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留| ※        ≡≡≡ 新 ≡ 语 ≡ 丝 ≡≡≡      |学| ※          (NEW THREADS)        |生| ※                               |文| ※       2000/12(留学生文学奖增刊之四)     |学|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奖|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十二月增刊《留学生文学奖》于十二月二十五日陆续出版。※ ※                                 ※ ※   本刊家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www.xys2.org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中国店:www.chinastore.com        ※ ※                                 ※ ※※※※※※※※※※※※※※※※※※※※※※※※※※※※※※※※※※※ 老 妖:小D正传 宇 澄:谋杀 余 祉:艳遇或爱情 胡 蕾:王生的星期五 ∽∽∽∽∽∽∽∽∽∽∽∽∽∽∽∽∽∽∽∽∽∽∽∽∽∽∽∽∽∽∽∽∽∽∽ ◆              小D正传                ·老妖·                一 出国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有鱼?’……”(注1)   早上八点,隔壁中文系的孔乙己准时开始晨颂了。小D从蚊帐里探出头来, 猛回了一声:“有鱼!一条大鲨鱼跟着你哪!”   “不是说了是鱿鱼么?正好捞了来吃。”下铺的狂人也醒了,接口说。鲁镇 大学的研究生宿舍比本科生优待多了,一个房间里只住四个人。不过一个室友搬 到外面和女朋友快活去了,还有一个在公司里干活,也在外面租房子住,所以这 房间里就剩他们两个“亚快活”。隔壁孔学究每天八点闹钟般的晨颂,他们也早 就习惯了。   “哟,您老要起来了,不再晤一会儿了……”狂人还赖在床上贫嘴。   “不了。”小D一拧身,从上铺窜了下来。然后就听见他大喊一声──“妈 妈的!”   “怎么了怎么了?”狂人一骨碌从床上卷了起来。“我看看!”   小D手往窗下一指:“你看。”   只见一大队学生,清一色的白帽白T-Shirt,人手一本红宝书(注2),从 对面外语系的楼前蜿蜒地排了出来,在D公所寓的研究生楼下熙熙攘攘地拖过。 小D努力地把身子探出窗户,想看清尾巴在何方,却终于因为怕掉下去,没有成 功。   这时只听见远方一声轰响,整个队伍都乱了起来,洋溢着一片“开门了,开 门了!”的声音。前面的人斥后面的人:“不要挤!”后面的人催前面的人: “快点,快点!”于是大家一齐向前,这条长蛇就推推搡搡地扭着骨架,兴奋地 游进外语楼里去了。蛇头已经顺着楼梯上到三楼了,蛇尾还在小D窗下。   忽然有人叫道:“小D!同去同去!”小D定其近视之睛一看,认出来是物 理系的陈士成,身上的那件白T-shirt上印着十个大字,“庆香港回归,洗百年 国耻”,正在队伍里仰着脸向他喊。   “去哪里啊?”小D问。   陈士成顿时瞪大了眼睛,差点把鼻梁上的眼镜都瞪掉下来,其余小蛇们也一 起把看见蚯蚓类动物时的眼光转投向小D。“去报名啊!──你不知道吗?这是 最后一次笔试啦!再以后就要机试啦!所以才这么热的啦!我早上五点就起来啦, 哇塞,没想到还是排到最后啦!”      小D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到对面的外语系报GRE。陈士成向他挥了挥手, 又往前赶了。小D再往下看时,依稀看见蛇鳞闪闪,好像大家穿的白T-Shirt上 面都印着字,不过看不太清。他想叫号称双眼2·0的狂人来看,但又一想,狂 人这小子眼睛其实有毛病,上回大家上政治课,古老师叫他来读一段书本,结果 他张口就读出“吃人”来,还硬说他看见书上就是这么写的,结果他自己不及格 不说,全班同学都被连累听了系主任马老太两个小时的教育。于是小D就回身去 床上取眼镜。   “m……,o……,这是什么?m?啊,是n……e……”狂人专心地注视 着下面,咕哝着,“e什么?哦,y……操,在中文字缝里写洋文,真他妈I服 了you了!”小D没有理他,自己戴上了眼镜往下细看时,长蛇已经去得看不 清了,只依稀看见了些关键词,“理想”“爱国”“自由”“中华”“价值”什 么的。   小D的觉悟是很高的,稍微地羡慕了一瞬之后,理智就占了上风。他对这些 人作了一阵诛心之论,大摇了一阵头后,又感叹起现在人们的道德水准之差,并 且发现,象自己这样爱国、不为物质利益所左右的人,这年头已经实在不多了。 由此观之,虽然这些人出国可以有更好的前途,赚更多的钱,但在人格上是远不 如己的了,所以理所当然地应该对他们加以鄙视。小D于是又感觉很好地远眺了 一会儿热闹,忽然想起刚才只顾了看字,忘了看女生了(女生如果足够漂亮的话, 小D就暂时不追究她们的品德操守了),不由得又懊悔了好一阵子,才无聊地拿 上脸盆去洗脸了。隔壁的孔乙己还在晨颂:   “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不久事情的发展就证明了小D的正确。实验室里的两个师兄,秀才和司晨, 招呼也不打,忽然就拿了offer出国了。身后留下了一大摊没做完的工作, 弃之可惜,捡又太费劲,让实验室大伤脑筋。小D的导师,是系里第一个有权势 的,人称“赵太爷”,哪能受得了这口气?大骂了一阵他们背信弃义偷偷摸摸后, 转过身来就在系里立下了一条规定,研究生不许出国。小D也很气愤,除了两个 人的烂摊子主要要他来收外,他还痛恨这两个家伙实在不地道,只顾自己方便快 活,把后人的路都堵死了--当然,小D那时还没有打算出国,但他向来是深谋 远虑的,知道多一条路总好过少一条路,现在这两个家伙惹火了太爷,万一将来 小D也要用这条路的时候,岂不也遭到株连?--所以他更得出结论了,出国的 人,道德大大的差。有时候走在路上,他也会忽然右手一扬,往下猛的一砍:   “嚓!” 二  续出国   寒假里,六斤和七斤来请小D去搓饭。六斤和七斤是小D在高中时结下的两 个死党,六斤每回考试后都要喊一声“六十分万岁,上帝保佑我上六十分”,七 斤有一次语文考到了空前绝后的70分,故名。小D和他们比起来,可以算是重 量级的选手--九斤,号称“久经考(试检)验”。他们两个能高中毕业,小D 是功不可没的。高中胜利毕业后,七斤跑起了航运,开始时也就是熬力气,后来 不知道他搭上了哪条路子,陡然大阔,如今已经成立了公司,当上了总经理了。 小D偶尔问起他都是运些什么货时,七斤总是笑笑说:“大路货呗。”六斤则先 待了一阵子业,最后进了国土局--听说他舅舅是省里的什么长--如今虽然没 混到个处长科长当,但在局里的面子可大得很。   老友相会,小D兴致很高,尤其美餐在前,令他更是手舞足蹈,出了门,就 大喝一声:“走!兵发湘皖饭店去者!”七斤和六斤一起叫了起来,夹着哈哈的 笑:“湘皖?那不行!档次太低了。怎么也要大富豪吧!”小D吃了一惊,又觉 得他们的笑是对自己的奚落。要知道湘皖作为他们历来搓饭的地点,也是来之不 易的。刚高中毕业那会儿,他们聚会,只能去大排档性质呢。两年前开始固定去 湘皖,已经让饱受鲁镇大学大食堂之苦的小D很是满足了。   最后六斤拍板,去了恺撒,全市最好的酒店。小D回到家时已经是十一点, 烂醉如泥是不用说的了,最令给他开门的母亲吃惊的是,送他回来--应该说 “半扶半扛”他回来的竟然是一个妙龄女郎。母亲正要遐想,女郎甜甜一笑,说: “我是七总的秘书。”   第二天小D酒醒后,情绪明显的非常低落,牢骚也多了很多。“妈妈的六斤、 七斤,都是些什么东西?高中都毕不了业的傻瓜蠢蛋,要没有老子帮忙,现在还 不知道在哪儿混呢!现在他妈的居然都混成人模狗样了!什么恺撒,吃得还没有 湘皖实在呢!这不是寒碜我没有品味、没见过场面吗?!妈妈的恩将仇报!…… 钱也就算了;最不该是六斤这小子,喝了两杯就忘形了,居然叫起小姐来!”小 D想起自己当时的洋相模样,有些后悔,“装什么正经呢?大模大样地也搂一个 过来不就行了吗?反而显得土得掉渣。可是什么恺撒大酒店,分明是窑子下三滥 吗!人家湘皖饭店里面还没有小姐呢。都是什么作风!七斤这小子一看六斤点名 叫了最漂亮的,他就一个call把他秘书给叫来了,还真把那个小姐比下去了 ……”小D咽了口唾沫,“这个女人,够骚的……七斤,什么东西,他配吗?! ……反正六斤请客,我怎么这么傻,没有蹭一个算了呢?……真他妈骚……”   “这个世界,实在也太不像话了,妈妈的六斤七斤真是道德败坏,赚的什么 脏钱,肯定来路不正!一个贪官,一个奸商!”小D愤愤地想,“他们有什么了 不起的!要我去,一准比他们还阔绰!……可惜我上大学了,搞到现在又穷又土 ……”然后一个念头就开始回响起来:出国吧!“出国也好罢,”小D的精神渐 渐地来了,“只有出国镀层金,才好镇得住他们……这帮狗男女,太可恨!太可 恶!……便是我,也要出国了。”   小D打定了主意,顿时觉得自己的地位形像又高大了很多,于是就开始等七 斤的电话。因为上回是六斤结的帐,七斤就放下话来,过几天他做东,大家再聚 一次。当时小D心中闹别扭,正好故做崇高地推辞,七斤当然不肯,六斤也在旁 边劝。最后怎么说了,小D喝得大醉,也记不得了。这时他不禁有些后悔,“七 斤这小子,不会把我的话当了真了吧?我当时也确实太过坚决了一点……应该不 至于吧,他生意场上的人,这点人情都不会做?”他又狠狠地点了点头,“哼, 到时候我说我要出国了,看不吓得他们屁滚尿流!”   小D是很自信的,他坚信自己将来必将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所以只 要他一宣布出国,就必然是惊天地、泣鬼神,而狗男女们匍匐战栗矣!   为了确保达到突然袭击以造成心理震撼的战略效果,小D故意没有和家里人 宣布自己的重大决定。他就这样悬着心事过了好几天,可七斤的电话还是没有来。 眼看就要开学了,小D只好借告别之名,给六斤打了个电话,拐弯抹角地提起七 斤来。六斤的声音在电话里份外爽朗:   “小七啊,他出去了!他生意上有急事,出去了!他临走的时候叫我给你打 个招呼,说来不及告诉你了,欠的那顿饭你暑假回来再补……哈,是我不好,忙 忘了,没告诉你……因为我舅舅来了,我得陪着他……啊,对,我舅舅,你知道 的,我舅舅他是,哈哈……那下次再聊,我先忙,我舅舅还要……”   小D放下电话,才想起来没有和他宣布自己的重大决定--也许不宣布更好。 不管怎样,小D已经认识到,他出不出国,对于六斤,是决没有他舅舅的欢心重 要的。小D因此觉得非常失落。他的寒假就这样在失落中结束了。 三  不准出国   小D回到学校后,才发现问题的严重。最近开始盛传说,赵太爷教授将成为 本系第一个院士了,他老人家顿时令人复又敬畏了许多,现在走路的样子都看上 去和以前不一样了。小D心里琢磨,出国的事,老太爷是不敢去找的,先去二老 板那里去探探口风吧。二老板,人称“老尼姑”,其实并不很老,只可惜后脑秃 了一点,便被冠以了这样的外号。   “你也要出国?”她大吃一惊的说。   “我想,出……出国去看看……”小D说得很含胡。   “出国出国,这个出了那个出,……你们要出得我们怎么样呢?”老尼姑两 眼有点微红地说。“前年招的秀才和司晨,一个呆了一年,走了;一个呆了两年, 也走了,留下一大堆乱摊子,叫我们收拾。本来好好的计划,都给他们打乱了……”   小D不由得语塞了。他似乎有些尴尬,不过祸事还在后头。第二天他就被叫 到赵太爷那里去了。太爷一见,满脸溅朱,喝道:   “小D,你这浑小子!你说你要出国么?”   小D不开口。   赵太爷愈看愈生气了,抢进几步说:“你敢胡说!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学生? 我的学生都是不可以出国的!我的学生都是要留在国内为中国科技事业做贡献的! 你要出国么?”   小D嚅嚅地说:“可是秀才和司晨……”   赵太爷跳过去,唾沫子直喷了小D一脸,小D觉得他好像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他们那样的学生简直就是道德败坏!通知书来了,拍拍屁股就走了,留下一大 堆乱摊子要我们来擦屁股!我赵某人是什么身份?是给这些学生来擦屁股的吗? 我是教授!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教授!你们这些学生就要听我的!出国?出国…… 还是中国人吗?”他又坐回在沙发上了,胸脯如同风箱一样呼呼作响。他老人家 虽然已经年过六旬,但依然红光满面,声如炸雷,震得小D两耳轰鸣,眼前一片 漆黑,只有一片金星飞舞。他想往后退,这时老尼姑开口了--小D本来都没看 见她:   “小D同学,赵老师说得很对啊。现在很多人把上研究生当作是出国的跳板, 这股歪风,你不要跟啊。我们不说大的国家民族,就说这个实验室,你走了,你 的活谁来干?也要为我们想想吗,啊?”老尼姑的眼睛又有些微红了。“我和赵 老师都是五六十岁的人……”小D的精神早已不知道游到哪里去了,只偶尔会被 老太爷的霹雳之声吓一跳,“和他说这些有屁用!……就算为你自己想想,赵老 师是国内这方面的权威,跟着他好好干,将来……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 就你!也配出国吗……出国的话,还不如……那时候你就是青年科学家啦……再 说出国,我就叫系里开除了你!……”   可是小D如同中了邪了,赵太爷的威逼和老尼姑的利诱,都抵不上他在恺撒 大饭店的刺激。他认准了这条路啦。“开除?什么了不起的,老子找个单位挂一 挂,一样的联系!”   话虽然这么说,可老板这一关还是得过的,硬干到底伤亡太大。这时狂人给 他出了个主意。