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0/07 (第七十八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家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www.xys2.org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roserv.org    ※ ※                                 ※ ※※※※※※※※※※※※※※※※※※※※※※※※※※※※※※※※※※※                   § 【卷首诗】             §    迷    笨 狸:迷             §                   §   ·笨狸· 【网讯】              §                   § 坐在床边 【牛肆】              § 静静地等着门开 张远山:有的人死了         § 转眼五百年过去 方舟子:长城的鬼话和神话      § 满脸都是青藤野草 田 松:舞起堂·吉诃德的长矛    §     ──读吴国盛《现代化之忧思》§ 灰尘厚厚积满故事 刘绪义:聚焦美女作家        § 暮气沉沉毫无生机                   § 在睡去的一刹那 【丝露集】             § 错过了从千里之外步行而来的风雨 百 合:泪洒莱茵河         §  沈 方:舅舅毛丫头         § 怕只怕错过的一刻再无法重现 沈 方:睡眠是一次死亡       § 错只错曾经的潇洒已失却痕迹 西 棣:黑暗中手持玫瑰的人(外一首)§ 对镜时                   § 白发迷离 【网里乾坤】            §  陈 坠:安魂之所          § 在高原上隐居 泽 熙:普通美国人的亚洲常识    § 桌上茶香是惟一的温柔                   § 于是策马 【网萃】              § 梦回今夕 方舟子:在《方舟在线》作品研讨会上 §        的书面发言       § 只为了等着门开 白 公:网络文化的发端和归宿    § 静静地不肯醒来 萧 为:吒紫嫣红开遍        §       ──读《方舟在线》   §         (中国·大陆) 【网讯】∽∽∽∽∽∽∽∽∽∽∽∽∽∽∽∽∽∽∽∽∽∽∽∽∽∽∽∽∽∽∽ ★ 方舟子著《方舟在线》一书,可向以下网站邮购: 国内:http://www.hly.com/Front/bookdetail.asp?BookID=7810457020 国外:http://www.hanlin.com/front/bookdetail.asp?bookid=7810457020 ★ 中国消费者协会对北京、上海、天津、重庆四个直辖市的家用电脑市场作了 问卷调查。结果显示,四个城市的家庭电脑普及率为40.6%。其中近两年来 购买电脑的家庭数量,是此前购买电脑家庭总和的二倍多。尚没有电脑的家庭, 有62.5%打算购买电脑 ;已有电脑的家庭,仍有近22%想购买新的电脑。 消费者认知程度较高的电脑品牌顺序为:联想、IBM、方正、康柏、苹果、金 长城和海尔。其中联想的认知度达到51.2%。 ★ gov.cn下的政府网站域名已从最初的145个发展到了2972个,其中部 委级站点占10%,省级站点占26%,市级站点占30%,县及县以下、虚拟 主机形式站点占34%。 ★ 由国家经贸委和信息产业部牵头,中国电信数据通信局、国家经贸委经济信 息中心承办的“企业上网工程”,在全国范围内正式启动。目标是:一年内实现 全国100万家小型企业,1万家中型企业,100家大型企业上网。 ★ 中国电信举行了“家庭上网免费网时千万光盘大赠送活动”,正式启动了 “家庭上网工程”。中国电信将以多种形式,分期、分批、分地区向广大用户免 费赠送总数为1000万张的“中国家庭上网光盘”。 ★ 教育部高教司负责人透露,三十所高等院校将获准开展网上远程教育,教育 部将投资4000万元支持高校网络教材及网络教育师资队伍建设。这些学校可 以开设研究生课程,本、专科学位学历教育。教育部已在清华大学、北京邮电大 学、浙江大学、湖南大学、北京大学、中央广播电视大学等六所大学进行了试点。 ★ 今年全国将有19个省(区、市)进行网上高考录取试点工作,数百所高校 将通过计算机网络录取近百万考生。 ★ 截至今年上半年,全国报考全国计算机等级考试的人数累计达342万,有 137万人取得了全国计算机等级考试证书。除西藏外,全国各省、自治区、直 辖市都设立了考点,考点总数达897个。 ★ 在近日举行的中国对外汉语教学学会华南分会第二届学术研讨会上,厦门大 学海外教育学院向与会者演示了“网上华文学苑”多媒体因特网远程教学系统, 开展海外华文现代远程教育。该系统包括“网上华文课程”、“网上辅导”、 “练习与测试”、“课件下载”、“中国文化”、“在线工具书”、“电子刊物”、 “汉语教学网站链接”等部份。网址:oec.xmu.edu.cn/hanyu/ ★ 中国第一个网络新闻传播班的22名本科生,在华中科技大学新闻传播学院 毕业。这批毕业生已全部分配进入了网络传播行业。 ★ 中国电子商务协会成立于6月21日在北京正式成立,并于当天召开了中国 电子商务协会第一届会员代表大会,共有150名代表与会。会议决定由信息产 业部吕新奎副部长担任名誉理事长,信息产业部信息化推进司司长宋玲担任协会 理事长。 ★ 中国门户网站网易和搜狐分别在美国当地时间6月30日、7月12日在纳 斯达克上市,网易每股定价15.5美元,以12.1美元收盘。搜狐每股定价 13美元,以同一价格收盘。 ★ 纽约出版的《商业周刊》公布了全球前百名最佳科技公司最新排行榜,中国 内地最大电脑厂商联想集团排名第8。在香港挂牌的联想最近一年的获利达35 00万美元,销售量达15.01亿美元,增长98%,股东回报率达670. 1%。排在首位的是诺基亚公司。 ★ “榕树下”网站控告中国社会出版社出版的“网络人生系列丛书”侵犯了 “榕树下”16篇作品的版权。“榕树下”已委托上海市中华全国律师协会知识 产权专业委员会主任陶鑫良、中国高校知识产权研究会秘书长张平作为其委托代 理人对中国社会出版社提出诉讼。该出版社也曾在1999年出版的《美利坚的 天空下--在美留学生情爱故事》一书中非法收录了百合发表在网上的小说《哭 泣的色彩》。 ★ 《大学生》杂志诉263首都在线一案近日在北京第二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 理。起诉状称:京讯公司主办的263首都在线网站将该社出版的《考研胜经》 一书的大部份内容上网发布,直接影响了《考研胜经》的销量,侵犯了该社的著 作权、名誉权。《大学生》杂志要求京讯公司在《北京青年报》和网上赔礼道歉, 停止在网上传播《考研胜经》,并赔偿经济损失10万元等。 ★ 《生活资讯》杂志社控告“Chinaren”网站侵犯著作权。北京沙岭 信息技术公司所属的“Chinaren”网站被发现未经授权使用了该杂志4 期36篇文章,并拒绝道歉。 ★ 荷兰英特艾基系统有限公司控告北京国网信息有限公司不正当竞争、商标侵 权纠纷案胜诉。北京市第二中级法院宣判一审判决国网公司登记的ikea.com.cn 域名无效,立即停止使用并撤销该域名。据悉,国网公司作为网络信息咨询的服 务者,自己注册了2000余个与具有一定知名度的商标相同的域名。目前,已 有美国杜邦、宝洁、陶氏等多家公司以相同案由起诉国网。 ★ 美国奥多比(Adobe)公司状告上海年华电脑图文技术有限公司侵权案, 在一审胜诉。上海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作出裁决,令被告上海年华电脑图文公司 停止侵权,并赔偿美国奥多比公司经济损失15万元。去年8月,奥多比委托上 海一家律师事务所进行市场调查时发现上海年华电脑图文公司出售的计算机中非 法安装奥多比软件。 ★ 北京市工商局发布《关于在网络经济活动中保护消费者合法权益的通告》。 通告重申了《消费者权益保护法》、《反不正当竞争法》等法律法规的有关规定, 同时针对目前网络交易中出现的典型问题作了较为具体的规范,特别是针对目前 网上经营活动中常见的欺诈、假冒、虚假宣传等违法行为作出了具体要求。 ★ 由北京音像网策划,北京汇广影视传播有限公司摄制的网络电影《天使的翅 膀》计划开机拍摄。北京音像网将把影片的全部过程制作同步映射在网上,根据 网友的意见对影片进行加工,并拍摄网络版影片,采取在网上同步播出的方式, 边拍摄,边播出。 ★ 根据美国梅迪亚·梅特里克斯公司最近公布的调查结果,今年五月份访问者 最多的网站为美国在线,访问人数达5900多万。其次是微软网站,访问人数 为4930万。雅虎以4890万人列第三位。 ★ 投资银行Goldman Sachs预测,亚洲B2B(商务对商务)电子商务交易额 将由2000年的240亿美元剧增至2005年的4400亿美元。到200 5年,全球B2B电子商务市场将达4.5万亿美元,亚洲将占其中的10%。 ★ 美国总统克林顿签署了电子签名法案,使数字签名与在纸上签名有同等法律 效力。其使用范围包括签署财务申请、账单和法律文件等。 ★ 美国总统克林顿在网上发表演说,宣布联邦政府计划将两万个网站整合为一 个集中的美国电子政府网站www.firstgov.gov。其功能是建立在线的网上电子政 府,提供包括对中小企业资助和个人社会福利在内的相关信息。克林顿在演说中 悬赏五万美元,鼓励公众为网站出点子。 ★ 美国斯坦福大学的两名研究人员最近研制开发出目前世界上体积最小的个人 计算机,取名为Tiqit。其体积只有火柴盒大,可以运行PC机上几乎所有程序, 甚至充当服务器。 ★ 美国电影艺术科学学院6月16日发布规则规定,任何在互联网上首映的影 片都不能参与奥斯卡金像奖的角逐。《MI:2》因为这个原因,近日被告知取 消角逐下届奥斯卡的权力。 【牛肆】∽∽∽∽∽∽∽∽∽∽∽∽∽∽∽∽∽∽∽∽∽∽∽∽∽∽∽∽∽∽∽ ◆              有的人死了                ·张远山·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上海。   上午九点,家住老西门的作家王先生起了床,正吃着早饭,工友老李送进来 一封信:晚报主编金先生请他就中日关系的未来趋势写一篇时事评论,当天下午 直接送到报社。他想起了去年在晚报发表的那篇述评,被一个署名何家干的人骂 得狗血喷头,弄得他再也不敢随便评论时事,而且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敢在公开场 合露面,至今想起来犹有后怕。于是他略一踌躇,把信揉作一团,丢进了字纸篓。   王先生出了门,来到住在虹口的老朋友留美政治学博士刘教授的公寓。刘教 授披着衣服开了门,又回到床上钻进被窝。王先生随意地在沙发上坐下:“老刘, 我记得你今天晚上没有约会,特地来约你一起去参加美国新任领事牛约翰先生举 行的鸡尾酒会。他昨天在电话里跟我说,你们是在哈佛读书时的老同学,让我一 定要请你出席……”   刘教授一掀被子跳下了床:“噢哟!王兄,你不说我差一点忘了。前两天杭 州大学打来电报,请我今天下午去演讲,我这就得到北站去赶火车,晚上恐怕…… 未必赶得回来。”刘教授急急忙忙起了床,几乎是把王先生赶出了门。分手时, 刘教授问王先生:“王兄,明天晚上是否一起去四马路福乐里吃花酒?”王先生 一口拒绝。   刘教授出了门,并不去北站赶火车,却坐上有轨电车,来到住在静安寺的社 会学家冯先生那里,昨天刘教授打电话约冯先生去参观监狱,与犯人恳谈,希望 感化他们重新做人。摁了半天铃,女佣陈妈在门上的小窗里一再盘问,直到相信 刘教授真是主人的朋友,又进去问过了冯先生,才满腹狐疑地出来开了门。刘教 授进门被领进卧室,未及入座,就看见冯先生躺在床上,额头上敷着一块湿毛巾。 刘教授吃惊道:“冯老,您病了吗?”冯先生说:“是啊,我不能陪你去访问犯 人了。”刘教授只好悻悻地走了。   刘教授刚走,冯先生拿掉毛巾,一骨碌下了床,利索地穿戴起来,拿起钓鱼 竿,开车出了门……   当天的晚报登出了一条消息:鲁迅死了!王先生立刻拿起笔赶写了金总编的 约稿,连夜派工友老李送到晚报去。随后急急忙忙赶到美国领事馆。刘教授迎上 来招呼道:“王兄,你来邀我,怎么倒比我还来得晚呢?”王先生以守为攻道: “你不是说要去杭州,不能来吗?我一个人来早了,怕没人可以说话。”刘教授 道:“我没买到火车票。”王先生道:“老刘,既然你这么给我面子。明天福乐 里的花酒由我做东。”刘教授佯装吃惊道:“王兄,我记得你从去年开始,就再 也不吃花酒了?”王先生笑道:“老刘,你也不必装蒜。咱们是彼此彼此,现在 老头子死了,再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刘教授也尴尬地笑了:“王兄,还是你 比我坦率。”两人哈哈大笑,举杯庆贺。   第二天,晚报上刊出了王先生的时事评论,毫无足观。另一版面刊出一首小 诗《有的人》。诗虽然很不高明,但还值得一读:      有的人活着,   有些人就是死的;   有的人一死,   有些人马上活了。      只要他活着别人就不敢乱来的人,   他的魂灵是一种正义的迫压;   等他一死立刻活蹦乱跳的那些人,   他们的肉体里只有死的魂灵。      对前一种人,   有魂灵的人们将永远纪念他;   对后一种人,   连没魂灵的人也不会记住他。 (一九九四年九月十六日,寄自中国大陆)   ◆            长城的鬼话和神话               ·方舟子·   去年我曾写过一篇评论高考语文的文章《不动声色的变迁》(载《书屋》 1999年第6期,《新语丝》1999年第11期),在肯定自恢复高考以来, 作文命题从政治化到社会化再到自由化的大趋势的同时,也指出“高考试题就像 文武之道,历来是一年紧一年松,明年又复辟了也说不定。既是‘变迁’,也就 难免会有‘反动’。”真是不幸被我言中。今年的高考语文题就是一大反动。我 拿到今年的试卷,兴致勃勃地往下做,做到了第四大题被要求阅读理解鲍昌《长 城》一文,就再也无法做下去了。幸好我并非真的考生,可以罢作。包括我的外 甥女在内的考生们就没有这么幸运。我实在搞不明白,命题者为何强迫三百多万 考生欣赏这么一篇拗口、生硬、矫情、虚伪的文字。   这篇无论从文学的角度还是从语文的角度看都属赝品劣作的文章,据说已在 北京海淀区6月份模拟试题中出现过了,北京考生已预先知道了部份高考考题, 使得高考这一在中国极少见的公平竞争的形式因之腐败。不难设想,以后全国考 生将不得不购买北京海淀区的模拟试题,那篇文章,大概就属于要为京城教育系 统在全国开拓商业市场的拳头产品,然而那又是什么样的货色?      高考做为国立的强迫性考试,不应该选用当代作家的文章,用了也不应该保 留作家的署名,否则有变相为该作家做广告之嫌。高考做为规范性考试,也不应 该选用含有争议内容的文章,以免使考生困惑。长城在国内外历来被视为中国的 象征之一,有作家要攻击这个象征,自是他的言论自由,但是命题者强迫考生欣 赏这样的攻击,却是将个人的偏见硬塞入了公共教育渠道。鲍昌对长城的攻击、 谩骂,“民族封闭的象征”、“文化愚钝的标志”云云,也毫无新意,不过是重 弹电视政论片《河殇》在十几年前就已弹过的老调,同样是出于对中国历史的无 知和曲解。例如,鲍昌嘲讽道:“但幻想毕竟是幻想,封闭终不能封闭。几多和 番公主的幽魂,带着环佩的响声在月夜中归来了。”就是明显的无知之谈。实行 和亲政策的汉、隋、唐并不修长城,它们的版图也都在长城之外,而修长城的秦、 明却又从不和亲,和亲的失败与长城的修建又如何能扯得上关系?      长城之修建,虽然始于秦始皇,但秦长城在今天只剩下了难以辨识的遗迹。 鲍昌所见到、所感叹的,实际上是明长城。中国之落后于西方,始于明末,于是 “精英”们要清算中国历史,就要把明朝拉出来亮相。明修长城,在《河殇》、 鲍昌之流嘴中,便成了“民族封闭的象征”。民族封闭的反面是民族扩张、开放, 明永乐一朝,恰恰是中国历史上最为扩张、开放的。交趾(越南)内附,奴儿干 (黑龙江中下游)开发,将中国版图扩大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永乐五次亲征大 漠,郑和七下西洋,去了前朝闻所未闻的国度,先后有4个国家的7个国王访华, 3个死于并葬于中国,如此雄才大略,如此广通友好,在中国历史上,也是绝无 仅有的。在土木之变之后,明朝国势急转直下,在与北元的对抗中由攻势转为守 势,才有一个叫朱纯的给事中上疏请修长城(明人称之为“边墙”)。但是一直 拖到了孝宗成化十年,才由延绥巡抚余子俊开始真的修起了边墙。可见修长城, 不过是在与异族的长期对抗中,国势衰落之后无可奈何之举,就象当时的城市必 建城墙,大户人家必立院墙一样,又何必根据什么“封闭”、“开放”的现代观 念对之指手划脚?      明长城是否有必要修?是否真正发挥了保家卫国的作用?这一点,当时的人 最清楚。明代最杰出的军事家之一戚继光被北调蓟辽为国家守边后,他所能想到 的,也是在其治内大修特修边墙,建筑了长城中最为坚固的一段,屹立至今。不 论是起初的蒙古人还是后来的满洲人,长城一直是他们入侵中原的最大障碍。即 使击破了薄弱环节入塞掠夺,长城也使他们有后顾之忧,绝不敢久留。直到吴三 桂打开了山海关的大门,长城才真的成了废物,吴三桂也因此直到现在还被骂为 大汉奸,也从侧面反衬出长城之重要了。