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2/01 (第九十六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家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www.xys2.org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 訾 非:远处的河           §                    §     远处的河 【网讯】               §                    §     ·訾非·     中文网2001年十大新闻   §                    §  远处的河 她流着 在平静中。 【牛肆】               §                    §  在平静中 只有船儿在动。 鲁 孜:说“混”           § 郭 为:说臀             §  只有船儿 越过一片玉米地 弘 农:“高”“大”中你看到了什么? §  又越过一株柳。                    § 【丝露集】              §  在这落雨时分,笼罩我们的,                    §  是雾,不易察觉; 邢 昊:我的思考方式是多么愚蠢    §  诱开我们视线的 村 夫:鸡王             §  是一缕青烟 寂寥地 薛 勇:净土             §  它升起来, 莫 非:唯物论者王亚和他的仆人    §  自一带小杉树林之背后。 铁 璀:遭遇爱滋           §                    §  许多人撑起伞 护住面孔。 【网里乾坤】             §  许多人仅仅用手遮住额头,                    §  默默注视,车来车往。 方舟子:基因与人种:         §     人类的同一性与多样性(3)  §  许多人伫立 于这都市边缘 张远山:与歌同老——评周实诗集《剪影》§  怅然瞻望                    §  远处那未曾去过的地方。 【网萃】               §                    §  (寄自美国) 陈大超:三个“右派”的故事      §                    § 【网讯】∽∽∽∽∽∽∽∽∽∽∽∽∽∽∽∽∽∽∽∽∽∽∽∽∽∽∽∽∽∽∽ ◆         中文网2001年十大新闻   一、揭露“核酸营养”骗局网络舆论展现威力   一月五日起,方舟子、王艳红、逍遥等人在新语丝网站撰写上百篇文章揭露 在中国大陆风行的“核酸营养品”是一个对人体有害无益的商业大骗局,被新华 社、《环球》、《南方周末》、《环球时报》等报刊先后报道以后,震动了全国。 大连“珍奥核酸”组织一批专家举行研讨会、听证会为骗局辩护。支持与反对两 派在媒体上发生激战,花样百出,中国学术、经济、新闻各方面的腐败现象,在 这一事件中集中体现了出来。此一事件以中国生化学会在十月份通过决议规定学 者不得为商家当“托儿”而告一段落。   二、新浪网联席主席吴征的背景遭到质疑   十一月中旬,中文网上有人张贴文章揭露阳光四通首席执行官、新浪网联席 主席吴征的教育背景有假和其它欺诈行为。十一月三十日,阳光四通发布通告重 奖悬拿“造谣”者。第二天,新语丝网站开始介入此事,登载有关原始资料、揭 露文章和讨论,并在“立此存照”网页设立“吴征事件”专辑,引起了广大网民 的热烈讨论。吴征、杨澜夫妇先后在《北京青年报》、《南方周末》接受访谈一 一为自己做了辩解,并通过纽约律师向某些揭露者寄去警告信,但是这些辩解、 警告却引发了更多的质疑、抨击,使得这场几乎波及中文网所有角落的大风波至 今没有平息的迹象。   三、上海交大招生黑幕网上曝光   一名上海交通大学学生偶然在校园内部网络截获一份2001年高考上海交 大招生《机动指标使用材料》,交新语丝网站和国内大学校园BBS公布。这份 材料详细记载了向校方打招呼、递条子“开后门”的委托人和考生情况,有中央、 地方的高官和名人,这些特殊考生享有一般考生无法享受的优惠条件,大部分被 交通大学录取。这个招生黑幕的曝光激起了公愤,引发了网络上对中国教育状况、 教育体制的大讨论。   四、九·一一事件网上大辩论   九月十一日美国纽约、华盛顿遭受恐怖分子袭击后,海内外中文网络响起了 一片幸灾乐祸的叫好声。有两项统计表明,幸灾乐祸者占了中国网民的大约百分 之八十,其中包括多名大学教授。新语丝网站针锋相对地刊登了一百多篇文章分 析、批评这种病态现象。   五、多名科学院院士的学术腐败行为网上曝光   中国科学院院士是中国科学界的最高荣誉,但其中也存在着触目惊心的腐败 现象。在过去的一年,新语丝网站“立此存照”网页揭露了多名院士的学术不道 德行为,包括弄虚作假的洪国藩院士、陈竺院士,抄袭国外成果、虚假浮夸的母 国光院士,抄袭国外学术文章的杨雄里院士,为伪科学捧场的马宗晋院士等。如 此大面积地公开揭露院士当中的学术腐败,前所未有,引起舆论的极大震撼。十 二月份,中国科学院公布《院士科学道德自律准则》征求意见稿,承诺将清除学 术腐败。   六、网上学术打假文章结集出版   六月份,海南出版社将方舟子揭露学术腐败的网络文章基本保持原样结集出 版,名为《溃疡——直面中国学术腐败》。这是中国第一本指名道姓地全面揭露 中国科技界学术腐败的书籍,受到了广泛好评,国内各报刊至今已发表了二十多 篇正面报道、评论。8月10日出版的美国《科学》杂志发表署名熊蕾的文章, 以“中国:生物化学家发动反对道德败坏的网上战争”为题,报道了方舟子通过 互联网进行的一系列揭露学术腐败的活动,以及该书的出版。   七、撞机事件引发中美黑客战争   自4月1日发生中美军机碰撞事件后,两国的黑客即发动网上大战,互相侵 入对方的网站,在四月底、五月初达到了高潮,据统计有数百个官方、民间网站 被祸及。据报道,全世界的黑客也都介入这场网络战,而且阵营分明:支持美国 的黑客来自沙特阿拉伯、巴基斯坦、印度、巴西、阿根廷和马来西亚,中国黑客 则得到韩国、印尼和日本黑客的支持。   八、网络经济泡沫破裂网易遭摘牌   7月19日,网易因未按规定向纳斯达克(NASDAQ)和美国证券交易 委员会呈报年度报表,收到纳斯达克停牌通知,网易随即要求召开听证会。美国 东部时间9月4日上午,纳斯达克股市宣布停止网易在纳斯达克股市的交易。这 是第一家被美国股市停牌的中国公司。网易股票在纳斯达克股市的最后交易发生 在9月1日,以0.65美元开盘,以0.6492美元收盘。   九、新浪网、8848创建者双双下岗   中国大陆各大门户网站纷纷发生重大变动。6月3日,新浪网突然宣布其创 建人、首席执行官王志东因个人原因辞职。8月8日,创办了号称“中国电子商 务旗舰”8848电子商务网站的王峻涛也宣布辞职,悻悻地离开了8848。 低迷的中国商业网络突然热闹非凡。   十、海底光缆连续发生阻断破坏中美网络联系   2月9日上午8时,中美之间的一条海底光缆在日本横滨维护区发生阻断, 中国电信北美方向930兆的国际互联电路因此中断,使中国电信因特网与北美 地区的联系受到严重影响。在2月22日修复后,3月9日晚约20点10分再 次在上海至崇明海缆站以南123公里处中断。估计两次光缆阻断可能都是渔船 拖网作业造成的。台湾、新加坡、香港等地也因此不能正常访问北美网站。 ★ 因为来稿过多,第二届“PSI-新语丝网络文学奖”评奖结果将推迟到一 月底出增刊时再公布。 ★ 新语丝编辑部将根据读者的投票情况,从2001年《新语丝》月刊、增刊 中评选出十篇优秀作品。每位获奖者将获得两百美元的奖金。新语丝编辑人员的 作品不参加评选。网上投票请到新语丝网站。 ★ 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2001年12月28日公布《计算机软件保护条例》。 这个条例共5章33条,包括总则、软件著作权、软件著作权的许可使用和转让、 法律责任及附则。这个条例自2002年1月1日起施行,1991年6月4日 国务院发布的《计算机软件保护条例》同时废止。 ★ 网易公司通过上诉,其股票已于2002年1月2日恢复交易,但公司必须 在2002年7月1日之前向美国证券和交易委员会和纳斯达克呈报其截至20 01年12月31日财政年度的年度报表。如果公司未能在上述到期日之前呈报 该年度报表,网易股票将被自动摘牌,并且无权再向纳斯达克申请上诉听证。 ★ 全国高等教育学历证书网上查询系统正式开通。现在可供查询的是2001 年毕业的近200万大学生的学历证书信息,以后,每年大学毕业生的学历证书, 都将在当年年底上网提供给社会查询。在此基础上,国家教育部已经安排在20 02年内,将1991年至2000年高等教育单位所颁发的学历证书进行登记、 上网。而1991年以前的学历证书,如需查询,则要与全国高等学校学生信息 咨询与就业指导中心进行联系,不能直接在网上查询。 ★ 一位远在国外的留学生日前通过检察院的网站,举报中国某股份有限公司油 田开发部副主任、原河南石油勘探局副局长程绍志涉嫌受贿一案,成为检察机关 网上举报第一案。此案即将侦查终结,并将于近日提起公诉。 ★ 国内第一起网站状告网民案日前在上海一审终结,上海市静安区人民法院依 法判决被告刘某支付原告网络平台使用费4336.6元,并承担律师费等相关 费用。这起诉讼案的原告方是目前国内最大的个人电子商务网站——易趣网,去 年10月24日他们首次把网民推上了“被告席”。这家网站向上海市静安区人 民法院提起诉讼,状告用户刘某违反“服务协议”,多次使用网站提供的付费服 务,发布有关个人出售商品的信息,却迟迟不肯缴纳相关费用。从2001年8 月至2001年9月24日,刘某一共拖欠易趣网络平台使用费人民币4336 .6元。 ★ 据Webmergers.com统计,2001年倒闭的美国网络公司至少有537家, 2000年这一数字仅为225家。在过去的两年里,电子商务和内容类网络公 司“伤亡”最为惨重,约占倒闭总数的三分之二。 ★ 一家小型网路公司iWon最近以不到一千万美元的代价,收购曾经显赫一 时,后来却需申请破产保护的门户网站Excite。三年前Excite在股 市市价一度高达六十七亿美元。 【牛肆】∽∽∽∽∽∽∽∽∽∽∽∽∽∽∽∽∽∽∽∽∽∽∽∽∽∽∽∽∽∽∽ ◆              说“混”                ·鲁孜·   “最近怎样?”“混吧。”“单位还可以?”“马马虎虎,混吧。”这是时 下人们见面常用的普普通通的客套话,问得直率,答得顺溜,听得释然。   “混”为什么如此传神呢?翻开字典,它果是链接了人世的几个侧面:一、 搀杂:比如“忠贤不识字,例不当入司礼,以客氏故得之。”(《明史·宦官二 ·魏忠贤传》)二、苟且:违心忍受、与世无争,活一天少一天混日子。三、蒙 混:如《新语丝》揭露的“生命核酸”事件、“基因皇后”、纳米热潮、混博士 混教授混院士混院长等等。四、胡乱:主要体现一种无序性了。“居其官,不知 其职者,十常八九”就是一例。(《宋史·职官一》)可见,“混”诠释人生并 无不妥之处。   不过,按语义仅从字面解释“混”还是有失偏颇。当前的烦恼远不是佛家说 的一百零八个,“混”道出了它在眼下所体现的甘苦、无奈或时尚。比如单位垮 了、双薪被瓜分了、有理输了、才气埋了、婚姻破了、不学无术的平步青云;恃 权仗势的逍遥法外……有什么法子呢?混吧。或被迫或无聊或主动,也许混个鼓 腹流油、颐指气使。   “混”还主要区别于“干”或“做”。比如浦兴祖《9601案:复旦大学 一起学术腐败、打击报复的严重事件》(《新语丝》),据说也登到了学术批评 网(未打开),电话向浦了解了一些,窃以为浦教授的事业颇有建树,但从回报 (当然这不是他的刻意追求)讲,不但不如周围个别人混得好,还受制。这方面 的例子很多,人人尽可在自己身边找。总之“干”或“做”是一回事,“混”则 是另一回事。学巴结、学眼前滑、学投机钻营、学招摇撞骗,就混得好。   混得腰肥、混得权重、混得道貌岸然的人不同意说混。不过,这仅仅是一层 画皮而已。比如河北省原常务副省长丛福奎,心中的蓝图有三步,当省长、当书 记、然后进中央或国务院。但是,这何曾又不是在混——“双规”前一天还在台 上给人做“三讲”,然而早就腐化堕落。混是没有什么好遮掩的,混来果实就能 享乐人生。   混不仅在社会,混还在学子中。仅举某中等专业学校一次新生考试,相当数 量的学生不及格,有个班达到一半(不是题难只是监考约束了一下)。为此,一 位重点中学的退休代课教师愤而辞职,说:“有的学生早上第一节课就开始睡觉, 你说能及格,这书教的什么劲?!”当然,他不教有人教。学生只要不提前生育、 不出恶性事件,给学校花了钱,不及格能交待了谁!况且人家还有未竟的学业等 着呢——免试上职业学院、“专接本”、3+2,或者另外到其它能够换来大专、 大本的地方,只要付得起费(不包括真正意义上的求知)。那么,是什么原因造 就了这样的泡沫人才呢?可于中考到集市般的考点看看:减免学费的、承诺发大 专毕业证的、中考够多少分就给予百元千元奖励的、百分之百安排工作的……可 以说学生没考完手里就拽了一叠录取通知书。于是,应届往届生来了,家长管不 了又不到参加工作年龄的小混混来了、发廊女来了——抢钱吗,有的学校为此还 给招办主任、职工定了奖惩指标。至于成绩,学校知道,该学的自然不用管;不 学的混进来就是因为年龄问题或缺那一张纸,管也白搭。   为生计混、为出人头地混、不择手段地混,混饭混票子、混文凭混位子混荣 誉,似乎要理解。前面说过干和做不行吗,人人趋利避害,大家都遵循混的法则 也是弱肉强食能不混?!靠履历灌水混、靠弄虚作假混、靠买通权贵混、大圈子 混、小圈子混、情场混、赌场混,混在时尚,不混是无能迂腐。然而,殊不知混 在一时必然要殃及一世。比如前文述及魏忠贤,由于其混杂到朝廷,导致中枢腐 化、地方糜烂、乡绅横征暴敛、民不堪命;也比如“基因皇后”,假如不是方舟 子等爱国学者志士揭露,以“爱国”的名义骗钱不说,还要浪费多少亿资金?而 这笔钱用在黎民百姓身上,解决多少人的生计、消除多少人的烦恼!泡沫人才泛 滥、硕士和博士文凭货币化、权力与学术共同腐败,社会何谈进步?!   看来,当务之急是该治治混了!——邓小平讲“不唯书不唯上只唯实”,中 央也讲“德能勤绩、真才实学、真凭实据”等等,看来只要将这杆标尺切实用好 就可。当然如果象眼下治假洋文凭,开展对国外学历、学位和中外合作办学学历 学位证书的认证服务;象治学术腐败,制订科学道德自律准则、制定科普法等等, 采取些行之有效的措施也行。总之,不管是富翁阔太或朝野人物,只要是混的, 不但让其昭然于天下,还要给以应有的惩处,混完全可刹。相反在混泛滥的情况 下,公共权力机构或媒体缄默不语,恐怕用不了多久,“混学”该为国粹了。 (完稿于二○○一年十二月十日) (寄自中国大陆) ◆               说臀                ·郭为·   在远古时代,当人类开始站立行走的时候,臀部就出现了。这在人类进化史 上,是重要的一刻。因为随着大自然的沧海桑田,臀部的肌肉经历了相当程度的 发展,才使人类在现有的一百九十三种灵长类动物之中,拥有唯一的半球状的臀 部,成为唯一的真正双足站立的动物。换句话说,直到人类拥有了像今天一样的 臀部,才摆脱动物性而站立起来,成为真正的人。   在人类最早期绘画和雕刻中,无论是欧洲和美洲出土的石刻图案,还是中国 敦煌的壁画,或是印度的佛像,我们都可以看到颇为夸张的女性宽大的臀部。除 了尽情地体现人体美之外,还表达着人类最普遍、最基本的对人丁兴旺、和平博 爱的愿望。女性臀部是母性的象征,古今中外皆然。再看那著名的断臂维纳斯, 其乳房并不丰硕,但宽大的髋臀却足以撑住衣裙。维纳斯通体永远散发着女性及 母性的光辉,就象她的衣裙永远不会掉落一样。   然而,在西方艺术史的大部分时间里,男性的臀部则占据更大的空间。一方 面,传统的眼光就是亚当的躯体比夏娃的高贵;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整个西方文 学艺术都是建立在古希腊斯巴达斗士的基座上的。如果说女性人体代表着女性加 母性的具体内容,而男性人体则在传统上具有神性化的人性及人性化的神性的更 广义的层面。   画家们的想象力不够丰富,只能给天神画成人的模样,就象当代人所想象出 来的外星人的身体总也摆脱不了地球人的相貌。因此,当米开朗基罗在大教堂的 屋顶上铺天盖地地画满天神时,他实际上是画了无数个男性人体,自然也没有留 下多少空间来画女人。   同时代的意大利画家瓦萨里指出:“米开朗基罗认为男性的臀部是神圣的。” 无论是他画笔或刻刀下的大卫、亚当、阿波罗、摩西,或是众多无名的天神、弩 手,身后的那两团臀肌每每以无法遏制的愤怒之情弹射而出。看他那4.1米高 的巨大雕塑《大卫》,坚实匀称的双臀仿佛永远充盈着青春热血。仰视而面对坦 坦荡荡的大卫,我们不仅赞叹大师所创造的艺术品,而且还会赞叹上帝创造的人 本身:大卫的身体结构,与你我的不是没有不同吗?   另一位同时代的大师达芬奇也对《大卫》赞誉有加,并亲手临摹。他本人也 画有不少男性裸体的素描,而相比之下达芬奇的女性素描多以脸、手、胸的局部 为主。说句外行话,我想画男性臀部恐怕比画女性臀部难得多。因为只要把女人 的臀部画得圆一点,就会有人乐意多看两眼;而画男人的就要表现出雄性的钢筋 铁骨。而这钢筋铁骨正是人性力量的最直接的展现。明乎此,我们就不难理解为 何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们对男性的人体美有着共同爱好。因为文艺复兴运动正是 人性力量的一次再爆发,是古希腊雕塑《掷铁饼选手》两千年前那雄健一掷的承 接。   当年希腊奥林匹亚竞技场上,选手们全裸出赛,涂满橄榄油的躯体在地中海 和煦的太阳下闪着古铜色的光。伯罗奔尼撒半岛上的竞技场遗址能容四万之众, 今天我们可以轻易想象到当时万人争睹的盛况。人们看的不只是赛跑,同时还欣 赏运动中的人体美。无疑比现代观众更多了一番眼福。而那时女宾谢绝观看也自 有道理。   虽然无法在竞技场上亲睹,在古希腊陶器的图案上我们同样可以看到选手们 裸奔的英姿。这些希腊人个个都有个结实的臀部,而前面的性器官却象一个小小 的铅笔头。可见自古以来,与女性身体相反,人们强调男性身体的力量而非生殖 力。虽然从远古艺术品中就开始有性器崇拜的表现,但仍然多在宣扬男性的威力 与特权,而非生殖功能(我们甚至不太确定,人类究竟在何时才普遍搞懂男人满 足性欲与女人生子的关系)。   最美的男性臀部是属于运动员、英雄、奴隶、仆从或刽子手的。这就不能不 提到画家们喜爱的莎乐美题材。西方传说中莎乐美爱上施洗约翰,但求之而不得, 便怀恨在心,发誓无论施洗约翰是死是活,非弄到手不可。