?”   “她总跟我牛逼,她不知道她姓甚。”   “哎哟,小眼儿今天有火气?”   “你说你不叫我小眼儿了。”   她用肩膀扛扛我:“人家忘记了又怎么样?”   “马大空那样对你,我看你就不生气。”我提起下午的事情。   “生气顶什么?等明年毕业,我叫人敲他一颗牙就行了。”   “叫谁?大铁锁?”   “才不呢。他是条走狗,我想把他的牙也敲一颗。”   “为什么?”   “你不要管。”   现在我明白,刚才在大楼后头,大铁锁肯定没上手。   银幕背面的反光照射着亮小菊严肃的脸,我知道她会说到做到。   “年底毕业,你还上不上高中?”我没话找话。   “不想上了。要上,就不能敲马大空的牙。”   “就为这不上高中?”   “不,读书没意思。”   她抬起一只手托住腮帮子,望着银幕另一侧的黑暗,一副沉思的样子。   我本来想尽快握住那只手,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阵风吹过来,她说,真凉快。   我说:“是呀。”   银幕上,老狐狸又出来了。亮小菊不看老狐狸,看着我说:   “你敢不敢敲马大空的牙?”   “只要你让我去,我就敢。”我壮着胆子说。   “噢,我真高兴,小眼儿也是我的人。”她斜着脑袋,似乎想要靠在我的肩 膀上。我的身体颤抖起来,我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一边挺挺胸脯。   她又抬起头说:“我就不知道你整天看书学功课,有多大意思?”   “是没意思,可是……”我一把抓住她刚从腮帮子上向下移的手。   “小眼儿你干什么?”她低声叫道。   我赶忙松开她的手,象丢掉一团火。她愣了一下,就低下头笑成一团,说:   “原来小眼儿你……原来小眼儿你……”   我起身跑开,象赛跑一样钻进了刚收割过的麦子地,一跤跌倒在地里。摸到 一堆麦秸杆,我就躺到上面,喘着气。不知过了多久,我睡着了。是蚊子把我咬 醒的。两只手互相摸摸手腕,蚊子咬得真够呛。电影也才刚刚散场,我躺在麦秸 上没动,看着人们一群群走远。放映机的灯亮着,两个人影在微弱的灯光下晃动, 象两只木偶在动。头顶上繁星点点,天空黑蓝黑蓝。   我起身回家。村子里黑洞洞的,一个人也没有了。走到我家院门口,我在石 狮子边的青石上坐下,亮小菊从黑地里闪出来,坐在了我的身边。她把双手伸出 来,让我握住。她轻轻叫我一声名字,我愣了一下。已经好几年没人叫我名字, 我只是在作业本写它,现在听着感觉都有点陌生。我答应一声,把她的手握得更 紧。她的手稍微小一点,温度有点低,不象我原来想的那么柔软。我想让她的头 靠在我身上。她没有。她直着头,在黑暗中望着另一个方向。我们默默地坐着, 我想要一直这么坐着,她却转过头来,说:   “跟谁也不要说,看他们打你。” 说完,她抽出她的手,站起身,轻轻地走了。我看着她消失在黑暗里,象一个幽 灵,连脚步声都听不见。   我继续坐在石头上,六月的夜风变得凉起来,我紧紧肩膀,望望星空,想着 回家去听娘的叫骂,还是坐在这里,让谁也不知道我哪里去了。 2001年4月13日 (寄自中国大陆) ◆            老安老毛和猴 ·莫 非· 老安老毛的知名度不低,矿上几乎人人都认识他俩。不过有些人总分不清谁 是老安谁是老毛,老把他俩搞混。直到今天下午还有人问我:谁跳楼了,老安还 是老毛?我指指离得不远的老毛说,那不是老毛?那人吐吐舌头,恍然大悟,说, 啊呀,我一直以为他是老安,原来老安是那个胖的!我对此很不理解。在我看来, 即使分不清猩猩和猴,也不应该分不清老安和老毛。老安白白胖胖身材魁梧器宇 轩昂,说话大嗓门,满口阳城话。而老毛却是一个又黑又瘦的小老头,体积和重 量顶多是老安的一半。老毛不仅不是阳城人,连山西人都不是,是河南延津人。 他比老安小一岁,看上去要比老安大十岁。老安谈笑风声,口若悬河,满腹经纶 的样子,老毛则跟他完全相反。我跟老毛在一个办公室呆了三年,除周二例会学 习念报纸外,不记得老毛有连续说五句话以上的时候。反差如此之大的两个人, 怎么还会常常被人搞混呢? 老安和老毛以前都在采煤一队。大约86年前后,老毛往局里报社投了一篇 稿,题目是《我矿安全生产的三大隐患》。投稿那天,老毛先是有些战战兢兢, 但很快便克服了恐惧。他把文章又仔细校对了三遍,更是平添了几分“为真理而 战”的勇气。这可能跟我刚才的情形相似。刚才我写出题目后,也是有些犹豫, 生怕《篱笆女人和狗》的作者跟我打官司,真要打起官司来,金钱和工夫我都赔 不起。后来想到人们使用汉字已有几千年的历史,还没听说过有谁向造字的仓颉 交过费,这才释然。老毛比我的顾虑要多得多,他甚至已经为将要遭到领导的训 斥和打击报复作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结果是:文章不仅在《乌金报》上发了头 条,还被评上年度的佳作奖,老毛也因此从井下抽到井上,调到矿工会宣教部当 了一名干事,后来又升成副部长。三年前我分到宣教部当干事时,他已经当了六 年的副部长了。我们都希望他能当上工会主席,这样我们就可以喊他毛主席了。 可惜老毛已经五十多岁,早被划到杠杠之外。要在能源部或是信息产业部当个副 部长,五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前途不可限量,而矿工会宣教部的副部长,比副 科级还要低半格,象老毛这样的岁数,显然在仕途上已经不可能再有大的进展。 老毛从井下调上来不久,老安也调了上来。与老毛不同的是,老安没有调到 工会,也没有当上干部,而是调在了矿区的居委会,在存车棚看管自行车和摩托 车。直到今年年初,老安的工作才作了一些调整,调整的幅度并不大,原先是整 年整年在存车棚看车,现在改成每看两个月的车,就到停车场干两个月。老安比 较喜欢在停车场干,戴上红袖章,想让汽车停到什么位置就停到什么位置,吆五 喝六,很是风光。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停车场没有严格的交接班制度,老安可以早 早坐到我们办公室里等老毛,跟我们云山雾罩地侃一阵,然后叫上老毛去乐乐饭 店喝酒。在存车棚就不行,每天还要等老毛去叫。 不管是谁叫谁,每天的酒是必须要喝的。我多次看见过他俩喝酒。他们总是 在乐乐饭店靠门的那张桌子边相对而坐,老安坐在外面,老毛坐在里面。老安滔 滔不绝地说话,有时眉飞色舞,有时手舞足蹈,老毛闷声不响地喝酒,顶多哼哼 哼笑一声。有时两人也划划拳。老毛的划拳极为简练,只说一个字:五。十。不 象老安,满实在呀三桃园呀八匹马呀乱叫一气。他俩都没有酒量,两人两天喝不 完一瓶低度杏花村酒。饭店掌柜把剩下的酒拧上盖放到货架顶上,明天拿出来再 喝。两人的工资都挺高,比我的两倍还多,又没有负担。老安的两个孩子都成家 了,女儿还是大学毕业,在一家外资企业工作。老毛稍差些,但也不缺钱花。儿 子在老家的乡镇企业当个小头目,据说家里修的房子是全乡头一份豪宅。但我从 来没见他们要过酱牛肉、五香猪蹄这样的贵菜,总是只要一盘花生米下酒,有水 煮的先要水煮的,没有水煮的就让掌柜现炸一盘油炸的,连加一小碟拌黄瓜的时 候都少,其寒酸和简陋实在与他俩喝酒的兴致不成比例。 写到这里,我忽然开始明白为什么人们老把他俩弄混。你要是看见他俩喝酒 的样子,也肯定会认为老安是宣教部副部长而老毛是存车棚的看车老头。我就遇 到过这样的事。前年全国青年书画大展,有我一副篆刻作品入选,刻的是朱总理 给财经学院的题字:不做假账。由于内容对口,被河南省安阳市的财政局长当场 买下。局长在电话里不提内容,只对“刀法”赞扬有加,说要登门求教。其实是 要带块石头来让我再为他刻副大的。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就跟老安和老毛一样, 反差极大。当时我正装修房子,家里乱得要命。我不由分说就把那个象老安的人 按到唯一能坐人的单人沙发上,而让那个象老毛的人坐在一摞地板砖上。谈了半 天话才知道,那个象老毛的人才是局长,而那个象老安的人只是局长的司机。 说了半天老安和老毛,现在该说猴了。我要说的猴可不是会上树的猴子,也 不是一个外号叫猴的人,而是骰子,也叫色子,是一种极为简单的赌具。这玩意 再简单不过:在一块1厘米见方的白色塑料的六个面上,分别刻上1、2、3、 4、5、6个小圆点,然后把1点和4点涂成红色,其余的点涂成蓝色,就成了。 其实根本用不着自己动手做,随便哪个杂货摊都有卖的,很便宜,通常是五毛钱 一个,一块钱三个,三块钱十个。以前,我以为它的作用仅仅是用来决定打麻将 的四个人谁先抓牌。来到晋城以后才知道,这种被晋城人称为猴的东西,最主要 的用处是用来代替猜拳斗酒。马克思说:任何事业只有应用了数学才能真正发展。 看来酒文化也不能例外。发展不发展虽然不敢妄言,但是用猴来行酒令和斗酒, 看上去绝对比划拳儒雅得多,有文化得多。难怪人们传说外地的县委书记带领全 县乡镇干部来本市学习取经,回去时每人扛了半面袋猴。本市的高档饭店多如牛 毛,光是上星级的饭店就有十来家。但只听说过有的饭店的服务小姐不知道洗手 间是什么,你问她洗手间,她会当众反问,你是要洗手还是要解手?你问她为什 么这样问,她就说因为不在一个地方。而你决碰不到一个不知猴为何物的饭店服 务员,也决碰不上一家没有猴的饭店,包括乐乐这种连电扇都没有的低档饭店。 你只要说:牵出猴来!小姐就会端上来两只小碗,每只碗里放着五个猴。更多的 情况是不须你吩咐,服务员就把猴牵出来了,就象准备餐具一样自然。 象棋和麻将肯定是中国人发明的,因为棋子和牌面上刻有汉字。猴上没有汉 字,所以这东西是不是中国人民智慧的结晶就不好说了。爱因斯坦说:上帝从来 不掷骰子。翻译成晋城话就是:上帝没丢过猴。可见国外也早就有了这东西。不 过我对爱大师这句名言不敢苟同。一副象棋是32个棋子,一副扑克是54张牌, 猴却不受这些限制。一个猴有一个猴的玩法,三个猴有三个猴的玩法,十个猴有 十个猴的玩法,而且人数不限,两个人能玩,十来个人还能玩。老安喜欢一个人 玩。从十几岁玩到现在,兴趣不减分毫。