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0/06 (第七十七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今年六月份增刊《大跃进纪实》于六月一日陆续出版。  ※ ※                                 ※ ※   本刊家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www.xys2.org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roserv.org    ※ ※                                 ※ ※※※※※※※※※※※※※※※※※※※※※※※※※※※※※※※※※※※                 § 【卷首诗】           §   乒乓球十四行 木 木:乒乓球十四行      §                 §    ·木木· 【网讯】            §                 § 挥向空中的那一拍 【牛肆】            § 竟会迷失,白色的球体 周泽雄:“网络文学”质疑    § 旋转着自由的弧度,逃开 张远山:传统的事故       § 所谓主人和进行的游戏 华 子:过马路         § 木 木:碎片的魅力       § 两面夹击的日子终于解脱                 § 仿佛解脱唐璜的爱恋 【丝露集】           § 纵然躲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 秋海棠:飞花已逝        § 也胜于摩擦后的抛弃 百 合:新孔雀东南飞      § 公 羊:绝响          § 但生活的更痛不再潜伏 宏 凌:办公室狂想曲      § 隐微处的创伤行将发作                 § 黑暗中的我们毫无准备只是 【网里乾坤】          § 紧紧地依偎最后的营垒 刘绪义:三刀解剖大浴女     § 泽 熙:经典悖论漫游(续完)  § 链条之外的饥饿也会追来                 § 缺少运动的我们还将坚持 【网萃】            § 席云舒:散文四篇        § (寄自美国)                 § 【网讯】∽∽∽∽∽∽∽∽∽∽∽∽∽∽∽∽∽∽∽∽∽∽∽∽∽∽∽∽∽∽∽ ★ 《新语丝》六月份增刊“大跃进纪实”分成三部分于6月1日、5日、10 日出版,选载四川作家东夫著《麦苗儿青菜花黄——川西大跃进纪实》部分章节。 全书约三十万字,海内外出版社如果有意出版全书,请与我们联系。 ★ 方舟子著《方舟在线》一书于六月初由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出版。该书收录 了方舟子自1993年到现在在网上张贴的网上访谈、科学小品、神创论批判、 进化怪论批判、伪科学批判、文史争论、文学争论、网络争论、人物评传等方面 的争论文章60篇,近30万字,为国内第一本网络争鸣文集。可到出版社网页 订购:www.bitpress.com.cn ★ “《方舟在线》作品研讨会”于6月8日在北京举行,中国科协、中国社会 科学院、北京理工大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院校各界专家学 者及北京各报刊、电台、电视台的记者三十多人参加了座谈。新语丝的笨狸(北 京掌上通网络技术有限公司首席执行官张震阳)出席会议并代读了方舟子的书面 发言。 ★ 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苏青社长、孔昭君博士及新语丝的笨狸最近接受了中国 教育电视台“书林漫步”栏目的采访,评论《方舟在线》一书。于6月10日北 京时间晚8点半播出。 ★ 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和台湾网络资讯中心决定跨海成立“中文网域名称协 调委员会”(CDNC),着手制订中文网址国际互通标准,预定今年七月完成 第一阶段互通测试,明年提报ICANN国际组织,申请列为国际中文网域名称 互通标准。这将是全球第一套正式的中文网址互通标准。 ★ 中国公安部发布了《计算机病毒防治管理办法》和《计算机病毒防治产品评 级准则》,力图提高中国计算机病毒防治技术水平,规范计算机病毒防治产品的 检验认证工作。 ★ 继中国教育部宣布将采购中文Linux为作业系统后,中国信息产业部日 前也明确表示要鼓励开发红旗Linux,并禁止政府公家机构使用微软视窗 2000。这是中国官方首次公开表示将在大陆推广Linux。 ★ 全国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委员会将从八月起,面向社会开设高等教育自学考试 电子商务专业(专科、本科),并设立电子商务高、中级专业证书。学生要获得 此项专业的证书,不仅要采用传统笔试的方式,通过这一专业所设立的基础课程, 而且需修满实践课程,网上实习部分将占总学分的30%左右。 ★ 复旦大学管理学院将于今年9月率先开设MBA电子商务方向,作为学校首 批建设的交叉学科之一。该学科的主要课程有:电子商务应用战略与商务模式、 电子商务应用的开发与管理、电子商务技术、数据仓库与知识培养。 ★ 北京市版权局近日召开“北京地区数字化制品著作权管理会议”,会上宣布, 从今年7月31日起,凡发生在北京地区的,未在北京市版权局委托的北京版权 代理有限责任公司办理补签“利用数字化技术使用他人享有著作权作品”的使用 协议书的单位,都将被追究法律责任。 ★ 北京市工商局发布《网上经营行为登记备案补充通告》、《关于对网络广告 经营资格进行规范的通告》和《关于对利用电子邮件发送商业信息的行为进行规 范的通告》,以进一步约束日益混乱的网络经营市场。 ★ 一份面向中国网友的大众传媒《中国网友报》6月5日在上海宣布创刊发行, 近万名读者在上海为它举行了首发仪式和网上主题活动。 ★ 北京大学开发了“本科毕业生网上毕业证书验证系统”,现已完成了92- 95四届毕业生的数据录入工作,最终将录至77级毕业生。该系统的验证途径 是,访问北大教务部主页(dean.pku.edu.cn),在“本科毕业证书验证系统” 下录入毕业证书的各种数据,如各项数据吻合,系统给出毕业证书为真的反馈, 如不吻合,系统将提示并给出电子邮件地址,由北大教务部协助人工确认并给予 书面答复。 ★ 中国世界遗产网在苏州召开的中国世界遗产地工作会议上宣布开通,用户可 从该网站获取长城、故宫、布达拉宫、武夷山等23处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的保 护情况和其它相关信息。网址:www.cnwh.org ★ 上海市标志性文化工程《古文字诂林》首卷近日出版发行。该书首次采用 “古文字字形库及其电脑排版系统”进行古文字处理,其中的字形涉及甲骨文、 金文、古(淘去水旁)文、货币文、简牍文、帛文、玺印文、石刻文八大类古文 字字样八大类古文字字样,近十六万个古文字字形。 ★ 广东韶关市中级人民法院5月29日公开宣判了一名电脑罪犯沈伟彪的死刑, 并立即执行。该犯现年32岁的,被捕前是中国银行韶关分行熏风办事处东堤北 储蓄所负责人,他利用电脑作案,贪污公款200多万元,用于炒股票和挥霍。 ★ 上海市公安局将一涉嫌利用互联网传播淫秽物品、图片的嫌疑犯尚新军从西 安逮捕归案。据了解,这是上海破获的首例网络色情案。尚新军是因为在该市 “多来米”网站上建立的免费个人网页含有33幅淫秽图片及境外淫秽网站的链 接而被捕的。 ★ 中国人民大学舆论研究所最近的一份调查报告表明,北京网民每人每天平均 上网时间只有7分钟,比北京人花在其它大众传媒上的时间要少得多。调查表明, 北京人花费时间最多的传媒仍然是电视,每个观众每天看电视的时间为2小时1 7分钟。北京人每天读报平均58分钟,读书57分钟,听广播41分钟,看杂 志40分钟。 ★ 据Salomon Smith Barney公司网络分析员分析,新浪网的每日页读数仅为 80万。 ★ 有近两万名棋手参加、历时两个月的中韩网络围棋挑战赛在北京闭幕。冠军 为韩国棋手夺得。根据选拔赛中韩两国选手的对局成绩,中国队获得了团体冠军。 此次比赛是中韩两国业余围棋选手首次通过网络进行比赛。 ★ 欧洲委员会的“电子欧洲行动计划”日前获得批准。该计划规定,截至20 02年底,将建立基础设施,供欧洲的每一个公民、学校、商家和政府部门上网。 ★ 美国地方初审法院法官托马斯·杰克逊6月7日判决,微软公司必须拆分为 两家公司,分别生产操作系统和应用软件。判决书要求微软在四个月内提出拆分 的具体计划。微软公司董事长比尔·盖茨当即表示要上诉。纽约股票市场未受影 响。 ★ 美国最高法院日前驳回了起诉人Alexander Lunney的上诉,支持纽约上诉法 院的裁决,认定ISP对电子邮件中和在线公告板上的诽谤事件不承担责任。在 1994年,一个冒名顶替者以Lunney的名义给该镇童子军领导人发送了几封内 容粗俗的电子邮件。为此,Lunney的父亲起诉了Prodigy。在去年12月 的判决中,纽约上诉法院称,Prodigy不对由假信件造成的后果负责,因 为仅仅是被动地承载信息,而不是信息的发布者。 ★ 一名尚未透露姓名的互联网用户向美国洛杉矶市联邦法院控告雅虎网站在没 有事先获得许可的情况下,向一家试图以诽谤罪起诉他的公司提供其个人资料, 违反了联邦和雅虎公司所在州的法律,同时也违反了雅虎公司自己的隐私政策。 ★ 美国通用汽车公司推出世界上第一辆语音控制无线上网轿车。其上网功能是 通过全球定位系统实现的。用户在车上发出的指令先被传送到全球定位系统的卫 星上,卫星再将指令发送到通用公司的“上星”服务中心,由服务中心负责将用 户信号与网络相联。 ★ 德国邮电公司从六月起给每个德国公民一个电子邮件地址,而且终生不变。 这个电子邮件地址与地址所有人的工作单位、居住地和网络服务商都无关系,而 且如果用户愿意,存放在计算机硬盘和软盘的文件以及电子邮件都可以作为印刷 文件邮递。 ★ 英国网上运动装零售商公司Boo.com宣布倒闭。这家公司创办于一年半前, 筹集到总值一亿三千五百万美元的资金,曾被誉为欧洲资金最雄厚的互联网集团。 有关专家预测,大部分上市的英国互联网公司可能在15个月内耗尽现金,其中 四分之一将在半年内用完。 【牛肆】∽∽∽∽∽∽∽∽∽∽∽∽∽∽∽∽∽∽∽∽∽∽∽∽∽∽∽∽∽∽∽ ◆          “网络文学”质疑              ·周泽雄·   网络文学(在互联网上发表的文学作品)与传统文学(在纸质媒介上发表的 文学作品)相比,优越性显而易见。主要是:原来危如蜀道、小似羊肠的发表渠 道,转眼成了一条没有阻碍的通衢大道。如果“人皆可以为尧舜”属于不可企及 的理想,“人皆可以当作家”则早已成为互联网时代的既成事实。你只要把大作 往某个网站或个人主页上一贴,作品就已发表成功,所有传统媒介中的复杂流程, 在这里已简化为鼠标的轻轻一击。如何命名你的作品,也悉听尊便。理论上,全 世界所有网民都是你潜在的读者。如果你夸口大作相当于印行了两亿册,我也没 法驳斥你。网页上寥寥无几的点击率,充其量只能说明大作(借用传统媒体的说 法)暂时积压了大量库存而已。一旦群众的眼睛被擦亮,文学觉悟被提高,他们 随时可能蜂拥而至,成千上万只鼠标像蝗虫那样没命地朝你的网站扑来。——这 至少是可以展望一番的。   在传统媒体上发表作品,固然可以获得荣誉,但也难免付出代价。最要不得 的代价是:作者的创造主体意识多多少少会遭到损害。要知道作家就其职业本性, 本属单打独斗型,写作纯系个人事务,荣誉由他一家独吞,失败由他全盘吃进。 曹雪芹的光荣谁也休想分享,三流文痞的耻辱只能让他独自领受。虽然作家们习 惯于说说编辑的好话,但考虑到两种角色间存在着明显的利益关系,这些“好话” 的诚实性就得大打折扣。编辑固然是无名英雄,但他们手上若不掌握发表权,这 个英雄恐怕也当不成,“有名”还是“无名”更需缓议。我们都说没有制约的权 力易滋生腐败,据我所知,编辑的权力固然会受到制约,但作为他们雇主的作家, 恰恰没资格成为制约力量。除掉个别德高望重之辈,绝大多数作家在编辑面前只 是听命者。发掘出重要作家的编辑会到处得到颂扬,将大作家重要的处女作遗漏 掉的编辑,几乎无人清算。而在类似情况下,比如保险公司的业务员因工作失误 导致一家重要客户他投,老板会恨不得杀了他。   由于发表无需看任何人脸色,写作无需听任何人指令,网络文学起步伊始就 获得了对文学创作最为重要的自由感。要知道这可是传统文学奋斗了两千年都没 有得到过的殊荣。如果他担心自己发表在虚拟世界的作品会在现实世界遇到麻烦, 他只要简单地隐掉自己的真实身份即可,每一个网虫都会告诉你,这是虚拟世界 最容易做到的事情,以至这么做是否合法都变得无关紧要、无人过问了。写作不 受限制,发表没有阻碍,秦始皇焚不掉你的书,乾隆皇帝拿不了你的短,你的读 者群理论上可以无限庞大。假如莎士比亚打算在网络上发表作品,我看不出他会 因此降低作品的质量,如果索尔仁尼琴能够在网络上发表《古拉格群岛》,更是 有百利而无一害。   然而,网络文学最大的敌人,正在于它那不受任何限制的自由。我们知道, 正如遥遥无期的长寿不是生命,没有任何限制的自由也不再是自由。上面提到的 那句世俗名利场上的箴言“没有制约的权力会导致腐败”,在网络世界同样极易 发生,而且某种程度上几乎不可避免。谁来制约网络作家呢?除了他本人,没有 任何人,这便和世上最无道的帝王一样了。所以,网络文学的美好,注定只是理 论上的,网络文学的自由也和网络的本性一样,注定是虚拟的。个人立身行事中 弥足珍贵的责任意识,在这里因为缺乏明确的负责对象而突然进入真空状态。由 于以匿名方式存在(在网络世界甚至已产生了匿名强迫症,就是说当他完全没必 要匿名时,仍然会不假思索地选择匿名,理由仅仅是:匿名太方便了),他甚至 不必对自己负责。在文学的自由得到最大程度张扬之时,文学的尊严竟也难觅影 踪;创造的限制消失了,创造的激情竟也一去不返。没有压力,何来动力。   原因恐怕是:网络世界赐予人的自由,是远远超出人实际需要的,人类发展 至今,无论体质上还是精神上都没有发展出能够消化这份自由的身心机制。网络 是无限的,而在现实生活中,无限从来只是一个抽象概念,作为一种实体的无限, 既在人的能力之外,也在人的心智之外,我们运用不了这个无限。在传统媒体上 发表固然不易,但一经发表,多少可以算得上某种成功,至少,你在那位发稿编 辑手里获得了认可,由此你可以确信自己起码有了一位读者。网络文学发表诚然 容易,承认却谈何容易。极端地说,当所有人都将涂鸦之作不加节制地放到网上, 事实上也就最大程度上等于所有网上作品都将处于无人阅读状态。成功只能归结 为例外,而且肯定比在传统媒体上艰难百倍。在传统媒体上,如果每一百个作者 中会涌现出一位作家,网络上每一百万名作者都不定能诞生一位作家。那便和中 头奖相似,而将自己的人生寄望于某次意外的大奖,怎么说也不是严肃的态度。   所以,网络文学充其量只是一种对现状的描述,无法成为值得展望的前景。 就文学而言,网络只能代表技术进步,这一点它和电脑给作家的写作带来方便没 什么两样,文学的真正功能不会因为网络发生变化。网络不会优化你的遣词造句 能力,不会帮助你轻易获得灵感,不会使你的叙事能力突然大幅提高。比如,人 们常常津津乐道这样一段“网络文学”经典:     如果我有一千万,我就能买一栋房子。我有一千万吗?没有。所以我仍   然没有房子。     如果我有翅膀,我就能飞。我有翅膀吗?没有。所以我也没办法飞。     如果把整个太平洋的水倒出,也浇不熄我对爱情的火焰。整个太平洋的   水倒得出吗?不行。所以我并不爱你。   说句实话,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这段话摘自一部名叫《第一次亲密接触》的网 络小说,单单要我相信仅凭它就能断言“网络文学”的魅力和独特性(有人就是 这么做的),我可做不到。