“老太爷和老尼姑不准你出国,不就是怕你走了,没人给他们干 活吗?难道还是怕自己带出个汉奸卖国贼学生名声不好?人心都是肉长的,都好 商量。你去跟他们说,你出国归出国,在念研究生的期间不会出,还是会好好地 给他们做实验的,业余时间背背单词,考考托福GRE……”   “对呀,”小D高兴地说,“有人业余时间打游戏,有人上网,凭什么我业 余时间就不能看英语?不更有出息吗?看起文献来也方便啊。”   狂人点着头说:“就算是个人爱好么,对吧。这样大家岂不是皆大欢喜?要 不然的话,破罐破摔,大家一拍两散,你卡住我不让我出国,我也不会给你干活, 归根到底,对你有什么好处?”   小D忽然冷笑起来:“老太爷这个人,整到人就好,才不管对自己有什么好 处呢!”   狂人看他那义愤的样子,笑着说:“这我也听说了。你们老太爷是有点那个 ……不过这件事对他是有好处的啊!如果跟他屁关系没有,他当然乐得整你,不 过现在的形势是,整倒你,他没有什么看得见的好处,只收获了些须快感;如果 不整你,倒换来了一个勤勤恳恳干活的研究生。你打着个白旗,去和他讲和。老 太爷是什么样的人?利害轻重肚子里一轮,最清楚了。你去吧,就和他说,我给 您干活,念研究生期间不会出国,一定把活给干好,您在我毕业的时候也不要卡 我出国,不就行了吗。横竖你还有两年毕业,辛苦点就是了。包你没事。”   小D想:“辛苦,我倒不怕。”照例不敢去找老太爷,又去和老尼姑说了。 老尼姑一向是很温婉的,当然不会给小D脸色看。不过当她听小D说完后,脸色 确乎比小D来的时候好多了。老太爷那边由老尼姑去转告,反响似乎也还好,虽 然见着小D还是板着脸,并且常常地会当众拿小D来取取笑,但不久就给小D布 置下个阶段的任务了,也就是说,小D虽然身上还打有“出国”的非我族类的印 记,但终于也由“想做研究生而不可得”而升为“做稳了研究生”了。 四  续不准出国   赵太爷的羞辱,小D不觉得有什么;辛苦,小D也是不怕的--赵太爷当然 更不会怕小D辛苦,所以小D暑假就没有回家。好在六斤七斤、秘书小姐震慑仰 慕的样子他已经想象过无数遍,所以虽然没有在现实里看到--或者竟不会存在 在现实中--小D也早就满足了。而他的梦里,七斤秘书的倩影出现的次数也越 来越少,渐渐地让位给abc了。   他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你知道,对小D的能力我们还是不用怀疑的。两年 下来,托、G尽皆顺利,sub更不在话下。老太爷也开恩给他写了推荐信-- 条件是小D做的两篇论文,第一作者都签了太爷的女婿,有一篇小D还挤在了第 四,还有一篇干脆就连小D的影子都不见了。   不久offer也陆续来了几个,小D更加地欢欣鼓舞起来。这天在食堂里 遇到了陈士成,两人打了饭,就坐到一起,聊起出国的事来。现在他们的话题已 经从托、G、推荐信、联系学校什么的,进化到offer了。小D是知道陈士 成的,他在小D以前不久就动手了,可考来考去,托还是上不了600,G上不 了2000。但小D是有道德的,虽然在心里暗笑:“拿这种破烂成绩去联系, 能有什么好学校?”却仍然很亲热地问他:“怎么样,士成?最近来了什么学校 没?”   陈士成谦虚地说:“能有什么好学校呢,不过是八股大学啦--小意思啦, 小意思啦,嘻嘻,还得再等等,看有没有什么学校啦。”   小D吃了一惊。八股大学在全美排到了三十多位,是小D心仪已久的那一类, 因为更好的学校他也知道自己是联系不上的;可惜小D已经收到他们的拒信了。   陈士成眉飞色舞地说:“昨天我去拿信,一看,心就沉下来了啦,心想,完 啦,又被拒了一个啦。拆开一看,哇塞,居然被他们录啦……嘻嘻,小意思啦, 小意思啦,又骗到一个吧--你怎么样了哪?”   小D笑着说:“我么,哪有你这么牛。八股还没给我消息,估计是凶多吉少 了吧,就算来了,也肯定是拒信……”陈士成连忙说:“不会啦,不会啦。” “--其他学校来了几个,一般的……”   好容易敷衍完陈士成,回到宿舍后,小D又开始不平起来,幸亏还有狂人劝 慰:“没什么,去好学校的不见得就是牛人。倒是能钻的人去好学校,牛人不能 钻,就去差一点的学校了。”   小D深以为然,于是也就不再不平,又投身到火热的出国事项中去了。最后 他挑了排在60位左右的未庄大学,然后办手续,办手续,办手续……办到了六 月份的时候,终于万事具备,只欠签证了。   签证那天晚上,小D心下忐忑,一夜都没睡好。闹钟还没响,便忽然惊醒过 来,一看时间,已经四点了,连忙爬了起来,草草地洗漱一番,胡乱地吃了东西, 便直奔领事馆而去。排了不知道多久的队,终于来到了签证的地方。小D往房间 里一看,三个签证官坐在桌子后面,都是中年妇女的样子,泡着一杯茶,正在聊 天。其中一个越说越起劲,不由地站了起来,一手叉在腰上,两脚分开得象一个 细脚伶俐的圆规:   “我是性急的,所以我们见面,我总是说:洪哥!我们动手罢!他却总说道 No!否则早已发大了。然而这正是他做事小心的地方。他再三再四的要我下场, 我还没有肯。谁愿意在这穷学校里做事情。……”   “唔,……这个……”小D候他略停,终于用十二分的勇气开口了。   那三个人都吃惊的回顾他:   “什么?”   “我……我要申请签证……”   圆规更吃惊的样子,很诧异地环顾了一下她的同事们,好像是在惊诧于小D 的不识相,然后就很不高兴地坐回了桌子,说:“材料!”   小D如蒙纶音,连忙把一大堆东西递了上去。圆规随便翻着,其他中年妇女 们似乎觉得无聊,就都各自织毛线的织毛线,看报纸的看报纸了。房间里忽然一 片寂静,只有圆规看材料的翻页声。小D的心情就在翻页声里上下起伏着。   忽然圆规尖笑一声:“啊--哈!”右手的小指头伸出,修得很好的指甲在 某一页某一行字下死劲地划。小D吓了一跳,连忙凑过去想看看哪儿出了错,圆 规已经尖声地大笑了:“未庄大学!未庄大学?”她转过脸去问她的同事们: “你们听说过这个学校吗?”   织毛线的中年妇女抬起头看着小D,同情地说:“没有。”   圆规把材料啪地一合,往小D这边一丢,轻蔑地说:“这种学校,也想申请 签证?活该被拒!”   小D吓得魂飞魄散,正要申辩,看报纸的中年妇女忽然还魂般地猛然冒出来 一句:“二嫂,你大哥真行,干脆你辞掉这不死不活的职,去下场炒股算了!”   圆规立即高兴起来,转过了身子,说:“哎,阿妹,话是这么说,可这个位 子也不容易啊……”   织毛线的中年妇女也加入了:“就是么,虽然钱少,可是清闲……”   小D看着她们热烈地讨论起来,有点不知所措。忽然他觉得这也许是自己的 错,不该来打搅了别人的清闲。于是他愈加地窘迫起来。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逐渐 缩小下去,缩小得连自己都看不见,终于消失在中年妇女们热闹的谈论声中了……   小D猛然地醒来了,定一定神,看看闹钟,才三点钟,这才想起原来刚才梦 见的只是上个星期在教务处的遭遇。他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五  从中兴到末路   然而小D在梦里都害怕的事情终于没有发生,他竟很顺利地就拿到签证了。 小D踌躇满志,觉得进入到中兴阶段了。可惜六斤这时已到省里他舅舅手底下去 高就了,而七斤最近生意愈发红火,整年都在外边,所以小D没能让他们亲眼看 到自己中兴,不免有些扫兴。倒是狂人,送他的时候颇有些依依不舍。不过小D 心下却有似乎有点快意,因为狂人经常会很尖刻,似乎很通世故,又常嘲笑世故, 所以小D和他在一起时,常常觉得有点不自在。现在好了,他终于可以摆脱中国 的一切不好,在八月的中旬,随着飞机降落在美国的土地上,来开始自己崭新的、 前途远大的中兴了。   未庄是美国东部的一个小城,离最近的机场也有四十多里。幸好小D事先已 经发email和未大中国学生会联系好了,他们说会有一位叫王胡的同学来接 他。小D出了下客门后,便发现有一大群人等在那里,手里大多举着个牌子。小 D眼尖,远远地便看见一个留着软踏踏疏绵绵一圈络腮胡子的中国男子,手中牌 子霍然正写着:“小D”。   小D连忙向他使劲挥手,可惜那王胡却没有看见他,仍然盯着队伍前面的一 个中国女生,拼命地将牌子向她晃动。小D都可以看到他挤眉弄眼的神情。那女 生却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地只是走。王胡挤上前去,直将牌子凑到了她的眼皮底下, 满脸希望地看着她。那女生不象是新生,只拿眼光冷漠地向那牌子一瞟,就甩过 头去,丢下了一声“毛病!”,扭着腰走了。   这时小D随着队伍,已经到了王胡身边。小D连忙招呼他:“同学……”可 是王胡却好像没有听见,眼睛直直地,又看见后面的一个中国女生了。这次他更 为勇猛主动,径直迎了上去,呵呵地笑着:“啊,你一定是小D同学了,一看你 这么漂亮,就知道了……”      话还没说完,忽然一个人从他旁边抢出,一把挽住了那个女生,一边向他怒 目而视。王胡看了那个中国男生一眼,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位女生是F2。小D这 时不得已,只好直接叫他的名字了:“王胡!”   王胡转过来来,看见了小D,顿时脸上都写满失望、惊讶,甚至冤曲。这不 能怪王胡,要怪只能怪鲁迅翁。他老人家在为阿Q作传的时候,为了图省事,把 小Don简称作小D。王胡从中国学生会那里得知有位小D同学要来时,由D马 上就想到了Demi,Diana,并且由Demi又想到了那位风姿绰约的影 星Demi Moore,至于Diana,则马上涌进脑海的,当然就是那位刚刚香消玉 陨的王妃的形象了。他又怎么能想到这个D居然是Don呢!Don是Dona ld的简称,Donald在中国比较出名的人物有谁?我比较孤陋寡闻,想了 半天,好像只有唐老鸭吧。   小D当然也看出了王胡不象是很欢迎他的样子,他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不 过他正在用人之际,所以并没有表现出来。两人接上了头,便上了王胡的车,直 奔学校而去了。一路上王胡逐渐调整了过来,也给小D介绍了些当地的情况不题。   次日一大早,小D便往系里去报到了。可能因为太早了,楼里好像没什么人, 小D独自顺着招牌指示往Grduate Office那边找。对面来了一个美国人,小D正 要低头走过去,那美国人却忽然和他打了个招呼:“Hi!”   小D吓了一跳,颇有点怀疑自己的记性了,“原来我认识这个人?”他来不 及多想,就回了一句:“Hi。”   美国人没有停留,打了个招呼就过去了。小D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没有顺 便问一下他Graduate Office在哪儿。还好这时又有个中国学生走过来了。这次 小D有了经验,先微笑起来,看着他。   不料那人却翻着白眼过去了。   小D心下大怒,忿忿地在心里咒骂着。后来,他就背地里管这个人叫“白眼” 了--尤其当他知道这个人是赵太爷的本家以后,他对“赵白眼”就更是深恶痛 绝了。   幸而那天办事还顺利。但小D对这一切还是很多牢骚:“这个学校是怎么搞 的?怎么什么都要学生去弄?还不如中国的学校呢。又没有车,也不为我们想想 ……”   但他把这牢骚发表时,却遭到了大家的驳斥。那是在中饭的时候,系里不少 中国人都把自己带来的饭拿到休息室里,用微波炉热一热,就可以一边吃一边聊 天了。   系里的前辈,大家尊称为“老栓”的一个postdoc,说:“你这算什 么呀?想当年我刚到美国的时候,在西部的一个学校,系里一个中国人也没有。 小学校吗,那时候还不怎么招中国人。那时我的麻烦才大咧!到处跑,很多事情 被踢皮球,哪象你现在,一来一大群中国人,大家商量商量,事情也就出来了! 再不行,问问老生,也就解决了!”   “是啊,是啊。”单八一也说。他是前年来的,“我来的时候,几个中国学 生一起商量,事情也就出来了!再加上问问老生,也就解决了!”   小D没有话说了。他吃完饭后,先走了,老栓便向八一叹道:“现在的这些 孩子……”八一就也摇头:“没吃过苦,素质越来越差了。”   以后他们饭间和小D的对话就大抵如下了:   “你住哪里?”“我住学校的公寓。”“啊呀,学校的公寓不好。贵,规矩 又多,烧饭还要遭人complain。你新来的,不知道。不如找个中国夫妻, 跟他们合住,又省钱,又方便……”   “你带了多少钱来啊?”“两千。”“啊呀,你们现在的新生可真有钱啊。 想当年我们来的时候,身上就两百块钱,还是东拼西凑借来的,为了交培养费家 里倒欠了一屁股债……你们现在的新生,真是行啊,啧啧……”   小D有些不平了:“我有什么钱呢?你现在银行里有多少钱?”大家立刻露 出了看他不上的神情,老栓往椅背上一靠,仰面看着天花板,将两个鼻孔朝着小 D说:“钱还存银行里?我都拿去买股票投资了!”大家就都嘿嘿地笑了起来, 小D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过了一会儿,一个女生轻轻地和他说: “小D,在美国,不兴打听别人多少钱的。”   小D又没有话说了。不过午饭时的传统教育、办事的种种不便,都还没有什 么。小D最大的问题是没有车。未庄是在乡下,地大人稀,到哪里去都得开车。 其他地方倒也罢了,最要紧的是买吃的东西。小D每到周末将近的时候就要紧张 起来,到处找人带他去shopping,因为老叫人家带,总不好意思,所以 只好轮着找。轮来轮去,终有尽时,小D后来又出奇招,改叫女生了。倒不是自 己有车的女生,而是那些和他一样的新生。因为女生的用车,和男生不同,是买 方市场,她们的shopping是从来也不用愁的。所以小D就央求了几个女 生,去shopping的时候也带上他。这样也对付了几次,可逐渐小D就发 现那些男生的脸色不好了,他也觉得当“灯泡”的滋味实在很差劲了。当然,所 谓“灯泡”,其实只不过是那些男生的一厢情愿而已--但也惟其如此,才更讨 厌罢。尤其小D后来发现,如果女生对那个男生也有意了,那就不太愿意小D也 加入到她们的行列里去;只有在她对男生好无感觉的时候,才会爽快地答应下小 D来。小D虽然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些鸟人,实在是太妈妈的了,所以我不蹭 白不蹭!”