你说这么好玩的东西上帝能不喜欢? 我不打算列举猴的各种玩法,因为这简直是不可能的。我的这篇小说主要是 写老安一个人玩猴,偶尔跟老毛斗斗酒,也无非是“比点”和“吹牛”,并不涉 及更多的玩法,否则,仅仅要把我所知道的“满意不满意”、“加油站”、“两 个文明一起抓”、“三个代表”等等都写出来,恐怕就能构成一部专著。而且由 于花样翻新得太快,不等专著印出来,就该组织人马编写续集了。再说,有的玩 法不好向外地推广,写出来也就没有什么意义。比方“讲三讲”就属于这种情况。 本地方言的特点是“四”和“事”不分。丢出4来等于是出了事,出了事当然不 能过关,只好喝完罚酒再丢猴。碗里一共有5颗猴,要想不出4简直比领导干部 廉洁奉公还难,出事的概率极大,所以,往往一圈三讲讲不下来就已经是七倒八 歪了。 老安是阳城人。阳城县紧挨着晋城并且归晋城市管,所以阳城人也跟晋城人 一样,也把骰子叫猴,也是四和事不分。不过没见老安玩过那些晋城人常玩的时 髦把戏。在老安看来,拿猴斗酒,是把猴这种神秘而高雅的东西庸俗化了。这是 猴的堕落,也是猴的悲哀。但也不是说老安从来不用猴斗酒。一年当中总要有几 天不同寻常的日子,五·一啦,十·一啦,端午啦,中秋啦,等等。每逢这种日 子,老安很可能大声吩咐乐乐饭店的掌柜老张:油大点炒个土豆丝,不要心疼辣 椒!然后从怀中款款掏出他的猴来,跟老毛“大战三百回合”。 老安的猴比我刚才介绍的猴要考究得多得多。老安对普通的猴不屑一顾。有 一回乐乐饭店新来的帮手不知好歹给老安老毛端出猴来,老安就象看见了什么不 洁的东西,扭着脖子连连摆手,说,快拿走快拿走!不要把我的手弄脏。大概就 跟毛主席看见钱一样。我们早就听说老安有一副不同寻常的猴,但每次怂恿他拿 出来让我们开开眼,他总说没带在身上。直到上上个月他在停车场干,又来叫老 毛喝酒,我们几个硬是用激将法让他把猴掏了出来,算是饱了一回眼福。 老安的猴一共是三颗,装在一个黑皮荷包里。老安的猴比普通的猴要大一些, 两颗白的是象牙做的,颜色泛黄,磨得没了棱角,快成球了,除此之外,跟普通 的猴没有太大的区别。真正不同寻常的是那颗黑色的猴,老安说那是犀牛角做的。 它的点不是刻上去的,而是镶嵌进去的。我们都是肉眼凡胎,连象牙和塑料都分 不清楚,更不具备判断犀牛角真伪的鉴赏能力,老安说是犀牛角那就是犀牛角。 我拿起黑猴问老安:这镶进去的点是金的还是铜的?老安不作正面回答,而是神 秘地一笑,反问道:你不会用手掂了掂分量?可能老安觉得这种含蓄的回答不但 更符合猴的身价,还能给这颗黑猴再增加几分神秘。本来我还想问他一些问题, 比方我想问他黑猴上的点不分红、蓝,都是金黄色的,这怎么玩?还想说这猴看 起来不象是一副,倒象是后来配的。但让老安这么一反问,弄得我不好意思再问 了。 看过老安的猴以后,我对老安和老安的猴产生了浓厚的好奇心。原先我猜想 老安是拿这东西跟人赌钱的。我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怀疑老安在他的猴上 作了手脚。我带着这些疑问问老毛,问了几次老毛不吭声。最后老毛实在烦不过, 就说了两个字:算卦。 我马上去存车棚找老安。在存车棚的小黑屋里,我陪他度过几个漫长而寂寞 的下午。为此老安有些过意不去,便给我讲了一些轻易不与外人道的关于他和他 的猴的故事。老安的三颗猴果然是用来占卜的。不过他从来不给别人算卦。这三 颗猴对老安来说,就跟通灵宝玉之于贾宝玉一样是他的命根子。贾宝玉还有使性 子把那劳什子扔掉的时候,老安却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猴片刻。老安虔诚地认为, 他这三颗猴不但有灵性,而且与他本人心心相印,所以不能用来为别人算卦,即 使是他的好朋友老毛也不行。每当在人生的道路上需要老安作出重大抉择的时候, 老安无不问道于猴。届时,老安便把猴从皮荷包里请出来,双手合掌在手心里捂 一会儿,再拿到胸口摩挲几下,与之充分交流和沟通之后,庄严放入一个精致的 红木盒子。盒子的底上垫有一层丝绒,盖子里面刻着一个太极图。老安双手捧定 盒子,哗啦哗啦摇三下,把盒子翻过来,让猴在太极图上站定,叫声:开。移走 盒子,根据每个猴显示的点数和它们的位置来决定老安应该干什么和不应该干什 么。三颗猴确是一副,黑的为猴头,白的为翅膀。它们所表达的神秘信息等于天 机,只有老安能够破解。老安没有说明占卜时的姿势,但我想那一定是跪着进行 的,说不定还要点上几支香以烘托气氛。 老安讲了几个著名的卦例。其中最为著名的,是前面提到的那篇《我矿安全 生产的三大隐患》。原来,这篇文章是老安和老毛合写的。两人当时已经是经验 丰富的老矿工,又都是队里的标兵,但还在血气方刚的年龄段。对队里和矿上的 一些做法十分看不惯,就愤然写了那篇文章。在决定投稿的前夕,老安卜了一卦。 卜完卦,老安突然变卦了,说老毛如果非要投稿不可,就必须去掉老安的署名。 涂掉还不行,必须重新抄一遍,否则就要跟老毛绝交。并且还要老毛发誓,不论 产生多么严重的后果,都不能把老安牵涉进去。看来老毛确实遵守了诺言,十几 年来守口如瓶,从未提起过这篇文章还有老安的一份。老毛到是从那以后再没有 写过什么正经文章,只是在“乌金报”上发表过一些豆腐块大小的通讯报道之类, 而老安却连豆腐块也没见发表过,因此我对老安这话半信半疑。我对老安说,当 时老毛不但没有受到打击报复,反而受到了领导的嘉奖,这说明你这猴不灵呀! 老安摇头,深深叹了口气,说,不是猴不灵,是我的道行太浅。其实投稿的结果 早在猴面上预示得清清楚楚,只是我悟不透。得到过高人点拨和没有得到过高人 点拨,那可是有天渊之别啊。 于是老安讲了他这副猴的来历。老安的家族过去在阳城县是数一数二的大户, 他的祖先当中不乏出将入相的朝廷命官。有一位当过前清举人的本家爷爷文革开 始那年还活着,当时已经快90岁了。那天他帮着本家爷爷烧旧书,想赶在红卫兵 抄家前把家里的“四旧”破完,老人见他干得卖力,便将这猴连同盒子一起送给 老安,说等日后风声松一些,还要传授他破解猴语的秘诀。说起他的这位本家爷 爷,老安一往情深。“我这爷爷可不是一般人啊,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参加过慈 禧太后的殿试。别看你天天写字,你才用过几支笔?光是我那本家爷爷用坏的笔, 就能装一大车!”可惜这位高人没来得及教会老安猴语就驾鹤西游了,害得我们 的老安,每天独自对着这副神猴,切之磋之,琢之磨之,在黑暗中上下求索,屡 战屡败屡败屡战,不断付出沉重的代价,竟是锲而不舍地苦苦研究了差不多半个 世纪。我不无感慨地想,要是那位老爷爷能再多活几天,老安就不会走那些弯路, 那么我现在的顶头上司很可能就是老安了。 以前我还有一件事情一直弄不明白:晋城人不但把骰子叫猴,也把老安叫猴。 不但把老安叫猴,还把所有的阳城人都叫猴,阳城猴。我问过老毛这是为什么, 老毛想了半天,说,阳城人狡猾、精明。我当时没有反驳,但心里清楚,这个答 案显然是不能成立的。狡猾只能比作狐狸,怎么能比作猴呢?从外型上看,拿你 老毛跟老安来说,哪个更象猴?现在,通过跟老安的交谈,我想通了。晋城人把 阳城人比作猴,极有可能是把阳城人比作了骰子。细细观察一下我所认识的阳城 人,果然是个个聪明伶俐,似乎都多少带有一点骰子的属性:八面玲珑,高深莫 测,灵活机动,变化多端。而老安当然更具代表性,无疑是阳城人当中的佼佼者。 以这种观点再去看老安,发现老安浑身上下当真透出一股仙气。 遗憾的是,再把老安吹得神乎其神,玄之又玄,他也是个凡人。是凡人就免 不了要干些愚蠢的事。三天前,老安老毛喝酒喝得过量,一言不合吵了起来,老 安气不过,竟从阳台上跳了下去,把左腿摔骨折了,住进局医院骨科二部。 我想问问老毛究竟是怎么回事,看看老毛阴沉的脸色,张了张口又把话咽了 回去。我知道问也白问,老毛不会回答半个字。于是我就来到乐乐饭店,向老板 了解一下情况。 其实我在乐乐饭店的面子比老安老毛还大。因为我年年给乐乐饭店写对联。 对联编得很好,写得也不错,无形中提高了饭店的名气,也给我的书法作了广告。 前年的一副长联我还记得: 挣钱苦挣命苦却是何苦不如苦中作乐让老板香喷喷炒两个菜去 为名忙为利忙实属瞎忙权当忙里偷闲请小姐热乎乎烫一壶酒来 乐乐饭店本来是老两口开的夫妻店,为了跟对联上写的情况相符,掌柜老张 专门把乡下亲戚叫来一个当帮手。去年的对联是从唐诗里凑了两句,据说老安见 一回赞一回。对联虽是凑的,倒也工整有趣: 劝君更进一杯酒 与尔同销万古愁 掌柜老张一见我就知道我的来意。不等问,就把那天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 那天是老安的生日。两人打开了一瓶整酒,不但要了花生米、拌黄瓜和炒土豆丝, 还罕见地让老张切了几片猪头肉和火腿肠,凑成了四个菜。老安提出来要跟老毛 比猴,老张知道老安自己有三颗猴,便给老毛另配了三颗。谁知两人喝着喝着嚷 了起来,唤老张出来评理。原来他俩比了几回点就不比了,改成吹牛。吹牛还不 是普通的算术吹法,几点几点单数双数红的蓝的,而是更为高级的代数吹法。用 老安的阳城话几个啄(这。读四声。相当于X)几个喏(那。也读四声。相当于 Y)的吹。啄和喏既可以代表双数单数也可以代表红点蓝点。头一次,老安吹到 5个啄1个喏,老毛觉得赢定了,就叫开。结果一开老毛傻眼了:老安说,看, 这不是5个白猴1个黑猴?后来老安又吹到5个啄1个喏的时候,老毛不敢开, 就叫了6个喏。老毛叫满了,老安不开也得开,这回把老安气个半死:老毛说, 看,这不是6颗猴?老张评不了这种理,只好劝双方不要激动。老张劝也不会劝, 双方越劝越激动,最后老毛拿起那颗黑猴来掼到地上,说,都是鸡巴这颗黑猴闹 的!这下可闯了大祸。老安拣起猴来,手指老毛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最后说: 你侮辱我的猴就是侮辱我的人!我算是瞎了眼,一辈子交了你这么个朋友。我不 活了!说完,就从那儿跳了下去。 我顺着老张的指点到阳台上看了一下。阳台倒是不高。