我承认写得很棒,但我认为这是属于文学的“棒”, 而不是属于网络的“棒”。文学是人学,不管它写在网络空间里还是出现在传统 媒质上,都不会有什么两样。不同的只是载体或介质,相同的是人的基本属性。 网络文学充其量只会使文学写作变得容易,文学传播变得方便,而无法颠覆文学 的本质。   其实,今天人们谈论的某些网络文学的特征,与文学的本质并无关联,而只 是别种因素的介入,一旦这种因素不复存在,寄生其上的文化、技术特征也将随 之消失。比如,网络文学由于不必担心因文惹祸,所以放言大胆,无所顾忌,而 一旦现实社会中的政治防范松懈了,言论自由能够得到保障了,这一暂时被人视 为特色的东西,立刻会因其粗疏无文而遭到淘汰。相比较而言,网上的文学批评 目前更具有网络文学的鲜明特征:它们童言无忌,凶悍泼辣,擅长一刀封喉,一 剑毙敌。然而,这一特点是否与目前上网费用过于高昂有关呢?一旦上网资费不 再令人生畏,人们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斟酌词句,掂量观点时,这一让人咋舌的网 上批评奇观,会不会同样不复存在了呢?此外,网上文本中普遍泛滥的错别字和 滥用标点符号现象,也不能放在文学特征中进行考察,那也依旧可以在资费、输 入法等经济、技术领域找到答案。至于被人视为网络文学标志性特征的“小说接 龙”,更是与文学无关,它属于游戏范畴,和打桥牌没什么区别。   也许我的结论有点出人意料,我认为“网络文学”是个伪问题,网络文学并 不具备如同电影区别于舞台剧那样明显的个性特征。人们在互联网或电子读书器 上阅读小说,与在书籍、报刊上阅读,有什么两样呢?纸张消失了,文学依然故 我。互联网对文学最大的打击,不是在传统文学外另立一座名唤“网络文学”的 山头,而是有可能大幅度削减传统文学的读者队伍,正如电影的出现没有改变话 剧的本质,却实实在在地影响了剧院的上座率。当然,这已经把话题从文学延伸 到社会学领域了。这正好说明,不少人在谈论“网络文学”对“传统文学”的侵 犯时,有意无意间放弃了文学的立场,而被社会学领域的种种花哨现象弄迷糊了。 (寄自中国大陆) ◆              传统的事故                ·张远山·   有一回上课,教授讲述的是人类文明的悠久传统。   我悄悄问我的同桌:“什么是传统?”他一愣,仿佛被我问住了。略一沉吟, 他顺手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折成一个小纸包。纸包里面什么也没有,我不知 道他又要弄什么玄虚。他在纸包外面写上“传下去”三个字,递给我,努努嘴, 示意我传给后排的人。我莫名其妙地照办了。后面的人打开一看,吃吃地笑了, 以为是个恶作剧。   于是后面的人又包好,再传给另一个人;另一个人打开看了,也忍不住咯咯 笑了,但依然小心翼翼地包好,再传下去。就这样,这个空空如也的纸包传到了 一个又一个人的手里。每个人看了都捂着嘴偷笑,但又都原封不动地再包好,再 传给下一个人……传递活动引起了越来越多人的好奇,除了教授,每个人都已经 知道有一个神秘的东西在传来传去。处在传递链越靠后的人好奇心越大,期望值 也就越高。期望值越高,当他面对空空如也的时候,被愚弄的感觉也就越强烈, 就越是会无法控制地觉得好笑。传到后来,根本没有人弄得清楚这个该死的东西 究竟是从谁的手里传出来的。我正在奇怪,这个空空如也的东西为什么会给人们 带来如此巨大的欢乐?这时,竟有人故作神秘地又把它传到了我的手里。   我刚想自作聪明地嘲笑那个传给我的人,突然醒悟了。我在一刹那间明白了 人们欢笑的原因,肯定——我敢跟上帝打赌——肯定有人在里面写了什么有趣的 东西。我也充满好奇满怀期望地把它打开,谁知还是空空如也,只有包裹着空空 如也的那个绝对命令:“传下去!”“传下去!”“传下去!”可笑的不是空空 如也,可悲的是竟没有人能抗拒这个至高无上的空洞命令。我顿时歇斯底里地放 声大笑起来。霎时,所有的人,包括那些还没有加入传递链的人,都跟着我一齐 歇斯底里地放声大笑起来。在笑声中,我把这个该死的纸包收起来,藏好。   下课后,我听到同学们在纷纷猜测那个纸包是谁传出来的,又为什么会突然 失踪。大家又一齐莫名其妙地大笑。教授问我们笑什么,一个同学把空纸包的传 递游戏告诉教授,教授也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教授又把这件事讲给其他教授听, 所有的教授都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整个校园里,到处在莫名其妙地大笑。但从 头到尾,只有一个人没有笑:我的同桌没有笑。   我发现,笑的人是疯子,不笑的人更是疯子。笑的人莫名其妙,不笑的人更 莫名其妙。 (寄自中国大陆) ◆               过马路                ·华 子·   十几只野鸭子排成一队过马路。在人行横道边,麻了叭唧的母的扯着嗓子 “嘎嘎嘎嘎”,目空一切,漂亮的公的紧紧地跟着自己那一位,小心翼翼。它们 都是一扭一扭慢吞吞,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怡然自得地大摇大摆。来往的车辆 自觉停下来耐心地等着它们走过,正值傍晚下班时间,公路上马上各排了两长队 车子。谁让它们恰好是在人行横道上走过呢?没有催促的喇叭声,可鸭子们无原 由地慌乱起来,刚刚踏上人行横道的几只乱糟糟地退回去,与后面拥上来的挤成 一堆。走在最前边的两只回头一看,母的便伸长脖子,更加地“嘎嘎嘎嘎”,公 的扇动着翅膀跳脚,一起招呼着伙伴们快过。它俩见众鸭子都在马路边又挤又叫 不肯动,也赶紧伸着脖子往回奔,可此刻鸭子们又都跳下马路和它们撞在一起。 最前边的车子里有人下车想帮助没了主意的鸭子们过马路,鸭子们竟都逃了回去。 又有几个人冲下车截住鸭子们的退路,“过呀!过呀!”鸭子们一惊,立刻都扇 动翅膀“唰唰唰”轻盈地飞起来,谁也不知道它们到底要到什么地方。人们哈哈 一笑,各自钻进自己的车子,一溜烟地开走。   真的假的?真的。我就是耐心地等鸭子们过马路的司机中的一个。可野鸭子 有翅膀可以飞,为什么要走过马路?我问谁去?我只能告诉你,鸭子们天天如此。 这是美国新泽西州一个普通镇子上的一景。   美国的松鼠过马路从不走人行横道。这是不是公路上每每有被压得血肉模糊 的松鼠尸体的原因?或许吧。但我认为它们惨遭横祸还有自身的问题。太慌张! 再说又不是在人行横道上。开车时常见到过飞奔过马路的松鼠忽然站在马路中间 犹豫起来。它显然是看到马路上飞驰而来的车子,顿时慌乱。松鼠后腿站着,前 腿缩在胸前左顾右盼,往前蹿几步,跟着又往后跳,刹那间车子就到了跟前。我 就遇上这么一回,开车时忽然看见惊惶失措的过马路的松鼠。它在马路中间来回 跳,最后决定还是跑回去。这时车子已经冲得很近,我不由自主地急刹车!在车 轮摩擦路面的刺耳声中,我的车子几乎撞到路边的树上。松鼠万幸逃命,由于它 跑得太急,大尾巴带着它一溜前滚翻,一直翻到路边的树丛里不见了。我头晕目 眩。   过马路出车祸的动物还有猫、狗、獾、野鹿等等,以至很大的野牛。鹿和野 牛被车子撞死后常常使车子也损坏掉,车上的人也很有可能受伤。一对中国留学 生夫妇在山区的公路上撞到一头野牛。那巨大的家伙飞起来滚到车正面的挡风玻 璃上!它还从破碎的挡风玻璃处塞进车里!几乎把小俩口压死!!   美国过马路的行人有没有出车祸的?有是有,但比出车祸的动物少得多。美 国除纽约外,大街上很少见到行人,不像我们中国,每个城市的马路边上都是熙 熙攘攘的人群,而且对马路上的乱七八糟的交通是那么的毫不在意。   我忽然想到儿时带妹妹上学过马路。那是六十年代初的北京,我上二年级, 她刚刚上小学。真不知那时家长们怎么那么放心,让只知道瞎跑乱闹的小哥哥领 着瘟头瘟脑的小妹妹去上学。不过近四十年前的北京人口少,交通也确实不象现 在这样骇人听闻。我从不走人行横道,到马路边上就大喊一声:“快跑!”假想 着是冲过敌人的“封锁线”,妹妹紧跟在后面紧张万分。然而有一次出了事,我 刚冲过了“封锁线”就听到身后“咚”的一声,回头一看,妹妹已经被自行车撞 倒在马路上!她立刻跳起来捂着头跑过马路。我赶紧过去掰开她的手一看,天哪! 前额上圆圆地鼓起个大包,象半个乒乓球!“乒乓球”上还挂着几道血丝。我们 兄妹俩正不知所措,横着冲过一个警察,把妹妹放在自行车横梁上骑着就走。这 时我才定睛一看,那是一对骑车的交通警察。我站在那儿整个一个傻,过“封锁 线”时妹妹不幸“被捕”。   怎么办?回家报告一声吧。我再次冲过马路奔回家向着姥姥大喊:“妹妹被 警察抓走了!”姥姥吃一惊,刚要问个原由,我又飞跑着去上学。中午回家,看 见妹妹在屋中安坐,悄声问道:“警察把你放了?”她前额上敷着个膏药,点点 头,巴嗒、巴嗒掉眼泪。   晚上下班的爸妈正在数落我,两个警察又来敲门,解释了事情的原委。原来 早上把妹妹撞倒的人是那队警察中的一个。他是个刚刚退伍的战士,到北京当交 通警,骑车技术不高,一下子把直眉瞪眼的跟哥哥跑过马路的小姑娘撞倒。带队 的班长惊得半死,情急中不由分说抱上小姑娘去了医院。你看看,我过“封锁线” 遇上“铁甲列车”都没搞清楚,真是个最糊涂的“指挥员”。   来我家的这两位自然是班长和“肇事者”(班长语)。他们一个劲地道歉。 我爸妈也在检讨自己的不是,说没有很好地告诫我在人行横道领妹妹过马路。马 上,屋中呈现一派警民鱼水情。很多细节我都没有记清楚,但那两个警察临走留 下五斤红苹果让我一辈子也忘不掉。那是一个物质难以想象地匮乏的年代。现在 想起这段情节,每每感受的是那时人与人的纯朴的关系。不过你千万别认为我很 愿意“复古”。   前两年我曾回北京探亲,头两天总为过马路发愁,街上车水马龙,自行车又 是无孔不入,我站在人行横道边上久久不敢涉险,好像马路真的变成充满死亡的 封锁线。美国是车让人,如果你在人行横道边上,指示牌又显示着该行人过马路, 车子一定要等人先过去,这是法律。然而在北京街头的感觉得人让车,你在人行 横道边上根本别想指望能有个机会让你过去。为什么?各种车辆很多,而且又是 那么地“撞死人活该”的劲头,横冲直撞。难道北京的行人都不过马路?偷眼一 看,惭愧,人家根本不看那“横冲直撞”的车子,在人行横道上走得泰然自若。 车子过来只得刹住,里边一张司机无可奈何的脸。这叫“有种你把我撞死”。得, 跟着学吧。不过我还是心虚,这要是真的来个“撞死人活该”的主儿怎么办?于 是就横着身子硬着头皮往前蹭,面对着开过来的各种车辆,战战兢兢。到马路中 间来个一百八十度转体,看着迎面过来的车子继续“横行”,整个一个螃蟹。   这都是中国人现在道德观念淡漠!别这么武断。我在感恩节第二天到纽约第 五大道上逛。那天下着雨,街上人流滚滚,各色雨伞相互碰撞,大家都想在美国 传统购物旺季的开始时抢购一番,因为许多商店都进行减价大甩卖以吸引顾客。 在美国我从来没见过街道上有这么多的人,而且还是各种颜色的,并且说着各种 语言,摩肩接踵、熙熙攘攘,与上海的南京路和北京的王府井商业街相比毫不逊 色。这时过马路的人们就没有什么君子风度,来往车辆也很“凶神恶煞”。在人 行横道边上等着过马路的人一大堆挤在一起,只要看见街道上可以“见缝插针” 立刻就拥上马路,根本不管过马路的指示牌的信号是什么。来往车辆被人流挡住 后就没命地鸣喇叭,并慢慢往在人行横道上的人流中蹭。那场面完全可以用乱成 一团来形容。   一群想过马路的野鸭子?在这种情况下就不可能有它们的空间了,甭管中国 还是美国。 (寄自美国) ◆               碎片的魅力                 ·木 木·   有些时候,一“点”东西能够震动心灵。譬如说一个标题、一个词语、一句 歌调、一个符号。这种效应多数不是所谓的一叶知秋、沧海之滴水,不是某种宏 大事物的象征或体现,通常也不具有转义或隐喻,或者说从外围看起来,并无深 意。它们固执地作为自身存在着,象一个初裂的碎片,棱角俱全,拒绝归类。 ◇               完美的球体   从小我就有一种奇怪的梦想。觉得自己不一样。不是因为自命不凡、自我中 心或者自命清高,也不是因为有太强的自我保护意识。实在是觉得被一种根深蒂 固的怀疑所包围着。   我怀疑只有自己一个人是真实的,周围的人都在演剧。就像多年以后看到的 一部影片里所讲的那样。只是我的怀疑也许更深。我甚至怀疑周围的人并不能像 我一样地感觉和思考。或者说,这个世界只有我自己是有脑子的。其他的人都是 一种影射。只有我的生命是三维的,别人的生命都以一种平面的形式滑动而过。   我不相信我会死。我会说打死我也不相信。事实上我甚至也不相信自己是会 被打死的。我认为如果我坚持此念,将无法被说服。我“知道”很多人死了。可 是他们不是我。邻居家可亲的奶奶“老”了,人们告诉我那就是死,可我觉得她 真是老了,老了之后就不再见我,好像我长大了之后不再往她家里跑一样,我是 “大”了,她是“老”了,本质上是一样的。事实上,没有人能够说服我我会死, 因为我与众不同,别人的死不能让我推想自己的。因为生活着的人们无法讲述死 的体验,死仅仅是存在于人们字典中的定义,即便我真的按照人们字典中的定义 那样死了,我也无从知晓。我能够知晓的只是我活着。我的所知和我的所活在边 缘处严丝合缝。   这个世界仿佛一个完美的球体。我在球体的中央。球体内的中央是陆地,陆 地远看出去全是水。发生在周围的事情与仿佛都从水上滑过去了,滑向不知道什 么地方。 ◇              消解   有一段时间,没有“意义”我没法活。我也不知道我指的“意义”到底是什 么,可是它好像初恋的情人,不可置疑地占据我的内心。我不能允许自己长期地 按照“意义”进行思考。因为思考的结果总是让我怀疑活着。   我听到一个哲学家耸人听闻地讲自己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是问自己要不要 继续活着。当时我觉得那个人就是我。一个人站在高处俯视大地。也可以一跃而 下。这个时候我意识到自己的力量。这个瞬间我的决定至关重要。勇敢或者懦弱 都屈服于倏忽、狂乱的幻想。人世的一切规则在生和死的边缘全部消解。平日所 诵之警句浮光掠影地闪过,一切对彼岸,对他世,对非此世界的幻想都滑稽而不 可考。一切可依恃的资本都丧失价值。“意义”是需要在这个时候发挥作用的。 我暗自想,“意义”是需要在这个“瞬间”发挥作用的。   我想我需要把“意义”这种不可名状的东西,加于生活这个不可名状的东西 之上。就像把桂冠加给勇士,或者把美丽加给女人一样。“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 是好士兵”,高中生被下令以此为题作文一篇。老师讲,没有追求不行。“不想 当元帅的士兵未必不是好士兵”,接下去的一周,高中生被下令再从反面写作作 文一篇。老师讲,这篇文章,可以赞美安心本职工作的奉献者。   后来我想,我的“意义”也是与众不同的,“意义”不是闪光灯下的金牌, 不是勇士的桂冠或者女人的美丽。它是一种万籁俱寂之后的大声,忘却世虑、极 大安宁之后的焦灼。是一种能够驱使人们发狂的东西。在情趣之上,在爱情之上, 在生活之上。   高尔基是一个热血澎湃的文人,见识到真理,就忍不住要用最大的声音吼叫 出来。我们在中学的教育中习惯了吼叫。把世界当成了一个英雄化了的世界。我 们总是试图振聋发聩。“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我们习惯于从文字中爆发 激情,好像五个手指排列一下就能变出来一杆枪一样。我梦见杀人,梦见杀害刘 胡兰的大胡子连长狞笑着挥起屠刀,我的枪“梆”的一声就响了。大胡子连长死 的时候,一滴血也没有,没有痛苦,没有挣扎,仅仅是一个罪恶的结束。枪毙他 是一个干净的概念。后来我梦见杀了好多好多人,像玩红色警报的游戏一样,充 满豪情,敌人尸骨成山。敌人一开始就是没有生命的,只是一个概念,在游戏机 上是用不同的颜色来代表的,在梦里是用“敌人”两个字来代表的。无血无肉。 概念代表并掩盖真实,《小学生优秀作文选》上,说一个粗心的小学生路过故宫, 大惊失色,原来他把“故宫”误看成“敌营”了!这是一个寓言,它的意义在于: “概念”本身已经可以导致仇恨。   人类必然是一种疯狂无比的生物。