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爱| ※        ≡≡≡ 新 ≡ 语 ≡ 丝 ≡≡≡      |情| ※          (NEW THREADS)        |文| ※                               |学| ※           1997/07  增刊         ·—· ※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今年七月份增刊“爱情文学”于七月一日出版。     ※ ※   本刊另有多媒体版本,存在新语丝家页。            ※ ※                                 ※ ※※※※※※※※※※※※※※※※※※※※※※※※※※※※※※※※※※※                                     梦云:我是你的一杯酒        林蓝:诗三首                              雪焰:你是否还在等                           湖衣:无奈吟潇洒          飞瀑:红尘旧事           凝思:恍若初恋                                               ∽∽∽∽∽∽∽∽∽∽∽∽∽∽∽∽∽∽∽∽∽∽∽∽∽∽∽∽∽∽∽∽∽∽∽        ※  ※  ※  ※  ※  ※  ※  ※        ※ 《新语丝》编辑部全体同仁喜庆香港回归 ※        ※  ※  ※  ※  ※  ※  ※  ※ *********************************** ◆         我 是 你 的 一 杯 酒           ◆ *********************************** .梦云. 请举杯 为你的微笑祝福 我原本是你生命中 一杯极平极淡的酒 可是为了这个日子 我已经在窖底下 等了好久好久 请将它一饮而尽吧 从此结束我那默默而又饱含期盼的守候 其实所有的甘醇与美味 入口 都没什么不同 正如那发自群山的溪水 最终都要汇成河流 而你我 你我只不过是孤独的小舟 风雨中相逢 又注定要在风雨中分手 (寄自中国大陆) *********************************** ◆            诗 三 首                ◆ *********************************** .林 蓝. 柔 美 之 错 那一夜的庭前 月色正自迷蒙 黑暗里 你的目光 如火如炬地袭来 疼痛自心头生长 所有美丽的渴望 一起 燃烧 而你门前的桥 如今想去 竟曾是我远行的最好的理由 再回首 已在这城市的灯下 高速旋转的机器边上 也许会有偶尔的心动和想念 而一切真实如斯 虚假如斯 试着哭泣的我 终就 趁夜色未深 叠好 那一方干燥的手帕 伤  口 不小心 擦破了手指 于是 殷红的血 美丽地流动 未介意 与你相逢 接着 小雨里 浪漫成诸多细节 只是让血汩汩 只是让往事悠悠 并不是想挽回甚么 也知道 一切终必成空 却又忍不住要回首 想看清 由出血至结疤间的 每一个转折 远离故地 伤口已好 只是 想你的心情 却开始痛痒 当然 谈起时 还只是 淡淡 淡淡地一笑 雾 淡淡的雾 弥漫在 心与心之间 就是在这雾里 犹疑地与你相遇 深如雨巷 长如世纪的 注视 生长成 潮一样的忧伤和渴望 迟到的阳光啊 撕碎那淡淡的雾 却撕不碎 那一张 雾中凝结的网 (寄自中国大陆) *********************************** ◆          你 是 否 还 在 等            ◆ *********************************** .雪 焰. 那些风花雪月的日子就这么过去了,菁菁校园里早萌的情与迟来的爱都已成 了不很遥远却无法再追回的旧梦,一如梨花满地。而依然令我惦念的是,千山万 水之后,你是否还在等。 有过伤心有过碎梦,也许该说是走过沧桑了吧。但我的泪依旧晶莹。在某个 阳光灿烂的午后,在人潮涌动的街角,会忽而茫然驻足,不知我向何处去。而你 ,是否还在等。 现代的都市里其实不乏七彩霓虹热烈地闪烁。可我为什么还在乎是否缺月又 上疏桐?寂寞沙洲,也只有缥缈孤鸿,又能与谁剪烛烹茶论海阔天空。毕竟夜凉 如水了,你是否还在等。 那首歌正是适合在飘雪的日子里听的啊。很男性的声音温柔地吟唱着,“如 果你要酒,一生陪你喝;如果你倦了,我仍是你的城堡……”仿佛看见一双眼睛 ,深情凝望。前路不应只有风,你是否还在等。 (寄自美国) *********************************** ◆            无 奈 吟 潇 洒            ◆ ***********************************                ·湖 衣· 离开大楼的时候,看见一天的星星。夜深沉,叶语清凉,风中蕴寄万千温馨 。笑意如莱茵河中水仙的舞裙,盈盈冉冉,由心头飘起,昏沉沉的情绪也如在清 水中浣过,轻灵得可比平安夜微渺的歌声。 地铁是一个时辰前就没有的了,那么就这样顺着铁路在路灯下走回去倒也别 有一番情趣,倘若再有几丝脉脉的细雨轻飘,淋到心里,更可以淋出三两点浪漫 诗情。可恨今晚的星星如此明亮,黑黑的夜空竟是一片云也没有,这湿意好似流 浪人的小桥流水,可望而不可及的了。 无奈归来,仿佛三更,素儿已经睡得很深,门上贴着条子,心兰来过电话。 叹口气,不知道这丫头又惹了什么麻烦没法收拾。想到她,便有藏不住的温柔, 舍命陪君子吧。 “莫愁,我就知道是你,总算没让我等上一夜。”那边慵懒地吐出一句,如 月下兰花的一瓣,送来一丝幽意,无奈。 心情好,不妨开个玩笑:“风露中宵,这次又是谁让你这迷死人不偿命的无 情有思,萦损柔肠了?” “去你的,我见到明宇了。” 呃,好象听见什么东西摔碎了,迷迷糊糊中一个淡淡的影子从很深很深的海 底升上来,虚无飘渺的。所罗门的符咒被揭了,还是魔瓶已经太脆弱,弱得连一 个幽灵都承载不住? “他来面试,我们一起吃了一顿饭……” 这么说,他毕业了,三年拿了两个硕士,也真不容易,还要打工。 “样子变了很多。” 