乐乐饭店这排简易房 子建在半山坡上,说是两层,其实从阳台到地面不过两米,下面还堆着一堆煤。 要让我跳下去,决不会把腿摔断。老安估计是喝得太多了,跳的时候没能掌握好 平衡。老张说,看这事闹的。老毛天天来这里拿饭给老安送。想让他把半瓶酒给 老安捎上,又不敢说,老毛脸拉得比驴还长。看来老安并没有原谅老毛。看这事 闹的。我暗暗想:老毛也是活该,这么大年龄了,又是领导,办事这么不沉稳。 当然主要还是怨老安,是没有提前算一卦呢,还是又没有悟透猴面?就算老毛侮 辱了你的猴,你哪怕跟他打一架,也不能就跳楼呀!明年老张还让我写对联,我 就这样写: 多争三颗猴仔徒添是非 少喝一口猫尿又能怎的 从乐乐饭店回来,我写下了上面的这些文字。如果就这样把稿子交到《主人 翁》,主编老马肯定会说“主题思想不明确”。只好加上两句:小说的中心思想 是要劝诫喝酒的朋友,喝酒不要过量,斗酒不要逞强。这是在乐乐饭店,要在蓝 天酒家或是煤海大厦,还不把老命搭进去?点明中心思想,便能省去许多口舌。 我打算不说二话,把稿子往老马的办公桌上一放,然后去局医院骨科二部看望一 下老安。 2001/11/15 (寄自中国大陆) 【网里乾坤】∽∽∽∽∽∽∽∽∽∽∽∽∽∽∽∽∽∽∽∽∽∽∽∽∽∽∽∽∽ ◆       基因与人种:人类的同一性与多样性(4) ·方舟子· 四、既同一又多样 生物学的研究早已确认,现代人类都来自非洲,很可能是大约二十万年前从 同一个人群繁衍下来的。在从非洲扩散到世界各地时,我们的祖先遇到了多种多 样的生活环境。为了适应这些不同的环境,特别是不同的气候条件,在自然选择 的作用下,身体出现了不同的变异,例如皮肤的颜色、眼睛的形状、毛发的形态、 身材的大小,使我们感觉到了“种族”的差异。但是这些变化,都是相当表面的。 而且,分布世界各地的各个所谓种族也彼此杂居、通婚,因此人类身体特征的变 异,并不具有明显的界限,而是一条连续的谱带。当十九世纪的人种学家热衷于 划分种族、把人类划分成从3个到100多个种族时,达尔文已意识到人类地理 分布的连续性必然导致遗传特征的连续性,因而将会使任何划分种族的企图归于 失败。这就象找一群人按身材高矮排列,两端的高个子和矮个子的差别是明显的, 但是如果说世上就存在高个子和矮个子两个种族,非要把中间那些不高不矮的人 往这两个种族划分,则是不合理的。人类学家们继续用了一百年的时间,才普遍 意识到这一点。 这主要归功于遗传学的发展。人体的许多特征,像肤色、身高、头发形状, 主要是由遗传决定的。但是它们的遗传机理相当复杂,涉及多个基因,而且也受 到环境(例如气候、营养状况)的影响,使得这些特征分布成为了连续谱,通过 测量可得到一条高斯曲线,但是没法截然分类,难以用这些特征来比较遗传差异。 像血型抗原这种蛋白质分子完全由遗传决定,区别明显,是个更好的选择。虽然 人种学家试图根据血型系统划分种族的努力也归于失败,但他们却开创了在分子 水平上研究人类的遗传多样性的先河。研究蛋白质的多态性(即同一种蛋白质在 不同人体的不同形态),主要有两种办法。一种是用免疫学的方法,即用抗体- 抗原反应;一种是电泳方法,测量蛋白质在电场作用下的移动距离。这两种方法 都是试图测定不同个体中蛋白质结构的变化。但是有的遗传变异并不会改变蛋白 质的结构。蛋白质是由DNA编码的,如果DNA序列的突变发生在非编码区, 或者虽然发生在编码区,但是属于不影响所编码的氨基酸序列的“沉默突变”, 那么这样的遗传差异就无法在蛋白质结构上体现出来。显然,最好的办法是研究 DNA序列的突变(通俗地说,就是基因突变)。在80年代,人们开始用限制 性内切酶来检测两个个体的DNA序列差异。限制性酶是由细菌产生的,能在某 段特定的DNA序列(一般是4-8个碱基)处把DNA切断,如果在这段特定 的DNA序列发生了突变,就得到了不同的DNA片段。如果突变发生在别的地 方,那还是检测不出。最直接的办法是测定和比较DNA序列。这是在进入90 年代以后才开始大量应用的。 在分子水平上研究人类的遗传差异,进一步否定了“人种”的存在。我们没 能找到任何决定种族的基因,也就是说,不存在有这样的基因,它在某个种族的 所有个体中全都存在,而在其他种族又都不存在。就是说没有特别的基因决定了 你是白种人、黄种人或其他种人。那些导致“种族”特征的基因在所有人种中都 存在,只不过频率不同而已。从林奈时代起,肤色就被当成了种族的主要标志。 人类群体肤色的差异,乃是自然选择作用下对阳光多寡的适应结果。阳光会损伤 人体内的叶酸。如果孕妇体内叶酸太低,胎儿的神经管发育会发生畸形,导致无 脑儿。而男人体内叶酸太低,也会阻碍精子发育导致不育。因此在热带地区,深 肤色对人类繁殖有重要的保护作用。人体的维生素D需要依赖阳光激活,那些迁 移到高纬度阳光较弱地区的人群,容易因为缺乏维生素D而患软骨病,肤色较浅 的人,他们的皮肤能够吸收更多的阳光,在新的环境中较不易得软骨病,就有了 生存优势。我们现在已经知道,有六个等位基因影响肤色深浅(有的认为八个或 更多,但道理一样),分成三对:A-a,B-b,C-c。基因型为AABB CC的肤色最深,为aabbcc的最浅,其他组合则导致中间的肤色。纬度低 的地方的原始人群A,B,C频率高一些,纬度高的地方a,b,c频率高一些, 但是,这六个基因在所有的“人种”中都存在,只不过其分布频率不同,各种排 列组合的频率也不同。不管拿别的什么“人种”形态特征,在基因水平上都是类 似的结果。 有时,我们也的确能够发现某个等位基因只存在于某个种族。比如,线粒体 DNA的一种基因具有一长一短相差9个碱基的两种等位基因。欧洲和非洲人只 具有长的形式,而有一部分亚洲人具有短的形式,因此,这种短的等位基因有时 被叫做“亚洲等位基因”。但是,具有“亚洲等位基因”的亚洲人实际上是少数: 在亚洲大陆只有18%的人有,其他亚洲人则具有长的等位基因。反倒是美拉尼 西亚群岛和美洲的原居民有更高的“亚洲等位基因”频率。我们显然不能根据 “亚洲等位基因”来鉴定一个人是不是亚洲人。 “种族”不是遗传群体,而是多个相对独立的遗传群体的统称。在所谓黄种 人之内,有许多相对独立的遗传群体,在所谓白种人之内,也有许多相对独立的 遗传群体。一个遗传群体,是一个倾向于自我通婚的社会群体,它可以有多种形 式,例如一个闭塞的村庄,一个有独特风俗的民族。因为人们倾向于找讲同一种 语言的人为配偶,因此一个遗传群体的重要特征就是有共同的语言。现存的语言 有五、六千种,这意味着遗传群体的数目要多于一万个(考虑到讲同一种大语种 的人往往由多个遗传群体组成),可以视为遗传群体数目的下限。从遗传学的角 度看,一个遗传群体要至少有五百名成员才能防止因近亲结婚导致的危害,这也 是许多人类学家发现的人类部落的平均人数。也就是说,全世界最多只能有一千 万个遗传群体,在考虑了其他因素以后,我们可以把一百万做为遗传群体数目的 上限。也就是说,全世界很可能是由一万到一百万个遗传群体组成的。属于同一 个遗传群体的两个个体,由于有更近的共同祖先,要比随机抽取的两个个体有更 大的遗传相似性。也就是说,一个遗传群体有一定的遗传特征,按种族的本来意 思,也可以把一个遗传群体视为一个种族,但恐怕没有人愿意把全人类划分成一 万到一百万个数目不定的种族,但是这是从遗传学的角度来说,唯一有意义的划 法。但是即使是这样的划法也是非常主观的,原因还是因为遗传差异是连续的。 甚至邻近的两个居民点都可以发现显著的差异。实际上,不管两个选定人群在地 理上或遗传上是如何的靠近,只要检测了足够多的基因,我们总能够发现基因频 率的差异。比如,我们总可以发现北京人和天津人存在不同的基因频率,从而把 他们划分成两个不同的遗传群体,或者说种族! 研究遗传群体的基因差异(即基因频率)是很有价值的,因为它有助于我们 了解人类的生物学历史。我们可以通过比较一个基因在不同群体的频率来测量群 体之间的“遗传距离”。一般来说,两个群体的遗传距离与他们之间的地理距离 存在相关性。这是由于虽然大多数人从自己的乡镇或城区选择配偶,有少数人会 与邻近的地区通婚,因此遗传距离就反映了由于婚姻导致的迁移。研究不同群体 的遗传距离,也就有助于了解人类的迁移史。比如,通过比较各地群体的遗传距 离,我们知道,现代人类走出非洲时,很可能先到达澳大利亚,然后到达东亚, 最后到达欧洲和美洲。 群体内部的各个个体之间的遗传差异又如何呢?研究发现,任何群体内的个 体差异,平均都几乎相同。任意一个典型的小村庄内部的遗传变异的程度,和地 球上任何一个小村庄的遗传变异的程度相似。当然,一个小村庄的遗传变异要比 一个大城市的少,但是也差别不大。平均来说,任何一个小村庄的遗传变异程度 只比全世界的遗传变异程度略少一些:从一个小村庄任意选两个村民,他们之间 的遗传差异,是从世界上任意选两个人的遗传差异的85%。换一个角度看,任 意两个人的DNA序列,有千分之一的差异,而人类与黑猩猩的DNA序列的差 异,也不过是百分之一多一些。因此,“种族”内个体的基因差异往往大于“种 族”间的基因差异。比如,一高一矮两个黄种人的基因差异,要远远大于两个同 等身高的黄种人和白种人的基因差异,“种族”内的个体差异(身高)要重要得 多。 没有两个人是相似的,甚至具有相同的基因的同卵孪生子的形态也有所不同。 在细胞、分子水平上,人类的个体差异就更加明显。如果不使用免疫抑制剂,皮 肤移植将会因发生排异反应而失败(近亲之间的皮肤移植可能除外)。这是因为 每一个人都有一套独特的主要相容性复合体系统,由五个或更多个基因座位参与, 每个基因座位都有很多个甚至多达一百多种的可能的等位基因,在它们的控制下, 使得每个人都有了独一无二的细胞表面抗原(除了同卵孪生子)。分子遗传学的 研究也表明了,不存在一个“纯种”的人。大约30%的人体蛋白质是多态的, 也就是有着不同的序列和结构,而功能又属正常。人体的每一个基因座位都有一 对等位基因,如果这对基因相同,称之为“纯合体”,如果不同,称之为“杂合 体”。每个人的体内,大约10%的基因属于杂合的。 为什么会存在如此巨大的多样性?在某些遗传学家看来,如果自然选择在人 类的进化中起着主要作用的话,有害的基因被淘汰,优秀的基因被保留,基因的 多态性应该越来越少。