每隔一段时间,总会有一些角落,一些人 操起屠刀,挥向概念不同者的头颅。人类的不同层次法制,让人类自以为成为一 个文明的物种。然而人类大规模的互相屠戮却从来没有长期停止过。被屠杀者皆 死于概念。这些死掉的概念殉道者,自然是缺少机会去思考“意义”的。   高尔基的话语仍然震撼我的内心。《时钟》里面说,假如生活像被砌在墙中 的砖块,砌入和朽烂都不由自主,人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过你别指望这句话能够震撼工业时代的大众。人们修习技能,演练才具, 仅仅希望跻身于砖墙之中。这些未死于意外的灾难的幸存者,也是没有“意义” 的。   “滴答、滴答……”秒针在走,渐渐带动分针在走,渐渐带动时针,带动日 子带动世界。这个世界被带动在走。“意义”也跟它去吧。   有时候我总是幻想有一种出奇高尚的东西,支持生命活着。虽然生命未必总 是思量高尚。那些死于意外的人也是有些“意义”的。那些死在墙中的人也是有 些意义的。只是这些“意义”隐遁于黑暗之中。   有一次白日梦里梦见一个神仙,白衣白马白发萧然,笑话我只知道“想”的 “意义”,不知道“活”的“意义”。于是我把“意义”这个词消解掉了。   客人骂陈蕃:“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其实一屋不扫何以不能扫天下? 客人长了张上纲上线的大嘴。   “陈仲举言为士则,行为世范,登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世说新 语》)可惜陈蕃受害早死。 ◇             爱情神话   我心知道这个世界上人们热衷于幻想爱情。其中甚至包括我自己。从现在正 热热闹闹地展开的几大网站的世纪大奖赛来稿也看得出,人们真是太想这个世界 有爱情了。人们太多地盼望奇迹,太希望有不同寻常的爱了。   我“完全”知道关于世纪劫难、世界毁灭的说法是谎言。事实上没有任何东 西能够证明它不是。毁灭过后的我们无法提供证词。而下意识里大多数的我们通 常总是假设我们的生命持续顺延下去的。很少有人真正有理解力地相信死亡,就 好像很少有人真正相信下一个自己会从平常的百姓一下子变成世界之王一样。然 而两种变化,生到死,庶民到帝王,哪一种更加重大、哪一种更多神秘呢?要我 去选,就觉得更重大的是生、死。虽然二者之间的事情非常平常,每天都有无数 的人们在旁观或者经历。   人们对爱情的原始幻想常常是欲望驱动的一种极端自我的行为。人们从中幻 想的是真实和永恒。“真实”是一个意味深长的词汇。它不仅仅是一个判断,更 是一种理想。理想中的人对自己有完全的知识。明白自己的一举一动的意义。熟 悉表达方式的使用。他(她)需要是语言文化的大师,能够准确地传情达意。真 实是一切的基础。   “永恒”则近似一个神话。“天长地久”的誓言,通常总是难以长久下去。 便在有限而短暂的生活中,两个中的至少一个,总是忽然发觉自己话语的不再真 实:于是没有什么人比情人们更多地亵渎永恒了。   可是永恒是充满诱惑的,连拒绝它的浪子也承认。在这个变化万端,难以名 状的世界,没有什么比一成不变更能让人欣慰了,哪怕是一个空洞的箴言。有些 人徒劳地蔑视永恒,像沙漠中饥渴的行者徒劳地蔑视水一样。窗外响起的笛音并 不能将心灵真的带走。没有永恒的灵魂在时间深处长久空虚地沉默着。一再拉上 的帘子并不能真的永远掩藏失落。步履匆匆的旅行者也无法永远逃脱寂寞。   剩下一些神话生长着。如同上演着的戏剧。没有悲喜的人们,跟着男女主角 大喜大悲。戏剧中的永恒只要两个字就够了。观众伸长了脖子嫉妒地凝望着。 (寄自美国) 【丝露集】∽∽∽∽∽∽∽∽∽∽∽∽∽∽∽∽∽∽∽∽∽∽∽∽∽∽∽∽∽∽ ◆              飞花已逝                ·秋海棠·   一枚大头针深深地,深深地刺穿了蝴蝶,美丽的蓝色的如同飞花一般的蝴蝶。 巨大的翅膀开始颤动,既而抖动,剧烈的扇动,那声音刺人耳膜,尖锐得把空气 都扯裂了。蓝色的,红色的,绿色的,颜色纷纷地纷纷地从翅膀上抖落下来,搅 进周围粘稠窒息的空气中。   突然,一切都安静下来,空气又愈合成令人愉悦的清新与连续。翅膀平而安 宁地摆在标本架上。所有的颜色都回来了,精致而闪着幽幽的微光。我躲在房间 的一隅,无声地抽泣着,一种恐惧混着另一种恐惧一波连着一波地把我包围着, 近了的过去,远了的过来。东东跑过来抱着我说:“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 了。”从他小小瘦瘦的肩膀中我第一次体会到一个叫温柔的东西,漾在身边,涌 到心头。我说:“我好累,好想睡。”   蝴蝶标本放在橱窗里,散着令人不快的气息。色彩与色彩冲撞得混成一团传 播着一种腐败而邪恶的诱惑。同样的一样东西,不再是阳光蓝天下飞旋的花朵, 仅仅是橱窗里的一个摆设,一个不让人喜欢的摆设,一个看来那么糟糕的,充满 死亡气味的摆设。   从此,我不再做蝴蝶标本,也不再欣赏蝴蝶标本了。所有的记忆随了年龄的 增长象从书本里抖落的字条,不再记起,也没有人再提起。直到那一天,一个空 气突然变得粘稠、凝重的早晨,良的温柔的话语和着温柔的抚爱与温柔的亲吻象 水一样把我的灵魂荡漾其中,就连身体也变得轻柔而慵懒。一切都像深深地隐在 睡梦之中。像达利的那张画,时间都融化了,慢慢地慢慢地融化了,分不清哪个 是我,哪个是他了。   正在一切都无力而渐渐失觉的时候,良用他的身体刺穿了了我的身体。从前 的那个关于蝴蝶的梦魇也随着剧痛渐渐地醒了过来。原来这是一个还没有抖落的 记忆,夹在书里,夹在生活里。   我不知道是该挣扎还是接受,我不知道该呼喊还是保持沉默,我不知道是该 索求温暖的怀抱轻柔的亲吻还是在一边等待疼痛的平复。此时,只有痛是鲜明地 醒着,翅膀振动所发出的声音又在耳边尖锐地响起,拉扯着每一簇、每一根的神 经。没有所谓的快感,也没有所谓的飞跃,只有痛,鲜明而生动的痛。痛并快乐, 有人这么对我形容,可为什么只有痛呢?   如同走过很远很远的路,时而在山中迂回,时而在原野里漫游;又如同一条 小舟顺江而下,有时跳过峡谷,有时弯进河滩,一路花的香,一路草的绿。无数 的幻象随了所谓爱情与浪漫蔓生蔓长。尽管我不停地坚定自己不要相信爱情,不 要相信白雪公主和灰姑娘;尽管我一早就用科学来肢解我们所谓又无谓的感情。 我甚至为自己解开了处女的封印,在这个没有爱情的世界,殷红的一点留给自己 最好。可是所有努力只是结成另一种幻想。幻象延续着幻想,当良用他的身体刺 穿我的身体的时候,痛,尖刻地剪断了所有的幻象与知识。突然间像所有的幔布 都被扯落,雪白的墙,泛着耀目的光直楞楞地横在面前。什么都是空荡荡的,空 得没有落脚的地方。曾经那种以为穿越之后就可以停留的想法一下子象被风吹散 了似的,无影无踪。是失落还是什么在心里鬼鬼地作祟。真的失落吗?可也没有 什么期待啊。但为什么又有种坠落的感觉,心开始坠落,没有尽头地,从一道空 白穿过一道空白穿过一道空白,坠落连着坠落连着坠落连着坠落。其实在所有的 幻象中,我连失落都有想过,可想象的还是挡不住真实的洪水。   大概是良吻了我也抱了我,温暖的呼吸在耳边,在脖颈,生活中最初的温柔 也随了那个梦魇回来,在良的怀里坠落的恐慌渐渐地渐渐地平息。后来我越来越 习惯在良的怀里找寻那种安慰,轻轻的一吻或只是轻轻的一抱,我就觉得踏实, 好像飞逝的生命有了牵扯,不那么孤单了。   我从良的怀里醒来,早晨的阳光,早晨的风又使空气变得让人愉悦安静。窗 外已是深秋,秋叶斑斓,这是北美最精彩绚烂的季节了。叶子像火一样灼烧着清 冷的秋,如同我身体里那一记印痕也在疯狂地灼烧着我。   突然间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该平静还是该激动,五官就像翅膀上的颜色 抖落了又印了回去。良对我说话,我也说话,我喜欢说话,说话是最好的掩饰手 段。随着语言的进行我悄悄而精心地摆放着五官。我不喜欢低头,大概因为我怕 不小心掉了什么。   谁说我们非要爱情做接受伤痛的理由;谁说我们非要山盟海誓作给予的条件; 谁说我们需要信任。尽管,几个月后我深深地爱上了良,守着每一天的真实爱着 他。但在那一天的尽头我清楚地知道:对良只是需要和激情,对我只是一次没有 拉住的冒险。我们没有爱情,没有山盟海誓,也没有信任。   飞花不再,只有玻璃窗里的摆设。可生活不应有太多的摆设,所以我找回了 爱情,守着一份生动鲜明过一天是一天,也就是这些还能有什么。 (寄自美国) ◆            新孔雀东南飞               ·百合·   何小丽站在毛毛雨中,向大路上张望着。三小时前张文扬打电话来说他们在 哈里斯堡的“麦当劳”吃点东西,按理说现在早就该到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小丽看看表,发现已经等了三十多分钟了。雨丝在她 的头发上积成细细的水流,顺着刘海流到眼睛里。于是,路上的一切越发在她眼 里模糊起来。但愿文扬开车小心些。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文扬一直是个小心的人, 可是,这样的时候,她总难免担心。   又过了差不多二十分钟,她的外衣都被湿透了。这时,才见文扬的车开过来。 她跟着车子跑了两步,然后陡然停住脚──隔着窗玻璃,她看到文扬的母亲从她 下耷的三角眼里射出来的冷冷的目光。她顿时知道,日子不会好过的。   小丽跟教授请了一天假,在家里做了一桌的菜。在出门等文扬他们回来之前, 她把所有的菜都用保鲜膜包好,大盘小盘放了一桌子。   从停车场到家门,文扬的母亲没有和小丽说一句话。小丽跟在他们三个人后 面,看着文扬母亲高大肥胖的身躯,已经有种大山压头的感觉了。   小丽和文扬坐一边,他父母坐一边,于是,小丽和他母亲就隔桌相对了。小 丽发现,要抬头看婆婆是很难的,因为她下耷的三角眼和嘴角都给人一种凶恶的 感觉,而她的块头,又很有咄咄逼人的架式。小丽心里很怯懦,有些瑟缩发抖。   果然,饭吃了没两口,婆婆就发话了:“文扬,你们吃的菜怎么这么淡,一 点味道都没有!”她的眼睛连看都不看小丽说。   文扬忙笑着说:“我和小丽吃得比较清淡,这样健康些。”   “可是你知道我们四川人习惯吃味道浓的!我以前不是让人给你带了些豆瓣 酱和花椒吗?怎么没有一个菜放的?”   小丽低着头,一口饭噎在嘴里,怎样也咽不下去。   “小丽在上海长大,不太喜欢吃麻辣。”   “哈,结婚才几天,就娶了媳妇忘了娘了!”婆婆的声音真大,也许是当教 师习惯了。   小丽觉得眼泪就要流出来了。她不说一句话,低着头站起来,进了卫生间。 在镜子里,她看到了自己满脸的委屈和眼窝里的泪。都说婆媳难处,没想到刚见 面就这样给她一个下马威!这年头,在美国,又不是多少年前的中国,还要怕她 不成?   晚上,躺在床上,文扬问小丽:“你觉得怎样?”   小丽叹口气说:“我相信以后的三个月我不会有好日子过。你爸看起来倒是 老实,一声不吭,可你妈……我真怕她。”   “有什么好怕的?她就是那种人,很直,想什么就说什么,你只要别在意就 行了。”   “我能不在意吗?况且,你知道我本来就是个很敏感的人。”   “三个月很快,你忍耐一下就过去了。”   好在他们只准备呆三个月,因为两个人都没退休,无法呆久。   小丽和文扬是在春节舞会上认识的。尽管文扬比她小三岁,但聪明、善良、 宽容、体贴的他,很快使小丽爱得发狂,不久,他们就搬到了一起。小丽本是个 懒得下厨房的人,可是为了文扬吃好些,她照着菜谱,用了整整一个暑假的时间, 将自己的烹调水平提高了不知多少倍。文扬说他觉得很幸福,也很爱小丽,唯一 的不足,是因为小丽大他三岁多,他不敢将和小丽之间的事告诉父母。文扬来美 国前,有一个女朋友,比他大两岁,虽然他们感情很好,他父母硬是寻死觅活地 逼他和那女孩分了手。为此,文扬曾对小丽说:“在这件事上,我永不会原谅他 们。”小丽曾看过文扬刚来美国时他母亲写的信:“安然(文扬以前的女朋友) 比你大一大截子,女人显老得快,当你还年轻时,她就已经很老了。况且,她的 家庭很一般,你若是找一个家境好的,比如在美国出生的华侨,会对你的事业很 有帮助。”   “你父母怎么可以这么势利!爱子女的父母,不会写这样的信。”小丽对文 扬说。   过了三十岁生日,小丽对文扬说:“我想结婚。我们已经在一起三年了,不 能老这样下去。”   文扬说:“我们相亲相爱,钱也在一起,和结婚有什么区别吗?”   “有。我需要一种承诺。我想做母亲,我需要给孩子一种名份。”   “你知道我父母还不知道我们之间的事。虽然因为我自从来了美国就没回去 看他们,他们因此怕失去我这个独生子,许诺再也不干涉我的事情,但是,因为 你比我大这么多,我还是怕他们不高兴。”   “那你找个比你小的好了。”小丽赌气说。   “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让他们慢慢接受你。”   “怎么慢慢接受?我们已经在一起这么久了,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刚好文扬父亲的朋友来美国玩,看到了小丽,回去对文扬父母说:“文扬有 福气,找了那么个贤慧的女朋友,你们将来绝对不用为他操心。”当然,这是文 扬父母信里说的。他们还说:“你还以为我们会干涉你的事情,到现在也不告诉 我们你有女朋友了。其实,以前我们已经有了教训,你是我们唯一的孩子,只要 你幸福就可以。”   文扬为此好高兴,小丽也如释重负。不过,她知道文扬的父母还是不知道她 多大,不要说照片上看不出,就是她本人,也显得比实际年龄小得多。但文扬父 母已说了这样的话,她想就不需要担心什么了。   文扬本希望父母来参加他的婚礼,可是,他们签证被拒。结婚半年后,他父 母才拿到签证。从知道他们拿到签证那天起,小丽就开始忐忑不安:“我怕和你 父母处不来。虽然你说他们会有所改变,但是我从以前他们对你的态度上,觉得 我不喜欢他们的性格。我见过好多因为婆媳关系而影响夫妻关系的。”   “别怕。我是独生子,他们不会对你怎样的。而且,就三个月,一下子就过 去了。如果他们真的要挑你什么毛病,我会偏向着你。”   虽然文扬的话使小丽安心不少,她还是担心,并因此夜里连觉也睡不好。那 时她和文扬都有资助,但她仍然到中国餐馆找了一份周末工。“好多中国学生的 父母来了后都太省,也不舍得出去吃饭或出去玩。既然你父母难得来,我们还是 让他们好好玩,多出去吃饭,让他们开心些。”小丽对文扬说。   文扬高兴得把小丽搂到怀里说:“我父母肯定喜欢你!你这么好的媳妇,到 哪里去找!”   可是,小丽没法不紧张。只要一看到文扬母亲,她心里就恐怖,她怕看她的 脸色。和所有在美国呆久了的中国人一样,小丽和文扬说话的时候,总免不了带 些英文词,可每当这种时候,他母亲的脸就拉下来了。小丽和文扬习惯边吃饭边 看新闻,但只要小丽一说看哪里又发生了什么事,文扬母亲便板下脸了。几天不 到,吃饭对小丽成了一种折磨。文扬本不是个多语的人,跟他父母也没什么话可 说,小丽更不想说什么,也从没看到文扬父母之间和和气气地说话,所以,饭桌 上的气氛压抑得要命。于是,她顾不上越来越厉害的胃疼,总是三下两下吃完, 赶快逃走。   小丽的睡眠也越来越差,每天晚上躺下后总是睡不着,满脑子是文扬母亲的 脸色或说的话,早上又很早就醒了。能睡五个小时以上对她来说成了奢侈。她日 益苍白消瘦,好多时候她觉得自己要晕倒。   有天晚上十点多了,她才精疲力竭地从餐馆回来。“真累。”她一下子瘫倒 在沙发上,对正和他父母一起看电视的文扬说。   “你还叫累啊?”他母亲扭过头来说,“这么娇气!国内的人可比你们苦多 了。”她一直叫美国好,美国的东西质量好,美国的人好,美国的指甲刀好,美 国的擦脸霜用了后,别人不再管她叫“奶奶”,而是叫“阿姨”,连美国的猪肉 都比国内的新鲜。当然,在美国打工,也比国内轻松!   小丽站起身来,进了房间。   文扬跟进来,捶着她的背问:“今天餐馆很忙?”   “当然了!”小丽没好气地说,“餐馆到了周末总是忙,而我每个周末都打 工。我为了什么?打一个晚上工,刚好够带你父母出去吃一顿饭!可刚刚你妈说 什么?”   “别理她,她就这样,她并不是有心的。”   “不是有心的?那她怎么会这样说?如果是我妈,早就心疼得掉眼泪了。