但他厚着脸皮又充当了几次“扫帚使者”的角色后,终于还是不支而 退了。   很快,小D的shopping就改成两周一次了。可终于还是有一天,小 D仔细想了半天之后,发现还是没有什么好的候选人,打了几个电话,不是说已 经有人了,就是支吾过去。最后小D只好一咬牙,自己走了一个小时的路,到店 里买了东西,然后大袋小袋地拎了回来。当他手臂发酸、手掌被袋子勒得生疼地 走在路上,看着一辆又一辆的汽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时,他悲哀地认识到:所谓 中兴,不过是另一条末路罢了。   这条末路,小D足足走了两个小时。   但系里的舆论却不佳。午饭的时候,老栓下结论说:“活该!别人帮了你那 么多次,你也该表示表示么。这都不懂,恐怕反倒在心里怪我们吧!”八一就摇 着头说:“现在的孩子啊,不懂事……” 六  优胜记略   幸亏这样的生活并不长,一年之后,小D便又完全适应了。这时的他,似乎 又看到一个比别人好得多的前景在等着他去取了。他买了一辆旧车,彻底地解决 了shopping问题,并且搬出了学生公寓,正好八一家的roommate 要结婚了,搬了出去,于是小D就去做了他们家的roommate。   八一虽然只比小D早来两年,其实却比他大了很多岁。他是在国内读了研究 生,工作了一段时间,结了婚,才联系出来的。八一嫂是个很能干的女人,把家 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他们家的家具,几乎都是捡的。偶尔有看上去比较好一点的, 则是yard sale里买的。八一对此很自豪,常常对小D夸老婆会过日子。每到周 末,他就和老婆一起坐在桌旁,桌子上放满了各种fly,仔细研究哪儿的东西 便宜,哪儿又打什么折了。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通常要花上一两个小时,才能 定出最佳方案。有时两个人还会为怎么买更省钱而争吵起来。研究既毕,就开车 出去沿途购买,又花上了三四个小时,终于满载而归--准确地说,应当是半载 而归,因为他们买的东西通常不多;但八一嫂却确实是有着满载而归的心情,尤 其当她打开冰箱,打量着小D的东西的时候。如果小D也在旁边的话,她就会问 小D:“你这个东西在哪儿买的?”   小D说:“在XX店买的。”   八一嫂就说:“啊呀,那就亏了!YY店现在这东西打折啊,打七折呢!哎 哟,你亏了六毛钱呢……”   小D很不高兴,但后来就自己也研究了半天fly--他本来想走捷径问八 一夫妇的,但八一嫂却说:“我们也就是随便看看,真的要买,还是临时逛,临 时决定的。”小D就想:“哼,我还不屑跟在你们屁股后面买呢。”他花了一个 多小时制定了方案,又花了一个下午买完东西。可到了晚上,八一嫂又打开了冰 箱:“你这东西在哪儿买的?”   小D说:“在XX店买的。”   八一嫂就说:“啊呀,那就亏了!”   小D说:“怎么亏?打五折呢。”八一嫂说:“啊呀你不知道,XX店虽然 打五折,是最便宜的,但是YY店正在搞特销,买满了十块钱就送三块钱的cr edit,他们这东西只打七折,但是加上其他的东西,买十送三,又打了七折 (注3),七七四十九,总共就是四折九,还是比XX店便宜哟。哎哟,你亏了 你亏了……”   小D又很不高兴,决定以后还是不要这么麻烦算了。第二天他就在午饭的时 候嘲笑八一了:“这两个人,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为了省上几分钱,跑上大老远 的路,汽油都费了不少吧,还整天说别人亏了!我看他们自己最傻!”   老栓哈哈一笑,说:“还有更好玩的呢。有一次XX店卫生纸打折,打到五 折,可是只限一次一桶。这两人一看这么便宜,不知道下次打折要到什么时候, 一心要多买点。于是八一先进去买了一桶,然后出来,老婆进去再买一桶,然后 他再进去买一桶,老婆又再进去买一桶……一共买了六桶!把收银的人们都看呆 了!”   “丢脸,真他妈的给我们中国人丢脸!”小D听说还牵涉到洋人,感情顿时 更加强烈了十倍。   “也不能怪他们,”忽然和小D同一个实验室的魏连殳说。他本是极少和大 家一起吃中饭的,就算来了,一般也是闷头吃饭,一声不吭,因为他的言论总是 招人嫌,“以前在国的时候穷怕了!”   “穷怕了?”老栓冷笑着说,“我比他还大上几岁,他要穷怕了,我不得穷 疯了--也没像他那样!”老栓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反正也没人知道他刚来美 国时是什么模样。   “哈哈,”一个叫老拱的研究生说,“听说以前还有新生找他shoppi ng的,后来他们嫌人家烦,人家也嫌他们烦,就再也没有找他们了。”   “那也不错,乐得清静。”小D说。他最近正被新生央求着要带着去sho pping。   “有一次他和我悄悄地说,”红眼睛阿义忽然有机密情报出卖,“他真喜欢 美国这地方。要在中国,又要省钱,又要不寒酸,不可能!在美国,肉这么便宜, 咦~他们家的菜也能端得上台面和大家一起吃了!”   “哈哈!”大家笑成一片。魏连殳正好吃完了,他合上饭盒,在笑声中默默 地走了出去。   “哼,怪胎!”老栓说。   但第二天的话题却又全然变了。这一次八一也在,老栓先说:“X系的王胡, 你们认识吗?”   小D说:“认识啊。我来的时候,还是他给我接的飞机呢。”   老栓咂着嘴说:“哎哟,这小子了不得,贷款买了辆新车!”   “那干什么?疯掉了?”八一很吃惊地说,“他怎么会有这么多钱?贷款也 得还啊!”   “谁知道!”老栓说。“啧啧,真能花钱。”   “唉,现在的孩子……”八一又开始摇头叹气。   “就是么,”老栓说,“就算到了美国,咱们中国人的一些东西还是不能丢。 节约还是要的。”   “那些人,都是沾上美国人不好的风气了。”红眼睛阿义说。   “一个学生,他能有多少钱,敢这么乱花?!”小D也说,此刻他的义愤不 在昨天谴责八一之下,“看着吧,将来他哭都来不及!”他似乎已经看见了王胡 破产的样子,并且隐隐地感觉到一丝幸灾乐祸的快意。可他似乎又有些羡慕王胡, 这让他有些不安。但很快他就找到驱走这不安的妙法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他为什么要买新车了!”   “为什么?”   “追女孩呗!”   小D便把王胡接他时的丑态详细地向大家描述了出来。房间里顿时又充满了 快乐的笑声。于是今天的午饭就又在笑声中结束了,除了八一生气地说:“哼, 要有女生因为新车看上他,那这女生也不是好东西!” 七  续优胜记略    中国研究生们的中饭就是这么的快活。他们的话题基本上就是评点一个当时 不在的人,再加上哪个老板比较有钱,哪个老板比较松,最近找工作形势如何, 绿卡形势又如何。偶尔他们也聊聊国内的小气候和国际的大气候,这时小D就会 给大家描述一下他的成为了奸商和贪官的中学同学,其他人则或有说农村之苦的, 或有说下岗之苦的,或有谴责官方的,或有哀叹素质的。但大家都一定会注意使 自己不要露出激愤的样子,一定都要面带微笑,好像在说着一件跟自己毫无关系 的事情,如果能做出自己超然事外,只是作为精英分子偶然来关心一下草民疾苦 的样子则更佳;要不然的话,下次他就会成为大家背地里嘲笑的对象了,因为现 在是只有傻瓜才会对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事严肃认真的。   我不是很清楚小D有没有意识到当他不在的时候,也会给大家一致攻击。但 我想,就算小D认识到了,大概也不以为然的吧,因为他的道德是如此的好,实 在是没有什么可以挑么。你看,他出国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一口气;他既不浪 费又不悭吝,能够享受生活而又不失精明的长远计划;他在社交场合和大家谈笑 风生,深得人际关系之妙--还有什么可以让那些碎嘴皮们说的呢?   尤其让小D自豪的,是他在民族大义上把握得很好。比如系里虽然提过,希 望有老外的时候说英文,但小D还是当着老外的面和同胞们照说中文不误--这 是一个立场问题。在这方面的反例是“赵白眼”。系里中国人对他的通称是“假 洋鬼子”,因为他的白眼,是只翻给中国人的,见了老外,则唯恐堆笑脸不及了。 他也是中饭时一个永远的话题,因为他是从来也不会到那个休息室去和大家一起 吃饭的,所以无论何时都可以开骂;更因为他的民愤极大,对于他,人们总有骂 不完的话。每当大家把话都说完了之时,沉寂了一会儿,就会有个人说了:   “假洋鬼子这傻逼,今天跟Judy聊得那个开心,Judy不知道说了个 什么,他马上笑得花枝乱颤,好像一辈子没笑过一样。”   “对,我也看见了。当时实验室里人来人往,阿义也在么,对吧?”   “甭提了。我过去的时候,他就当没看见--Judy还和我打了个招呼呢! 什么东西!Judy都和我了个招呼了,他比老美还了不起吗?!”   “后来Tom经过,你看见了吗?他忙不迭点头哈腰的那个样子!”   “哎,那傻逼,还有什么可说的,纯粹是卖国求荣!”   “对,这小子竟然常常和老外说中国人的坏话!昨天Ed问我说,听说你们 中国到处都是贪官,是吧?”小D说,“我说,没那回事!我长这么大,一个贪 官也没见过!Ed说,是Peter说的!这这,这这……”   “Peter是谁啊?”刚来的一个新生问。   “Peter就是他给自己起的洋名。”阿义说,“这家伙,连祖宗也不要 了!比如说我,中文叫阿义,英文名就叫Ayi,他中文叫赵大钱,英文名就应 该叫Daqian,怎么可以叫Peter呢?”   “这就是明摆着不要中国的东西了,一心只要美国人的欢心。”老栓总结说。   不过,小D虽然在谴责假洋鬼子时不遗余力,但他也并不迂--这又是小D 优胜的另一例子。他也常和美国人聊天--但印度小阿三是基本不理的--以了 解敌情,及增进口语。所以象八一等辈,口语极差,和美国人聊天都很费劲,复 又为小D从心眼里瞧不上了。   但小D的口语虽好,还是有原则的。比如魏连殳的口语,似乎比小D还要好, 可他不该到处显,上课的时候常一发问就是半天,实验室开group meeting的时 候也罗嗦得要命,这就不对了。   总之,小D是深谙中庸之道的,知道凡事不过过度,凡过了度的,就是不好 的。比如爱国,要像他这样,就正好,不爱国的,当然是卖国贼;比小D还要爱 国的,则肯定是做秀,将来反倒是要祸国殃民的。再比如和美国人打交道,也要 象小D这样才正好,太热乎,象假洋鬼子那样,当然是全党共诛之,就是象魏连 殳那样,也是太显自己了一点;但如果太不济,象八一,那就等于是个哑巴,在 美国能混出个什么名堂来呢,难怪要为美国人所瞧不起了。   小D其他的优点还很多,比如他热心助人,如果有新生来求他带着shop ping,他一般都会答应。但同时小D也不傻,如果老是要他带,他也会断然 找借口拒绝了几次。“总不能让你take advantage吧?”小D来到美国后,向美 国人学习,自我保护的意识强了很多,“白帮你?帮了你还被人说成是傻瓜,这 种事我才不干呢。”小D一想到自己既帮助别人,但又不被别人利用,就觉得自 己真是把大学时学的辩证法给用神了。   最近小D优胜的又一大例子,是他开始选修计算机课了。这个诀窍还是他抵 达美国第一天的时候,王胡在车上和他说的。但王胡也者,非我同类,所以小D 并没有信。直到上学期以来,他发现八一、老拱、阿义他们几个总好像在鬼鬼祟 祟地谈些什么,一见到他,就住了口。开始小D还以为他们在诽谤自己,所以就 加倍小心地寻访,结果却是:他们都在偷偷地选计算机课!   所谓偷偷者,一瞒着老板,二瞒着群众。小D得知后很气愤,一度把他们排 在了群众的范畴之外。但然后他就也开始仔细想了:为什么大家都开始选计算机 课呢?我大概也该有所行动了吧。   那一阵子,计算机便成了中饭时的热门话题。八一他们就极力证明自己选计 算机绝对是正确的选择,但同时又极力语气飘忽地说些自相矛盾的话,似乎是试 图劝阻其他人也来选--真难为了他们!   小D当然不会上当,这学期马上就也去注上了两门计算机课。但是小D和他 们是不一样的,他们选计算机课是为了将来赚钱,小D却是为了实现自己的价值。 是啊,你说这公平不公平呢?我们辛辛苦苦好几年Ph·D念下来,竟然赚的钱 还没有学了两年计算机应用其实什么也不懂的小毛头多,这不又是一个“六斤七 斤”式的不公吗?小D决心不向这种社会不公认输,所以就也选了计算机课。至 于其他人,那都没有自己这么高的觉悟的,学计算机只不过是为了挣钱和物质生 活罢了。所以小D这样做是无可厚非的,但其他人这样做却是实在很值得大家在 舆论上诛其心的。   不过没多久,老板就召小D去谈话了,很严厉地问起他偷偷地选计算机课的 事。但是我们不用担心,小D连赵太爷都斗而胜之了,对洋老板还有什么不能在 战略上藐视的?小D向老板保证,research还将照常进行,老板也就没 有怎么样。   但小D还是觉得有向大家宣传自己的理念的必要--如果大家竟把我看作和 八一一样的人,那岂不太有辱我的斯文了?所幸大家都是善解人意,都在他面前 表示支持小D的决定,无可非议乃至光荣正确等等。只是在实验室里和魏连殳聊 天的时候遇到了麻烦--魏连殳虽然不被认为是群众的一员,但小D还是觉得有 必要他说清楚的--连殳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人是卑鄙的、无趣的、唯利是图的、委琐不堪的、 又傻又蠢的;还有一种人,就是自己。”   说完他就起身做实验去了。小D很气愤:果然是个怪胎!他并联想起狂人来, 觉得自己简直是才脱虎口,又入狼群。但他又欣慰地想起,自己吸取了狂人的教 训,在这里并没有和魏连殳走得太近,所以不算入了狼群;由此他又肯定了自己 的精明,然后就消了气,并且高兴起来了。 八  恋爱的悲剧   有一天晚上,小D回到家时,赫然看见客厅里摆着一辆婴儿车。他吃了一惊, 因为八一夫妇并没有孩子,而八一嫂的身段虽然不苗条,但也决并不象怀孕将产 的样子。   八一嫂却自豪地告诉他说:“这是我今天捡的!”   “可是……”小D狐疑地问。   “没什么,我生一个出来不就行了吗?”   “为了这辆旧婴儿车,生个小孩出来?”小D更吃惊了。   “不可以吗?”八一嫂为小D怀疑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而显得有些气愤, “反正不能浪费!”   小D虽然有些不满,因为这栋房子里早堆满了他们捡来但却似乎永远也用不 着的各种东西,以及乘着打折而一次狂买进来的便宜货,以至于小D的很多东西 都没有地方放,但他的精神却忽然恍惚了:“生孩子……生孩子……”他终于醒 悟过来,“他们都要生孩子了,我却连老婆的影子都没有!……王胡那样的人 --那样的人,都知道买了辆新车去追女生,我也该干点什么了……”   可是怎么干呢?小D把自己想了一遍:虽然总是优胜,可惜好像只是内秀, 没有外在的表现。“嫁给我,会多好啊……”小D想起了自己的种种优点,可又 觉得不可以指望,“现在的女生,还有知道心灵美的吗?”尤其新生们好像现在 都不来找小D帮忙shopping了,这使小D很奇怪,“难道她们都不知道 我一向是最乐于助人的吗?”   我们不能知道这晚上小D在什么时候才打鼾。“女……高中同学……七斤的 秘书……小尼姑……”他忽然想起老尼姑的女儿了。那次老尼姑要他去给她女儿 辅导功课,传授高考秘诀--当然是义务的;那天天颇热,小尼姑就穿着T-Shirt 短裤,那露在外面的胳膊大腿……   第二天,小D便在系里转,果然“碰巧”遇上一个今年刚来的女生了。小D 热心地问她:“还习惯吗?有人带你shopping吗?”   她有些吃惊地看着他,说:“挺好,我跟高老夫子他们一起去。”又笑了笑, 点点头,便过去了。小D知道高老夫子是教会里的,出名的老好人,已婚多年。 但他又气愤于她的反应:“难道不知道我是出名热心的人?关心一下有什么好奇 怪的?”   不过马上他便时来运转了。快吃中饭的时候,另一个新来的女生,祥林,竟 然主动来找他:“小D”,她有些怯怯的,“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小D有了上午的教训,这次没有得意忘形,不动声色地说:“什么事?”   “你可以带我去考一下驾照的笔试吗?本来有人带我去的,忽然有事,不行 了。”   小D微笑着说:“行啊,什么时候?”   “就在今天下午--真不好意思,太急了,马上就得出发了,到处找人都找 不到--你要也忙就算了……”   “啊?这么急?”小D心里早做出决定了,“呀,下午我还要做实验……最 近老板催得挺急的……不过没关系,我去和老板说一下看看……”   小D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说:“你在这儿等我一下”,出去虚虚地转了一 圈,就回去昂首挺胸地又很酷且惜字如金般地对祥林说:“走!”   不过在车上,小D终于又忍不住打开话匣子,向祥林问长嘘短了。祥林一一 简短地回答了。虽然简短,但小D也终于弄清楚了,她并没有男朋友。于是小D 就改变了方向,给她说起考笔试时要注意什么,将来路试的时候又要注意什么, 祥林顿时活跃起来,话也多了许多,改向小D问长问短。小D受了鼓励,更加滔 滔不绝了,把自己当年的经验全盘介绍了给她--当然也伴随着一些评论,比如 某某太小气,都不肯帮忙,幸亏我性格坚毅不挠,乃得成功;由此我知道了新生 需要帮忙,后人有需要者,从不拒绝,你若有事,来找我就是了……   他的话一直说到祥林到了DMV,顺利考完了试,拿到了permit,还 没有说完。幸而祥林似乎也很感兴趣,只是当小D说到如何找驾校的时候,她却 微笑了。小D这才醒悟过来,女生是不需要找驾校的。他连忙表态:“那是我来 的时候。你不用担心,要用车,叫我就行了。大家都是中国人么,这点忙还是要 帮的。”   祥林又微笑。   可是随后祥林却并没有来找他。小D等了一阵,终于忍不住了,给她打了个 电话:   “祥林,我是小D啊……你周末要shopping吗?……哦,那,那下 周呢?……是吗?那好吧……不过,不过,下下周呢?……好极了--啊不,我 的意思是,是--这样吧,我带你去吧……哎,没事,没事,应该的吗……不用 谢,不用谢……那说好了,下下周见……再见!”   小D放下电话,又后悔起来,为什么不干脆把下下周以后的每个周末都包了 呢?第二天他就连忙去祥林的lab找她,可她却不在。   这天他往祥林的lab跑了不下十次,因为这样可以见到她--当面说话要 比电话或email的“冲击力”更大,小D想。   皇天不负苦心人,下午祥林终于出现了。小D笑着说:“也没什么事,没什 么急事,就是跟你说一下,不如以后就让我带你shopping好了,呵呵…… 省得你每次找人麻烦……”   “不用了,”祥林干脆地说,“后面还有一个人会带我去呢。”   “啊?”小D吃了一惊。真是见缝插针啊,才一天的功夫,“谁啊?”   祥林却不肯说是谁。小D也不敢再问,乖乖地走了。   两个星期后的shopping如期进行了--可是却什么也没有发生。小 D还要再献忠心,却都被她婉拒。小D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直到有一天,阿义在 吃饭的时候叹着气说:   “唉,现在的小女孩啊,都要找老外了……”   “谁啊?”   阿义四处张望了一下,上身前倾,压低了声音:“我们实验室的祥林,和Ed date呢!”   大家就一齐发出惊讶又有些鄙夷似的叹息。有人却看着小D笑了。小D不肯 示弱,装着事不关己地样子附和着大家一齐谴责。然而当他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 却越想越气,终于禁不住满心痛恨起来,毒毒的点一点头:“宁可找个洋鬼子, 也不找我?妈妈的,--好,你找洋鬼子!洋鬼子都是有爱滋病的呵,我看你不 得个爱滋病,过几天就一命呜呼!” 九  大团圆   小D回国相亲了。但却没有见到六斤和七斤,听说六斤的舅舅出了问题,已 被关起来审查了,六斤也在一起;七斤的公司倒闭了,欠了数不清的债,他南下 去了深圳,不知道是在打工还是做老板,但大家都说他根本就是去躲债了。小D 听了,就很痛心的样子,还为七斤小姐的秘书担心了很久。   最后挑了母亲的一个熟人的侄女,小名叫爱姑。结婚,大宴宾客,办手续…… 三个月后,爱姑已经拿到签证了。   就在爱姑签到签证的同一天,八一出车祸了。小D很惊讶,因为八一开车是 出名的谨慎。后来就听说不是他的错,当时他前面一辆车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紧 急刹车。本来也没事的,因为八一和他保持了相当的距离,但八一也接着紧急刹 车的时候,好像说是下面的一根轴承受不了压力,突然断了。顿时八一的车就失 去了控制,在路上横七竖八地翻滚了一阵,终于停下来时,人已经不行了。   晚上小D回家的时候,忽然看见祥林--她居然还没有毒发身亡--正坐在 那里劝慰八一嫂。八一嫂挺着个大肚子,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呜咽着说:“我真 傻,真的。我单知道去便宜的车行可以省钱,不知道便宜的车行都只是随便把你 的车修一修,能开就行,那些轴,都是找的次品,随便接一接,质量很差的。要 是把车送到好的车行去修,哪里就会这样呢……”   小D听了,也很胆寒,因为他听了八一的劝,一向也是八一常去的那个车行 修车的。同时他就也有些庆幸:还好是八一出了事,给我敲了个警钟,不然恐怕 下次我也得一样地出事,给别人当警钟了。另外一样让他庆幸的是,八一出事得 正是时候,因为他一出事,小D就得搬出去了;如果是早些时候,小D搬到哪里 去呢?老婆就要来了,谁也不愿意把房子租给一个只住一个半个月的人;现在就 好了,找个大房子,正好搬出去的时候老婆也来了,两讫!   八一的葬礼很是凄惨。照例也有捐款,大家想到八一嫂肚子里的孩子,以及 她从此就失了身份,都捐了一些钱。独有小D考虑着老婆快要来了,用钱的地方 正多,因此捐了一叠一块钱的钞票,迅速地塞在了下面。他想:这两年,我给你 们捐了多少房租?这一次少捐一点,想来八一在九泉之下,也不会见怪吧。   葬礼之后不久,八一嫂就失踪了。有人担心她寻了短见,到处找,但老栓却 不以为然,说她不过是躲了起来成了黑户了,现在多半在哪里打黑工。但他后来 想起她将产的大肚子,又改口说打工现在是不行的了,不过反正他们俩这么多年 一定攒了很多钱,保险公司这次又赔了一大笔,在美国找个中餐馆黑下来,一定 没问题。   还好房东并没有找小D要他赔房租,倒是建议小D就不要搬了,等老婆来了, 正好住这里。但小D觉得不吉利,还是不惮辛劳地另找了一处地方,搬了出去。 很快爱姑就来和他团圆了,两个人的小日子也就开始过起来了。   随后小D的日子越来越好了。魏连殳也回了一趟国,再回来的时候,整个人 都变了,听说是结了婚,也一点都不怪了。现在也常常地拿了饭盒去和大家一起 吃饭聊天,评点人物。小D从此在实验室里多了一个好友,爱姑又很快和连殳的 老婆也成了姐妹,亲密无比。   不久小D在鲁镇大学时的两个师兄,秀才和司晨,结伴来这边玩,就和小D 又团了一次实验室之圆。大家说起旧日时光,无不大笑。这时小D听他们说,才 知道老太爷的女婿也出国了--恐怕小D那两篇论文功不可没。尤其让小D吃惊 的是,原来老太爷的两个儿子,其实是早就在国外的了,怪不得老太爷在学生面 前从来不提起。小尼姑则是本科还没有读完,就转过来念大学了,比小D他们是 更胜一筹。   后来狂人也来了消息,说他在国内过得很不如意,也要打算出国。这让小D 有些快意,又有些犯愁。倒不是担心要和狂人团圆,因为他一看狂人的emai l,就知道他和魏连殳一样,都已经改好了;他是想,狂人联系,自然找他帮忙, 要是要他代交申请费,那可怎么办?他踌躇了半天,回了狂人一封含糊其辞的e mail,自己看了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幸而狂人竟也没有提要他交申请费的 事。   再后来老栓找到工作,走了。这时小D在系里已经算是前辈了,大有当年老 栓的风范。而他也确实快熬出头了,research挺顺利,计算机课也快修 完了,马上就可以在计算机系拿一个硕士学位。唯一比他更老的魏连殳,今年才 开始选计算机课,想要完成大业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所以是远远不能和小D 竞争老栓的位置的了。   但连殳今天又在发牢骚了:“唉,每天拼命干活,晚上还要拼命学计算机, 真他妈活得没劲!还到处遭人瞧不起。你说说,我们和国内的民工有什么区别啊?”   照理说这时小D--大家早已称他为老D了,但我们还是照旧吧--应该发 言指出连殳的消极错误,可是他却也好像被连殳的话所触动,没有做声。   连殳虽然改好了,但看来他以前的一些毛病还没丢,继续地发着牢骚:“我 们就是美国的民工!洋民工!老美嫌我们道德不好,明明学这个学那个来的,最 后都改学了计算机,可他妈的我们容易吗?他们是美国公民,有个什么事都没啥 了不起,可我们呢?出一点事就得卷铺子回国!……回国,回国,就更不行了! 不是在这边混不下去了,谁回国啊?就象民工,一天到晚被警察欺负,可要回乡 下种田,还不如赖在城里给人欺负呢……”   大家都默然了。   这天晚上,小D回到家的时候,忽然听到家里传来一阵很单调的音乐。先是 一段吉他,然后一个带着绍兴口音的男声用奇怪的腔调唱道(注4):   “你知道我的办公桌是价值两万的吗?     你知道洗手间离我直线距离仅有3米远吗?     你知道我对面的石英钟每天慢20秒吗?    你知道 你知道     我这些忧伤实在难以启齿……”   小D听得不由笑了起来,进屋一看,原来是爱姑在计算机上放歌。这台计算 机是买来给爱姑折腾的,因为很显然她迟早也要转计算机的,先给她一个感性认 识。爱姑一看见他回来了,就兴奋地说:“你知道吗?这个人是我的初中同学! 叫闰土!嗨,我今天偶尔在网上看到的,就连忙download了一份来听。 很有意思呢!真没想到!”   小D哈哈一笑,说:“可是够难听的!”   爱姑不大乐意地说:“但是歌词写得多好啊!他一个民工,在北京找饭吃, 能写出这样的歌来,多不容易啊!你说难听,你来写,你行吗?”   小D一听,忽然感慨起来:“民工,民工……他不容易,难道我就容易吗? 他是民工,在北京找饭吃,难道我就不是民工,在美国找饭吃吗?妈妈的,明天 我也去学着写歌,他叫闰土,我就给自己取个名字叫‘闰洋’!”   爱姑没想到他会这么激动,因为小D一向是乐天自信的,于是连忙说:“别 开玩笑,不管怎么样,你还是比民工强多了的,我们在美国,还是比民工在城里 强多了的……”   可是计算机里的闰土唱了:   “三月城市森林 我栖于树枝低檐     自己不筑巢 自己不种稻     替喜鹊看门 替黄鹂担粪     替老鹰看小孩 替花鸽送煤     以获取一两只虫子度日”   小D就摇着头说:“还说我不是民工,还说我不是民工?我干的事情和他有 什么区别?来替喜鹊看门,看着看着,发现替黄鹂担粪更赚钱,就又扔下喜鹊, 改去担粪,无非就是为了换一两只虫子吃……还说我不是民工?不过是洋民工罢 了!--这首歌叫什么?”   爱姑说:“叫《部份土豆进城》。”小D就听闰土继续唱:   “屋顶上的那只大花猫,她有福气,有阳台     可以抱着这个城市的户口整日睡觉     真想把她娶过来 摇身一变上街去     看到一个二层的小洋楼,像我家刚盖的新房     我竟愣愣地愣愣地走了过去    把门的大姐递给我一张手纸    说 三毛钱一位     可是我的外地口音啊! ”   爱姑这才想来起来似的说:“别听了,吃饭吧,吃饭吧!菜已经炒好了,就 等你回来。快吃吧,不然就要凉了!”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却又开始唠叨闰土当 年的逸事。   和老婆一起坐在桌旁吃起热腾腾的晚饭,听着老婆的唠叨,刚才还咕哝着 “闰土闰洋”的小D,心中蓦然又充满了大团圆的幸福感觉。然而计算机的音箱 还在用绍兴味的普通话反复吟唱着:   “可是我的外地口音啊    可似我地外地口音欧    阔似我底歪地口音我底歪地口音哦    口似偶底歪地口音偶底歪地歪地口音哦~额~……” 注0:本文多处引用鲁迅小说。 