二十世纪上半叶开展优生学运动的遗传学家们也是这么认 为的,他们以为通过人为的办法协助自然选择,可以消灭不良的基因,保留更为 纯粹的优秀基因,基因越纯,人类总体上就会越健康。至于种族主义者,更是希 望通过“种族卫生”来达到种族的纯洁。但是动物育种家们早就从实践中知道, 虽然通过长期的(至少20代)近亲繁殖可以得到“血缘”很纯的家养动物,这 种纯种动物往往有很低的生存能力和繁殖能力,或者有先天的缺陷。相反的, “杂种”有更强的抵抗力和生命力,更有生存优势。在基因水平上,“杂种”也 就相当于杂合体。在六十年代,杜布赞斯基通过对果蝇的研究提出了“平衡理论”, 认为自然选择不仅不会使基因种类变少,反而会保留、增加基因的多样性。他发 现果蝇自然群体中,基因有着繁多的杂合,而那些杂合体的果蝇,要比纯合体的 果蝇有着更强的生存能力和繁殖能力。 在人类也存在许多“杂合优势”的例子。经常被提到的是镰刀型贫血症。与 之类似的是地中海贫血症。与之有关的基因有两种等位基因,一种是正常的N, 一种是致病的T。如果子女各从父母得到一个N,他们的基因型是纯合体NN, 表现正常。各得一个N和一个T,基因型是杂合体NT,表现也正常。如果各得 一个T,基因型是纯合体TT,将会得地中海贫血症。在欧洲南部的某些地区, 出生婴儿中大约有81%是正常的纯合体NN,18%是正常的杂合体NT,剩 下的百分之一是纯合体TT,一般未成年即因为患地中海贫血症而夭折。既然地 中海贫血症患者一般在留下后代之间就已死亡,为什么自然选择没有把治病基因 T给消灭掉,每一代人都还会有1%得此病?原因是因为那里是疟疾流行地区, 而杂合体NT对疟疾的抵抗力要比纯合体NN强。直到20世纪40年代,在这 些地区大约有十分之一的纯合体NN因染上疟疾而死亡,而杂合体NT则几乎总 是能战胜疟疾。用群体遗传学的公式进行计算,我们就可以知道,在每一代人当 中,每有一个等位基因T被地中海贫血症消除,就有一个等位基因N被疟疾消除。 如果疟疾的严重程度增加或降低,那么地中海贫血症基因T的频率也会因之增加 或降低。如果疟疾被彻底消灭,那么地中海贫血症也会逐渐被消灭,因为纯合体 NN和杂合体NT有了相同的生存优势,而纯合体TT却都在成年前死亡。只要 疟疾还在威胁那里的人们的生命,杂合体NT就要比纯合体NN有生存优势,等 位基因T就会一直存在,每一代也就都会有地中海贫血症患者TT出现。 我们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基因有杂合优势,但是应该有不少,这就使得纯化种 族变得不可能,因为自然选择总是要保留这些基因的杂合体。如果像优生学家所 梦想的那样,用人为方法强行消灭杂合体,那就必然会导致类似地中海贫血症那 样的种种致命疾病的普遍出现和生存、繁殖能力的低下。因此,优生学的遗传学 基础是完全错误的,其结果是可怕的。我们应该认识到,人类的遗传存在着极其 广泛的多样性,而且大都是正常的。这种多样性,是自然选择的结果,也是生存 的必要条件。 我们对人类在同一性之下的多样性了解得越多,就越明白它是多么的复杂。 任何试图抹杀人类同一性和多样性,将全人类简单地划分成几大种族的努力,在 科学上都是站不住脚的。但是种族做为一个社会和政治概念,做为历史的产物, 仍然会存在下去。在我们使用这一名词的时候,必须牢牢记住,种族不具有生物 学的意义。 【参考数目】 撰写这个系列时主要参考了以下书籍: Jonathan Marks, Human Biodiversity: Genes, Race, and History. Aldine de Gruyter, New York, 1995. Stephen Jay Gould, The Mismeasure of Man. W.W. Norton, 1996. Gina Maranto, Quest for Perfection. Scribner, 1996. Luigi Luca Gavalli-Sforza, Genes, Peoples, and Languages. North Point Press, New York, 2000. (寄自美国) ◆         关于另一类受难者的思考 ——《网上文革受难者纪念园前言》读后 ·周孜仁·                一 如果狭义地讲,我以为王友琴女士在《网上文革受难者纪念园前言》一文中 的定义,即那场通常被人简单地称为“浩劫”的政治运动,对人的最大的迫害高 潮有两次:一次是1966年8月,因“红卫兵”组织的兴起而紧随出现的所谓 “破四旧运动”,另一次是1968年到1969年,所谓新生红色政权“革命 委员会”建立和巩固过程中,横行全国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这种提法,是 适宜的。但是,文化大革命,作为政治家们为实现自己的目的(这些目的常常十 分隐秘、同时常常又是以十分神圣的外衣包裹的)而以历史上从未有过的规模把 群众动员起来参与撕斗,其触及面之深广,其时间之漫长,其死难者之众多,其 情状之惨烈,在中国历史上,不能不说是极其罕见了。它的受难者,就远远不止 于王文中提到的、死于那两次迫害高潮的教师们、文艺家们、科学家们和其他才 华横溢的社会精英。他们诚然是文革的受难者,但却不是全部,如果就数量而言, 他们仅仅是受难者中的一部分,甚至只是极小一部分。而更多的,同样以其他的、 各种各样让人无法忘记甚至不堪回忆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们有工人、平 民、学生,有的甚至是尚未成年、或者刚刚成年的少男少女。他们没有被尊敬过, 没有任何值得骄傲的阅历,而他们恰恰是想为国家和民族创造奇迹和功勋的人。 他们正是怀揣着在壮丽革命背景下创造一段让人羡慕的个人历史,而愚蠢地、真 诚地,义无反顾地走向了死亡。这一大批人,也应属于文革的受难者。 和列名于“网上文革受难者纪念园”中的死难者当然不一样——他们的受难 和死亡,是在一种完全无力反抗的情况下发生的,就象被纳粹党徒赶进奥斯维辛 集中营毒气室那样无能为力——而后一种死者,他们的受难和他们的死亡,却发 生在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境况之下。走向死亡之前,他们常常自己手中就握着武器, 而胸中则是一腔壮烈之情。他们是很轻松的,就象去参加一场事关国家荣誉的足 球赛。   重庆一位大学生,我的同学,董继平,在1967年8月的一次枪战中,因 为钢盔掉落,于是一粒子弹便从他的脑颅斜穿而过,但他没有死,甚至没有成为 植物人,经过相当时间的治疗,他活下来了,会吃饭、会发一些简单的音,甚至 可以在同学的搀扶下蹒跚学步。开始还好,同学们还在校,还能随时对他喂食, 帮助他解便和洗澡,后来毕业分配,人去楼空,他的境况就很凄凉了。尤其糟糕 的是,后来,他竟开始恢复了记忆!分配外地的同学回校看他,他竟然会傻傻地 说:家里还有老母亲啊!等我毕业寄钱啊!当时学校能支付给他的生活费,每月 就十五元钱!说着还会流泪。后来,他终于被遣送回乡,而同学们都在天南地北 为自己的命运奔忙,他也就被慢慢忘却了。直到去年,我到四川省一个并不起眼 的小县城公差,这才知道,他的母亲早已去世,而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他,只能 靠乞讨和捡拾垃圾堆里的食物为生,最后,不知什么时间,他终于倒在泯江支流 那片冷冰冰的河滩地上默默死去而无人知晓。   还有一位同学,李盛品,我至今保存着他死前给女友的信件的副本。这封信 是武斗刚开始时写的,来不及寄出他便死了。他到一个据他说“比较危险的”地 区参加武斗。那时使用的是自制手榴弹,因为毫无制造经验,产品引爆时间普遍 偏长:这在战场上是很危险的。为了控制质量,他在试验地让大家散开,自个儿 拉掉手榴弹引线,然后握在手上估算投弹的最佳延迟时间。万万没想到,他试验 的这一棵:引爆时间恰恰很短:他粉身碎骨了。在那封没来得及发出的信中,他 这样写道:   “我若有什么不幸,希不要把消息告诉家里人,如果我妈知道了我遇不幸, 她肯定也不会再活下去了。你若有空,希到我家去玩,以免除家里人的怀疑。他 们若问到我,你可编些话来回答,注意不要前言不搭后语,要先想好。你得消息 后,要说不难过那是假的,我只希你不要伤心过度就行了,不要影响身体健康, 要想开些,我对得起党和毛主席对我的培养,没有辜负他老人家,我想,你只要 想到这一点,可能心里就会开朗些。” 同学们感动于他的赤诚,在连天炮火中把他母亲和女友从遥远的山区接来了学校。 当时我曾赶去看了,老母亲扑在桌上痛哭不止,整整一个下午没抬起过头:我只 能看见一部散乱的苍苍白发,那么耀眼,那么摄人心魄!1967年7、8、9 月的大武斗,当时曾经被人非常罗曼蒂克地称为“八月国内革命战争”。如果我 们今天能再翻开当时的小报,在那些连篇累牍的“死难烈士万岁”“为有牺牲多 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之类标题下,我们会轻而易举地找出一大串类似的故事, 以及故事背后说不清也道不明的疯狂、愚蠢、辛酸和永无止境的悲哀。   象董继平、李盛品这样死于战乱的牺牲品到底有多少呢?现在当然没有人能 去作出准确的统计。在重庆沙坪坝公园的后面,至今保存着一片被称为可能是全 中国唯一的“红卫兵公墓”(它的被保存是很偶然的,其原因甚至有点儿莫名其 妙),有民间史家到这片被尘封于喧嚣闹市中的荒林野冢去做过详细考察,抄录 了每一墓碑碑文,对每一墓葬的位置画了示意图,并对一些墓主亲属作过采访。 据统计,埋在地下的死者数为433。这仅仅是小小的沙坪坝!那么整个重庆呢? 整个四川省呢?整个中国呢?可以断言,如果将来某一天,这个数字被统计出来, 那将多么地触目惊心!如果对死者的父母、亲人、同学都做一次采访,同样可以 肯定,在他们在从容献身的壮丽后面,留下了多少撕心裂肺的悲苦! 毫无疑问,他们也是文革的受难者。