如 果你父母不来,我们两个的资助够我们用了,我何苦要去打工?”小丽委屈得掉 下眼泪。   小丽想起那天带他父母去逛商店,他母亲指着一件六十九块九毛九的外套 说:“这件衣服好看!回国时给我买一件,不然回去人家问‘你儿媳给你买了什 么?’”于是又接着说:“你妈大概觉得我们很有钱是不是?怎么一点也不体谅 我们?一会儿要吊袜带,一会儿要手表什么的。我自己都没用过吊袜带呢。”   文扬有些不高兴地说:“这都是些小事,你计较什么?又没多少钱!”   小丽生气了:“我计较?是你妈不讲道理!我还没见过这样的母亲呢,只为 自己想!也许这些东西不需要多少钱,但说明了她根本不在乎我们平时怎么节省, 当然不在乎我打工多累!况且,我们平时买过超过十块钱一件的衣服吗?还不都 是等降价时买?”   小丽越发讨厌文扬的母亲了。她尽量避免和她说话,除了去学校给教授做事 和去餐馆打工,她不是躲在房间里,就是出去沿着马路一直走。日子因为有文扬 父母在而缓慢无比,虽然她觉得他们已经来了好几年了,可实际上还不到一个月。 “等他们走时,我大概也死了。”有天走在马路上,她气愤地想。   每次小丽向文扬抱怨,他总说:“我已经很袒护你了,你还要怎样呢?他们 总是我父母嘛。”从他的语气里,小丽知道他父母肯定也向他抱怨过她。她也懒 得在乎了。结婚时,她发誓“无论贫穷富裕,疾病健康,我都爱你不变,直到死 亡把我们分开。”可是,她从没考虑到还要和他的父母相处!他们曾是他生活的 一部分,非得还要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将还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吗?小丽和文扬本 来几乎不吵架,一直很恩爱,可是,自从他父母来了后,他们也开始吵架了。小 丽因此更恨他的父母,觉得他们破坏了她的幸福。“他们早晚要把我们分开的!” 她曾气愤地说。   文扬的母亲好像很嫉妒小丽。有时小丽和文扬看电视时靠在一起,像他父母 没来时那样,他母亲就白着眼睛说:“文扬,这么大了也没坐相?”吃饭时,因 为小丽不想抬头看文扬的母亲,因此吃菜只夹自己面前的那盘,文扬于是就帮小 丽从别的盘子里夹点,他妈看见了,就会“哼”一声,说:“又不是自己不会 吃!”   小丽他们房间有个单用的卫生间,平时不管是她还是文扬,总是不关卫生间 的门,坐在马桶上说话。那天早上起床后,小丽又坐在马桶上和文扬说着话时, 他妈直闯了进来:“文扬,我给你带的那双袜子呢?反正你也不喜欢,赶快找出 来,我回国时带回去。”   小丽连忙把卫生间的门关上了。可是,她气愤得要炸了:他母亲以为自己有 什么权力,就这样不敲门就闯进来?何况,他们离回国还有一个多月,急着找那 双破袜子干什么?即使走时忘了带,不就十几块人民币吗?   “你不能告诉他们尊重我们的隐私权吗?”后来,小丽没好气地对文扬说。   “他们可能不习惯。你知道他们就我这么一个孩子,从小习惯了……”文扬 无可奈何地说。   “习惯什么了?习惯了干涉你的日子?习惯了使你因为他们无法幸福?”小 丽大声嚷着。她觉得已经忍无可忍了。不知其他人的婆婆怎么样?难道别的媳妇 都比自己容忍?   “他们也想让我幸福,我毕竟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嘛。你也太敏感了。”文扬 有些没好气地说。   小丽更生气了。他父母没来时,文扬何曾这样对她说过话!“他们想让你幸 福?算了吧,他们为了他们自己高兴而已。你妈也许为了心里痛快,总来伤我, 因为她嫉妒,她嫉妒另一个女人得到了她的儿子,她的支柱!”   文扬曾在很早前对小丽说过,他父母感情不是很好,总吵架,而他一直是护 着他母亲的。   “你胡说什么?我妈怎么会嫉妒你?”   “怎么不会?你妈就象张爱玲的《金锁记》里那个母亲,为了独占儿子,诱 惑他抽鸦片!可惜现在没鸦片,不然,你妈肯定要教你抽的!她不如和你爸离婚, 嫁给你,这样她就满足了。”小丽知道文扬很不喜欢吵架,但她顾不了这么多。 他父母来了这一个多月,她度日如年,精神简直要崩溃了。她什么时候受过这样 的气!她向来不在乎受苦,却受不得气。虽然父母不过是一般的人,又兄弟姐妹 几个,但父母很爱她,很宠让她。没想到嫁了文扬,却要受他母亲的气。他母亲 是什么人?对小丽来说,不过是个陌生人而已!就凭她儿子是小丽的丈夫,她就 想让小丽过不好吗?   “你怎么这么不可理喻?她是我妈,你把她说成什么了?”   “说成什么?还能说成什么?她本来就是一个自私的女人,一个以儿子的幸 福为痛苦的女人!早知道你有这样的母亲,我才不会嫁给你呢。”   “我有父母,这是无可更改的事实!你喜欢他们也好,不喜欢也好,但他们 总是我的父母。”   “你不是说得很好听吗?你不是说你会偏袒我吗?”   “我没偏袒你吗?我妈一直抱怨你喜欢‘撒娇’,但我总说你就是这样,很 像小孩。”   “什么?她凭什么抱怨我撒娇?我和你一样要给教授干活,还要打工,还给 你做饭,我撒什么娇了?而且,我对我丈夫撒娇,关她什么事?她在你面前说我 坏话,就是为了把我们分开是不是?她以前不是把你和你女朋友分开了吗?”   “你别胡说好不好?”文扬不耐烦了,“你这段时间搅得我根本没办法写论 文。夹在中间,你以为我受的气少吗?你只是受我妈的气,我却要受你们两人的 气!一边是我妈,一边是我妻子,你要我怎么样?”   小丽这才发现,文扬看起来比以前憔悴多了。这些日子她光顾生气,也没好 好注意他。她心疼得掉泪了:“我不想让你受气,可是,我怎么忍耐呢?”   “我也不想让你受气,可就像我一遍一遍地说过的那样,他们毕竟是我父母。 你选择了我做你丈夫,就选择了他们做你公婆,无论你喜欢不喜欢,你没有办 法。”   “我嫁你时,只知道我和你在一起可以很幸福,我可以爱你一辈子,好好待 你一辈子。我没想到这像到商店买东西一样,buy one get two free。而这两件免费的根本不是我想要的。”   “为了你自己幸福,为了我幸福,你就暂时委屈一点,好不好?他们很快就 要走了,以后不会再叫他们来。我每过段时间回去看看他们就是了。”   日子于是平静地过了几天。反正小丽就是躲,除了吃晚饭时,平时她竭力不 和他们相处。眼不见,心不烦,更听不见,她只是祈求日子过得快一些就行了。   一天晚饭后,小丽的朋友张楠来看她。文扬的父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小丽 不想和他们在一起,就对张楠说:“来我房间里吧。”   哪知道文扬的母亲也跟了进来。她因为闲得无聊,就喜欢缠人聊天。小丽很 不高兴,心想我的朋友来看我,你搀和什么?而且,你有什么权力来我房间?但 是,因为文扬那天对她说的那番话,她告诉自己要忍耐,不要生气。   小丽让张楠坐在她床沿上,故意拉着她的手说:“张楠,这么久了你也不来 看我,我在家里烦死了。”其实,平时她和人说话从来没这么亲热,她不习惯去 拉别人的手或拍别人的肩之类的动作。她只是故意气文扬的母亲,让她知道,除 了她之外,小丽和别的人关系都很好。当然这也是事实,小丽朋友很多,男女老 少都有,她曾对文扬说:“除了你妈以外,我和谁都合得来。所以,和你妈之间 的关系这个样子,不是我的过错。”   小丽故意拉着张楠说东说西。只要张楠刚一转头去和文扬的母亲说话,小丽 就连忙打断,找出另一个话题来,让文扬的母亲没有接话的机会。   果然,文扬母亲脸色越来越难看,屋子里也没地方坐,站在床的另一边,呆 也不是,走也不是。   这时,文扬从学校回来了。他一进屋子,他母亲终于找到台阶下了:“文扬 ,你可回来了。我进来找那双袜子。”   文扬没头没脑地说:“我还以为你在这儿和小丽她们聊天呢。还在找那双袜 子啊?我看你就算了吧,屋子里乱七八糟的,到哪儿去找呢?”   “有了媳妇,你眼里还有我这当妈的吗?什么都是媳妇好,我连给你买双袜 子你都不喜欢。”   “唉,你又说到哪里去了?我并不是不喜欢你给我买的东西,只是这双袜子 我实在不喜欢。我不喜欢任何花哨的东西。”   “这可是我顶着大太阳出去给你买的!国内现在特别时兴。”   文扬苦笑着摇摇头,在电脑前坐下:“你们聊吧,我得把数据处理一下。”   这时,张楠扭过身子说:“文扬,你最近瘦了,是不是写论文写的?”   还没等文扬接话,他母亲就摸着他的脸说:“就是啊,有媳妇伺候着还瘦 了。”   还不是让你倒腾的!小丽把话咽了下去。   文扬把他母亲的手拂开:“别这样嘛,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啊,只能媳妇摸,我不能摸啊?”   小丽实在忍不住了,从床边站起来,气呼呼地说:“要摸就摸啊,我走开, 你爱怎么摸就怎么摸!你给他生儿育女谁管得着!”   张楠跟着小丽到了外面:“别生气,也许因为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难免有 独占欲,等她慢慢习惯了文扬已经有太太这个事实就好了。”   “等她习惯了我也就给她逼死了。”小丽流着眼泪说,“自从他们来了后, 受她的气不说,我和文扬之间也不知吵了多少次了,你知道我们以前从不吵架的。 这样吵来吵去很伤感情,有时我怀疑我们的婚姻就要毁在她手里了。”   “别这么说。他们来不过是暂时的,而你要和文扬一起生活一辈子呢。你想 开些,别往心里去,这段时间过去就好了。”   “你知道她那天跟我说什么吗?她说:‘文扬写论文很辛苦,要花精力,你 不应该和他睡一起。’你看这是什么话嘛。有这样的婆婆吗?我是他太太,不和 他睡一起和谁睡?再说,另外一间房子让他们占了,我到哪里睡?和他们睡?我 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人!”   把张楠送到停车场,看她的车开走了后,小丽慢腾腾地走回来。可是,站在 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她就是不想进去,不想再看见文扬母亲的那张脸,也不 想和文扬吵架。脑袋里因为气愤,混乱得要命,她实在理不清思绪,不知该怎样 面对这样的局面。她不想忍下去了,可是,她能怎么办呢?她就那样呆呆地站在 门口,风也不知什么时候把眼泪吹干了,脸上的皮肤紧得很。   于是小丽又慢慢地走回停车场,开了车慢慢地上路了。她也不想到哪里去, 这么晚了,能到哪里呢?她只想出去走走。本来,她一直不会开车,文扬父母来 之前才学会,为的是方便带他们出去玩。她没有不和文扬打招呼就出去的习惯, 但今天实在不想进家门了。让他担心去吧。   路上车已经不多了。没有月亮的夜,黑沉沉的。自从文扬父母来了以后每天 发生的事情,每天他们说的话和她自己说的话,都在小丽脑子里重复着。当年来 美国,为的是逃避国内的人际关系,没想到却没有逃开婆媳关系!如果妈妈知道 了自己受的委屈,不知会多心疼?最近因为心情不好,一直没给家里写信或打电 话,妈妈肯定会担心的。辛辛苦苦将女儿养大,嫁了人却要受气,女儿是妈永远 的心头肉啊!小丽想象着妈妈的心情,眼泪不知不觉间流了满脸,视线也模糊了。 她的手在座位周围摸了摸,没有找到面巾纸,于是低头去找。这时,对面开来了 一辆卡车…… (1999年5月14日于美国) ◆               绝响                ·公羊·   杂志社社长袁木天最近很苦恼。杂志发行量越来越少,工作人员奖金福利全 泡汤,多数人跟在他屁股后面叫苦。有点能耐的人不惜矮着身子去给人当枪手, 只有苦力可卖的人说他是肉头。他装做又聋又瞎,既听不见也看不见,天天苦着 脸里里外外奔走。   他也想了不少法子,但总不见奏效。比如上个月他力排众议把市长的一首新 诗发在了杂志扉页上,还有财政局长的一篇散文,给充当了卷首语。然后他亲自 捧着去献媚,只博得双双矜持一笑。市长说小玩意,局长说闹着玩的,连顿饭都 没混上。   这年头杂志不比报纸,杂志虽然块头大一些,可发行量有限,影响范围小, 再说当官的哪有看正经杂志的?报纸可就不同了,一来是政府喉舌,代表着政治 动向,当官的是每日必看的,所以报社的人也特嚣张,眼里没人。如谁不小心惹 恼了记者编辑,扒个窟窿喝凉水一样。二来各报竞相出周末版文艺版的,弄得比 杂志还杂志,好看得不得了。更有些报纸,故意和大腕人物过不去,披露一些大 人物的隐私,戳得大人物跳脚骂娘不够,还要诉诸法律,打起官司,炒作得双方 声名鹊起,利市天下。袁木天给报社主编打了几次电话,怪他报纸办得太花哨, 请他收敛一下。被报社主编给笑得一塌胡涂。   正所谓急中生智。有一天,他灵机一动,想了一条妙计。有了妙计憋不住, 就召集智囊团人物制定可行性方案。参加人员有主编、副主编和责任编辑等。   大家坐定,袁木天发言道:“各位,咱社形势就这样,也不是我一人可以左 右了的,国际大气候和国内小气候都是这样,文坛气象日衰,正经文人活该饿死。 不是咱没本事。也不是我老袁吹牛,要是让我玩《花花公子》,也能让大家坐坐 飞机养养小蜜,不是咱国家不允许吗。”   他眼睛转了一个圈,说,“有一个办法,或可挽救一下我社破产大吉的局 面。”   他顿了一顿,见大家没有发言的意思,就硬着头皮往下说:“我想了三天两 夜,又征求了几个同志的意见(这借口实已成他讲话惯例),认为现在唯一能救 咱们社的,就是组织一个王市长的诗歌专题研讨会——大家不要误会,我绝没有 其它想法,我这年龄也不准备升官发财了,拍他马屁也不用以集体的名义——就 是想感动感动他,让他松松嘴给咱拨几万块钱。大家议议,如果可行这几天就搜 集一下王市长的诗作,印个小册子,再找我市一些诗界名流,请王市长参加,开 个座谈会,捧捧他的诗,调子定高一些——只管往李白杜甫身边靠,不要嫌肉 麻。”   责任编辑不等袁社长说完,手摆得合叶一样,说:“你趁早散伙吧,就他那 狗屁诗,发一次挨一次骂,你不是不知道。这期杂志发了后,天天有人打电话, 指名道姓骂我不是人,说我给人家赏花的眼睛抹上了一层狗屎,还有一个女读者 硬说这等于强奸,要我赔偿精神损失。并说如果因此导致她品位降低,嫁不了好 丈夫,要我负全部责任。都是因为他那首烂诗。实不瞒你,我都推你身上去了。 挨骂不要紧,名誉受不了,好歹我是个编辑,那样的作品我都录用,不明摆着我 是菜货吗。”责任编辑姓干名净,蓬乱的头发下面一张炸开的脸,油黑的皮肤倒 掩去了密密麻麻的小痣,不细看像是脖子上长了一个杂面馒头。   副主编说:“真亏你想得出,我看我们杂志也别办了,干脆开个妓院得了, 女人做鸡,男人做鸭,全活,还落个正宗婊子。像我们现在这样没脸没皮,连个 暗娼也不如。”说完才知道漏了嘴,赶紧向主编赔笑脸。   袁木天虽有思想准备,但也想不到两位说话这样损,尤其是副主编说的话使 他想起了搞校对的外甥女,像抬头挨了一闷棍,有话说不出,就木着脸看主编。   主编喜得眉开眼笑,他有女婿在国外给他照月寄美元,不愁吃穿,十天一次 找小姐作特殊服务,雷打不动。虽是暗搞,但他不大背人,是社内公开的秘密, 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他擤了一把鼻涕甩在脚下的地板上,看准了用脚踏住笑说: “鸭子我可干不来,要干你们去干,我可以做个跑堂的。想得倒美!没钱嫖娼, 还想让人家倒贴。我看老袁的想法可行,我赞成给王市长办个诗歌研讨会,王市 长诗哪里不好?我看挺好,关键是从哪个角度欣赏,会不会欣赏。”   袁木天脸上露出了笑容。主编还算够意思,关键时刻投了老袁一票。   其他人不好再说啥,因为主编是社里的小财主,不吝啬,高兴时就请大家撮 一顿,不少人沾过他的光。再说他又不操闲心,社里的大小事一概不问,从没有 因公务私事得罪过人。虽因嫖娼有老色鬼之嫌,但嫖娼不算搞女人,只要不搞自 己老婆都乐得作壁上观。所以他的人缘挺好,男女老少都不讨厌他。更有两个俏 娘们时时想着吊他的膀子。只是他有更年轻的应召女郎常常更新,懒得招惹老娘 们做些出力不讨好的事情。   有社长提议,主编附和,开王市长诗歌研讨会的事就算定了下来。   副主编仍不死心,散会后忧心忡忡地对袁木天说:“老袁,你到底想咋着, 王市长那诗你还嫌不够丢人,再给他张扬张扬?你要是惹恼了他砸了你的饭碗不 要紧,可别连累了咱社的全体员工。”   袁木天笑笑说:“我也反复考虑过了,他要是知道丢人几个钱一斤,当初就 不会把那东西拿出来现眼。到时候只要咱局面控制得好,把他揉舒服了,咱日子 就好过了。