什么样子,我在记忆里搜索:“我都想不起来他长的什么样子了。对了,好 象有点凶。” “看了照片就想起来了,现在长得可胖了,不明白为什么男的一到美国就变 胖。啊,他以前是有点凶的。” 倒也未必,踢足球的有几个不会横眉立目。照片却是真的没有,该烧的早已 经烧了,没烧的也留在了国内。印象中似乎腼腆清秀的时候更多。 “他看着很累的样子,尚华这个女人实在太不象话。既不读书,也不出去工 作,呆在家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也亏他受得了。” “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充什么荆轲聂政。”我叹口气,“两个人的事,外人 永远不明白的,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心兰不语,她在想什么?觉得我无情,还是矫情? 我必须找点话说,“心兰,过去的早已经过去了,你不要为古人担忧好不好 。他……尚华呆在家里,总有自己的理由,也许是明宇疼她,不想让她出去受苦 。” 这是可能的,明宇本是一个可以为爱牺牲的人,他爱得很真,也很投入,每 一次都可以把自己出卖。他之于尚华,大约也如他之于我,在过去。只是他是否 已经找到他所渴求的温柔呢?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过去已经过去,侯门一入 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古人如此说,我也如此想,萧郎萧娘本无区别。 “你真的一点也不在乎?”心兰小心翼翼地问着,怕我伤心?我的心早已蚀 了,那滋味并不好受,自私如我焉得不吸取教训,好好保护所剩无几的那点残魂 ?前人早已得出总结:若是好须是了,一树桃花谢了,明年还是一树。管什么明 年不知人面何处,巢倾梁空?昨日的幸福本是最酸楚的幸福,抱着不放只能酿出 一坛酸醋。这两年,我做得很成功,活得空前地潇洒。我笑,笑得很得意,“一 瓢在手,弱水三千。” “心兰,我为什么要在乎。他长的什么样我都记不得了。”其实我在乎,心 兰。如果不在乎,怎么会修炼到如今的放浪形骸,又怎么会知道明月不解饮?三 千弱水,我只想饮一瓢。然而那一瓢却洒了,融入那三千,望着洋,连叹口气都 没有理由,空有一瓢在手。呃,别以为就我孤独,每个静夜都有不能安睡的人, 而每个白天欢笑的人又有几个真正的欢乐?有点儿头晕,睁不开眼,没想到星光 也会如此明亮,静夜的墙上摇曳一片模糊的树影,影子里一点幽灵挥之不去,我 觉得有些冷。笑冻在半空,无力地坠下。 “莫愁,你们两个为什么会这样。”心兰,你千万不要太聪明,“多遗憾哪 。” 为什么,为了年轻,为了不容得一点瑕纰的完美。这好象一个美丽的瓷瓶, 一旦打碎了,美丽也就魂飞魄散。你说鸡蛋黄能补?不要自欺欺人,美丽是补不 起来的,你想为维那斯装上双臂,不如去给耶稣画遮羞布。然而对心兰我不能这 么说,我笑:“有什么遗憾的,我现在活得多舒服。一个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做人千万不能死心眼的,拿得起放得下才叫潇洒。” 为什么人人都以为是我毁了他?我不过是想要一个完美,他也并没有被毁。 毁灭的只不过是对完美的幻想,幻想迟早要毁灭,我们在毁灭中重生。尚华呢, 她又有什么不好,要被人如此议论?心兰为着我吃尚华的醋,所以她不喜欢尚华 ,但公平讲来,真正吃亏的是尚华。背了个趁火打劫的恶名,而事实上她在他最 脆弱的时候做了他的拐杖,给了他一丝平衡。当然他不一定需要,之所以那么做 了,也许是想示威,尚华何辜。瓜也罢,豆也罢,缘债也罢,自己酿的酒总要自 己能喝,无所谓甘苦。当然,如果一切发生在今天,我也许会多一分珍惜或宽容 ,不至为他人的意见所左右,只是,那就不是莫愁和明宇的故事。一瓢饮过,至 少无悔。 “好了,我累了,明天你再见到他,替我问声好。人家一个家建得不容易, 就算是个蜗牛壳,也是个躲避风雨的去处。你少搞破坏。” 挂了电话,我望向窗外。这个世界上的好人都让我做尽了,今晚,不今晨, 我还能做些什么?不知道明年的情人节,心兰是否还会有机会说一声:“莫愁, 今天明宇给我打了个电话。"其实不过一句问候,心兰却硬要翻译成此恨绵绵, 如此辗转了来。思想来去,蜗牛壳,其实载不动许多愁的。 打开窗,风吹过,卷进一丝凉意,寒沁人心。星光依旧灿烂。我竟会以为天 要下雨。耸肩,风中叶语幽咽,眼前无水,手上一只空瓢,也大可扔去了。萧莫 愁慢慢地沉进自己的壳。今天,又是新的一天。 (寄自美国) *********************************** ◆             红 尘 旧 事             ◆ ***********************************                ·飞 瀑· “今夜是不是该把心从现实的重压下解放出来写一写红尘旧事。很久了我忙 着学业忙着前程将宝贵的从前遗忘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昨夜又梦见他,他将我揽 在他的臂弯里情深依旧。为什么梦那样甜蜜,梦醒时分是记忆的悲苦。我的心为 你空着,却不见你来。从前你是纯情少年的时候,我未长大,后来我长大了,你 已他乡远走。我再没收到过你的信,只听说你身边另一个女子的故事。你终于给 我来了信,口气却变得那样现实。你说你被火烧过了,不愿再把手往火里伸。为 什么你心里有真爱却坚决不给我? 我未经世事又怎会将你焚烧?……” 一九九七年的冬季,北洛在北美东部的一个小山谷里写着对一个人的怨言。 这个人曾与她在京城共有过一个美丽的夏天,而后离她远走,在尘世中无穷变迁。 他的影子却从此刻写在北洛心里。每次读起那个上海女子阿三的《我爱比尔》, 北洛就会象阿三一样在心里哀伤淡淡地喊:“我爱岱渭。” 岱渭的重要北洛开始没有预料到。那时候她还小,岱渭走了就走了,天涯何 处无芳草。二十一岁到了海外的时候,文学系中有几个年长的日本女孩子,表面 上极其背叛传统,暗地里又都哀叹自己已年过二十五,成了日本文化里没人要的 “圣诞节蛋糕”,日后多半是嫁了老美了事。北洛原本是浪漫不羁的后现代分子, 跟日本人在一起呆久了,自觉也染上了些“蛋糕之气”。