莎乐美以善舞讨得既 是继父又是叔公的希律的欢心。希律夸下海口:他可以满足莎乐美的任何要求。 于是莎乐美乘机提出要施洗约翰的人头。希律已有言在先,只好命人将施洗约翰 斩首。不少画家都绘出这样的场景:一个半裸的刽子手一手握带血的短剑,另一 手高举着施洗约翰刚被割下的头,呈献给莎乐美。紧身马裤衬托出刽子手充满野 性的臀部和双腿,与虽身首异处但仍一副悲天悯人模样的施洗约翰形成强烈对比, 正好象是男人的两面,一正一反,又一上一下,同时臣服於石榴裙下。   这样的臀部愈是具有动物性,就愈是属于人的。而且臀部是人体最暧昧的部 分。画家们可以任意把人体的各个部位加以丑化,而臀部似乎是唯一的例外。魔 鬼们有各色青面獠牙的丑态,但没听说过有大屁股的魔鬼,更惶论亲眼见过。马 丁·路德曾在《席间闲谈》中写道:“昨晚魔鬼在与我谈话时,骂我是小偷,夺 取教皇和牧师的金钱。我便对它说:‘你还是舔舔我的屁股吧。’魔鬼于是就默 不作声了。”在中世纪的德国,人们常在暴风雨的夜晚,在门缝朝外露出臀部, 以便吓走雷公和魔鬼。   把女人的臀部画得如同男性一样强健的,当数十七世纪画家鲁本斯。在他的 画中,我们满眼看到的是一堆堆粉红色的肉块在颤动。虽说当年的审美观点与今 日或许不同,我还是怀疑,比鲁本斯年轻近四十岁的第二任妻子海伦,是否真的 象屡屡出现在画中那样体壮如牛。不过也难怪,鲁本斯是文艺复兴的真传。他曾 在意大利临摹米开朗基罗等人的作品,乐不思蜀,一呆就是八年。鲁本斯的《三 女神》是继承波提切利的《春天》,画中的那三位就象终日饱食杂烩火锅的大相 扑。根据她们的腰身比例来推算,每个体重都要在一百五十公斤上下。   到了十八、十九世纪,随着绘画题材的逐渐世俗化,女人的臀部也呈平民化, 不象女神的那样臃肿不堪了,愈发显现出人间女性的风韵。尤其是十九世纪,那 个殖民时代,整个欧洲画坛都成了女性臀部的殖民地。而男性的臀部好象被扔到 海岛上去了,似乎唯有罗丹还没有忘记它。虽然画家们基本上都是男性,但他们 不再相信亚当的臀部比夏娃的更高贵。   法国的安格尔是当时承上启下的重要人物。与鲁本斯一样,他也久居意大利, 画中的那些有慵懒的浴女们也个个体态丰腴,但皮肤却细腻光滑许多。而且安格 尔有意加长女人的腰身(有人说安格尔的女人都多长了一节腰椎),臀部就变得 更为耐看。《华丽大宫女》中那张平展柔软的后背简直可以用来建造疯人院病房 的墙壁。   画女人臀部最为拿手的还是德加和雷诺阿二位,但他们俩只对少女的臀部感 兴趣。那位目光如炬的德加,时而象一只钻进椅子缝隙的蚂蚁,时而又象一只躲 在桌子下的猫,时而象一只攀在灯架上的猴子,时而又象一只缠在澡盆旁挥之不 去的小蝇,从各个与众不同的角度窥见到那些女孩子们最隐私的时刻。难怪德加 对屋外的风景无暇一顾了。他说:“我呈现的是完全不卖弄风骚的女孩。她们就 象保持干净的小动物。”她们在做什么呢?这些有洁癖的女孩在慢条斯理地搔脚 趾、梳理潮湿的长发、用毛巾搓背,细心地在洗臀部、颈部,洗一次,再洗一次, 多多少少地洗着身体的每一个地方。然后又重新来过。这些不刻意摆出某种姿态 的臀部不为任何人存在,又毫无设防地不理会画家的视线。但那些再普通不过的 每一举、每一动,都是生命的火花一闪。因此我们不得不感激画家为我们捕捉到 那些美好的瞬间,不然对这个世界来说岂不是极大的浪费。   如果说德加专注于每一个动作,雷诺阿则重在渲染气氛。他说:“裸体的女 人会从海中或她的床上出现:她会被称为维纳斯或妮妮。人们再也不会发明出比 这更美好的东西了。”德加画的是邻家女孩的臀部,而雷诺阿画的臀部则是属于 快乐天仙的。这些臀部丰满的程度不亚于鲁本斯和安格尔。但鲁本斯用的材料是 火,安格尔用的是陶瓷,而雷诺阿用的则是最柔软的逃陟绒,以至人们可以一眼 便可以辨认出雷诺阿的女孩的肉体。他用纯粹的、未经调和的颜色在地中海旁画 那些被他称之为“可爱的小傻瓜们”的女孩,使她们好象一褪下衣裙,臀部就亮 了起来。于是她们欢快地嬉戏,擦干身体,然后又开始互相溅水,毫无顾忌地让 自己臀部独自与阳光调情。她们什么都不想,只是及时行乐般地享受青春。如果 说德加的女孩还在认真地洗着身体的各个部位的话,雷诺阿的女孩实际上是把自 己的脚趾或头发攥在手里玩来玩去。她们不是浴在水中,而是浴在阳光中。雷诺 阿的夫人就曾半开玩笑地抱怨说,在她家中,选择女佣的标准是“她们的皮肤能 否吸收亮光”。的确,女佣最可能具有健康女性结实的臀部。   总之雷诺阿对女人的臀部格外着迷,五十多年来一直忙不迭地为他的“可爱 的小傻瓜们”洗屁股,当时不少人都纷纷加入了他的行列:除安格尔、鲁本斯、 德加之外,还有马奈、莫奈、库尔贝、赛尚等等,高更则独自一人远在南太平洋 的海岛上给他的女人洗着赭红色的、有重量的臀部。他们用海水、河水、湖水、 泉水、井水,以及不知从哪弄来的自来水,乐在其中地洗来又洗去。这一时髦的 爱好一直持续到二十世纪初,后来不知是画家们洗累了,还是他们认为已经洗得 够干净了,于是大家便一起停下来。   到了马蒂斯、毕加索的年代,臀部已被简化成几道线条。在马蒂斯的《舞蹈 者》中,那些翩翩起舞的臀部与其说是在跳动,不如说是在流动。   其实画得最美的、最具震撼力的女性臀部,还是在十九世纪。在德拉克罗瓦 的巨幅代表作《萨丹纳帕路斯之死》中,有着这样一个世纪之臀。法国的德拉克 罗瓦一生是安格尔的死对头。他的一幅幅历史剧一般的场景与安格尔悠然的古风 南辕北辙,而他的充满野性的臀部以及安格尔的雍容的臀部又好象属于两种不同 的动物。但对观众来说,却一样地难以割舍。   这幅画取材于英国诗人拜伦的诗剧。亚述末代国王在敌人兵临城下之际,决 定将他的豪华王宫、万贯财宝同他自己一起付之一炬。而画家并未照标题刻画国 王死去的时刻,而是描绘出他在自杀前冷冷地斜眼瞧着手下人将他满宫的女人一 一刺杀,包括他的掌上明珠希腊女奴米尔莎。画面上满目狼藉,四处玉体横陈。 米尔莎是画面的重心,而她的臀部是焦点。她洁白的身体半跪着,双肩后仰,腰 部向前弓起,前胸无法躲避刺入的利剑,而后面的臀部仍在默默地、无辜地、一 如既往地呈现着,但强烈的痛苦显然刺激着那年轻、丰满、发亮的臀部。难道,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吗?   鲁迅曾说过,所谓悲剧就是将美好的东西撕碎了给人看。这便是了。每当我 看到这幅画时,内心就受到一次震撼。我想知道当画家在画那香销玉殒时,握画 笔的手会不会发抖。   也许我们不该想那么多,也许我们不必那么沉重。臀部本来是具有幽默感的。 不是吗?   在西方传统的民俗故事中,如乔叟的《坎特布雷故事集》、薄伽丘的《十日 谈》和拉伯雷的《巨人传》,我们常能见到以臀部为提的“黄腔”笑话。《巨人 传》还有涉及臀部的法语的文字游戏,说“在做弥撒时发疯的(folle la messe) 女人与臀部柔软的(molle las fesse)女人其实没有区别”。区别只是两个字母 倒换了位置。这一文字游戏使我想起另外一个笑话:中国科技大学位于安徽合肥。 不懂当地方言的人,会把合肥人说的“科技大的学生上街买鸡蛋”听成“裤子大 的学生上街买子弹”。这个笑话妙在有点暴力,又有点“荤”,但又不失含蓄和 俏皮。因此曾在科技大校园内广为流传。   向他人露出臀部。无疑是表达抗议或轻蔑最极端的方式。在十七世纪的法国, 有一男子被控同性恋而处以火刑。一个名叫培提的诗人曾在现场目睹火刑的进行。 后来他用这样的诗句描写了当时的场面:“他被火焰吞噬,终于离开了人间;就 象他活着的时候那样:对整个世界露出臀部。”对于死者来说,这大概是临死前 唯一能做到的也是最有力的抗议方式了。然而就在一年之后,这位坚持无神论的 诗人因被控发表所谓亵渎作品,居然也被送上同一个火刑台。他死后有人就把他 的那几句诗刻在他的墓碑上。本来是写给别人的,竟反过来用在自己身上,也算 是对荒唐世界的最后控诉。   另有一位诗人写道:“我是个基督徒,看看我的翅膀;我是个异教徒,看看 我的屁股。”这里我们无从断定诗人本意,但字里行间玩世不恭的讽刺意味是显 而易见的。   今天西方也有人时而会在公共场合暴露臀部,以示抗议或反叛权威。英国的 足球迷动不动就在看台上成群地亮出臀部,向对方示威或表达对自己球队表现的 不满(以尖头鳗著称的英国,专出球场上的癞癞头,真是匪夷所思)。不久前, 美国亚特兰大勇士棒球队的投手洛克口不择言,公开对纽约的少数族裔表示轻蔑, 招来纽约人的不满。在一次勇士队的比赛中,一个纽约球迷跑进赛场内,朝着洛 克露出臀部,以示抗议。这虽然有点出格,但恶作剧的成份更多些。当时连洛克 本人也忍不住乐了。这不过是比赛中的小插曲和第二天一早报纸上的一段趣闻而 已。   多年前,瑞士曾发生一件独特的诉讼案。一位妇女与邻居吵架,在情急词穷 之际,索性向对方使出亮臀的最后一招。很快她遭到逮捕,被判猥亵罪。这位妇 女不服,上告最高法院。结果原先的判决被驳回。理由是虽然被告的行为不雅, 并使原告受到侮辱,但猥亵罪所依据的有关“在公共场合暴露性器官”的刑法条 文与实际情况有所不符。因此该妇女幸运地逃过一劫。如果她当时把腰弯得再低 一点,麻烦恐怕就大了。   臀部被人用来激怒他人,还用来代人受过。说起中国古代的刑法,也真够毒 的。无论男女,一律大板子伺候。不过这算是惩罚中最轻的。比起打击人体的其 他部位,臀部挨打响声最大,最具羞辱性,但痛苦却最小,受到伤害的可能性也 最低。有俗话说,“记吃不记打”。那打的一定是屁股,否则哪里有记不住的道 理?贾宝玉的屁股曾被老爸贾政教训成了烂茄子,让贾老太太好不心疼。可没过 两天他又跟没事儿人似的,依然故我。好一个“记吃不记打”。鲁迅曾说,倘宣 称人之所以需要一个屁股,就是为了挨板子,如果只是为了坐和排泄是用不到那 样大而多肉的,听者一定以为这是幽默。但若有挨过板子的,大概感觉就不同了。   其实偶尔被人打屁股或许不是件坏事,正好借机把过去的大小“罪过”自行 统统抵销。有人愿打,也有人愿挨呢(大陆文革时期的样板戏《红灯记》中,李 玉和在“敬酒不吃持罚酒”之前曾唱道:“正好把我浑身的筋骨松一松。”后来 唱词改为:“你只能把我浑身的筋骨松一松。”想想也对,前次显然潇洒得有些 过度。打得太狠,就不好玩了)。   如果我们能做到“当你的敌人打你的左脸,就把你右脸也转过去让他打”的 话,那么,当你的一半屁股被打时,也把另一半扭过去吧。卢梭在他的《忏悔录》 里,曾记录了一件童年往事。一七二三年,卢梭十一岁,住在一位牧师家里。也 许是少年时代第一次接触女孩子,他对牧师的女儿发生一种朦朦胧胧的好感。有 一天,牧师女儿打他的屁股取乐。使他自己惊讶的是,他不但不觉得怨恨,反而 愈发对这个女孩着迷。他在《忏悔录》写道:“当时我感到痛苦,甚至感到羞辱, 但与此同时我发现了一种快感,使我巴望着能再一次从那只手中得到体验。”后 来他如愿以偿,屁股再一次挨上了牧师女儿的巴掌,但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牧师 女儿发现,这个傻小子非但不感到一丝恐惧,分明是在闭着眼睛享受她的服务哩。 这使她想发发雌威的动机变了味儿,马上对卢梭的屁股兴趣索然。这一下让卢梭 伤心不已,因为他难以忘却“那种奇异的欲望”。“那种欲望总是缠绕着我,使 我长久地处在堕落与疯狂的状态之中。”接下来卢梭写了一大段内心告白,承认 那次被人打屁股的经历决定了他日后的嗜癖。“跪在一位威风凛凛的女教师面前, 服从她的命令,乞求她的原谅,对我来说是热切期望得到的快感。我丰富的想象 力愈煽动我的血液,我就愈象一个羞怯的情人。”善哉,怪不得卢梭非“忏悔” 不可呢。不过我想,《忏悔录》中这样的真情流露,正是本书吸引读者之处吧。   说来说去,其实臀部的确没有什么可神秘的。那只不过是一道人人都想爬上 去的斜坡而已,不过你得事先得到邀请才行。 (2001年9月改于纽约) (寄自美国) ◆         “高”“大”中你看到了什么?                ·弘农·   国家大剧院早在几个月之前就在一个夜晚悄悄动工了。这个曾经成为大家注 目焦点的宏伟工程选择在一个晚上动工,无疑是意味深长的。在此之前,关于剧 院的设计甚至修建时机是否成熟等问题都一度成了人们争论的核心。有不同意见, 当然是一件好事,毕竟新的时代已经走过20年了。但是,犹令人悲哀的是,众 人包括众多建筑专家的良好建议都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这又不能不让我们想起 那个曾经让我们痛心疾首的年代,想起50年代北京城墙被拆毁的陈年旧事。拆 毁和建设,不能一味笼统地说孰是孰非。不好的东西,打破之,摧毁之,是荫及 后人的善举,但如果好的东西,也将之毁灭,就和阿富汗摧毁大佛像的塔里班没 有什么两样了。同样,在一些关键或要害的位置,建设一堆徒有其表绝对形式主 义宛如视觉垃圾的障眼物,也不见得比塔里班仁慈聪明,这就好比一个蹩脚的美 容师偏要在一个美人乌黑的发髻上戴上张飞的头盔,白皙馨香的鼻脚衬以一抹鼻 涕。鼻涕倒也罢了,年少的五陵一袭红绡便可以擦去,然而一堆水泥钢筋耦合起 来的庞然大物就远非一只花手帕所能轻轻抹去的了,况其修建所耗之无尽钱财乎?   然而终究是说归说,说说而已,说是你的权利,可以照建不误,建也是我的 权力。在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以权利碰撞权力无异于以卵击石。在麻木中我们 已渐渐淡忘的鲁迅先生就曾经一针见血地指出,人类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 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我在想,一幢耗资不菲绝对形式 主义的建筑不知应不应该也把它归入那“大量的木材”之内?尤其可叹的是,地 大物博的中国似乎向来是不恤耗费这样的木材的。于是,在一片举国欢庆奥运成 功的欢腾声中,更多的“木材”颐指气使、轻而易举地被吞噬进了我们的豪迈和 大度之中,一时间“世界第一高楼”“北方曼哈顿”“某某大剧院”之类的字眼 在我们的耳鬓眼帘疯狂肆虐,空气里弥满了一种帝国般的豪情和积贫已久的暴发 户一掷千金的狂躁。   改革开放已经20年,社会的物质财富已经积累到了相当的程度,这是事实。 我们究竟需不需要这样一些弘扬中华悠久传统文化的舞台呢?答案也无疑是肯定 的。但是,不能因为需要就一哄而上。至少,我们还应当从三个方面去考虑这个 问题:   其一,法国建筑师保罗·安得鲁的设计是否科学、实用、得体?在北京城市 的中心位置或者说祖国的心脏,在红墙黄瓦间沉淀了无数历史厚重的故宫之畔, 或者说在庄严的人民大会堂、肃穆的人民英雄纪念碑、我们人民共和国缔造者的 灵柩旁边,摆一个花里胡哨、绝对形式主义的东西究竟合不合适?那一颗被安得 鲁狂热的支持者肉麻地喻为“一滴晶莹的水珠”的所谓旷世佳构的背后究竟隐藏 了些什么?它会不会最终变成挂在我们眼角的“一颗晶莹的泪珠”?果真如此, 经受了太多苦难和欺骗的我们,其泪珠何以晶莹?   其二,中国应不应该像当年培养自己的导弹、人造卫星专家那样培养自己的 建筑师?修建这样一个气势恢弘的建筑,一方面旨在提供一个传播和交流文化的 舞台,另一方面也是展示实力和自信,提升国际形象的好机会。中国不乏优秀的 建筑师,世界上也不乏深得中国历史文化三昧的建筑大师,然而,为什么在修建 一个展我国威扬我志气的建筑的时候在选择建筑师的问题上我们却偏偏显得那么 自卑和猥琐呢?如果我们的骨子里充满的是挥之不去的浓得化不开的一团自卑, 那么在我们眼里的建筑何以就能够显得那么威武自信呢?真正的自信绝不在钢筋 水泥之间,而在乎它体现的精神,在乎成就它的每一个细节。   其三,在据说永远都是“处在历史上最好时期”但又不能否认实际上社会问 题荆棘丛生的今天,修建这样一个比美国纽约林肯中心还要贵四倍的耗资巨大的 工程,时机是否真的已经成熟?如果时机已经成熟,那么,我们的眼睛里还有没 有那些无数亟须救助甚至拯救的生命?我们还有没有最起码的同情弱者的慈悲, 如果说拯救他们已经不是我们的本分?我们能不能少听几声管弦的呕哑,少看几 眼舞殿的冷袖,让我们的虚荣和器官在偷得半刻休憩之时给那些奄奄一息的生命 留下一丝救命的油星?   当今,财富严重集中,这是绝大多数国人感同身受的事实,我们不能回避它! 一块蛋糕,究竟能不能相对合理地让大家分享,这至少是一个伦理道德问题,而 怎样去分享它,让它发挥出最大效益,这是一个经济问题。这两者之间表面上看 起来有时难免发生冲突,比如,有人快要饿死了,这个时候,我们似乎就应当暂 时抛弃前者了。其实,是不是我们真的就舍弃了道德的原则了呢?非也。如果我 们恪守了平均的道德,岂不就违背了仁慈的道德了么?所以说,简单的经济原则 实则包含了人类最大的道德和智慧。将一块蛋糕使用在救人一命的刀刃上,是我 们别无选择的选择,舍此无他。遵循这种思路,一切已明,不用饶舌。然而,可 悲的是,有人欲置以上两者于不顾,掷千金而唯逞一时之快意。   可叹“人亦念其家”,然而“秦爱纷奢,人其奈何”!   当然,需要考虑的绝不仅仅是以上三个方面的问题。于此提出这三点,也绝 非针对一事一物而已。因为毕竟在几个月之前,这个工程就已经动工,现在说什 么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在这几个月间,除了听到众多专家切切呼声之外,在众多 普通民众之间听到和看到的大多是眉飞色舞的豪兴和缺乏理性的虚妄。中华民族 长期饱受外族欺凌,能够真正站起来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气,仿佛还只是昨天的事, 触景生情,生此豪迈,也是情理中事,但是,除抒发豪情胸臆之外,我们真正应 该做的还有什么呢?是反思,是忏悔,是一切以理性为宗,是着眼于未来。在未 来,我们还有无数个像国家大剧院这样的工程需要修建,我们的灵魂和权力还面 临着无数次考验和选择。我们的虚荣和大度也有着无数次机会得到滋生、膨胀、 放大或者被歼灭。一切全在于我们自己。   当然,退一万步来讲,倘若我们果真是富甲天下,断无匮乏之忧,冻馁之患, 虚掷一遭以逞一时之快,倒也大可不必厚非,可是,实际的情况是什么样呢?我 们非但没有虚掷的实力,有时甚至亦有捉襟见肘的尴尬了。那么,试问,我们的 大度、豪气究竟来自何方?君不见那官家豪宴怎不叫那天上王母寿诞见怜?君不 见那公仆坐骑怎不叫那尊贵女王汗颜?君不见那大手一挥千万条刚刚“缝”好的 马路顿时又要“开链”?君不见的太多太多了,唯一可见的只是那盛世的霓裳与 颂歌、荒诞的无私与阔绰、匮乏的理性与反思,只是那无度挥霍下的贫穷和沦落, 虚假豪情下的极度自卑和失落。所以,我不得不这样反问,是不是在我们的自信 和自尊中,太缺乏“高”和“大”了,我们才试图要去找一个貌似高大的水泥钢 筋的代替品?是不是在我们虚妄的大度和豪迈的背后,骨子里真正潜藏着的却是 一种难以自拔的极度自卑?