他们不应该被忘记。而且,他们的死是 显得那么地多义,甚至过于复杂和畸形,所以记录、研究他们的死,除了表示对 他们生命的尊重之外,从某种意义上说,也许更能找出文革的悲剧性所在。 二 几乎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文化大革命,它的发生当然不是偶然的,绝非毛 站在天安门城楼上戴着红袖标振臂一呼,四面八方即刻便呼啦啦冒出了那么多其 貌狰狞的异形凶鬼。文革前的十七年,搞过那么多政治运动,推行过那么多成熟 与不成熟、矛盾与不矛盾的、让人目不暇接的政策、法规、条例,整过那么多该 整和不该整的人,遗留下需要调整的矛盾已经堆积太多,需要宣泄的情绪已经蕹 塞太多,需要疏导的恩怨已经沉淀太多:领导与领导的、山头与山头的、单位与 单位的、个人与个人的、领导与百姓的,百姓与百姓的……从鸡毛蒜皮到生杀予 夺。这些,都需要平衡,需要协商和调整。毛泽东只不过出人意表地交给他们一 个舞台,同时交给他们一套政治斗争的武器,于是在一夜之间,恩怨被挑开,情 绪被激化,矛盾被加剧,八亿人都成了批判家,全都跳到台上来,热热闹闹地撕 打开了。用毛泽东本人的话来说,就是:   “过去我们搞了农村的斗争,工厂的斗争,文化节的斗争,进行了社会主义 教育运动,但不能解决问题,因为没有找到一种方式,公开地、全面地、自下而 上地发动群众来揭发我们的黑暗面。” 而这场大戏剧的冲锋队员,毫无疑义该由年轻人来担当了。他们天真无邪, 绝无个人恩怨和人生阅历可言,从60年代初开始的日复一日的反修大辩论、阶 级和阶级斗争教育以及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已经让他们对毛的崇拜强化到了类乎 宗教迷信般的虔诚。对于拯救正在堕落的世界的使命感,以及对假想敌的刻骨仇 恨——所有这些,对于煽动他们象敢死队一样去大闹天宫甚至从容赴死,已经绰 绰有余。我还得谈谈上面说到的董继平。他从死亡阴影下走出后的第一句话,竟 是:“毛主席万岁!”那时,他刚刚能够发一些简单的元音!而我,甚至在很长 一段时间,一直保存着他几乎同时写下的歪歪斜斜的“XXX好得很”,XXX 是他参加的造反派组织的番号。60年代有一位在海战中被国民党子弹击穿脑颅 的解放军战士,名唤麦贤德,该麦在苏醒后的第一句话也是:毛主席万岁。”在 此后的一段时间,董便被同学们非常尊敬但毫无实际意义地称为“我们身边的麦 贤德”。还有那位李盛品,他给女友的遗书里还有这么一段:   “我经常在想,如果没有祖国的前途,一切所谓什么个人的前途都是骗人的。 阶级敌人随时都在梦想变天,我们怎能睡大觉?现在的问题是将文化大革命进行 到底还是夭折的问题。毛主席早已下了决心,要把文化大革命搞深搞透。现在是 决战时刻,是关键。我们一定要努力奋斗,不怕牺牲。” 他给他挚爱的女友的最后祝福是:   “祝你放开眼界看未来,坚定不移向前进!” 学生们对领袖、对信念的真诚可爱可见一斑了。甚至在董继平、李盛品们死去一 年以后,许多人早已开始对那场没完没了的争斗感到厌倦不堪的时候,重庆市还 在继续发生同样的故事。下面是一位当时的中学生叙述的1968年夏天的经历:   当时武斗打了一年,死的人太多了,战斗队员都产生了厌战情绪、恐怖   情绪,都不愿去。我当时出于强烈的派性荣誉感,勉强把200多名战斗队   员集合起来,说谁愿意跟我去的就出列,有70多个人出列。我们全副武装,   甚至把解放鞋带取下来串着子弹夹挎在身上,省得在战场上换弹夹耽误几秒   钟的战机,这是一种拼死到底的态度。当时,我的脑海里不断地浮现着陈辉   (革命烈士)的名言:     “战士的坟墓比奴隶的天堂更明亮。”   当时大家的心情真的很悲壮。我们在杨家坪参战,打了3天3夜,我们这一   边惨败,我带去的70多名战斗员当场牺牲了4个,还有7个被对方俘虏后   也全遭枪毙了。 任何理论,不管多高超的、甚至是革命的理论,一旦演化成了一种教义,对 这种教义的迷信,必然导致对生命本身的蔑视。如果我们没有工夫去深究“文化 大革命”过于复杂的来龙去脉,仅仅谈到这些为数不少的受难者的死因,对自身 生命的淡漠,当是最直接的杀手了。 三 中国古代哲人对人死亡的意义曾作过这样的界定: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我们无法用这两个极端对上述年轻受难者的死亡作出评价。但我们知道,当他们 的真诚被欺骗和愚弄,相应的结果必然就是更多人对信念的失落。如果从现在算 来,他们告别人生的时间不过短短三十多年,可拜物主义已经多么可怕、多么轻 而易举地便改变了当今中国的价值观和社会风尚!正如《共产党宣言》所描述的, 它“把宗教虔诚、骑士热忱、小市民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发作,淹没在利己主义 打算的冰水之中。”,“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 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它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 值,”因为文化革命而带来的信念的失落,显然为这种社会的巨变铺平了道路。 让我们这些尚不算衰老的过来人,切切地有两世为人之感。 如果站在历史学家的角度,也许这些正是伟大的历史进步。而从道德的角度 来加以评价,却不能不说是一种倒退。正如奴隶社会代替原始社会,用残酷的阶 级剥削代替了人类童年期的和谐与平等,可我们还是只能说社会进步了。很多事 情,它的历史评价和道德评价就是如此荒唐地南辕北辙。这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只是问题一回到我们冤枉死去的年轻朋友身上,事情又总让人难以顺气。他 们通过死亡所表现出来的信念、无私、勇气和英雄主义,不正是从他们光荣的前 辈:从董存瑞到雷峰、从刘胡兰到江竹筠那儿一脉相承的吗?而所有这些,正是 文化大革命的发动者们对他们多年教导的结果。事实上,直到今天,领导中国人 民开创新时代的政治家们,依然在用同样的榜样谆谆教导着同样正在长大成人的 孩子们。既然如此,为什么对60年代末期那些年轻的受难者们要如此讳莫如深 呢?即使在某些电影、小说和其他文艺作品中他们偶有出现,也总让他们显得那 么可怕又那么可笑。更别说那些已被挖掉,早就无影无踪的久远亡灵了! 200多年前,清王朝极盛之时,它的第四个皇帝乾隆曾敕令修史。满族以 少数民族而入主中原,明臣洪承畴、吴三桂开门揖敌,为虎作伥,替该王朝的创 建立下了汗马功劳。可这位乾隆爷偏偏不赏脸,不仅没让二人列入开国元勋的金 榜,反倒在《贰臣传》中将洪名列卷首,而吴三贵,干脆打入《叛臣传》,同样 位居卷首。这位明智的封建政治家非常清楚,从王朝的长远利益计,除了一种局 部的和暂时的功利,于其上,还有更重要、更为恒久的东西,那就是道德基准和 信念。他非常明白,如果让洪、吴这样的人誉登元勋,配享太庙,那么企图背叛 新王朝的人就获得了理论根据。封建帝王既然如此,那么,200年后的今天, 正在雄心勃勃建设泱泱大国社会主义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人们,为何要对忠于 他们所提倡的信念的死者讳莫如深? 幸运的是,死去的毕竟是少数。没有死去的、死者的同学和朋友们,在经历 了炼狱的煎熬和折难之后,以和平年代不可能有的速度,成熟了。他们和几年已 大不相同。他们变得独立而成熟,不再盲从。他们学会独立地去思考国家的利益、 民族的存亡,不再会为某一个人的权威所左右。极左权贵们还肆疟中国的70年 代,白智清和李一哲的大字报,以及天安门广场的诗抄能如潜流般横流全国,这 正标志着成熟。该政治家来面临自己种下的苦果了。当年在天安门广场如麦加朝 圣一般,流着热泪向他们欢呼的人,现在在同一个地方,用诗歌对他们冷嘲热讽。 深重的灾难成全了这个国家。我们的民族,更成熟了。 既然如此,我们就没有权利对这些灾难的受难者冷漠如斯。正如对待文化大 革命这场空前的动荡,我们不应该轻松地骂一句“浩劫”,或者叹一声“悲剧” 便扬长而去。 四 对于前一种受难者,除了人不可能复活之外,人们还能为他们做一些有益的 事情作为补偿,比如:政治上的平反昭雪,恢复名誉,比如,发还没收的财产和 补发工资,给家属子女优厚的安排等等。那么对于后一种受难者,我们能做些什 么呢?我们什么都不能做。平反吗?谁曾把他们打成过反革命呢?没有。追认他 们一个什么吗,比如烈士、因公殉职什么的?这更是无稽之谈。他们是怀着“捍 卫无产阶级红色江山”“保卫党中央”的虔诚,甚至高呼着“为毛主席而战,完 蛋就完蛋”走向战场,慷慨赴死的。现在,难道能让躺在纪念堂里安详地接受顶 礼膜拜的领袖来为他们说点什么吗?当然不可能。 在他们血肉模糊的尸体下葬的时候,曾经接受过人们悲壮的敬意,不少情况 下还鸣枪,让当时非常紧缺的子弹在天空炸出一片惊心动魄的乱响来为他们送行。 经济条件宽裕的单位,还给他们修过不算寒碜的烈士墓或者陵园。不过这和死者 的所谓英雄事迹一样,仅仅是过眼烟云而已。没过多久,在毛泽东时代被打倒和 羞辱过的当权者重掌权柄,出于可以理解的常人心理,他们当然不愿意让这些长 满青草的的土堆以及与此相关的难堪历史留在那儿撩动他们十分脆弱的神经,于 是就开始“消除文化革命痕迹”。连毛泽东的塑像他们都要推倒呢,这些小娃娃 的坟还留下何用?于是挖了。挖个寸草不留。挖个荡然无存。据说重庆沙坪坝公 园后边因为种种莫名其妙原因而幸存下来的唯一的一片乱葬岗,现在被称为红卫 兵墓园的,也只有一片自生自灭的荒藤蔓草,忠实地卫护着400多具默默无闻 的冤魂,只是种种号召他们献身的诗句,在爬满苍苔的断碣残碑上还荦荦可辨。 据说,清明节、春节,还有其他一些节日,现在都会有人前去祭扫,烧纸,还供 奉一些点心和蔬果,算是对死者,也是对活着的人的一点安慰吧。 