是的,再坚固的城墙也会被攻破,再高 深的院墙也不可能防止一切的偷盗,但是并不能因此就抹煞城墙、院墙在平时的 保护作用。如果没有长城的保护,当时的中原人民真不知要更多地经受多少异族 入侵的苦难。如果有人在城破之日,被盗之时,就怪城墙、院墙毫无用处,大概 要被视为呆子。鲍昌对长城自作聪明的嘲笑,正是这种现代人站着说话不腰疼的 呆语:“由是人们发现:边墙不再是屏障,紫塞不再是嵌奇。它变得可笑,仿佛 受尽了时间与空间的嘲弄。”   鬼话往往是神话的先导,丑化历史的长城是为了美化今天的长城。鲍文结语 云:      “哦,长城!我不知你对此作何感想。你那虽然古老但仍坚固的躯体,愿意 接待异域殊方的杂色人流吗?你能承受住历史的再冲荡和新世纪的胎动吗?      “你不语。你扎根的纠墨。群山不语,并晴洁气爽的长天也不语。      “但人们告诉我:外层空间能看到的地球上惟一的人工痕迹,就是你呵,长 城!”   如果长城真的是外空间能看到的唯一的人工痕迹,或许会让某些虚荣的国人 骄傲一番,虽然我觉得这样的骄傲实在是莫名其妙。可惜的是那不过是误传。没 有人知道这个谣传是怎么开始的。有人估计是在美国首次载人飞船升天之前,美 国航空航天局的某位大腕的随口猜测,后来被误传成了实有其事。美国《国家地 理杂志》1996年11月号报导航天飞机宇航员Jay Apt的话说:      “我们寻找中国的长城。虽然我们能够看到象飞机场跑道这么小的东西,但 是长城看来主要是由与周围的土壤同一颜色的材料建成的。尽管一直有故事说它 能在月亮上看到,长城在只有180英里的上空就已经几乎不可见了。” (Orbit,The Astronaut’S View of Home)      另一位宇航员William Pogue曾在1973至1974年间在 太空站工作,他所在的高度要高一些,约300英里。1991年他在《你在太 空中如何去浴室?》(How Do You Go To the  Bathroom in Space)一书中指出,在那样的高度上已无法用 肉眼看到长城,而需要用到望远镜才能看到。      根据高考语文的标准答案,鲍文的最后这句感慨是为了“显示出中华民族的 伟大、自豪和自信,能承受改革开放的冲荡”,却原来一个民族的伟大、自豪和 自信,竟是要建立在这么一个子虚乌有的谣传之上的。      长城就是长城,不要丑化它,也不必美化它。它已经失去了军事价值,却不 无审美价值。它虽然不是外太空唯一可见的人工痕迹,却仍然值得我们骄傲:我 们的祖先不仅有魄力设计人类古代史上最为宏大的建筑工程保护自己的家园,而 且有能力完成它。 (2000年7月11日,寄自美国)       ◆    舞起堂·吉诃德的长矛──读吴国盛《现代化之忧思》                ·田松·   吴国盛更愿意把我们今天所谓的科学时代叫做技术时代。在他看来,技术是 比科学更本质的东西。“人们没有意识到,在体现现代文化的诸多特徵的科学革 命、启蒙运动、工业革命等历史事件中,全部充满着技术本质的先行。”(126) 自从盘古将天地两分,自从人类挺直了身躯,直立的人就开始让自己的头颅一天 天地远离大地,而大地则逐渐失去其神性,成为某种物的集合,成为人类挖掘、 榨取的对象。“技术不只是人类创造的某种合用的工具,更是某种向人类降临的 东西,是人类无可逃避的历史性遭遇。”(127)“技术时代的本质在于,世 界以某种单一的方式被策划出来,这种方式被称为科学。”(117)科学把大 地进一步量化,把一切都纳入同一个标准的规范之中,就如高考统考,用一份考 卷来衡量所有的人,而所有的人都期望拿到更多的分数。技术时代最具威力的器 具不是别的,正是在我们耳边日夜不息地咔咔作响的钟表,这种计时工具给人以 一种“终年不变的、各地统一的普适的时间体系。”(128)这种单向度的时 间于是“成了生活的指挥棒,成了最高的价值标准。”(135)所有社会所有 人都争先恐后,想要把自己在时间的坐标轴上安排一个靠前的位置,拿到一个更 高的分数。我们祖先的某项发明比欧洲早多少年一向是使我们自豪的一个理由, 我们今天的某项技术比西方落后多少年也能激发我们赶超的斗志,或者乾脆空投 到人家的时间里去,直接生活在自己的未来。在比学赶超中落后的人们不惜“豁 出‘生存’搞‘发展’”(263),而“沉迷于发展主义美梦的人们,亡羊亦 不补牢,见了棺材也不落泪。”(275)这种“单向线性的时间是异己的、冷 漠的、无生命的、无意义的物理世界的代言人”(134),它使人成为单向度 的人。“技术时代创造了那么多的工具、装置、器械,以减轻人的劳动,可是, 为什么人类到现在不是轻松了,反而更加忙碌,更加不得清闲呢?”(139)   三联书店新近出版的《现代化之忧思》收入了吴国盛近年来反思科学、技术 及现代化等问题的随笔,在这个喧嚣的时代,散发着宁静热情的思想的光辉。作 为一个受过自然科学基础训练的曾经的科学主义者,人文学者吴国盛对科学及现 代性的批评更能打中它们的要害,常让我有种切入骨髓的感觉。对现代性的批评 常会遭到一种赌气似的反驳:你说现代化不好,那你自己是否在享受现代化的成 果呢?你批评技术,为什么你还要看电视,打电话?这种反驳貌似有理,一下子 把批评者陷入一种恩将仇报的不道德的境地。但是我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陷反驳 者于不义,享受了现代化的好处就赞美技术的伟大,岂不是有奶便是娘的奴才哲 学?这种指责还非常霸道,你说现代化不好,你就回到原始社会,穿树叶,吃草 根去吧,不要阻碍我们继续往前进。其隐含的意思是,你不满意这个时代,就去 死吧!一下子就剥夺了我们的生存权。这很残酷,就算我相信轮回,也没把握把 自己投生到洪荒的过去,所以我注定没有出路。但即使没有出路,也决不放弃抵 抗,所以我敲着键盘,在互联网上散发反潮流的文章。   在大地失去其神秘之后,有机的土壤便将成为无机的沙漠,丧失了孕育生命 的能力。   人与人之间也成为沙粒的集合,可以模造,可以替换。生存的意义已经不在 于生存本身,在所谓时代的驱动下,人们不断地攫取某些量化的象征,比如美元, 比如证书。幸福如同神灵,在技术时代的天空中没有位置,而人们常常以为,那 些量化的象征就是幸福。很多科幻小说都写到未来发生的人类与机器人之间的战 争,我不以为这样的事情真会发生,真正将要发生的是人本身变成机器,成为技 术的一部份。未来的问题不在于幸福能否获得,而在于我们已经失去了感受幸福 的能力。而更可怕的是,在未来的人看来,这竟然不是一个问题。   在密集的枪弹中,鸟儿注定落地。技术之巨手终将抹平一切差异,把世界推 入熵最大的末日。对于未来,我总是持一种悲观的态度,就如一个人注定要衰老, 也注定要死亡。   要阻挡这一趋势,如同堂·吉诃德在风车面前舞动长矛。想象到这一场景, 我丝毫也不觉得滑稽,只是觉得悲壮。一个衰老的人也会每天分裂出新的细胞, 这些新细胞无论怎样活跃,怎样可持续发展,也无法阻挡整个机体的衰老。新细 胞生长在老者体内,它的悲剧就已经无可逃脱。   对此,吴国盛并非不知。吴国盛教授在他北大的课堂上质疑技术时代的一个 潜在规范:只要是技术可行的,就是应该做的。对此价值命题,我有一个描述性 的推论:一件事物如果可能出现,就必然出现。所以,无论是原子弹还是克隆人, 一旦技术能力足够,便没有任何力量能挡住它们,人类的夏娃无法拒绝成熟的技 术果实的诱惑──即使有上帝的警告,又怎样呢?何况上帝已经死了!几乎所有 的新技术都获得“时代潮流”的颂扬,而反对者则被斥为愚昧、保守、落后。有 学生提问,我们是否还能做些什么?   吴教授沉吟片刻,说:“总是还有些希望吧!”听起来底气并不很足。   希望是一个光明的尾巴。能够给人以鼓舞的是雷切尔·卡逊和她的著作《寂 静的春天》,“就像斯陀夫人的《汤姆叔叔的小屋》引发了南北战争,《寂静的 春天》引发了整个现代群众性的环保运动。”(250)然而,正如董光璧先生 所说:“科学的问题只能由科学来解决,环境问题、生态问题都不是人文学者进 行人文思考时发现的,而是科学工作者发现的,问题的解决,也只能依靠发展科 学。”绿色运动不能改变降临在人类社会上的技术本性,绿色大道也将不可避免 地陷入逻辑迷宫。作为这个星球上最奇怪的物种,人类将以它的墓地殉葬。   但最后的希望可能在于,即使毫无希望,新生细胞仍在不遗余力地挥舞着堂 骑士吉诃德的长矛。 注:《现代化之忧思》,吴国盛著,三联书店,1999年11月第一版。引文 后括号内数字为该书页码。 (1999年12月16日,北京稻香园)       ◆             聚焦美女作家               ·刘绪义·      不知是这世界变化快还是我跟不上世界?我只知道洗澡有美女陪浴,看戏有 美女陪看,喝酒有美女陪吃,住宾馆有美女陪睡……当我突然之间得知读书也有 美女陪着时,早已是尽人皆知。这可不是古人所谓的“红袖添香夜读书”,而是 指当今的美女作家。   所谓美女作家,最初好像不是这么叫,而是叫什么“七十年代人”。也就是 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出生的作家,评论界提出这个概念时隐约还包括了一些男性 作家,但据说是“阴盛阳衰”。后来有人批评这种叫法,不如干脆叫美女作家吧。   最先被称作美女作家的是一群来自上海的女孩,她们有棉棉、卫慧、周洁茹 等等,后来这支队伍越来越庞大,大到什么程度,看《解放日报》一篇题为《你 是美女吗?当作家去吧》的评论就知道,原来没法估计。而这类美女作家一出道 就得到了文坛上某些权威人士的大力推荐、捧场,于是蔚为大观。   后来又有一批来自北京的美女作家出现,她们与上海的美女不同的是气候稍 逊,大都是网络写手。但据说一个个有着一张如花似玉的照片,而引人注目。相 同的是她们也是七十年代出生的粉领族类。她们有严虹、陶思璇、洛艺嘉等等。   如果把前者称为“海派”,后者称为“京派”,不能说我是故作矫情。我只 不过是把人家评论过的特性作一番归纳而已,功归人家。   “海派”美女,据说个个都是才女,家中很富有,父母也很支持宝贝女儿, 不用上学(因为评论都不说她们哪里毕业),不用上班,一个劲在家写作。她们 抽着味道的小姐烟,喝着洋酒,穿着随意的睡衣,拖着浪漫的拖鞋,搽着性感的 口红,整天就是写作、“另类”……   “京派”美女就少了些许光彩,据说一个个智慧得令人心痛。但大多是流浪 的人儿,她们是为了生计兼为了“文字这个生命里唯一的情人”而写作。不过她 们好像不抽烟、不喝酒,至于搽不搽口红、穿不穿睡衣,尽管有许多评论文字, 却都没有交代,而玉照上又看得不是很确切。不过她们都有“一间凌乱的小屋”、 “一张粉红的床”。   但是不管是“海派”美女还是“京派”美女,都有明显的共性,那就是: “她们美丽,眉目顾盼之间活色生香;她们生动,泡吧、蹦迪、看前卫话剧,玩 行为艺术;她们智慧,文字是她们生命里的情人”。她们都明白“男人是不可靠 的,可靠的是自己心脉跳动的感觉”。用九十年代“最恶俗的流行语”概括就是 “酷”。   读了上述几段话,有人不免生气:既然名之为美女作家,你尽讲她们如何 “美女”而不谈其如何“作家”,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吧。我承认确实有一点, 我要生为美女该多好。   但也不能怪我,原因很简单,因为众多评论家的文章都是多言其如何“美女”, 至于作品如何经典,往往语焉不详,而我自己也无法一一卒读她们的大作。   不过我还是忍着痛读了几部美女作品,如《同居的男人要离开》、《亲爱的, 你呀》、《床上的月亮》、《糖》等。有人边读卫慧的《上海宝贝》(一本很暴 露的小说),边呕吐。我还不至于如此矫情。小说中女主人公跟多少男人上床, 在床上玩出多少花样,读了就读了,任何感觉都是正常的。我痛的是那些评论, 什么“用身体写作”、“用器官写作”,纯粹是拿文学开涮以至无聊无耻都不自 知。有趣的是倒是王朔,王朔一向看人不大顺眼,这回对棉棉之类美女作家叫起 好来:我比较认同棉棉的态度,都是自然现象,发生了就好好享受,包括疼痛。 年轻人的堕落生活大致相似,活得再狠也狠不过动物。诚然,人本身就是动物, 王朔是动物,美女也是动物。但动物后边加上“作家”,实在是人类一大发明; 作家前冠以“动物”二字,倒颇出新意,难怪出版界很看好美女作品。当你入睡 之前,捧读《上海宝贝》这类美女作家,不是就有美女陪睡了吗?随你意淫去吧。 人类玩够了花样,大约又要回归动物了。    (地址:410007湖南广播电视报城市新周刊)    (寄自中国大陆)     【丝露集】∽∽∽∽∽∽∽∽∽∽∽∽∽∽∽∽∽∽∽∽∽∽∽∽∽∽∽∽∽∽    ◆             泪洒莱茵河               ·百 合·   初夏的风吹过来,温柔地清爽。不像纽约的夏天,风总是潮湿着粘滞,贴在 身上,怎么也摆脱不了。蔚琳坐在橙色和白色相间的阳伞下,看着眼前碧绿的草 坪,草坪上白色的凉亭,凉亭边上红色的玫瑰花,有意无意地喝一口玻璃杯里的 啤酒,深深地沉浸在独自的悠闲惬意中。即使离草坪不到十步远就是帆船点点的 莱茵河,她也好像视而不见,更不用说那些河边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了。她在等人。   一个人的日子真累。一个成功的白领女人的日子更累。因为聪明能干,好多 的男人便没放进自己眼里。自骄自傲地过了些日子,有那么一天,突然发现所有 的女人都嫁人生子,所有的男人都已不再单身。   而自己,已是红颜将尽,失去了矫情的资本。   记得有一天,连续加了两星期的班之后,她痛痛快快地睡了十二个小时,痛 痛快快地洗了三十分钟澡。当她站在热气蒸腾的浴室里的镜子前看着自己的裸体 时,她发现自己的身体依然匀称,年轻得没有岁月的痕迹。可是,当她涂完护肤 霜,吹完头发,而浴室里的热气已经散发掉了的时候,她看见眼角的皱纹已经又 多又深,鬓边也有了几根灰白的头发。她惊讶伤心得几乎把吹风机掉在自己脚背 上。然后,泪水涌出来,越涌越多,多得她扑到床上,大哭一场。   意识到青春不再的事实后,孤独和寂寞便相拥而来。工作再紧张,再加班, 回到家里,再也不能倒头就睡了。身体累得像散了架,脑袋累得像浆糊,可是, 躺在床上,看见没有灯光的屋子里,家具模糊的轮廓,一件一件,似噬人的怪兽。 床在她身下巨大空洞无比,像无边无际的海,而她则是一只小小的船。她想向人 求救,却知道没有人能听得见。她向来是不流眼泪的,以前所有的挫折都是工作 上,而她从不觉得工作上有什么难得倒她的事情。可在独自一人的夜里,她开始 觉得无助,觉得身边没有男人的日子是那么空虚。   “我要在今年年底把自己嫁出去!”她向朋友们宣称。凭着自己的条件,她 想这不应当是件难事。   纵然青春不再,可娴熟的化妆后,眼角皱纹和眼袋都被遮住了,虽然不是青 春玉女,却也有种成熟的女人的美丽和自信。何况自己还有成功的事业!   可是,蔚琳发现,男人们让她非常失望。别人介绍的那些男人,她根本看不 上一个!   “这个人怎么这么矮!?”“他怎么这么胖!?”“什么?他离过婚,还有 一个孩子!?”“他的工资这么低,难道还要我养他吗!?”“这个人很俗气, 好像把钱看得特别重要!”“他太瘦,和他出去吃饭他吃得比我还少。”“这个 人非常无聊,和他没什么可说的。”   一年过去了,两年也过去了,蔚琳还是没把自己嫁掉。朋友们也不再为她操 心。“想想看,你这个年龄,能找什么样的男人呢?好男人都已经结婚了。” “男人才不在乎你挣钱多少呢,更不在乎你是否聪明。他们在乎的是你是否漂亮, 是否温柔。即使你不难看,但你毕竟三十多岁了。可三十多岁的男人要找个二十 岁的女孩也很容易。”“你就别挑了,越挑越嫁不出去。你能给一个男人什么呢? 男人最怕女强人。他们需要的是个能让他们感到自信和骄傲的女人。男人都会被 你吓跑的。”   尽管蔚琳不愿听这些,但是内心里,她不得不承认这都是事实。但口头上她 依然强硬:“哼,中国男人最没出息!最庸俗!最浅薄!他们只在乎女人的外貌 和年龄!我才不要中国男人呢。”   蔚琳开始和美国男人约会。美国男人不在乎女人的年龄,更说不清什么样的 中国女人漂亮。在他们看来,只要黑眼睛,一头黑长发就是漂亮的东方女人。可 是,美国男人约会没两次就要上床,也让蔚琳无法忍受。“美国男人的动物性太 强!”她抱怨道。而且,后来,她不得不痛苦地发现,凡是想找中国女人的美国 男人,都有一个错误的概念,以为中国女人具有美国女人没有的那些传统的美德, 以为中国女人温柔贤慧,天生的会相夫教子。“他们以为中国女人是给他们当奴 隶的呢!”蔚琳忿忿地说。      终于,有那么一天,蔚琳碰到了一个符合她理想的男人。那天中午饭后,看 离上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回公司的路上,她便顺路拐进了“世界贸易中心”下 面的“巴尔斯和诺贝尔”书店,在“旅游”书架前扫视着。工作这么久,她还没 度过假呢。“你需要度假了。人老是这么累不行,特别是女人。太累会显老,而 且,太累了,人不知不觉地就会心情不好,就会焦躁,就不会温柔如水。哪个男 人不喜欢温柔如水的女人呢?”好朋友劝她。如果是在以前,蔚琳会觉得这样的 话实在是无聊,可是,现在,她也不得不承认有道理。   书架上摆满了关于世界各国的旅游书。未加思考地,她拿起一本《到欧洲去》, 一边翻着,一边向窗边的椅子走去。   “对不起。”蔚琳和那个与她撞了一个满怀的男人异口同声地说。而且他们 同时地笑了──那个男人手里的书是《到中国去》。   “哈,这么巧!”那男人扬扬手里的书,“我正要去你们国家,你却要来我 们国家。”   “你是哪个国家的呢?”   “我是德国人。来美国玩。然后从这里直接去亚洲。亚洲的第一站就是中国。”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是中国人?”