平和是最大的雍容和风度,脚踏实地韬光养晦绝不是 畏畏缩缩。   是的,我们需要平和,我们也还远没有达到不需要韬光养晦的实力。   满怀一种难以平和的心态写下以上字句,读者,请原谅我的不识时务,似乎 不慎又扫了大家的豪兴。然而,就内心而言,当我听到那些包括成功申办奥运在 内的所有喜讯之时,我心头涌起的狂喜和骄傲何曾稍逊于诸位。啤酒、鲜花和梦 想在那一夜是所有国人生命中共同的主题。但是,它和一种政府行为有着本质的 区别。任何政府行为都应当建筑在缜密的思考和坚实的理性基础之上。众位比我 更加明白,万千高楼平地起固然赏心悦目,但比那千万幢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更 加可爱的是我们的万千民众,万千政府官员以及机构、组织都能让理性之光照耀。 我们展望,我们畅想,我们期盼,理性的火焰能够在我们万千民众的灵魂深处徐 徐燃起,理性的太阳能够从神州这片古老土地的地平线上茁壮而健康地升起,尽 管它看起来或许还显得那么羸弱和吃力。 (寄自中国大陆) 【丝露】∽∽∽∽∽∽∽∽∽∽∽∽∽∽∽∽∽∽∽∽∽∽∽∽∽∽∽∽∽∽∽ ◆          我的思考方式是多么愚蠢               ·邢昊·     最初把思考这件玩意儿放到我面前的     是我的物理老师     在他那间简陋的办公室的柜子上     摆着几件小小的饰物     一个是一位女士     身上什么衣服都没穿     只披着一条浴巾     她的身子那么僵着     似乎永远在那里害怕身上的浴巾滑落得更低     又因为她没有手臂     所以处于无法把浴巾重新拉上去的悲惨境地     在她旁边的是一只蜷曲着身子的布老虎     正准备扑向对面桌子上的那摞教案     在老虎的另一边     是一位赤身裸体肌肉发达的男士     他坐在那儿低着脑袋     一只手托着下巴     胳膊肘支在膝盖上     他看上去痛苦极了     当时我就想     我们的物理老师既流氓又恶毒呀     他让一对赤裸的男女痛苦地相爱     接着又把可恶的老虎放到他们中间     使他们不得往来     这场悲剧真的残酷得到了极限     后来我对那几件小小的东西有了一些了解     没穿衣服的女士是米洛的维纳斯     她是爱神     她并不是在担心浴巾会滑落     她正忙于将美显示给人看呢     那只布老虎是物理老师的老娘给他亲手缝制的     一针一线用了老人家许多时辰     那赤身裸体肌肉发达的男士并不痛苦     他是罗丹的《思想者》     是纯粹思想的化身     买两个小小的雕塑和母亲缝制的布老虎放在一起     是一种偶然也是一种必然     并没有什么复杂的想法     可是 每当我站在物理老师的书桌前接受处罚时     面对着在我头顶上方的三件饰物     我总是低着脑袋     两手在身后十指交叉地紧握着     一只鞋在另一只鞋上来回磨蹭     希望老师能够尽快解除对我     和我头顶上那两个裸体男女的惩罚     太残酷了 我默默地想     物理老师透过闪亮的眼镜片看着我     那目光是什么含义我一点儿都捉摸不透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哎,是呀。     不知道可恶的物理老师会拿我怎么办     我把鞋子蹭得更加厉害     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瞪着磨破了的鞋帮     “抬起头来,小子,你不能把头抬起来吗?”     于是我又毫不情愿地看到了那赤裸的男女被老虎割裂的痛苦局面     我没有什么话可以对老师说     他的眼镜反射着光线     弄得我无法看见这副眼镜后面     究竟还有没有起码的人情味和同情心     “你从来就不思考吗?”     我想:老师呀老师     我要不思考能有这么痛苦吗?     而我的嘴里吐出的却是:     “是的,我懒得思考……”     我只是想尽快使这场会面结束     “那么,你最好学一学     你没有学过怎样思考吗?”     “咚”的一声     老师把那个裸体的男士从柜子上取下来     重重地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     “这就是当一个人真正在思考时的样子!”     我仔细审视着这位男士     既没有产生兴趣     也没有弄懂什么名堂     只是觉得那男士暂时解脱了可恶的老虎的盯吓     解脱吧 解脱了就会好受些     我在心里默默地为那男士祈祷着     在回教室的路上我这样想     当我打碎窗玻璃的时候     或者没能记住“能量守恒定律”时     我的老师们总是这样给我提供一个成年人的问题:     “你为什么不会思考?”     根据我的看法     我之所以打破窗玻璃是因为     我用一只篮球扔张继明的脑袋     但没有击中他     我没能记住“能量守恒定律”     是因为我把记定律的时间用到了看《艳阳天》上     这和思考有什么关系     莫非他们这些清白无罪不受良心谴责的大人们     能够用思考这一神秘的把戏来指导自己的每一个行动?     甚至 《思想者》那尊小雕像也令我十分困惑     我不相信我的任何一位老师会赤身裸体     怎么会呢?     他们可是为人师表的老师呀     有一天晚上     物理老师让我和几个学生给他打扫屋子     我和同学们走了进去     物理老师早已停止把罗丹的《思想者》作为对学生的榜样     重重地往桌上一放的那种做法了     也许他没能找到更多的受教育对象     但是三件饰物所构成的悲剧仍裸露在那里     在柜子的顶端     它们正被蒙上越来越多的灰尘     我站到一把椅子上     将它们重新排列     我把披着浴巾的维纳斯挪到了柜子的中央     把那个自命不凡的《思想者》放到柜子的边上     让他低头看着那浴巾     随时等待它滑落下来     而那只可恶的布老虎却被我开除出局     放到下面的桌子上     我为我的布置暗暗地庆幸     我为生活发明了一种和谐与协调     现在我长大了     成了一个所谓的诗人     我却意识到我小时候的思考方式是多么愚蠢     倘若我再回到物理老师的办公室     并且发现那些盖满灰尘的小小饰物     我就会重新调整它们的位置     我会掸去维纳斯身上的尘埃     把她搁到离老师很近的桌子的正中     因为我真正认识到原来她是如此美好的一件东西     不过 我要把深深陷入沉思的《思想者》     放在老师面前的阴影深处     而在《思想者》的身后     我要放上那只老虎     它蜷曲着身子     正准备向前扑去……     (2002/1/6于呈现工作室) (寄自中国大陆) ◆               鸡王                ·村夫·   山月村许多人家的鸡槽都是很科学的:底下是木盆,将米糠和着稀粥拌匀后, 便盖上一个木罩。木罩圆顶形,高不过膝盖,四周凿出栅栏似的许多长条孔儿。 每个孔儿仅容一个鸡头进出,两个就要争抢了。再大些,更要出现“狗占鸡槽” 现象——非常年月,鸡食也不能有半点浪费,上帝注定狗是吃粪的,鸡食岂能为 它预备?有了这种设施,便鸡儿狗儿一起防了。   但我家却没有这种设施,因为那是要请木匠制作的,家里还欠着生产队的口 粮款呢,哪有闲钱请木匠?所以每逢喂鸡,母亲便只有手持竹枝条在旁边看守, 不必说大黄狗没有《白鹤请客》①里狐狸围着食罐转那样的份,便是靠近食罐一 步也是不可能的。至于鸡婆们争抢,那自然免不了,即使你死劲骂它们也没有用。 反正“僧多粥少”,抢翻了食盆,它们会一粒一粒从地上捡起来吃个精光,浪费 是绝不会有的。   但不可理解的是,母亲却防着公鸡。而每次喂鸡,只要一声呼唤,公鸡总是 最先来到。这时候,母亲便高擎竹枝条将它轰走,紧跟在后的鸡婆们反而止步不 前了——也不知是怕公鸡,还是认为反正少不了它那一份。而从最后一个个从公 鸡身旁溜过来看,显然是前者,而不是后者。   公鸡就这样远远地看着鸡婆们有滋有味地吃着。它没有抗议,它知道抗议是 要吃亏的;但它内心却不甘心,它在耐心等待时机,瞅母亲一个不留神,便一头 扎了进来。说时迟,那时快,等母亲回过神来,它已经啄了个满嘴而回。好家伙! 这一嘴,少说也抵得上鸡婆五六嘴。只是对公鸡来说,它还嫌自己的嘴巴不够大, 要是能有鹈鹕那样大就好了。当然,这是痴心妄想。因而它便拣一个角落,先将 这一嘴吐了出来,然后再细嚼慢咽地享用。   但公鸡也有被眷顾的时候,那就是母亲有事,将看守任务交给我们。此时我 和弟妹们总是网开一面,而它也知道机会难得,狼吞虎咽地,眨眼功夫,便将脖 子吃得肿胀起来,仿佛上面长了个瘤子。母亲看到,便骂我们。我们默默接受着, 偶而也应上一句:“它就不是鸡吗……”   “是鸡,它能生蛋吗?”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   奇怪的是没有口粮的公鸡,依靠自已拨垃圾找虫子吃,却把冠子吃得绯红绯 红,羽毛油亮油亮,长尾巴摇呀摇的,仿佛戏台上山大王背上插的红绿旗子。按 人的性格,此时它该报复一下鸡婆了。可它偏对鸡婆好,整天陪伴它们,叽叽咕 咕。得了虫子,也先咯咯咯唤它们来吃,别提有多亲密。反而却在爷们中间大耍 威风,大老远听到它那腾腾腾的脚步声,其它公鸡就得退避三舍,连对着东升的 太阳打鸣也得咽回下半截,甚至骑在母鸡背上也得赶紧下来,任由它接替着完成 其事。而它从母鸡背上下来后,还要一翅着地,舞蹈半圈,然后才心满意足带着 娘们游玩而去。   对母亲的虐待,它毫不计较,而对陌生人却不肯放过。有一次姑夫来家,刚 迈进门槛,冷不防脚后跟就吃了它一嘴!   “噢嗬!”姑夫惊呼着。转身驱逐,它却毫不后退,竟双目愣愣地与他对视, 脖子上的羽毛根根倒竖。然后呼地又飞腾起来,对着他的肩胛处猛啄。幸而是初 春,姑夫穿的是棉毛衫、棉毛裤,否则非啄出窟窿不可。便是这样,也已经一片 红肿了。   “想不到你家也养了一只鸡王。”姑夫这样说。   这话怎么说?原来姑夫家也有一只“鸡王”,而且比我家的这只更加了得, 在远近山村都有些名气呢!   听姑夫说,姑妈的脾性也和母亲一样,不肯给公鸡喂食。姑夫那地方比我家 的村庄还要小,出门没几步就是田和山。所以“鸡王”的粮食,除了垃圾池的虫 子外,还有田野的蚂蚱、青蛙、蚯蚓和蜥蜴之类。有这样的精饲料,怪不得它那 腿脚长得捏把大小,疙里疙瘩的如千年古松,嘴角也如一把锋利的尖刀。姑夫家 后门山林木茂密,这是三年前的“大跃进”时,几个老人拼死护下来的“一撮 毛”。因为附近山头光秃秃的,所以这里就成了禽兽出没的好地方,连大白天野 猫都敢进宅抓鸡婆。那是上年冬天,才下过雪。雪不大,路上没有积留,山边也 只是薄薄的一层。太阳出来了,暖烘烘的。大清早,“鸡王”带着一群鸡婆去山 边觅食,正好被野猫瞄上。面对“鸡王”这样强劲的对手,老野猫怎么也不敢轻 易下手。可这是只小野猫,可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刺溜!它从山上冲下来了。 呷呷呷呷!鸡婆们吓得四处飞逃。而“鸡王”却被它逮往了——不过,咬住的不 是脖颈,而是那长长的尾巴。“鸡王”先也慌了手脚,它大叫着,猛力搧动双翅, 扬起阵阵灰尘,还有雪粉和枯枝败叶,使得野猫的眼睛怎么也睁不开。如此僵持 了一阵,“鸡王”明显感到对手力量的不足。于是信心大增,鼓足力气,一步一 使劲,反将野猫往屋边倒拖了来。而野猫却依然闭着双眼,死死咬住尾巴不放, 大约它还在做着胜利的美梦呢!这时候姑夫刚起床不久,正整理锄头准备到自留 地去。听得屋外鸡叫,才跨出门外,就看到了这一幕,于是一锄头结果了小野猫 的性命!   “那,后来呢?”我问姑夫。   “赔掉了。”   “怎么回事?”   “它打了人家一罐腐乳。”   要说男人为着女人犯事,鸡们也总是这样。那一天,“鸡王”又为鸡婆在追 一只公鸡,公鸡便往自家逃去。那家女主人正在门外晾晒衣服,忽见自家的公鸡 窜过胯下,一慌神,将一架衣服全打翻在地;转身又见“鸡王”气势汹汹而来, 便气不打一处出,顺手抽过身旁柴捆内的一根长枝条,一边骂着“鸡瘟”,一边 追着“鸡王”打去。这一打不要紧,却堵了“鸡王”的后路。它越发疯狂地追着, 直追得公鸡上了楼。我们家乡一带,不少人家的房屋都有廊檐,二楼开窗,打开 窗门,在檐背上放蜂箱,或者放腐乳罐。腐乳就这样长年累月地经受阳光曛蒸, 颜色硬是由乳白变成棕红。倘若打开瓶盖,一股香气便扑鼻而来。只可惜我们这 地方太小,否则其名气一定大大超过绍兴②。   且说公鸡上了楼,一时无处藏身,情急之中逃出楼窗口。这时候,女主人追 着“鸡王”也上了楼。楼梯口放着几个葵花蒲,这东西不轻不重,不怕砸坏物件, 而砸鸡却正好。她顺手操过一个,朝着“鸡王”狠狠砸了过去。“鸡王”猛搧着 双翅,扑啦啦飞出窗口,将腐乳罐翻倒,骨碌骨碌转了几圈,重重地落了下去: 陶罐撞击着阶石,碎成个稀吧烂,而腐乳全倒进了阶前的阴沟——那可是满满的 一罐腐乳啊!要是落在别处,也许还有几分利用,可是偏偏落进阴沟,这就毫无 办法了,只有留下那浓烈的香气经久不散了。   一罐腐乳能值多少钱呢?这是可以算到的:黄豆多少,油、盐、酱、姜等佐 料多少,化工多少,折合人民币多少。但姑夫拿不出这笔现钱,于是便拿“鸡王” 赔偿了事。   “那后来呢?”我还是问。   “她也舍不得杀它,”姑夫告诉我,“拿它到集上卖了。但好几个主顾都嫌 斤两太重,说消受不起。后来是一家饭店买了去,每斤便宜他五分钱。”   原来这样!   那么我家的“鸡王”呢?   它是遭瘟病死的。   那是在春夏交际,淫雨连绵,总不见天晴。眼看别家的鸡一只一只地死去, 母亲着急,便将它和鸡婆一起弄到楼上。这是村人对付鸡瘟的常见办法,也是唯 一的办法,说瘟鬼是塌地鬼,上不得高处。“鸡王”是那样精壮,母亲拉上我们, 费了很大的劲才将它笼住。当时父亲就说:“算了,杀掉得了,在劫难逃了。” 但母亲舍不得。没过几天,瘟鬼到底还是上楼来了,先是鸡婆一只只死去;终于, “鸡王”也呆呆的了。于是母亲给它吃谷粒,吃玉米,这可是最好的东西了呀! 然而还是无济于事,死了。   如果说姑夫的“鸡王”打翻过腐乳的话,那它也逮过野猫,可谓功过参半。 而我家的“鸡王”却只有啄人,虽说平时没有供应它饲料,将死时却还不甘心, 硬要从我们嘴里夺去一把口粮。所以对于它的死,我们没有多少怀念。母亲也只 是说:“可怜它只剩下一副骨头了呢!”   显然,她有些后悔没有听父亲的话了。 (2001年9月29日) 注: ①故事说白鹤和狐狸交朋友,狐狸请白鹤吃饭,用一个浅盆子盛稀粥,白鹤怎么 也吃不到嘴。后来白鹤请狐狸吃饭,用一个窄口罐盛饭,狐狸伸不进嘴,只有围 着饭罐打转转。 ②绍兴腐乳,系著名的地方特产之一。 (寄自中国大陆) ◆               净土                ·薛勇·   五台山的罗睺寺是一座黄庙,也就是藏传佛教的寺院。藏传佛教的寺院多分 布于西藏、内蒙、青海一带,内地颇少见。即使是在被称之为佛教圣地的五台山, 黄庙也廖廖可数。   九七年八月的一天,因编辑需要,须补拍电视记录片《中国僧人》的一些镜 头,我们摄制组一行三人再次走进罗睺寺的山门。所以说再次,是因为我们一年 前来过这里,罗睺寺的副住持达木却迦样是我们当时跟踪拍摄的主要对象。达木 以他的平和和坦诚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第一次见达木,是在五台山佛协安排的见面会上。到会的七八个僧人,大多 是五台山的几个主要寺庙的住持或副住持,年龄也大多六十以上,最高的八九十 岁。只有达木最年轻,三十五六岁的样子,且穿着藏传佛教的服饰。让人一眼就 把他记得很牢。见面会上,他并没有多说什么。他只是说他是罗睺寺的副住持, 二十五岁时出家,上过中国藏语佛学院。我当时就想怪不得他这么年轻就做了罗 睺寺的副住持,感情是有上过佛学院的背景。旋即我又想佛教界也在重视知识分 子了。   隔了一天,我们扛着摄像机来到罗睺寺。达木接待了我们,不卑不亢的样子, 表情平静而淡漠。他说话的声音很细小,不紧不慢,还多少带一些他家乡的口音, 有时我们须凑到他的身边仔细听方能听清。达木领着我们在寺庙里转,出这个殿, 进那个殿。一边转,他一边向我们讲些关于罗睺寺以及关于他的事。他说他是蒙 族人,老家在辽宁阜新。出家前,他参加了一段工作--高中毕业后他考上了民 族干部。那工夫,他常常莫名其妙地头疼,头疼得没法工作,只好回家休息。蒙 族人多是信奉藏传佛教的,受家庭的熏陶,达木也就极信。家乡的一个老僧人对 他说:“出家吧,出家了你的头疼病就好了。”达木便出了家,这个指点迷津的 老僧人做了他的剃度师傅。后来达木的头痛病果然好了,这在我们这些佛门外的 人听来,多少有些神。达木则说这是他静心修持的原因。   巧的是,我们在罗睺寺拍摄的工夫,达木的师傅刚好也在寺庙里。是达木前 些时把他从辽宁的家乡专门接来的。于是我们有幸见到了这个老僧人。达木将他 安置在一间小屋里,他师傅年事已高,九十多岁的样子,我们进去时,他正偎囚 在床上的被子里。达木说他每天都要过来看一眼师傅。师傅的耳朵有些背,我们 问他话,须由达木大声向他重复一遍。或许是年龄的缘故,达木的师傅有些痴呆, 他看上去更象一个蒙族老人,而不象僧人。达木没有向我们解释为什么要把他师 傅从家乡的庙里接来,但我能感受到达木的那份感情。用我们在家人的话说,是 徒弟出息了,没有忘记师傅。   有了以上的这些交往,我们这次来到罗睺寺,不用说,第一个要找的便是达 木。然而寺里的一个僧人告诉我们,达木不在了。开始我没有怎样在意,我以为 达木出门了,去了太原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我还傻乎乎地追问一句:“他什么时 候回来?”那僧人为我的不开窍微笑了一下,又重复一遍刚才的话:“达木不在 了。”   这一次我听清了或者说明白了。我愣在那儿。那僧人没有再说什么,匆匆走 了。我们拍过不少寺庙,接触过不少僧人,我知道僧人是常常到处跑的,这个庙 呆得不顺心了,拍拍屁股就可以去另一个寺庙。但一个寺庙的僧人无论怎样流动, 总有一部分僧人是不动了,或者说是相对长久的,这部分相对长久的僧人在佛门 里被称做“常住”。一个寺庙的住持和副住持该是常住中的常住,否则他住持什 么呢?所以,“达木不在了”这句话实在让我不解。   罗睺寺的会计,一个矮小的四十多岁的僧人接待了我们。这是一个新面孔, 上次没有见过。我们那一刻就发现周围的僧人几乎都是新面孔。我再次问达木去 哪儿了,会计说他回去了。我问回辽宁了?他说对,回辽宁了。我又问:“那住 持呢?”   会计说:“住持不在。”   我忽然想起,我们上次来罗睺寺时,就没有见到住持。