注1:论语: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 注2:俞敏洪《GRE词汇》,因为考G必备,封面做红色,是以人称红宝书。 注3:当为10/13=0·77折 注4:以下歌词均出自北京的湖北歌手胡吗个的专辑《人人都有个小板凳,我的 不带入二十一世纪》。 (本文获第一届“PSI-新语丝”华人留学生网络文学奖) ◆              谋  杀                ·宇澄· 去年秋天,我接到B大心理系的一个邀请,要我回去做三个月的客座教授。 我已经十多年没有回国了,便欣然接受了邀请。 在B大的三个月,每天都有一些好学的青年学生到我的住所聊天或者讨论他 们在心理学方面遇到的难题。我也尽我所知,向他们讲述我遇到过的实际案例和 国外在精神分析方面的科研成果。这些学生都很聪明,常常在我讲述了一半的时 候就站起来打断我,提出他们的结论。我对他们广博的学识表示赞赏,但也明确 告诉他们,主观臆断是精神分析的大敌。“永远不要在分析过程中掺加自己的想 象。”我强调说。 “老师,您能不能举个实际例子──这样我们不用去‘想象’您刚才说的那 句话的真实涵义?”学生们挑战似地要求道。 我对这个要求没有心理准备,沉思了一下,耳边忽然响起一个沮丧的男子的 声音:“……活得像我这个样子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是他,怎么想起 他来了!我摇一摇头,努力甩开浮到嘴角边的一丝苦笑。学生们都好奇地望着我, 一时想不出别的例子,我只得打开记忆的阀门,向他们讲述了下面一段往事: “活得像我这个样子有什么意思!”这话是一个叫林君的人说的。他在每次 打给我的电话中,都要这么抱怨一句,所以我到现在提起来还记忆忧新。林君是 我在B大的同班同学,后来去了美国。他出国后只跟我有过联系,很多同学只知 道他出国了,并不知道他后来混得怎么样。在人们的印象中,林君有一颗硕大的 头,喜欢穿一件黑色大衣,头发长且乱,激动的时候说话的声音很大而且伴以剧 烈的手势。 给大家印象最深的是临毕业前发生在咖啡厅的一场现在想来毫无意义的哲学 大辩论。林君站在反叛的立场上,舌战群儒。我虽然对哲学一窍不通,但也不得 不承认,林君的观点明确,证据充份,虽然立足的理论依据令人怀疑,却也无人 能驳倒。在那光线昏暗、人声鼎沸的咖啡厅里,林君唾液飞溅、滔滔不绝地演讲 着;一会儿从地上跳到凳子上,一会儿又从凳子上跳到桌上……年轻人的激情、 沸腾的热血、狂热的理想,在这个其貌不扬的天才身上迸发开来,使他象列宁在 一九一八一样令人终身难忘。 不过使林君真正成名的,并不是他那气势豪迈的哲学立场。就象当年我们一 帮流连于咖啡厅的男学生,并不是为了去喝一杯苦味的劣质咖啡。咖啡厅里有一 些漂亮的女服务生,其中有一个叫小雪的尤其美丽。林君通常是不出入咖啡厅这 样的场所的;我甚至怀疑他是否正眼瞧过哪一个女孩子。可是那天晚上,他志得 意满地结束战斗后,眼光从全场扫过,一下子碰到台下一对清纯无邪、充满崇拜 和爱戴的黑眼珠,他的目光就再也离不开她了。此后发生的事,就象电影里演的 一般,头上扎着白发带的女主角从她藏身的角落里走出来,男主角从桌子上跳下 来,两个人有意无意地就走到了一起…… 我并不了解小雪。关于她的谣言很多。至从她跟林君好上以后,更是说什么 的都有。也难怪,像她那么娇媚的女子,如果傍上一个大款,恐怕闲话还要少些; 偏偏是林君,无财无貌,众人都说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又有人说小雪跟林君 拍拖,是为了几个朋友无聊的赌注,到头来不过是场玩笑──为这个林君刚一毕 业就立刻跟小雪登记结婚了。又过了几个月,林君忽然放弃了他好不容易争取到 的协和医院的职位,远赴美国读书去了。我那时因为父亲的缘故已移民美国,正 在苦恼今后的出路,听到他要来的消息,就想:完了,这个人就要像我一样葬送 自己的美好前程了!我那时在北京的女朋友告诉我说,林君医院里某个头头看上 了小雪,医院外又有不少大款和贪污犯拿着钱没处花,不往外跑日子会很难过。 这就是娶一个漂亮女人的下场哟!我当时的女朋友碰巧长得也很漂亮,我听 说了林君的事,就决定同她分手了。顺便提一句,她后来果然嫁了个大款,过着 涂脂抹粉的生活。 林君到了美国后,我们很少联系,偶尔打打电话。后来听到一个关于林君的 谣言,说他得了社交恐惧症,尤其怕带太太出去应酬;他总觉得别人看他太太的 眼神不对,干脆整天将小雪关在家里。 一个活蹦乱跳的女人,他哪里关得住呢?──这是莫须有的谣言罢。我这么 想着,后来听林君在电话上断断续续吐露,才知道他太太来美国五年了还没有学 开车,果然是自己一个人难以迈出家门的;那么,林君每天去实验室干活,活泼 的小雪岂不会寂寞死了吗? “才不!她现在养了个干儿子陪她呢!”林君冷笑着说。 我可没有听说他们领养了孩子!正在疑惑,他又不肯多说了,我便不好再刨 根问底。也许是我对林君的私生活的尊重增进了他对我的信任感,也许是林君在 美国没有别的朋友,总之从那以后他的电话多起来。不过林君在电话上似乎总想 说一些想说又不该说的话似的,很多时候话到关键的地方又断了,转而去谈一件 毫不相干的事。 我想他生活得不怎么幸福,尤其在爱情方面缺乏安全感。 日子久了,对于林君家里发生的变化,我也渐渐猜出一些轮廓,模模糊糊知 道林君家里确实多出一个“干儿子”。林君跟这个孩子毫无感情,每每提起那个 扁脸盘、塌鼻子、眼睛咕辘辘转的小家伙总是恨得咬牙切齿;倒是小雪爱他得不 得了。 我那时正在研读一本精神分析学方面的书,就顺便拿林君做了个推测:这对 夫妇家里因某种原因来了一个孩子,这孩子虽然长相丑陋,但很受妻子疼爱,并 因此引发了丈夫的嫉妒心。然而又因为对方只是个孩子,丈夫无法明目张胆地发 泄醋意,只得自我克制和压抑这些不良情绪。久而久之,就产生心理障碍。 当然,我的这些猜测是从来不和林君讲的。我不愿意让他知道我认为他是一 个精神病人。 后来有一天,林君打来电话,声音颤抖而痛苦,他已不再掩饰他对那个孩子 的厌恶: “老兄,我没法再容忍他了!这家伙每天被我老婆大鱼大肉地调养,长得比 我还胖……你要是见了他那扁脸圆肚皮的丑样,我敢担保你也会受不了的……总 而言之,他成天吃饱喝足,气势壮大,更不把我放到眼里了!……什么?我怎么 有这个体会?──告诉你,以前他瘦弱的时候,我们在过道里面对面碰上,他不 管怎么说还要避我一避;而现在,他心宽体胖,养尊处优,见到我竟不再避让; 反倒是我有时候不想碰到他,让路与他;待他昂首过去之后,才发觉自己被占了 上风,真他妈的……” “林君啊,别为这种事计较啦……原则上你还是一家之主,你们全家不是还 靠你一个人挣钱吗?你老婆不是还服你管吗?那就行啦!他看你老婆都怕你,他 又归你老婆管,说来说去还不是都归你管!”我一边在嘴上胡乱劝着,一边在心 里想:这孩子跟林君没缘,还是早些送人的好,否则迟早会出事──因觉这猜测 不怎么吉利,故没有说出口来。 终于有一天,林君使我觉得不能再持中庸之道了。他电话里的腔调已经变得 怨恨而愤怒,而他描述的场景已使我确信他的思维不再是正常人的思维。他控诉 说他老婆现在越来越蔑视他了,有时候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正眼都不瞧他一眼。 “──尤其可恨的是──他们两个坐在沙发上,那家伙嘟着一张胖脸,眨着一对 贼溜溜的眼睛,直往我老婆怀里噌。她也不要脸,搂着他就亲,还嘀嘀咕咕说些 亲热的话……呸,当着我的面,真是恶心死啦!”我想林君已被他的嫉妒心引上 了绝路,便毅然告戒林君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你要么把他送人,要么考虑要个 自己的孩子……”我当时的确想不出别的更好的办法了。 林君听了我的建议,沉默良久,挂断了电话。 按照林君夫妇当时的年龄,要孩子不算早也不算晚;经济上虽然小雪没有工 作,但林君五年多一直拿着十分丰厚的奖学金,两个人平时生活得很节俭,又不 缴税,估计存了不少钱。林君曾私下告诉过我,他如果有个三长两短,给小雪留 下的钱足够她“挑挑捡捡花上三年时间什么都不做专找老公”,不过他紧接着又 补充说:“──当然,我保证她等不了那么久,过不了两三个月就会再嫁……” 如果我是林君,我一定会让小雪生个孩子。女人嘛,让她们闲着迟早会惹出 麻烦来的。林君是个聪明人,英雄所见略同。他再次打来电话时,情绪上果然有 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说话的腔调也增加了几分男子汉气概:“嗨!是我!” 我拿起话筒时,听见他快乐地打了个招呼。 “怎么样?”我谨慎地问道。 “很满意!”他答道。这之后出现了一个短暂的沉默。我能感觉到他想向我 上次的提议表示感谢,但又碍于面子没有说出口。“我下个月打算论文答辩了。” 他换了个话题。 “恭喜!”我说。“开始找工作了吗?” “当然。下个星期有两个面试呢……喂,我说你老兄也该考虑找个对象结婚 了!” 我笑了笑,心想:这事可轮不到林君你替我操心。不过我很为林君的转变高 兴,这里面或多或少有我一份功劳啊。心理分析真是一项崇高的职业,它使人感 觉象一个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魔术师。我决心踏上这条道路。 生存目标一旦确定,我便忙起来。在准备医师执照考试时我认识了一个新加 坡女郎,这个女郎早已取得心理医师的执照,在警署做法医顾问。她多年的行医 经验和清晰的分析头脑使我很快就迷上了她。我就这样陷入复习准备和恋爱的双 重旋涡,脑袋里满是医学术语和女人。 林君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消息,我偶尔想起他来,完全体谅他又要答辩、又要 找工作、又要爱抚太太的多重压力,想到他生活中的各种问题已基本解决,不由 得满心欢喜地计算着吃他红蛋的日子。 凭着我在B大扎实的医学功底和天才的女医师的帮助,十月底我顺利通过了 执照考试。最后一门成绩下来,我的女郎邀请我去她在市中心的高级公寓饮酒庆 祝。几杯杜松子酒下肚,放眼眺望四周,夜幕中的城市在各式霓虹灯中焕发出迷 人的光芒;不远处停泊在黑坳坳的海湾里的船只随着水面的晃荡构成一幅动态的、 引人遐想的油画;我的女郎充满柔情蜜意的目光更是令人心醉神怡…… “亲爱的,您还没有告诉我那个故事呢……”甜蜜的女郎开始纠缠我了。唔, 对了,我答应过她如果考试过关就跟她讲林君的故事──我一直认为那该算是我 事业的起点,尽管故事情节需要加工处理。 带着七分醉意,我开始讲述林君的故事:从他在B大孤军辩论迷倒校花小雪, 到他陷入绝境不得不离开京城;从他来美后对他漂亮的太太的严格管制和折磨, 到夫妻恩爱和好;从他对养子的不健康的嫉妒心理,到他接受我的开导采取积极 措施挽救婚姻……我将过去的林君描述成一个变态的、有严重心理障碍的丈夫, 又将接受我的开导(相当于业余水平的心理治疗)后的林君描述成一个健康成熟 的男子汉。我将想象力发挥到最大限度,力图给我天资聪颖的女郎留下深刻的印 象,丝毫没虑及已经好几个月没接到林君的任何音讯了。 听完我满怀成就感的叙述,坐在对面的女郎一言不发,带着沉思的神态遥望 窗外。我自知自己经历浅薄,跟女医师的博闻广见无法相提并论,但还是希望林 君的故事使她觉得新鲜有趣,讨她欢心。这毕竟是我自己遇到过的唯一值得一提 的案例。 “您说的这个人我认识。”女医师吐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心底一惊,硬着头 皮问:“你怎么会认识他?” “不仅认识,我两个月前还专程去S大给他做过鉴定。” “啊?!发生了什么事?” “他妻子以谋杀罪起诉他……不过您不用担心,一切都结束了。他没有坐牢, 也没有进这儿的精神病院。他们离了婚,他回他中国的老家去了。” 谋杀!我惊出一头冷汗。想不到善良的林君竟会干出这样的事,真是令人难 以置信! 女医师用狡黠的目光扫了我一眼,说:“其实您说的那个孩子,也同样有问 题。林君有一次跟他太太做爱,被他看到,从此双方变成仇人。发展到后来,他 抓破林君面试要穿的新皮鞋,在他的干净内裤和袜子里撒尿,将他的论文草稿咬 得七零八落……林君的愤怒也是情有可原,您说是吗?” “是的。”我附和道。女医师翘起一条腿,嘲讽地对着我冷笑。“那么,这 个案例中,您的分析有多少是正确的呢?” 在这个厉害女人面前我就象一个被老师训斥的考试不及格的小学生,我不甘 心丢掉男子汉的威风,努力为自己做最后的辩护:“我本来预测到他们迟早要出 事──还是不错的;只是没有料到那孩子对林君有那么大的醋意──现在想来大 约是恋母情结所致。看来凡事应该从最坏的结果考虑,而不是主观臆测最好的结 局──最好的结局往往不会发生在现实生活中。” “最好的结局不会发生在现实生活中……”女医师重复了一遍,开始咬她的 手指甲。我知道这是她在做某种困难决定时的习惯性动作。她最终咬掉一小片指 甲,开口道:“您说得非常正确,最好的结局不会发生在现实生活中。您知道我 直到现在还没结婚,不是因为我条件不够好,而是因为我条件实在太好、太优秀; 我要找一位比我更聪明、比我更有能力的男子做我的丈夫──后来我遇到了您, 我以为您就是我所要找的人,我帮助您,在您身上花功夫……可是一切都白费了; 我又一次看错了人。您这个人太主观,太自以为是,自认为自己智商很高,实际 上您比一头猪高明不了多少……我看不起您,无法跟您共同生活……对不起,我 必须跟您分手。” 我被她这一连串刻薄的话惊呆了!从小到大我还从未被人如此羞辱过,尤其 是女人!我只觉得胃里的酒精如翻江倒海一般,脑袋里血液上涌……我不知道我 应该就这么走掉,还是冲上去扼住她纤细的喉咙将她掐死……想到她那女王般高 昂着的骄傲的头在我有力的铁爪下喘息着失去血色,我心里就产生出一股罪恶的 快感,眼睛里冒出杀戮的凶光。 “哈哈哈!瞧您那副蠢样!”女郎露出雪白的牙齿大笑,“我不想折磨您的 良心,在您离开之前,还是把实话跟您说了吧──林君杀死的是他太太养的一头 猫,一头长得很滑稽的扁脸、圆眼睛的猫!