和其他更广阔的地区相比,埋葬在这片荒园下的死者当是幸运了。四川省有 个“武装支泸”,双方死者数百,当初,坟茔沿着长江两岸垒垒排开,很壮观的。 而现在呢,在浩浩江流和苍烟落照之间,他们早已荡然无存。我的母校重庆大学 松林坡上,掩映的密林深处的31位同学的墓地已早无影无踪。连祭奠的地方都 找不到。那么,我们能不能也在网上为他们开辟一块墓园呢?不是为歌颂他们虚 妄的崇高,不是为嘲笑他们的无知和愚昧。什么都不为。仅仅因为他们作为生命, 在这个世界上,在这个充满困惑充满争斗充满陷阱同时又充满了阳光和希望的世 界上来走过一遭。我们应该记住他们。 (寄自中国大陆) ◆           倾听一个伟大的生命    ——读《心灵的探寻》 ·文学锋·   人类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当其理智的羽翼日渐丰满时却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背离 了真理的航向,而这真理又不过是简单的常识。   中世纪的经院哲学家们其实并不乏理智。“中古世纪在规律的见解方面为西 欧的知识形成了一个很长的训练期。……这个时期十分明显地是一个有秩序的思 想的时期,完全是理性主义的时期。”(怀特海:《科学与近代世界》,商务印 书馆,1959,p12)然而,尽管如此,“基督教的中世纪什么也没流传下 来。”(恩格斯:《自然辩证法》,人民出版社,1984,p8)我们至今仍 然把中世纪看成是一段处于蒙昧状态(因而才有后来的启蒙运动)的黑暗年代。 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不在于缺乏理智,而在于缺乏在没有他人指引的情况下使 用理智的决心和勇气。”(康德: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什么是启蒙?转引自江怡 主编《走向新世纪的西方哲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p4)换言 之,他们之所以蒙昧是因为他们始终匍匐于神的脚下,而未认识到“人是人的目 的”这个简单不过的常识。一旦我们意识到迟滞人类文明前进几百年的竟是这样 一个小小的常识时,我们能不感到悲哀吗?   遗憾的是,人类的许多悲哀似乎无法避免。在理解鲁迅这样一个不同寻常的 人物时,我们的理智再一次遮蔽了一个简单的事实:每个人都是一条生命,无论 他是英雄还是凡众。   鲁迅是被称为英雄的。毛泽东当年的评价依然掷地有声:“鲁迅的骨头是最 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宝贵的性格。鲁 迅是在文化战线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数,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最正确、最勇敢、 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 《毛泽东选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重印,1991,p6 98)但是,当我们把鲁迅作为一个英雄来看时,我们单记得他有一把“硬骨头”, 却忘记了他还有血肉之躯。当我们把众多“最”的标签贴往鲁迅时,鲁迅已经变 成了一具徒具外壳却毫无生气的僵尸。   钱理群的鲁迅评传——《心灵的探寻》使这具僵尸复活了。读《心灵的探寻》 仿佛就在倾听一个生命。钱理群大量摘引鲁迅的原文,使得读者能够直接与鲁迅 进行心灵的沟通。你甚至能听到鲁迅的鼻息和心跳。你感受到了作为英雄的鲁迅 其实也有过彷徨、矛盾、痛苦和绝望。你体会到了一个普通的生命所具有的一切。 “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当马克思在他的自白书里写下这句他最喜爱的格言时, 有多少人真正理解了他呢?“绝望之于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当鲁迅发出这无 奈的叹息时又有多少人能够心领神会呢?中国人在对待一个伟人时,总是喜欢不 自觉的将其往某个固定的模式上框套。革命乐观主义、集体主义、舍身忘我、顽 强不屈、毫不妥协……。总之是完美无缺的。这种习惯是如此之深以至于连许多 简单的词语都被我们污染了。最耳熟能详的莫过于“英雄模范”这一古怪用语了。 “英雄模范”在通行的舆论宣传中绝不是意指英雄与模范,它是作为一个词语来 使用的(所以我们有了“英模”这样的缩语)。而事实上英雄和模范是风马牛不 相及的,二者有着根本的区别。英雄(Hero)是指那些具有某些非凡品质( 如勇敢)特别是能在非常条件下完成某些非常举动从而受到人们钦佩的人。而模 范(Model)则是指因行为举止等各方面表现完美而值得效仿的榜样。英雄 之为英雄是因为其特出,而模范之为模范则是因为其标准。英雄需要的是乖张和 大胆从而完成常人所不能任务,而模范需要的则是认真和谨慎从而避免普通人都 会有的缺点和错误。英雄是有棱角的,而模范则是圆滑(因为完美)的。英雄可 以在某一方面很出色而在其他方面甚至不如常人,而模范则必须尽善尽美……尽 管词语上英雄和模范之间有着如此之大的差别,现实中英雄就等于模范。因为英 雄是伟人,而伟人就要十全十美,就要符合既定的规范(要是一个为万人景仰的 英雄竟然小学考试不及格,那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于是所有的英雄都无 一例外地成了模范。   鲁迅既不是英雄也不是模范。鲁迅只是一个普通的生命。但是鲁迅又何以伟 大呢?这的确是我们必须正面回答的一个问题。假如我们一面承认鲁迅并非什么 “神”一面又并不能回答鲁迅何以伟大,那么你尽可以轻蔑和嘲讽王朔却并不能 反驳王朔的调侃——论思想,鲁迅敌不过毛四卷;论骨头硬,鲁迅比不过王小二。 王朔的比附或许刻薄了一点,但也未尝没有一点道理。的确,作为斗士,他比不 过普通战士;作为思想家,他的思想言论不及胡适丰富;作为新文化运动的先驱, 在他之前还有更先的先驱陈独秀(鲁迅不过是被“拖下了水”);作为作家,他 甚至连一部像样的长篇小说都没有。所以,鲁迅的伟大不在于他的思想、艺术、 品格在某种现成的理论框架或评价体系中得分比别人多,而在于他能够始终保持 自己作为一个独特生命、独特个体的人格和尊严(而不是什么民族的代表)。从 这个意义上说,鲁迅的伟大不在于其不可超越而在于其不可代替和模仿。在揭示 这一至关重要之点上,钱理群的《心灵的探寻》可谓是一部不可多得的佳作。钱 理群通过从鲁迅作品中惯用的、反复出现的词语入手,找到了作家独特的单位意 象、单位观念,从而尽可能的再现了鲁迅独特的思想世界和艺术世界。只有当我 们把鲁迅作为一个独特的个体来理解时我们才能发现鲁迅的平凡和伟大。   当然,钱理群对鲁迅的理解只是他自己的理解。真要理解鲁迅还得“回到鲁 迅那里去”。摒弃一切成见,静静的去读鲁迅,去倾听那个伟大的生命吧。 (钱理群:《心灵的探寻》,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一版) 【网萃】∽∽∽∽∽∽∽∽∽∽∽∽∽∽∽∽∽∽∽∽∽∽∽∽∽∽∽∽∽∽∽               【网 人 诗 选】 ◆   一个人的一生(外二首)    ·西 棣·   一个人草木一生   一盏灯隐藏在草中   一个人远去了   烧干了自己的血液   一个人的一盏灯灭了   是谁刺瞎了它的眼睛   一个人草木一生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一个人坐在地上   就像一堆的石头   无法再次抬起自己的脚   就只这样沉重地等待着   等待一个叫戈多的石匠   等待国家的钢钎   使我成为另一个不朽的人   坚硬的意志在一个人的欲望里   我的疲倦使我沉重   我的沉重使我开花   一个人的一生   就像匆忙的苹果园   除了生育   只剩下松垮的子宫悬垂在天空中   一个人草木一生   草木就长在苹果园的外边     乌鸦的自白   你知道吗   我在甘西的泥岗上   作为一只乌鸦   被人诅咒   我黑色的羽毛落了一地   比羽毛更黑的东西经过我的身体   我抓住了它   我不会是一只昆虫   不会那样去收集   那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法则   夜晚照耀着我们的双眼   黑色是我最好的翅膀   它带我飞过邪恶的玉米地   玉米地里沉睡的先人   被夜色糊住了心   忘记了行走的模样   我不断地搓洗自己   用月亮最好的身体和容颜   像一个强盗隐秘地活过一生   一切站着的人在世上横行   乌鸦乌鸦   我是一只乌鸦   我用自己的黑色身体呼唤   被人类蛀空的大地   木犁、牛骨、草茎、河床   他们的碎屑聚集在一起   穿过我的神经   最穷的骨头和最破的窝   在我的血中漂流   大地跟我一样   在我叫过之后也合上了自己的翅膀   就这样死一般寂静     冬天 我是一个神   冬天行将开放   平静透明易碎   太阳   冬季的最后一颗心脏   弓箭伸出自己的手   敲开了天堂高高的门   春雷一地   俯身就能听到   盲目的山脊   开始自己的信仰   秋水驮着超凡的   一闪而过的我   白白的雪花是他的第一个神   站在时间的上面   船绝望等着   一段幸福的木头   抱着自己燃烧   冬天的红花   很短   很短   许多人还没来得及渡河   桨就熄灭了   我们依然在冬天   厚厚的雪隔着   只有把今生坐穿   春天妖女的面庞才会自动呈现 (寄自中国大陆) ◆   一个人的童话(外一首)      ·立 群·   要是你爸妈离婚了   你跟谁   