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她 有了待字闺中的寂寞。 北洛的第一个室友是一对已经拿到绿卡的夫妇。先生在海外多年,看到不少 小姑娘东挑西挑,直挑到红颜衰退。他警告北洛说:“你囤积居奇,可别等到货 发霉了还卖不出去!” 北洛听了,真的有点害怕。自从她遇到林岱渭又失去了林岱渭,她越来越清 楚自己在寻找什么,至于找到找不到她没有太多信心。岱渭在离她不远的一个大 城市里读法学,她却永远不可能去找他。他们之间相隔的是四年的岁月。 圣诞刚过,北洛从西部旅行回来受到一张纯白的雅致的卡片,是从圣路易寄 来的,北洛又惊又喜。格温是她在美国使馆作实习生时的老板,曾经在京城的大 世界里给她很多庇护。自从她去年秋天离开北京,北洛就再没有她的消息。北洛 突然想起给在波士顿的岱渭发了email,告诉他格温的近址。发完了她靠在 椅背上望着天花板出了一阵神流了一阵泪。她曾经发誓不再跟他联系将他完全忘 记。她也知道今天的岱渭已不是昔日的岱渭,四年的时光他该已长成一个真正的 男人,事业该是第一位,情爱不再是生活的中心。内心里北洛却总在怀念着二十 一岁的林岱渭,那个聪明,洒脱,清狂,桀傲却又柔情万种的男子。 那年夏天,北洛决定一人在京城面对岁月轻幽。随便打了个电话,找到一份 使馆的实习工作。电话那头的官员说:“请您明天来应试。” 北洛第二天惴惴不安地坐着公共汽车去到建国门外,那是她第一次在北京走 得这样远。那天她也第一次走过秀水街--那条高档的使馆区的“丝绸之路”。 秀水街上的人用异国的语言和手势交谈,秀水街上的商人也都是很神气的神色。 没有人看北洛一眼。这个在大学里被人宠的女孩有点胆怯。世界莫名其妙变得陌 生。围墙外人们的生活这样不同。 美国使馆商务处有一座砖红色的小楼。门口的卫兵很严肃地检查了红色的北 大学生证。按了门铃,有一个叫贝丝的老太太来开了门。贝丝是个美籍华人,年 纪不小了,穿着还是很讲究。她把北洛上下打量了一番,不冷不热地说:“请进 。”贝丝不会笑。以后的一个月里她从未对北洛笑过。北洛头一次意识到自己是 校园里的公主,校园外的流浪儿。 这种心理落差使她有些不服气,美国人的莫名的优越感与对中国人的不屑一 顾。这或许是为什么她后来拼命考试来到美国。她要看看这个民族到底有些什么, 使他们这样看轻世界,使他们这样目空一切。 真正到了海外的时候,才发现象老太太贝丝这样的还是少数,美国本土的人 大多善良而友好。这使北洛想起美国使馆的岁月感慨万千。她自己的生命之路也 在短短的几年里有突飞猛进的变迁。怎能想象从前走在秀水街上都胆怯的女孩如 今走在秀水街上人所向往的一片土地上。 在使馆的第一个月日子好艰难!英文讲不好,电脑不会用,言谈举止象个乡 下姑娘不入“洋”时,还到处看几位官员脸色。尤其是那个商务助理--他是中 国人,架子比美国人还大。他见了北洛第一句话是冷冷地问:“你怎么上这儿来 了?” 上帝看顾北洛的可怜,派来两个人从此改变北洛命运。 北洛到使馆的第二天,来了一位新的商务专员。看不出她的年纪,矮矮的, 有一张极其美丽的脸。她的办公室就在实习生办公室的对面。她走过来跟北洛握 手,并且用不太流畅的汉语说:“我叫格温。”格温很欣赏北洛的勇气和大胆。 不久北洛就成了她的实习生。格温象一把温和的伞,为北洛挡了几个月的风雨。 在她申请来美国的时候,格温又慷慨地写了数十封推荐信。北洛想起来世人不求 回报的爱,常常感激涕零。 真正使她这段日子温情无比的是林岱渭的到来。那是北洛到使馆的第五天, 一大早来了个美籍华人,一身黑色,眼睛又大又亮,很酷的样子。他用台湾口音 的国语向北洛自我介绍。九月份要到南京大学学习,利用暑假找些工作经验。又 问了问其他几个美国实习生在这里的情况,说自己明天就来加入。 格温正在发展自己的工作圈子,立时“挖”来了林岱渭,伯克莱大学经济系 毕业的高材生。第二天格温就到南方访问去了。走之前,她对林岱渭和北洛说: “孩子们,这里的商务交给你们处理了!”那时候北洛还不知道格温是个喜欢作 媒的人。 从那天起,这个舒适幽静的办公室是北洛和岱渭的天下。他们一边干活一边 聊天。北洛是个单纯朴实的校园女生,心无杂尘。岱渭虽然是美国文化里的青年, 但曾生长在台湾,因此他有些中国男人的善良和细致周到。遇到北洛这样的小姑 娘,他更是完全显示自己质朴诚挚的一面。他们处得很好。他对待北洛象自己的 妹妹。北洛吃了几粒格温摆在桌上的糖果。岱渭吓唬她说:“格温回来打你,我 可是不会管哎!” 五点的时候,岱渭从楼下上来,很轻松愉快又调皮的表情。 北洛开玩笑说:“看你的样子象是找到新媳妇了!” 岱渭毫不回避地说:“比找到媳妇还高兴呢!今天是周末,我要去‘风’( 冯)叔叔和‘雨’(余)阿姨家吃饭。你要不要一起去呀?他们家人很好客的。” 说着的时候,他无意识地把手放在北洛瘦俏的肩头。有种异样的感觉传遍全 身,北洛不由抖了一下。岱渭立时收了回去,却没有不好意思的神色。 北洛不知道他那时候就已经有些失望了。北洛是个发育很晚的女孩,完全没 有美国同龄女子的性感美。北洛更不知道从那一天起林岱渭就已经在心里打着仗 了。一直打到他远走去到南京,又遇到另一个华裔的女孩为止。那位女子相貌远 不如北洛,身材也硕壮。岱渭说:“我看的不是长相。”十九岁的北洛听不出他 看的到底是什么。 这一点北洛不得不佩服王安忆故事中的阿三。那个上海小女子阿三跟北洛象 极了。她用东方的情欲神秘将美国青年比尔俘获。北洛是个凡俗女子,她游荡京 都的时候阿三还不曾问世。在人世间行走的北洛和在故事中驰骋的阿三不幸地擦 肩而过。 回到“风”叔叔家的故事。“风”叔叔“雨”阿姨这两个名字是林岱渭南腔 北调的产物。北洛听到这些特殊又古怪的名字心里有种童话感--风叔叔雨阿姨 照看着一个林岱渭。 黄昏时候,岱渭带着北洛敲开了风叔叔家的门。北洛从此在北京有了一个象 自己的家。 之前他们走在建国门外大街上,是个极美丽的夏日的黄昏。岱渭在使馆里一 本正经,出了使馆门就变成个疯疯颠颠的样子。边走边脱了西装,然后是脱了长 T恤,换了短T恤。不小心露出一截肚皮,北洛叫起来说:“你真不害羞!” 换了别人会羞得满面通红不知所措。这正是北洛不喜欢校园男生的原因,他 们给人的感觉是小弟弟没有魄力。岱渭不仅自自然然,而且还慷慨地说:“我看 你是我妹妹,让你占了偏宜还不知道高兴。别的女人想让我脱我还不脱呢!”