咱就只当作践自己一回吧。这也是饿急了吃狗屎——没有办法的事 情。”   副主编说:“我看还是不太妥。那些诗人,个个神经兮兮的,会听你使唤 吗?”   定下来以后,袁木天就打电话给王市长,说明美意,请他届时一定参加。王 市长正在主持市政会议,听后喜滋滋地半推半就说,到时候看吧,有时间就参加, 没时间你们自己搞吧。   王市长当官以前,辛勤笔耕二十多载,虽没有发表过半个字符,但他天生乐 观,一点也不在意。待他官当至市长,旧作陆续发表,他更是自信,以至于有点 自负,认为自己本来就是文能治国武能安邦的天才,可惜上半辈子给一帮有眼无 珠的混蛋耽误了。当然,这帮混蛋既有各级组织干部又包括各类刊物编辑。   放下电话,王市长对众属下埋怨说:“这个老袁,真是无聊透顶!我那几首 歪诗,搞什么研讨。文化人哪,真拿他没办法!”   他心中一面想,得抓紧再赶一首,到会上念出来镇他们一镇,这帮子小小苍 蝇!   王市长的谦虚,赢得一片掌声。他不知道他的诗作已造就了本市一条或多条 新的歇后语的诞生。王市长的诗——狗屁;王市长的诗——熏人;王市长的诗 ——垃圾等等,朗朗上口,不绝于巷里闹市。   杂志社里分头行动。干净负责搜集王市长的诗作,赶印小册子;副主编负责 联系会场以及其它相关后勤事宜;袁木天筛选与会人员并一一通知,忙里偷闲又 起草了一份拨款申请。   诸事妥当,袁木天找王市长汇报并商榷研讨会议程。王市长撂下公务,陪袁 木天坐了半晌,亲切地问寒问暖,并暗示杂志社经费问题下个月优先考虑。最后, 在政府宾馆安排了一桌丰盛的酒宴。让袁木天感动得鼻孔发酸,心想这王市长还 是很通人情的。诗虽然写得差些,人还是挺不错的。   按照预定的时间,星期三上午九时半,研讨会开始。有几个原来定好参加的, 听说没有纪念品临时打鼓不愿意来,袁木天感觉气派不够壮大,又派人打的哀求 着接来。   在座的有《诗刊》顾问冰老,市委宣传部长,然后有名诗人凌云,散文家兼 诗人童子,漂亮女诗人左梦甲乙丙丁等等,济济一堂,声势不小。这都是袁木天 煞费心思一一划定的,就连谁挨着谁坐也经过了斟酌。袁社长偷看王市长脸色, 感觉事情已成了一半,只要下面发挥得好,十万块钱没跑,心中得意。   王市长心中欢喜,向大家抱拳致意,有两个不认识他的把头挤在一起互相打 听这个鸟是干啥的。   袁木天清清嗓子请大家安静,大家给他面子,不再吭气,只剩下啪叽啪叽吃 香蕉的声音。袁木天请宣传部长讲话。因为是王市长的研讨会,不便请他先讲。 宣传部长谦虚地请冰老讲话,冰老无表情地挥挥手挡了回去。   按王市长的事先安排,研讨会开始阶段不必介绍王市长身份,免得大家紧张, 影响研讨效果。待讨论到高潮起时,再由袁木天隆重推出,请王市长当众朗读新 作。袁木天心里打鼓,执意要求先介绍身份以示对领导尊敬;王市长踌躇满志胸 有成竹偏要来个插花。袁木天犯了大难,只好按王市长意思办。几个认识王市长 的,袁木天一一告之先不要点破。又特别叮嘱几个熟人关键时刻千万千万给使点 正劲。   宣传部长讲完,袁木天说:“部长讲得很好。王市长的诗可以说既承上又启 下,前无古人能比,且敢保证后无来者能撵上。王市长的诗新诗中不乏古韵,乃 新诗的颠峰;古韵中饱含新意,乃古诗的绝顶。读了王市长的诗,我们仿佛从现 代的闹市回到了远古的村野,一股清风扑面而来,宛如听到了劳动者的号子。你 听:砍砍伐檀兮,吃馍就菜兮。当然了,伐檀累了总是要吃饭的——这是笑话, 我不懂诗,只做抛砖引玉,大家接着谈。”袁木天说完,眼睛瞅着王市长向大家 献笑。王市长正低头审自己的新诗,没太注意袁木天讲了些什么。   按照会议议程,该责任编辑先发表鼓吹言论,以此把自由发言引向正路。责 编为此准备了三个半夜,熬得黑脸无光。他今天剃了个寸头,更像是杂面馒头长 了醭。他摊开稿纸,扫视一眼大家,见王市长已审完稿子,有兴趣地侧脸听着, 就徐徐念道:   “各位领导,各位诗友,作为责任编辑,王市长的诗好不好我不好说,自有 公论。本刊发表了王市长三十二首新诗,接到群众来信一千多封。受到了读者的 一致好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下面我摘读几封读者来信以飨大家。第一封: 编辑同志,您真伟大,您从哪发掘出王好古这个诗人呢?我早就断言中国诗已进 入绝境,看来是走眼了。我眼含热泪读完王好古的诗,忍不住赋诗一首,以示对 好古诗人的敬佩。下面是诗,”干净注解,“王好古真叫棒,令我后辈赶不上。 从此死了做诗心,我儿一样没指望。第二封:编辑哥哥,您好。我是一名在校女 学生,拜读了您本期发表的王好古的新诗,我好感动。我想请您告诉我王好古大 哥的地址,我好请他帮我当面改诗。这里我先把我的小诗献上,请您一定转告好 古大哥,好吗?下面是诗,”干净再注解,“十六岁的人儿,你为何这般害羞? 是天上的星星偷看了你,还是轻佻的风儿拥抱了你?不是不是都不是,是好古的 古韵呵,缠住了我。第三封……”   不待干净结束,诗人甲说:“别念了,别念了。有这样评诗的吗?别人的东 西有什么好念的呢?嘟囔了半天抓不住主题。大成若缺,大巧若拙。王市长的诗 好在哪里呢?我看就在这个拙上。你看,”他指着小册子说,“‘一桥一路,也 不过吃馍就菜’,多拙,常人看了简直狗屁不如,这就是好诗。谁要能做出比这 好的诗来,我给他磕仨响头。”   诗人乙冷笑道:“能评出来的诗至多是三流的,好诗无法评,只能靠感觉。 有些诗看了让人想哭,有些诗读了让人想唱。如果诗看了以后想说,这诗本身就 掉价了,不是写得坏,就是欣赏者资格不够。”   诗人甲问:“你读了王市长的诗啥感觉?”   乙说:“我想恶心。”   诗人丙说:“我同意乙兄的意见。我啥时看王市长的诗啥时恶心。我老婆一 跟我吵嘴就把王市长的诗摆到饭桌上恶心我。”   诗人丁说:“我觉得还是甲兄的见解高明。看诗光靠感觉,反应迟钝没有感 觉的怎么办?不能不让人家欣赏诗吧。王市长的拙诗能起到刺激神经的作用,说 不定能治疗老年痴呆症。我最佩服的还是他赞美家乡的那首诗:上有天堂,下有 苏杭,要说最美,我的娘呵,还数我故乡。”   袁木天开始频频地看王市长,感到这诗评越来越不是滋味。他想得想法扭转 一下局面才好,这唱的是借研讨会讨饭吃的大戏,可不能走了调。   没等袁木天想出好法,说话间一个老头站起来,一个旱地拔葱蹿到桌子上, 大家看时,原来是《诗刊》顾问冰老。他由于用力过猛,憋出一个响屁,坐在他 旁边的女诗人左梦“呕”地一声,捂着嘴跑出门去。她的高跟鞋如凤阳花鼓一样, 咚咚咚咚很有节奏地响,外边传来啪嗒一声,如牛粪落地的声音。   大家驻耳谛听,冰老跺一下脚,把目光都收到他的身上。他因激动而颤抖地 说:“你们谈了半天,都不懂诗!什么叫诗?”他问一直没发言的名诗人,名诗 人知道不须回答,只颔一下首,冰老接着说,“譬如我刚才放的屁,睹之无物, 闻之有味,才真叫诗!我研究了五十多年,普天下古往今来能超过武照兄的,没 有一人。”   大家被武照这个生名词镇住,齐瞅袁木天,袁木天尽义务问道:“武照是谁? 好像生得很哩?”   冰老低头斜他,从怀里掏出早写好的纸条:“照,是这个字,明空,知道吗, 则天女皇是也。”   诗人甲说:“武则天搞男人有一套,作诗从没听说过。”冰老从鼻子里哼出 冷气充作对诗人甲无知的评价:“武照临死立了一座碑,听说过吗?”   名诗人是知识渊博的人,他开口道:“她留了一座碑不错,但是一座无字碑 呀,难道还有其它碑不成?”   冰老啐了一口道:“你们凡夫俗子,当然不会知道,我研究了五十多年,也 才把她的四首无字诗参透了三首。想当年李白——李白该你们知道吧,有人称他 诗仙的,他是有点歪才——想在无字诗领域搞些名堂,待见了武照碑以后,绝望 地哭了三天三夜,就精神错乱,后来人称李疯子。”   名诗人说:“李白知道,李疯子没听说过,有记载吗?”冰老白了他一眼: “有记载还用我研究吗?我向不研究有史料的东西。李疯子疯了以后,发誓不作 无字诗,生活颓丧,嗜酒如命,开始写有字诗。不过他写的有字诗和武照的无字 诗相比,总是错一个档次的。‘床前明月光’一首,就是他哭过以后想家的诗。”   大家闻所未闻,惊呆呆地等他下句。   “为什么唐诗那么兴盛?”冰老继续发表演说,“就是因为则天把无字诗做 绝了,别人只好另辟蹊径。也幸好她没兴趣作有字诗,不然李白等人只好去写散 文了。散文是不入流的,搞散文的人最没出息。”说完他傲然四顾。   散文家兼诗人童子先生呼吸困难,他仗着有童子功护体,愤然说道:“什么 无字诗,故弄玄虚,我一天能做两千首。”   “呸!我不许你侮辱无字诗!”冰老自视为存世的无字诗唯一传人,首席代 表,对无字诗特别呵护。“在远古时代无字诗分八大流派。派派各有绝技。后来 经过大浪淘沙,有些深藏于民间,有些堕落为旁门左道。如后来出现的音乐、舞 蹈都是一些不求上进的低能的无字诗人的作品。到武则天时代,她勇于改革,独 树一帜,统一了各大流派,取各流派无字诗所长,形成了空前绝后的无字诗格 体。”他看了一圈木鸡们,眼光落在左梦胸前。冰老居高临下,左梦的突起部分 尽收眼底。他一时把持不住,连忙扶着左梦下桌,丹田忽然失了元气,差一点栽 到左梦身上。虽没栽倒,左手还是令左梦的玉胸软了一软。   冰老笔名冰花,乃《诗刊》顾问,诗坛泰斗,原是新诗旗手,自称怪杰。当 年与艾青斗法,被艾青以五十比四十九险胜。冰老头生性好强,战败以后十多年 隐姓埋名,说是研究边缘课题,待成功后再与艾青较量。不料艾青先他作古。冰 老练就一身绝活无人能比,自然成了诗林盟主。袁木天请他来是为了装点场面, 他果然不负众望,语惊四座。   袁木天心中暗喜,想能把话题岔开也好,免得旧话重提,不好收拾。他有些 后悔组织这场研讨会,哄哄了半天尽是些废话,王市长的表情已变得不可琢磨。 袁木天打起精神兴致勃勃地问:“冰老,您老精研独成,可敬可佩。能否让我们 见识见识武则天的无字诗呢?”   冰老充耳不闻,只对左梦笑道:“走,左小姐,咱们出去凉凉风。我要给你 讲讲武则天戏唐王的故事。”   众人注视下,冰老携左梦往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取了两筒饮料。左 梦喝醉了一般俏脸泛红,星眼迷朦,步态不稳,一走三拧。   “精彩,比我想象的还精彩。”一个人两手一拍唤回了大家的注意。“连狗 屁都成了新诗,真是盛世出奇象。新鲜新鲜。”   袁木天看他,并不认识。邀请名单经几番过滤,没有他不认识的。他两眼在 主编副主编等人身上照了一遍,都无动于衷。   不速之客对袁木天说:“袁社长,你也不用问,我不是你请来的。前几天听 说咱市诗坛有此盛会,特来凑个热闹。看场面十分有趣,忍不住说了出来。让您 烦而又烦了吧。”   袁木天说:“不烦不烦。来了就是客,我代表研讨会欢迎你。请发表高见。”   干净两眼看他说:“听声音很耳熟,咱们在一起喝过酒是不是?”   不速之客说:“咱哪里一起喝过酒。一定是这期刊物刚出版时我给你打的电 话。”   干净惊道:“哦,是了是了。”一面恐怖地看袁木天,心想坏了,这人在电 话中大骂过王市长,他一定没有什么好话,非搅场不可。   不速之客指着场上横标说:“《王好古同志诗歌研讨会》,好大标语,毛泽 东同志诗歌研讨会还没召开呢!你们这帮御用文人,真是不知羞耻。我一个下岗 职工,没有替王垃圾吹捧的义务。你们吃水果喝饮料,我看你们来的目的就是为 了吃喝。你们不嫌掉价吗?”他拍着小册子说,“这算什么东西呢?尤其是这一 篇:大干三年,地覆天翻,二十一世纪,再谱新诗篇。我一看就来气!还什么作 于故宫,你就是作于天上照样是垃圾。难道你作于故宫就沾帝王灵气啦?难道你 作于中南海就有领袖风度啦?我咋看一点没有呢?哎呀呀,活活腌(月赞)人家 故宫。”   袁木天示意干净阻止他。干净佯装不见,饶有兴趣地听不速之客往下说。   “我说这王垃圾肯定是被人当猴耍了。好好地当他的市长呗,他不写诗,谁 也不知道他有多深的水平。不会藏拙当什么鸟官!什么叫藏拙?就是不语不动, 装聋作哑,或是说话口吃,走路倒脚,让人觉得高深莫测。你看电视上那些中央 领导……”   袁木天绝望地看了一眼王市长,与王市长的眼光对了个正着。王市长不动声 色地拎起手包,悄悄走出门去。宣传部长的位子早就空着,他在不速之客发言前 就已溜号。   不速之客讲得兴起,下边人跟着起哄。袁木天看得头痛,擦了擦手心里的汗, 起身想溜,被早盯着的副主编拦在门外。看见冰老和左梦并排站在一起,胳膊挎 着胳膊齐齐地仰望天空。   两个人一起来到厕所,副主编说:“怎么搞的,谁让那个家伙进来了。郊区 有名的神经蛋。”   袁木天一声不响,掂着家伙撒尿。副主编说:“我看要钱是没指望了,不过 这顿饭你总得撑过去。到时候你不去倒个酒,咋给大伙交代。都是看你面子来 的。”   袁木天捏着太阳穴说:“你有根绳子没有?”   “干吗?”   “麻烦你趁早把我勒死算了。” 〖编者注〗文中“武照”的“照”原文为(上明下空)。 (2000年2月24日于中国大陆) ◆             办公室狂想曲                ·宏凌·                (一)   我有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但很不幸,我是近视眼,400度;更不幸的是 我患有严重的结膜炎,所以不能戴隐形眼镜。其实还有其它的补救方法。比如, 可以去作近视矫正手术,但偏偏我既怕疼又怕花钱麻烦。所以,我就凑合着过。   我凑合的方法是:平时走路、坐车、逛街、谈话等等时候,不戴眼镜,只有 上班,尤其是操作电脑时才戴。近视不戴眼镜,当然看不清,好在我已习惯。其 实这样做也有很多好处:因为看不清地上的垃圾杂物、墙上的污渍,我觉得周围 的环境很干净;因为看不清女人脸上的皱纹儿、雀斑、青春豆,我觉得她们很美 丽。至于,戴眼镜呢,也有它的好处,可以使我看起来更专业,更像一个car eer woman。更何况,我刚得到一副非常与众不同的眼镜。它是超薄型 的,薄得象肉膜,镶着银色的细框,看上去象一副蝴蝶的翅膀;镜片上染着一层 几乎看不出的紫色,象晨雾一样。戴上这样的眼镜,我的办公室形象一定会无懈 可击。                (二)   一路上我都按捺着冲动,不去碰那副眼镜,直到我走进了公司的大门。我坐 下来,迅速地戴上眼镜,一边若无其事地喝咖啡,一边环顾四周,和大家打着招 呼。   我发现陈蕾今天穿了一件今年夏天最流行的透视装。透过纱外衣和吊带裙, 我不仅看见了她的锁骨、肩膀,也看见了她的内衣。她穿了一套肉粉色的蕾丝内 衣,看上去很贵。我猜想这也许就是透视装的效果。说实话,我也很想去买一套 透视装,但若连内衣也要重新买的话,成本似乎太高了。   这时,唐飞来了。他是我们部门的头儿,一个标准的白领男士,永远西服革 履,一丝不苟,即使夏天也不例外。今天他穿得很profetional,领 带颜色有些保守,但与衬衫式样很相配,而且系了一条新皮带,还穿了一条CK 的内裤,看来他真是时尚中人。可是,我怎么会看见他的内裤呢?要知道他可没 穿透视装,而是正规的西装。   奇怪!   我正在胡思乱想,却发现同事们纷纷低头作刻苦工作状。不用问,老板来了。 我们的总裁永远不苟言笑,板着脸走路,旁若无人。今天他仍然穿着铁灰色的名 牌西装,皮鞋锃亮。但我分明看见他的腰上系着一条红格大裤头!宽大、土气、 二十年前农民穿的那种。大红裤衩套在苍老、松懈的身上,与他那张威严的脸相 配,不仅仅是品位低劣,而且有一种说不出的滑稽。我不禁笑出了声。他莫名其 妙地瞟了我一眼,啪地一声关上了总裁室的门。事不过三,我开始感到今天是个 怪日子,我居然能透过外衣,看到人的内衣!既然如此,那么就让我来看一看吧! 嘿,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   你根本想不到公司里最漂亮的小姐Amy,会戴那么脏的胸罩!她像模特一 样每天变换着装束,可她的胸罩看来从来没有洗过,已经发灰。而且她的胸部那 么高耸,多一半靠的是胸罩里面的海绵垫儿。   还有那位半老徐娘的李一平,她年届不惑却能保持身材的奥秘,原来是因为 穿了一身铠甲。她从上到下被紧身衣、腹带、高弹连裤袜包裹起来,从而维持三 围的曲线,想想看,她每天披挂这身铠甲十来个小时,连喘气的机会也没有—— 真值得同情!   至于男士们就更禁不住推敲。我发现从内到外的时尚男士只有唐飞一人,其 余全是冒牌货。光是花裤衩我就发现了三条,更不用说袜底的破洞之类。