阿姨轻声问   那是多年以前   那时大人们象树一样高   树象云一样高   云永远飘泊   在永远蔚蓝的天空上   直到有一天   世界开始剧变   我听到了撕裂的声音   天空来不及发出一声叫喊   云忽然化作咸涩的雨   于是所有的树上   所有的叶子都泪流满面   大人们大人们   这是怎么啦   我把头扭到一边   我就去死   我轻声回答   阿姨就变成一片叶子   湿漉漉地把我卷住   那是多年以前   那时大人们象树一样高   树象云一样高   我仰望着天空   不知道什么将要出现     走吧到那田野去   走吧到那田野去   梦里的路不能交接   我们却可以在那儿相聚   在淡淡的月光下   轻轻吹起喜欢的旋律   一群同病相怜的人   到那田野去寻找   自己丢失了的回忆   不知道哪一个晚上   将听到一个幸运儿喜极而泣   走吧 到那田野去   风中飘来熟悉的香气 (寄自美国) ◆   那片寂静像夜晚过后的华北平原(外二首)        ·邢 昊·   那片寂静像夜晚过后的华北平原   厄运的图腾步步隐没于荒芜   世界的意义又高又远   我空洞的双眼咋能将它窥透   只叫你们知道 我乘船向日落的方向航行   沿着今日的河道旧日的足迹   那些孕育过星光的诗篇全被浪花打湿   尽管上帝已不看此刻的风景   那么 风上之风受命于谁抚摸浩海的银色   断弦琵琶以袅袅舞姿横贯日月   一首诗 一种感觉和沉思的方式   不应说明什么并且永不再说   实实在在的表达就像吃饭或流泪   神性的语言构成了我们的生活   灶台的火光映红了女人的丰乳   而男人的胸脯正展开广漠的梦境   在诗中我把一滴蜜露送给难产不久的少妇   用一行温暖的文字擦去她脸颊的泪水   我和我的灵魂或者星宿为伍   缪斯是大地之上最高的苍穹 闻风而动   过去的悲哀像蜘蛛一样爬行   大海的咸水流过城市   但一个沉重的头颅已脱离楼群   有风吹来时一面面大旗骚动   俄国的冰雪在诗人的歌唱中坚挺   大钟敲响四下   搭着披肩的少女把所有的宫殿惊醒   牲畜栏显得不堪重负   马蹄向前伸长   一路摇响孤独的铃铛   万物之王是否得当   使世间所有的生灵言词闪烁   这是最清新的时刻   这是晨曦决开的堤埂   大风的节奏每天不同   顺风而下坐着波涛触摸大地的深度   天堂的灵光慢慢刺穿地球的眼瞳   风中之火   瞬间成为我难言的照耀 墨水足够用来痛哭   凝结在房间的暗纹引诱出语言的舞蹈   无数枚镜子把历史悄悄藏起并照亮   挂钟百无聊赖地响过   遥望那一星灯火诉说千年哀怨   笔不能言   桌上凋零的花朵倚在窗前听雨   雨滴里酝酿的一切变得浑圆   它们像一瓣瓣感伤的嘴唇   给自己假想一个敌人   给它以盔甲和无度的空气   往往 我就握牢钢笔这挺凶猛的机枪   枪在手中却形同虚设   闲暇的时候我放下思想   总不愿回到措词之间   起身时墨水已被打动   一如陆地下沉盐海泛滥 (寄自中国大陆) ◆   啊,纽约(外一首) ·解 聪·   每当我于这光怪陆离的土地走失   世界就找到了我   在此之前我正用   硬币掷响一颗尘埃   以飞鸟的闲散身姿捕捉良机   我正准备学会   象黑衣人那样快奔   踏响这城市的每一次心跳   一座城堡的浮出   曾经使无数双眼睛圆睁   文明以怎样的哑剧登场   又以怎样无料的结局落幕   我不小心走进了无数场闹剧的一出   纽约,你沉睡的声响在我的梦端   留下余音待我醒来   你却转身朝向下一个千年     鸽子   我向一只鸽子问路时   遭到来自五十只鸽子的审问   我——一名刚吞下智商的路人   被与死亡无关的鸟语击中   开始猜想一群黑色背后的旋机   我以冷风倾斜的角度窥探鸽子   而一些与翅膀争飞的念头   开始敲击我准备就绪的胃   一只鸽子该怎样留心才能寿终正寝   一只行将寿终正寝的鸽子该怎样留心   才能不让一双鹰眼去想到   寿终正寝的命题   被黑暗围观的鸽子聚集成潮   向黑暗冲去   空地上的闲言碎语   以命定的格式   迅速排列组合   形成面对黑暗的羁绊   我已被鸽子包围   抬头也是鸽子的天空   我试着向一只鸽子   借把打开身体的钥匙   看看智商在溶于胃液以前   究竟是什么样子 (寄自美国) ◆      爆炸   ·陈大超·   在这个爆炸的花朵,随时都会   在我们的脚下和身边盛开的世界上   每一次爆炸,都会给我带来   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   真不知道,那瞬间怒放的花瓣   什么时候会如锋利的刀刃交错着   从我的心胸间穿过   从我的父亲母亲妻子女儿的心胸间穿过   将我们变成血肉模糊的缤纷落英   我只知道,这个世界上每发生一次爆炸   都会在我的大脑里积累一次惊恐   都会在我的外表仍然完整的皮肤的反面   留下一道道永难愈合的伤口   真不知道这世界上哪来的的这么多炸药   有人随便抓一把爱,抓一把恨   就能将它们引爆,让这种无比鲜艳的罪恶之花   腾空而起,又慢慢变成   一片片狰狞的黑云   长久地笼罩在无数人的心头   所以我总是在暗暗地祈求   上苍啊,请你赋予我一双神手   让我悄悄地把国与国之间   种族与种族之间以及穷人与富人之间的   界线,嘿的一声,统统连根拔掉   使这个世界上从此不再有   从此不再有一根可以引爆爱与恨的导火线   如果上苍不能给我这样一双神手,我宁愿   像脱掉一件弹痕累累的衣服一样   慢慢脱下我的皮肉   让全世界的人都来看一看   那遍布在我的皮肉里面的   那永难愈合的灿若桃花般的伤口 (寄自中国大陆) ◆   临海的历史(外一首)     ·一 苇·   城堡在年年的风里干成了土砾   不朽总有一种缺水的味道   硬币的一面是希腊,一面刻着罗马   铜的窗棂,白铁的屋檐   黑铁的矛尖,挑着粗布的旗   贝壳里让时光掏空了的记忆   听那赶潮而来的海——   海在狂暴的骄阳下怒涨   天边的白云 慢得象失去了速度   薄软的鞋在沙上走不出一行清晰的足迹   星辰的流转象八月的雨日头的起落象一阵烟   风干了泪,送走了晴朗的云   象在焦躁中等待,象等待又一轮呆板的黄昏   下陷的黎明有零星生动的表情   一瓢苦水,没什么道理好讲   海的呜咽里是千年万年的沉默     古城已经消失了好几个世纪……   古城已经消失了好几个世纪   他们说黄土丘陵上曾望见帝王们的独酎   那新婚第一晚便死去的少女失血的脸庞   古旧的木框里,艺术品仍散发着调合油的味儿   死人身上的毛发黯淡了银器的光   锈死在甲胄里的平民武士的链环   都消失了,一切   从地牢的出口到做爱的秘室有二十步的距离   呻吟者诡秘的幸福有谁曾洞察于心   考古学家的兴趣是田野里飞扬的尘土   无非尘土   世界是个大牢狱,何处牢狱   何处,千百只手正吵闹着   去够地平线上虚扣的门栓   新的一百年,一千年   光阴象初生的儿童欢笑着从门缝中涌出   带着年轻母亲的忧患,那边   钥匙象风铃在自由的愿望里叮当作响   锁链的魅力如纹身的花样,在人们的心里   ——堕落总是修行的另一种说法 钟情者有执拗的情欲,奴役总是丧失给所爱的人 (寄自美国) ◆   温柔的部分(外二首)     ·方舟子·   你偶然触及了我温柔的部分   就象碰到了一个糜烂的伤口   已经淡忘的痛苦刹那间复苏   美丽的脸上洋溢着平凡生活的诱惑   几乎使我抛弃信守多年的誓言   痛苦与激动、回忆与憧憬   都使我泪眼朦胧   朦胧中把你看成心心相印的旅伴   其实我依旧还只是一个孤独的过客   流浪的路途从未改变   多少年来的符咒屡试不爽   证道的心情只有宁静没有悲伤   你偶然触及了我温柔的部分   我因此变得更加坚刚     出 关   我即将走向心灵的故乡   塞外黄沙就是我的方向   在一个远离人群的地方   慢慢地消磨永恒的时光   我即将建一座虚无的墙   自囚其中时时刻刻冥想   思念总是一张缚人的网   只等你的呼唤让我逃亡   此刻站在关上向前瞻望   你的眼眸正在坠落西方   如此热烈让我痛苦难挡   最后一眼剩下遍地光芒   请给我笔记下最后诱惑   以圣人的名义任其流传   合抱之木最后终将腐朽   九层之塔最后终将倒坍   千里之行最后终将走完   只有一种温情玄之又玄   在五千言字里行间流淌   地久天长     微微的希望   曾经有过的梦幻之火   创生之夜重新折磨我   在无法驱逐的空旷里   在不必驱逐的黑暗中   寻觅一点真实的星火   一种不灭的微微希望   在麻木已久的肉体里   逐渐燃烧   所有的热烈都化成了   交谈中的短暂的休止   在无法言说的呼吸里   在不必言说的沉默中   谛听破土而出的声音   一种新生的微微希望   从尘封已久的心灵中   慢慢生长   一个偶然加入的插曲   终成必然的永久合奏   无休无止   一次不期而遇的邂逅   终成命定的终生之旅   无法分离 (寄自美国) ◆   开场白    ·訾 非·      1   由另一片湖水中   我们瞥见镜中的玫瑰   影子背后的花朵。   还有更丰富的   玻璃碎片、廉价的珠子   它们碰巧跌落一处   凑合成灿烂的形状。   这样的幻象,我们   往往将那惟一的赞颂投入其中   在沙地上行走 脚儿陷入无端的水。      2   有如黑夜提前到来   有如辉煌的桃子趁着夜色早熟   水的暗流漫过疆土   占据我们 送走我们   回首暮云散处 猝然听见   阴阳两界的哭声。      3   有时我们涌向天边   留在那个地方不肯归来;   有时左手试图将右手召回   而右手 始终是个沉湎旧事   以家为敌的那个人。   就算土地一往情深,   就算流泪的藤子勉强跟过江去,   在潮汐褪去的岸上,   我们只能触摸,生命,正在死去的那部分。   有时我们却又很容易归来   懒洋洋斟满孩子们留下的足印。   