完 了,又指着就近的一所外国人公寓说:“不信,你看,那个楼上的人都开了窗户 来看我呢。” 北洛笑得直不起腰。岱渭学美国人的好处和坏处同样多,他却是坏得真诚质 朴。北洛越来越喜欢他。只是她不敢多想,岱渭是另一个遥远世界里的人,岱渭 只是这片土地上的匆匆过客。 走向地铁站的路上,岱渭故意走得很快,让北洛在后边小跑着还跟不上。 北洛骂他说:“你疯了!” 岱渭顺水推舟地说:“我是疯了!”而且还走到一位女士身后,说:“不信 问问这位小姐,我是不是疯了?” 幸亏那位女士正忙着下班回家,根本没注意身后这个疯子。北洛却一气之下, 拒绝跟林岱渭走在一起。这让林岱渭极为不解。他给北洛讲美国女生怎样在街头 半裸体跳舞。北洛板起脸很鄙夷的样子。 岱渭不知道,北洛是个很骄傲的女孩子,她不愿别人象教导孩童一样来给她 洗掉“传统思想”。而且她觉得林岱渭高高在上,让他可望而不可及。尽管心里 喜欢跟他在一起,见了他却总是没有好脸色,说话也多数横眉立目。弄得林岱渭 不知所措。他好几次警告北洛说:“你再这样子对我,我就不理你了!”他是个 很精明的男子,北洛喜欢他,他早知道。 北洛觉得他这样说话有几分象贾宝玉,倒是痴得可爱。她给他讲起《红楼梦 》的故事,岱渭听得入迷。他喜欢北洛的故事,他更喜欢北洛灵秀可爱的样子。 他希望北洛了解他一切的所作所为都是他爱的特殊表现。他们能够在一起的日子 不多,他也是在犹疑的河边。 风叔叔家在三环路上。开了门,不大的客厅里坐满了人,中间一张桌子,摆 满了酒菜。 有一个年近五十,神态活泼的妇人迎上来说:“哎呀,岱渭,大伙儿就等你了 !” 岱渭介绍说:“这是北洛。我昨天跟你们说起的那个小妹妹。”又对北洛说: “这是雨阿姨,这是风叔叔。”他念叔叔用台湾的一声,很象北洛邻居家的孩童。 从此这个格调特殊的叔叔印在北洛的那段岁月里。 风叔叔在一旁坐着很平和安详的样子。 晚饭吃得很好。来吃饭的都是年轻人,却没有一个是风叔叔的孩子。李梅是 他家远在美国的大女儿大学的好友。林莉是李梅的好友,在一家外企作装潢设计。 一个叫James的美国人是大女儿在美国的老师,正在中国短期旅行。岱渭是 James介绍来风叔叔家的,岱渭又带来北洛。 打开一扇门看到这些天南海北而来的人,使先前停留在北洛心中的童话感再 次升起并如风般一阵盘旋。 风叔叔是个典型的学者。他得知北洛是中文系的,高兴万分,带领北洛参观 了他的书房,介绍给她几本新出的书。岱渭搬了个小板凳在一旁安静地陪着。一 会儿他们走出风叔叔家的时候,岱渭很关切地问北洛:“我知道风叔叔很爱跟人 说很正经的话,我在一边陪着你才不会厌烦。”北洛心里一动。她没想到岱渭实 际上是这样细心的。 从东三环他们打“的”去到林岱渭家。说是他家,其实是一个朋友的房子, 暂时给他住的。房子又大又空,只有岱渭远道而来的几只皮箱。 岱渭说他刚走下飞机的时候,心里好害怕!这片陌生的国土上他一个人都不 认识。后来找到James,James第一次带他去风叔叔家。雨阿姨问:“ 你住在哪儿?”岱渭睁着他又大又黑的眼睛响亮地说:“我不知道。” 北洛想笑,又怕林岱渭生气,赶忙转变话题说:“我饿了!” 岱渭立时忘记了自己的辛酸史,一边骂着:“你这个饿吃鬼。”一边找出一 大把零钱带北洛去院子里的杂货铺里买饼干。 开店的妇人对林岱渭很关心,问他今天好不好,最近又在作些什么。还特意 看了看他一旁的这个小姑娘,看得北洛浑身不自在。 “我看那个女人是爱上你了!”回到屋里,北洛一边嚼着乐之,一边打趣岱 渭。 岱渭得意地笑着:“才不是呢!她是看我每天带来的姑娘都不一样。只不过 今天这个最漂亮!” 北洛把一整包乐之砸在岱渭怀里。 想起这段故事,北洛想落泪。她和她一生中最珍爱的一个男子相处的短短的 岁月,在这样的争吵和误会中流逝。却原来人世间会有这样多的“红楼梦”。 岱渭把床让给北洛,然后把沙发挪过来背靠着北洛的床,这样他们谁都看不 见谁。这一夜他们都没睡,岱渭不停地给北洛讲他在美国的生活,几乎把一辈子 的经历都讲完。 他的父母是台湾移民,早期大陆台湾情势紧张的时候就去了美国。他在加州 大学伯克莱分校读完法律,到台湾工作过一年。他的姨丈是一家大公司的老板。 北洛的经历要单纯得多。她出生在秦岭深处的黄河岸边。十岁时到洛阳读书。 和很多用功而又听话的孩子一样,按步就班读完初中和高中,顺顺利利考上大学。 岱渭听了她轻描淡写的叙述说:“你是读中文系的,能来美国使馆实习一定 很不容易了。” 北洛隔着沙发偷偷看他一眼。恰有一弯新月飘来在窗前。月光淡淡映着岱渭 清秀又英武的脸,使他整个人象一座美丽雕像。月色这样好,北洛突然莫名地忧 伤。自从认识岱渭的那一天起,她的世界这个变了。她那时候感觉自己是个乡村 里来的灰姑娘,面对着着眼前的这个走雨闯北的王子小心翼翼。她想有这样的和 他相处一夜的时光也就足够了。 听到了岱渭的爱情故事,北洛知道了为什么林岱渭会是现在的这个林岱渭。 岱渭曾经是个认真又喜欢新奇的男孩,他是很优秀的学生,他又打架,美国 男孩子作的事情他都作过。十八岁的时候在伯克莱校园遇到一个华裔的女孩子, 非常喜欢就到处跟随她。那个女孩子开始很勉强,后来就接受他的爱,其实是他 的照顾。他买她喜欢的东西给她,他在教室门口等着她下课送她回家。假日时候 他开车带她出去玩。一起都好好的,突然有一天他看到那女孩跟另外一个华裔男 孩在一起。女孩在路上拒绝跟他说话。后来打电话说她爱上别人了。她从前也许 都没有真正爱过他,只是觉得有人帮忙很好而已。 岱渭很受打击。他痛苦了好久才决定要放过她。这种无情背叛使他对爱情不 再有信心。后来他变得放荡不羁。他跟他认识一天的女孩过夜。他交别的女朋友, 都只当游戏。十八岁到二十岁的时候,他抛弃很多的女孩子。她们伤心不伤心他 都不管。 二十一岁的时候他去到台湾。他交了很多台湾朋友。他们都是热心又负责任 的青年。远离美国的日子使他看到他在美国西部的情感生活象一场荒唐梦。在台 湾文化里熏陶了一年,他变得有些象中国男人,认真,细腻又不乏阳刚。 “你在大学里也恋爱吗?你也是很漂亮的小姑娘啊!” 北洛一时面红耳赤。她用垂下睫毛代替回答他的问题。她垂下睫毛的样子从 此留在林岱渭的记忆里。后来他写信给北洛说她清纯得象他年少时的一个梦。岱 渭中文写作不是很好,不会故意修饰。北洛明白他说一个梦就真是一个梦。 以后的日子他们在使馆里形影不离。中午一起去到秀水街的快餐车上买了盒 饭来分吃,黄昏的时候下了班,尽管很累了,他们还是要去天安门广场上走一走。 