蔚琳发现她很喜欢这个男人的外表,瘦 削的身材,宽宽的肩,金色的头发,蓝得看不到底的眼睛。还有,那口雪白的牙。   “你黑色的长发,黑色的眼睛,和如梦的神态。”他紧盯着她说。   “喔,是这样的。”蔚琳喃喃地说。尽管她向来就有黑色的眼睛和头发,可 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口气来赞美她。更没有人说她有如梦的神态。其实,那不过 是她在翻看那本书,注意力没有在别处而已。   没有言语地,他们一起走到窗前的椅子上坐下。没有看书,他们轻言轻语地 聊了好多。   蔚琳从来没有这么自如地和一个只认识了这么短时间的男人谈这么多,更没 有这样地陷进那种气氛中,以致于当她抬起手来看表时,已经四点了──过了该 回办公室的时间三个小时了。   这个德国男人叫迈克,姓弗莱德里奇。二十八岁,未婚。电脑工程师。当蔚 琳结束谈话恍恍惚惚地往办公室走时,脑袋里记住的只有这些。   “我五月底回德国。如果你来德国,来看我。”分手时,迈克握着蔚琳的手, 认真地说。他哪里知道,当蔚琳握着他那双细长的手时,她的心里是怎样地慌乱 啊!自从大学毕业,自从来了美国,和任何一个男人的接触也没这样让她慌乱。 他的那双眼睛,在她当时看来,就是一片深深的海洋,她想在那种蓝色中走下去, 把自己深深地沉在里面,再也不浮起来。   我爱上他了,我爱上这个只交谈了三个多小时的男人,我爱上了这个我几乎 还是一无所知的男人,我爱上了这个比我小七岁的男人!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 能呢?蔚琳不停地问自己。   在那以后的几个月里,蔚琳拒绝见任何朋友们给介绍的男人。她等待着,就 像要全心全意地赴一场前世的约会一样,等着再和迈克相见的日子。朋友们说这 是一种不实际的梦想──迈克小这么多,又不在美国,和蔚琳不过聊了几个小时, 怎么就让她这么痴迷?可蔚琳就是这么把自己投进去了,她订了六月初的机票, 焦躁不安、兴奋无比地等待着。      从纽约飞往德国科隆的飞机上,蔚琳未曾合眼。她怎么能睡得着?她的心急 切地跳着,象十八岁的少女那样跳着,以致于使她无法静下心来去想象和迈克见 面的情景。其实,她并不知道迈克究竟从亚洲回来了没有,也不知迈克忘了她没 有。她不在乎。   到了科隆,是上午九点。她住进了紧贴莱茵河边的“玛瑞逖姆”酒店,窗口 可以看见不远处世界著名的科隆大教堂。梳洗完后,换上干净的衣服,她便照着 迈克留的号码打了个电话,而他居然在家!   “我刚回来不到一星期!你已经在这里了!我马上去看你!”他在电话里兴 奋地说。   蔚琳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激动,告诉他她将在河边的酒店里等他。“朋友对我 说来科隆,一定要到莱茵河边的酒馆里喝啤酒,看河里过往的船只,和桥上来来 往往的车辆和人群,这样的时候,人会感到生活轻松得就象夏日里轻风里飘过的 玫瑰香味。”蔚琳暗笑自己怎么变得这么饶舌。   “中国女孩,梦一样的中国女孩!你能把简单的一件小事看得这么美丽。” 迈克感叹道。   蔚琳深深地感动了。就因为迈克对她的赞美,而她能感觉到,迈克的赞美是 发自内心的。“那好,我等你。”她轻轻地说。放下电话,她发现自己居然热泪 盈眶。   出门之前,她又在镜子里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自己。不露痕迹的淡妆,使她脸 上的皮肤看起来很细腻,两颊虽然没有涂胭脂,却因为兴奋而红艳。因为兴奋, 两眼也特别发亮。在这样的时候,她是美丽的。   一个女人,一生中能有几个美丽的瞬间呢?      于是,蔚琳便在这里等迈克了。她已经爱上了这个城市,只因为迈克在这里, 因为河边一家接一家的酒馆,都有鲜艳的彩色大阳伞,桌上都铺着鲜红、鲜黄、 或鲜绿的桌布,摆着同样色彩鲜艳的餐巾。那么多人都悠闲地在喝酒、喝咖啡, 在聊天,不像在美国,所有人都匆匆忙忙。几口啤酒下肚,她已经觉得自己融进 这片闲散的气氛里了,即使知道住在莱茵河另外一边的迈克很快就会到来,她也 不再那么无法自制地兴奋。她感到自信,感到不慌不忙。   看到迈克远远地走来,蔚琳迟疑着站起身来,那个时刻,迈克就象从一幅画 里走来,或者是从一个遥远的记忆里走来,好像穿过了时空,穿过了许多故事和 梦想,让她的心,在剧烈的欣喜之后猛然痛楚,于是,她把自己投进了他的怀里, 让泪水打湿了他的肩头。   而迈克,好像非常理解她的心情,居然没有说一句话,就那么紧紧地拥住她, 拥住在他看来是那么瘦弱无比的她。他的手,轻柔地抚着她的背,而她,就在他 的抚摸下,慢慢平静下来。   那样等待了那么多日子,她突然发现,自己并无话可说。她只是对着他微笑, 看着他的蓝眼睛。迈克慢慢地和她说着些他去亚洲的见闻,特别是他在中国两个 星期的日子。“在中国的每一个日子,每一个地方,我都想着你,想知道那些地 方是不是你生活过的地方。因为这样,我特别喜欢中国。”   蔚琳感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那么偶然的相遇,真的会引出这么一个美丽的 故事吗?应该不是做梦,是不是?此时此刻,他不就在眼前吗?她真的想去握住 他的手,然后再也不放开。可是,她只是捧紧了啤酒杯。而德国的啤酒杯,居然 那么细长优雅!   德国的女人们,头发都梳理得整整齐齐,衣服穿得整整齐齐,不象美国人那 样,牛仔裤和体恤衫就上街了。而且,蔚琳没有看到一个肥胖的人。“德国的女 人真漂亮!”她情不自禁地感叹道。   “不,德国没有漂亮的女人。没有一个人像你这么漂亮。”迈克很认真地说。   蔚琳的脸红了。何曾有人这样赞美过她!她自己知道,自己是一个长相多么 普通的女人啊!   “所以,我从来没有爱上一个德国女人。我好像一直是在等你,等一个梦一 样的中国女孩。”迈克接着说。   蔚琳说不出话来。还能说什么呢?还需要表白什么呢?但愿这不是做梦,怎 么这么轻易地就得到了这一切呢?   “你知道,我不是个女孩……我是说,我早就过了女孩的年龄。我比你大几 岁你知道吗?”过了好久,蔚琳才喃喃道。   “我为什么要在乎你比我大几岁呢?在我看来,你就是个女孩,一个美丽的 中国女孩!”风吹起迈克金色的头发,象飘扬的旗帜。   蔚琳的心里又是一痛。她怎么也摆脱不了那种不真实的感觉。   喝完酒,他们向大教堂走去。很近,两分钟就到了。岁月积累的灰尘,都黑 黑地覆盖着那些细腻的雕刻,原本壮丽辉煌、美仑美奂的建筑,居然像一片烧焦 的古林。站在它跟前,仰望那些已经看不清眉眼的天使雕像,想像它当年的美丽, 蔚琳直觉人生的渺小和岁月的无常。而她以前,何曾这样多愁善感过!不自觉地, 她靠紧迈克,而迈克也自然地拥住了她的肩。他们就那样相拥着,穿过年老的青 石板小路,去吃装饰美丽,盛在高脚宽沿玻璃杯里的冰淇淋,然后,回到她在酒 店的房间。      当沉重厚实、镶有雕花铜把手的门在他们身后关上时,蔚琳已经和迈克相吻 得如胶似漆。在那么忘情的吻里,蔚琳怎么也不明白怎么心底会有一丝莫名其妙 的哀伤。好像是永别时的吻,好像吻完之后,两人就再也不会相见。在这样的吻 里,好像双方都想把对方吸进自己的生命,很有种绝望悲壮的味道。“不如就让 我这样死去吧。”蔚琳嘟囔道。   因为有种永别的感觉,蔚琳再也顾不得矜持。尽管她以前未曾深深的爱过, 但她也不是个没有接触过男人的女人。她从缠绵的吻里挣脱出来,脸色绯红地看 着迈克,镇静地、慢慢地解开了自己的衣衫。当丝质的衣衫无声地滑落在地时, 温热的泪水也从她的眼睛里夺眶而出。然后她把自己轻轻地放倒在床上,向迈克 伸开了手臂。   那是一种生命的接合。两个人的生命,就在那样的汗水和肉体的纠缠中,融 进了对方,然后重新塑造。蔚琳知道,自己的生命再也不一样了,自己的日子再 也不一样了。无论她能否承受得了,她已经把自己的生命给了迈克,不管他将带 到哪里。而迈克,已经进入到她的心里,血里,成了她生命的一部份。   在迈克颀长的手臂里,她睡着了。没有孤单,没有寂寞,只有一种两个人已 经相依相守了一辈子的释然和满足。她睡得无惊无梦。   蔚琳醒来时,已经傍晚了。窗玻璃上反射着泣血般的夕阳。因为心痛,她让 自己的身体,紧紧地贴上了迈克的身体。怎么会是那样疯狂的缠绵!   他们在二楼的餐厅里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烛光摇曳里,彼此居然没有说一 句话。当迈克的酒杯轻碰上她的酒杯时,她又一次眼里眼外都是泪。   迈克细长的手指,一遍一遍地擦着她的泪,怎么都擦不干。“为将来。”他 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为将来。”蔚琳无语凝咽。   背景的钢琴音乐,舒缓地流淌,水一样泼下,浪漫得悲伤。银制的餐具,在 烛光里,发射着不真实的光。   迈克的蓝眼睛,深得似诱惑的海,让蔚琳一次次地下沉,沉得她一次次想哭。 这样的时刻,怎么可以哭!   而眼泪却从没停止过。   科隆的商店晚上七点就关门了。巴掌大的青石,扇型撒开,一层层,铺成的 街面,据说是百年前的遗留,连二战时的炮弹都躲过了。那时科隆几乎被夷为平 地。美丽的男男女女挽着手,在装饰美丽的橱窗外留连,橱窗内每一件商品,都 精美无比。“这里到处都充满贵族气。”蔚琳想这样评价。但是她只是挽了迈克 的手,仿佛已经挽了他一生一世。   “看那个戒指!你喜欢吗?”迈克悄声问道。   是个白金的戒指,两根细细的丝,拧编在一起,中间嵌着颗泪滴般的小钻石。 蔚琳点点头。这样简洁精致的小东西,怎么不喜欢。   “明天我就来买。作我们的订婚戒指,好不好?”迈克的目光从戒指上移开, 紧紧锁住了蔚琳的目光。就在这样相视的时刻里,蔚琳交出了一生的自己。   一切难道不应该是这样的吗?孤独寂寞多少年,难道不是为的等待这一刻的 相视?上帝多么仁慈,就这么轻易地给了她梦寐以求的幸福?但愿时光永驻,但 愿在此后每一个时辰里,她都能象此时此刻一样对命运充满深深的感激。   蔚琳的手,使劲地握住了迈克的手,迈克也死命地握住了她的。就把一生的 梦想和许诺都握进去吧,握住一世的相依相守。又有谁能想到,手和手之间传递 的,只是一个不死的传说呢?纵然记忆永恒,而时光只合虚度。   沿着青石的路往后走,蔚琳觉得街边的一切是那么熟悉,好像她不是来自另 一个遥远的地方,而是就在这些拥挤的,却亲切典雅的小房子之间长大。异乡当 成故乡,只因身边这个年轻的男人,这个她用生命等了三十多年的男人。因为爱 他,她爱上了这个城市和这个城市的一切。爱居然来得这么简单,这么燃烧,她 简直想立刻和迈克融为一体,让路人作为他们相亲相爱的见证!   回到酒店里,已经快十点了。可以从大厅的拱形玻璃屋顶上看到天上的星星。 “这个季节,这里常常阴天,很难见到星星。可你来的第一天就是晴天,说明我 们幸运。”迈克贴着蔚琳的耳朵说。   蔚琳只是把头靠上了迈克的肩膀。   一楼的“钢琴酒吧”里没有多少人。价格太贵了。这里的一切都比美国贵得 多。零零星星的几个客人,散坐在铺着白色亚麻桌布,水晶小烛台擎着白色蜡烛 的小圆桌后,神态悠闲地喝着咖啡,吃着小得可爱的点心。钢琴师不知到什么地 方去了,硕大的黑色三角钢琴安祥地伫立在屋子中央。   迈克给自己点了黑咖啡,给蔚琳点了“卡普奇诺”和奶油草莓杏仁小饼,然 后冲蔚琳笑了笑,走到钢琴边坐下。他的手搭在琴键上,先是轻舒了口气,然后 双手在键盘上一滑,如泣如诉的琴声便在四处响起来了。   蔚琳欣喜地看着他,自豪地向别人点点头。这是她的……爱人!因为还没有 戴上订婚戒指,所以不能说是未婚夫!未婚夫!蔚琳已经有未婚夫了!她偷偷地 笑笑,“卡普奇诺”香糯浓郁,杏仁饼柔软酥化。这样的日子多么美好!   看着迈克在昏黄柔和的灯光和烛光里的剪影,蔚琳深深地感动。这么一个优 秀的男人,将是自己以后生命里的陪伴,她何德何能,上帝赐予她这样的恩惠! 她发誓要好好爱他,用自己的生命,要让他因为有了她而更加幸福。   回到她房间里时,已经午夜了。热烈的缠绵之后,迈克抚摸着蔚琳的头发 说:“亲爱的,我可不可以离开你一会儿?”蔚琳的心马上跳起来:“你要去 哪里?”她紧张地问。   迈克笑笑,吻着她的鼻尖说:“虽然我一直等你来,但我没想到我们……这 么快。我没有带换洗的衣服,我总不能明天还穿今天穿过的衣服吧?”蔚琳没做 声。她不希望他离开,一分一秒的离开她也无法忍受。   看到蔚琳无语,迈克眼睛一亮:“你和我一起去我那里怎么样?虽然条件不 如酒店好,但那里可以算我们暂时的家。”“我们的家?”蔚琳轻声重复着。她 喜欢这个字:家。她终于有归宿了。   “开慢点。”一上车,蔚琳就嘱咐道,“我发现这里的人开车太快。从机场 来时,出租车司机开到每小时九十多英里,真可怕。而且,这儿的人随时随地都 喝酒。”“别担心。”迈克笑笑,“半小时就可以到家。”转眼间,车上了莱茵 河大桥。星空下的河面平静如柔顺的丝带,两岸灯火璀璨。“好漂亮啊!”蔚琳 赞叹道。   “等我们结婚后,你就来这里,好不好?”迈克伸过手,握住蔚琳的一只手。   蔚琳无声地点点头。她可以跟随迈克去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何况科隆是这 么一个美丽的城市。为了迈克将要给她的家,她可以放弃在美国的一切。因为有 爱,现在发现,以前辛辛苦苦追求的那些都无关紧要了。   即使在车里灰暗的空间里,蔚琳依然清清楚楚地看得见迈克英俊的轮廓。虽 然握着他的手,呼吸着他的气息,她还是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咬咬嘴唇,有 痛的感觉,不是做梦。   感谢上苍!她真想扑进迈克怀里,紧紧地搂住他。不自觉地,她和迈克相握 的手加重了力气。这样握着一个男人的手,走遍哪里都是美丽的家啊!   “蔚琳,我爱你!”感受到了她手上的份量,迈克也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我觉得我是个幸运的男人,因为我将有你与我相伴一生。你知道吗?自从在纽 约见到你,我就知道我找到了我想要的女孩子,但是我不敢--我总觉得东方女 孩就象东方文化一样神秘,我怕不小心冒犯了你。所以我就等着,虽然我有预感 你会来找我,但我还是等着。你不知道等你的日子多么漫长!”说到这里,迈克 扭头对蔚琳一笑。他蓝色的眼睛就象天上的星星。   可是就在这时,一辆车歪歪扭扭地从前方疾奔而来……而那时蔚琳口里正说: “我要给你做个好妻子,我们要生一大堆美丽的孩子,像你一样有金色的头发和 蓝色的眼睛……”   蔚琳脸色苍白地坐在飞机上,莱茵河在底下盈盈地蜿蜒着。她的右臂上着石 膏,无名指上戴着那颗她和迈克一起看好的戒指。临离开前,她去给自己买来- 她已经向迈克许诺了今生今世。迈克已经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但是他怎会离开蔚 琳?她只祈求那永恒的缠绵会给她留下一份迈克形容上的生命──一个她和迈克 因生命之约而产生的生命。上苍啊,你眷顾我,给了我一天抵死的相爱,就再眷 顾我一次吧,让我能有凭借的内容活下去。她祷告,泪水已干。 (1999年7月22日于Livingston,NJ)    ◆              舅舅毛丫头                ·沈 方·   舅舅家在长超乡东埠村,离外婆家有两里路的光景,分别隶属于两个乡。小 时侯到舅舅家去,要走半天,其间走过许多鱼塘、小石桥。我嚷嚷着腿疼,要大 人驼在背上,走着走着,我就睡着了。有时舅舅摇一条小木船,来载我们,沿途 的河流弯弯曲曲,晃晃悠悠做梦似的。      舅舅很早就离家,入赘到东埠村,做了“招女婿”。听说起先舅母没有生育, 大姨把一个儿子过继给舅舅,后来舅母生了两男一女。我不知道舅舅的小名怎会 是“毛丫头”,大人们都是这么叫的。在我们乡下,生了男儿,起名叫“狗”叫 “猫”是常有的,我的一个表哥就叫“阿狗”,通常是取命贱容易养大的意思。   不过,舅舅的小名“毛丫头”与他后来到外乡入赘,仿佛是冥冥之中有了应 验。   过年的时侯,亲戚近邻串门做客,是乡下隆重的习俗。也是孩子们欢天喜地 的日子,首先是各色各样的吃食,饭桌上也照例端上了鸡鸭鱼肉。那时过的是穷 日子,白切鸡、白切肉、酱煨蛋之类大菜,是不能随便吃的,端上桌来是一个仪 式,摆在那里体现对客人敬意。红烧鱼、炒笋干这些热炒小菜,可以放开吃。每 次出门做客,大人们反复关照:“不要嘴馋,随便乱夹。”孩子们坐在饭桌上, 怯生生盯着鸡、肉、蛋,贼眼溜溜,很是嘴馋。由于我母亲年轻时就参加工作, 长年在外,我们在舅舅、外婆家算是稀罕的贵客,我尽可以放开吃。想来,这是 我儿时受到的宠爱。   在舅舅家,有一种风干的菱角,热热地蒸出来,醮了酱油吃,是少有的美味。   舅舅看我塞得满满的小嘴巴,开心得一脸笑容:“吃呀,吃呀。”他喝了一 口米酒,“舅舅家有的是,前头屋大菱桶里装得满满,回去时再带些去。”   我只顾着吃,支支唔唔应不出来。舅舅单腿架在长条凳上,用又黑又糙的大 手摸着我的小脑袋,一边与母亲说着年终生产队分红家里透支之类的话,一边连 连叹气。母亲默默不作声。我睁大两眼,听不懂他们的话。过了一息,舅舅摇摇 头,对我说:“等着,舅舅带你去街上心买糖,买糖的钱舅舅还是有的。”这天 下午,舅舅牵着我的手上街,找到一个换糖的货郎担,给我买了一大把形状类似 于铅笔的棒棒糖,让表弟表妹们十分眼红。而我却吝啬地不肯分些给他们。   那时侯,公路建设没有现在这样的水平,我到十多岁才第一次看到汽车。我 们家所在的小镇子里,虽说不算遥远,交通却是十分不便。天蒙蒙亮,乘轮船经 县城换乘往邻县桐乡乌镇的轮船,在中途一个叫思溪的小集镇上岸,再步行七、 八里路,才能到舅舅家。