说起来, 这间公司里的人们看上去都挺体面,想不到仅是两层衣服之间,就有了如此大的 不同。   突然,一个想法划过我的脑海,既然我能看穿人的外衣,那么也应该能看穿 人的内衣。两者之间没有本质的不同,技术上是可行的。当然,这个想法既阴暗 又龌龊,但关键是如果技术上可行,那道德上的问题就不值得考虑。                (三)   我果然做到了。就是说,我能穿透人们的内衣,看清他们的整个裸体。我相 信,为此会有很多人(多半是男人)羡慕我艳福不浅,可是如果你曾经亲眼看到 过那么多赤条条一丝不挂的人把办公室变成天体浴场的话,你一定会同意以下我 的感受。   我对人体(准确地说是裸体)的认识,主要来自美术史上的雕塑图片,但当 我有机会目睹了办公室里的天体浴,我才痛感到“艺术高于生活”是条真理。我 并不指望每位男士的身体都像大卫一样,但至少我也没料到,我会看到那么多扇 根根可数的排骨和那么多堆在腰间的肥肉。在这里,巴尔扎克式的大肚子还算是 好看的——至少它让人联想到人的身体而不是肉脯!我真的不想诋毁我的男同事 们,我只是很同情他们:这些白领,专业人士、主管们正在为他们的办公室生涯 付出代价。不过,他们的头脑是如此聪明,所以他们有理由无视肉体的退化。 (只要他们有智慧、有钱、有地位就足够了,肌肉之类的东西太低级。)好在他 们有办法用体面的衣服把自己“包装”起来,不让人看着恶心——这真是一件很 慈悲的事!   另一件事就不那么慈悲了!要知道,我最怕一位男士走近我,站在我身边和 我说话。设想一下,我坐着,半侧着身,一位正常身高的男士站在我身边。算算 看,我的脸会对着什么地方?你别忘了,我看见的他们都是一丝不挂的!   与男人相比,办公室中的女同胞的身体要好看得多——虽然不像模特那么 “完美”。但我发现,这里所有的女人都好像是苦大仇深,她们都对自己的身体 心怀不满,想方设法和它过不去。   因为是女人看女人,所以我的目光特别锐利,连皮肤这层界限也突破了。结 果,我发现99%的女人脸上的皮肤与身上不同,当然是更好看。皮肤下的问题 就更大了。我分别在两个女人的鼻梁和乳房下发现了硅胶。我还发现八个女孩的 大肠蠕动特别剧烈——原因很简单,她们和我一样在服用减肥药!我没敢再看下 去,因为我怕发现钢钉之类的重型武器。说起来,办公室的女士们不是明星,但 也没有特别丑的,可问题是,各种“画报美女”时时向她们挑战,宣判着她们的 差距,刺激着她们不断去完善自我。“自我”是什么?自我首先是身体。这个年 月,男人可以不在乎自己的身体,身体可是女人最后的武器。为了生存与发展, 包括我在内的女人们才变成了一群善意的骗子。                (四)   我在眼镜的帮助下,将穿透技术进一步完善:我不仅能穿透人的皮肤,还能 穿透人的器官,直接看见骨骼。换句话说,办公室中的人在我眼里全变成了一具 具骷髅!   当人一下子失去了血肉,变成了一具具白闪闪的骨架,我已无法辨认他们了。 他们在我眼里已不再是人,而是一具具活动的骷髅。这时,我的耳边是办公室通 常的各种声音: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嗡嗡的人的说话声,传真机、复印机、电脑 的声响——但我眼前这间巨大的通体型办公室中,却聚集着一群白花花的骷髅! 几个骷髅迅速地移动着,闪没在走廊里不见了。更多的骷髅则坐在座位上,被一 列列灰色的办公桌分开,整齐而醒目。大办公室更象一座规划严谨有序的坟场。 但这座坟场却是如此喧闹,每个白闪闪的骷髅都摇头晃脑,发出各种声音,甚至 是笑声。他们的笑声是那么熟悉,但我已无法判断他们是谁。他们身上的骨白色 闪得我双眼生疼,我甚至闻到了一股阴森的尸骨味。   想想看,如果这时我还能泰然不动的话,那么我一定也是一具骨架。冷汗渗 透了我的全身,胃火一般地疼痛,一股尸气从胃里反上来,我用手捂住嘴,才没 有吐出来。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一个低沉的男声在我身后响起。回头看,一个高 大的骷髅正在向我说话。我听出来了,那是我们的市场总监,一个高大英俊而儒 雅的男人,办公室里包括我在内的很多女孩都喜欢他。但现在,他变成了一副骨 架,嘴巴一张一合,叫人毛骨悚然——尽管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   更可怕的是,我在他的头骨的两个大黑洞里——那原本是他的眼睛——看见 了火光。准确地说,不是火,而是两束发亮的图像,好象他的两个黑窟窿里镶着 两个荧光屏。我在那里看见了两条腿,裹着黑色的丝袜,很好看,穿着莱而斯丹 的皮鞋——和我的一样,一会儿,那两个黑窟窿里的图像变成了一个挺着大肚子 的女人,长着和我一样相同的脸。   我明白了,那两束光影正是他的意念。他刚才一直在看我。发现我恶心呕吐, 他正在推想我是不是怀孕了!   这时,前台说总裁叫我去会议室。我不得不起身。在穿过大办公室的过程中, 我在每一具骷髅的“眼”里都看到了火光,看到了不断更换的图像。事实上,那 些图像并不可怕,甚至相当吸引人。但问题是,那些图像镶在一个个头盖骨里!   我在一个读时装杂志的小骷髅的眼睛里看见了夏奈尔的口红,古奇的皮包, 带花园的别墅和一个新近走红的小帅哥儿的脸;我在坐在一个电脑前的骷髅“眼” 里看见了许多复杂的编码——看来他在工作;而另一个一模一样坐在电脑前的骷 髅眼里净是光屁股女人;天知道,这位上网的骷髅正在访问什么站点!   我花了几十秒钟穿越办公室,但这几十秒钟却像中世纪一样漫长!我相信没 人能比我做得更好:在坟场中穿过,看着一个个骷髅眼里的鬼火,没被吓背过气 去,相反还要和他们打招呼!   我终于走进了会议室。那里,总裁、副总裁正和一位公司的部门领导谈话。 当然,我是通过声音辨别到这些,而我眼里看到的则是三具骨质疏松的骷髅,张 合着上下颌骨发出热烈、愉快的声音,并不时点头。在他们的“眼”里,我看到 了许多奇怪的东西:合同文本、式样书、支票、拳头、宴会、一双手掐着一个人 的脖子,一口浓痰……   我不知自己是如何结束汇报走出了会议室。我只记得我对前台两个接电话的 骷髅点点头后,就冲出了电梯,冲出了大厦。   啊!空气真好啊!尽管空气中弥漫着汽车废气的味道,但即使废气也比尸骨 气要好!我抬头仰望天空,天空灰蒙蒙的,带着一缕淡淡的紫色。我终于松了一 口气,仿佛又回到了人间。   无意间,我扭了一下头,看了一眼我工作的大厦。天!这座金碧辉煌的大厦, 什么时候也变了模样!所有装饰——玻璃钢、大理石、茶色玻璃、地毯、壁纸全 都不见了,只剩下一座黑沉沉的钢铁和混凝土的骨架!又是一具骨架!黑灰色的 骨架矗立在那里!这座写字楼看上去更象一座古老阴森的破旧堡垒,在那残垣断 壁间,走动着一具具白闪闪的骷髅……               (五)   老板找我谈话。我去了,当然没戴眼镜,因为我不能和一具骷髅顺利完成交 流。他并没有骂我,只是问我是不是病了或者有什么困难。他说最近大家反映我 有些反常。   我当然不能告诉他我们的办公室实际上不过是一座浴场或坟场。我只是说自 己最近视力下降得很厉害,同时头也很疼。他点了点头,告诉我应该去医院,并 且给了我一周假期。我很感激他,看来这个穿大红裤衩的老头确实是个好人。   一周后,我回到了办公室。同事们都说我气色不错,眼睛格外有光彩,简直 是美目流盼。事实上,我去作了近视矫正手术,我已经不需要眼镜了。现在我的 视力是1.0,在我的眼里,世界美好而清晰! (寄自日本) 【网里乾坤】∽∽∽∽∽∽∽∽∽∽∽∽∽∽∽∽∽∽∽∽∽∽∽∽∽∽∽∽∽ ◆            三刀解剖大浴女               ·刘绪义·   读完时下被炒得火热的长篇小说《大浴女》,我不禁想起一句话:“有钱 (名)就是成功,肉麻就是有趣”。《大浴女》果真如媒体上所说的那样是一部 非常了不起的小说吗?本文试图用三把刀来解剖一下《大浴女》。 第一把刀:大浴女是否涉嫌炒作   自今年三月以来,国内各大主要媒体都先后报道了关于《大浴女》的消息: 消息内容几乎雷同到如出一辙,就像新华社的通稿。其核心内容主要有三个:一 是报道《大浴女》交由出版社出版,有望摘得所谓“金布老虎”;二是报道《大 浴女》为防盗版成为“白皮书”;三是报道《大浴女》的作者、著名作家铁凝如 何婉拒“金布老虎”。这还只算是第一波,第二波就轮到召开出版座谈会,由在 场的各位著名评论家撰写的各类书评出场。   从目前出版社的商业炒作程式来看,这完全符合流行的炒作模式。   然而,《大浴女》的炒作技巧可以说是太拙劣了。本文的第一把刀就要首先 来解剖这一炒作过程的虚假性。   首先避开“金布老虎”一说,不谈它多么有点类似年初李敖自我炒作荣获诺 贝尔文学奖提名。单说所谓“为防盗版,《大浴女》成白皮书”一项。某中央大 报云:记者近日拿到一本“白皮书”,除了作者和书名外既没有出版商,也没有 书价,书是布老虎丛书出的……   某晨报云:近日记者拿到一本“白皮书”,除了书名和作者外既没有出版商, 也没有书价,书是布……   某文化娱乐报云:记者日前拿到一本“白皮书”,除了书名和作者外既没有 出版商,也没有书价,书是布老虎……   由于这则通稿内容几乎一模一样,恕不一一列举。我不知道“白皮书”算不 算正式的书,但据该书责任编辑安波舜介绍:大家手上拿到的《大浴女》白皮书, 我们只做了30本书,也算是珍藏本,可以做个纪念物。原来这30本白皮书只 不过出版社为了炒作,而于书正式出版上市前,为了方便那些评论家写书评而临 时拉出来一用,等到炒作够了,书就上市了。一不是为了防伪,二不是什么官方 白皮书。而这30本白皮书除了十几位炒家人手一份之外,剩下的就是这些记者 “近日拿到”的了。   在此,笔者还不妨向读者朋友介绍一下所谓“作品研讨会”或“出版座谈 会”。一位经常应邀出席这类“规模庞大”的会议朋友介绍,谁想开会,一般要 通过关系找到十几位或几十位评论界知名人士,许以重金。而这些评论家一方面 是吃这碗饭的,另一方面拗不过情面,不得不参加一下。而拿了人家的钱,就得 替人说好话。于是读者所看到的这些叫好文章就出笼了。受害的只是广大读者, 掏空了腰包,花钱买当上。至于个别有聊之徒,会开完了,他自己也溜之大吉, 许诺过的东西迟迟不兑现,让这些专家白辛苦一场,还有苦无处诉。   《大浴女》只是层出不穷的文坛炒作现象之一典型范例。 第二把刀:解题《大浴女》   为什么小说要叫《大浴女》呢?这是为数不少的读者读完小说后不禁想问的 第一个问题。一般此种情况下要先读完小说才知道个究竟。但我们的读者读完全 书仍然是个谜,那么在此我们不妨先来看人家怎么说。   在《大浴女》出版炒作会上,我们看到了十几位著名评论家围坐一起,共同 为《大浴女》解题,实则是在本书责任编辑的组织下,为《大浴女》这个书名找 个说法。   白烨:《大浴女》若从题目上望文生义可能会以为写美女出浴什么的,其实 不是。这里的“浴”可以理解为在社会和生活风浪中成长,或者说沐浴。仅从书 名上看,就不是一个一般的作品。   解剖:这是自我解惑。白作家也许自己也没弄懂《大浴女》是什么意思,于 是先“望文生义”然后再“引申开去”。他竟然能只从一个书名就可以看出它不 是一个一般的作品。这样的专家太厉害了,难怪人家开炒作会总少不了他老人家 的身影。   安波舜:《大浴女》这个名字,最早我们在谈的时候,灵感始于塞尚的一幅 画。后来我们觉得这个名字非常的好,觉得具有象征意义和诗性的因素,这个 “大”字就把俗和雅区别开来。   解剖:名字非常的好,确实!它既能跟世界名人塞尚挂起钩来,炒作起来有 底,不致心虚;又能具有“象征意义和诗性的因素”,因为读者一看,还以为是 “美女洗澡”或“贵妃出浴”,挑逗性还带有点黄,符合现代口味。君不见西安 温泉,大名人一到西安谁不遥想当年贵妃洗澡模样,非常富有意淫。况且“一个 “大”字就能把俗和雅区别开来”,足见汉字的魔力。   周政保:《大浴女》首先是在“浴”上,其次才是“女”。有句俗话,女人 是变成女人的,其实一个人有被塑造的过程。……我们没有理由去指责一个堕落 的女人。谁塑造了她,每个人都在沐浴。男性同样是沐浴的一部分,他参与了女 性的塑造,而且这个塑造有作用力,也有反作用力。   解剖:周老师解题别有深意。他与安小姐对《大浴女》的理解不同,安认为 重在“大”,周则以为首先是“浴”,其次才是“女”。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 “女”要“浴”,是“男”的话,这部小说谁也不会去看。他认为“没有理由去 指责一个堕落的女人”,但对此解释采用的是模糊数学。看来周老师很是同情社 会上那些“堕落女人”,她们卖淫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每个人都在沐浴”,这 个“沐浴”也就是“塑造”,不管正作用还是反作用,一个女人的堕落与每个男 人都有瓜葛。   雷达:为什么叫大浴女,我想有点裸体的意思,就是灵魂与肉体都是暴露的, 要审视的不是穿着衣服或者扭扭捏捏、伪善矫柔造作的。   解剖:这正所谓道学家看到淫,革命家看到革命。谁都想“审视”一下裸体, 管这个裸体是灵魂还是肉体,是灵魂则看到别人的隐私,是肉体则看到人家的阴 私,何乐而不为。雷先生率直得可爱。   好了,不罗列了。总之,读者也好,专家也罢,谁也没有从《大浴女》中看 到一只浴缸,哪怕是小小的一只浴盆都没有,莫怪许多读者都大喊上当,白花了 几包烟钱,结果什么浴女也没看到,冤!或许现在都不搞盆浴了,搞淋浴。盆浴 的话毕竟还羞羞答答,欲露还藏;淋浴则不同了。但我们只听到水响,没看见浴 女,也冤!(上述冒号后边名家的话都引自《小说选刊2000年长篇小说增刊》 137-142页) 第三刀:解剖文本   那么《大浴女》究竟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呢?现在轮到解剖文本的时候了。   《废都》式的小说人物和情节:读完《大浴女》,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原来 写《没有钮扣的红衬衫》的铁凝哪里去了?原来那个写《香雪》的铁凝哪里去了? 一部数十万字的小说只写了这么几个人物:尹小跳、尹小帆、尹小荃、唐薇、陈 在等所有出场人物加起来就十来个,而小说人物的活动主要就在尹小跳、尹小帆、 唐薇等几个中进行。小说的主要人物均为女性,其情节主要是围绕她们与几个男 人的婚恋爱情而设计的床上戏。其描写的露骨与淫秽堪与《废都》媲美。《废都》 是写几个男性与女性之间的无聊性事,这里不过是把人物全换成女人而已,唯一 的差别是《大浴女》没有“此处删去XX字”。毫不逊色的是铁凝也能在同一人 物身上倾注反复“性爱”的笔墨。我们无论如何看不出小说主人公有着很大的理 想、追求什么真正的爱情,也看不出小说如何反思女性生存的多么艰难。相反, 她们是在泡男人,她们的处境一个是出版社副社长,经常跑国外,一个更显自由。 著名作家何建明先生对此也表示疑问:铁凝是不是想学贾平凹,想学时下的美女 作家,走一走那条路?要确证这一点,读者不妨把那些段落一一勾划出来,估计 可达三分之二篇幅。   毫无新意的构思主题:有论者认为,这部《大浴女》系铁凝潜心创作一年, 酝酿构思十多年,通过尹小跳充满理想不断寻找,结果各个方面都处于无着和飘 忽状态,写出了女性在当代社会成长的艰辛。事实上,这部小说尽管可以从不同 角度来解释其主题,如情爱小说,女性主义小说,心理分析小说,生命体验小说, 甚至说它是“用身体写作”也不为过,但是从构思上来说没有新意可言,即在原 有的小说经验基础上没有任何突破,小说所写的几个简单的人物,及人物之间的 简单纠葛,只能当作是作家个人的一种情绪发泄。   毫无快感的审美体验:铁凝在小说中写了一个叫尹小跳的女人,尹小跳是谁? 文艺界已有论者指出铁凝似乎非常痛恨其母亲。在尹小跳身上,同样对其母亲章 妩和唐医生之间的苟且事一直耿耿于怀。小小年纪她偷偷给远在北京的父亲写 “告状信”,举报其母的举动。在章妩成为闲人后,作者借尹亦寻表达这种恨: “尹亦寻不能和章妩面对面坐着吃饭,他不能忍受她的咀嚼声。