周末了,就去风叔叔家聚餐。 有一次,雨阿姨似乎无心地说:“岱渭,你妈妈打电话来了,说不让你在大 陆找女朋友。” 北洛心头一震,她看到平日里洒脱不羁,谈笑自如的岱渭此时也变了颜色。 岱渭还是说:“我妈妈担心太多了!” 又走向岱渭的“小窝”。“窝”虽小,比起北洛六人合住的北大宿舍却是宽 敞得多。一路上,岱渭变得沉默寡言。北洛没有提起雨阿姨的话。她没有奢求爱 的长久。 后来岱渭的变迁并非只是对父母之命的遵从,他身后还有整个家族。他的父 亲当年是为了海峡两岸的政治原因才流亡美国的,他不会接受一个海峡另一边的 姑娘。他在台湾的家族是富豪式的,不会接纳一个发展中国家的平民百姓。 这个小女子北洛不知道她面对的是这整个世界的复杂。 这个夏天很快过去。北洛跟岱渭就这样笑着,骂着,爱护着,伤害着。 岱渭依旧每日在回家的路上脱衣服,依旧在地铁上用胳臂护着北洛免得她被 挤到。清晨走向使馆,岱渭会在街头买两个炸糖糕。下雨的时候,他们同打一把 小雨伞。建国门外的灿烂灯火里有他们爱的星星火; 滚滚红尘里有隐约的声音讲 着他们的传说。 “记忆是这样美好,记忆却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 是缘就没人能改变,即 如此转瞬即逝,自然是有缘无份。北洛你是不是应当将岱渭忘得干干净净,不再 作有他的空梦。北洛不是阿三,没有阿三的精灵,也没有阿三的不羁。北洛你睁 开眼睛,看一看你消逝的红颜。” 校园的钟声在静夜飘扬无比清旷。 北洛没有脱衣服躺在床上睡去,她想从今夜起她一定不再做有岱渭的梦。 〔寄自美国〕 *********************************** ◆          恍    若    初    恋       ◆ ***********************************                 .凝思.   这些天以来,这双手一直纠缠在我的夜梦之中,有时就是在白天,突然一愣 神,她们也会立刻闪现出来。   我没有写错字。是她们,我只忍心这样来称呼这双手,有时候我想,也许我 不会把她们主人的模样永远记得那样清,但是,我一辈子一定不会忘了这双手的 。想起她们的时候,我常常会闭上眼睛,凝神地感觉着一种丝绸般的质感,温柔 而细腻地滑过我的双肩,我的头发,我的脸颊,这时,即使是在人多的地方,我 也抑制不住地想哭。   还记得那个日子。是后来查了日历又圈在心里的。那天,是在下午三四点的 样子,我刚从倦远家那张被我称为奢侈的大双人床上懒懒爬起。前一天晚上,我 淋着雨冲来,非要倦远抛下老公陪我去疯玩一夜,然后……好像我们喝了酒,象 念书时的样子唱歌跳舞,好像我还建议倦远不要只守着老公一个人,让他暴殄天 物,她还一边跟着音乐乱扭着,一边大声对我喊:   “好啊!把你的男朋友们让一个给我就是了!”   “噢!给我出这样的难题啊!你知道我一个都舍不得哎!不如你自己找来, 快玩过界时我来帮手啊!我监督你不要失节就是了!”   “哎呀!不失节那还玩什么?失节事小,饿死事大!”   “啊!”然后,我记得我们俩人一起在场上好多人的注目中,放声大笑起来 ……   最后在何时,又是怎样回到倦远房里已记不清了,不过她老公一定记得的, 因为他是被我们毫不留情地揪起来,然后轰到沙发上窝了一夜的。对了,我还记 得睡着前倦远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云儿,都过去两年了,你该再有男朋友了。 ”   灌了一肚子酒水,又挨了大半个白天,胃开始有点疼。我翻出一袋蛋卷,并 一边回忆起他们夫妇俩是中午走的,说是接一个表弟来玩几天。   很快我就将蛋卷吃得支离破碎,大部份进了肚,还有点碎渣留在袋里,于是 毫不犹豫地把它们通通倒进手心,然后把嘴扎进去,美美地吸了一大口,正要好 好享用这最后的美味时,门开了,随后那该死的幸福得让我眼馋的夫妇俩冲了进 来,还一边喊着:“云儿!云儿!”跟在他们身后的那个人,其实是我第一眼就 已看到的了,因为他看来非常年轻,有着颀长的身板,而且理着很短的平头。   “我——”嘴里的蛋卷渣让我发不出声来,更糟的是,我想起自己还没洗脸 刷牙梳头!   只好瞪圆了眼睛看他们走进来,然后二话没说,钻进了卫生间。   第二天,我们俩一起去了一座叫“沉女湖”的山。他背着画夹。那座山,听 别人讲曾经死过不少女子。他们说那山上有一面湖,从古时候开始就有些实在活 着了无生趣或者生趣完全被剥夺的美丽与不美丽的女子登上这座山,如果她们真 的想死,仿佛有神灵似的,就会很容易找到那面蓝湖,她们会平静地走向澄静的 湖面,当那蓄了一生的长发有如水中招摇的水草时,湖水就会开始轻轻摇动,如 同呵着婴儿的摇篮,并发出“呜呜呜”的声音来,象在哭。   我非常相信这个有些玄妙的传说,一直想去找找看。所以那天倦远一进门就 喊我,因为她接来的这个表弟,一见她面就说要找个有些迷乱气息的地方来画画 。   是深秋的时候,所以很少有人来爬山,除了几片可以数得清的绿叶外,整座 山连石头都寒气凛凛的,有时山风会悄悄刮起,然后看我们并不在意,就会越吹 越大,一直到枯木都发出“卡拉拉”的声音时,才算劲势稍缓下来。这样吹了几 阵后,我们已经到了半山腰,看到阴风竦竦地和老树相和相应,我实在忍不住了 ,就大声喊了起来:“来啊!来啊!我知道你们在……你们是要来——接——我 ——的——吗?来啊!!来啊!!”喊到最后,我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哈哈 哈——来接我啊。哈哈——”他于是也停下脚步,回转身看着我,我扫了他一眼 ,“小男生”我嘟哝了一句。   “嗯?什么?”他扬扬下巴,友好地傻笑着。   “耶!”我冲他吐出舌头:“小孩子!你怕不怕?我和她们一伙的耶!”   然后我压根儿就没等他的回答,又看向山中阴翳的雾气之中,放开嗓子喊起 来:“来呀!我是红儿,不是,是绿莲,也不是啊!我是玉双!!我是和你们一 起的,对不对?我是要回到这里的,对——不——对??来接我啊!来啊!!”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个不知道什么样子的怪物伸到我脸前,脖子后面也开 始感觉有阵阵冷风吹来,刹那间,我的勇气全随风而逝了,“啊!”我叫了一声 。   “哎!你小心!”