但是那幻象的城堡憔悴易损   无论你如何谨慎   总是触灭沙子的热望   不小心毁掉那么多人的幸福。   惊鸿遁去,带走湖泊;   我们不得不承受沙子 越来越重。      4   眷眷于昨夜的人 在一小片微光里活着   这清瘦的烛火 修长的灰 漆黑的阁楼   谁能辨认 尽管烛光如此切近。   谁能辨认手中这枚模糊的硬币?   她的容颜不曾凸显   疆域不曾界定 在争论不休的风中   葡萄病死了。   风中鼓瑟的盲乐师   你最好 将华彩的乐章留给睡梦;   失去白键的手   只好在空中弹奏 月光中弹奏;   那么多的黑键 委地生根。      5   神的祭坛空无一物   奉上芒果的人,在赞颂的水里断送   短暂的晴天 七月的阳光   藤子生机勃勃,而死亡的气息一路追逐   至最为稚嫩的梢头。      6   在大雨就要到来的时候   我穿过瞻前顾后的走廊   远离失望的人群。   拦在路口的人 目光闪烁   “要下雨了,”他说,   “前面的天空 不过是另一场大雨涟涟。”      7   站在雨中,被愈来愈浓重的阴天所充满   我们将要 和整个世界的水连成一片   多细小冰凉的东西   将会敲打一整夜   因老去而铺开的道路   将有如伤口被再一次揭开   那是蚕的啮噬 沙沙作响。      8   把正在落下去的碗凌空接住   在梦里让自己飞   把生锈的钉子从木头里拔出   将阳光涂上白杨树   在院子的内部种上一株柳   让大风穿过篱笆墙   去熟悉梨子的滋味,盐的滋味   还有榴莲的滋味不被品尝。      9   即将进入的早晨是另一个早晨   渐渐热起来的空气 浓重起来的喧嚣   已经把一个白天恢复得很好   在我敲响你的房门的时候   我是穿过一整个夜晚朝你走来 2000,8 (寄自美国) ◆    无题     ·苏洗穑·   十一月   戴黑帽子红围巾的十一月   灰暗的城市   让大湖面刮来的风冰冷着   音乐在地下的咖啡室荡气回肠着一些   不同季节的空气   是Celtic么   握一杯herbal tea   将Weber似看非看   心里想着   一篇思想凝聚又飘散的paper   和   一个4点45分的讲座   不可不去   薄荷   Peppermint,spearmint   气味浓烈   有某种情绪thrust upon me   乡间的夏热   何尖岗   金龟子伏在榆树间   听蝉叫无数   毛小红带我   走过温热的红土地   走过触膝的田埂   长长的稗草   将我们的腿脚磨蹭   坟岗白色荻花   还有蛐蛐低语   若有若无在   静静的长长的午后   枣树   影子是大的游鱼   起伏在岗坡间   我们头带草帽   麦杆编的阳光晾晒的草帽   越过   深绿色的红薯地   浅绿色的芝麻地   临近   高高山岗   紫色的花开遍干燥的高高山岗   白色云   厚厚实实在蓝色天幕   想象悠悠然然   钝滞几个固定的意象   渐合上双眼   打一个被树荫清凉了的   盹 (寄自美国) ◆    中原     ·李信·   六点一刻   张之洞的火车在黄河大桥上轻轻掠过   轻轻掠过   青烟烽起处一声叹   一声叹   流淌不尽的泥土在河床下层垒   在河床下层垒   即将抹掉他和洋人留下的旧桥墩   旧桥墩   绞杀着自尊,被自尊绞杀着,时至今日   时至今日   我们意气风发的忽略旧桥墩,在旧桥墩边再造旧桥墩的自尊   旧桥墩的自尊   象一大海碗羊肉烩面   呼啦啦不分青红皂白塞满空旷的胃   合衣倒在陈桥驿的上房里,做一个膨胀的怪梦   梦里   在逃荒   逃荒   就是中原   中原浩荡荡   足够铺平宋徽宗的锦被   锦被旁   翠儿正在薰香   薰香袅袅   李师师玉手推窗点绛唇   点绛唇时   侧耳听大相国寺的暮鼓晨钟   暮鼓晨钟里   扫地的慧觉在唱──   是是非非不信来看因果   来看因果   六点一刻   张之洞的火车在黄河大桥上轻轻掠过 注:旧黄河大桥,位于六十年代兴建的新黄河大桥之侧,与之平行,系晚清洋务 运动领袖张之洞委托西方工程技术人员所修,初建时,尚高出黄河水面十余米, 后因上中游水土流失严重,泥沙俱下使河床逐年抬高,如今正渐渐埋没旧桥桥墩, 而正在使用的黄河大桥,也因泥沙淤积将于不远的未来消逝于黄沙黄水中,水利 专家预言:只要水土流失不止,在黄河上架桥的最终结局都是一样的。 2001/10/16 (寄自中国大陆) ◆   微雨中登天安门(外二首)      ·非 马·   从这样的高度看下去   原来你们是如此的渺小   蝼蚁都不如   要不是天空阴沉的脸   还有那些便衣警卫的耽耽虎视   说不定我也会高举双臂   豪情万丈地大声宣布   今天   我——     飞天       ——莫高窟游记   若不是为了让千百年后的凡眼   看看极乐世界的景象   这些身披彩带的仙子们   一定不会长久待在   这阴暗的石窟   即使想像力丰富的艺术家   把墙上及窟顶   最高最好最显目舒适的位置   都给了她们     反弹琵琶   用   一个叛逆   却柔美无比的姿势   弹奏给   眼睛   看   怪不得   龙颜   要大悦 (寄自美国) ◆    再会     ·欧阳昱·   你梳着长长、松松的卷发   长长、松松的卷发   你脱下高跟鞋屈起膝   一只脚在另一只上压   你梳一下便瞅我一眼   仿佛不经意又随便   你一时谈得忘了形   把脚伸到我面前   我看着你看着你看着你   把重要的话都忘记   你雪白的领口像盛开的白莲   活泼地托着你的嫩脸   你有些不好意思   从洗脸架拿下两盆脏衣   衬衣、短裤和奶罩   你对我也不加掩饰!   我看着你看着你看着你   你上衣敞开一个扣子   你蒸鱼、炸花生、洗碗、拖地   上衣又敞开了一个扣子!   你微微俯下身来   伸手够桌下的小凳   我的目光也微微下垂   去够你圆领下的脖子   我看着你看着你看着你   你簪着红发卡的秀发   我看那身深灰色的西服   怎样勾勒动人的腰际   你会猛然回头   对我微笑颌首   仿佛你就是背对着我   也知道我在凝视   我看着你看着你看着你   在夕阳分手的道上   你却极隐约地对我一笑   便避开我紧盯的目光   我看着你看着你看着你   世界从我眼中消失   我这瞎子的不治之症   只有光明的你能治愈! (寄自澳大利亚) ◆    成语诗三首      ·彭 泽·     一、四面楚歌   歌声围着我们   比千军万马的围困还难逃脱   敌人的嘴里   唱着我们的歌   这歌声   曾经使敌人闻风丧胆呵   这歌声   曾是我们一次又一次胜利后   班师的凯歌呵   现在   敌人唱着我们的歌   这歌声   异腔异调听来那么别扭   但又感到那么亲切   总有婴孩啼哭的那片土地   这时很宁静吧   那里能听到这歌声吗   这歌声   让我闻见了那里的鸡鸣犬吠   平安又深长的鼾声   这歌声   让我听到了父老乡亲   一声声断肠地呼唤   这歌声   熟悉犹如我们送葬的哀乐   陌生犹如我们童年的摇蓝曲   这歌声   旋律犹如故乡袅袅的炊烟   从低矮的屋顶升起   在晨曦与暮色交替的天地间   无声回响   这歌声   是我们岁月里无边的风雨声   这歌声   伴着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这歌声是我们为了收获   一喊众和的劳动号子   这歌声是我   为爱情而发的一首首情歌   打动了心上的姑娘   现在,这歌声   夺走了我们的一切   现在   这歌声被敌人的嘴唱了出来   象是这时漆黑的夜   象是一阵接一阵的辱骂   从我们的伤口流出   这歌声   死死包围了我们   这歌声是我们的呼吸呀   这歌声是我们逃脱不了的命运   这歌声是我们忍受苦难   积压在心底的沉默呀   这歌声是我们反抗时   揭竿而起怒吼的呐喊   这歌声   是从我们在刚才的战斗中留下的伤口   重又流出的血呀   这歌声   我们的后代还能听到吗   能听到吗   歌声里祖辈下跪和叩头的声响   能听到吗   歌声里的笑声和哭喊   能听到吗   幸福与痛苦伴奏的   这不绝于耳的歌唱   能听到吗   响彻今夜的   骄傲和耻辱的回响   现在敌人唱着我们的歌   多么优美动听的歌呵   变得多么哀伤的歌呵   象我们孩子撕裂心肝的哭叫   这歌声   唱碎了我们的心   这是我们的歌呵   让星星颤抖吧   让流水呜咽吧   我们为什么不再齐声高唱   从敌人的嘴里夺回我们的歌   我们为什么不再齐声高唱   响亮地   回——答——失——败     二、亡羊补牢   国境线——   补了又补,加固了又加固   长江还是日夜不停地   流出国土 ——题记   青春是昨天的羊圈   用美丽的睫毛扎成   但是,在突然涌出的泪水里   羊跑了   歌声是昨天的羊圈   用纯洁和纯洁围成   但是,在突如其来的沉默中   羊跑了   曾经,路和路   是保护这个世界的一根根栅栏   但是,传说里的狼   把它们一根根咬断   梦是明天的羊圈   羊跑之后   那用一块块痛苦补满的心,是   永远也不晚的开始     三、画蛇添足   手上的笔是一条毒蛇   抓不住时   被它咬了致命的一口   这下,死醉起来   终于比酒更沉   幸福是一双翅膀   可是心   非要长出多余的脚   踩着痛苦 (寄自中国大陆) ※※※※※※※※※※※※※※※※※※※※※※※※※※※※※※※※※※※ 本期编辑:方舟子 本期校对:古平 审  稿:阿飞、笨狸、应帆、赋格、虎子、唐郎、杏儿、亦歌、一华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 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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