还有,每日清晨 她在卫生间里惊天动地的刷牙漱口声和不屈不挠的咳痰声都让他痛苦难当。” “她(章妩)沉默是因为她知道她在尹亦寻面前有着永远洗不清的罪过”;以及 章妩美容后,尹小跳带着一种仇视和嘲弄的态度与尹小帆之间的对话等等,这一 切在47节里表现得淋漓尽致。正如何镇邦先生所指出的“弑母情结”。这种可 怕的情结在铁凝由来已久,在《玫瑰门》里铁凝即开始一种审视的眼光看母亲。 著名评论家贺绍俊先生更是一语中的,他说:“《大浴女》更是对母亲重新予以 批判”。“我在看尹小跳和章妩的非常紧张的关系时,马上想到了一个词,是否 可叫弑母情结?”竟然英雄所见略同,可见不同一般。有人认为《大浴女》是铁 凝的半自传性小说,此话不错。“尹小跳”这个名字就很有深意,把“铁凝”二 字颠倒一下再读就是“凝铁”即“尹跳”(谐音)。会有哪个女孩子取个“跳” 字作名字呢?可见,尹小跳就是铁凝的化身,至少是她的影子。在小说中,铁凝 通过尹小跳来发泄对母亲的不满和怀恨。包括对尹小荃的死,尹小跳都怪罪其母 章妩,而实际上是她和尹小帆见死不救所至。铁凝通过这种“个人化”,将当时 的历史巧妙地溶入个人化那种最晦涩最微妙的角落,就这样发挥自己的“历史想 像力”。因而,小说读来几乎毫无审美快感可言,读者只感受到作者发泄后的紧 张感。这与铁凝选择心理结构作为小说的单一结构的用意是相符的,通过尹小跳 的生活经历和心理流程来结构小说,很容易达到作者自己的目的。   至于《大浴女》的语言,更是无法与以前的铁凝相提并论。粗糙的描写,罗 嗦的词句,明显牵强的心理描述,已经看不到才气横溢的铁凝了。   评论家自相矛盾的炒作,媒体拙劣的表演,竟然能炒出一部如此水平一般、 没有特色的小说来,这真是中国文坛的怪事。“在文学史上留下点痕迹都有可能” (何镇邦语)的《大浴女》到了出版社的眼里竟是“非常之好”,“如果说我们 的《比如女人》接近金布老虎的征稿标准的话,那么这部书(指《大浴女》)就 是逼近了。我们本计划提交评委会审阅……”,到了有些人眼里,又是“继《长 恨歌》《尘埃落定》等之后非常重要的一部作品”,“非常成熟非常有活力”。   难道炒得烫手的金布老虎的征稿标准只是在“文学史上留下点痕迹”且只是 “有可能”?难道评论家们只被铁凝以前的光环迷住了眼睛?依我说,如果《比 如女人》接近标准的话,那么《大浴女》则离金布老虎只会是越来越远了。   我们深爱写《香雪》的那个铁凝,我们深情怀念那个写《没有钮扣的红衬衫》 的铁凝,我们从心底里拒绝《大浴女》,拒绝正在“作秀”中的铁凝。 (寄自中国大陆) ◆          经典悖论漫游(续完)                ──兼谈悖论的分类                ·泽熙·   前面我们看到了七种类型的悖论。有的悖论可能被证明为我们难以从中解脱 出来,例如克里特岛人的“谎言者悖论”,其中的“自指”就是哥德尔不完全定 理的中心一环。但是,随着数学、科学研究的深入,很多过去认为是不可能解决 的悖论,也可以找出解脱的办法来。例如,芝诺的四个运动悖论,在现代数学里 就基本上得到了和我们观察相对应的解释。   悖论是“自相矛盾的陈述”、是“特殊的逻辑命题”,其特殊性的共同点在 于自相矛盾。根据这个宽泛的定义,“真悖论”的命题就是无法从逻辑的自相矛 盾中解脱出来,如概念自指的悖论、前提不自洽的悖论;“假悖论”则是可以被 解套的悖论,如科学中的“佯谬”。有的悖论是历史形成的,即使被科学解套, 依然可以称为悖论。   因此,悖论本质上可以分为二种:一种是纯粹的逻辑矛盾,如自我相关的无 限循环;另一种就是逻辑自洽但与实际的观察不合,如“阿基里斯悖论”、“白 马非马”等。   科学体系必须逻辑自洽,而且可以较好地解释自然现象,而悖论的提出和解 决往往有助于推动科学的发展。            (八)由科学发展揭示的悖论 8-1 一元钱到哪里去了?   三个学生住旅馆,服务员收费30元。因此一个学生拿出了10元。但是后 来经理说今天特价,一共只收25元。服务生退还了学生3元并拿了2元的小费。 结果每个学生只出了9元,一共27元,加上服务员的2元,才29元(3×9 +2=29),那剩下的1元到哪里去了?   也有人把故事改编成这种形式:约翰推销他的旧电视30元给三位妇女,结 果每个妇女拿出10元来。约翰发现他的电视只值25元,于是他拿出2元钱作 运输费,将其他3元钱退还给那三位妇女一人1元。结果仍然是3×9+2= 29,有1元钱不知去向。   这问题很容易蒙住粗心的人,但仔细一点就可看出名堂来。每个学生实际出 了9元,一共27元,其中25元是住宿费,剩下2元被服务员拿走,应该做减 法3×9-2=25。如果要做加法,则应该加上退还的3元,3×9+3= 30,不正是起初服务员收的30元吗?因此根本不存在“一元钱到哪里去了” 的问题。   这是一个悖论吗?有人说不是,不过是在陈述上故意作了误导。但美国的 《科学美国人》编辑部曾经出版了一本书叫《从惊讶到思考:数学悖论奇景》, 就收集了这个悖论。 8-2 希帕索斯之过?   早在2500年前,古希腊的毕达哥拉斯(公元前572-前497)学派 虽然认识到了事物背后有数的法则,但是由于他们对数的崇拜和迷信,认为万物 中的数只有整数和整数之比,只有整数才可以描述宇宙间的各种关系。但是,当 一个叫希帕索斯的学生发现:边长为1的正方形,其对角线不可能用整数来表达, 这就触犯了这个学派的信条。而天真的希帕索斯向外人透露了他的发现,结果被 扔到了海里而丧身。但是他的发现却引起了数学思想的大革命,史称“第一次数 学危机”。   可见,有些“悖论”并不是真正的悖论,而是佯谬,只是人们一时还没有找 到解释的方法或不愿意正视现实罢了。《华盛顿邮报》上曾经有一篇文章介绍到: 德国物理学家伦琴(1845-1923)发现了一个似乎矛盾的现象,一些照 像纸放在实验室的防光袋子里,但是上面竟发生了萤光反应。虽然与知道的常识 不合,他却发现了一个看不见的、未知的原因:X光(X表示未知的意思)。尽 管这不是一个经典的悖论,没有导致两个相互矛盾的结果,但是说明了一种在科 学上对付悖论的办法。同样,很多科学悖论也往往指出了一个未知的X因素,需 要人们去发现。由此,人们也可以从逻辑“死结”里解脱出来,拓展一种全新的 概念。   罗素悖论曾经震撼了整个数学界,而同时期出现的数学悖论还有布拉里·福 蒂悖论、康托尔最大基数悖论、理查德(J.Richard)悖论、培里(P erry)悖论和格瑞林(Kurt Grelling)悖论。直到哥德尔不 完全定理,这些悖论的出现和解决方法的提出也极大地推动了数理逻辑的发展。 8-3 落体佯谬   二千多年前,亚里斯多德认为“物体自由下落的速度和物体的重量成正比”。 因此,“物体越重,下落的速度就越快;越轻,物体下落的速度越慢。”这一观 察似乎接近日常生活的事实:除非在真空里,羽毛较石头落下的速度缓慢。因此, 亚里士多德的理论看起来正好与人们的经验相符,所以两千年没有人怀疑过。但 是,如果把它们绑在一起,下落得更快还是更慢?一方面,重量更大,应该落得 更快;另一方面,快的物体也可能被慢的物体拖住,没有单独下落快。这两个推 论是相互矛盾的。   十六世纪,伽利略的推理对亚氏学说提出了挑战。他的比萨斜塔实验证明: 一对同样大小的木球和铅球同时落地,使这个佯悖解套。自由下落的物体,下落 的速度与它的质量没有关系。它也是惯性定律、自由落体运动定律和广义相对论 的一个实验基础。 8-4孪生子佯谬 (Twin Paradox)   爱因斯坦的成就之一,就是引进了一个定律E=m×c的平方。其中,c表 示恒定的真空光速,被纳入自然常数之列,作为不可达到的最高临界速度。而光 速恒定则引出了相对论的两个著名“佯谬”,它们曾经被人嘲讽为相对论的“荒 诞无稽”的结论。   根据相对论,在高速状态下,时间就会相对应地减慢,当速度达到光速的 99.6%时,时间就相对地减慢一半。“孪生兄弟佯谬”是指以快速运动为参 考系的钟,比静止参考系中的钟走得慢。根据这一结论,可以推测:一个乘飞船 按接近光速的速度在太空旅行的人,当他返回地球的时候,就会比生活在地球上 的孪生兄弟年轻。   假若有一对孪生兄弟,A35岁,B35岁。如果A乘驾太空船,以光速的 99.6%熬游太空30年,当他返回地球时可能出现:   A:35岁+30年=65岁   B:35岁+60年=95岁   在1905年,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确立以前,牛顿的机械自然观统驭着 人们的空间想象,因此无法解释这一现象。而“时间相对论化”的确立,取缔了 牛顿“绝对时间”的概念,使“绝对运动”概念也失去了立足之地。   对于时间的不同变化节奏,在古代中国的传说中也有。多少与道教有点关系, 例如,儿童五言诗:“王子去求仙,丹成十九天。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醒世恒言》卷三十八里:李道人独步云门:“一路想道:山中方七日,世上已 千年。果然有这等异事!”这多半是古人的幻想。 8-5 “会变的尺”   这是相对论引出的另一个“佯谬”:一把快速运动着的尺子,它和静止状态 相比,在运动方向上长度缩短。这个问题是从迈刻尔逊实验结果提出来的,后来 形成了洛仑兹的机械收缩假说。爱因斯坦认为,这种收缩可以用两个参考系之间 存在着的相对速度来解释(见聂运伟编着的《相对论的摇篮:爱因斯坦传》)。 8-6 理想测量的悖论   在宏观世界里,一块石头自由落体准确可测,它按牛顿万有引力或重力定律 发生作用。但是在量子物理学里,落下的不是石头,而是质量很小的电子,在微 观世界里就会出现“测不准”的现象。在量子力学里,许多基本粒子一直处于某 种不确定的可变化状态,打个比方,当你看到一块“石头”时,它是一块“石 头”,这只是概率的一种;当你下次看到它时,它可能又是别的什么。德国物理 学家海森伯(Werner Heisenberg,1901-1976), 1932年因提出测不准原理而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   如果说相对论给了机械论物理学一个沉重的打击,那么量子力学的提出则标 志着非机械论物理学的诞生。但是,爱因斯坦认为:量子力学是不完备的,一定 有一个更好理论使物理学家对实验结果作出确定的预期。他说:“在宇宙中,上 帝是不掷骰子的。”量子力学认为在测量之前没有什么是实在的,也无法预期。 爱因斯坦质疑:“难道月亮只有在你看它的时候才存在?!”这涉及到一个量子 力学的适用范围问题。 8-7 薛定谔的猫(Schrodinger’s Cat)悖论   在日常观察中,一只猫非死即活,必居其一。而薛定谔的“猫”放在箱子却 处于非死非活的叠加状态。这是薛定谔提出来的一个具有挑战性的难题。因为, 按照量子力学的规则,箱子内的整个系统都处于两种态的叠加状态,这就是叠加 原理(Superposition Principle)。   “薛定谔猫”的实质是:宏观上是否存在量子般的叠加状态?“猫”从生与 死的叠加状态过度到或生或死状态的区分点在哪里?这些难题有待物理学家的进 一步探讨。 8-8 EPR佯谬   量子力学的另一个难题是“EPR佯谬”。它是1935年,由爱因斯坦 (Einstein)、波多尔斯基(Podolsky)和罗森(Rosen) 在一篇《能认为量子力学对物理世界的描述是完备的吗?》的论文中提出来的。 假设沿不同方向发射两个粒子,那么无论它们相隔多远,一旦测出其中一个,另 外一个粒子的状态也就立刻确定下来了。但是按照相对论,这是不可能的,这个 佯谬预示:量子关联现象表面上与相对论的因果关系是相矛盾的。   尽管量子力学已经广泛为人们所接受,但爱因斯坦关于其完备性的质疑对量 子力学后来的发展产生了巨大影响,深化了量子力学对基本问题的探讨。 8-9 蝴蝶效应   如果说北京有一只蝴蝶振翅一挥,就会引起纽约的一场风暴;或者形成飓风, 影响全世界。你会相信吗?前后可以说是把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扯在了一起,但 在理论上它是可能的。   美国气象学家洛伦兹(Lorenz)正是受了一只振翅“蝴蝶”的启发, 其图形是用方程组在计算机里模拟气流的运动得出来的,开创了一门新的学科: 混沌学(Chaos)。有人称它为:“本世纪继相对论和量子力学后的第三大 科学发现。”1979年12月,洛伦兹在华盛顿的美国科学促进会上一语惊人: “一只蝴蝶在巴西扇动翅膀,有可能在美国的德克萨斯引起一场龙卷风。”“蝴 蝶效应”说不胫而走。   它的科学与哲学魅力在于:长期行为对初始条件有敏感的依赖性。初始条件 带来微小变化的不断放大,对未来将造成巨大影响。正如中国古书所载“失之毫 厘,谬以千里”。蝴蝶效应会受到许多其它因素的干扰,“蝴蝶振翅”与“风暴 来临”绝不是简单的直接因果,而可能是复杂的连续因果。 8-10 夜空为什么是暗的?   这是有名的奥伯斯(Olbers,Heinrich Willhelm) 悖论:如果空间无限延展,而且星体均匀分布,我们的任何视线都应该碰到起码 一颗星球。那么,天空不是应该一直都是明亮的吗?这个结论显然于事实不符。   这个问题早在1610年开普勒就注意到,直到1823年德国天文学家奥 伯斯重新提出以后才广泛引起关注。过去有很多的猜测,如宇宙只有有限的星体、 星体的分布不是均匀的、星体越远可视光越少,遥远的光还没有到达地球等等。 “大爆炸”理论出现以后,宇宙的年龄不是无限的,被认为是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从“大爆炸”开始算起,宇宙距今有一百到两百亿年的历史。年轻的宇宙还没有 时间将光充满夜空(《星期日电讯》1997年10月5日)。 8-11 克隆羊年龄悖论   克隆羊多莉诞生以后,人们提出这样一个有趣的科学和哲学问题:它的“生 物年龄”和“出生年龄”可能不符。多莉的DNA取自一个六岁的老羊,多莉的 出生年龄已有三岁,按DNA推测,它的生物年龄应该是九岁。换句话讲,它既 克隆了基因,也克隆了年龄。人们怀疑“多莉是穿着羔羊服装的老羊”而衰老比 正常羊的速度快。人们不禁要问,从一个五十岁的人那里克隆出来的克隆人可以 生活多久?这个问题有待克隆技术的进一步发展和观察实验才能有进一步的答案。 8-12 中医现代化悖论   二十世纪初以前,很少有人怀疑中医的合理性。中医要现代化,就要与现代 科学接轨,但是如果用科学实证的方法来加以鉴别,就会发现中医体系里既有科 学的成份,又有非科学性的成份,两者之间交织在一起,因果关系复杂,深入研 究下去就会发现这是一个二律背反(张其成《中医学的构建与发展──中医现代 化悖论》)。   而破解中医现代化悖论的途径就是既要继承其科学的一面,又要抛弃其非科 学的一面;既要发扬自身的长处,又要学习西医的优点。在西方科学的冲击下, “百年困惑”的中医大体走过了从20年代末的“废止旧医”,50年代的“团 结中西医”,到今天中医现代化的曲折过程。中医现代化之时也就是悖论解套之 时,同样,这有赖于中医的进一步研究与发展。 8-13 金带与怪圈   《科学美国人》的撰稿人霍夫斯塔特在其《GEB:一条永恒的金带》一书 中,找到了一条贯穿哥德尔理论、埃舍尔的名画和巴赫音乐的“金带”,这就是 思维中的“自指”,他称之为“怪圈”。   凡是看过的人都知道,荷兰艺术大师埃舍尔的作品常常源于悖论,尤其是以 艺术形式展现的视觉怪圈。其艺术感染力让人倾倒,其怪圈的魔力让人震撼。   例如,在他的名画《画画的双手》里,左手在画右手的同时,右手也在画左 手。那么到底是左手画出了右手,还是右手画出了左手?它表达了和柏拉图-苏 格拉底悖论(即:后面这句话是错的,前面这句话是对的)同样的意境,两者总 是自相缠绕在一起。   在《瀑布》里,沿着埃舍尔的“流水”,水居然可以“从下往上流的”,与 生活中的常识相违背;在《上升和下降》里,走进埃舍尔的殿堂,无论你如何分 辨,都会觉得天衣无缝,但又与现实世界不可调和。   《相对性》,在埃舍尔的“台阶”上,无论你爬了多少级台阶,绕了一圈都 会回到原来的位置;同样,无论你下了多少级台阶,也会回到原来的地方。就像 是在缪毕乌丝带上运行,在有限中体现了无限的过程。   在埃舍尔的《画廊》里,你已经站到了画中的某一个位置;在《举着反光球 的手》中也表达了强烈的的自我相关。