哈哈哈!” 她肆无忌惮地笑着,四肢发着抖,娇媚的眼睛从睫毛下斜睨着我,蓬松的秀 发垂在肩上──那个样子正象一只狡猾的猫…… 讲到这里,我停下来。四周的学生都半张着嘴等待下文。然而回忆使我十分 痛苦,我不愿意再讲下去。我甚至后悔对他们讲了这个故事,就象当年后悔对女 医师讲林君的故事一样。 无论学生们后来如何纠缠,我始终没有再提到有关这个故事的任何结局。 从B大回到我在美国的住所后的一天,联邦调查局来了两个不速之客。“情 况是这样的,”他们以尽量温和的口气对我说,“五年前X医师瘁死在她的寓所。 当时的结论是自杀;不过现在我们接到一些新线索,情况似乎没那么简单,需要 进一步调查取证,希望您予以合作……” 邻居们那天听到从我的寓所里传出声音嘶哑的叫声:“没有人谋杀她……你 们要干什么?!你们不能因为一只猫逮捕我……”至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见到 过我──或者说,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们。 (2000年秋完稿于加州) (本文获第一届“PSI-新语丝”华人留学生网络文学奖) ◆              艳遇或爱情                ·余 祉· 生活应该每天都有新的内容,丰富多彩,充满了惊喜。维郁林却觉得自己的 留学生活十分单调。每天只在实验室、机房、图书馆和住处之间来回。周末维郁 林常和系里的博士生们一起去酒馆喝啤酒,说是大家轮着买酒喝,但他蹭酒喝的 时候多。他不喜欢和中国同学扎堆。英国的假期多,一放假就是许多天,这时候 本地的学生大多回家。实验室、机房、图书馆到处都静得让人发慌,偶尔仅能看 见几个外国学生的影子。维郁林当时三十五六岁了,鬓角已经发白。他长得无论 如何不能算英俊,一只扁平的鼻子,颧骨很高,嘴唇比较厚。如果黑人总统曼德 拉把脸用强效增白霜漂白之后大概就会变成维郁林的长相了,只是他又没有曼德 拉的精神头,因为他的神态中有难以捕捉的一丝凄苦。维郁林的妻子和女儿们还 留在湘西山区。英国的这所大学给他免了学费,但生活费还须自理;又须负担妻 女的生活,他平日里总是能省下一便士就省一便士。他虽不愿与中国同学多来往, 但有时还要去中餐馆打工,与餐馆里的中国人还是必须来往的。以他的经济实力 他无法把农村妻女接出来。留学英国的中国同学大部份来自大城市。他不愿意与 其他中国人多来往的原因不是狂妄,而是极度的自卑,或说是在极度自卑基础上 残存的一丝自尊。他觉得他们看他时眼光里多少带着些怜悯和嘲笑。他想躲开这 种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怜悯。在无工可打的时候,他想尽力过得充实一些,就参 加了多半由英国老太太组成的圣经学习小组。但他以为留学生活大概就这样,昨 天跟今天没什么不同,明天跟今天也大概不会有什么不一样。这一天,维郁林打 开信箱,发现生活中还真的有惊喜。 他收到了一封发自法国的信。他楞了一下,看看发信人,吴忌,急忙扯开了 信封。看完信后,心里一阵感慨,小丫头自己出来了。他认识吴忌是在北京的一 所大学里。那时她是二十出头的硕士生,在研究生院实习,教研究生们第二外语。 吴忌学生的岁数大多比她大。维郁林当年非当她的学生不可,尽管他比吴忌大十 岁,每周两个下午,他心甘情愿地骑车四十分钟,来到吴忌念研究生的大学,听 吴忌上外语课。尽管他的大学里也开法语课,但他从心里喜欢听这位高挑个儿、 大眼睛的小同乡讲课。他出国时,吴忌培他上街买了西服。吴忌来信问:暑假她 闲着没事,她有一份奖学金,用不着打工,想到英国来玩,问他能不能给解决一 下住宿问题。他毫不犹豫地给吴忌回了一封信,很豪爽地说,没问题,只管来。 到暑假时,吴忌真的来了。她告诉维郁林她哪天到,但没告诉他飞机的班次, 因为怕太打扰维郁林,没让他到机场去接她。到了该城市之后,吴忌才给维郁林 去了一个电话,跟他约定了一个见面的地点。没等一会儿,维郁林高高兴兴地骑 车来了。吴忌还跟几年前一样,只是发型不同。在北京时,吴忌总把头发剪得短 短的,现在她的头发几经长过肩了。维郁林见了这位修长柔弱的姑娘,想伸出双 臂,把她一把拥在怀里。吴忌连忙闪开,伸出手,跟他握了一下。维郁林把吴忌 安排在学生会招待处的一间空房里,他是该城学生会主席,就住在对面。 维郁林身边突然出现的吴忌引起了该城中国人圈子的种种议论和猜测。尤其 是吴忌在开始的一两个星期还住在维郁林的对面,后来就住到维郁林的房间里去 了。大家猜测的重点是,维郁林到底凭什么得到吴忌这个看着并不傻的姑娘。吴 忌一米七的高挑的个子,柳条一般的身材,白皙的皮肤,一双明亮清澈的杏眼, 又是国内名牌大学的硕士,还拿着法国一个学术机构的奖学金。维郁林握住吴忌 的手,在城市的街头上散步时,觉得别人看他的眼光与以前很不同了。有几位平 时懒得跟他说话的人,见了他也开始主动跟他打招呼。吴忌出现之前,谁也没料 想维郁林会有这等运气。维郁林由衷地感激吴忌:“他们以前都觉得我很可怜。 你是一个救苦救难的观音。现在他们没有一个人会小看我了。” 维郁林并没有什么神奇的手段。吴忌到后的几天里,维郁林处处培伴着吴忌, 带她去该城市周围的景点去游览。两人闲聊着各种话题。偶尔也聊起了童年。童 年经历是一种很私人的经历,男女两人如果开始交换童年经历,情谊往往会开始 隐私方向发展。吴忌的童年还是文革末期。她对童年的回忆就是玩,痛痛快快地 玩,爬树,捉知了,搅下蜘蛛网去粘蜻蜓,跳皮筋,跳房子,有时玩得甚至忘了 回家吃饭。维郁林说:“你竟然可以忘了吃饭,我小时候差一点被我妈妈卖掉了, 就是因为家里没吃的。”吴忌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真的,困难时期 我才三岁多。家里没有吃的了,我妈妈带我和哥哥去讨饭。我才刚刚记事。有一 次我妈用手捂住我的眼睛,不让我向路边看,我就透过妈妈的指缝偷偷地看,路 躺着一个人。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是饿死的人。”“天,这些你都记得?你才三 岁。”吴忌问。维郁林说:“你是一个在蜜罐里长大的女孩子,不会有这种记忆 的。我们太饿了,又没有要到饭。我妈妈把我卖掉了,她手上拿着卖我得的钱, 哭了一个晚上。后来她想,我们出来逃荒的时候是三个人,回去的时候只剩下两 个,怎么跟亲人交代呢。要饿死还不如三个人都一起死在外面。她把卖我得到的 钱又全部退了回去。把我要回来。这些都是我哥哥告诉我的。他比我大五六岁, 什么都记得。”维郁林说着说着,眼圈红了。吴忌听了,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就 伸出手抚摸着他的花白的头发,说:“你妈妈怎么会下狠心卖自己的骨肉呢?可 能是你哥哥记错了。你别恨你妈妈。”维郁林说:“我哥没记错。我是个男孩子, 还有人肯买;如果是个女孩,我妈想卖我都卖不出去。”那场自然灾害时,吴忌 还没出生。那重大的苦难对她而言是一个遥远的故事。而眼前就站着一位那场灾 难的幸存者,她不愿听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去证实过去的那场苦难,仿佛如果不 得到证实那场故事就不曾发生一样。她挥了一下手,想驱除什么似的说:“可能 你哥跟你吵架吵不过你,故意编出你妈妈要卖你的故事来气你。在小学里,男生 和我们斗嘴斗不过时,总说,你们女生有什么了不起,在旧社会还没等长大就要 去当溺婴被淹死,哪配跟我们吵架。”维郁林说:“那个时候的事你不会懂。我 哥说的话是真的。我不恨我妈妈,但她当时确实差一点把我卖了。想买我的那家 人是邻县的。我考上大学后还去看过那家人,他们说如果当初我妈妈没有把我又 要回去,我可给他们光宗耀祖了。”吴忌听了这话,不言语了。抚弄维郁林头发 的手握住了他的手。吴忌的生活一直很顺利,从幼儿园到小学到中学到大学到读 研到出国,应该通过的考试她总是很轻松地通过。在大学里她也曾遇到过向她表 示好感的男生,但她总觉得那些外语系的男生一个个象刚刚学会打鸣的小公鸡, 只会一天到晚抻着脖子,张着大嘴吹牛,而那张嘴后却什么也没有。她觉得那些 小男生跟她一样缺少真正的生活。而维郁林正是以他受过的苦难吸引了吴忌。 面对着这样一位姑娘,维郁林真希望自己没有过婚姻,没有农村妻女,一直 到现在都是一片空白。他对吴忌讲述自己的过去时,只字不提自己的婚姻。吴忌 在国内时曾经在他的钱包里看到过一个小女孩的照片,当时他说是他的女儿。吴 忌于是问:“你结过婚,是吗?有一次我见过你女儿的照片。”维郁林听了这话, 心里一凛,脸上全然是凄惶的神态,低声地苦苦哀求:“你别问了吧,太惨了。” 吴忌忙止住了问,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吴忌以为自己问了不该问的 问题,或许维郁林在童年险些被卖之后,人生中又遭际了妻离子散的变故,而自 己的问题正好引起了维郁林的痛苦回忆,伤害了他。于是连忙道歉。与维郁林同 居后,有好心人提醒吴忌,维郁林的妻女还在湘西农村。吴忌吃了一惊。“你妻 子还在?你当时为什么要说太惨了,让我别问?”吴忌觉得维郁林当初没有向她 把话说明白:“我觉得我太对不起她了。我当时问时听你说太惨了,该问的问题 也没敢问。我以为你出国都五六年了。你的婚姻或许有什么不幸的变故。”维郁 林打断她的话,辩解道:“那还不惨,我当初是被迫才跟她结婚的。”他愤愤地 摇头:“我没对不起她。我已经不爱她了。所以我是自由的。当时是她写信到校 长那里,说我如果不肯娶她就是陈士美。校长说如果我不跟她结婚,就取消我的 研究生入学资格。我太爱读书了,所以就让步了。”吴忌说:“你以为只要说一 句‘我不爱了’就能恢复自由,那么世界这自由也太廉价了。你知道吗,听说伊 斯兰教徒要休妻要连说三声我要休妻,你只要说一声我不爱了就够了。比他们还 便利。”维郁林听着吴忌言语里的刺,闭嘴不言语了。吴忌的心里一阵懊恼,想 跟他争论一下,却不知从何处开始。而且,她跟维郁林好了没多长时间,心里虽 然不快又内疚,但也没想就此就跟维郁林分手,当然心里从此有了维郁林的农村 妻子的影子。 维郁林虽然结婚多年,正在攻读博士学位,研究植物生理学,对女人的生理 却有着有异常独到的理解。他认为:“月经前三天和月经后三天是危险期,其他 时间都是安全期。”他在北京的一所学院攻读博士学位时,曾以这样的女性生理 知识使他的妻子有了两个女儿后,又第三次怀孕。他觉得确实无力抚养第三个孩 子,就在假期里陪妻子去做了人工流产。那时妻子已经怀孕六个多月了,引产下 一个已经成形的男胎。农村妻子虽然对他百依百顺,但十分委屈,她只给维郁林 生过两个女孩,心里因此一直有愧,好不容易怀上了一个男孩,又给流掉了。她 对因大月引产而受的苦不置一词,只是流着泪对维郁林说:“你命里没有儿子, 不然你怎么会一定要打掉自己的儿子呢。”维郁林一方面懊恼被打掉的儿子,另 一方面又庆幸不必再负担第三个孩子。 吴忌没有过性经验。维郁林向吴忌传授他对女人的生理知识时,吴忌觉得不 对劲,与她已往读的书上说的好像有些不一样。但手头无书,觉得争辩不过这位 结过婚男人。维郁林说他实验室的抽屉里有一本有关性知识的书。吴忌就建议他 拿回住处来。那是本图文并茂的科普性读物。看完那本书后,吴忌说,幸亏我看 了一下书,要是按照你对安全期的理解,我可要被你害惨了。维郁林也对自己的 博学感到惭愧,但嘴上还是说:“我以为我就是把书拿回来,你也未必肯读,因 为你是一个非常纯洁的女孩。”吴忌说:“我不想有你希望的那么纯洁,这样对 我会好些。” 跟维郁林好了以后,吴忌觉得应该一起出去吃一顿饭,算是个纪念。维郁林 对这个城市熟悉些,极力推荐了一家西餐馆。说他和他的同学们曾在这家餐馆吃 过饭,印象很好。他们只点了大众菜,煎牛排和烤土豆加上饮料。吃过饭,招待 把帐单拿上来,吴忌第一次和他一起外出吃饭,觉得分开付帐有些不吉利,看看 维郁林象似没带足钱,就决定一个人把账付了。帐单来了,三十五英镑。吴忌虽 有一份奖学金,但平常也不太去餐馆吃饭。但她知道这种情况下该付小费,只是 她的钱包里只有五英镑,十英镑的纸钞。此时她有些犹豫,不知该怎么付小费, 如果给五英镑的小费,凑个四十的整数,有点太多了。她于是低声问维郁林有没 有硬币零钱,维郁林说没有。这顿饭就没付小费。吴忌想起那位彬彬有礼的招待, 心里非常不好意思,在回家的路上,一路走,一路还在想着这事:“我当时可以 给他四十英镑的纸钞,让他找三英镑给我。这样,我就给他小费了,而且也没有 给得太多。你说呢?一点小费也没给,太不好意思了。”维郁林说:“没关系, 我们没给小费,他们也没说什么。” 自从与吴忌谈过他的婚姻后,维郁林觉得自己的妻女在吴忌面前过了明路。 有时也会主动说起妻子和女儿来。他一日对吴忌说:“实际上我是合算了。我妻 子跟我结婚时,没向我们家要彩礼。你知道,她就等于白白给我了。”吴忌也渐 渐地觉得,维郁林看问题的方式极为独特,在跟他好之前她甚至不相信世上会有 人这样看问题,把两个不相干的问题搅在一起。她在心里对那位农民妻子既同情 又感到歉意。如果不是维郁林当初的一脸凄苦使她不敢再问下去,她和维郁林之 间不会这样。她听了维郁林的得意洋洋的话,说:“当然,你总是合算的。我这 个人你也是白得的。”维郁林说:“那不一样的,她跟我结婚了。所以她是完全 白给我了。”吴忌说:“那就算我是不完全地白给你了。”见到吴忌较真起来, 维郁林就讪讪地闭住了嘴。有一次吴忌在他的实验室里看到了他女儿和另一个小 姑娘的合影,问了一句,这也是你女儿吗。维郁林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凄楚的神 态,说:“这不是我女儿。”吴忌问:“那她怎么长得跟你那么象?”维郁林不 说话。停了很长时间,吴忌说:“真的,这个小姑娘就跟你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 的似的。”维郁林望着吴忌,哀求地说:“别问了,她是我哥哥的女儿。”吴忌 看了他一眼,没有再问下去,但在看惯了他的凄楚神态之后,吴忌不相信他在他 的凄楚神态下说的话。吴忌想,他可能甚至没有勇气承认自己的亲生骨肉,但吴 忌明知他在说谎也懒得去接穿他。