我记得我还特意问过 达木,达木说住持不在。当时我没有怎样在意,以为住持出门了。现在想来,这 恐不是一种巧合。为什么我们两次来都没有碰见住持呢?   于是我又追问一句:“住持是不是出门了?”   会计依然那一句:“住持不在。”   我就知道我不可能再问出什么来,出家人的许多事情都是不能让在家人知道 的。   后来我们支着摄像机补镜头的工夫,我的脑子里就一直转着这几个问号:罗 睺寺的住持为什么总不在罗睺寺?达木究竟为了什么不在罗睺寺了?他以后还会 回来吗?为什么罗睺寺的熟面孔几乎都看不见了?这个庙里的事情是不是有点怪?   罗睺寺的最著名的一景是开花现佛。大殿里,有一个巨大的木头做成的莲花。 莲花可以转动,转动时,莲花的花芯渐渐张开,便露出里边的一尊佛。   守候大殿的是一个黑瘦的老僧人,我们上次来时,他就在这儿。这是我们在 罗睺寺碰见的唯一的熟面孔。我问老僧人还记得我们不,他看了一眼我们和我们 的摄像机,说记得。我注意到老僧人的手里少了一只鼓,那只鼓曾给我留下很深 的印象。逢了游人在大殿的功德箱里塞了钱,朝着开花现佛顶礼时,黑瘦的老僧 人就站在一边不停地摇动手中的鼓。现在没了鼓,逢了游人顶礼,老僧人就只能 默默站在一边看。我问老僧人鼓怎么没了,老僧人说给了一个台湾的香客,又说 那台湾的香客一定要他的鼓,他就给了他。   因了去年的相识,我就想这个老僧人或许能告诉我们点什么。我问他:“达 木呢?达木怎么不在了?”   老僧人淡淡说:“他回去了,回辽宁了。”   我马上问:“为什么?”   老僧人没吭声。   我想我又触礁了,这个寺庙的事情没有一个人肯告诉我。我不再缠着老僧人, 我忙我们的事情去了。   我一点没注意老僧人的表情,因而也就一点没注意老僧人是什么时候来到我 的身边的。老僧人象是在自言自语:“逼死人了,达木说指不定还会出些什么事, 达木就走了,他不愿在这儿了……”   我吃了一惊。我立即意识到老僧人将要告诉我的一定是一件十分骇人的事情。 这种事老僧人是不该告诉我们的,他应该维护佛门的声誉。但他还是忍不住告诉 了我们。我一点也不以为这个老僧人是个肚子里存不住东西的人,我们当然更谈 不上值得他怎样信任,我想这件事也许憋在他心里很久了,他早就想和什么人叨 叨一下了,叨叨了他的心里会舒服些。   老僧人说寺里的一个年轻的僧人有病了,上早课时头痛,坐在那儿睡着了。 一个也是副住持的僧人就打了他,并把他撵出大殿。老僧人向我讲述时,反复说 那僧人有病了,又说后来那个副住持又将他赶出山门。正是数九的寒冬日子,大 雪早就封了山,那被赶出山门的僧人一定是走投无路,便跳了崖。可当时没有一 个人知道,直到第二年的清明时才被人发现。老僧人说达木就是在这件事后走了 的,他说达木是看不公了。   老僧人向我讲述这件事时,声音不高,也算得上平静,然而这不高且平静的 声音里却透出一种压抑了许久的愤怒。   我无言以对。我的心底除了翻滚着突如其来的震惊,一时竟找不到什么合适 的话来对这个守殿的老僧人说。我只是想:佛门里怎么会有这种事?!   补完了要补的镜头后,我们告别了老僧人。告别时老僧人只默默地注视着我 们,毫没有更亲近的表示。然而就是这样一张黑瘦而漠然的面孔从此深深地印在 了我的脑海里,再也无法抹去。   我记住了他,是因为他告诉了我一个我本不该知道的故事。   当然,我更记住了达木。达木和这个故事没有什么关系,可是达木走了,离 开了罗睺寺。达木是用自己的离开抗争着什么。   宁静温洵的晚霞沐浴着罗睺寺的殿宇楼阁,前边大殿里传来的虔诚的诵经声 和种种法器的敲打声为她营造着一份神秘和庄严。那一瞬间,我甚至有些怀疑我 刚刚听到的那个故事的真实性。佛经上说,罗睺是释迦牟尼在俗时的儿子。释迦 牟尼成道回家后,其子罗睺自愿跟随佛祖出家做沙弥,为佛教有沙弥之始。罗睺 出家后,不毁禁戒,诵读不懈,被称为密行第一,后被称为释迦牟尼佛的十大弟 子之一。罗睺寺所以被冠名“罗睺”,是传说罗睺曾在寺中显圣,并留下了足迹。 罗睺寺也因此而成为佛教徒们心中的净土。 (寄自中国大陆) ◆           唯物论者王亚和他的仆人                ·莫非·   太阳刚刚升起。柔和的阳光透过街心花园的小树丛照到疲惫不堪的唯物论者 王亚脸上。他睁开眼睛看看周围熟悉的环境,感到非常惬意。伤口的剧痛以及漂 亮小姐的倩影,使得从未有过失眠体验的王亚为之辗转反侧了整整一夜。他虽然 醒着,但不想立刻坐起来,于是挪了挪身体,尽量把更多的部份暴露在融融春日 的照耀之下,然后合上眼皮,陷入漫漫沉思之中。   据说,确定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地区乃至一个国家的富裕或者贫穷程度,一 般使用下面的公式: Q=食品消费/总收入   其中,Q的值越大,贫穷程度越大。比如Q>1/2,说明已经进入贫困线。 相反,Q的值越小,则越富裕,如果一个人的Q值小于1/10,那么他便进入 了富人的行列。有的人从来不自己掏钱吃饭,还有的人虽然自己掏钱吃饭,却有 着上亿元的收入,那么,他的Q值趋近于零,因此这些人极有可能成为某一地区 乃至全球的首富。   这是一个虽然看着简单但却严肃得近乎残酷的公式。唯物论者王亚也不自己 掏钱吃饭,然而用此公式一套,却成了最穷的人,因为他的Q值等于1,即收入 的百分之百用于食品消费。唯物论者王亚是个要饭的。也就是说,他还是个唯食 物论者。   王亚是唯物论者,却不是无神论者。他承认上帝的存在。也正是从唯物主义 的立场出发,唯物论者王亚才得出上帝存在的结论。他是这样论证的:人类不过 是物质在无限的时空中不断运动和发展的结果。能说人类是物质发展的高级产物, 但不能说人类就是物质发展的最高产物,一定还存在比人类更高级的产物。把那 些比人类的智慧更大能力更大于是也就更高级的东西称作上帝,又有什么不可以 呢?一个人如果连这一点都不敢承认,那么起码他还不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   大腿内侧伤口发出的一阵奇痒把唯物论者王亚从沉思中唤醒。   昨天晚上,唯物论者王亚正在熙熙攘攘的夜市上溜达,他看见一笼热气腾腾 的小笼包子被端到一位漂亮小姐面前。从开市到现在不到三个小时,他总共吃掉 过油肉大米0.7份、羊肉泡馍0.4碗、馄饨0.5×3碗、夹肉火烧1.5 个以及馅饼3/4个,甚至还喝了1/3瓶啤酒。本来王亚已经吃得很饱,但是 多年来养成的职业习惯使他无法把目光从这笼包子上移开。他正对着漂亮小姐, 在距离包子两米远的地方站定,一时技痒难耐,便十分专业化地打出一个有声有 色的喷嚏。漂亮小姐应声抬头,看到喷嚏的制造者正在用过于夸张的动作擦鼻涕, 顿时美丽的大眼睛里涌出愤怒的屈辱的泪花。漂亮小姐把咬了一口的包子扔到桌 子上,把钱摔给摊主立刻愤然离去。王亚则一个鱼跃扑到跟前,先把这半个包子 塞进嘴里,然后把剩下的十七个包子放入他的毡帽。王亚在做这些事情的同时眼 光一直在追随着漂亮小姐。当他发现漂亮小姐正在远处对他张望,泪珠挂在长长 的眼睫毛上一闪一闪,唯物论者王亚不由地怔住了。古人云,食色性也。进而古 人又云,饱暖思淫欲。酒足饭饱的王亚开始想入非非,由于神情过于专注,因此 他没有看见小笼包子的摊主用火钳夹着一块火炭塞进他的裤裆。通红的火炭从裤 裆进去顺着裤筒出来,弄出一股烤羊肉串的味道。这时王亚看见漂亮小姐破涕为 笑,心满意足地转过身去,屁股一扭一扭,转眼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漂亮小姐 动人的眼睛和绰约身姿给唯物论者王亚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王亚倒吸着凉气,小心翼翼地把昨晚垫在裤裆里的报纸取出来。这时,他发 现一只蚂蚁在报纸上一团粘糊糊的物质中奋力挣扎。这团粘糊糊的物质也许是从 伤口上淌出来的脓水也许是精液也许是二者的混合物。就在王亚打算把这只蚂蚁 捏死的一刹那,王亚改变了主意。他把这只蚂蚁轻轻放在手心里细细观察起来。   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只精美绝伦的蚂蚁。它通体乌亮却在靠近触角根部的地方 突起一圈红红的东西在阳光的映照下非常引人注目。正是这一圈红红的象是项圈 的东西使得这只蚂蚁看起来与众不同超凡脱俗。就叫它红脖子吧,王亚想。它也 是物质在无限的时空中不断运动和发展的结果,只不过它没有发展到人这样的高 级阶段,王亚又想。王亚对它注视了一会儿发现他没有眼睛。王亚本来想和它交 谈,想跟它交换一下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但可惜王亚不会说话,唯物论者王亚是 个哑巴。   街心花园的直径约36米。最外边是一圈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灌木丛。挨着灌 木丛的是一圈比灌木丛稍高一些的植物,再过些日子它们就会开出许多不同颜色 的鲜花。再往里是九棵塔松,塔松下面的草地开始变绿。由九棵塔松围起来的小 圆圈正是街心花园的中心,这里计划竖起一座构思极端前卫的现代派塑像,坑已 经挖好,然而塑像却迟迟没有运来,时间一长大坑便形成一个盆地,这就是唯物 论者王亚下榻的地方。   王亚不止一次数过,在盆地的表面上不规则地分布着十一个蚂蚁窝。唯物论 者王亚对这十一个蚁巢所知甚少。他只能从表面上观察它们,至于蚁巢的内部情 况,比如说,它们里面是互相通连的吗?每个蚁巢就是一个部落吗?每个部落由 多少只蚂蚁组成?部落与部落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王亚不得而知。王亚希望通 过红脖子来了解一下情况,于是就把红脖子放在最靠近中央的“一号洞”的洞口。 红脖子在洞口徘徊一阵以后,又返回到王亚身边。从“一号洞”一直到“十一号 洞”王亚都试了一遍,但红脖子哪个洞也不肯进去,用草棍驱赶也无济于事,最 后红脖子还是爬到王亚的手背上。王亚由此断定这十一个蚁巢都不是红脖子的家。 极有可能跟王亚一样,红脖子也是一个四海为家的流浪者。   王亚发现红脖子的触角拨动着手背上的汗毛好像在传递某种信息。王亚紧闭 双眼屏住呼吸,过了两分钟,王亚终于听到了红脖子发自内心的声音。   红脖子说,王亚我万能的主啊,我本该秉承您的旨意到蚁巢里探听虚实,但 怯懦和软弱使我犹豫。我知道里面虽然秩序井然却是十分凶险叵测。官场黑暗等 级森严。上有威严无比的蚁王蚁后,下有飞扬跋扈的贪官污吏。苛捐杂税繁多, 规章制度无数。像我这样闲云野鹤散漫惯了的,进去以后恐怕难以适应。我个人 受苦受难事小,辱没了您的使命事大。如果您一定要派我进去,那么,王亚我万 能的主啊,请赐给我智慧和力量吧。阿门。   王亚估计红脖子很可能精通哲学,这个小精灵很可能对亚里士多德一直到黑 格尔马克思尼采全部了如指掌。如果跟它谈论我思故我在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 等等,无疑等于向它展示自己的浅薄。于是王亚用指尖拨动红脖子的触角,向它 发出另外的信息:哦去吧红脖子我的孩子,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它们不过是肉眼 凡胎的蚂蚁,而你却是上帝王亚的使者。有我与你同在谅它们不敢也不能把你怎 么样。你去告诉它们,把这十一个蚁巢彻底捣毁在我王亚来说易如反掌,如果它 们不怕死无葬身之地的话就让它们试试。   红脖子对着王亚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从王亚手上走下来义无返顾地径直进 入一号洞。   王亚从毡帽里拿出包子来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一号洞的洞口。王亚吃下 第十个包子的时候红脖子没有出来,王亚吃下第十六个包子红脖子还是没有出来。 这让王亚感到深深的不安。这时有两只蚂蚁在六号洞的洞口探头探脑引起王亚的 警觉。果然,很快从六号洞里走出来一队蚂蚁。这些蚂蚁的体型比红脖子略小颜 色比红脖子稍浅,显然不和红脖子属于同一个品种。它们象是在举行一个什么仪 式,四只蚂蚁在前头鸣锣开道,接着是六只蚂蚁连拖带推地移动着一块呈米字型 的木屑。后面跟上来的蚂蚁越来越多,已经走不成队形倒象是出来看热闹的。王 亚把眼光盯在这块木屑上觉得不大对劲。他把木屑翻过来不由大吃一惊,只见遍 体鳞伤的红脖子被固定在米字架上苟延残喘。   王亚把奄奄一息的红脖子从米字架上解救下来放到手中。看到红脖子竟然在 蚁巢里遭此大难,复仇的怒火在唯物论者王亚心中熊熊燃烧。尽管他刚才在驱散 蚁群的时候已经杀死两只蚂蚁,但还是难以平息心头的怒火。只有把这十一个蚁 巢统统消灭方能解得王亚的心头之恨。正当灭顶之灾即将降临到这些蚁巢的千钧 一发之际,红脖子苏醒过来。它匍匐在王亚气得发抖的手心里,诚惶诚恐地恳求 王亚免发雷霆之怒。它那战栗的触角甚至发不出一条连续的完整的信息。红脖子 把自己的遭遇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它把自己受到的迫害归罪于蚁巢统治者的无知 而不是它们的残忍。它说广大蚁群对王亚心向往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仰慕 已久。   红脖子说王亚我慈悲的主啊,宽恕这些愚昧无知罪孽深重的蚂蚁吧,它们跟 我红脖子一样也是您的孩子。既然它们今天已然亲自目睹了您的神威,看到我在 您的手中死而复活得到永生,难道它们还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吗?就让我去做一个 牧羊人把它们带领到万王之王您的面前,永远信奉您赞美您荣耀您吧。阿门。   王亚从头到尾仔细聆听了红脖子的祈祷。虽然红脖子对蚁巢内部所作的粉饰 性描述并不能让唯物论者王亚完全相信,但红脖子那圣人般的博大胸怀和贤哲般 的气质风范令王亚深深折服。王亚沉吟片刻最后答应了红脖子的请求。他把红脖 子轻轻放在地上并在心里说我赐福给你红脖子我的孩子。   时隔不久蚂蚁果然倾巢出动。它们从十一个洞口涌出来汇集一处,在红脖子 的带领下浩浩荡荡朝王亚走来。当这些虔诚的信徒用笃信的触角接触到王亚的皮 肤,王亚听到沉痛忏悔之声不绝于耳,颂扬赞美之声不绝于耳。唯物论者王亚在 陶醉之余考虑自己应该多少表示一下。王亚的固定资产就是一顶毡帽以及毡帽里 剩下的一个包子,除此之外还有十三枚硬币。十三枚名副其实的硬通货中有四枚 面值一角其余的皆为五分,现在唯物论者王亚打算用它们买一些水果糖来犒赏他 的子民,顺便让这些硬通货的交换属性显现出来。   一瘸一拐的王亚刚刚离开街心花园,便有一辆洒水车开过来给花园浇水。工 人拖着管子敷衍了草地在花园周围洒了一圈然后就抽烟聊天去了。水从没有关闭 的水管喷头里汩汩流出最后在盆地汇集。当王亚买回水果糖来的时候,盆地已经 变成一片汪洋大海。盆地没有了,蚁巢没有了,只有王亚的毡帽在平静的水面上 孤独地漂浮着。   王亚拿树枝把毡帽钩过来一看,除了个别异教徒和死硬顽固分子以外,几乎 所有的蚂蚁全在里面。红脖子站在包子顶上正在向这些幸存者们布道,大概正好 讲到圣经中诺亚方舟一节。王亚把水果糖咬碎撒在毡帽里,把包子掰开也放进去, 这时候蚂蚁们才明白那只巨大的包子原来是上帝王亚为它们准备的食物。神迹! 神迹!蚂蚁们又一次目睹了造物主的神迹。毡帽里幸福的蚂蚁们抖动触角扭着细 腰奔走相告欢呼雀跃,其中有三只蚂蚁由于兴奋过度而当场昏厥过去。   看着这欢腾的场面,王亚不由感慨系之。他在心里对蚂蚁们说,你们这些无 比幸福的家伙!有了如此丰厚的物质基础,还不赶快进入人人平等按需分配的共 产主义社会你们还等什么呢?在吃完这只巨大的包子之前,我以我的名义保证, 绝对不会再有贫富差别剥削压迫阶级斗争,绝对不会再有帝王将相土豪劣绅贪官 污吏,绝对不会再有尔虞我诈的奸商和勾心斗角的政客,绝对不会再有货币商品 物欲横流,绝对不会再有……说着说着,唯物论者王亚那张疲惫肮脏的脸上露出 难得的笑容。   两个小时以后洪水完全退去,盆地基本上恢复了原来的模样。王亚端着毡帽 把蚂蚁们带到一至十一号洞的遗址面前,蚂蚁们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口瞪目呆。 它们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之后无不喜极而泣感恩戴德,劫后余生的它们在红 脖子的带领下再次对王亚顶礼膜拜并把每天的这个时辰定为感恩节。   红脖子在十一只蚂蚁的簇拥下走到盆地中央。那十一只蚂蚁可能是原十一个 蚁巢的领袖也可能不是领袖而是红脖子的门徒。当它们周围前呼后拥的蚂蚁达到 四位数的时候,慷慨激昂的红脖子用它的触角对身边十一只蚂蚁发出如下信息:   ……@&*%%$##@@~|./Θ¤§¨Θ□□□ω□□$?ξ□‰□□□□□□θ∝∮ ∮#@/Θ¤§¨Θ□□□ω□@~|./Θ¤§¨Θ□□%$#□ω∝∮□□$?ξ□‰□ ……   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在上帝王亚的伊甸园,我为你们施行洗礼。把福音带 到我可怜的愚昧的无耻的贪婪的罪孽深重的每一个同胞的心里,让我们重建耶路 撒冷,重建物质家园和精神家园。在世界的末日到来之前,只有我主王亚才能拯 救你们的灵魂,他(应该用示字旁取代单人旁)是万王之王。相信我红脖子的话, 赶快洗心革面脱胎换骨悔过自新吧……   最后它们在红脖子的带领下高唱赞美诗。哈里路亚!哈里路亚!哈里路亚! ……王亚用眼睛——而不是用皮肤和汗毛——就能破译这种信息。因为他是神, 他是唯物论者王亚。王亚对红脖子赞许地点了点头,尔后躺在盆地的边缘,躺在 塔松下面的草地上睡着了。   唯物论者王亚梦见自己变成一只长着一对金色触角的蚂蚁,他的这对触角与 他戴着的纯金打制的项圈交相辉映。他置身于载歌载舞的欢乐蚁群中与民同乐。 他发现它们的纤纤细腰与夜市上漂亮小姐的腰身极为相似。他的那顶毡帽则被做 成模型供奉在雄伟高大富丽堂皇的圣殿中央。而比圣殿更加雄伟高大的是那些已 被掰成一块一块的包子。   不知过了多久王亚被人弄醒。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拧着王亚的耳朵把他 从地上提起来,另一个面目和善的中年人对着王亚的屁股使劲踢了两脚,他们要 把王亚轰走。机智的王亚不失时机地抢回自己的毡帽,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街心花 园。   王亚扭回头去,看见一群人正在把一个灰色的人不像人鬼不象鬼的高大物体 竖起在他原来的栖息地。