他拉住我的胳膊,稳住了我有点乱的脚步。   “嘘——”我长出一口气,感激地看看这细心的大男生,忽然有点伤感地想 到自己好久没有人关心了。   “你这点胆子也敢和女鬼打成一片?”他夸张地摇了摇头,然后甩甩手,丢 掉了什么。   “慢————着!这,是,什么??”我拣起他扔掉的东西,毫无疑问,刚 才吓着我的怪物就是这个原形,那……“在我身后吹冷气的也是你的干活?”我 狞笑着逼近他,然后大叫一声:“啊!你敢吓我!!”就冲到他身边准备搏出我 的威势来。   “哈哈……我我我,我不敢了。”他一边笑着,一边抓住了我扑来的双手, 然后仿佛是对待一串钥匙一样,轻轻松松地把我的两只手拧到他的一只掌心中, 一边继续哈哈大笑着,一边欣赏着我怎样挣扎都不管用,急得脸涨红了,两只腿 还乱踢腾的窘样子。   后来我是真的急了,认了真了,非要挣扎出来似的,甚至准备上牙了。他看 到我的情形,立刻极其自然地把我揽到他的怀中,象哄小孩一样,拍拍我的肩: “没事了啊,逗你玩儿呢。好了,等会儿我教你画画,好不好?”   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很快安静下来。我的头刚好依在他的胸口,一种温暖 而安全的感觉令我放松了自己,我甚至想揽住他的腰,但只是张了张刚刚被他松 开而有点微冷的手指,我叹了口气,轻轻挣开他。   我们沉默了一小段时间。然后都转身并排看着山色。   “啊!”突然,我极其夸张地喊了一声,“你看呀!没有风了哎!这些树, 都不再乱摇了呢。这样的老树这样地宁静,满山沉默的枯枝,这哪是沉女湖,简 直是老人山呀。”   他转过脸来,看了看我,然后支起画架,开始调色,又一语不发地画了起来 。   起初,我上上下下地转了几圈,刮了几块树皮,揪了两根青黄不接的草,踢 了阵石子儿,实在捺不住性情,走到离他不远的石边坐下,然后拿手支起头,瞪 着大眼睛看他。   “为什么老盯着我?”   “你比树好看。至少年轻得多。”   “那你看自己吧。你看来象是小孩子。”   “噢?你表姐还得管我叫姐呢。你多大了?妈咪才换掉你的开裆裤吧?”   他瞪了我一眼。我冲他眨眨睫毛。   “反正也画不成了,你要是看烦我的话就过来,我来教你画画。”   “现在!”我一跃而起,冲到画板旁。   “喂!你疯了!拿深紫色来画树!”看了一眼他的画,我忍不住喊了起来。   “你想拿什么颜色呢?我来给你调。”   “我有一点点爱上画画了。可以用自己的颜色来画任何一样东西呢。嗯…… 我要——我要红色!桔红色!暖得让人想睡觉的那种颜色。”我夸张地伸了个懒 腰。他又看看我。   “你为什么老看我?!”我冲他喊道。   “你比树好看,至少有趣得多。”   “有趣?你敢说我有趣?我——”突然间,我不知道该怎样“教训”这个小 男生了。“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长大?才能懂事点?!你!”阿顾厉 声的斥责又响在耳边,过去的两年仿佛没有任何作用,反而更加重了语气的激烈 程度,炸雷一样,冲击着我的耳膜,刹那间,我又回到了那个弱小、苍白的傻女 生。猛地一激淋,象被抽走了精神似地,觉得自己几乎没有力气支撑在这里。呆 了一阵,我使劲咬着唇,垂下了头。   “对不起,我,我是想说……”我的神态令他无措起来。   “不关你的事。”我抬起眼睑,“嗯……对了,画画吧。”我冲他努力地微 微笑了笑。   很快他就调好了色。我象拿扫帚一样抓住笔,只管浓浓地乱涂一气。我甚至 没有看一眼风景,没有确定要画什么,一边涂抹着,一边重新调整了情绪。他看 了一阵,然后站到我的身后,从我手中拿走画笔。   “你看我,是这样画的。”我听到耳边传来厚重的男中音。这是我第一次注 意他的声音。   “看来已经过了发育期了耶。”我偷偷想着,忍不住“嘻嘻”笑了几声。   他的画除了不按常理调色外,其它的都很一般。显然是刚上完绘画课出来练 习的那种方式。看了不多会儿,我就很快注意到了他的手。   噢,他的手。他的手指是细长的,因为拿着画笔的缘故,看不清手掌的大小 ,皮肤洁白纯净,发出象牙一般润白的光泽。而且,那光泽中还有种透明的质感 ,清晰地映着暴突的青筋,使得这双手,又充满了男人的力量感。   写到这里时,我低下头,拿自己的两只手互相摩挲着。   “你的皮肤很白。”他的话又响在耳边。不过听到这句话时,已是第二天了 。   当夜,我们迷了路。   在山路中盘旋跌撞好久,终于发现了一处灯光。那是一家农户,在深山中, 在深夜中,这是我们最好的运气了。山里人是非常心善纯朴的,立刻用热得发烫 的苞米粥暖了我们的胃和身子,很快又安顿我们躺下休息了。   我是被山风突然惊醒的,许是听惯了都市里的喇叭声,风声居然让我很不适 应。看看表,凌晨五点半。借着透过屋顶的光亮,我蹑手蹑脚地下了铺,我知道 他是躺在堂屋的,他们在那里帮他铺了席和厚的棉絮。果然,才开了里间的门, 就听到他微微的鼾声,我走到他身边,捂住他的嘴和鼻子,然后在他睁开眼的一 刹那,赶紧挤出和善的微笑,在他耳边轻轻说道:“别怕,是我。天蒙蒙亮了耶 。我们走吧,免得早晨起来又要麻烦他们。还想请你陪我看看山上的清晨,好不 好?睡前我已经问好路了。”他点点头。我们很快理好床铺,并在枕边放上钱。   天光已经很亮了。走了不多远,我停下脚步。   “我们看一会儿早晨,好不好?就在这里吧。正好能看到山下的雾气呢。” 把包随手放下,我解开了发束,脚下的山脊上铺着层薄霜。令昨天还狰狞的岩石 看来象流着泪怀念情人的古装武士。清晨的湿气很快润了我的睫毛,我忽然觉得 自己的心事,自己埋藏很深的心事,被山风那么轻易地掀起一角,然后就全部浮 了出来,在薄曦中,浸泡得有如一朵落在水中的白玉兰。   “为我唱首歌吧。随便一首,伤感些的,痴情些的,都可以。”我对他说。   “好。”他随即唱起了张学友的“情网”。   他有着低沉略带磁性的男中音,并且唱得非常凝神,在这样薄雾的清晨,听 来非常纯净。仿佛一面巨大的白纱轻轻飘落在我的身上,围住了我的身体和情绪 。“我打开爱情这扇窗,却看到长夜更凄凉……”,他继续轻声而深情地唱着。 我略闭上眼睛,不禁有点晕眩。   直到今天,我都不明白自己怎么会那样自然地轻轻向后靠去,甚至没有转身 看他一眼。不过,想来我还是有种潜意识的距离感的,因为我的双手还是交叉着 抱在前面的,我只是,无力支撑自己一样,将头轻轻偎在了他的胸前。