后来,我年龄渐长,去舅舅家不知不觉稀少了。住在新 溪乡前坝二舅家的外婆,也日见苍老,得了一种乡下叫“摇头风”的病,脑袋一 天到晚摇晃个不停,严重的是手臂也同样摇晃,连饭碗都端不稳。用了好多中草 药,也不见有效。由于经济困难,婆媳之间的矛盾日益恶化,不可开交。性格倔 强的外婆吵着要和二舅分家,一个人摆行灶过日子。谈到赡养条件,外婆和二舅、 舅母分歧很大,事情闹得大了,大队里的调解干部也是束手无策。   母亲带了我匆匆赶去,刚到二舅家,还没说几句话,就吵了起来。二舅说母 亲带了儿子来,要分他的财产。双方都在火头上,吵了一阵,就开始动手要打架。   闻声赶来的大姨连忙拖上我从后门冲出来,一路逃到大姨家。我哇哇大哭, 浑身发抖。   过了一会儿,好多劝架的人陪着哭泣的母亲,也来到了大姨家。正当心惊胆 战的时侯,外面有人议论:“毛丫头来了,毛丫头来了。”是舅舅来了。   只见舅舅风尘仆仆闯入门来,看了看母亲和我,抓起一把铁锄,就要去和二 舅拼命。幸亏外面人多,才好不容易把舅舅劝住了。后来,舅舅和母亲一起去了 大队部,下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这天,我躲在大姨的房里,没敢出来。我觉得 大人们的世界有些可怕。晚上,迷迷糊糊睡了一觉。第二天,舅舅弄了一条船送 母亲和我去乘轮船时,我还有些害怕,不停地问:“二舅会不会追来。”舅舅象 一个英雄一样哈哈大笑。大姨安慰我说,我们在船上了,二舅是追不上的。我看 着舅舅摇船的身影,慢慢开始放心起来。   自从这次以后,一直到外婆去世,我再也没有去过二舅家。外婆去世那天, 我们全家都去奔丧。穿上孝衣的舅舅和二舅还真打了一架。因为外婆孤独地死在 她的小屋里,到晚上才被人发现。舅舅听说后,怒火冲天。不过,这一次二舅刚 刚外出归来,他是生产队里派出去到城里载垃圾,去了三天才回家。面对愤怒的 舅舅“毛丫头”,二舅跪在外婆灵前,嚎啕大哭。   最后一次见到舅舅,我己经个初中生了。中午放学回家,我进门就看见明显 消瘦的舅舅,直挺挺坐在靠墙的椅子上。吃饭的时侯,母亲让我上街,买来一瓶 那种二两半装的劣质白酒“枪毙烧”。舅舅喝着辛辣的烧酒,垂头丧气地跟母亲 说,地上的白菜今年卖不出去,全烂掉了,手头一个钱也没有。我看见母亲给了 舅舅二十块钱。吃完饭,我和舅舅打个招呼,就去上学了。懂事的我已经知道钱 的重要,没有钱,强悍的舅舅也变得如此软弱。那时同学们中间许多人有毛线衣, 而我没有,我知道这要好多钱。   又过去几年,我也有了工作。这几年,我没有去过一次舅舅家,只是听说舅 舅承包了两个鱼塘,在拚命地干。又听说舅舅的身体越来越坏,每天早晚咳嗽不 停,咯出血来了。对于这些消息,我都没有放在心上,好像是十分遥远的事情。 有一天,母亲对我说:   “东埠村有人打来电话,舅舅毛丫头病危,送在县城的医院里,让我们送钱 去抢救。”   我听了之后,冲口而出:“他们就知道要钱,我们的钱是他们的?”   我们家,刚刚卖掉老家的祖屋,添钱建造了两开间的小楼,经济也十分困难, 还欠了上千元的债。   “我要买一双球鞋都没有钱,那里还能给他们看病。”我还这样说。   母亲听了我的话,默默流着眼泪,“人要讲良心啊。”   随后,我赌气走掉了。   第二天,母亲给我买来一双军用胶鞋,她说她已经告诉东埠那边,拿不出钱 到医院里来,让他们自己想办法。我接过胶鞋楞在那里,说不出话。舅舅在医院 里去世了,母亲和我们都没有去医院。回想起来,在外工作拿工资的母亲,是给 过舅舅许多次钱,每次舅舅来诉苦,母亲多多少少总要接济一点。可是,舅舅病 危的这次,人命关天的这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却由于我的缘故,狠心推辞掉 了。   这些年来,再次见到表兄弟们的时侯,我总是想起舅舅在医院的事。 (寄自中国大陆)      ◆            睡眠是一次死亡               ·沈 方·      睡眠是一次死亡,在一些事情过去之后,我不得不进入睡眠中。白天过去了, 夜晚进入到我最隐秘的深处。醒来的时侯,也许我会忘记一些往事,如同重新活 过来一样。这像窗外的树木,在冬天失去那些曾经风姿绰约的树叶,我也担心经 过睡眠会失去我的重量。一首歌的最后是一长串休止符,美好的声音停止在一个 梦开始的地方。有时,歌声嘎然而止,睡眠突然袭来,如命运一样不可抗拒。      我最长的一次睡眠,是在去北京的列车上。那年我25岁,从苏州火车站乘 上开往北京的特快列车。因为不是在始发站上车,找不到座位。我只好在两节车 厢之间的过道里,席地而坐。在黑暗中晃晃悠悠,没有多久我就睡着了。睡梦中 我好像到了许多地方,是连续不断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准确地说,是从 一个大厅转换到另一个大厅,所有的大厅里除了我没有其他人,只有燕站在一道 灯光里唱歌。她一支歌接一支歌地唱,偶尔随着歌曲的内容加入一些舞蹈动作, 但是我听不到她的歌声,自然也不可能知道歌曲的内容了。      等到我醒来的时侯,太阳光从窗口照进车厢,列车已经在北京站停靠。旅客 们纷纷站起身收拾自己的行李,准备下车。我慢慢回过神来,清醒地发现我是独 自一人。燕在我的记忆中,已经走得很远。下车的时侯,我往车窗外望望,外面 全都是陌生人,我想起不会有人来接站。我也没有一件行李,出门的时侯我什么 都没有带。我的口袋里也只有一张一百元钱,在苏州上车的时侯,我已经检查过 一遍上衣和裤子所有的口袋,竟奇怪地没有一分零钱。随着慢慢移动的人流,一 步步走向出口处,我好像失去了知觉。走出车站的时侯,阳光耀眼,刺得我睁不 开眼睛。唯一的感觉是饥饿,我一直在睡,一路上没有吃任何东西。但是,我在 广场上叫住一辆出租车,报一个明以前留给我的地址,就上了车。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到北京来找明。在明与燕与我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我 已经不能清楚地进行分析。如果说,我是想从明那里寻找燕的影子、痕迹,显然 是错误的。即使还存在什么的话,也是明记忆中的燕,那不是我的,不是我想寻 找的。那只会使我陷入到更深的失望之中,会让我更加不知道以后的生活。我们 三个人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那样模糊,就象天空的三颗星星,存在着永恒的距 离。或许在其他人看来属于同一个星系,而实际上我们从未听到过任何一方的声 音,太遥远了。也许我们都是在很久以后,才同时发现这个状态。所以燕走了, 我至今不知道她现在飘落到哪个城市了。当初,没有我的话,如果我从来都没有 存在过,将会是怎样的结局?那是在说明与燕的事了,我想象不出。假设对现实 没有半点意义,一切也不可能重新开始。出租车开得很快,我没有注意沿途的街 道、景色,如同以往的许多事情我再也不能完整地说出,我不知道出租车经过哪 些地方。      明住在王府井附近金鱼胡同的一个四合院里。我走进院内,没有看见一个人, 四周的门都关着,也听不到一点声响。明大概外出忙他的生意去了,我回到街上, 掏出付过车费之后仅乘的二十元钱,找到一家饮食店,叫了一碗面条。不一会儿, 面条端上来,里面放了不少香菜。吃起来只觉得香菜味,面条也煮得太烂。我狼 吞虎咽,很快就吃完。我确实是饿了。卖面条的是个老太太,她看看我吞面条的 样子,盯住我一会说,是受苦人。我不解地看看她,没有言语。然后,我走到街 上,这下子我真是身无分文了。      现在,已经五年过去了。我一回忆起当时情景,还是会沉浸在绝望里。后来, 我与明再没有什么来往,我只知道他一次又一次失败,再不是从前的明,完全是 另外一个人了。我弄不清,到底是我疏远了朋友,还是朋友疏远了我。也可能, 我们一直不是朋友,只不过是世上偶然相遇的陌生人,彼此什么都不了解。一次 长长的睡眠之后,我们忘记的事情,无法再回到身边来。缠绕在我周围的季节, 是一些空洞的日子,是一次没有目的地的旅行。我不知要走到哪里去?      那天在北京,我却是很清楚。因为那时我知道自己的目的,是要找到明。我 会对明说到燕,或者我什么都不用说,明一看见我的样子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从饮食店里出来,我实在无处可去。从金鱼胡同的这头走到那头,站在一家 宾馆的大堂外面发呆。阳光照射到巨大的玻璃幕墙上,笔直流淌下来。大堂外地 面上的花岗岩,进进出出的人影游动。落地玻璃上映出我的身影,与周围的一切 极不协调。是四月了,天气渐渐暖和,街上走过的女孩子已经是春天的打扮,短 装与裙子使她们活泼得象是快乐的小动物,给城市送来一阵阵嬉笑。是春天了, 春天从女孩们身上荡漾开去。我看见我头发蓬乱的形像映在玻璃上,身上的皮夹 克、牛仔裤显得落伍,仿佛是一个不知道季节轮换的远方客人,刚刚从山中的洞 穴来到人间。      一直到日头渐渐西斜的时侯,我再走进那个四合院,里面还是寂寂无声,四 周静悄悄,好像这里很久没有人来过一样。我坐在西边廊下石阶上,默默地想心 事。然而又不知道该想什么。记得有一本书上说,男人想心事是发呆,女人才是 真想心事。一个女人对男人说,你就不能让我想想心事吗?这个时侯是在厌烦男 的了,是想要守住一份独自的心情。对男人来说,是不妙了。过了很久,进来一 位中年女人,手里拎着一个鼓鼓的塑料袋,大概是哪家的主妇,下班买菜回来了。   她警惕地看看我,你找人吗?她站在那里询问我,一动不动,目光直逼我。 看那模样是非问个水落石出不可,一旦发现我形迹可疑,恐怕立即会冲出门外去 喝人。      我想我不能吱吱唔唔,不然我会陷入类似于小偷的境地。我有气无力地指指 背后挂着一把锁的门说,我找明。声音轻微连我自己都几乎听不到,我实在是没 有力气,整个人象被抽空了一样,只剩下一个薄薄的外壳。中年女人听到我的声 音说,呵,明应该快要回来了,你是浙江来的?老家来的?我点点头。你等等吧, 明马上会回来。说完她径直走进顶头的屋里,关上门。四周又没有声音,仍然恢 复到寂静中。      后来,又有几家人回来,都是自顾自走进自己的屋里,看都没看我一眼,好 像我并不存在。天快黑的时侯,明回来了。他一进院门就看到我,愣愣地站在门 口。过了一阵子,他才象是回过神来:是你?我也是说不出什么:呵,我来了。   明无精打采地抚着我肩膀,走进屋去。屋里黑得如同另一个世界,摸索了几 分钟,明才开亮灯。他让我坐在一个折椅上,给我倒了一杯水。我一口喝尽,缓 过气来,看到墙上贴着三张燕的大幅照片,我还看到床头小桌子上放着一个相框, 里面嵌着一张燕的照片。所有这些照片,都是同一幅照片。燕在照片中睁大眼睛, 盯着我与明。      我记得,这张照片是有一次我、明和燕在明家里,是我用一架奥林帕斯相机 拍下的。那时,明与燕在热恋中。在明家里那个小院里,葡萄架下,明与燕面对 面坐在两把藤椅上,可以听上半天的歌曲磁带。但奇怪的是,每次燕去找明都要 唤我一起去。燕知道我与明是朋友,那时我在一个法庭里做临时书记员,法庭离 燕的家很近,只要我有空就溜出去陪她去看明。到明家小院的路走过一座桥之后, 是一条长长窄窄的弄堂。弄堂里只有中午时分才会有阳光垂直照射下来,如果我 和燕并肩走在弄堂里,第三个人就不能与我们擦肩而过。许多时侯,我与燕并肩 走过长长的弄堂,一路上燕没有一句话,而我也想不起说些什么。我与燕总是这 样默默无语来到明的家。      冬天,我们坐在屋檐下,小院的一对门临街打开,路上行人稀少。整个世界 只剩下三个人,我们另外的朋友就是一些遥远的音乐家,舒伯特、斯特劳斯、格 什温等等,我曾从从上海买来一盒磁带,封面上印了标题是蓝色狂想曲,我们几 乎喜欢其中每一首钢琴曲。只是在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模仿理查德·克莱 德曼的演奏录制的磁带。我们所谈最多的话题就是那些歌曲,舒伯特的小夜曲、 那波里民歌之类。当然,那时燕已经喜欢上一些港台流行歌曲了,明时常会找来 不少翻录的女歌星磁带。      有一次,我把最喜欢的一盒磁带拿到明家里去听,那是朝阳乐队的专辑《尼 太·戈尔》,其中《朋友们》、《不安的波澜》两首是我反复听的歌曲。明与燕 一听就喜欢上了,结果明向我要去这盒磁带。后来,《尼太·戈尔》在明的单卡 录音机听得不能再听,烂了。听过《尼太·戈尔》,明开始学吉他。过了半年, 他已经能把《爱的罗曼史》、《阿尔罕布宫拉的回忆》弹得唱歌般流畅,以分解 和弦伴奏的自弹自唱当然是更熟练了。      燕那时常常叹气,要是有一个乐队就好了。她说她想唱歌,在舞台上唱,以 整整一生唱。她这样说的时侯,眼睛看着小院上面天空飘过的云朵,风吹过葡萄 架,藤上的叶子微微颤动。过些时侯,我去买一套先锋音响,就可以在家里唱卡 拉OK了,明这样接着说。那年,明要去福建石狮采购服装布料,我与燕也跟了 去。   我记不得为什么也会一起去,现在想想我是不应该去。大概也是燕坚持一定 让我一同起吧,反正我们是有说有笑地乘火车去了。在石狮一家叫绿岛酒家的店 里,我们痛痛快快吃了一顿海鲜。二楼的餐厅里有乐队伴奏的演唱,是十二位女 歌手轮流演唱。燕侧过身去看得眼睛发亮,明喝了不少啤酒,我坐在一旁与燕对 女歌手评头论足。女歌手唱完歌纷纷来到宾客中间,几个港台商人模样的中年人 把女歌手唤过去,塞过去一张张港币点歌让她们接着唱。我们听到很晚才回到旅 馆里。      石狮回来没有多久,明真的买了一套先锋音响。燕开始在明家里唱歌,学会 了不少歌。她的模仿能力很强,尤其是叶倩文、林忆莲的歌可以说达到逼真的程 度。明开始忙碌于做生意,而我却疯狂地帮燕搜寻唱片,成了明的替身。      你饿了吧。明象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问我。如同一个沉重的包袱掷在地上, 我回到现实中。去吃饭?好。我看看明,站起身来,又回头看看燕的照片。明说 我们去吃火锅。走出门,我好像清醒许多,在喧哗的夜色里,我跟在明后面。明 转过身拉了我一把,燕在哪里?他确实明白所有的事。我摇摇头,不知道,她大 概是在南方某个城市唱歌。明说,我还是忘不了燕,你明白吗?我点点头。但我 们也是好朋友,他并肩与我走着,右手搭在我肩上。我想起有一次,在一家歌舞 厅里,燕第一次去那种营业场所唱歌,尽管我与明都反对,燕执意要去。我与明 只好一起到场。燕唱了一首《象雾象雨又象风》之后,明送上一只花篮,我也送 了花篮。燕看看我们,高兴地笑着,满足的神情,我们从没见过。我明天就回去。 我突然对明说。就回去?明不解地问。我抬头望着灰蒙蒙不见星光的夜空:我就 是来与你见见面,在火车上我长长地睡了一觉。我接着说,过去的许多年我几乎 都是在睡觉,现在还有点迷迷糊糊。      明唤住一辆出租车,说了声,去山釜。车子绕来绕去,我反正不知道山釜是 什么地方。一会儿车到了一座小山丘下面。沿石阶上去,拐个弯进入一扇平常的 对开门。里面摆放了众多大大小小的桌子,客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大吃火锅。这顿 饭,我吃足了肥牛肉、喝够了啤酒。这一夜,我在明租住的小屋里做了一个梦, 梦见燕从远处向我们走来,却老是在原地不动,与我们保持着一个永恒的距离。   第二天,明看我执意要回去,坚持让我乘飞机。下午,他把我送到机场,还 给了我钱。起先我还客气,再想我身边没有一点钱,回不到家,也就没再客气。      现在,我还是坐在法庭书记员办公室里,窗外是街道,我幻想着明与燕从街 上走过。差不多有五年没有再没见到明。最近,我听说明背上一把吉他到南方某 个城市的酒巴唱歌去了,不知道他会不会重新遇上燕。我希望,我从来没有在明 与燕之间出现过,但这只能是想想而已。我无可挽回的出现,使回忆都面目全非, 模糊不清。这一天,我起草完五个案子的五份调解协议书,感到世界是如此复杂, 许多表面现象常常让我们进入一个个误区。有时侯真的连自己也不能够弄明白。   如果说,那次燕参加市里歌手比赛获奖演出的晚上,是明与燕的结束。而我 却是连如何结束都不知道,燕就突然离去了。那次获奖演出后,我在剧院门口等 燕,她一出现在门口,飞似地扑向我,把我紧紧抱住。后来,燕时常来找我,我 仍然象以前一样疯狂地到处为燕寻找唱片,送给她。我与燕再没有一起去明家里, 我发现自己有点怕见到明。与燕在一起的时侯,她也半字不提明。只有一次,燕 跑到我家来,坐在我对面流泪,我问她,她始终没有说话。最后,她说走了。我 躺在床上想,到底是什么原因?我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再后来我就睡着了。我 现在总算知道,世上很多事是在睡眠中发生的,所以我不可能全部知道。 (寄自中国大陆)     ◆ 黑暗中手持玫瑰的人(外一首) ·西棣·    月光之烛倾倒 黑夜之水像风一样 漫过头顶 淹没了青瓦之屋和须发之白 手持玫瑰 站在又黑又湿的虚空中 爱情黑了又亮 亮了又黑 我们就是那花前月下 两只简单的虫子 爱情把自己的嘴唇 抛弃在一边 任人亲吻 呵 这荒凉的一夜 就长在墓园的门口 手持玫瑰的人 请你说话 请你穿上带着肉香的衣裳 宝石的肚子装满了药酒 像我心中的愤怒和毒草 喝下它就像写下喷火的诗篇 曾经飞过水面的玫瑰 象擦过我嘴唇的那群鸟 这一刻 风吹水卷 尘埃和雨滴  落满杯子 手持玫瑰的人 陷落在又白又美的井中 ◆ 早晨正在死去 早晨正在死去 阳光只是它的形式 万物在人类的前面 迎接一首新雨晴空的小诗 砍刀上的风吹醒了 小树林 好斗的小树林 你的小翅膀会捕捉到什么 阳光劈头盖脸 温暖的暴力在我们的身上 纠缠不清  踩住了自己的根 生病的河流 翻倒在小树林中 马脖子伸向天空 金黄的腰身两断 太阳放下了自己 英雄的短剑  饥饿的短剑 从血水中醒来 一切英雄 都是人类的寒冷 天上的星斗已经散了 河流失去了方向 早晨正在死去 阳光只是它的骨灰 英雄像一堆石头 磨光了自己的毛 磨出了血 裸露着骨头 英雄的双手紧握 万千石头滚向内心 万千钢水卷过刀刃 我们蒙面走过黄河的故乡 平凡人的故乡 (寄自中国大陆)   【网里乾坤】∽∽∽∽∽∽∽∽∽∽∽∽∽∽∽∽∽∽∽∽∽∽∽∽∽∽∽∽∽    ◆      安魂之所──关于精神家园与思想自由的话题                ·陈坠·                 上篇                  1   人当盛年,不知怎的,常会想起年少;少年听歌楼台(其实我们那时哪有什 么楼台)时,常听得大人们(大人们如今多半也已作古)殷殷垂戒:人是要有一 点精神的;但总弄大不懂,这究竟是一种什么精神?事实上,那种有时叫精神实 质有时又叫精神文明的东西,那种永远被统一、被规定的东西,始终游离于人们 的心灵之外,更不消说孩子的童心之外了。我们成长的历史,唯一留下印象的, 是大人们的把精神建设这么复杂的事情,总是简约地、自以为是地印成一摞摞文 稿,或剪贴成花花绿绿、热热闹闹的横幅,原不过是掩人耳目、搅人心智,聊作 官场戏文罢了。   我总弄大不懂,对精神如此隔膜(俗称“吃不进”)的中国人,口头上却与 “精神”一词保持着最肉麻、最广泛的联系,一切有关精神文明营造(建设)的 条文、口号、标语、社论是如此之多,但总觉得一切又离能够被认定为精神的东 西太远,亦即真正能够被称之为精神的东西是如此之少;而那些越是喜欢在公众 场合谈论“精神文明建设”的人们,其自身的精神(心灵平台)多半是令人不敢 恭维的。其实,条文、口号、标语以及社论一类的噱头,完全与人类性灵、人文 精神无关宏旨;更何况,一切一厢情愿的硬塞、强输,根本无助于让人真正精神 文明起来。黑格尔说,“就像一个人让一条狗咀嚼刊印的作品,以便把精神引进 它一样荒唐。”可见,光靠刊印的东西,是断然建不成精神文明的。   正由于缺乏丰富而有力的精神,置身世界,人们对之漠然的东西太多太多, 以至我们所见已再无特立独行之人,世界和生活也因此而显得平淡如水,乏味得 无以复加。泛滥的电器、鱼鳖、水果,只否决物质的匮乏;而普天盖地的印刷品、 磁性极好的普通话语,也决不意味着精神的丰富。   其实用另一种匮乏掩盖起来的富有,或者说用另一种“丰硕”遮蔽着的短缺, 使我们的胸中仍流窜着贫穷和空荡的感觉,这种感觉进而导致一种自诘:弄得一 天星斗,做人怎么还是那么不快乐?可见,精神的文明之屋也并不是那么好建的。   的确,人是该有一点精神,内心世界,活灵,魂儿……。如果说生命是一座 莫测高深的城堡,那么,心魂便是其中唯一的居民。当一个人丢魂失魄时,我们 便忖,他何以魂不守舍?   是啊,他如果心不在这里,那么,他的心又会在哪儿呢?杨绛在其散文《流 浪儿》中陈述:她往往“魂不守舍”,嫌舍间昏暗逼仄,常悄悄溜出舍外游玩。 “我远远地抛开了家,竟忘了自己何在……”作家惘然地写道,以至惘然到分不 清肉身的家还是灵魂的家。   有时,我们往高高的山巅一站,便有机会鸟瞰一下人间的城池。人间的城池 里,一座座大厦正拔地而起;不独城池,掩映在大片农田之中的村舍,也像一个 个镶嵌于绿色丛中的白色堡垒。无疑,所有这一切实实在在的营居,皆是我们人 类佝劳的结果。然而,在我们的眼睛之外,人类的另一种营居,人们却只能用心 去体察;人类真正的居处,并不意味着一个只容纳身躯的三维空间,不然,房龙 就用不着写《宽容》、茨威格也用不着写《异端的权利》了。   早些时候,我已说过些关于家园的话题,若往深处细想,我所谓的家园,其 实是有着双重意义的。它表明,一个完全的人,除了外在的构筑,还意味着内在 的营建。人们奔来赴去,爬上跌下,轻捷的身姿活跃于各自的舞台,或者是笨拙 的身躯仍像磁铁那样占据着某个“位置”,然而此时,其可爱的灵魂如果没死那 么会在哪儿呢?西方古典名曲《安魂曲》,至多是对灵魂的安抚而非安放。然生 命更重要的恰恰是灵魂的安放,越是伟大的灵魂,越有一个如何安放的难题,因 为安放不好,它常要走向深渊。有友人在一条非常古老、非常出色的小江之畔, 成天躲在无阁楼的房子里,写下了十万字的《安魂之所》,也不知安的是什么魂?   正是这样,人越走向存在的深渊,便越表现出精神的一面,因而营居也变成 了专心于安魂之所的建构。于是人类有了历史、艺术、宗教、哲学等等,再进一 步,便有天国、神祗之虚无缥缈的幻影,以及教堂、庙宇一类触手可及的东西。 安魂之所,太让人关怀备至了;安魂之所,正是如今一些人时不时在提起的精神 之家园。                   2   说到精神家园,它不免让我想起,那位天才哲学家格奥尔格·威廉·弗里德 里希·黑格尔。这德国人的名字也委实太长了点,这似乎也与他们异乎寻常的发 达的精神有关。黑格尔说,“由于人是精神,人才是人。”听他的意思,好像人 若无精神便不能算人。对这,我多半是赞同的,人如果没有精神(心灵平台、独 立人格),至少不会是很优秀的人、很有意思的人,也许是一缕来去无踪的风, 或是一块柔软无比的石头,一株游走自如的榆树,或者是一台会攒铜钿的老虎机, 一团会作长篇报告的肉疙瘩,高大的爬虫,无用的饭桶……总之,精神家园之于 人,自有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意义,它应该而且必须是人与非人的真正分野。   话是这么说着,理直气壮的,但事实上却全然不是那回事情。   君不见,街市上熙来攘往的那么多攒动的人头中,并不是个个都精神充沛, 个个都惦记精神家园的。尽管芸芸众生,灵魂有如一张白纸,即或有过光亮的一 瞬,旋即又成荒凉山庄,但这并没有影响他们,有条有理地去营建自己肉身的住 处,有滋有味地用肉体去分享身边这个世界。当然,精神的人并不在乎周围的人 讲不讲精神,也决不因为周围的人不要精神而放弃精神、不再精神。事实上,也 只有精神的人,才会对精神家园有如此的深情厚爱。正是那些对身外的世界侧目 相看甚至麻木不仁的人,才把心内的世界梳理得丝丝入扣,装点得美轮美奂。有 诗句如此写来着:   我要在内在的自我中深深领略,领略尽全人类所赋予的精神。   其实,灵魂的皈依,也如肉身的寄托。古人云:人无所住而生其心。   这意思是说,内心世界的缘起和发达,通常起因于星座无望,爱巢无成,豪 门难进,高位难就,唯一所有心灵的梦巢。“意惶惑而靡宁,魂须臾而九迁。” 面对性灵的废墟,精神靠做梦来维系自身,泰戈尔说:“在心灵幽暗的洞穴里, 梦在作巢。”如果是商潮汹涌之时,那就“用商队白天掉下的断片碎块”。为此, 另有一位哲人乌纳穆诺说,“如果我在作梦,就让我作梦吧,如果这场梦就是我 的生命,并且不要把我从梦中叫醒。”但梦终竟是梦,就如精神没有质感。没有 质感的精神家园,也许更多的只是一种氛围,它使人置身其中便会有一种充满的 感觉,并进而产生人之伟大的感觉。   也许,精神家园又像是一种缥缈的意绪。不召自来的精神的意绪,像南方初 冬的雪片,虽纷纷扬扬,又带着对屋基地的一往深情,期待着一次美好而心满意 足的凝聚,有一场成功而熠熠生辉的筑居;可是刚一落地,它们全都化作清凉的 泪滴。不召自来的精神的意绪,又不辞而去,来去匆匆,终究难连缀起一个充实、 光明又足以引为骄傲的精神的住家。   精神还天然具有一份忧郁的色彩,这意味着人关注精神,便是在为自己点燃 悲愁意识,虽然痛苦,但其丰富性则无与伦比:细细感悟人生的飘忽无寄,默默 伤逝爱之虚幻,喟然长叹“一切终将消逝”;作美丽的梦然后慢慢粉碎,为历史 的伤口流泪然后破涕为笑,永远悬一份不朽的热望然后听任心灵得病……而所有 这些“阴影中的胜境”,有人说,这才真正是人之为人的明澈光亮所在,惟黑暗 才显出光明。   一切活着东西都是痛苦的。精神的痛苦,最初是出于存在对虚无的恐惧,换 句话说,即:痛苦是渴望生活的人对丧失生活的绝望的哀叹。虚无面对虚无无所 谓痛苦,因而也无所谓恐惧。就像物质面对物质,能量守恒,只是物质形态的转 换。如我们在深夜看到迎面骑来一辆自行车,车上那人是去一架机器旁扳阀门的, 他八小时得守候在那里,那他便是机器的肉体附件。以哲学的眼光看待此人,此 人此时只是此在(自在),物的某一形态去面对某一形态的物,即是虚无面对虚 无,不痛苦也不害怕,他如果痛苦,说明他还有一丝人的气息,亦即还有一点人 的精神诉求,他还想着自己该是人而不是物,想着自己应该作为人而存在才算活 得对头。他也因此而有了恐惧,有了痛苦,从骑车的路上开始恐惧、痛苦,甚至 半夜三更从床上爬起时开始恐惧,日复一日地恐惧,年复一年地痛苦;痛苦,那 是因为作为机器的肉体附件,其灵魂只得出窍,其精神被迫虚空。                     3   老子说,“心之精者,可以神化。”(《文子》)想必这该是关于精神的最 好也最简约的解释了。精神一旦进入超然的境界,人便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安身 立命之所,即是在心中置入一种深度。之于一些人来说,它还是一个不易摧毁的 避难所。优游于权力、神学、货币与情欲之上,而谓超然。精神从它长成的那天 起,无时不在为自己营造避难所。尼采说,哲学给人们打开了一处暴政所不能到 达的避难所:内心的洞穴,胸中的迷宫。他说的是冷峻的哲学,其实也包括热情 的艺术;他说的是凶恶的暴政,其实也包括温和的世俗。这就同时也告诉了我们, 艺术或者哲思,给人们打开了一处世俗所不能到达的避难所。正如夜晚降临,汽 车尖利的呼叫消失了,飞扬跋扈的尘埃落地了,大地上所有的奔驰、房屋均淹没 在黑夜里。正是在这伟大如上帝的怀抱的黑夜里,人类的另一种劳作开始了:那 些俾夜作昼的人们,摊开纸笔,伏案构思着一个身躯进不去的宫殿,海德格尔有 言:“严冬的深夜里,暴风雪在小屋外肆虐;白雪覆盖了一切,还有什么时候比 此时此景更适合哲学思考呢?”   致力于勘察人生边界的人,必定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如果他还频频出现 于庸俗的酒宴上与人谈笑自如,那他便是一个天才,只是天才不为众人所看出罢 了。天才的目光,投注在生命的深处,热情似火地捕捉着生命之光。就如乔治· 特拉克特所说,“精神是火焰,它发出炽热的光。”(《恶的变形》)当然,那 些思想骄子、艺术天才(业余的),绝不把白天的工作与晚上的生命相混淆,白 天他把自己交给庸俗世界,受尽压迫,任人宰割(完全是卡夫卡式的感受);晚 上他就把自己召唤回家,还我清高,风流自赏,任凭心潮澎湃,直至把人类默默 无声的痛苦化而为激扬文字。   思想家正是由于冷眼向洋又恃才傲物,故营造起一个又一个自圆其说、自得 其乐的概念的堡垒;就如艺术家热情而奔放、浪漫而伤感,故描绘了一幅又一幅 欢天喜地或哭天怆地的生活的图景。尽管他们自己,多半居住在不起眼的小茅屋 里,尽管茅屋常要为秋风所破。但这没有什么,小园曲径正好独个徘徊;野渡无 人,不妨孤舟自横。精神家园,或者说,哲学、艺术,正是摆脱那使人感到屈辱 贬抑的精神解放:      我生活里的内心世界   圆圆的像个果实   在欢乐和忧愁里成熟   行将落回故土的黑暗里   以求更上一层楼的创造(泰戈尔)   我们有所不知,精神还是唯一使自我产生伟大之感受的源泉。“我看到巨大 的自我,盘踞在小小的生命里南面称王。”写有《欣悦的灵魂》的罗曼·罗兰如 是说,不仅仅罗曼这么说,克尔凯郭尔对此也深有同感,哲学家写道:“人的内 心深处,就是上帝的神殿!”   我们常有这样的体会,当我们一度还俗之后,又重新回到精神的家园,就会 使我们倍感有这样一个家园之于生命是多么的重要。生命需要优越感,权力、金 钱、美貌以及社会角色等等,都带给人们不同程度的优越的快感,而世俗追随的 目光所到之处,也只认可这些。然而,真正可靠又与生命相始终的优越感只有一 个,这就是我们的为世俗的目光所不及的精神之家,它是人关乎自我的内在的空 间,这一完全私有的空间或谓内心宇宙,一般情况下决不会坍塌(当然,“崩溃” 的时候也是有的),谁都知道,人惟有与自己的关系永远不会破裂。   好些学者文人,其生活之检朴淡泊,并不就等于通常所说的“思想好”,其 实仅仅是因为居住方式不同,褊袒灵魂而轻置肉身,或者他一生只一心居留于自 己优雅丰富的饶舌之中,就其美无比、其乐无穷了。所谓居心于淡,实际上只是 居身于淡,心却浓烈富饶着呐,这与大款权贵的物质浓厚富裕、精神却十分淡泊 检朴的情形相仿佛。                  4   令许多人伤“心”不已:满载精神的心灵一跑到大街上,多数情况下都会感 到无地自容,更不消说三杯两盏淡酒,无端被抛掷在宾朋满座的白吃的盛宴上。 因此,心灵多半躲在书斋里黯然踱步,或窝在学府内痴痴深造;心灵偶尔也散见 于牢狱、寺庙、闺房以及精神病院。   晋人潘安仁诗云:“静合门以穷居,魂萦独而靡依。”心房在现实的土壤中, 常找不到立锥之地。所以,心房的主人──心灵,在生活中,每要遭到冷遇和奚 落,甚至在人鬼不觉中,被恶俗的时流所放逐;但也奇怪,人越是被放逐,越没 地方住,便越长心魂,越长精神。自然而然地,此人也就越记挂、越钟情精神的 家园。斗室中人把空间拓向心灵之后,便得出这样一个亲切无比的结论:心安即 是家。也许正是这样,人无所住则生其心;人无所住,那就只好住在自己的心里, 身如云飘泊,心向天放逐,此谓之“天放”。有一首佚名古诗云:此心向天几度 香,春楼风中雨过墙。此诗的作者,正是自我放逐的、野云闲鹤般的、大痴大悲 又能生大心大情的流浪僧人。古人常把自己置身于一个广大的背景之中,由于没 有的士、火车和飞机等等的快速与便利,人只能一步一个脚印地行走,在天空之 下与在大地之上,渺小有如爬虫的人,心思却十二分地广大。那时,人人都成了 诗人,人人都知道: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那时的人们常生悲悯之情,常要 顾影自恋;人们还动辄触处生愁。   另外,精神还要为艰难的生存所拒斥。无论是春光明媚的轮渡码头,还是有 雨夹雪的潮湿的街上,虽然也人声鼎沸,但不足以表明,人是一种精神。生活的 劳顿,常使精神成了可笑而不可思议的东西。精神变成了人的私处,令人害羞, 于是装作没有,或者装作很肤浅,或者索性用类似于摭羞布那样的东西,裹得严 严实实,不是怕春光外泄,而是怕非精神的人们把精神的我当作异类、怪物;精 神是深刻的,深刻的精神正是深沉的生命之深重的苦难。精神万般无奈地“置身 于苦难与阳光之间”,但总是无可否认地倒向于苦难:   忧郁如我,无可解救的忧郁如我,在灵魂深处忍受不可言说的痛苦,绝望地 与世界以及一切属于世界之物断绝关系,从最年幼即被严厉地教养,以一种预感, 以为凡是真理都要忍受痛苦,要被嘲弄,要被贬抑。(雅斯贝尔斯)   举目望去,庸人总是快乐者居多,正如快乐的猪猡,多半都白白胖胖、哼哼 唧唧地,全然不知建设精神文明的苦衷。   在这质感很强、构思独到、线条流畅的现实的家园(别墅),如大地雨后春 笋般崛起,纷纷夺走大款和大众的眼目,也不时映入“精神界之战士”的眼帘的 当口,比照之下,那些一已的精神家园因没有质感、没有线条,又因缺乏真正闪 光的人文精神(意味着冷静的洞察和热情的牺牲),而为广大劳动的人们所无暇 一顾;珍藏在心底的东西,终究是唯心主义的。时流已把人类带往物质至上的天 堂,当物化的人们如鱼得水的时候,坚持精神的人们还能坚持多久?世界仿佛成 了捞钱人的世界,就象小时候,大人们喜欢抓“阶级斗争”,到处都是“革命” “革命”的。可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捞钱的呀,何况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捞 钱的呀!我老想,那样的话,这些人咋办?荷尔德林诗云:人诗意地栖居大地。 诗意地栖居,意味着营造的价值取向,必是朝向拓展心灵的空间,为精神、情景、 意境留出地盘。化纤、油品、电气、塑料,可以使我们的肉身安逸,但无法使我 们的灵魂心满意足。是啊,我们到底要什么?身外的别墅,还是心内的圣所?或 者是出于更加贪婪的本性之迷狂?我们是才从精神对抗假精神的时代刚刚出来不 久,但我们又被抛入了精神对抗物质的时代。当然,较之于前一个时代,精神面 临的灭顶之灾已不复存在。这该是进步,即使有人老要一步三回头,也不能阻挡 住这种进步──历史的进步。   精神家园的阿克硫斯之踵,还在于一场大病之后,或是在渐渐老去的光景里, 会成为非常可怕的永寂的废墟;“宁固穷以济意,不委曲而累己”,到头来还是 反了个个儿。君不见,文学家的晚年总要比资本家的凄凉,灵魂的凋萎,总比肉 身的谢世先行一步。当起居仅限于肉身的起居时,文学的家只作壁上观,惟资本 的家,则越来越显示出它的显赫、优雅与敞亮,并比较而言地安得下心来。亚里 士多德之言,“心灵就是一切”,有时听来更像是一口陷阱,尽管人生之境界即 是心灵的别墅,非精神贵族不能拥有,但给灵魂这个贵族,营造一个持久的安乐 窝的想法,难免要出差错,至少,它无法使人善始善终。                  下篇                  1   对诗意的迟纯,对文化的隔膜,对精神的漠视,导致人们一方面建设,一方 面破坏,不经意地抹煞人生诗化的创意,无端践踏精神自由的花朵。   多少岁月,人们无可奔波,人们习非成是,人们习以为常地安适于一种精神 呆滞的表相生活,受役于物,失性于神,把生命打造成有如一块铁板,把世界改 变成有如一个蜂窝,人们仅只是一窝蜂地开会,一窝蜂地劳作,一窝蜂地购物。 尽管看上去人头攒动,人流如潮,人声鼎沸,但依然如人去楼空一般地寂寥,没 有传世的闪光的人文记载,没有摧人泪下的存在者的足迹流芳,更没有绝对的绝 对、批判的批判这些非人类莫属的形上游戏(这游戏马克思就玩过,他的著述 《神圣家族》的副题即是“关于批判的批判所作的批判”)的遍地开花。