那个奇形怪状的物体仿佛正在对着天空宣讲着某种理论。 它那暗淡的色彩与周围植物的盎然绿色所形成的反差十分强烈。正所谓理论是灰 色的,生命之树长青。就在这时,唯物论者王亚突然意识到:对伊甸园里的红脖 子们来说,世界的末日到了。 (寄自中国大陆) ◆              遭遇爱滋                ·铁璀·                 一   1988年6月,于杰作为《健康旬报》的记者,首次出来采访就碰上了爱 滋病这个麻烦大于刺激的题材,一度使他陷入欲罢不能的境地。   他登上这趟开往Z市的列车,原本是为采访一位百岁老人的。   按照列车时刻表,晚上10点即可到达,第二天就能工作了……您的身体如 何?还很硬朗。您高寿?理想的回答是:光绪××年生人,或,义和团起事那年 我刚×岁。您的生活习惯?当然是心胸开阔遇事不怒烟酒不沾,结过婚明媒正娶 中年丧妻光棍至今;别忘了黎明即起打太极拳寒暑无辍新社会的优越性……题目 已经想好:百岁老人话长寿。写三千字,一页半,加题图很松宽。这很简单不费 力但也庸常没劲,可必须如此,这是职业,新的职业。总比趴在办公桌上起草誊 清“等因奉此”之类的材料要好些。搞创作写小说倒是符合爱好来精神,但眼下 那东西大掉价儿,原单位连发工资都成了问题,更谈不上别的福利了。于是他咬 咬牙不久前调到这家专业小报,生活马上好起来,日子也轻松多了。正所谓“别 在一棵树上吊死”是也。若是再晚一步,恐怕连这个与专业相近的位置也难找了。   他信马由缰地放开思绪想着,以排遣旅途的寂寞。   窗外已是黄昏。尽是山地,接连穿过隧道;不少人站着,列车又超员了。   “打开点窗子好吗?”坐对面的中年男子说。   于杰说声“好”便凑上手和那人把车窗抬起来,清凉的风立刻涌了进来,眼 前也开阔起来,那人说这就是塞外了。   成功的合作,哪怕是很小的事情,也会使人们相互接近,他俩相视一笑,开 始交谈。   这位是个医生,在前面一个二等站下车。   “出差?”   “也算是吧。你呢?”   于杰说了;并对这位医生有了好感。   此君有着专业技术人员的沉静和自信,但不狂张。他可能是个好医生,技术 不错,然而大概不怎么得志──认真但不善变通,自尊便失之恭顺。好在医生眉 宇间的愁苦之色已开始飘散,有渐趋明亮之兆。果然,过了一会儿医生便说他已 调离原单位,“一种逃避吧。”这次回来,是为女儿办转学手续的。于杰又一次 为自己的观察力高兴。   这么说咱们算是同一系统啦。继续聊,互告姓名,渐渐投契。   耿医生说,我们原单位有件奇事,是一病例,值得你们记者采访。   “什么事?”   “AIDS。”   “爱滋病!真的?”   “我亲自接诊过。”   于杰来了兴趣。这可是个冷门题材,采访到手便是独家报导;但采访和发表 都有一定难度,况且主编也没交待这额外任务。不过听听情况还是必要的,先占 有素材嘛。   “耿医生,你讲讲。”于杰看了看表,还有一个多小时医生才下车,听个大 概,时间够了。   “好。我原在的单位,过去是个公社卫生院,后来改为镇医院。医院开了个 小商店,说是经营卫生用品,别的杂货也卖;名义上是待业青年办的──这样可 以减免税,其实多数都不是青年了,其中就有一个大女人,已经四十岁开外了, 通过院长的关系来店当了售货员,她是个放荡人物,事情就出在她身上。按说到 了这般年纪,也该安分收敛了,可她依然不肯罢手。在镇上,她的名气挺大,人 称地方粮票──就是在一定范围内通用、吃得开的意思。要说她年轻时如何如何, 咱没见过;她到商店时,那模样也不过是眉不秃眼不瞎而已,实在不堪恭维。当 然啦,对于某种男人,比如镇医院院长,还是有魅力的。她善粘乎儿有媚技而表 面又特稳重是相宜的,很对口。这女人叫庞麦香,你们搞写作的人称为主人公吧 ……”   这时,突然哐当当一阵响,列车像被猛然勒住的奔马,抖动了一下,停了下 来。   开始说是“临时停车”,可是过了半个多小时,仍没有开的意思。原来是铁 路近旁的灌渠崩塌跑水,冲坏了路基。车厢里的广播说“正在抢修中”。   耿医生趴在窗口上了望良久,抽回身子对于杰说:“咱们下车吧,这路一时 半会儿是修不好啦。走小路二十分钟就到镇上了,明天上午有汽车通Z市。”   于杰说了声“好”,就挎上背囊跟着耿医生下了车。   当他俩沿着一条小路攀上了山头,那镇子的灯火就在眼前了;回头再望那铁 路线,看见刚才乘坐的列车,如同一条黄色的串珠无声地向南游移,沿着来路返 回去了。                 二   这个镇子叫孔店。   耿医生领着于杰住进了一家二层楼的旅店。略略洗漱了一下,他俩把各自带 来的食品掏出来,于杰还有一小瓶酒,俩人对酌起来。   “耿医生继续说吧!”   “车上说到哪里去了?喔,庞麦香刚出场。边喝边谈。”   咱们先把女主人公放一放,让男主人公亮亮相。他五十多岁,大名白洪,对, 就是这个镇医院院长,曾经是我的顶头上司。古人云,“为贤者讳。”但他在这 个故事中是个关键人物,不说他不行;况且,他的德行也实在够不上贤者。   此人只有小学文化,原来是个农民──不是安分守己的农民,赶上“文革”, 三步两步就上来了,直到当上卫生院的头儿,后来一直没下去。他不通业务,整 天不干正事也干不了正事,便生着法儿寻乐解闷,打发那过剩的精力,于是便搭 上了庞麦香。作为报偿,也为交往方便,白洪把她弄到医院商店,后来又给她转 了正,还给了个商店副经理头衔。庞麦香的男人是个乡办厂子的采购员,经常不 在家。白洪在远离医院的地方租下两间房子,名义上是商店仓库,其实是他俩幽 会的场所。这在医院里谁都知道,但谁也不管,有人看不惯也不过是私下议论罢 了。议论管什么用!   今年开春,庞麦香来医院看病的次数越来越多了,都是别人接诊的。她以前 有病没病都来要药,大家已习以为常,没多在意,都知道她和白洪的那种关系, 开点好药打发走罢了。我呢,对她犹恐避之不及,尽量躲着,很厌恶。   那天我正在给一位农村老人看病,庞麦香来了,径直走到我桌前坐下。我给 那老人开过处方后就出去上厕所,然后在院内转了转。对,躲避“地方粮票”。 那知我回转来时在走廊里却碰到白洪。他刚从诊室出来,迎住我满脸堆笑地说: “耿大夫,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我立即想起挂号处一个小伙子说过的话,“白 洪冲你笑就没好事。”那小伙子原在药房司药,后来不知怎么就得罪了白洪,被 打发到挂号处了。现在白洪冲我笑,什么意思?   落座后白洪说:“小庞病了好长时间了,你给她好好看看,不行就转院,啊 ——”   他说:“你医道好,技术高──小庞是咱院职工嘛!”他说起庞麦香来一点 也不别扭,还小庞小庞叫得特别顺溜,一副道貌岸然公事公办的样子,这方面的 修养可真够深的。   我回到诊室,庞麦香还在我桌边坐等。她主诉:疲惫、厌食、虚汗、长期腹 泻、常感冒、咽喉肿痛、口干舌燥……如此已有一年多了。   我记录完了,翻看前面的记载,和她这次诉说的一致。再看同事的处置:有 的按感冒有的按消化不良治疗。她现在的确衰弱消瘦,而以前挺壮硕呀。   我沉吟着忽生联想:莫不是AIDS,或者起码是HIV感染?HIV,人 类免疫缺陷病毒,爱滋病就是它侵入人体所致。她的症状很像。按照我们的文化 传统,我如此联想,或许有点“损”;但想到众人的议论,其性对象杂乱,就觉 得我的想法合理了。不过先得排除别的生理病理因素。我到妇科找来一位女医生, 请她给庞麦香检查,是否妊娠并查看有无淋巴肿大?经查排除了妊娠可能,但发 现多处淋巴肿大。   这样一来,我的怀疑更有依据了。但爱滋病毕竟是个新玩意儿,我们没有临 床经验,必须慎之又慎,我填了一张验血申请单,并在一角注了个带圆圈的“急” 字。   我知道本院不能做这种血清试验,要送到驻镇的一家部队医院,那里的设备 全技术高,连Z市的医院也常请他们协助。   部队医院第二天就送来了检验结果:蛋白印迹血清试验,阳性。   不幸让我言中,大体可以定性了。   第三天下午,庞麦香又来问病:“耿大夫,到底是甚病呀?”   我只好支吾:“你最好到市里大医院看看。”   有人告诉我,她转身就进了白洪办公室。   我感到忧虑:按说庞的病与我何干?但我还是不禁要担心──知识分子传统 的杞忧多虑,没办法。因为她是那种女人,她的病自然会涉及多人。在以她为辐 射点的传染链上就有:她丈夫、白洪、还有别的男人。这些人被感染,又会传染 给他们各自的性对象:白洪老婆、白洪其他性伴侣?庞麦香的丈夫经常跑外,有 没有那种畸形的“消费”呢?   还有一个重要问题需要弄清楚:庞麦香的毒症是谁传染的呢?   据美国爱滋病控制中心(CDC)的资料表明:每一个爱滋病人即意味着五 十到一百例爱滋病毒的感染者。这些人并无症状,但可将爱滋病毒传染给别人。   问题大啦!   事关重大,作为一名医生我有责任向上报告,可是涉及白洪,一旦挑明了, 就是他的一大丑闻。别看此人不学无术,但整人却很在行且不择手段,而且他在 孔店是个坐地虎,有个经营数十年的关系网。   怎么办?怎么办?我思索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履行一名医生的起码责任, 在庞麦香的病历上写下:   据患者症状和血清(蛋白印迹法)试验阳性,疑为AIDS病毒感染。鉴于 本院的技术条件和临床经验缺乏,尚不能确诊,建议转院检查治疗。签名,月日。   我刚放下笔,白洪就派人来叫我。   今天他没笑,板着脸──好兆头。他用左手使劲搓着脸,把一只眼拉成疤拉 状。他很注意面部保养,一天刮两次胡子,还时常搓脸,久而久之成了习惯。   我坐在他对面,没说话。   他把门关上,问:“小庞的病怎样?”   “她不是找过你吗?”我说。你不是早就抢先给自己安了个“主任医师”的 头衔招摇过市吗!“你可以给他看一下。”   “我行政工作忙,不看病。”他又搓起脸来,那么用劲,脸皮薄点的,早破 了。“现在领导上问你。”   “我疑为爱滋病前期,限于条件还不能确诊,建议转院治疗。”我盯着他的 眼睛说。   白洪不再搓脸,神色大变。“你说话可得负责!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怎么 会有那种病?”   我想他对爱滋病的全部知识,充其量不过是看电视听广播得到的那么一点, 粗浅又粗浅,有必要来一点启蒙。我掏出本小册子,念道:   随着我国国际交往的增多,预防爱滋病传入、发生和蔓延已成为我国卫生工 作的重要任务之一。目前,已对八千名重点人群进行监测,发现三例传入病例和 十例爱滋病毒抗体阳性者。   “你这是哪里来的?”   “上面印发的卫生防疫宣传资料。”   他冷笑道:“宣传材料可多啦,正式红头文件才算数。”   “我想那应该是正式文件,《全国预防爱滋病规划1988─1991》, 87年6月颁发。这个规划还规定:加强社会公共秩序的管理,严厉禁止卖淫、 嫖宿、暗娼、同性恋和吸毒。”   他说:“有没有这样的文件,我们要查一查。小庞的病情,你可要保密;至 于转不转院,由领导决定,你就别插手了。”   岂有此理!我说:“白院长,给庞麦香看病,是你指定我才接诊的,可不是 我要插手。我的诊断是疑为爱滋病,向你说了,向上面报告与否可就是你的事了。”   这事别人知道不?知道。门诊的人对庞麦香的怪症早有议论,我那天去白洪 办公室时,写好的病历本就摊放在桌上,肯定有人看到了。还有那位给庞检查的 妇科医生,还有检验室的人和挂号处的人,都知道。这么个小单位,人们每天都 碰头见面,又是新鲜怪症,纸里能包得住火吗!但照例没人向上反映。后来挂号 处的那小伙子对我说:“耿大夫,白洪把地方粮票的病历要走了,连验血报告也 拿去了。”我说,“你应该向他要回来存档。”他说,“我要那东西干啥!他给 我打了借条呢。活该,谁和庞麦香睡过谁着急。”我说白洪闹不好会毁掉那验血 报告单。他说,“这你放心,又不是一份……”   没想到,这件事倒促成了我的调动,真是坏事变好事。   我要求调到家乡的B市已经多年,对方好不容易同意接收了,可白洪就是卡 着不放。我知道这是他对我实行的“不用也不放你走,就窝你。”庞麦香的病情 暴露后,白洪却一反常态,积极给我办,还派人到对方单位联系,不到一个月就 办成了。我当然明白,他是为把我这个知情人远远调走,免生后患而已。   讲完了,愤慨过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   耿医生说:“你是卫生系统报纸的记者,应该管一管。”   于杰点点头。这可不是什么闲事,是要命的事。问题是怎么个管法?只能调 查调查,写个材料。可是谈何容易,白洪这一关就过不去,他肯定要把门堵死。   耿医生泡了两碗方便面,俩人连汤都喝下肚子,还是想不出好办法。   于杰说:“先睡觉,明天再拿主意。”                 三   一大早他俩就商量好了:于杰去镇上,联系去医院采访;耿大夫直奔医院, 看看老同事,打听一下庞麦香的病历。看能不能获得些有用的东西,向上级卫生 行政部门反映,由他们组织调查。   在医院,耿医生和许多老同事说了话;也从远处看见白洪在花坛前转悠,几 个月不见,那家伙可老弱多了,背也驮了,弄不好也被那病毒缠上了?耿医生没 理他,径直来到挂号处。都是熟人,但有一个不认识,人说是庞麦香的妹子,刚 来不久。临走时,挂号处的那小伙子出来。耿问:“庞麦香的病历和验血单还在 吗?”   “白洪一直没还。怎么?你还想管这事儿。老兄就别操那份心了。这事谁不 知道,可有人管吗!她有那病让她烂去,谁和她睡过也跟着烂去。白洪什么东西, 上面也不是不知道,可他照样当院长,咱们有啥办法!你离开了就好……”   这也是一种现实的处事态度,但耿医生总觉得不怎么对劲儿。他出了医院一 直往前走,去中学为女儿办转学手续。于杰该到医院了吧,即使来了恐怕难有什 么收获的。他想。   于杰果然碰了软钉子,还是镇里的宣传干事陪他去的。在医院会客室里,白 洪让姓袁的副院长介绍情况,同时把一搭子油印的铅印的先进材料塞给于杰。袁 副院长口若悬河,很能说。于杰耐着性子听了近一个小时,然后又在袁的陪同下 到各处转了转。袁副院长从衣着到举止都很矫饰,力图表现出一种学者派头,但 给于杰的感觉倒更像旧舞台上的小生。当于杰问到院里诊治过什么疑难杂症时, 袁副院长转着滴溜溜的眼珠子四下瞄了瞄,确信附近没有什么耳目时才悄声说: 倒是听说过一例,疑为爱滋病症状,但那事儿后来由白院长处理的,我不大清楚, 也不好过问,副职嘛,不过是正头儿的助手……最后狡黠地笑了笑,“白院长一 再说这事要保密,我不好再说什么了。”   于杰回到旅店,已经十一点多了,耿大夫正在等他。俩人交换了情况。于杰 说起对袁副院长的印象,耿医生说,此人很滑,喜弄权术,表面对白洪毕恭毕敬, 实际上控制着医院的大权,白洪许多事都听袁的。   没什么大收获,只是验证了他俩的估计,一个上午就算是白耗去了。只好各 干各的事去吧。于杰准备下午去Z市;耿医生定于明天南下,带女儿回B市。   哪知午睡起来,于杰正要下楼去结账,看见门缝里塞着个纸条,拆开的烟盒 上用圆珠笔歪歪扭扭地写着:   姓耿的,你滚蛋了还回来闹事,还领来个什么球毛记者,我们见过!怕你就 不是人做的!快滚蛋!   于杰很气愤,点了支烟坐下来说:“耿医生,我们不走了,非弄他个水落石 出不可,我就不信这个坐地虎有三头六臂!”   耿医生也很生气,但毕竟年长些,在基层呆得时间长些,知道这帮人难缠。 他沉吟良久才说:“犯不着和他们斗气。依我说,还是到Z市去向有关部门报告, 我们一起去。本来不想介入了,现在非得管一管。”   正说着,耿医生的女儿由一个同学陪着来了。那孩子眼睛红红的,刚哭过。 她说下午考试课休息时,有个男生用弹弓射泥球打她,他们一伙好几个人,还骂 骂咧咧说些脏话。她去找老师,老师支支吾吾不敢管。于杰听了就要去找校长, 耿医生说找也没用,“孩子,咱们今儿下午就走吧,也甭管考完没考完了。”   他们三人来到汽车站,正在卖票,于杰就去排队。人不多,他不愿亮记者证。 排到窗口时里边说:“只剩一张了。”   于杰说:“我们一行三人,请照顾一下,没座的也行。”   里边没好气地说:“谁管你姨行娘心,要不要?不要,后边的。”   背后有人马上递进钱去,转眼攥着找头和两张车票走了。接着,窗口的活板 啪地关上了。   于杰轻轻地敲那窗板。里边吼道:“敲甚叻,讨厌!”此话刚落,另一个嘲 笑的声音扔了出来:“还想坐车,爬着滚吧!”语调粗鄙,带着当地土音撇着说 的。然后便哈哈大笑起来。   于杰正要发作,被耿医生拉住了,“理他干啥,我们打出租车去。”于杰气 愤难平:“我看看说混账话的是什么东西。”俩人站到长椅上向里望去,看到除 了售票员外,还有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一头蓬乱长发满脸横肉,穿件红花衬衣。 耿医生说:“走吧,和这种人能讲出什么理。”他告诉于杰,那人是镇上有名的 痞子,人称二赖小,前几年倒腾买卖发了点财,现在开着个饭馆。“别生气了。 有劲咱们到Z市使去。白洪的关系网已经张开了。这帮人一向肆无忌惮,不见棺 材不流泪。”   于杰说:“他们的动作够快的。”   耿医生说:“干这种事,他们的效率向来高得很。我在这里快十年了,看得 多啦。”   三人沿着公路走着。古老的马车、咚咚作响的小拖拉机和豪华轿车争相通过; 打扮力求摩登的青年和装束依然老旧的人们同行一路。干燥的路面上扬起浑浑噩 噩的尘土,夹杂着呛鼻的燃油味。   一辆挺好看的双排座在他们的身边戛然停下,车门上有镇医院字样,一个戴 变色镜的人从前座探出头来,笑容可掬,是袁副院长。   “耿大夫,哦,于记者,要走吗?怎么不多待几天?”   于、耿二人只好回话。   袁副院长说去Z市办事,邀请于、耿上车,说着便下来把他们提着的东西放 到车上去。                 四   次日早上,于、耿二人来到Z市卫生防疫站。   一位管疫情的女同志接待了他俩。她姓栗,热情而干练,边听边记,临了又 领他们去见彭站长。   彭站长说:“这可是个重要情况,按规定应马上采取行动,可按规定又要有 诊断证明书,才出师有名。”   小栗说能不能请耿医生写个书面材料,以此为据,就可以通知孔店医院查验。   耿医生说愿意写,并对其真实性负责。   彭站长站了起来,走了几步说:“光这还不够,我们得商量一下,这不是一 般疫情,又涉及孔店医院院长——不是怕什么,要考虑怎样更稳妥有效。”   这时老传达送报纸进来还拿着一封信,普通市售白信封,上面写着“市卫生 防疫站负责同志亲启”,落款处没有寄信人地址,只有“内详”二字。彭站长拆 开来,没有信纸,只有一张血清试验单的复印件,庞麦香的。彭站长看后把它放 在桌子上,大家都看了。   小栗说,“站长,我看可以采取检疫措施了。按照中央卫生部、公安部等单 位发布的《关于爱滋病监测管理的若干规定》,我们接到报告后应于十二小时内 向上级卫生行政部门报告疫情。”   彭站长说,“马上给省站打长途电话,说我们立即组织人员到孔店核查。”   于杰说想参加核查。彭站长说:“很欢迎,也是对我们工作的支持。”