我想,这 就象是深冬的旅人,在严寒的密林中走了很长的路,突然遇到一座城堡,他也许 根本就没有心思去想这里会不会是属于强盗,只是迳直走到火炉边,迳直坐了下 来。其实,他不是没有心思去想去判断,而是他根本就没有力量来拒绝这份热。   在这座许多女子结束生命的老山中,在这白露为霜的深秋清晨,在微冷微湿 的山风中,我们就那样站了好久。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我用自己的手找到了他的双手,然后我们就那样互相握 着,我的头发,还是散乱地飘在他的胸前,我的耳边,还不时浮起他柔漫而深情 的歌声。有的时候,他会突然很用力地拥住我,他的手非常有劲,使得我也情不 自禁地用力握住他的掌,甚至会使劲掐住他的胳膊。我的双臂还是交叉在胸前的 ,所以每一次他拥住我时,那力量感都很快传遍全身。最后,我张开了五指,也 要他同样地张开他的五指,随即我们的十指相缠着交叉相握,很长时间地,再也 不肯分开。   “The first time”,他轻声说道。   “什么?”我没有听清。   “第一次。这是我第一次这样。”   “不会吧?怎么会呢?我不信呢”。   “真的。只是原来感情上有过一次……”   “不要!我不要听。”   下山的路上,我们一直拉着手。有时,他会将右手放到我右肩上,轻轻揽住 我。伸过来的右手正好和我的双手互相嬉戏。我们常常用指尖轻轻点着画圈,一 个一个指尖轮着画过去,如果画得高兴起来,就一起笑着将五个手指尖都碰在一 起,如果最后伤感起来--这种时候总是多些的--我会突然使劲地偎住他,而 他的手,也会自然地很用力地揽住我,然后,我们就会张开自己的五指,交叉着 ,相缠着,深深握起来。   “找不到那面湖了。你会失望的。”他说。   “不找了。等哪天我真的要死了,我一定会回到这里的。那时它会自己出现 呢。”   “你——,你为什么总是说死呢?”他轻声问道。仿佛声音太大了我真的就 会闻言而逝一样。   “我总在想,我的生命怎样结束是最好的。”我也轻声回了一句。   “不能开心点吗?多点快乐多好……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是呀。活着总是挺好的。死了什么都没了。”   “要我为你做点什么?”他又一次问道。   我定下脚步,双眼直视着他的眼睛:“不要你为我做什么。你做什么都没有 用。”我随手拈了片黄叶,将它轻轻揉碎,然后随风扬起碎片。   我们继续往前走。   “要有一件事的,我想起来了。”我又一次停下,转身看向他的双眼,“当 我要死的时候,我会用最后一口气去找你,如果我找到了你,请你,请你想办法 留下我来,让我不想死。好不好?无论你到了哪里,都让我知道怎样能找到你。 为我只做这一件事,你答应吗?”   他很快就点点头:“好。我答应。”   现在想来,这些话一定是被风吹散了的,他也许都已经忘了在那样的时候, 他曾经许过那样的一个诺。那个诺言,刻在了那样一个看来成熟而又虚弱的女人 心中,令她回忆起来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一边摩挲着双手,一边单纯地微笑起 来。   他记得吗?他会记得吗?   “你在哪里啊?”写到这里,我又一次听到了自己的心,在风中无助地喊起 来。寒流要来了的样子,握笔的手,已经冷得发疼。写不下去了。再要写,这种 无望的呼唤会一遍遍地,越来越强烈地折磨着自己,那是比寒流还要难以抵挡得 多的冰冷。我决定睡觉。然而,蜷在冷的被中,还是忍不住象平时一样不自觉地 回忆起来。   告别的时候,是在倦远的家中。我先走了的。当时我甚至没有和他握手。依 稀记得他是站在倦远他们的身后,一直看着我的。他的眼神中没有伤感,没有别 绪,也没有热情。如果说有些不一般的情感的话,就是有着不少的怜惜。对了, 是怜惜。除此之外,更多的,却是冷漠,我想,是故作的冷漠。而我却一直在笑 ,也许在他看来,也是故作的?实在是烦了倦远的叮嘱了,我赶紧笑着告饶:“ 哎呀,阿姨啊,我要走了!我们来个热烈点的西式告别吧。”说着就抱住了倦远 ,在她肩头的一刹那,我凝住了自己的笑容,眼神找到了他的,他的眉头皱了皱 ,仿佛,被刺痛了一样。   “妹夫,我们就不西式告别了啊。”我松开倦远,冲大家微微笑了一下,摇 摇手,就带上门,把自己丢在冷秋的屋外了。   “你的皮肤很白。”他看看我的手,笑着赞道。   走累了的时候,我们就坐在岩石上,把他的画板拿来垫在下面。“不然会有 寒气侵上来的,你会着凉的。”他这样子说。   “你的手真美。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的男人的手。”我摊开他的手掌,轻 轻用唇碰了一下他的手心。   “美?哈哈,我也从来没听人这样来讲男人的手。”   “但真的是这样的。昨天看你画画时,我就注意到了。那时就想,这双手做 的任何事,都会是非常美的。”   “手套都买不来呢。”他笑着嘟哝一句。我没有回答,专心看他手背上暴起 的青筋,不停地拿手指使劲按着又突然松开。   沉默了一会儿后,自言自语一样,他又轻声说着:“我希望我会遇到一个爱 的人,娶她,让她套住我。不然的话,我很担心自己。”   “很难遇到的呢。你有很难被控制的另一面。”我仍然低头将他的手指绕来 绕去。   “你也一样。”他俯下身子。“你……是在逗我玩?对你有什么好处?”贴 在我的耳边,他清晰地问着。   我有点震惊,对这样的问题。刹那间,不知道怎样回答。   “没有,我没有玩。我知道没办法解释。但我的确……”我抬起头,凝视着 他的眼睛,“你……你是在玩?”   “我也不知道。有些事情当时很快乐,可过后呢?过后会怎样呢?”他同样 冷静地凝视着我。   我转过头去,看着山色。树枝是枯黄干裂的,寒风是凛洌迫人的。人们总爱 说烈风怎样摧残着枯树,但如果他们这一刻站在这座老山上,就会懂得,不是的 ,这样的枯枝是需要这样的冷风的,在巨石和黄土之间,它们是一对沧桑的情人 。寒风随意咆哮着,老树欲碎欲裂的身姿则是对它最好的呼应。在苍白的天穹之 下,它们互相懂得彼此,欣赏彼此;在它们的眼中,风的嘶尽心声、树的宁碎还 舞,都是爱人最热烈的情怀。所以,风,可以尽性尽情地猛刮着,树,可以漫山 遍野地枯裂着。   他一直没有再说话。我知道,他在等我的回答。其实,这个答案我们都知道 。 “我们有将来吗?不会有的吧。”我低下头,声音有点无力。   “五年,至少三四年。我需要这些时间来做事。不论遇到的是谁,都要等我 这些年。”   “你知道,我等不了的。”   “我知道,”他轻轻地说着,“我知道。”语气又加重了些。   我突然觉得风吹得很冷。于是把他的手展开,将脸颊贴了上去,   “可我喜欢你。”我听见自己这样苍白地说了一句。   “喜欢是很容易的。可不是爱。我只想爱我将来的妻子。爱要用尽全心。” 他的回答很认真。   “你用心了吗?这一次?”我抬起头,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问。   他的目光迎向我的,沉默中,我们的视线纠缠了很长时间。   “没有。我不想骗你。”   我闭上眼睛。叹了口气。然后又垂下头。将脸埋在了他的掌心之中。   我们再也没有说话。他开始用指尖梳理我的乱发。将飘散的发一丝丝仔细地 放在耳后,然后又“梳”起来。他的手指的游移是缓慢地,轻柔地,凝神地,专 注地。他的指尖掠过的地方,我的脸颊,我的耳边,我的颈脖,甚至于我的头发 ,都仿佛被浸泡到柔软而温热的海洋之中。   任何的追问都没有意义。我想。无论他说出怎样的话来,他都无法不让自己 这样温柔地对待我。而且,正如我们都明白的那样,我们,没有将来。   一直地,我都以为,恋爱是一定要有热烈的拥抱,甚至接吻的,然而现在却 真正明白,单纯的爱情,其实只是一种淡淡的情绪,没有人会说出是在什么时候 ,是怎样,又是为什么它就来了的,而且,往往是在分离之后才被突然的思念, 不眠的长夜,莫名的期待,无力的呼唤来一览无余地揭露出来,那个时候,伊人 已去,自己会听到自己在风中的哭泣声和絮语声,放歌但闻悲音至,纵舞惟见影 徘徊。“你在哪儿呢?想想我吧,来看看我吧……想我啊,来看我啊——”这样 虚弱而执着的呼唤,会一遍遍地挣脱出自己的心门。   回到公司后,我又开始陷入仿佛永远也做不完的事情之中。起初的时候,我 的确没有感觉到自己还陷入了另一种情绪之中。   但我很快就发现,只要一空闲下来,就会突然想起他。这种“淡淡地想起” 不会让我停下手中的工作,而且很容易赶走,外人甚至根本就觉察不到,只是偶 尔会看到我的眼神飘向窗外,笑容中会掠过一丝落寞,也许,还会轻轻地叹息一 声。逐渐地,“淡淡地想起”他的时候越来越多。多得让我担心自己。我开始不 听歌,不看电影,不去跳舞,不在周末呼朋唤友,特别是,一对对的牵着手的恋 人朋友们。   我开始等电话。没有理由地不相信他会真的不再顾我。常常地,我会闭上眼 睛,这时,他温柔的双手又开始帮我理着发,有时会滑过我的脸颊,有时会掠过 我的双肩,有时会轻轻揪揪我的耳垂……无论拂过哪里,他的指尖都是柔暖且仔 细的。   如潮汐一样,这样的感觉一遍遍地冲刷着我的日子。而当我睁开眼时,一切 又不复存在了。于是我又不断地提醒自己,不要再想了,没有将来的,这种连普 通情人间的拥吻都没有发生过的感情,就让它丢落在那座老山中吧。   一个星期后,我病了。高烧中,一遍遍地做着那座山的梦,有时梦中有他, 有时又没有他,突然惊醒时,往往泪流满面。稍稍清醒后,我终于决定不再撑下 去,与其让病摧残着,不如让爱来折磨。我拨通了倦远家的电话。   “阿云!阿云!我正要找你呢!”她大喊着。   我的心里一震。紧张得不敢开口。是他!我想。   “阿云!我老公他们公司来了一个新主管。是博士毕业,有房有车。他还没 有结婚,说是眼光很挑呢。我看你们很合适呢,他的年龄就是稍微大了些,比你 大八岁,不过我们这个年龄的女人,也该讲实际了,我帮你们引见吧。阿云!阿 云?你怎么不回答呢?不要怪我又说你,你什么时候学会现实地看看这个世界呢 ……”   往下,我越来越听不清了。我只是握着话筒,努力地想找个空隙,说出自己 要讲的话,隐隐中,我觉得这是最后一次尝试,一旦病好了,我会有足够的坚强 来克制自己的。   “阿云,你有没有兴趣呢?现实点吧,听我的话,你看看周围的人,再看看 咱们的同学,你只要学会换一个眼光来看,阿云……”倦远还是在不停地重复着 讲了无数遍的道理给我听。   我从床上努力地挣起身子,然而最终,只是张了张嘴,没有讲出一句话来。   他也始终没有找过我。连片言只语都不曾收到。对于这样无望的感情,我们 同时选择了遗忘——至少,用拚命地挣扎和锥心的痛苦来织成一块洁白的布,轻 轻盖住了片片回忆,   那些,飘散在凌晨寒风中的碎片样的回忆;   那些,既没有开始更没有结束可以随便丢失的回忆;   那些,如薄雾轻云一样无法停留下来而又随时突然浮现的回忆;   那些,终止于最美丽的瞬间并因此而留住了永恒的温情、关心和迷恋的回忆 ;   那些,噢,那些根本不需要想起却怎样也无法忘记的,回忆。   在无人的夜晚,在轻轻浮起的歌声中,它们会从夜风中再次飞到我的枕边, 自动地重新拼在一起,拼成一袭五彩锦衣,再次紧紧地拥住我,拥住我的发,我 的肩,我的脖颈,我的胳膊,我的浑身,在这袭锦衣下,无论有过怎样沧桑的经 历,有着怎样苍老的容颜,我都会重新年轻起来,我的脸颊,会因了它的温暖而 再度乍现似花嫣红,我的眼睛,会因了它的到来而立刻现出炽烈光彩,我的身姿 ,会因了它的异彩而重新婀娜曼妙、舞姿翩跹。而我自己,噢,在它的温柔呵护 下,会再度站在那座只有清风巨树的老山,再度轻轻靠在他的胸前,再度让深情 的歌声浮在耳边,再度和那萦绕于心的双手相缠相握,相握相缠,相握相缠啊——   这一切于我,于我的今世,恍若,初恋。 (寄自中国大陆) ※※※※※※※※※※※※※※※※※※※※※※※※※※※※※※※※※※※ ※本期编辑:杏儿                          ※ ※本期校对:方舟子                         ※ ※审稿:  阿飞、阿毅、方舟子、赋格、古平、虎子、唐郎       ※ ※联系人: 方舟子(shif@uhura.cc.rochester.edu )         ※ ※联系邮址:xys@compubell.com                    ※ ※发行:  新语丝社(New Three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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