人们普 遍地默许非思想对思想的侵害,人们广泛地认可非理性对理性的鞭挞;在走马灯 似的政治把式面前,人们一概装聋作哑、装疯卖傻、装模做样,总之,人们清一 色地装死。没错,这个世界的真理只有服从和死亡──要么服从,要么死亡!   如果说自然之光是太阳,那么精神之光呢?如果我们把人自由驰骋的思想、 充分打开的精神也比作壮丽的日出,那么丽日出来便要照彻周围的世界,使之充 满光明,至少使思想者自己充满光明以及光明所赐予的欢甜;相反,人们的思想 被强行关闭的情形便可视作日落,日落之后整个大地漆黑一团,至少使那些能思 想、在思想者感到黑暗和绝望。法国历史上的反神勇士霍尔巴赫说,“神学家们 企图驱散黑暗,却使大地更加漆黑一团。”而黑暗有时又意味着昏睡。黑格尔认 为,精神在人的自觉(自我觉得)活动中才觉醒过来,而当这种活动停止时,它 又睡着了。黑格尔之诗“朝着太阳奔去吧”,不啻是一种对精神的朝拜,还是一 种对精神追求的蛊惑──“挡住阳光的树枝算得了什么,拨开它们!”问题是, 十九世纪的西方,其挡着阳光的或许只是一叶障目,而二十世纪的东方,那遮天 蔽日的真正可说是枝繁叶茂,一时三刻,想要拨开它们也绝非易事。   建立精神家园的前提是精神自由,精神自由的核心则是思想自由;而思想的 前提便是有所意识,这是无庸置疑的。这样,我们也就自然而然地扯到了意识。 我以为,意识只有当它完全独立时才能有所意识,否则,为一种莫名其妙的“东 西”(超意识?)所遮蔽,意识便是一片空白,或什么也不能意识,或则为一些 伪意识所充填。举目四望,人们的意识只停留于非常世俗、非常非精神、非常短 距离的境地。许多情形下,人们意识不到人类理应有的良心,意识不到社会起码 的公正,意识不到事物深入一步的意义;人们只能意识到:“这个人快要升官了”, “最近领导好像对自己不够信任”,“现在不时新这个了”,诸如此类。一个没 有独立意识充盈的世界,是根本谈不上精神进步的(又遑论有物质的创新?)。 多少年来,人们的边上,总有一个训练有素的反英雄、反后羿,射下数不胜数的 精神的太阳。如此,人们的精神才一直处于黑暗之中、岑寂之中,真乃古诗所谓 “去帝乡之岑寂”。在许多无孔不入的貌似庄严的禁忌面前,除了爷爷留下的东 方式的臣服,哪一个古道心肠、热血男儿、好事之徒若有一丝一毫的触犯,便会 遭到无情的急风暴雨般的打击(像承受熟练的鼓手急骤的敲击)。“唯恐自己的 判断有太强的理性”,《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之作者乔治·戈登·拜伦的诗 句至今仍然适用。   思想的愿望,自古以来就与人的生命息息相通,尽管其重要的根据还是几千 年前由孟子给出的“心之官则思”。劳伦斯说,人是思想的探险者,“只要一息 尚存,生命之流不断,大脑的磨坊水车就不会中止碾磨。”(《论人的命运》) 但他决不会想到:之于东方世界的那些爱好思想的人来说,那第一的凶险还来自 于自命不凡的绝对者,其次是来自于千年万年不变的因袭的重负。                  2   思想的流转,其最后也是最漂亮的一着,是昭示天下(简称“发表”)。   人有了思想就想要表达,最好当然是公开发表。然而,公开的讨论得不到坦 率,坦率的讨论得不到公开(马克思语);我们只有私下里发点牢骚的份,因为 我们从没有过“桌面上”的机会。缄默永远是我们的命运,仿佛我们一生下来便 注定要扮演一个哑巴,这倒使我想起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一个“哑女” 的唱段: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深山出太阳,只盼着能在人前把话讲……蒙田说, “任何一种意见都是强有力的,足够使人甘愿冒生命的危险来发表它。”此话翻 译得不尽人意,意见强而有力是什么意思?人有甘愿冒生命的危险,以表达一己 之所思所想,这倒是真的。但蒙田是什么朝代,而我们又是什么朝代?不由得使 人倒抽一口冷气。   在《乐府诗集·子夜歌》中,有这么两句诗:“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 真乃是有感而发。中国古人尚且懂得,人们因了思想而需要抒写心灵,就像人们 因了饥饿需要填饱肚皮那样,我们今人反倒一点都不晓得这么中听的道理。西人 塔西佗指出:“当你能够感觉你愿意感觉的东西,能够说出你所感觉到的东西的 时候,这是非常幸福的时候。”真不知道“我这一辈子”,还会不会有这种“非 常幸福的时候”。就连马克思都这么说,如果人民像美好的旧时代的各国人民那 样只让宫廷丑角享有思考和述说真理的权利,这样的人民只能是依赖他人而不能 独立的人民。(《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在我们逝去的岁月中,这样的 宫廷丑角实在不少,于今虽说是早已灰飞烟灭了,但也是后继有人。   心或谓脑不再思想、不再表白,即“心之官”不思后,也就不再成其为心脑, 徒剩下一个为物惑物遣的肉身。为此,我常与友人说起,这是一个牛的世界,或 者羊的,之所以不说这是一个狗的世界,或者猪的,也是基于对外观上像人的 “人们”的一种宽容和理解。但面对一个的的确确是牛的世界,我们有时常为自 己穿行于其间,而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灼痛、沮丧与失望,至少会感到一种东方 式的忧郁,是人而非牛才会感到的那种忧郁。我们出差去南国“开会”,我们在 席间频频举杯,我们相聚一堂开粗俗的玩笑,我们与新结识的朋友握手寒暄…… 总之,我们的前半生,与如许多的男人女人接触、碰撞、认识,但我们始终碰不 到一个思想深刻点的人,不,始终碰不到一个有一丝儿思想气息的人。这就是东 方不同于西方的地方。   思想的流转,如飞鸟疾走的影子。如果清煞煞地听任自己上好的思想变成腐 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作为精神存在的大活人被活活堵着、蛀空,那么,这世界 还能留得下什么呢?伟大如毛主席倒是经常引用“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这一成 语,这里一个是流,一个是转,此谓之流转。我甚至琢磨着:该不会是“我” (泛指每个人)的思想之水不流畅、“我”的精神中枢不运转,才造成“我的祖 国”腐败如此盛行的吧?--那是显而易见的。   “现在,我要向您提问:我们的智者、我们的思想家在哪里?有谁曾为我们 思想过,如今谁正在为我们思考?”(恰达耶夫《哲学书简》)   那么,我们的思想家又在哪儿呢?我们的思想家如果不是在栅栏里、在路上 的话,那一定是在舞厅、在赌场。事到如今,这个社会所能允许人的智慧彻底放 开的竞技场,仅限于搓麻将与打扑克(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人还尚能显出一点精 神、一丝活力来)。   帕斯卡尔说,“我们的全部尊严只在于思想。”人们找到了一直没有尊严的 原因了,人们也看透了那些权力王国的永久的居民,何以尊位显赫的奥妙所在; 摧毁一个人的尊严,即是摧毁这个人的思想功能;摧毁一个民族的尊严,即是打 断这个民族的脊梁。胡风之所以被摧毁,就因为他有点像鲁迅;毛主席说了, “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最硬的骨头最容易被打断,而媚骨因其柔软反倒不太 容易折断。   再有,马克思主义的原教旨主义者说过大意如此的话:同普遍的无权地位相 适应的是普遍的精神沉沦(恩格斯)。这里,红色先知们所担忧的是西方人的精 神沉沦,而“精神沉沦”一词甚至暂时还轮不到人类的东方,因为沉沦的精神, 至少也是对精神家园的肯定和坚持,也就是说,至少那人还“有一点精神”。尽 管毛泽东主席本人,在他心情高涨的时候也说过“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但他 所说的精神,决不是“骑士的热情”或者“小市民的伤感”,而只能是“宗教的 虔诚”。                   3   前辈(不是前卫)思想家们,产生过许多关于思想的思想,如,人是思想的 动物;人思想,所以人存在;人因思想而得以伟大……很显然了,东方世界致命 的弱点,是让人感觉不到思想的存在,体会不了思想的伟大,更不消说让人有分 享因思想而带来的诸般好处的机会了。肉体需要面包,因为没有面包肉体会变得 萎黄枯瘦;而灵魂则需要思想,因为没有思想,灵魂便生不出激情而颓丧,以至 一步步地走向死灭。然而,在东方的局部地区,人们却必须迎刀剑之利刃、冒生 命之险厄,偷偷摸摸地思想、瞎灯黑火地思想……于是思想更成为东方人之看不 见的痛苦的劳役,东方人在暗中把自己变成了任劳任怨的庄严的苦役犯。   我倒是常想(不想白不想),思想的味道肯定是太好了,不然,西方人何以 没完没了地总有一本又一本的“新著”问世。与之相反,我们则总是没完没了地 抢着出些几千年前的劳什子(也叫“诸子”),要不便是光知道打着逝者的旗号, 搬弄死人的是非。平心而论,思想的味道确实不错。令我迷惑不解的是:人怎么 可以没有自己的思想而能活出意义来?如果真有意义,那他一定是把不属于人的 那种活法,错当成了人的存在了。且不说帕斯卡尔的“我们的全部尊严在于思想”, 以及“由于思想,我却囊括了宇宙”,思想的伟大与好处,东方人实在是了解得 太少。如果人们一开始,就像崇拜金钱那样地崇拜思想,热衷于吃喝那样热衷于 思想,东方人要多伟大就有多伟大,东方世界要多精采就有多精采。进一步讲, 如果把思想的珍珠遍布于生命之树,宛如繁星缀满自然的天空那样,我们之成为 自然骄傲的儿子,我们之屹立于世界列强之林,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途径吗?我 年轻时,非常爱把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一句话放在心上,甚至挂在嘴上:真正的生 活是思想和心灵的生活!当然啦,一个不容抹去与不可轻视的前提,便是决无 “下岗”之虞。   其实,把思想作为存在的人,真还大有人在,最著名的当然是笛卡尔之“我 思故我在”啦。这些人毕生只为思想而活,一生都住在思想的家中,所以死后人 们称其为“思想家”。   除非把思想家从肉体上加以消灭,否则是很难阻止思想者的思想活动的。记 不清是谁说的,思想的澎湃心潮,就是哪怕锁在三道铁栅栏里也是不会闷煞人的 。我们知道,列宁的《国家与革命》、葛兰西的《狱中札记》等等,便是在铁栅 栏里孕育而成的。之于我来说,虽不至于随随便便就进了三道铁栅栏,但无端被 抛入让人昏昏欲睡的会堂那是常有的,正由于这“思想的澎湃心潮”,才不至于 让我像许多人那样,假装在聆听谆谆教诲其实却早已安然入睡了。不过有时我们 也会长叹一声,为那无形的无时无地都存在的铁栅栏,而产生一种黑暗王国的感 觉。好在思想不惧怕黑暗;正是在黑夜的静默中,思想者最善于张开思想的翅膀, 为何?只为迎接那“黑暗王国的一线光明”(涅克拉索夫)!   如果我们说黑夜是思想者的天堂,那么,白天则是地狱(下雨天稍好一些) 。这里黑夜的意思是仅指大自然之昼夜交替,与其它意义上的黑暗或明亮无甚关 系(尽管我们多半是一些习惯了白夜生活的过来人)。思想者总在深夜里漫游, 在心灵的幽谷里,在先驱的著述中。无人介入,无风侵袭,无神君临,只是一个 单纯的思的世界。《诗经·鲁颂》中有所谓“思无邪”;如果可能,就让思想变 成一种超越自我、超越权力、超越生活于其间的黄土地的汩汩流淌,并借助马克 思时代所无缘一见的电脑记载下来,作为文革时代的受害者,至今我居然还有思 想在流淌(对此我甚为惊讶),这该算是一个小小的奇迹。诚然,我们的思想还 谈不上深刻,我们想得最多的是与自由有关的东西(一切因了我们还不自由之故)。   无疑,最深刻的思想自然是关于思想者的思想(如深刻的胡塞尔,深刻得使 我们像“山东人吃麦冬,一懂也不懂”),同样,最深刻的思考则是思考思考者 自己。而我们首先只能去思考那个限制我们思考、不让我们思考的世界──东方 世界!   如果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在于他能思维”这话是对的(这话当然是对的), 则人之所以为人,全凭他的思维在起作用。(黑格尔《小逻辑·导言》)因此, 有否有一个会思考的脑袋,便成了区分人与牛的尺度之一。不可重复的生命的排 行榜中,冥思苦想之人总能有幸地列于其间。多数生命终将我行我素地重复下去, 芸芸众生一词,正是对人的千篇一律、千人一面、千部一腔的失望的概括。中国 人缺少思想,进而缺少风格,再进缺少人性,这是有目共睹乃至“举世瞩目”的 。从南国到北方,从西土到东海,我们找不到一个有深度、有胸襟、有力量的知 音或同志,却有一个强大的超在(即超越的存在),操纵与封死着人的灵魂,使 之不可以有自己的思想以及不再有自己的风格(布封有言:风格即人嘛)。   跛足的拜伦,写下了可以立得很稳的诗句:“自由思想也算犯罪,嫌地球上 还太不光明……”(《恰尔德洛尔德游记》)第一次读到此诗时,我竟像祥林嫂 那样,独自一人念了不知多少遍。是啊,自由思想怎么也能算是犯罪呢?少女怀 春,男儿思想,这都是天经地义、没有法子改变的事情呀。我由此而大受鼓舞。 其实,如果我们的“胆子再大一点”,在自己家中的书房里,自言自语,自话自 听,任凭“思想的波涛把我们飘来荡去”,那还是没有问题的。   尽管世纪末的钟声里,回荡着上上个世纪、上上一次革命前夜的声音── “请毫无恐惧地让心灵运动吧!”(恰达耶夫),可让人不解的是,东方民族, 迄今还不能很好地让自己的心灵运动,更不要说会习惯于一种持续不断的、严肃 认真的思考。苏格拉底断言,之于一个人来说,不经思考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 那么,之于一个民族来说,不经思考的生活难道会是一种生活?不会思考的民族 难道是一个民族?东方民族之所以没有艺术,那是因为他们没有生活。这正如在 我们的教义里虽有“存在决定意识”,但人却看到了与之相反的情况,即存在为 意识所决定:正是常搬弄意识的是非,而决定了人的存在成为是非莫辨的存在, 人的生活也成了可有可无、形有实无的生活。然而,哪怕是最刻板的康德,也说 过如此饱醮激情的话:要生活,哪怕只生活片刻!而要生活──属于人的那种生 活,不让思考是不行的。   中国人常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可不,恩格斯也像他的好朋友马克思 一样,说过的于人类大有裨益的好话车载斗量,而“思维着的精神是物质世界所 能产生的最美的花朵”,仅是他所有好话警句中的九牛一毛。他所说的“思维着 的精神”,我想大概不会指人以外的什么吧。他更不会料到,竟然有一个自许伟 大的东西能取代虽渺小却自信、虽谦卑却实在、虽出错却能思维的人。“我存在, 是因为我思想。换言之,‘要思想,就必须存在。’”(笛卡尔《哲学原理》) 然而,要获得这种哲学意义上的存在,首先就必须对你的我的、还有他的现实的 活生生的存在“放尊重点”。                   4   诚然,人一旦确立了独立的精神世界,从此便不再圣洁,而圣洁的世界消失 之后,随之而来的则是充满叛逆精神的世界了。叛逆更尖锐的叫法即是“反动” (这在我们那儿一直是这么认为的);然在哲学的眼里,反动永远不属于那些具 有叛逆精神的异教分子,相反,真正逆历史潮流而动的正是那些笃信教义的古代 神父或现代牧师们。叛逆者以全新的视野阐明思想与生活的关系,它告诫东方世 界,东方人不能仅仅只表现为单一的、默默无声的人类,不管怎么说,独立的思 想太有助于提高人们生活的质量了,而生活的质量又是诸如吸尘器、汽油、时装、 香烟老酒之类的质量所远远不能涵盖的。   当我们在阅读马克思所有著作中的首篇时,我们很为他的大无畏精神所震惊, 我们也为他的普鲁士国王陛下的宽容精神所感动。面对马克思博士如此“恶毒的 攻击”居然没有恼羞成怒(不是像东方世界的“陛下”那样),没有用专政的铁 拳将他敲碎。他不仅好好地活着,而且全欧洲的“反动势力”竟然会准许这位自 称是普罗米修斯的二十来岁的哲学家放出“共产主义的幽灵”来。比比腥风血雨 的斯大林岁月,比比千疮百孔的四人帮时代,比比霍查、波尔布特、金正日…… 我想历史一定是贴错了标签,或者如黑格尔所说──“走错了房间”。   超越的存在永远也无法成为创造的主体,创造的主体只能是具有独立意识、 独立意志、独立性格的“孤独个体”。黑格尔说过,存在着的能思的主体的简称 就叫做我。在东方,主流社会的标准文本中,从来不可出现“我认为”、“我的 主张是”诸如此类的我说,因而也就不存在能思的主体。   然而,一个普遍不能思的民族与一团普遍无所思的蚂蚁何异?康德说:“唯 心主义在于主张除了能思的存在体外,没有别的东西。”(《未来形而上学导论》) 能思的存在,便是意味着每一个独立的、自由的、活着的人及其精神,尽管形形 色色、人言人殊,但已具备了彼此尊重、彼此信赖、彼此平起平坐的充足条件。 《孟子·滕文公》谓: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是啊,我们为何要惧 怕他人?还有,我们为何要抬举他人?可“不知道为了什么”,我们还是在惧怕 他人、抬举他人。   人类不能保障独立意识的存在,也就不能保障创造精神的存在,最终也就不 能保障社会进步的前提。