他还 请耿医生一起去,“我们给你单位发个公函,说明临时协助工作,旅差费我们支 付。”最后他说,“于记者,长寿老人的采访先放一放不要紧吧?那好,下午三 点出发。”   回招待所的路上,于、耿二人称赞彭站长的利落果断,还谈到那封寄检验单 的匿名信,是谁呢?如此及时!   “跑不出医院的人。”耿医生说。他想到挂号处的那个小伙子,还想到袁副 院长。                 五   彭站长、小栗、于杰、耿医生,还有一位民警,五人一辆面包车,后半晌就 来到孔店。   彭站长和小栗都身着疫检制服,还给于杰找了一套穿上。原说给耿医生也找 一套。耿说,“那里认识人多,没意思,免了吧。”   他们先到镇政府联系并安顿了住处,然后径直来到镇医院。   接待他们的是袁副院长。   白院长呢?   “真不凑巧,他刚走,临时决定出外参观的,说是先到省城,还要到别的地 方转转。”袁副院长神秘地笑笑说,“我想他要是知道你们来就不走了。”   彭站长他们几个也会心地笑了。   袁副院长又说:“不过不要紧,我们一定密切配合,要我们干什么,我这就 安排。”   小栗说:“彭站长,您看这样好吗?一,调阅庞麦香的病历,并立即令她来 检验;二,请院方安排检验室做好准备。”   彭站长说:“可以。另外告诉检验人员防护措施,防止病毒感染,同时做好 庞麦香的工作。”   “行,我这就去布置,各位先喝茶。”   大家都觉得袁副院长的态度不错,配合积极。   不大功夫,袁副院长回来说庞麦香的病历拿不到,挂号员说几个月前白院长 就要走了,一直未还。   说话间有人来报告说,庞麦香也不在,有人看到她下午拦了辆车,搭上西去 了。彭站长他们的行动可谓雷厉风行;但对方也不慢,可谓闻风而动,还快了半 拍。   他们只好回住处,晚饭后再议。                 六   主攻扑空,他们决定先打侧翼。   彭站长有些感慨。这帮人的消息如此灵通,没等你下手就溜之乎也。让你虽 然头顶国徽,却束手无策。这成什么体统了!好在袁副院长侧面提供了一些情况, 还可以采取一些措施。   第二天早上,彭站长就带领小栗、于杰和民警驱车来到二赖小的饭馆。   看见四个身着制服的人从车上下来,二赖小扭头就出了门,三步并做两步奔 到摩托车前,跨上去就要发动,但民警已经站在前面,随即彭站长他们三人也围 了上来。   “干什么?缺钱说话!”二赖小挺横。   “这饭馆是你开的吧,卫生检查。”彭站长说。   二赖小搭跨在车座上,点了支烟眯着眼问:“哪儿的?”   小栗出示了证件。   二赖小只好领着大家进了饭馆。   从外间查看着来到厨房,里外都简陋脏乱,服务员和做饭的个人卫生状况也 很差。   彭站长问:“你这里的人都体检过没有?”   “上月刚查过。”   小栗把外间擦桌子的女服务员叫进来,问她什么时候做过健康检查。   那女子看了看二赖小迟迟疑疑地说:“记不住了──大概去年春天吧!”   彭站长对二赖小说:“你没说实话。这里的从业人员分两批马上去镇医院体 检,你先去。”   “我这会儿没功夫!”   彭站长说:“你还是去的好。按你这里的卫生状况,起码应该处以罚款限期 改进。你先跟我们到医院体检,其余的可由当地有关部门处理。”   二赖小不吭声了。由本地处理,人熟好办事……他突然发现于杰面熟,好象 在哪里见过。想起来了,不就是那个在汽车站没买上票的记者吗,怎么也穿着制 服?让我去体检,准没好事。莫非他们知道了我和庞麦香的事?她跑了,拿我开 刀……   “我不去,爱咋咋的。”   民警说话了:“你真不去?”   二赖小进过“局子”,见民警铁青的脸发了毛,说:“三菊子,还有二毛, 跟我去医院体检。”又冲操刀的胖子说,“老大,你照看着点。”   出了屋,二赖小又要骑摩托车,民警请他上了面包车。   二赖小的血清试验结果下午就出来了:蛋白印迹法,阳性。一经盘问,他便 承认了和庞麦香有姘居关系。   袁副院长拐弯抹角提供的情况是准确的。   送来二赖小的血清试验单时,袁副院长又说了一个很重要的情况:医院曾通 过关系搞到五支丙种球蛋白针剂,现在还剩两支。药房反映,去年经白院长批准 开出三支,其中庞麦香患重感冒时先后注射过两支;另一支弄不清是白洪自己用 了,还是给了别人。   彭站长说:“立即将余下的两支送部队医院检验。”   袁说已经检验过了,其中一支发现有爱滋病毒抗体。                 七   回到Z市,彭站长请于杰起草个报告给省站,“因为要得急,拜托了。”   过了不到一小时,于杰便把报告底稿拿了出来。他简练明白地记叙了孔店爱 滋病毒感染者的发现经过和市站前往核查的结果以及处理意见。对白洪,是这样 写的:   ……其行为已构成“若干规定”第十七条、第二十四条之违法事实,根据同 一规定第二十条决定处以罚款一千元……嗣后,再根据事实确定其在孔店爱滋病 毒传播中的责任,必要时我们将根据“若干规定”第二十九条对白洪向司法机关 起诉。   他最后写道:   在这次核查中,原孔店镇医院医师耿诚同志(现调B市第一医院)、孔店镇 医院副院长袁怀华同志曾大力支持、协助、合作,使查验工作得以顺利进行。我 们已致函二同志所在单位表示赞扬和感谢,请省站以适当方式给予奖励。   暂作简报如上,今后视工作进展情况随时再作报告。请指示。   彭站长看后连声称赞:“不愧是记者,写得又快又好。有功力有功力!谢谢。” 说着递给小栗,“马上打印──嗳,等一下,里面还得加上对于记者的表扬和感 谢,对,加在这儿。”   于杰说:“快算了,哪有自己表扬自己的。”   彭站长说:“这是我们站的文件嘛,不过是请你起草──加上!”   小栗说:“站长,我加吧。”又对于杰说,“于……于老师,你的字写得帅, 但有的恐怕打字员认不出,能不能请你一起到文印室指点指点。”说了,她微笑 着望着于杰,心里掠过一缕感叹,这样有才干的人认识得太晚了。   于杰说声“好”,跟小栗一起去了。                  八   次日,耿医生父女要回B市,于杰、彭站长、小栗到车站送行。短短几天相 处,大家很投契,现在耿要走了,依依惜别。   彭站长在此向耿道谢。   耿说:“彭站长,别这么客气。我这次虽然有点管得宽的味道,但是非常高 兴,我们做了一件大善事大义事啊。你的工作作风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于杰说:“我也有同感,这几天我们的效率多高啊,一点也不比日本、美国 差。”   小栗说:“像这样,四化步伐就可以大大加快了。”   “作为站长,我觉得应该指出你言论中的骄傲成分。”彭站长幽默地说。   大家都笑了。                 九   耿医生回到B市不到一周,就接到于杰发自Z市的信。   耿兄:   采访已经完成,我明天就要这里返省城了。   你一定想知道孔店的新情况吧。白洪和庞麦香都回来了。庞已供出和白的性 关系,但白不认账,也拒绝做检验,还扬言要告庞麦香诽谤,闹得不亦乐乎。听 说镇领导对他很反感,觉得他太出格了,要撤换他,提拔袁来顶替。   彭站长、小栗他们昨天又去孔店了,我因整理百岁老人的稿子未去。可以肯 定,袁副院长的配合会更加积极主动。   我猜测,庞麦香的检验单复印件很可能是袁匿名投给防疫站的。此人比白洪 精明得多,白洪不过是一个只顾吃喝玩乐的混蛋而已。   不过,我们也不必事事计较“主观动机和客观效果的统一”,实际上袁副院 长是做了好事的。   能结识你并引以为友,非常高兴!这次出差,遇到了那么多非同寻常的人和 事,我回去很想写篇小说──你看,老毛病又犯了。 (寄自中国大陆) 【网里乾坤】∽∽∽∽∽∽∽∽∽∽∽∽∽∽∽∽∽∽∽∽∽∽∽∽∽∽∽∽∽ ◆        基因与人种:人类的同一性与多样性(3)                ·方舟子·               三、人种学的困境   种族主义的理论基础是认定人类各个种族天生就不平等,因而在社会上也应 该不平等。反种族主义者虽然都认为人类各种族平等,但具体的立场却不一定一 致。从弱到强,一般有三种立场:一、虽然认为各个种族应该有平等的权利,但 是并不否认各个种族在生物学上不平等,只不过认为高等种族应该平等地对待低 等种族。二、认为各个种族在生物学上有不同的特点,存在着差异,但是各有优 劣势;在某个方面某个人种强些,在另一方面另一个人种强些,综合起来,优劣 势相互抵消,并无高低之分,当然在社会上也应该平等对待。例如,认为白人比 黑人聪明的人,可能会承认白人在其他方面不如黑人,并不认为白人总的来说就 比黑人聪明,因此会否认自己是种族主义者。三、认为各个种族在生物学的各个 方面,特别是在智力和心灵方面,不存在差异,天生就平等。   这些反种族主义的立场都不否认自然的种族的存在。然而,只有在人类可以 天然划分成几个种族时,种族是否平等才成为问题。如果种族并非是自然的划分, 而是人为构想出来的,那么也就不用去争论种族是否平等了。但是这种最强烈、 最彻底的反种族主义立场在一般人当中很少见到。人种做为在生物学上划分人类 的自然单位,似乎是一目了然的。不同人种的外貌区别难道不是非常明显吗?我 们遇到外地的人群,总会注意其外表与我们的不同之处,外来者的故乡越远,外 表的差异就倾向于越大。在本能上,我们会把自己和外来者划成两个不同的群体。 如果碰到另一群外地人,我们也会把他们划成一个群体。那么,这一群人和另一 群人,是否是不同的两群人,还是同一群人?这种判断是否有客观的标准?推广 到全世界范围内,我们能否把全人类划分成几大群体?是否有生物学的基础?   当林耐和布鲁门巴哈把人类划分成四、五个大类的时候,他们显然认为这是 很显然的能被普遍接受的划分。对他们来说,不管这大类是叫亚种还是种族,都 是人类这个物种下面的一个自然分类。但是布鲁门巴哈也已意识到人种并不存在 明显的界限,存在许多中间的、过渡的或混合类型,在对实际人群进行划分时, 经常会遇到没有明确的客观标准的难题,而必须做出主观的选择。比如,印度人 因为其脸部特征与欧洲人相近,传统上被划分为白种人,但是他们的肤色黝黑, 与非洲人相近,将其划分为黑种人也未尝不可,也可以因为他们处在亚洲,不妨 根据其他特征将其划入黄种人。又如,北非的人是应该划入白种人,还是应该和 撒哈拉沙漠南部的其他非洲人一起划入黑种人?把撒哈拉南部的非洲人划入黑种 人少有异议,但是这包含了身体差异极其多样的许多人群,例如东非又高又瘦的 尼罗人,中非矮小的俾格米人,肤色要比其他地方的人黑得多的西非人,这些人 是否应该划入一个种族,还是再细分?类似的,美洲原居民是应该做为单独的一 个人种,或划入黄种人,还是再细分成几个人种?某些偏僻地区生活着非常独特 的人群,例如日本的阿努伊人长相与其他日本人和其他亚洲人都非常不同,是否 应该另列一个种族?   造成这种困惑的原因,是由于人类的身体特征的变异,并不具有明显的分界, 而是一条连续的谱带。在这条谱带的端点处的群体,他们的特征的差异是明显的, 例如我们很容易区分东亚人、北欧人和南非人。但是,对处于连续谱中间的为数 更多的其他群体,例如西亚、南亚、东欧、南欧、北非的群体,是应该划入东亚、 北欧还是南非群体,却令人困惑。而那些与世隔绝的小群体,由于与外界缺乏通 婚,有了独特的身体特征,更难以归类。显然,要像林耐和布鲁门巴哈那样,根 据某几个大致的身体特征划分种族,在现实中是行不通的。那么,有没有可能找 到某个真正反映种族差异的特征,以之做为客观标准划分种族呢?   人种学家首先想到的当然是智力的载体——大脑。他们的逻辑是,既然脑容 量越大意味着智力越高,而不同种族之间存在着智力差异,那么种族差异就体现 在脑容量的差异上了。从事这项研究最为著名的是19世纪美国人种学家莫顿 (SamuelGeorge Morton)。他从1820年代开始收藏各种各样的人颅骨, 到1851年他去世时,已成了世界上最著名的人颅骨收藏者,收藏品多达一千 多具。当然,他收藏人颅骨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观赏,而是为了研究不同人种的平 均脑容量的差异。他使用一种号称非常精确的办法测量脑容量:往颅骨里塞满种 子或铅子,然后倒出来用量筒测量种子或铅子的体积。他的测量结果是:高加索 人种平均87立方英寸,蒙古人种平均83立方英寸,马来人种平均81立方英 寸,美洲人种平均82英寸,埃塞俄比亚人种(即黑人)平均78立方英寸。看 来,白种人最聪明,黑种人最愚蠢,而其他人种介于中间,这不正好证明了当时 欧洲人的普遍看法吗?在高加索人种中,还可以划分等级,位于顶端的是英国、 德国人,位于底部的是印度人,中间是犹太人,这也与当时的社会偏见完全相符。 看来莫顿已为种族差异和智力的等级提供了客观的证据。但是在1977年,美 国生物学家古尔德(Stephen Jay Gould)检验了莫顿的原始数据,发现他提供 的结果并不是真正的平均脑容量。在计算白种人的平均脑容量时,莫顿有意忽略 了那些小的脑容量,而在计算其他人种时,又排除了大的脑容量。根据莫顿的原 始数据重新计算的结果显示,所有人种的脑容量都在83到87立方英寸之间, 并不存在显著差异:蒙古人种87,现代高加索人种87,美洲人种86,马来 人种85,古代高加索人种84,埃塞俄比亚人种83。在这个结果中,黑人的 平均脑容量仍略低,这很可能是因为莫顿选择了那些矮个子或女性的黑人颅骨。 莫顿没有做这方面的纪录,当然也没有根据性别、身材进行校正。他应该知道, 脑容量的大小与身材有关。如果根据身材进行了校正,就会发现所有人种的平均 脑容量都一样。   在19世纪中叶,瑞士解剖学家莱泽斯(Anders Retzius)发明了一种测定、 比较人的颅骨的定量方法——头指数,即将头长除以头宽再乘以100。据此可 将人的头颅被分成长头型(指数低,即头颅比较细长)和宽头型(指数高,即头 颅比较圆)两大类,处于中间的指数大约80的被称为中头型。这种方法看来更 客观、中立,很快被采用为测定种族差异的重要方法。对世界各个人群的测量表 明他们似乎都有一个稳定的头指数,比如,英国人属于长头型(指数为78), 土耳其人属于宽头型(指数84)。这是不是表明长头型的要比短头型的优等呢? 看来的确如此,北欧人、东亚人的头要比中欧(特别是犹太人)、西亚人的头长, 后者要比澳大利亚土著的头长,而澳大利亚土著的头又要比非洲黑人的头长,从 长到宽的等级恰好与欧洲社会对人种的偏见相符。   但是人类学家知道,人的头颅形状是很容易在后天改变的,例如一些部落出 于文化的原因,能用人为的方式让小孩的前额变高或变低。考古学家通过测量古 人颅骨则发现,某个群体(例如日本人)的头指数在几百年间发生过明显的变化, 表明头指数会受到环境的影响。美国语言学家、人类学家保爱士(Franz Boas) 在20世纪初对美国移民极其后代所做的调查,则从根本上否定了头指数可做为 人种区分标准。在19-20世纪之交,有大批的欧洲人移民到美国,为研究遗 传和环境的相互影响提供了良好的机会。大部分新移民都倾向于住在自己族群的 社区,保持内部通婚,以这些移民社区为研究对象,可以排除不同族群的通婚导 致的遗传变化。也就是说,如果这些移民的后代的身体特征发生了变化,可归为 环境的变化所致,而不是遗传的变化。保爱士主要以犹太人(宽头型)和西西里 人(长头型)这两个族群为研究对象。他发现,那些在美国出生的犹太人的头颅 要比在国外出生的父母以及刚移民过来的亲戚的头颅要长,而西西里人的情形正 好倒过来,在美国出生的西西里人的头颅变得更宽。而且,这种移民后代的头颅 变化程度,与在其出生时母亲在美国生活的时间成正比。保爱士调查结果的唯一 缺陷,是时间不允许他对第三代移民进行测量,因此就留下了一种可能性:第二 代移民所出现的变化只是由于其母亲感受生活环境的突变而产生的异常,第三代 及以后的移民又会恢复到其祖先的状态。但是在30年代,对夏威夷的日本移民 家族所做的调查否定了这个可能性。第三代移民在包括头指数的身体特征的改变, 要比第二代移民还要大。很显然,这种改变是由于不同的生活环境导致的。   既然头指数会受到环境因素的影响,那么它做为人种的测量指标就失去了意 义。人种的测量指标必须是完全由遗传决定的。但是,我们所能观察到的那些身 体特征(或者说表现型),并不一定可靠地反映遗传(或者说基因型)。那些对 环境有适应作用的特征(例如肤色),生活在类似环境下的不同群体都可能有 (例如生活在热带的人群都有较深的肤色),其相似性说明不了同源性。而那些 对环境不具有适应作用的特征(例如头指数),却可塑性太强,也容易受生活环 境的影响而发生变化。那么能反映种族差异的遗传指标在哪里?   提起遗传,大家马上会想到“血缘”。欧洲同样有把血和遗传联系在一起的 文化传统,也就会有研究者想到,血液中会有什么物质决定了人种。在20世纪 20年代,一位名叫曼诺伊洛夫的俄国人宣称,往血液里加入一系列的化学药品 后,可以将俄国人和犹太人区分开:俄国人的血是红色的,而犹太人的血是蓝绿 色的。随后有人报告说,用同样的方法,可以把几种东欧人和亚洲人的血也区分 开,甚至还可以区分男人和女人,以及同性恋者、双性恋者、色情虐待狂等不同 性倾向者的血液。尽管这些结果在当时都发表在权威的学术杂志上,在今天当然 都只能当做笑话。   用血型来区分人种看来更可信赖。众所周知的ABO血型系统是在1900 年发现的,其遗传完全符合孟德尔定律,表明它是由单个基因决定的,因此是可 靠的遗传标志。更重要的是,对不同人群的普查结果发现,他们都有不同的血型 频率。很快地,就有人想到用ABO血型来划分人种。在1919年,两位波兰 研究者对英国和法国占领军士兵和俘虏中不同民族的人进行了调查,根据血型频 率将人类划分成了三个人种:A型占多数的欧洲人,B型占多数的亚-非人,和 过渡型。遗憾的是,这个划分与其他常用标准有很大差异,例如他们发现,在传 统上被划入白种人的印度人血型比例与欧洲人大不相同。不过,能把欧洲人和其 他人群区分开,对他们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1925年,有研究者则根据AB O血型把人类分成六个人种。他们的这些划分,都是根据的血型表现型的频率。 就在这一年,ABO血型的遗传规律被发现了:两个显性等位基因A和B,以及 一个隐性等位基因O决定了四种血型:基因型AO和AA的表现型为A型,BO 和BB的表现型为B型,AB的表现型为AB,OO的表现型为O。比较血型等 位基因频率看来要比比较血型频率更为可靠。在第二年,一位叫史尼德(Laurence Snyder)首次根据血型基因频率来划分人种,把人类划成了7个人种。然而细看 他的数据,可以发现其划分并非真正根据基因频率来的,而完全是随意的。比如, “欧洲型”中包括了基因频率很不相同的不同群体,A的频率从19.2(冰岛) 到34.1(瑞典),B的频率从5.2(英国)到12.8(德国),O的频 率从57.8(瑞典)到74.6(冰岛),可见欧洲人并不具有同样的基因频 率,变化范围很大。