其《逆行卡农》也和巴赫《音乐的奉献》 中的片断有异曲同工之效。   本文对悖论的划分分为八种,如果从更广泛的角度来看,还有文化悖论、历 史悖论(例如“汉武悖论”)、谚语中的悖论、音乐中的悖论、理论体系悖论、 社会现象悖论,等等。我们就不在这里作一一探讨。而真正的悖论将具有永久的 魅力。 (1999年12月27日于美国) (2000年4月24日修改于美国) 【网萃】∽∽∽∽∽∽∽∽∽∽∽∽∽∽∽∽∽∽∽∽∽∽∽∽∽∽∽∽∽∽∽ ◆             散文四篇               ·席云舒· ◇             碎裂的现在时   在进入城市之前我曾经和一个患有老年痴呆症的钟表匠进行过一次彻夜的长 谈,由于那个夜晚我亲临了一次语言的历险并目睹了一只怀表的装修过程,这使 我后来在城市中的生活变得困难重重、举步维艰。那时候郊外的小旅馆还没有装 上电灯,透过墙壁的八面来风一再地把一支油质的蜡烛吹灭,我和老钟表匠的谈 话就在这飘摇不定的烛光中时断时续,粗陋不堪的小旅馆常常在某些音节的漫无 边际的停顿间掠过磷质的空气,我看见老钟表匠那只摆弄怀表的手就像北方枯水 季节的一块旱裂的泥土。后来每当我想起那个夜晚空洞而冗长的谈话时,我的视 觉和听觉就会显得无比迟钝和失真,一种砂纸打磨骨头的声音经常迫使我不得不 停下手中的工作,我忙忙碌碌而又无所事事的日常生活由此失去了它应有的意义。   我所居住的城市通常被当作一种文明的象征,骑着单车从秋天的傍晚经过的 人往往被扑面而来的风沙打落一脸古怪的笑容。我站在一座结构庞大的立体交叉 桥上翻阅以往的生活札记的时候,一群穿着绿色制服的报纸搬运工正忙着把一些 当天的报纸从密封的邮车上搬下来,又把几捆过期的报纸塞进车厢送往废品收购 门市;从我身边经过的形态各异的汽车尾部都喷射着质地相同的黑色油烟,一路 上滚滚的烟尘被人们习惯地加以张扬或湮灭,出租汽车里走出来的人始终在一只 钟摆的两侧徘徊不定,所有的这些场景都被差强人意地联结在纷纷的落叶中间。 当我在札记的尾部写下这些生活的细节,我注意到从字面上刮过的每一场大风都 能使人们的一天变得充实而饱满。   札记里一再声称那些留有记载的文字是多么的真实和详尽,事实上某些曾经 被我篡改过的事件在时过境迁之后根本就无从追寻,信与不信只是一念之差。我 在一些缀满商品的街道和几行华而不实的文字中间打发掉了一天的时光,由于天 黑时分在札记的某个残损的页码上和老钟表匠的再次相遇,从而中止了我某个处 心积虑的重大计划的进一步推行和实施,我怀揣着半截五毛钱的地铁车票在环城 铁路的某些中点上团团打转。透过札记的一行残缺不全的文字,我看见老钟表匠 正坐在那个破旧的小旅馆里一遍遍地把那只从来不曾转动过的怀表拆得支离破碎, 又一遍遍地把它装好,小旅馆里忽明忽暗的灯光丝毫不影响他的工作,据说他装 修怀表的经验完全依靠多年以来对于时间的感觉。   那时候我已经在老钟表匠的生活外面居住了许多年,城市里沉闷的空气和一 些不断重复的梦境都使我沉湎于对过去和未来的遗忘,有人说生活只是在遗忘中 才能获得永生,而我的一生却在遗忘中不断地凋零、剥落,就像一件在秋风里日 益斑驳的漆器。其实那些夜晚我的一个梦都在走风漏气,在最初的一些日子里, 我听见老钟表匠那些抖抖索索而又言不达意的声音从我的耳朵里面吹出来,那种 具有陶瓷质地的节奏犹如有人拿着砂纸打磨我的骨头时发出的沙沙巨响。他说他 已经花了很多年的时间寻找现在,很多年,他一直在寻找现在。他从来不知道现 在应该属于钟表上的哪一个时刻,他所期待的现在如果不是转瞬即逝就是姗姗来 迟,因而他始终无法在那只装修了多年的怀表上刻下准确的时间。他说怀表所以 不能转动就是因为他没有在表面上刻下准确的时间。   说话的时候地铁列车又在一个饰满广告和灯光的站台上停了下来,一些人根 据某种约定俗成的顺序和规则依次走出车厢,马上又有另一群人蜂拥着补充进去, 某人的帽子在上车时被挤落到了门外,他的一只尴尬的手高高地悬在半空,剩下 的一只手打翻了装在皮包里的许多琐碎的事件,车厢里此起彼伏的笑声和一些杂 乱无章的声音构成了许多人生活的内容与含义。列车开动时再次碾碎了我的某种 关于时间的体验,一个焦灼不安的少女正守在我的那个密不透风的计划里等待着 爱情的到来,她那充满期待的目光由于我的一次偶然的漫不经心的遗忘而被搁置 在某个喧嚣的角落,漫延在空气里的烟尘掩盖了隐藏在这个计划背后的一些鲜为 人知的细节。   当我在子夜零点的终点站台上合起手中那本陈旧的生活札记,从不同方向驶 来的列车都在以同样的速度和表情缓缓驶进那个深不见底的车库,几个戴着黄色 袖章的清洁工正忙着把站台上那些零乱的脚印打扫干净,根据一项工作条例的规 定,他们所做的这些工作都是为了更好地迎接下一个白天的到来。从字面上看, 所有的这一切都做得合情合理而又井然有序,一些被溢美的词藻修饰过的理由都 显得名正言顺、富丽堂皇,只有部分文字的偏旁部首已经遭受了时间的风化和剥 蚀。我看见札记里那位神情麻木的老钟表匠颓然地跌坐在一行文字的夹缝中间, 他手中那只旧怀表暗淡无光的表面上布满了很多毫无规则的刀痕。   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现在已被那些发酵了的事件击得粉碎。他说。   老钟表匠痛心疾首的姿态随着烛光的熄灭陷入了一片茫茫的黑暗,他那最后 的声音就像秋天里的一枚弱不禁风的落叶,在风过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 出现和消失都不会改变被霓虹灯远远映红了的城市,大街上流行的仍然是那些名 牌的时装和人的影子。秋天过后,当老钟表匠在郊外的那间破旧的小旅馆里沉沉 睡去之时,我正拿着一把冰凉的钥匙,准备打开寓所的门。 ◇            想起那一年的湖   有一年我从南方的一座小城穿过时丢失了故乡的炊烟。那时候夏天已经过去, 秋天尚未来临,季节的缝隙间只剩下一只徘徊不去的候鸟。我背着一只苍老的吉 它忧伤地穿过那天的暮色,两片红叶掉下来正好砸伤了我的心灵,我看见天边的 残阳血已流尽,一棵悬铃木在蓝色的风中摇着几只孤独的铃铛。我挥挥手送走了 那只刚刚启锚的船,眼眶中的湖便溢满了一泓无依的水。天凉了,据说那是落叶 归根的时节,该回家的人却朝着天涯的方向越走越远,他的背影就像一枚风信子 的歌声,一路唱到了月亮湖的夜。   那一年我怀抱着梦境在湖边沉睡,流浪者的二分明月夜,一分在身边,一分 在梦里,我苍老的吉它在湖边的石阶上轻轻地拨弄着晚风,六根弦上的涛声依旧 荡漾在九月的心头,直醉倒三尾夜归的鱼。生养我的苏北平原还在那星移斗转的 地方,与我远隔千山万水,一个夜晚的思念花开花落,如同被雨打湿的芭蕉。我 听见自己的影子在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夜深了,早点回家吧。”我睁开眼 睛看见惊起的候鸟正扇动着翅膀朝天空飞去,它拍打月光的姿势就像一张飘在风 中的纸,故乡的炊烟就是那时从我的眼中飘散的。   我被自己的影子牵着走向空置已久的寓所,一条小路一头通向水色的秋,一 头通向更深的夜,我知道客寄的寓所不是我朝思暮念的家乡,我只是这中间的过 客。那一年我走过午夜的十二座桥,抬头就能看见高远的天,求索广场上的女神 偎着叠翠的群山安然睡去,一株常青树在月光下聆听着那片湛蓝的湖。我走回那 座年迈的寓所不敢打开一盏寂寞的灯,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击碎了我有关故 乡的怀念,泪水和心痛撒落一地,那样的夜晚我只能拥着自己孤单的影子在月光 下取暖。   迁徙的候鸟早已在陌生的天空下失去了踪影,它在南方的小城只留下两声泣 血的哀唳。我随手从窗台上捡起几片关于家乡的残缺不全的记忆,一些曾经谙熟 的年景已在注定的守望中变得遥不可及,我看见背井离乡的冬天正飘着鹅毛般的 雪,安居乐业的父老乡亲正围着火炉相依到老。我从家乡出走时只有那只老吉它 陪伴着我的漫漫孤旅,多年以后,老吉它的第四根弦在我返家的途中折断了通往 远方的路,我回过头平原上刚刚升起一缕淡淡的炊烟,当年我曾经是怎样悉心地 把它珍藏进自己空空如洗的行囊,带上它,就是带上了家的温度,哪怕走得再远 也忘不了在黄昏的时候回一回头。然而岁月的裂痕已经断成了我心头一道难以愈 合的伤口,无法追回的是隔夜的光阴。   不堪憔悴的琴弦断了又断,我淡若清风的足迹还能在流浪的路上踩响第几个 音符?远离家乡的日子,我的脚下只有一片柔软的水,其实那时,一张船票就能 改变一个人的一生。那个夜晚的月亮湖早已在我年轻时代的旅途中成为一个迷人 的传说,只有那些蓝色的涛声还时时将我从含泪的梦中唤醒。今夜,我又坐在古 维扬的一幢红楼里遥望着许多年前的那座远不可及的南方小城,我看见自己的影 子正怀抱着两朵月光在湖边沉睡,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夜深了,早 点回家吧。” ◇             迁徙的部族   他们是蚩尤的后裔,他们是炎黄子孙历尽苦难的兄弟,他们和你血脉相连。 在走进大西南那些深山幽谷中的三苗九黎之乡以前,我曾翻阅过一本厚厚的史书, 这本精装的典籍显得雍容而华贵,然而其中的一堆华而不实的文字把一个民族的 翔实历史变得令人难以捉摸。直到月影西斜之后,我才在大溪文化这一章节的某 个并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隐约望见了他们的族源,身着蓝布衣衫的先民们栖居在 远古时代黄河流域的某个传说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限的祥和如同忘川之水。 我坐在公元二十世纪的黄昏遥望着他们芦歌笙舞的高蹈,农耕时代的篝火照亮了 他们的脸,三千年的泪水逝如炊烟。   漫长的旅程让人失去了白昼和黑夜,火车从一个陌生的隧洞驶出又钻进了一 个更加陌生的隧洞,风尘与期待扑面而来。现在我抬头就能看见那一座座木结构 的山寨,古朴而跳动着灵性的山寨,它让我对这片山水一往情深,走进它,就是 走进了《诗经》的某一阕动人的风谣。迎接我们的是三碗拦路米酒,一群身上缀 满银饰的少女,把褐色的陶碗擎在头顶,你只需抿上一口,就能醉你一生。   篝火旁的舞蹈风情如初,思念般缠绵的笙歌使月光黯淡,温暖你的山岚薄如 纱衣。一个人站在高处,如同火中永生的鸟,那只令人断肠的勾索之手,她在昭 示着什么?听,火焰中是金戈铁马的声音,这是记述一个民族血泪历史的迁徙舞 蹈,人们已在格鲁格桑的一隅上演了许多个世纪。火焰里飘摇的画面一闪即逝, 战火中的蚩尤临终前指着登宝江说:“搭成人桥,过江。”弃离故园的先民在一 场战乱里无家可归,他们扶老携幼地流落到江淮流域彭蠡之滨的三苗故地,我看 见舞蹈者的脚印苦难历历,他们一路上重建的城池冒着缕缕狼烟。   多年以后,一个名叫韩非的人在一册竹简上写道:“当舜之时,有苗不服”, 德高望重的大帝舜在讨伐三苗先民的途中道死苍梧,然而这个民族相继而来的灾 难仍旧如影随形。十只芦笙呜咽,十只芦笙长歌当哭,共工自沉深渊时遥指着大 西南的方向给他的子民留下了遗训:往南走,到那月落的地方去。他的声音就像 一支黑暗中燃烧的火焰,舞蹈者的足迹便注定要踏破千沟万壑。   一个民族的苦难就像一块烙在心的疮痂。蚩尤失败了,共工失败了,亚努失 败了,格波绿也失败了,九黎之族被迫迁徙到了这片迷漫着疠雨瘴烟的黑羊大箐。 有多长的路途就有多深的伤口,那种切肤的疼痛成为他们代代相传的记忆,重返 故地的日子由此变得遥遥无期。没有文字的民族,人们用舞蹈记叙着历史,其实 他们本身就是一部活着的史书。   刀耕火种的绳文时代已在岁月的长河中变成一场噩梦,那段充满血泪的往事 也已在一些传说中长眠不醒,就像那本史书里隐去的文字。他们今天仍然是你的 骨血同胞,当你再次走进这古朴而博大的三苗九黎之乡,你依旧会看到这个曾经 一再迁徙的民族在篝火中上演的迁徙舞蹈,它会使你获得一种世代传承的文化记 忆,就像我的这次不期而遇的旅行。 ◇            探寻宜那故地的史诗   山路弯弯,晨曦和薄暮同时在你的肩上栖落,日月如归巢的鸟。当千年的光 阴被折叠成薄薄的一纸经卷,你转瞬就能走完你的人生,而当你面对大西南的这 些博大而深邃的群山时,却一生也走不出这一瞬。时间落花流水。向上的路就是 向下的路,朝前的路就是朝后的路,我的这次千里迢迢的寻访注定一波三折。一 部史诗挂在高处,被满天的星辰照耀,心跳和露水一同敲打着我的行程。   彝人的形象文字就像古夜郎千回百转的打邦河,它的源头来自四百年的无根 之水,这生生不息的甘泉,已在群山的深处流了又流。诗人说,沿着这条河溯源 而上,你就能找到当年的同亭所站。多少天来,我蓬头跣足的身影一再被阳光忽 略,与我擦肩而过的是片片紫色的云。当我走上一座山的高处,八月的民间已是 万家灯火,牧羊人正赶着羊群返回那座临河的山寨,他的歌声如同山坡上随风飘 散的炊烟。   Zangke江在远处回澜拍岸,满天的星斗水落石出。牧羊人在水边唱: “新旧相遇着,旧者自相遇,新者遇着你,渴了饮三口,不渴也要饮三口……” 我走过去,他把手中的酒瓶递给我,我饮了三口说,我来找《宜那经书》。他用 牧羊鞭一指身后的山头说,要找经书,先上独茨坡,翻过这座老郎山,还要走三 天。牧羊人放歌远去的背影逐渐在夜幕中隐没,他那驱赶羊群的姿态如一种粗犷 的舞蹈,我听见夜晚的天籁又在吹动着我的头发:“新旧铺同设,旧铺祖辈的, 新铺是你的,累了睡一觉,不累也要睡一觉。”夜晚的山风不断地在四周撩拨着 我的睡意,无限的困倦正渐渐将我淹没,在梦中我看见牧羊人的灰布衣襟上缀满 了紫色的诗篇,一些闪烁不定的文字使我这三天的旅行变得扑朔迷离。   此起彼伏的鸡鸣一声声击碎我的酣梦,天边的霞光灿烂如火。我看见山头之 外的山头雾霭弥漫,婷婷如身披薄纱的少女,她将对谁情有独钟?当我的双足在 一路的砾石中踩响第一道阳光,古老的独茨坡已遥遥在望。漫山遍野相继响起的 歌声伴随着我的整个行程:“雷波转乌勒,会无出臣龙,经龙街同劳,及胜境古 浪。从此次以后,始知道往来……”在这朵迎风绽开的山歌里我看见多年以前彝 人的一支举族南迁时经过的古道,一个个山中的驿站就像一路上跳动的音符,让 你忘记归期。   站在独茨坡,古Zangke奔腾不息的波涛已近在眼前,老彝人说,经书 要到宜那找,同亭还在山那边。旧时的宜那已被历史分割成两个小镇,它们在一 条小溪的两旁隔山望我,满山的红杜鹃炽烈地燃烧着我期盼已久的目光,这个夏 天的羊肠小路迂回过我百年难忘的记忆,一个人在暮色里跋涉天涯。浣衣的少女 在水边丢了棒槌,她们银铃般的声音如同小溪里清可见底的水:“同亭围在高山 下,同亭在坝边,同亭坡下面,常有雾笼罩……”指路人陆续背起竹篓赶路回家, 我回头又望见了老郎山上七颗星子亘古不变的光芒,我三天的汗水在满山的青草 间含苞欲放。   向上的路就是向下的路,朝前的路就是朝后的路,当年的同亭所站就在你出 发的地方等你。牧羊人坐在一块岩石上手持一本线装的经卷对我说,其实你已经 找到整个《宜那经书》了。当我轻轻吹去经卷上蒙罩的灰尘,我看见自己辗转过 的九座山头竟然就是这页尘封的纸,纸上的山谷飘出缕缕歌声,一些文字在背面 闪着夺目的光。我(王勺)(王乐)的言辞被满身热血沸腾的声音省略,世界只 剩下这部沉重的史诗。   无论何时,只要你走进古夜郎故都且同亭的群山,去聆听那些满山谷飘荡的 歌声,你的心里就会装回一部彝人的《宜那经书》,和这部史诗中一个民族历史 文化的精髓。 〖编者注〗文中的拼音“Zangke”是(戕右换羊)和(戕右换可)两个字。 (寄自中国大陆) ※※※※※※※※※※※※※※※※※※※※※※※※※※※※※※※※※※※ 本期编辑:一华 本期校对:笨狸 审  稿:阿飞、方舟子、赋格、虎子、古平、唐郎、杏儿、亦歌、应帆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 fang@xys2.org)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xinyusi@yahoo.com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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