她逐渐更多地认识了维郁林,心里出现一种前 所未有的恐慌,这种恐慌使她有些不知所措,因而对维郁林也就听之任之。 对吴忌这样的突然闯入他的生活的年轻女子,维郁林可以有不同的解释。比 方可以认为自己才华横溢,能力超群,而且正在攻读博士学位,吴忌就象旧小说 里的佳人那样,对他的才华极为渴慕,于是专程跨越英吉利海峡,来和他相会, 并以身心相许;他也完全可以对这事作出另一种解释。吴忌是个不俗的女子,知 道他生活中的沉重负担,知道目前他不过是个穷学生,但因为他受过的苦难,吴 忌还是爱他。维郁林由于长期接受到别人的怜悯目光,自卑情结极重。如果一个 在心里深处十分自卑的人在得到机会时,掂不出自己的份量,一下子变得趾高气 扬,倒是说明这个人本身没有精神根基。吴忌就给他带来了一个扬眉吐气的机会, 他一下子觉得自己从人材到学问都十分伟岸起来。拉着吴忌的手在街上走时,维 郁林的自我感觉很好。觉得全城的中国男人都在羡慕他。一时间,觉得自己很有 能力,很有成就。心里这么觉得,嘴上也就这么说了出来。“你肯跟我好,这说 明我有本事。”吴忌听了一楞:“你有本事?”这话使她心里明白,自己成了维 郁林的一面哈哈镜,维郁林在这面镜子中把自己照得十分高大轩昂。维郁林从她 脸上的神态知道自己说的话有些过头,改口说:“当然也不能说我有能力。”但 这种从未有过的新蹿出的自我感觉,他往往难以压抑下去。他甚至觉得自己连个 子都又长出了一节,时不时对吴忌说:“像我这样的高个子。”吴忌起先根本不 想予以理睬,但听多了,也觉得不耐烦,说:“你也真好意思,我从来没嫌你的 个子矮,你倒是自己夸起自己个子高了。” 维郁林在经历了得手的狂喜,欣赏了同胞们的艳羡嫉妒之后,渐渐地对吴忌 也不以为然了。当初吴忌跟他上床时,并没有扭捏作态一番。在这之后他觉得跟 吴忌睡过觉,两人关系今后发展的决定权就此移到了他的手中。在他眼里吴忌成 了一个失身女子,换个国内通用的概念就是破鞋,今后只有吴忌哭哭啼啼扯着他, 求他不要抛弃她的份儿。维郁林不是个健壮的男人。尽管他知道吴忌在他之前没 有过性经验,他对自己的早泄也有些腆然。吴忌从来没就此发过什么评论,只是 心里觉得她与维郁林之间的事与书上写的不一样。维郁林不喜欢用避孕套,因为 影响感觉。吴忌从来没服用过避孕药,也明确表明不想服用。维郁林只好用体外 排精,以免吴忌怀孕。几乎每次在一起时,维郁林总要强调一下他所做出的最大 牺牲,因为排精时如果他还在体内他会更舒服一些。一天,事完了以后,维郁林 对吴忌说:“你比妓女好多了。妓女还要钱,你不要钱。谁跟妓女也不会有真正 的爱情。”以吴忌对维郁林的了解,她听了这话已经一点也不生气了。而且她知 道没有必要去和他争论什么。她知道这是维郁林特有的对她表示感激的方式,就 象当初把她比作观音一样。用来比较的对象从观音到妓女,背后的思路却是一致 的,因为她给他不论在精神上还是肉体上都带来了很大的满足。吴忌总算明白跟 这位饱受苦难男子在一起是多么作贱自己。她觉得维郁林根本没弄懂,也懒得去 弄懂自己为什么会跟他。他觉得当初就是由他一人决定是否要吴忌的。而且,他 甚至觉得有很多女子都很钦慕他,他也不必就跟吴忌好下去。一天,吴忌突然想 起了什么似地对维郁林说,可能有一天你会知道,女子中能像我这样做的人并不 多。你信不信?你尽管比我大十多岁,等到你看明白这一点,已经迟了。你现在 觉得这一切都太理所应当了。我如果要离开你,连一张字条都没有必要留给你。 维郁林心里想,都跟我睡觉了,哪里能轮到她来说不要我。他说直接了当地对吴 忌说:“我妻子说的,女的还没结婚就跟人睡过觉就不值钱了。” 吴忌于是发现和维郁林根本没有什么可以说的话。她知道,有些话她如果说 出来,彼此都会觉得无聊。他对童年的忆苦再也不能引起她的同情。看着维郁林, 她想,贫穷和苦难真的可以蚀透人的灵魂,使一个人从根本上变得俗陋。吴忌不 喜欢象刁钻女子那样,遇事就来一番斤斤计较,唇枪舌剑地战斗一场。而且她觉 得,要讨论问题也需要有一定共同的基础,而维郁林和她之间没有这种基础。很 多该说的话都无从说起。第一次一起出去吃饭是她付的帐单。她觉得这没什么, 而且维郁林有农村妻女,比她缺钱。但她反感维郁林为此接连窃喜了几天的那种 神态。吴忌的忍让和温顺在维郁林眼里就象是她对他这个人人格的认同。而实际 上吴忌对这个男人有些不知所措。她甚至以为法语中的一句粗话最能精彩地描述 这个男人的全部:“从一只悲哀的屁眼里再也放不出一只快乐的响屁。”这个男 人永远不会有生活趣味,他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合格的情人、丈夫和父亲。她原以 为生活的苦难能象小说里说的那样,使一个饱受苦难的男人成钢,但她认为在实 际生活中她感受的这个男人是一个在精神和肉体上都被生活和苦难磨成了渣滓的 男人。她原以为如果她全心地爱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也会以同样的善意和爱对待 她。但维郁林的反应与她的预想如此迥异,却是她始料未及。两人上过床后,维 郁林整天陶醉在自己对女人的征服力之中。看着飘飘然的维郁林,吴忌的心渐渐 地沉了下来。吴忌认为事到如今,自己当然有过失。自己受书本的毒害不小。把 书本生搬硬套于生活。她看书本里的小公主吻了一只青蛙之后,那青蛙就变成了 一位王子。她在没分清是青蛙还是癞蛤蟆时就吻了一只癞蛤蟆,可叹的是她吻过 的癞蛤蟆仍旧是不折不扣的冰冷的癞蛤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故事说的是一个笨 汉的痴心妄想。但在极其偶然机缘,或许也就是十万分之一,或百万分子之一的 可能性,癞蛤蟆吃上了天鹅肉,但吃过天鹅肉的癞蛤蟆也还是十足的癞蛤蟆,但 正因为它有过吃天鹅肉的经历,与一般的癞蛤蟆们相比,就有理由觉得自己见识 和能力不凡,更会鼓噪些。吴忌看明白了这一点,知道自己的离去只是时间问题, 而且她也知道她回忆这一段经历是免不了会忆起亲吻癞蛤蟆的恶心。 暑假过后,吴忌回到法国。吴忌知道自己是真正自由的,想走就可以走。但 跟维郁林分手时,还是给他去了封信,明白地告诉他:“我从不认为直奔四十还 必须去中餐馆削洋葱皮谋生的男人有什么惊人的能力。是你所经历的苦难吸引了 我。但对你更了解之后,我决定离你而去。”吴忌知道没有必要向他解释为什么 要离去,但还是非常词不达意地说了一句:“尽管我是个来自都市的女孩,但因 你的童年几乎被卖的经历,我仍可以理解和接受你的近于吝啬的节俭。但我不能 接受你的冷漠和趣味低下。我衷心祝愿你与你的农村妻子幸福地白头偕老,倘若 不成,就祝愿你的农村女儿们不会有你农村妻子的命运。”吴忌知道,其实写这 封信也是多余,但心里暗自希望,把态度表明了之后,维郁林起码会有一定的自 知,不至于再以她的男朋友自居。 维郁林对吴忌分手信并不在意。收到信时。甚至不觉得有必要去信挽留一番。 维郁林的想法十分具有中国特色,认为吴忌把童贞交给他之后,只有他有权力决 定要不要吴忌,如果他还要吴忌,那简直是对吴忌的一种恩宠。在与吴忌的往来 中,自己合算透顶。吴忌说要离开他时,维郁林一点也不在意。会自己跑来跟男 人上床的女人绝不是好东西,哪怕是个处女。是她愿意跟我,又是她主动要离开, 正说明女子的水性扬花。水性扬花的女人愿意走就走吧。没结婚就跟人上床的女 人反正不值钱。 过了很长时间,直到城里的其他中国人也做出一脸好意来关心地询问吴忌的 消息,他才有些吱唔。他知道,吴忌写过了那封告别信后,就搬到法国的另一个 城市去了,他没有吴忌的新地址。但对那些来询问关心的中国同学,他却不愿说 他现在根本就不知道吴忌的消息。别人满脸的过份关注的神态使他突然明白,被 女朋友甩掉不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但不管怎么样,吴忌在他的生活中出现,毕 竟是件很光彩的事。所以在与别人谈话时,他还仍爱说我女朋友如何如何,希望 别人以为他和吴忌之间一切如旧,继续羡慕嫉妒他,他也尽力地保护着别人的这 副神态,希望尽可能长久地享受别人的这种神态。说起“我的女朋友”如何如何 时,语气还是充满了自豪,对自己征服女人的能力充满了信心。但心里有点虚, 也渐渐地觉得自己在手舞足蹈得意忘形之时,不小心打碎了那面使他变得高大的 镜子。他的形像又恢复了常态,一如既往的卑小。但吴忌使他相信生活中会出现 惊喜和奇迹。他合乎逻辑地推断,既然出现了吴忌,也就会出现其他女人。 几个月没听到吴忌的任何消息了,他仍旧说着我女朋友如何如何。这些“如 何如何”之过时,他心里是很明白的。知道吴忌确实走了。与他的预料相反,生 活中并未出现新的女子。随着吴忌的离去,他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来实验室、图书 馆和机房这类单调。在中餐馆里打工时,时间空白使他不由自主地一遍一遍地回 忆与吴忌在一起的几个月时间。吴忌影子飘在他的实验室、机房、图书馆和住处。 他时常突然从白日梦境醒来,突然发现自己正在想吴忌。生活的单调终于使他试 探着再与吴忌建立联系。但他没有了吴忌的地址。渐渐地,他也有些慌,他尽力 在记忆中搜索着与吴忌闲谈时她聊起的国内的亲友。凭着依稀的记忆给吴忌在国 内的母亲、同学和老师发信,铺陈夸张地称赞吴忌纯洁、善良、聪颍和美丽。吴 忌和他上床后,他原以为这些形容词都用不着了。他恳求他们把信转给吴忌。可 是发出的一封封信都如石沉大海。 过了一年多,维郁林在英国得到了博士学位。没有了学习压力,但也没找到 一份正式的工作。他发现自己一个人面对无穷无尽的空洞。他回了一趟国,果断 地与那位苦苦哀求他不要学陈士美、不要抛弃我们母女三人的农民妻子办了离婚 手续。他心里恨恨地想,如果当时已经和她离婚,争取了主动,或许当时就可以 跟吴忌结婚,吴忌就不会那样说走就走。 就这样过了几年,维郁林还愿意向别人说起“我的女朋友”,因为这是他与 女子来往中的最辉煌的一段经历;但又不高兴听别人问起“我的女朋友”的现在 的消息,他在事过境迁之后反而不愿意接受吴忌离开他的事实了。他知道吴忌去 得无影无踪。他隐约地知道自己错过了一个难得的女子。但他坚信,如果他能找 到吴忌,向她说明自己在分别的这几年里如何思念、如何全身心地渴望她,以吴 忌的善良吴忌一定会重新接受他。在他曾拿吴忌和观音以及妓女相比之后,吴忌 在他的眼里恢复女性的理想形像,几乎可以与童话中的美丽仙女相比了。仿佛在 时间上吴忌离他越远,她的形像在他的心目里也就越鲜明,越美好。在国外留学 的十多年里,他觉得只有与吴忌生活的几个月里充满了阳光,甚至胜过他取得博 士学位时的快乐。他一遍一遍地回忆那几个月的生活。一个个细节又出现在他的 头脑中。他在吴忌的生日给吴忌的母亲、同学写信,诉说自己对吴忌的伟大爱情, 诉说吴忌使他知道了爱的真谛,恳求吴忌再给他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 但吴忌走后,他就始终不再有她的消息。他不知吴忌是没收到他的信件,还 是不想理他。他实际上始终不明白一点,他失去的不是一个机会,而是一个机缘。 吴忌就是再给他机会,他仍然会在不该计算的地方起劲地计算自己合算与否,仍 然会把吴忌给他的所有机会一个接一个地用脚踏烂。但他们两人之间没有缘份。 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人,在生活中出现重大转折时不知把握,那么这个男人本身 有问题,他们之间不存在任何误解。是吴忌对他的误解产生了这个机缘。他们两 人之间的误解解开之后,两人的缘份就尽了。吴忌正是把这一点看得明明白白, 才走得一去不回头。 他的戚戚切切原来不过用来驱散眼前的孤独和寂寞。偶而也在心里怨恨吴忌 的寡情。自己可是为了她才离婚的,可是她却走了。心里刚出现这种怨恨时,自 己也有些吃惊,觉得有些牵强,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他尽然对自己的这个说法 也认真地信了起来。他是忠诚而真心的,而吴忌背叛了对他们的感情。有时与吴 忌相爱的那几个月在他眼里也渐渐地模糊了起来。他一边对着生活中的空白诉说 着对吴忌的苦苦思念,但有时心里也知道这种思念是他的臆造。他心里同时也明 白,如果他的生活中还会出现一个能跟吴忌相比的女子,他还是可以忘掉吴忌的。 但他的博士头衔确实没能吓唬住其他与吴忌同龄的女子。有吴忌品貌的女子有时 也耐心礼貌客气地听他说着童年几乎被卖的经历,但对他这位与农村妻子离过婚 的两个女儿的父亲根本就没任何兴趣。对同龄的外国女子,他不敢有妄想,因为 他知道自己在床上最多只能坚持两分钟的功夫多半要被人嘲笑。自卑之极时,有 时他也想,吴忌当初肯跟他,大概因为吴忌当时还是个处女。有过性经验的女子 跟他上过床之后未必会要他。 到目前为止,维郁林在与女人来往的过程中,从来都是合算的,但他仍是孑 然一人。他不得以只好继续扮演着痴情男子负心女一类故事中的痴情男子。每逢 吴忌的生日,就要给吴忌在国内的母亲发一封信,诉说对吴忌的思念。他扮演的 角色很忧郁凄楚,但是他觉得也很富有美感,连他自己有时也很为他对吴忌感情 的坚贞所感动。 (本文获第一届“PSI-新语丝”华人留学生网络文学奖) ◆             王生的星期五                ·胡蕾· 本来说好星期五晚上打牌,可没等王生吃完饭,老董就打电话来说他打工的 餐馆突然顾客爆满,老板叫他快去切菜。王生说:“你就不能找人代打?”老董 说叫得太急,一时找不到。王生知道即使找得到,老董也不会请人代打,挣钱比 打牌重要。那边老董又说:“你如果闷,干脆七点钟跟伍太太去教堂吧!”王生 问:“晚上有宴会?”老董说:“不知道。就是没有,查完经总有小点心。上次 杨太太做的绿豆糕好吃极了。你快来吧!” 挂了电话,王生胡乱扒完饭,涮起碗来。一边涮一边想起梅音。她在的时候, 自己是不用涮碗的,也没有星期五晚上无事可做这一说。除了上课赶作业,每天 和梅音有逛不完的商店,吵不完的架,呕不完的气。二人在中国是自由恋爱结婚 的,到美国后,夫妻关系反不如以前。大概婚姻也以国情而论,中国结的婚到美 国不一定能维持。在美国的四年,俩人吵吵闹闹,直到各自都发展了婚外恋。王 生只是闹着玩玩,而梅音却弄成了真的。