如果根据这个基因频率的范围,我们也可把其他的“人种”, 比如“过渡型”的13个群体中的3个,划为“欧洲型”。到1930年,史尼 德更严格地根据血型基因频率,不得不把人类划分成了25个“人种”!但是即 使如此,也还没有完全根据血型基因频率来划分。   陷入这种困境的原因非常简单:除了个别的例外(例如美洲原居民90%以 上有O,而基本上没有B),人类所有的群体都有A,B,O三种等位基因,而 这些等位基因的频率在不同的群体中又有重叠,并没有界限。例如,德国人的血 型基因频率(A=29,B=11,O=60)和新几内亚人的血型基因频率 (A=29,B=10,O=61),爱沙尼亚人(A=26,B=17,O= 57)和日本人(A=28,B=17,O=55),甚至西班牙巴斯克人(A =23,B=2,O=75)和澳洲原居民(A=22,B=2,O=76), 都实际上相同,又怎么能根据ABO血型基因频率来区分人种?ABO血型系统 虽然是最早发现、最著名的血型系统,但并非唯一的血型系统。人类还有不同的 血型,例如MN血型。有人想到了对那些没法用ABO血型区分的群体,可以再 用MN血型加以区分。例如德国人有54%的M和46%的N,这就可以和新几 内亚人分开了(M=6,N=94)。用MN血型还是不能明显地区分爱沙尼亚 人和日本人,那就再加一种血型系统……在不断地添加新的基因频率做为标准后, 当然最终可以把任意两个群体区分开,因为没有两个群体会有完全相同的遗传成 分。但是这样的区分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是在已预先认定这两个群体属于不同的 种族,然后再寻找能把他们区分开的基因,这已违背了初衷,本末倒置了:目标 并不是要把某两个群体最终用基因频率区分开,而是要找到能用于划分种族的客 观标准,一开始就把那两个群体划为不同种族的依据何在?   显然,研究血型基因频率的人种学家并不是真的要根据基因频率划分人种, 而是倒过来,先划分了人种,再去找基因频率。一种基因频率不行,就再加一种。 但是使用的基因越多,那么在群体之间就会发现越多的不同,原先认定是同一人 种的群体之间就出现了较大的差异,而不得不再细分了。美国人类学家波伊德 (William Boyd)在1940年代时,根据ABO,RH和MN三种血型基因频 率将人类划分成了六个种族,其中五个与布鲁门巴哈所划分的相同,多出的一个 是西班牙的巴斯克人。难道巴斯克人这么一个小群体居然可以被视为一个人种? 虽然他们讲一种独特的语言,但从身体特征上看与其他欧洲人并没有什么显著差 异,只不过他们的血型基因频率显得特别,以此为标准就必须把他们划分出来了。 在得到更多的血型基因频率的数据后,波伊德不得不再加一个人种:将南亚人划 分了出来。但是这还没完,因为还有更多的基因频率被补充进来,划分也就越来 越细,到1962年,波伊尔把人类划分成了13个人种。   如果再加入新的基因频率,当然还可以继续划分下去,“人种”的数目就会 越来越多。那么,“人种”这个概念就失去了意义了。研究人种的遗传学家们本 来是希望能找到将人类划分成几大块的遗传依据,结果却发现划分越来越细,越 来越接近遗传群体,而这样的群体可能有成千上万个。任何与外界缺乏通婚的人 群,例如与世隔绝的村庄,都可视为一个遗传群体,都可以找到独特的基因频率。 到60-70年代,遗传学家们已认识到,从遗传学的角度看,划分人种既没有 依据也没有意义。有意义的是无数的遗传群体。研究这些群体的基因频率,确定 群体相互间的亲缘关系,取代了对“人种”的研究。到70年代,人种学做为一 门学科,实际上已经消亡。 (2001.12.31) (寄自美国) ◆         与歌同老——评周实诗集《剪影》                ·张远山·   有许多人知道,周实是小说家,写过历史小说《刘伯温》、《李白》(三部 曲)以及“中国酷刑系列小说”等。有更多的人知道,周实是编辑,创办并主编 《书屋》杂志。然而很少有人知道周实更本质的一面——诗人。有人自称是阁楼 上的哲学家,而周实则是地窖中的诗人。他长年近乎自我幽闭地悄悄写诗,既不 发表,也不示人。林黛玉对贾宝玉说:“我是为了我自己的心!”贾宝玉也对林 黛玉说:“我也是为了我自己的心。”或许可以认为,周实写诗也仅仅是为了自 己的心——一颗敏感而忧伤的心灵。   周实从未以诗人自居,“这么几句能算诗吗/不算又有什么关系”(《关于 诗·五》,以下引诗皆出自周实诗集《剪影》,湖南文艺出版社2000年9月 版)。若不是一个特殊的机缘,也许他的诗页会随风飘去,永不与读者照面。即 便现在出版了诗集《剪影》,他依然谦虚地写道:“我可能进那精品屋吗/如果 这世上有一个人/能把我掂在手上试试”(《我·一》)。我掂量过的当代诗人 不下百个,大多轻飘飘。我总是把那些诗集往空中一抛,能够沿重力线冉冉地垂 直下落的,我就单手接住,写上几句。如果被微风吹离了重力线,我就让它斜斜 地坠入尘埃,懒得再弯腰拣起。然而这一次,情况似乎有所不同。              一、痛苦的歌人   如果以当代中国诗歌为参照系,周实的诗确实不太像诗。不过周实并非生活 在真空里,当然也免不了受到一些当代伪现代主义诗歌运动的影响,他笔下偶尔 也有“很像诗”的句子,比如“大楼的峡谷”(《夜·六》)这种早被用滥了的 结构性隐喻,好在仅有一次。这说明他自觉地与当代伪现代主义诗歌拉开了一箭 之地。因此我宁愿把《剪影》视为歌集,把周实视为歌人。孔子说:“古之学者 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同理,古之诗人为己,今之诗人为人。倘若当代还有为 己放歌者,那么或许正是歌人吧。一切不为身外的名利而放歌者,其创作动力一 定来自不可遏制的内在忧伤。《剪影》的忧伤程度,竟使我这颗冷静的哲学之心 ——在从事文本批评时尤其冷静得近乎苛酷——情不自禁地热血沸腾起来。   “我有两只这样的眼睛/一只是痛,一只是苦/这两只眼睛放眼天下/天下 一片痛苦……天下啊世界啊何等反复/一会儿左呀一会儿右/使人日夜神情恍惚” (《我·十二》)   “弯弯曲曲向上升着/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很远很远的人们/夸它 笔直的歌声悠悠”(《树·七》)   把弯弯曲曲的树夸成笔直的诗人们,把忽左忽右、反复无常的世界粉饰成 “颂歌世界”(顾城)的诗人们,当然与神情恍惚的歌人周实离得“很远很远”。 离颂歌世界很远很远的周实,难免有走投无路的感觉:   “四面是壁/八方皆墙”(《树·六》)   “长夜漫漫/难辨方向/即使头上北斗高悬//徘徊坦荡的大道边//大道 边是莽莽荒原/无路可觅/却宽阔无边”(《夜·九》)   “让我走吧,让我走/走出这辽阔无边的大地”(《我·七》)   在颂歌世界中,歌人“无路可觅”,他不想走拥挤的大道,而是“徘徊坦荡 的大道边”,他认为大道边的莽莽荒原宽阔无边,决意“走出这辽阔无边的大 地”。他要走到哪里去呢?   “尘世的一切/全是重载”(《我·十八》)   “惟一的去处/是温暖的坟包”(《你·二》)   “顺着火葬场的烟囱/你——变成一片默默的云//每天飘至我的窗口/向 我预示天阴天晴”(《云·四》)   为了走自己的路,“即使失去眼前的一切/甚至有血有肉的躯体//正是这 血肉构成的重负/终会使我肝脑涂地”(《我·七》)。这种歌人的烈性,在轻 浮的现代诗人中实在是久违了。   我的眼前浮现出一位不甘与现实妥协,不肯向压力屈服,不得不借酒浇愁且 一醉数月的古人——阮籍。他常常独自走到路的尽头,恸哭一场,废然而返。周 实像阮籍一样,有一股深深压抑着的、郁郁难伸的、壮怀激烈的狂放之气。一个 满腹不合时宜,不得不月下独嚎的歌人,自然是充满痛苦的。   “有两个月亮/你会有两个影子/有双重幸福/你就有双重痛苦”(《你· 二十二》)   歌人的躯体与大道上的众人同在,然而歌人的痛苦灵魂却在大道外的荒原上,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双重痛苦。或许大多数良知未泯的现代人,都在身不由己地过 着这种身心分裂的双重生活。而成功者更是在两个月亮下都享有幸福,然而诚实 的歌人周实认为这恰恰是双重的痛苦。“两个月亮”的意象发人深省,也许一个 是外国的月亮,一个是中国的月亮,有人到了国外就说外国的月亮圆,回到国内 就说中国的月亮圆。也许一个是物质的月亮,一个是精神的月亮,在人格不分裂 就无法两全时,有人既要物质的月亮,又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依然可以保有精神 的月亮。然而歌人周实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他痛苦的眼睛放眼天下,天下一片痛 苦,因此“潮湿的轿车驼背缩颈/沉思着好像痛苦非常”(《痛苦·五》)有人 从轿车这个物质的外国月亮中,看到的是幸福,然而歌人周实看到的依然是痛苦。   “它们为什么不飞走呢/它们多么容易飞走/一拍翅膀就飞走了/为什么偏 偏放弃自由/兜着圈子,日复一日”(《飞·一》)   歌人周实借着对自愿飞进笼子的鸽子的疑问,挖掘出人性固有的奴性和怠惰, 有机会飞走的尚且不飞,何况那没机会飞走的呢。那些没机会飞走的鸽子以及并 非鸽子的万物之灵长,不是更有借口说“我想要自由,但是我没有机会”吗?歌 人用他朴素的质疑,揭示了存在的深沉悲哀。               二、不甘心的歌人   在这种精神分裂的生存状态中,歌人周实发现:   “明亮的镜子挂在墙上/啪地落到地上碎了……每点都映出一个太阳/却又 照不亮任何地方”(《我·十五》)   每一个事实上的精神分裂者,都认为自己是身心合一、精神完整的,尽管他 们的理想已经消失,他们的自我批判能力和反省意识(“镜子”)已经破碎,但 他们依然认为自己是太阳,在零零碎碎地发光。然而歌人周实却毫不留情地指出, 这些臆想的太阳“照不亮任何地方”,连自己的内心都照不亮。这种无情的批判, 首先是自指的。正如我也把这种解读首先针对我自己,所以我才灵魂战栗,惭惶 无地。   然而自我批判并非表演,自我批判更非终结,它仅仅是一切的开始。   “你不甘心变成瞎子/你不甘心变成聋子/你不甘心变成哑子/因为你的生 命还在”(《你·二十八》)   只要生命存在,哪怕精神暂时分裂,还有可能得到整合。如果能时时保持对 精神分裂的警觉,那么这种分裂的可能性就会大大降低。所以歌人没有把自我批 判当成自我解脱,他的自我批判是相当彻底的:   “脑海里耸起无数山峰/却无论如何也达不到云层”(《梦·七》)   心比天高,而命比纸薄。这种谦恭,就像“每一个障碍都粉碎了我”的卡夫 卡那样,达到了深度的精神真实,使自我批判如同一场脱胎换骨的洗礼。写诗是 诗人自我拯救的方式。   比厌弃外在的颂歌世界更进一步的,是谦恭的自我批判,而比谦恭的自我批 判更进一步的,则是自我厌弃:   “我是一条贪婪的老狼/披上人皮也徒具人形”(《你·十六》)   “我的心的绝壁上/有一个完全封闭的山洞/那里面旋转着十二级飓风// 爱我者/最好别去触动”(《我·二十七》)   这种自我解剖,如同鲁迅所说,“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 情地解剖我自己,发表一点,酷爱温暖的人物已经觉得冷酷了,如果全露出我的 血肉来,末路真不知要怎样。”或许我没有听从歌人的劝告,而触动了他的隐秘 山洞,然而是歌人首先触动了自己,也触动了所有有良知的当代人的隐秘山洞。 之所以要自我批判、自我反省、自我解剖,我想只用一个词就足以说明:歌人不 甘心这样生活。也就是说,他不甘心仅仅与歌同老,除了放歌,他还要放手行动。               三、行动的歌人   作为一个既自我解剖又解剖别人的思想者,歌人周实终于从内省的自我批判 者,变成了外向的实际行动者——写小说,编杂志……因而内省时的精神困惑, 外化为对外部世界的质疑。   “瘦弱的土地瘦弱的树/为什么偏偏在一起呢//为什么偏偏没有例外” (《树·一》)   在精神贫瘠的土地上,为什么只能培植出贫瘠的精神植物?诗人多么渴望出 现例外,因为世上本就有无数的例外,然而在中国的土地上,例外似乎很少出现, 这片土地似乎成了大自然表演无例外之必然律的最佳舞台。   作为精神助产士,编辑周实的愿望是:   “阒寂无声/真可怕/我陷入了一条漆黑的巷道//向前,空气凝滞了/往 后,风也正僵化//放开嗓门喊一声/话在心头被消掉/寂寥,寂寥,寂寥// 不敢想一声鸟叫//哪怕有张小门,吱呀一声也好”(《夜·一》)   他只是希望有点不同的声音,不敢奢望美妙的鸟叫,只要打破寂寥的吱呀一 声。作为一个不肯被动等待来稿的优秀编辑,周实主持《书屋》的成就是有目共 睹的。好编辑如同优秀的演奏家,他能在好的琴上弹奏出美妙的声音——与之同 理,好的琴也会被庸手锯成杀猪之歌。   在精神助产士的帮助下,与主旋律大异其趣的美妙旋律终于谱写出来了;作 曲家谱出了好曲子,要演奏家周实来上演了:   “我高兴/像婴儿见光线/我兴奋/像蜜蜂见了花丛/我跳跃/像鸽群在蓝 天翩翩/我脑海里海鸥在俯冲/呵,我的心呀我的心/像一只极其善良的麻雀/ 我的手却像只鹰”(《我·二十五》)   这是怎样的不幸?这是怎样的双重幸福和双重痛苦?一个有特殊耳朵的优秀 演奏家,日思夜盼的就是不朽的交响乐总谱,然而好谱子终于来了,演奏家却不 能演奏,他被勒令演奏指定的旋律,或与指定旋律相近的变奏,因为主人不想听 见别的声音。于是歌人周实——现在是演奏家周实——哀叹道:   “一只见花不采的蜜蜂/是一只什么样的蜜蜂”(《我·二》)。   当然,演奏家有一定的选择权,既然此曲与彼曲都可演奏,那么在有限的时 间(或有限的版面空间)内,该优先上演哪首曲子?歌人周实并非没有困惑:   “我不知道/传统有什么不好/就像不知道/新锐好在哪里//我不知道/ 新锐有什么不好/就像不知道/传统好在哪里//传统不喜欢新锐/就像新锐不 喜欢传统//传统的声音好像厚些/新锐的声音好像尖些”(《我·二十九》)   周实没有给出褒贬,厚些的声音如同男低音,尖些的声音如同花腔女高音, 好的演奏家,也许在每一场力争完美的演出中,都该让不同的声音都有机会放歌。 然而调整的空间实在很小,周实努力让所有的声音都有机会上演,于是他的专场 演出,从两个月举行一次改为每个月举行一次,《书屋》从双月刊变成了单月刊, 尽管他尽了极大的努力,身心交瘁,也许新锐和传统(更不必说主人)还是不尽 满意。在搬一张桌子都会出人命的中国,徒托空言或看人挑担是容易的,克服重 重障碍的实干却比什么都难。认同“每一个障碍都粉碎了我”的卡夫卡的歌人周 实,在成为编辑周实时,似乎要强迫自己认同“我粉碎了每一个障碍”的巴尔扎 克。   另一方面,演奏家也有自己命定的沮丧。再好的演奏家,演奏的总是别人的 曲子:   “我觉得自己也在蜕变/正在变成他人的影子”(《我·三十六》)   或许,演奏自己喜欢的别人的曲子,是演奏家心甘情愿的,然而被迫演奏自 己不喜欢的别人的曲子,却是歌人周实万万不甘心的。于是他像马丁·路德金一 样高喊我有一个梦想:   “但愿我们一梦醒来,人类已进入另一社会”(《梦·四》)   这里,歌人一反常态没有用第一人称单数,无疑,这确实是我们共同的梦想。               四、歌人之诗   到现在为止,我这个艺术上的形式主义者居然还没有谈到歌人周实的形式特 点,这确实有点反常。尽管在众多伪现代主义诗人以及被这种文字垃圾败坏了精 神肠胃的读者眼里,周实的诗不太像诗,但真诚是具有否决性的艺术尺度,因此 真诚的痛苦者周实的诗,在诗艺上决非毫无足观,尤其不像他自谦的那样灰头土 脸。只要你不戴着伪现代主义的有色眼镜,那么你就一定能从周实的诗艺中发现 一些可贵的独创性。   周实的诗,从总体上说属于不事雕凿的素朴的诗,这说明他之倾心于李白决 非偶然,但《剪影》在语言风格上的直白与其说是受李白影响的结果,倒不如说 是因为他与李白在精神上十分相契。本质上,周实是与李白一样的狂士。正如李 白不喜六朝颓靡文风而推崇魏晋风骨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周实同样 倾慕魏晋人物。他的精神先辈正是上文已经提及的为免于司马氏迫害而口不臧否 人物的阮籍。《剪影》的诗歌主题含蓄乃至含混,也与阮籍那些主题隐晦而诗格 甚高的《咏怀诗》相当。从古典诗学角度来看,《剪影》的诗风应该属于“高 古”。《剪影》类似于汉末尚处于发轫期而未完全成熟的五言诗,如汉乐府和古 诗十九首。古诗十九首本是粗糙的民歌,经文人加工后才浑成而高古。   不少读者会认为《剪影》中的诗比较简陋,类似于早期白话诗。然而白话诗 是受西洋诗影响的怪胎,先天不足。白话诗至今发育不全,其根本局限正是由于 没有从古典诗歌中汲取养料。然而诗歌是在一切艺术中最民族化的,更是语言艺 术中对母语的依赖性最强的--这使诗歌具有最大的不可译性。任何背离母语本 性的诗歌,一定是没有发展前途的。所以周实的诗在我看来是对高度依附于外国 诗尤其是西洋诗的早期白话诗的反动,是一种自觉的正本清源和回归母体。更何 况,发自内心的歌咏是一切优秀诗歌的根本前提,没有真性情,只玩雕虫小技 ——尤其是可能只适合于其他语种的语言技巧——那就永远没有真诗。   澄清了这一点,我们不妨具体来看看,用纯粹的中国诗学来衡量,周实的诗 歌特色主要是什么。我认为周实诗歌一如古诗十九首那样,其基本形式是赋体 ——唐宋以后赋体诗演变为咏物诗,如骆宾王《咏蝉》。“赋”是直陈其事、直 言其物;“比”是以他事言此事、以他物言此物;“兴”是先言他事、他物,引 起此事、此物。诗歌中的赋体与散文中的赋体完全不同,散文的赋一般不隐喻 (有隐喻则成散文诗),而诗歌中的赋体(尤其咏物诗)一般都是隐喻。由于赋 体诗已是整体性隐喻,因此明喻(即比)在赋体诗中是不必要的——如果另有明 喻的话,恰恰是赋体诗的缺陷,说明赋体不纯粹,没有达到整体象征的境界。兴 之所以要先言他物而引起此物,其目的也是为了用他物隐喻此物——虽然兴与明 喻不同,无须比喻词,因此兴的隐喻是结构性隐喻,否则就难以解释为何单单挑 出这一特定的他物来引起此物。同样由于赋体诗的隐喻性,因此赋体诗一直在言 他物,而且言他物正是以不言之言来言此物,因此兴在整体象征的赋体诗中也是 不必要的。在中国传统诗学中,比与兴只是局部的诗歌技巧,两者都依附于赋体, 比的经他物比况此物与兴的先言他物引起此物,两者中的言此物正是赋体。因此 赋是体,比、兴仅是用。赋是整体的象征思维,而比、兴仅是局部的语言技巧。 有纯粹的赋体诗,却没有纯粹的比体诗和兴体诗。简而言之,一、由于赋体诗一 直是隐喻,即以他物言此物,因此赋体诗一定是整体隐喻,但赋与比的区别是, 在比中此物也被提及,而在赋体诗中此物从不提及。二、由于赋体诗一直在言他 物,而且用明言他物来隐言此物,因此诗歌中的赋体(而非散文中的赋体)也可 以视为没有赋体的纯粹兴体。