尽管地大物博,但很少有思想者的立锥之地;《诗经· 卫风》云:“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言其狭隘也。旧俄时代的思想家恰达耶夫 指出:“我们带着精神财富的朦胧本能来到世界上,但是我们只有在一种更为全 面的思想中才能完全理解这个世界,这一思想自那本能发展而来的,其发展要持 续一生。(《哲学书简》)   按照黑格尔的解释,物质的本质是必然,而精神的本质则是自由。物质追求 它的统一性,因为在统一中,它总是理想的;因而它具有趋向中心点的趋势;它 在它自身以外没有什么统一性,它的统一性就存在于它本身中间。而作为精神的 人,他的最高本质则是精神,因而也就是自由;那种要求将所有人都统一到一个 虚构的最高存在的做法,无疑是对人类的亵渎和毫无道理的轻蔑,使人降格为物、 使自由倒退到必然。   任何人,只要他一旦意识到“人是自由的”以后,他便开始埋下了冒犯社会 禁忌的种子,而种子一旦长出幼芽,要么被牧人践踏,要么开花结果;当然,任 凭牧人怎样践踏,总还有开花结果的;      有若山上的风信子,   被牧人践踏,   虽然倒在地上,   但仍然开着紫花……(萨福)                  5   在中国,民间的思考权利究竟被弃置了多少个世纪,业已无从查考。   自从令人羡慕不已的先秦诸子百家辞世以来,随着时代的不断流变,中国人 对于个中甜美滋味的记忆已经变得十分遥远、十分淡漠了。这以后,中国人的后 来者绝少为思想自由而战,绝少想到人类应该有理性这么一回事。先秦诸子之一 的孟子说过,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不是放心不下的意思,而是心灵的 解放、奔放、开放,是指主体不受束缚、从心所欲的自由境界。在这一点上,我 们似乎真的连鸡犬都不如?孟子曰:“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孟子.告子 上》),我们之所以不如鸡犬放,均因了我们有鸡犬不如的东西的束缚;孟子之 所以知求之,均因了他那会儿压根儿没有束缚他的玩意儿。   人意味着自己耳闻、自己目睹、自己心想、自己口说;人意味着能像老马 (克思)那样自由地对现存的一切,作无情的批判、恶毒的攻击(如“让统治阶 级在什么什么面前发抖吧”之类)。中国有句古老的哲学名言叫“格物致知”。 每一时代,每一民族,每一个人,对所见的物都有自己的格法;何况还有黑格尔 所谓“任何真理都是自己时代的真理”。历史进步论自诩最真理,可是它同样也 是某一个人至多某一夥人在某一时代、某一城邦里,按自己所认为是了不得的格 物方式格出来的,要知道,一切有关物的思想终究还是心在思想(在这一点上, 笔者的余姚老乡、中国明代哲学家王阳明是绝顶聪明的,“心外无理”嘛)。   有时,我也免不了会想到这样一些问题:这个世界为我们提供的思想的空间 究竟多大?这个世界所给予人“能思”的底线又在哪里?独立的思想总被遏制的 造因何在?后果有多严重?在东方人类的精神领地里,是谁奠定下这残缺不全、 乱七八糟的基础设施?这一切,我们没有探讨的专著问世。我们有的只是官样八 股、标语口号……但没有“批判”、“分析”,没有“法哲学”、“判断力”, 也没有“辩证理性”、“社会契约”……无论官员或是民众一律不提、一概不懂 。如此,我们的迷信才十分普遍,我们的蒙昧才这样积重,以至连现代电脑都在 为“烧香”服务,用雪白光滑极好的纸张正大光明地“烧香”,而与东方残存的 理性用泛黄的破纸躲在阴暗处“批判”形成令人心碎的对照。瑞士人中有一位叫 卡尔·荣格的心理分析学家就曾指出:东方人自己烧香,使他们在烟雾缭绕中再 也看不清自己的面目。而作为思想者来说,之所以还坚持着不与烧香者为伍,之 所以一再坚持独立的“批判”意识,正是在坚持另一位名字也叫卡尔(马克思) 的哲学家的观点:人类要洗清自己的罪过,首先就要说出这些罪过。   也许吧,思想之被遏制,也包括思想思想的思想,而这又不得不让我们想到 东方文化的脆弱与顽劣:把思想者扼杀在摇篮里,让唯一者横行天下、荼毒天下 。这就是我们的历史。在那些可怕的时段里,东方理性或者落荒而逃,或者躲在 角落里生闷气,或者更为不幸而锒铛入狱。   然而无论如何,社会进步的标志决不是工人农民(手脚)的平安苟活与知识 精英(大脑)的沉默无语。伟大的黑格尔,为社会进步所提出的一个重要的准则, 就是看“对精神自由有所意识的不断进步”。在他看来,发展着的人类逐渐对自 由有了越来越深刻的理解,以及越来越热烈的喜爱。他认为,在东方世界,各民 族还不知道精神或者人作为人本来是自由的;正因为他们不知道,所以他们不自 由。他们只知道一个人是自由的。然而这样一种自由只能是情欲的放纵、粗暴和 麻木不仁,只能是为所欲为或者心血来潮。因此,这个人只能是专制暴君,其本 身决不是一个自由的人。黑格尔还说,精神的内在核心则是思想,并且只有精神 才能认识精神。(《小逻辑》)无法设想那种排斥自由思想的精神建设,如何可 能搞得下去?也无法设想在废了人的独立的精神之后,又要求人去领会绝对的统 一的精神?      “精神”若是必须符合一个口号,那它至少会感觉到它是不自由的。   但它若是被调练成这个样子,使得它不再等待什么口号而作出回答,那它就 连自己被奴役的意识也丧失了。我相信,人们倘若告诉苏维埃青年,说他们思想 不自由,那他们是要十分惊奇并提出抗议的。   某种事物的价值,往往只当我们失却这事物之后,我们才能认识到;因此, 游过一次苏联,就可以使得我们估计到我们在法国还能享受的那个无可估量的思 想自由价值,--可是时常给我们滥用了。(安德烈·纪德在《从苏联归来》)   东方世界的好多人,便是“连自己被奴役的意识也丧失了”。   鲁迅先生常常“忽然想到”许多,此乃人之常性,于我,偶尔也会有忽然想 到些什么的时候。我怎么忽然想到了蝉?我想,蝉大概是动物世界里的先知吧, 每当热情高涨的季节,它便是永不知疲倦地“知了,知了”个不停,直到有人在 它背后布下开罗地网,要不便是季节的突然变换,如冬天里的寒蝉只一味自感凄 切而不再歌唱了,此所谓噤若寒蝉吧。东方世界的子民们,对个中三昧想必是深 解了的。文化人的断档或谓缺席,一方面见出东方这块瘠土真乃瘠土,另一方面 则见出野蛮的征服者也真是野蛮。事实证明,会写风流诗的革命者,不见得不会 伤害文化和文化人。   总之,人依赖精神而成其为人,人仰仗精神而活出深度;而精神的建设,又 必得建立在宽容、独立、自由的基础之上,任何拾人牙慧的东西,任何强加于人 的东西,恰恰是与人的精神建设毫无关系甚至有害的东西。我们之所以必得面对 一个非常浅薄的世界,我们之所以所见均是缺乏深度的人(哪怕有深度的人又重 新会变得肤浅),是因为我们的精神还悬停在次一阶段……   总之,在我们营建精神家园的同时,我们还需为生命的自由及生命的深度而 战! (寄自中国大陆)         ◆           普通美国人的亚洲常识                ·泽熙·      抽样调查常常发现一些与感觉相左的惊讶。例如,2000年2月1日的 《金融时报》说:调查显示,香港居民缺乏金融常识,这与人们对这个“金融城” 的想象不一样;1999年普及“数字化”的新加坡人惊讶地发现还有相当一部 份企业没有,甚至不打算使用国际互联网;1998年,技术发达的欧洲人发现 消费者并不真正懂得使用电子产品;1997年加拿大人发现大部份公司主管对 “千年虫”茫然不知;1995年美国《财富》一千家公司主管中的90%认为, 普及教育的美国,文盲已经成为美国劳动力的一大问题。这些发现的确令人惊讶。   而对基本知识的缺乏更容易引起人们的关注。四年前,《朝日新闻》曾经对 2037名日本人心目中的亚洲进行问卷调查,发现56%的答案认为印度、巴 基斯坦、伊朗、土耳其、沙特阿拉伯“不属于亚洲”。在中国,凡是学习过中学 课本《世界地理》的,都会对日本人的地理常识感到惊讶。   相对来讲,普通美国人缺乏亚洲地理和历史常识就更令人感到惊讶了。19 99年12月12日,美国的亚洲协会公布了一项调查报告。他们对810名成 年人和1012名中学生进行了测试,其中一个问题是:美国和亚洲是由什么隔 开的?选择的四个答案是:大西洋、中国海、太平洋和印度洋。结果有32%的 成年人和26%的学生选择了错误的答案。   至于其他有关亚洲的十五个常识问题,错误就更多。被调查者似乎并不了解 那场由美国卷入的“越南战争”,成年人一半以上认为越南“是一个岛”,三分 之一的学生也这么认为。美国的儿童大多知道印度的电子游戏Mintendo, 但不知道印度。有六成的人知道甘地,和知道“太极图”含义的人一样多,因为 甘地的影响主要是他的非暴力主张曾经强烈影响了美国的民权运动领袖马丁·路 德·金。结果还显示:三分之二的人不能确定,毛泽东是新中国的缔造者。这项 并不令人满意的结果,推动了该协会准备筹资五百万美元来增进美国人的亚洲常 识。   笔者今年二月曾经在肯塔基州的一个国际演讲会(Toastmasters )的聚会上对12名美国人进行过调查,他们的年龄在35岁到65岁之间。内 容是请他们谈对上海、香港、台湾、新加坡、韩国、日本、孔子、佛教的任何他 们知道的看法。结果发现,除了一名曾经在日本生活过的美国兵以外,其他人对 这些问题所知甚少,甚至一无所知。有一个回答甚至说:“上海是一个很小的镇。”   美国人不了解亚洲无不与他们所谓以欧洲为中心的“情结”有关,亚洲往往 只出现在欧洲对她影响的时候,而且对亚洲教学缺乏受到良好训练的师职力量。 学生学习欧洲的时间要远远多于学习亚洲,例如,1993年由Holt,  Rinehart and Winston出版的美国九年级教科书《世界历 史:人民与国家》,有270页谈欧洲,只有55页讲亚洲。尽管在美国诸多普 通的公共图书馆里都可以找到免费的教育录象,英特网的兴起也为人们了解世界 提供了一个便利的工具,但是普通美国人却更愿意沉浸在“肥皂剧”里。   在美国的中学里,有五百多万人学法语、三百多万人学西班牙语、只有四万 七千人学日语、九千人学汉语,而英语在亚洲学校里却十分流行。美国人知道维 也纳是奥地利首都的可能性,比知道雅加达是印尼首都的可能性要大一倍。他们 想象的中东地区是沙漠、石油和麻烦,而不知道那里曾经是多种文明的摇篮;可 能听说过印度的宗教,却不知道印度的新兴电子行业;可能了解一些中国的古代 文化,却浑然不知中国人今天的生活状况。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由于美国人对国际事物缺少兴趣,新闻机构也相应减少 他们在这方面的开支。有关国际内容的新闻报导不仅时间短,很大一部份也是与 美国的外交、军事、经济活动有关,对亚洲和其他第三世界国家的报导则尽可能 地压到最低限,除非是对那些迎合美国人胃口的题目,如人权等,加以渲染。   熟悉亚洲的美国人看到,亚洲人对美国的了解多于美国人对亚洲的了解。我 的一个国际市场学教授从深圳讲学回来,告诉她的国际市场专业学生,那里的大 多数学员对美国一点也不陌生、基本可以用英语听课,也完全理解她教授的内容 。美国一家报社还曾经做过一个“八国试验”,美国人和其他国家的人一起测试 国际知识,美国人的成绩最糟。   由于普通美国人缺乏对美国以外的了解,因此他们的公众意识常常受到美国 外交政策的左右,受电台、电视和报刊舆论的左右,以及受电影等大众文化的左 右。当美国国会大谈所谓“台湾问题”、“西藏问题”的时候,普通美国人可能 还不知道台湾、西藏在哪里,更不用说知道它们的历史。   普通美国人缺少地理知识已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早在1988年,美 国民意调查公司盖洛普(Gallup)和美国国家地理协会联合调查发现“地 理盲”,当时年龄从18到24岁的美国青年人,面对空白地图,有75%不知 道波斯湾在哪里,25%不知道太平洋在哪里,七个人中竟然有一个不知道美国 在哪里。不巧,四年以后的“波斯湾战争”才使得更多的美国人短暂地知道了波 斯湾。   而同年美国教育部对3030美国高中生的调查发现:有三分之二的学生知 道密西西比河流向墨西哥湾,但也有认为它流向大西洋或五大湖的。对国际地理, 只有87%的学生可以在地图上标识加拿大、85%知道前苏联、84%知道中 东、72%知道石油输出国、71%知道拉丁美洲。但仅有37%知道东南亚, 13%的人甚至认为巴西和沙特阿拉伯“在东南亚”。   十一年以后,1999年亚洲协会进行的这次调查表明,普通美国人的地理 常识较之1988年的这两次调查,并没有明显改进的迹象,尽管呼吁越来越高、 改进方案越来越多、投资越来越大。   美国的一位地理学专家曾经自嘲:“地理盲是美国人的一个特征。”当那个 迷失的水手(哥伦布)发现这块土地的时候,还以为到了中国。美国人的祖先乘 船来到这里,就背对大海,似乎他们找到的家园足够的宽敞、有足够的资源让他 们生存到永远。如果只是为了躲避欧洲,但并不能解释他们为什么不能辨别加拿 大和墨西哥,对南美洲更是模糊不清。亚洲人开始自豪他们的经济已经成为当今 世界最活跃的一支,普通美国人安于对外部的无知是因为他们还不在乎,没有感 受到变化的外部世界对他们生活的影响。   美国人对历史也极其健忘,对五十多年前的事甚至比日本人忘得更快。19 91年美国人准备庆祝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和“珍珠港事件”五十周年,但是C BS新闻社、《纽约时报》和东京广播网联合调查发现:有45%的美国人并不 知道当年美日冲突的原因,只有31%知道珍珠港是冲突的起因,很少有人知道 日本曾经和纳粹德国联盟,并侵略过其他亚洲国家。因此有美国人感叹道:“我 们缺少对历史的兴趣是令人震惊的。”不懂得历史,美国可能在国际事务中犯更 多的错误(1991年12月28日《圣·路易斯邮报》)。“历史盲”大概称 得上是美国人的又一个“特征”。   美国历史学家经常重复的一个笑话就是:一个教师在与学生最后告别的时候 要附上一句:“我们打赢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不止是玩笑,有调查说,三分之 一的美国17岁学生不知道二战中美国的对手是哪些国家。不少人认为,和科学 不同,对历史的无知不会直接影响美国的国际竞争力,但是会影响美国的将来。 “对历史没有感觉就是健忘症。当他们醒来的时候,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哥 伦比亚大学的一位历史学教授这样评论到。   在美国,真正关心国际事物的大约有二百万人,他们主要是教师和学者、公 共事务的官员和记者、国际商业主管和旅行者。在美国的大型跨国公司里,集聚 了数量巨大的国际人才,这是他们成功的基础。美国国际商业人士对亚洲的了解 较普通人深入得多,也往往不容易受到美国舆论的影响。不少大公司就是在美国 推动保持中美“最惠国待遇”的有力支持者。   有调查显示,美国人对非洲、拉丁美洲和中东地区也同样缺乏了解,甚至更 糟。例如,认为“乌拉圭回合”是南美的一种“舞会”,把埃及皇后克里奥帕特 拉(Cleopatra)想象成伊莉莎白·泰勒。但是近年来,亚洲常识问题 之所以成为美国舆论关注的一个话题,美国亚洲协会的调查结果公布以后,不少 报纸争相报导,发表评论。原因很简单:亚洲的世界经济地位日益凸显,而多数 美国人所受到的教育对亚洲的经济、社会、文化、政治、宗教如此缺乏了解,足 以使美国的有识之士感到忧虑。   近年来,美国MBA教育改革和欧洲一样,重视增加国际商业课程,以及相 关的文化、习俗和地理知识,并派遣学生到亚洲学习拿学分。为了弥补地理知识 的不足,不少教师增加了相应的内容。例如,圣约翰大学管理系主任认为国际商 业学生应该掌握与经济地理有关的常识有:中美洲国家的构成,前苏联十五个国 家的名称,五个人口最多的国家,NAFTA(北美自由贸易协定)、MERC OSUR(南方共同市场)和ASEAN(东盟)的成员国,以及泰国、印尼、 以色列和爱尔兰的货币名称,等等。   早在1990年,Rand McNally地图公司在一次全美地理教师 调查中,就有92%的答卷认为:由于“地理盲”使得美国居民不能理解其他的 文化,并参入全球市场竞争。对于国际贸易来讲,了解海外的地理环境往往是拓 展想象的基础,进而还应该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消费者习惯和结构,以及商业 规范。从美日贸易逆差到美中贸易逆差,我们看到,它反映了双方了解的“逆差”。   有人说,美国人有福气。普通美国人相对于发展中国家的人来讲,都有优越 的生活环境和学习条件,但是对国际地理和历史的麻木无知也让人觉得幼稚。美 国人觉得自己可以选择政府,但对于国际事务却可以闭目而不加亲自辨别。为了 普及地理知识,有人挖空心思把它们放在电子游戏里和录像带里,投资巨大而成 效甚微。在我看来,关键还是美国人潜在的优越意识稀释了他们“天下兴亡,匹 夫有责”的压力。这样的“福”在发展中国家还是有些让人享受不起。 (2000年2月12日) 【网萃】∽∽∽∽∽∽∽∽∽∽∽∽∽∽∽∽∽∽∽∽∽∽∽∽∽∽∽∽∽∽∽    ◆        在《方舟在线》作品研讨会上的书面发言               ·方舟子·   (2000年6月8日,北京。由张震阳(笨狸)代读)   各位先生、各位朋友:      谢谢大家前来捧场。很遗憾我未能脱得开身当面听取各位的意见。我计划在 十月份左右去一趟北京,希望到时候还有机会与各位聚会面谈。      在座的各位,除了张震阳和王朝晖,都没有跟我见过面,都只是通过网络认 识,都可以算是网友,希望大家发扬直言无忌的“网风”,坦率地对我的作品提 出意见。