跟王生离婚后,梅音和恋人结了婚,听 说已经怀孕了。王生知道象梅音这样的人,不管跟谁过都是要吵闹呕气的。不明 白她为什么还要结婚,也许是想要孩子。离婚后王生过上清闲日子,一切从简, 时间多出好多。米饭电饭锅做,吃菜开个罐头,用碗盛了饭,从罐头里夹菜,少 洗一个盘子。而梅音在时,每顿饭都要炒两个菜,有时还做汤。梅音走后不久, 王生就毕业找到工作,实现了多年的梦想。来美国不就是为了今天吗?那时顶着 风雪往图书馆走,忍着酷暑在餐馆洗碗时,他不就是用将来找到工作这个梦来激 励自己吗?而现在工作有了,开上了新车,去商店买菜也不必只挑降价货,王生 觉得自己被挤进了真空。现实根本不用粉碎你的理想,理想一实现,它自己就粉 碎了,生活就没了意义。加上没有了梅音,王生的日子变得毫无起伏,架都没得 吵。他感到自己大脑开始迟钝,肌肉开始松懈,有如斗牛士不斗牛就没了志气。 然而马上再找个妻子,王生又有顾虑。如果新太太象梅音一样,那可怎么办?梅 音一开始也是通情达理,温柔可爱的。可是后来她变了,或许是因为自己变了, 她才变了吗?王生一直没想透。王生就这么一个人过,三天两头往有家室的朋友 那跑,凑热闹打牌,听别人夫妻吵架,有时还劝架。这样既过瘾,又不伤神力。 且给别人拉架时,王生会突然明白许多道理。 王生七点差一刻到伍益民家。伍太太开的门。王生问:“老伍呢?”伍太太 说:“他在里屋练气功。他一练,谁说话他都不理,电话也不能接,说会把气冲 上邪道。他从国内就开始了,到美国生活紧张,更需要多练来平衡身心。你练气 功吗?我只是没耐性。”伍太太又翻柜子找出一袋瓜子:“这是我从国内带来的, 我们家乡瓜子大王做的五香瓜子,光配料就有二十三种。你尝尝。” 王生抓把瓜子,果然味道不错。这是伍太太新从国内带来,过了几道海关, 转了数次飞机,因此比商店买的珍贵。何况本地东方店连瓜子都没有,要买还非 得托人去大城市。王生跟伍益民是熟人。老伍和老董共住两房一厅。王生喜欢跟 他们打牌,可有时三缺一,为找不到人犯愁。听说伍太太签证签出来了,大伙儿 算计着这下打牌可不用找人了。没想伍太太来后,管打牌叫赌搏,拒不肯打。而 丈夫打她也不限制,偶尔还坐在一旁观看。伍太太来美国的三个月里,先将本地 大小商店逛了一遍,对美国物质的丰富,生活的现代化无不叹服。如刚来美国的 大陆人一样,伍太太对琳琅满目的商品,只能饱饱眼福。托人打听了几家餐馆是 否有零工打。无奈她不会开车,又不说英文,只好先呆在家里看管小孩,给丈夫 做饭。几星期前伍太太开始去教堂学免费英语,后来又做礼拜。每星期五晚中国 人教徒在一起查经,算是本地中国人唯一有规律的聚会。每个月查经班又有一次 聚餐,由教徒们出菜,邀请所有中国人吃饭,饭后学习圣经。王生去过几次,记 得每次饭菜的味道都极好,而查经的内容却忘得一干二净了。 王生嗑着瓜子,伍太太领孩子去穿衣服。伍益民从卧室里走出来。王生见老 伍面色红润,就问:“你这气功还真管用?”伍益民说:“我今天做了一天电脑 程序,头昏脑胀。如果不做气功,晚上准在教堂睡着了。如今太太信了基督教, 准备挑好日子受洗,还要我一起洗。”这时伍太太和小孩都打扮好了出来,伍太 太问王生想不想入教。王生问:“为什么要入?是不是过河就得脱鞋,上山就得 打猎?”老伍说时间不多,先上车再讲。坐进车里,伍太太对王生说:“我入教 不是随大流。你是受共产主义教育太深,不可改变了?”王生说:“这跟共产主 义没有关系。美国也有很多人不信教。”伍太太说:“认识了上帝,你就会有一 种神圣的感觉。”王生看她十分虔诚的样子,也不说什么了。 到了教堂,只见门口站着个中国小男孩。小男孩看见王生他们,连忙给他们 拉门,还问晚上好。进了门,伍益民对王生说:“刚才那个小孩就是老董去打工 的那家餐馆老板的儿子。教堂的杨先生主动接送中国人的小孩来教堂,而这些餐 馆的老板们还巴不得有人给他们免费看小孩呢。今天不知为什么只来了一个。” 王生说:“其实真正该来教堂的是那些老板老板娘们。他们的黑心早就够使他们 下十八层地狱了。如果不改将来准下三十六层地狱。”伍益民说:“不但老板黑 心,中国人不管是谁,一开餐馆心就变黑了。所以人再穷也不能开餐馆。这也难 怪中国人。我常想,美国之所以强大是因为有基督教。信了教大家有准则,团结 一心。而我们中国十二亿人口却没有一个宗教能把人拧在一起。所以中国人是一 盘散沙,只顾自己,不管他人。”王生说:“美国的强大应归功于民主制度。基 督教的另外一面你大概不知道。我才看了一本书,说古时十字军东征屠杀异教徒。 如今又有基督徒反对流产,跑到诊所开枪把医生打死,你说恶毒不恶毒?”伍益 民说:“那是少数人作怪,你不能以偏盖全。”伍益民望望四周,见众人都陆续 到了,就压低嗓门说:“我们还是回家谈,在这让人听见不好。”王生也就不出 声,找张椅子坐下。原来他们用的不是正厅,而是教堂的一间教室。教室正墙挂 着一个大十字架。十字架对面有十多排椅子。此外室内还有钢琴和活动黑板。王 生看见前排坐着张非凡小姐,便过去打招呼。张小姐是学医学的博士生,单身。 张小姐刚来美国时,坐王生的车去买过多次的菜,每次买菜都讲笑话给王生听。 后来张小姐买了车,大家又都忙,来往就少了。今晚张小姐穿着裙子,还擦了粉。 王生问过好,本想在张小姐旁坐下。无奈张小姐两边的位子都有人坐了,王生只 好回到自己的椅子上。 刚坐稳,只见一位穿长裙戴珠链的太太走到教室前方对大家说:“我们先唱 圣歌,请大家翻到《为了爱》。”伍益民用胳膊捅王生:“这是杨太太。”正说 着琴师在钢琴上弹起前奏曲。王生听这音乐耳熟,但一下想不起在哪儿听过。等 再听几小节,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甲壳虫乐队作的《黄色潜水艇》。杨太太一 挥手,众人便齐声唱起来。 王生慌忙去翻歌本,翻了半天才找到《为了爱》。只见歌词写着:“为了爱, 他来到世界上,离开尊贵天,变成人一样。”王生只是唱不出,偷看左右四周, 人人都在认真地唱。杨太太有女高音素质,歌喉在众人中有如鹤立鸡群。王生在 广州去过教堂,里面用广东话传教唱歌。到了美国去教堂,里面当然讲英语。如 今众人用普通话查经。可见正如他们教徒所说,对上帝的信仰是不分国籍,种族, 语言和方言的。凡有人的地方就有上帝,就有人信上帝。上帝对王生虽然还没产 生威力,但每当王生看到上帝对他人的威力时,总是不由自主地震惊。此时他不 知是唱好还是不唱好,蠕动着嘴唇做出唱的样子。幸好大家都盯着歌本,没注意 他。 一曲唱毕,王生松了口气。杨太太对众人说:“这歌里的爱与我们平时讲的 爱不一样的。这里的爱是耶稣神圣的爱。他为了我们离开尊贵天,把犹太人的地 区当成故乡,跟鱼夫做朋友,认木匠为父亲。他用自己的宝血洗清世人的罪恶。” 王生想笑,又不敢,便使劲低着头。心想他们见我头低得这么低,一定以为我在 认罪呢。杨太太解释完,又领导大家唱第二首。王生赶紧翻歌本,但这首歌短, 没等翻到就唱完了。杨太太照旧给大家评讲歌词,虽然歌词全是大白话:“这里 说的自由并不是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上哪里就上哪里。”众人都望着杨太 太,杨太太却不看大家,双目凝视着前方天花板:“上帝给我们的自由是教我们 不做坏事的自由。”有人叫好,王生回头去看,也没看着。杨太太把歌本合上, 对大家宣布:“下面我们先玩大风吹,把气氛搞活,再互相做介绍。”王生一下 摸不着头脑,大风吹莫不是一种宗教仪式?问杨太太什么是大风吹。杨太太答: “大风吹是游戏,我们玩一会儿,大家就熟了。”王生问怎么玩,杨太太说: “我们十个人中只有九把椅子可坐。那个没有椅子的人得站在中间喊:‘大风吹!’ 周围坐着的人就问:‘吹什么?’站着的人就得找一个大家中至少两个人以上共 有的特征。如果有两个或更多的人戴帽子,他就可以喊吹戴帽子的人,所有戴帽 子的人必须离开自己的椅子,跟这站在中间的人一齐去抢新椅子。十人九把椅子, 总有一个人抢不到。这抢不到的人就得站在中间喊大风吹。”王生一听便全没了 兴趣。刚想溜开,人群已乱动抢起椅子。轮到站在中间的人无非是说:“大风吹, 吹有鼻子的人!”“有耳朵的人!”“穿鞋子的人!”王生身不由主地随众人乱 动,最终因笨手笨脚没能抢着椅子,被推到了中间。这下王生傻了眼,大风吹, 吹什么呢?王生的想象力如脱缰的野马,只想说:大风吹,吹有大鸡巴,大屁眼 儿的人。越想就越怕说出口。他呆呆地环视一周,说:“吹什么呢?”众人关切 地说:“吹什么都行。”有人给他打手势,有挠头发的,有撸袖子的。王生于是 说:“吹戴手表的人。”戴手表的人急忙起来抢椅子,又轮了七八个人才止住。 王生后悔不该来这么个学习班,又碍不住情面,脸上不敢表露。他轻手轻脚 离开教室去上厕所,出来又去喝水。王生往教室走,抬头一看伍太太出来了。王 生问伍太太查经要多久才完。伍太太说最多再过半个小时。“你不耐烦想走了? 我还巴不得多在这呆一会儿。教室是我在美国感到最亲切的地方。”伍太太说着, 竟流下两滴眼泪来,吓了王生一跳。伍太太叹口气说:“也不知来美国做什么。 老伍每天都上学校,孩子也上学前班。我一个人在家,连说话的人都没有。想出 门不会开车,看电视又听不懂。在国内我们家五姐妹,虽然都成了家,住得只隔 几条街,三天两头串门。我们家楼下就是大商场,街角拐弯就是闹市区。而现在 一天不见一个人,成天就听屋外风吹草动。我一辈子还没这么闷过。”王生安慰 着说:“人人刚来都有一段新鲜期,那时觉得美国什么都好。新鲜期之后是苦闷 期,美国再好,与自己也无关。苦闷过后是奋斗期,咬紧牙关打工上学。奋斗以 后就是成功期。那时工作找到了,房子买到了,新车也开上了。”伍太太说: “你现在就是成功期了,我真羡慕你,无忧无虑。”王生说:“这你就错了。成 功期以后是失落期。没有了追求没有了希望,生活也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伍 太太说:“谁知道你有这种想法。你平时来我家,我也不好说这些,让老伍觉着 我不安分。不过,小王,”伍太太低声说,“你看老伍跟张小姐之间是不是有什 么?”王生不加思索地说:“不可能。你们老伍不是那种人。”伍太太又说: “老伍总说要把张小姐介绍给你。可我看他是想趁机接近张小姐。”这时伍太太 的小孩跑来要喝水。伍太太凑近王生耳边说:“我刚才说的话你也别当真,别告 诉老伍。” 王生回到教室里,众人正哄堂大笑。王生在伍益民旁边坐下问笑什么。伍益 民说:“刚才那个华侨学生讲他不满马来西亚现状。他讲得很幽默,可惜你没听 着。”王生问:“现在又讨论国际形势了?”伍益民说:“现在是诉说烦恼。一 会儿就轮到你。你看,该张小姐讲了,咱们看她说什么。”张小姐双手放在膝盖 上,低着头说:“我如今也没什么烦恼。认识上帝以前,我时常觉得生活没意思, 心里空虚。而信上帝以后,心情豁然开朗,越活越有意思了。”王生吃了一惊, 张小姐有这样的想法,自己平时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下一个诉烦恼的是伍太太。 “我最担心的是我先生的学习。”伍太太说,“他原是读物理,后来改学电脑, 精神上学习上压力都很大。但愿上帝保佑,使他早日卸下重担,让我们度过难关。” 说着眼圈一红,落下泪来。王生想着伍太太在教室外说的一番话,倒感激她对自 己的信任。这时杨太太喊王生发言。王生定一定神,说:“我的烦恼是没法证明 是与非。比如你说上帝存在,你怎么证明他存在呢?我说他不存在,我又怎么证 明他不存在呢?为什么我们这么相信自己的感觉而怀疑他人的感觉,因为自己的 感觉才正确,他人的感觉便错误吗?”杨太太说:“你只要信上帝,你就会看见 他,听见他的声音。我先生马上要毕业了,我们发了好多申请信。许多我们要去 的地方上帝都还没有给我们开门。我面对上帝祈祷时曾经问上帝:神啊,你要将 我们领向何处?上帝并不回答。我就知道他在考验我们的耐心。只要我依然信赖 他,他就会给我开路。我感激上帝让我来到这里,让我把心中的烦恼说出来。我 们来教堂不仅仅是为了交朋友,不是为了好玩。我们来分担我们的烦恼,共享我 们的快乐,象兄弟姐妹一样。我们从上帝这里吸取力量,让他的爱温暖我们,让 他的光照耀我们,使我们有力量和爱心去帮助和关心所有有痛苦和烦恼的人。现 在我这个纸盒里有些纸条,请大家每人拣一个,写上自己的名子和电话号码,折 好后再放回纸盒。然后我们每人再从纸盒中随便拣一个纸条,纸条上写了谁的名 字,谁就是你要关心的人。”  大家纷纷写纸条交给杨太太。杨太太收好纸条,盖上盒子,翻来覆去晃了好 几回。然后她打开盒子让大家拣。王生拣的纸条上,竟写着张小姐的名子。 查经的最后一项是祷告。祷告完,大家涌进厨房,桌子上有各种饮料,有炸 薯片,还有红枣年糕等中式点心。一行队伍已经排好等着拿取食物。王生没胃口, 就坐在旁边沙发上出神。不时大人都拿了食物凑成几堆说话,小孩则穿逐在大人 中间,疯跑追打。伍益民问王生为什么不吃,王生说头疼,让伍益民送他回家。 伍益民说这点心至少还得吃半个多小时,先送了王生再接太太也不迟。 王生回到家,心中无限愁怅。这教堂不去心里又好奇,去了还不如不去好。 明天怎么过也没个定数。他把手伸进衣兜,摸着那个纸条。他看着张小姐的签名, 回想她在教堂的表现。反正她已经信了上帝,上帝会关心她。王生把纸条揉成一 团扔进纸篓。他脱了衣服,站在穿衣镜前望着自己。镜中人好像认识又好像不认 识。他关了灯,钻进被子。他想,睡个好觉,精神就会好。精神一好,心情就会 好起来。 (本文获第一届“PSI-新语丝”华人留学生网络文学奖) ※※※※※※※※※※※※※※※※※※※※※※※※※※※※※※※※※※※ 本期编辑:赋格 本期校对:方舟子 审  稿:阿飞、笨狸、方舟子、古平、虎子、唐郎、杏儿、亦歌、一华、应帆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 fang@xys2.org)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xinyusi@yahoo.com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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