只有当赋体诗达到整体象征的程度,比体(整体的 比)和兴体(整体的兴)才有可能,而这样的赋体诗,正是被我称为整体象征的 诗歌。而且,由于没有比、兴,赋体诗的基本特色就是纯粹的白描。所以整体象 征的赋体诗,在语言形式上是完全拒绝隐喻的。许许多多中国古代的优秀诗歌, 如古诗十九首、李白的歌行体等,都是这样天籁空明的赋体诗,周实正是自古以 来的中国歌人中的一员。             五、纯粹的赋体诗   简述理论要点后,让我们来看看周实诗歌的赋体特色,从诗题可以看得更分 明:雨、夜、树、风、云、我、你、他、产房、南方、童年、往昔、日子……等 等,几乎全是一些自然物象和基本元素,这在现代诗人的作品中相当少见。这种 思维角度,自然极大地规定了周实诗歌的艺术特色,而且可以认为是诗人的自觉 努力。且让我们分析一些实例。   先看两首小诗:   “此茶真该用心品尝/杯中的茶叶是我们自己/重逢就像冲茶的开水/这水 已经烧了多年”(《你·二十七》)   “黑夜张开巨大的翅膀/孵着,孵着,孵着//天地像个窠//一轮朝阳是 初生的小鸡//几片朝云是啄碎的蛋壳”(《晨·一》)   两者都运用了整体比喻的方法。前者,泡茶的过程与重逢话旧的过程一一契 合。后者,日出的过程与孵小鸡的过程通过诗人的剪枝,他物与此物也一一契合。   再看以下几首:   “小时候/我很怕/怕离开自己的爸爸妈妈//生怕自己被别人拐走//后 来/终于长大了/却自己离开了爸爸妈妈//是我自己拐走了自己”(《我· 三》)   “总算停下来了/总算进了屋里/总想歇一口气//然而电扇动了……于是, 只好走了/继续不停地逡行”(《风·二》)   “孤独的时候/你端起酒杯/你说--酒能使孤独发出声音//有声的孤独 /比无声的孤独/总要好那么一点点//一点点/是‘——咕——噜——’/是 酒滑过喉结的响声”(《你·三十二》)   “什么?你说你是我的朋友/是啊,我们曾坐过一辆汽车/不过,各自抓的 是各自的把手”(《短章·三十一》)   “他要向上爬了/却没有落脚的地方//茫然四下环顾/只有朋友的肩膀/ /(敌人的肩膀踩得着吗?敌人的肩膀会让他踩?)能踩的只有朋友的肩膀/朋 友的肩膀多好踩呀//他使劲踩着朋友的肩膀/一点一点向上爬了/向上一点, 蹬掉一个/蹬掉一个,向上一点//随着最后一位朋友/最后一声凄厉的惨叫/ 他终于爬上了最高点//世间万物包括山鹰/全都矮在了他的脚下//他站在仅 能立一只脚的/梭标一样的悬崖上”(《他·一》)   这几首都是完全使用白描的纯粹赋体诗,语言干净洗炼,断句浑然天成。而 且有一股作者特有的凄凉的黑色幽默,更有一种令人难以言表的况味。作为整体 象征,其象征寓意极为透亮,达到了不言而喻的程度;而且其象征寓意同时又是 辐射的,读者可以做出极为自由的诠解和联想。这种纯粹的象征境界,早期白话 诗显然远远没有达到。   但《剪影》中的整体象征也许并不完全自觉,因此寓于赋体中的象征尺度有 时把握未准,比如:   “在一个凄凉的深夜里/有一棵老树孤零零/北风铺天盖地呼啸/对它进行 万般欺凌//它头上惟有寒月一轮//可是北风又卷来乌云//但它却只将枝叶 轻摇/似在劝慰远方的儿孙//远方正是彩霞缤纷”(《树·五》)   时空转换不露痕迹是其优点,然而赋体诗必须避免赋体散文的铺排,为了使 整体象征中的他物与此物两相契合,作者必须对他物中不合于此物的细节加以选 择和省略。也就是说,必须对象征之树进行剪枝,以使所有的象征枝条与其象征 寓意(可理解为树影)完全符合表达的预想。   写赋体诗最容易导致的弊端是拉拉杂杂,不事修改,不加锤炼。这一毛病在 周实诗歌中同样存在,比如:   “什么时候/听见过呢/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好在如今/有了个窝/好 在好在好在”(《雨·二》)   由于赋体诗不需假借任何修辞手段,所以作者命笔很容易非常轻率,收拾完 篇则过于草率。然而好诗不厌千回改,这是古今中外一律的。               六、两大特色   《剪影》有两项相当个人化的特色。首先是意象互动。   “你看过雨中的飞鸟吗/从东至西,一闪而过/就像一粒漆黑的石子/从孩 子手中顽皮地弹出//就像一颗白昼的流星//就像流星是那夜空/被突然射杀 的一只鸟”(《雨·三》)   “一只乌鸦湿漉漉地/落在滴水的电线上/电线那么细/承得起乌鸦/挂不 住雨滴//雨滴在变长/啪地落下去/含着无声无息的呐喊/穿破层层阻隔的空 气/落进渍水里//乌鸦哇地一声飞起”(《雨·六》)   以上两首诗可对读。前者是整体比喻,从A(飞鸟)像B(石子)到B(流 星)像A(鸟)的互动过程颇有妙味——同时也是互逆的比喻(参看下文逆喻)。 后者是整体象征,乌鸦和雨滴两个双向互动的意象毫无比喻关系,但却韵味无穷: 雨滴向下,乌鸦向上。   “为了和风拥抱/树拼命伸向天空//为了和树亲热/风竭力贴紧树顶// 呻吟……/交颈……/都想将对方一下交融//可是,风却变不成树/树也始终 成不了风”(《树·二》)   “风从它头上温柔地拂过/听到了它的一声呻吟/它却以为是风在呻吟” (《树·四》)   以上两首诗也可对读。前者描写风与树的互动,其结果是无法交融,心理投 射失败。后者描写风与树的互动,其结果是互相误解,心理投射成功——然而这 种成功恰是另一种失败。成功的是诗。《剪影》中运用意象互动手法的例子还有 不少,恕不尽举。   《剪影》的第二个相当个人化的特色是逆喻,先举两个局部的例子:   “南方的盛夏火山一样/岩浆如发披在肩上”(《南方·二》)   “我叫了你的名字/你也不‘嗯’一声/仿佛被枪击中/那枪使人消音” (《你·四》)   两者都是整体比喻,整体比喻一般是把仅仅A与B的相关(未必一定相似, 比喻的两大原则是异质性和远距性,这是诗人的特权),延展为A1对B1, A2对B2……An对Bn。此处两个整体比喻都是微型的,各取其二。   前者:A1南方的盛夏,B1火山;A2头发,B2岩浆。顺喻是“头发如 岩浆披在肩上”,然而诗人却逆喻为“岩浆如发披在肩上”。   后者:A1我叫你,你不应,B2仿佛你被枪击中;A2人可使枪消音, B2枪也可使人消音。这是一个思维上的逆喻,颇有妙味——尽管是况味。   再看一首运用整体逆喻的诗:   “在一片灰灰的天空下/在一片黑黑的土地之上/在一棵白白的梧桐树梢/ 有一片黄叶在风里飘摇/飘呀,飘呀,像一只小鸟/正瑟瑟直抖,饥寒难熬// 难道它是想飞上天空/呵,那里多冷,似一座冰窖/难道它是想落到地面/呵, 这里多湿,如一片泥沼/可是,如果还挂在树梢/终免不了挨那残忍的风刀// 这——是何等凄惨的命运/叶子黄了还挂在树梢/一片黄叶在风里飘摇”(《树 ·三》)   此诗命意之反常,首先在于梧桐本是落叶树,其次在于以原本生长于梧桐上 的梧桐叶逆喻为拣尽众树不肯栖而独栖于梧桐的小鸟,最后诗人又让这片本该随 秋气而飘落的黄叶挂在树上示众。   七、结语   “一条长长的烂泥路/慢慢伸向你的住宅//你的屋檐那么矮//告别时, 我的背已罗锅”(《雨·五》)   在“屋檐矮”与“背罗锅”之间,有什么隐喻关系吗?当然有,然而是什么 呢?尽管可以用技术分析指出,这是一种极为高超的结构性隐喻,其隐喻关系完 全无迹可寻。但它的况味——我一向认为这是诗之至味——又如何诠释呢?完全 无法诠释,而且也无须诠释。说到底,再高明的技术分析也永远是第二义的。我 们需要的是不可言说的诗意,诗意是支撑我们有勇气在苦难的尘世活下去的不可 或缺的精神力量。我愿意吟着这样的歌,与诗人同老,直至死亡。   你的屋檐那么矮   告别时,我的背已罗锅   不要为告别悲伤,我的兄长。人生就是不断的告别,但历史却是不断的开始。 (二○○○年十二月九日一稿,二○○一年十二月十六日二稿)    作者自注:   本文标题“与歌同老”,引自《剪影》之《日子·二十五》。   2001年6月,周实因故辞去《书屋》主编之职,谨以此文纪念这一事件。 (寄自中国大陆) 【网萃】∽∽∽∽∽∽∽∽∽∽∽∽∽∽∽∽∽∽∽∽∽∽∽∽∽∽∽∽∽∽∽ ◆            三个“右派”的故事                ·陈大超· ◇            吃人参的“右派”   我的忘年交汪烈九,说他在反右中之所以能大难就死,主要是因为他吃了足 够多的人参。   那是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汪烈九因为说出了“这一生不当上 作家誓不罢休,创作就是我的生命”之类的“狂话”,而被打成了“右派”。   “在那个许多人靠吃野菜和树皮度日、不少人被饿死的年代,我们这些正在 接受劳改的右派,口粮也从每个月的29斤降到了15斤,加上管教人员的克扣, 我们这些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一天到晚肚子基本上都是空空的,我也很快就饿成 了一副骨头架子。”   这时候,只有母亲在想方设法地援救他。“你们每人从嘴里省下一口,好救 救你弟弟的命吧。”母亲向几个女儿发出了“号召”。好不容易,大家凑了26 斤粮票,加上老母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藕结巴粉,和小外孙拾来的3斤小麦——一 齐由老母拐着小脚,颤颤巍巍地来回走了三百多里路,将这些救命粮送到已经饿 得东摇西晃的儿子手里。   没过多久,又传来儿子因为饿得身体太虚弱,得了重病的消息。这时候全国 的形势也更加严峻,汪烈九的母亲不仅已经弄不到一斤粮票了,而且连藕结巴粉 之类的东西也谋不到了,——小麦?唉,田里哪里还有农民洒下来的麦穗可拾呢。 但她怎么能甘心就这样束手无策地让儿子饿死啊!那些天,汪烈九的母亲真是愁 白了头。   也正是这期间,老人听到一句“吃了人参可以少吃饭”的话。她的脑子一下 子就醒转过来了。对,就这样。那时候有钱可以在粮店里买不到粮食,但却可以 在中药铺里买到人参。老人狠了狠心,就把住了一辈子的房子给卖了。有了钱, 她就去买人参,买回人参就将其切成片,然后就给儿子寄去,叫儿子每天都含几 片人参在嘴里。卖房子的钱,母亲全部买了人参寄给了儿子。   汪烈九就这样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他说他也不知道他究竟吃了多少根母亲亲 手寄来的人参,因为母亲全部把人参切成了片。他只知道他每次往嘴里含人参片 的时候,他的脑海里都浮现出母亲顶着一头白发的慈爱笑容。   1978年,汪烈九得到了平反,头上戴了几十年的右派帽子被摘掉了。这 时候,想当作家已经成了一件很平常的事。他的坎坷的经历,深沉的思考,恰好 成了他创作的源泉,他的作品也一篇篇地写了出来。到现在,他已经在全国各类 报刊发表了二百多万字的文学作品了。为了感激母亲,每到清明节的时候,他都 要带着几支上好的人参,到坟头上去追念自己的母亲。   “你说,在连野菜、树皮都没得吃的年代里,她居然想到了卖掉房子让我吃 人参,我的母亲是不是很伟大呢?”他笑着问我。   我深深地点了点头,说:“不仅很伟大,而且很智慧。” ◇             漫画惹祸的右派   1958年的某一天,每一天都不愿空着过的胡龙章,又提笔在手,对着白 纸苦思冥想起来。其实也没多想,一组漫画就画成了。漫画的第一幅是一位干部 模样的人在那里打瞌睡;第二幅是这位干部模样的人,从一位工作人员手里接过 一份上面写着“急”字的文件;第三幅是这份文件盖在那位又睡着了的干部模样 的人的脸上;第四幅是这个干部模样的人醒了,但他的脸上却印上了一个“急” 字。   《墨迹未干》,他给这组漫画起了一个题目。漫画投到《漫画杂志》,别人 退回来叫他修改。画没改成,别人却“修改”了他的命运——他因“恶毒攻击党 的领导”而被打成“右派”!   那一年,他是湖北省孝感县文化馆的一名年轻气盛的业务人员。当了右派, 他就被勒令卷起铺盖,到一个小火车站里劳动改造。没事的时候,大家在一起打 扑克。可那套扑克里却差一张黑桃K。他一时技痒,就说“我来给你们画一张 吧。”竟然画得一模一样。这事让副站长知道了,就在学习会上好一通批:“你 这个右派,本来是来劳动改造的,可你却借机用画扑克的方式来表现自己!”   当天晚上,胡龙章却发现那个副站长也在打扑克,而且那张黑桃K恰好就起 到了他的手里,他二话没说,冲过去就把那张黑桃K抢在手里,兹拉兹拉地把它 撕得粉碎,并且故意笑着说:“我现在就以实际行动来改正我犯下的错误。”气 得那位副站长呼地跳起来,眼珠子突得老高地盯着,可是嘴唇颤抖了老半天,却 说不出一句话来。   转眼到了“文化大革命”,他这个“右派”就更没好果子吃啦。问题出在一 个学习班上。在任何地方,光劳动不画画他就受不了,光学习不画画他也受不了。 可要画画没有纸笔颜料怎么办?好办。他就把自己的胡子一根根拔下来,攒起来。 攒到足够多的时候,他就用浆糊,将胡子在一张检讨书的反面,粘成一幅白毛女 踮起脚尖跳舞的画。可正在“孤芳自赏”的时候,学习班的头头,一把将此画抓 在了手里。“好哇!你竟然用你这个臭右派的胡子,拼革命样板戏里的正面人物 白毛女!”于是他又罪加一等。   自然是动不动就刷他的大字报,动不动就开他的批斗会。有天晚上,他听着 一阵脚步声响,就知道又有人来揪斗他了,他见还来得及,纵身一跳,就从窗户 里跳出去跑了。跑了好远,他又折转来,找顶破帽子遮住半个脸,然后来到批斗 会场,看他们今天晚上还怎么批判他。别人自然有办法,没有真人,别人就找来 条板凳一竖,指着板凳说:“这就是反党分子和现行反革命分子胡龙章!”于是 冲着那条板凳,有人带头喊起一阵又一阵的“打倒”声。那时候他真是忍不住好 笑啊!   他的“问题”也就不断升级,接着他们就把他关进了监牢。看守人员见他一 天到晚笑眉笑眼的,翻了翻他的档案,见一没杀人二没放火,就说:“你这人是 怎么进来的?”他一见有了机会,就说:“我是画画画进来的。”说了那幅漫画, 又说了那幅“胡子拼贴画”,他接着就求别人:“同志,能帮我弄点纸弄支笔进 来吗?”别人还真给他弄进来了。坐了三年牢,他的画可是画得更有功夫了呢! ——连他穿的白衬衣,都成了他的画布!   再接着中国就发生了历史性变化。他从牢里出来,政府还补了他一万多元工 资;“右派”也给平反了,有关人员在宣布平反的时候,还说他那幅漫画至今还 有现实意义。他说这话你怎么不早说呢?又笑着说:也不能怪你,你要是早说了, 你也得坐牢呢。一句话又把周围的人都说笑了。 ◇            成了精神病的右派   应一位文友之邀,到孝感市精神病院里去采访。“我在这里整整干了10 年!”文友说。果然,一进病房,就有不少精神病患者与他打招呼。他还对一个 个子高高的面色苍白的精神病患者说:“刘明杰,跳一个忠字舞给我们看吧。” 刘明杰嘿嘿笑了笑,就当着我们和几十个病友的面,抬起双手,左边扰一扰,左 边扰一扰,一边跳,嘴里还一边唱着文革期间的“语录歌”。   这时候医生来了。她把一个装满药盒的木盘放在桌子上,说一声:“准备吃 药了。”精神病患者们都一齐应了一声,朝着她围拢过去。她对着药盒上的纸片 喊一个名字,就有一个患者答应一声,走到她跟前,伸出手,手心朝上,等她把 药盒里五颜六色的药丸倒在手心里,朝嘴里一捂,接过旁边一位专门倒水的病友 递过来的杯子,猛喝两口,把药丸吞了下去。“我幸亏调出去了,那时候我总是 想,如果让我一辈子都守着这些精神病人过,那我活着还有什么价值啊!”我自 然而然地就想起这位文友跟我说过的话。   等病人们吃罢药,文友走到一位老者跟前,说:“老汤,你跟我们来一下, 我们跟你聊一聊。”   文友说这位名叫汤世明的老人已经70岁了,前不久院里还为他做了70岁 的生日。说他原来在公安部门工作,因为被打成了右派患了精神病,他就在这个 精神病院成立的时候,调到这里“工作”了。“从72年来,到他92年退休, 他一边在这里管档案搞收发,一边坚持吃药治疗,他的病基本上没有发,但退休 后他又发过一次,发了就自费搞社会调查,还说要把他写的调查报告寄给国务院, 寄给邓小平。从那时候起,他就一直住在这个病房里,虽然他的病情很快就控制 住了。”文友介绍说。   果然,这位穿戴干净一脸沉着的老人脑子还清楚,问他什么问题,他都能很 准确地回答上来。两个小时谈下来,我就对他满怀敬意了。我问他:“你是哪一 年得上这个病的?”他说:“68年。”   我又问:“那不是文革期间吗?——那你是受了什么刺激才得的这个病呢?” 他满脸的皱纹动了动,仍用一种平和的语气说:“要说也没受什么大的刺激,那 时候我就是对文革想不通,心想造反派这么瞎乱闹怎么能行呀,那时候我的任务 是守档案室,有一天造反派要往档案室里冲,我不把门打开,他们就强行踩着我 的脑壳往里面翻。”说着说着语气就重了,“他们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我是 51年毕业的初中生,52年入的团,54年入的党,还当过青年代表和人民代 表,连钢琴手风琴都会弹的呀,还会吹笛子拉二胡,可他们是什么人?他们居然 把脚踩到了我的脑壳上……”说到这里,已是一脸的激愤了。   “我就是因为跟他们讲理,结果就被打成了右派,打成了右派我就更是想不 通了,但却什么也不敢说了。”   我又问:“你想不通的时候都是想些啥呢?”他把身子向我倾了倾,低了低 声音说:“我想毛主席他怎么能这么搞呢?国家这样下去怎么办呢?可是我想的 这些又不能说,对谁也不能说,由于老是想这些问题,有些问题怎么也想不通, 慢慢地我就变得不爱说话了,一天到晚不说一句话,后来医生就说我得了抑郁 症。”他说就是病犯得最严重的时候他也没乱来,他只是去“拉练”,一个人从 孝感往武汉走(那时候的路程至少有70公里),一天一夜走到,又一天一夜走 回来,脚上都打满了泡也不晓得痛,也不晓得累。   他说他幸亏得了这种病,才被弄到这个医院来,才得到这里的许多热心人的 照料,“不然我哪里能活到这么大的岁数?”说得我深深地点了点头。 (寄自中国大陆) ※※※※※※※※※※※※※※※※※※※※※※※※※※※※※※※※※※※ 本期编辑:一华 本期校对:方舟子 审  稿:阿飞、笨狸、赋格、古平、虎子、唐郎、杏儿、应帆、亦歌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 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海外),xinyusi@yahoo.com(中国)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Box 26194, San Diego,CA 92196, USA 发  行: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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