在座包括了各个领域的专家、学者,也必定能够指出《方舟在线》这本 “多学科争论文集”中种种不足、不妥之处。令人遗憾的是社科院文学研究所胡 小伟研究员因为刚好到外地出差,未能参加讨论,否则在文史方面他一定能提供 宝贵的意见。王朝晖是我在美国留学时的多年好友,熟悉网下的“方是民”;张 震阳是新语丝的成员,熟悉网上的“方舟子”。有关我个人的问题,可由他们代 答。      在此之前,我出过两本专著,即1997年由香港天地图书出版公司出版的 《进化新解说》和1999年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法轮功解剖》,并编过 一本网络文选,即今年年初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网路新语丝》。《方舟在 线》一书,与前面这几本书不同,可以说是一本个人选集,而且主要选的是争论 文章。在写这些文章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要结集出版,只是为了在网上交流、争 论。有一部份在报刊上发表过,但是发表时往往经过了删节。网上的文章和报刊 上的文章的写法还是有些不同的,没有篇幅的限制,也不怕得罪人,无所顾忌, 往往不留情面。这次结集出版,基本保留了原貌,个别改动的地方,也都事先经 我过目。将网上的争论文章,保留原汁原味地印出来出版,据我所知,还是第一 次,这本身就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这本书是由北大哲学系的刘华杰博士策划并 编辑的。既然是首创,就要担当一定的风险。我知道华杰找了好几家出版社,碰 了一些钉子,最后能够出版,得感谢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苏青社长。      我在1993年夏天开始上网张贴中文,最早去的是一个简称ACT的国际 互联网的讨论组。这个讨论组在最繁荣的时候,有全世界几万中国留学生在那里 活动,我将它比做一个超大规模的大学生宿舍,每天都要争论一些有的有意义有 的很无聊的问题。争什么其实并不是主要的,大家喜欢的是争论本身,而且因为 分散在世界各地,互不相识,损人、骂人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旁观者也觉 得很过瘾,就形成了一种嘻笑怒骂的网文风格。1994年新语丝诞生以后,我 就逐渐改以新语丝为活动中心了。网上争论内容是无所不包的,但是我并不是什 么都要插一嘴。封底上的广告说“方舟子可以和你讨论几乎所有领域的问题”, 是夸张的说法。我参与争论的,只是几个我自己觉得较为了解、较有把握的领域, 而且几年来一直就局限在这些方面,较为突出的是普及进化论、批判神创论,宣 传无神论、批判基督教,以及批判各种各样的伪科学,此外还写了一些文学作品、 文学评论和历史小品。这次除了文学作品之外,各方面都收了一些,从最早期的 到最近的都有,写作时间在文章后面都一一注明,基本可以反映我这七年来在网 上的活动,也是中文网历史的一个侧影。      我是学理科出身的。在参与争论时,我也试图坚持理性、客观的立场,避免 感情用事。出版社的征订说明中说:“当有人中伤郭沫若、围攻余秋雨、挖苦汪 国真时,还是方舟子在网上领军仗义执言,据理挥笔相助……”,许多人对郭沫 若、余秋雨和汪国真的文品、人品都谈不上好感,我其实也是如此,但这并不妨 碍我在觉得他们受到不公正待遇时,为他们说几句公道话。不应该让个人的爱憎 影响了对事实的认定,我想这才是科学的态度。      这本书与科学有关的内容占了一半以上,在座的大部份人也在从事科学传播 的工作。网络和科学传播的关系,应该是一个大家感兴趣的问题。刘华杰不久前 通过网络采访我时,也曾问到我对这个问题有什么看法和评论。我的看法是,网 络为科学的传播创造了前所未有的良好条件,也提出了新的挑战。互联网做为一 种方便、低廉、即时、生动的新媒体,是传播科学的最好的工具。在美国,互联 网已经成为最重要的科普工具,内容之丰富,资料之多,都胜过了传统媒体,成 为传统媒体的重要补充。例如,美国公共广播台(PBS)在播放科普节目时, 都会在相关的画面之下打出字幕,告知观众在其网站可以找到更多的有关内容。 网络也是非常有效的传播手段,对此我深有感触。比如在美国的华人教堂,都会 散发神创论的宣传资料,在有互联网之前,是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进行有效的反宣 传的,被神创论宣传所困惑的人难以接触到反面资料。现在呢,我写的那些批判 神创论的文章已通过互联网传遍各个华人角落了。但是,另一方面,值得我们警 惕的是,伪科学也在利用网络这个工具,伪科学的宣传者以前默默无闻,现在却 可以通过网络成为“网络名人”,在世界各地寻找支持者、追随者,这也就使得 批判伪科学的任务更为迫切和有必要。在这本书中,我对法轮功、比利时的“太 极科学”、朱海军的进化怪论的批判,就属于这种情形。还有一种情形也值得注 意,也即好心办坏事,本意是要传播科学,结果传播了错误的信息,这也是经常 见到的,比如我在书中批评的“中国科普网”,以及我现在在新语丝网站上经常 刊登、评论的“立此存照”。如何建立一种鉴定、批评、权威机制,是当前以及 未来网络科学传播面临的一大难题,值得大家探讨。      还有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是几天前《中华读书报》王洪波先生采访我时提 出来的:网上的火药味很浓,而网下争鸣却很少,那一种状态更好?网上学术交 流、学术争鸣以及人们沟通的方式是否正在改变着学术运作的方式?其实网上、 网下的学术交流已经出现了,比如这本书中收入的关于郭沫若是否抄袭钱穆的讨 论,以及最近争吵得很厉害的“钱钟书、林非打架案”、王朔骂金庸、余秋雨是 否应该忏悔等等,就都是从网下到网上,又从网上到网下交互发生影响的。国内 有几份报刊,比如《中华读书报》、《书屋》、《文学自由谈》,近来的争论已 相当直率,颇有“网风”。他们的编辑和撰稿人很多是网民或关注网上舆论的。 网上的争论,更多地表现为在匿名状态下不负责任的造谣、谩骂,一个人就可以 换用许多网名装神弄鬼、虚张声势。前一阵子北大哲学系的网页刊登了我的一些 文章,就收到了不少匿名信谩骂。但是,去掉了这些噪音,也的确能够在网络上 发现一些非常可贵的东西,比如直率敢言、个性的发扬,甚至嘻笑怒骂的文字, 也只有在网上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就文化建设而言,心平气和的探讨和针锋相 对的争鸣都各有利弊,所以很难说哪种状态更好。网下的学术交流,无疑不能采 取网上这种不遵守任何游戏规则的方式,但是在规则的范围内,还是应该鼓励直 率、有个性的争鸣以打破沉闷、虚伪的学术气氛的。国内学术界现在要“打假”, 也只有在自由、坦率的争鸣之下,才可能有成效。在网下无法进行的,也不妨搬 到网上来。      我就谈这几点感想供大家参考。最后,再次感谢大家的光临。 (寄自美国) ◆     网络文化的发端和归宿──读方舟子文集《方舟在线》                ·白公·   如果在三年以前,一个刚上网的人问及何为中文网络文化的代表时,八成会 有人告诉他:“去读方舟子吧。”这个建议不会有太多异议,也不会给人以误导 和失望。不过,短短两三年时间过去,中文网络已沧海桑田,于是谁若再说方舟 子是中文网络文化的代表,就会异议纷起了。幸好至今还没有中文网络文化样板 的评选。   我是1996年开始在网上读方舟子的文字的。这两年也深忧面对云蒸霞蔚 的中文网站,方舟子心理能否承受一种严重的失衡。尽管他的声音在网上一直没 有断过,甚至延展到了传统媒体上,但每次阅读他的文章,心里总是伴随着对他 孤单瘦弱身影的担忧的。直到最近读到他刚刚出版的一本网上争鸣选集《方舟在 线》,读着他那一篇篇几乎对我来说都不是初读的文章,才忽然有了些新的感触。   除了那些跟方舟子有过直接交锋并被他无情教训过的挑战者以外,大概没有 人不喜欢读方舟子的文章,甚至是基本信仰与他不尽相同的人。这原因恐怕就在 他的直率和真诚以及他的论辩精神。网上好辩之人不在少数,但以即兴式的居多, 就是北京话说的“话赶话儿”,难免未经深思熟虑。方舟子最初给人的印象也像 是即答即辩,因为他反应极快,文字虽洋洋洒洒,谋篇布局却不那么讲究。不过 这回我静下心来,把几年来他的所有立论和答辩重新通读的时候,却发现其内在 逻辑之谨严和守正竟是经年不易的。得到这个认识倒不仅仅是因为他自己声称的 “我不打无把握之战,不感情冲动,所以在较正式的辩论中不大可能犯错”,而 是因为他处处体现的“实事求是”精神。可悲的是,如今用这个词的人五十个里 有四十九个是不解其本意的──没有人肯去“实”那些繁琐的“事”了,也难怪 “求”不出“是”来。方舟子不管是讨论生物学的基本问题,还是缕析史海谜团, 不论是臧否人物,还是评说文坛是非,都比其他论者更穷究事实本相,更紧靠逻 辑出发点。当无知记者以猎奇心态鼓噪一些神秘的“科学假说”而不觉间为伪科 学张目时,方舟子会不厌其烦为你引述百年间那些虚妄的学说在国外科学界是怎 么累遭重创的;当别有用心者编造郭沫若“抄袭”他人的冤案时,方舟子不计个 人好恶,细勘所谓抄袭者和被抄者共同引用的一条书证,得出最根本的有说服力 的结论;当善良的人们代复一代陈陈相因地歌颂着那位敢骂皇上的“海公大红袍” 时,方舟子平心静气地逐条罗列明史的记载,展示给人们一个真实的“人生舞台 上的海瑞”,得出一问:“博此虚名,将焉用之?”方舟子待人过苛吗?且看他 为余秋雨、汪国真讲的公道话,处处显示其通达和公允;方舟子冷峻无情吗?读 读他纪念袁崇焕的文字和关于爱国的论述,其滚烫的热血几乎激出读者的热泪来; 方舟子趋炎附势吗?仔细读读他对“法轮功”的批判就可以知道那其实是他与伪 科学势不两立的一贯立场的逻辑结果,而不是迎时之举,对官方推出的“中国科 普网”也不留情面地一一指出它的种种常识性低级错误……这就是方舟子,一个 在科学面前眼里不揉沙子的、在人格面前不摧眉折腰的卓尔独立的热血青年。   《方舟在线》最打动人之处是作者无形间树立了一种严肃文化的风范。这无 疑得益于网络这种新兴载体──传统媒体几乎不允许涉世未深者如此自由地纵横 捭阖;也应该是网络文化的发展方向。我与方舟子素昧平生,援笔作评实在是有 感而发,更为借题发挥:目前中文网络的态势不可谓不兴盛,涵盖不可谓不全面, 但为什么走进网中难以像走进巴黎的博物馆或是江浙的藏书楼一样产生一种肃然 的心境呢?各种“书屋”、“图库”也够得上汗牛充栋、坐拥百城了,目眩五色 之间见到的总是网页格式的花样翻新,却少有以章句的考究、以版本的校勘、以 网站的文化风格、以主创者的学术观点取胜的网站。一言以蔽之,就是浮躁之气 。就连这本书的宣传语也不能幸免:“日均点击量高达××万次”、“可以和你 讨论几乎所有领域的问题”等等。这种浮躁之风,很容易弥漫网络文化的整体气 氛,更会吞噬孤独脆弱艰难生存的种种严肃追求,这就是我何以对方舟子常有一 种担忧的缘故。当我读罢《方舟在线》掩卷长思的时候,忧虑多少转化成了一丝 欣慰:网上幸好有方舟子,有他的勤勉,有他的执著,有他的求实;方舟子也不 寂寞,他不需要一呼百应,他的朋友不是网虫,而是科学。中文网络文化以方舟 子的务实作风为发端,唯愿她的归宿不要和这个作风大异其趣才好。 (寄自中国大陆) ◆         吒紫嫣红开遍──读《方舟在线》                ·萧为·   “在线”这词儿,总让我想起一列加足燃料,随时出发的火车,或者像一部 描写马克思生平著作写的,“像一艘整装待发的轮船,随时准备驶向任何思想的 港湾。”没有调查过ONLINE的词源,不知和铁路有没有关系。今天说的O NLINE,更多地是与电讯“热线”联系在一起,尤其是网络技术普及化,凭 空增添了数以千万计的ONLINE纵横驰骋,颇有“一天等于二十年”之神速 。新菜鸟固然目瞪口呆,老网虫也目不暇给。这就为开启了一个类似于“春秋时 代”──也就是中国思想史上艳称“黄金时代”──“处士横议,百家争鸣”创 造了技术条件。   “处士横议”从来都是好说难做的事。且不说政策是否开明,言论能否开放, 只是传统的技术层面上,就有难以解决的问题。议什么固然可以自由选题,但是 如何提出议题,如何相互交流,如何梳理论争,如何凸显要点,如何归纳成果, 又需要在自然而然之间实现,这就很不容易做到。近代报刊虽然号称公共园地, 但篇幅毕竟有限。当年“弦歌不绝”的稷下学宫究竟是何等景象,今人已难悬拟 其详了,从孔子周游列国的奔波,墨者横绝天下的劳苦,都非常人所能承受。而 网络技术的虚拟性提供了“千里共婵娟”的便捷,一个个BBS、个人页面或实 时聊天室,又给不同的兴趣和议题开辟了公开或个人的交流空间,网络的写作和 争鸣随之兴起,“不平则鸣”和“有理即辨”蔚然成风,全然不把社会身份、资 历和等级(这是传统公共媒体未能免俗的)夹在眼皮里。世俗所艳称之“平等” 和“民主”,正是从这里得到了真实的体现。   就其原意而言,“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不仅是指同一议题的不同意见,也 包括不同议题的不同意见。钱锺书先生曾说,“‘百花齐放’可能意味着两种情 况”,一种是一百朵花都是一个颜色,只有深浅不同,像杜甫说的“可爱深红映 浅红”;而另一种是一百种花,“吒紫嫣红开遍”。(《在爱知大学的讲演》) 传统写家往往是“文化人儿”,这个模模糊糊的词语,不知是证实着写家的社会 身份与“文化部门”有关,还是非得喝几年中文系的墨水,混上了相当的“文化 程度”才能玩这活儿。总之近几十年来,偶尔“争鸣”“齐放”的兴趣点,都过 分集中于一隅而且空泛化了。   都知道鲁迅是由医学生改成作文的,但少有人分析鲁迅杂文除了犀利外,还 具有严谨的特点,此外他对科学技术的兴趣,也明显超越同时代的其他作家。由 于教育体制的原因,多年来文理隔膜愈来愈深,“文科生”几乎成为“学不好数 理化”的同义语。如果都是这样的“文化人”占据文坛,亦大有遗憾在焉。另一 方面,“科普”作品又是一副古板的面孔,鲜有生动活泼,深入浅出之作,今日 欲求大方之家如华罗庚《统筹学平话》那样的精彩文章,亦再难得。“应试教育” 过早实行“文理分科”,造成科学精神和人文精神的隔膜割裂,弊端之大,莫甚 于此。   于是造成“登龙门”,入大学后,理工科学生“恶补”文学的风习。盖缘文 学是青春的倾诉,是生命的呼喊。我尝言:“文学始于交流,网络发布技术的实 时性和交互性特点,尤易在虚拟环境中,营造出如无名诗人辈出的‘诗经时代’, 如唐诗宋词,或俄罗斯19世纪的沙龙的氛围,与诗歌的创作规律天然契合,融 汇无间。他们既可以在自个儿一壁厢浅吟低唱,孤芳自赏,也可以两人对谈,如 琢如磨,尤宜三五同道酒酣耳热,挥斥方遒,自然也不妨群雄聚会,华山论剑。 这种创作和发布上的民主、平等和自由之风,谁说不能复兴诗歌的黄金时代呢? 尽管我们还不敢据现有的网上诗作,恭维‘诗歌的第X个复兴已然出现’,但是 激活诗歌,也就激活了文学的原生态,激活了文学的原始基因,使诗歌与现代技 术妙合无垠,跟上了‘现代化’的历史进程。”听说方舟子和他的朋友,就是理 科生由诗歌而文学而文史的,《新语丝》的开办就是他们的实践。   这就是我理解的《方舟在线》的特点。我是随大流遛到网上,结识了至今仍 未谋面的方舟子,也成为《新语丝》及其《读书论坛》忠实读者的。与素不相识 者论学,了无隔膜;共阿美利加洲闲侃,如在眼前,这也是网络技术的魅力。引 起我注意的,首先是他在人文历史文学方面的言论,意气风发,时有的论;也曾 留意他的网上科学技术论争,唇枪舌战,隽言迭出。只是颇多生物或其他专门学 科技术的名词术语,与我的学养兴趣距离太远,无缘置喙。相信此书的出版,只 是“国内网上多学科争鸣文集”一个“吒紫嫣红开遍”的开始,祝愿方舟子更上 层楼,也希望有更多的网络英才接踵而至,开创网络文集的“春秋时代”。   如以年龄而论,我与方舟子等网上砍家差不多隔着一代,有点像范进乡试, 以花白头发胡须,混迹于年轻才俊中。但正如教师行所言,和青春同行,总能找 到年轻的感觉。    (寄自中国大陆) ※※※※※※※※※※※※※※※※※※※※※※※※※※※※※※※※※※※ 本期编辑:笨狸 本期校对:唐郎 审  稿:阿飞、方舟子、赋格、虎子、古平、唐郎、杏儿、亦歌、一华、应帆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 fang@xys2.org)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xinyusi@yahoo.com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P.O. Box 26194,San Diego,CA 92196,USA 发  行: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WWW: http://www.xys.org (http://207.152.99.201)         http://www.xys2.org      ftp: xys.org/pub/ 订阅《新语丝》及“新语丝之友”:      http://www.xys.org/subscription.html      http://www.xys2.org/subscription.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