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1997/05 (第四十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今年四月份增刊“校园文学”已于四月十日出版。    ※ ※   本刊另有多媒体版本,存在新语丝家页。            ※ ※                                 ※ ※※※※※※※※※※※※※※※※※※※※※※※※※※※※※※※※※※※                  § 亦 军:卷首诗          §   麦 田 群 鸦                  § 【国际网讯】           §    ·亦 军·                  § 【牛肆】             §  丁 丁:孩 子          §  于是麦子们都失去了沉著 金 冈:野台子戏         §  交头接耳的穗子上空 堆积着   亦 歌:狗娃西行漫记(一)    §  即将窒息的低气压 和                  §  如蛇般蠕行的 【丝露集】            § 伊 可:留下的日子        §  恐   惧 赋 格:寻 欢 (完结篇)    § 痴 人:我有一个丑陋的躯壳    §  长夜将至                  §  黑色的翅膀们自金色的丛林中 【网里乾坤】           §  惊起   黄仁宇:如何确定新时代的历史观─ §    惊起     西学为体·中学为用(一) §      惊起                  § 【网萃】             §  而低压愈见沉滞         唐 郎:山旅札记二则       §                                   § 〔后记〕:                             § 《麦田群鸦》是梵高生前最后的画作 ∽∽∽∽∽∽∽∽∽∽∽∽∽∽∽∽∽∽∽∽∽∽∽∽∽∽∽∽∽∽∽∽∽∽∽ ◆             国 际 网 讯                一、一名在美国德州的十二岁男孩利用互联网救了一位远在芬兰的女大学生,顿 时成了网络上的大英雄。上月中旬,这位二十岁的芬兰女大学生因被反锁在不通 风的学校计算机机房内而逐渐窒息。她立即上互联网的网络聊天室求救,起初人 人以为是恶作剧,后来这位在地球另一面的小男孩发觉事态不妙,乃报警处理。 最后由国际接线生接通芬兰当地,救了该名女学生一命。 二、法国司法部长图邦在最近一期《美国新闻与世界报导》周刊上发表文章说, 被英文垄断的网际网络是一种“新型殖民主义的象征”。网际网络的内容90% 都是使用英文,只有5%是法文。根据这种情况,法国通过了一项法律,规定通 过网际网络在法国做广告的商品,其广告内容都要翻译成法文。 三、美国总统克林顿和副总统戈尔于四月下旬利用白宫的一部电脑与学生举行视 像会议,争取通过网际网络在公元2000年前实现全美学校和图书馆联网的目 标。两位领袖当时是在庆祝第二届“网络日”,40个州的志愿人士把更多教室 连接网际空间,至今为止,65%美国学校上网,14%教室联网。 四、IBM公司的超级计算机「深蓝」(Deep Blue)于本月十一日以 二胜一负三和的战绩击败来自俄罗斯的西洋棋王卡斯帕洛夫。不少来自世界各地 的棋友都在IBM的家页上观看了这场人脑对电脑的世纪对决。这是有史以来人 类首次在棋局中被计算机击败。IBM公司股票亦因而大涨。棋王卡斯帕洛夫可 从这场棋赛获得四十万美元的奖金,深蓝研发小组则可获得七十万美元。 【牛肆】∽∽∽∽∽∽∽∽∽∽∽∽∽∽∽∽∽∽∽∽∽∽∽∽∽∽∽∽∽∽∽ ◆              孩 子               ·丁 丁·   曾经觉得自己怪怪的,别的女孩子都觉得将来肯定会要孩子,自己却绝绝对 对地摇头:“不要不要,肯定不要。”只想到不要麻烦,不要负担,不要一个自 己可能根本就不喜欢的人。   那个时候,真地不被小孩子吸引,从小就是。   小时候家在学校里,从头脑豁然开朗,能看懂世界的那天起,就发现自己处 于被大家孤立的地位。同年龄的孩子大概有七八个,然而当她们在一起跳橡皮筋 ,玩小马过河,或打乒乓球的时候,看得眼馋的我毛遂自荐,她们总正眼也不看 我,幸灾乐祸地说:“不要你。”试过多次,次次如此,当时正渴望孩童游戏的 我童心大受鞭挞。有一次,有一个孩子家来了亲戚,有一个小女孩,年龄和我相 仿,我渴望玩伴的天性死灰复燃,在那帮小孩没有注意的时候,上前与之攀谈, 度过了宝贵的一个愉快的下午。而第二天早上我想重温旧梦的时候,发现她们已 及时给她打了针,她不再理我,和她们一起嘲讽我,并在我怏怏而去的时候,眼 中现出优越而恶毒的笑意来。当时的我无端被其中一个小孩的家长赠以外号“白 火石”(不太清楚具体为何物,大概指打火石,百打千撞仍然坚硬,喻脸皮极厚 ,百折不挠〕。我常在她们玩耍的时候一再凑上前去,而今留在记忆中的只有雨 天被一把掀到石阶下面,还有大风天迎面撒过来的一把黄沙。然而即使我不凑上 前去也不能保证就相安无事。当时还未曾有自来水,用水需要去井边挑,有一次 雨后从后山流下来一股清泉,我妈便放了一根塑料管将泉水接到盆里。然而那盆 水总在即将接满的时候,变成黄泥汤。经过我顺藤摸瓜,跟踪追击,发现她们总 定时去塑料管旁边用一根树枝将水搅混,因此盆中的水就变了黄泥汤。当时我的 感觉只能用震惊和心寒来形容。然而当时那一切的原因何在,直到现在都是一个 悬案,我绝不承认自己犯过任何令人发指而应当被孤立的错误,而宁愿解释为“ 众女妒吾娥眉长”。我的家那时在一个小镇的中学里,在物质与精神都很缺乏的 时期,老师们不仅流于对相差几角人民币的工资级别明争暗斗,也将这种精神发 扬到了下一代身上,而生来具有屈原气质的我很容易就成了被孤立的对象。度尽 劫波,这种不结盟精神还是保留到了至今。当年那帮女孩子,想来早已为人妻母 了,她们那点幼稚的恶意给我的伤害却留到了至今,然也早已化为童年记忆里的 一道风景。   后来我家搬了,我也大了,可以逗别人的小孩玩,然记忆中的也只是甜言蜜 语之际出其不意迎面而来的一巴掌,或历经艰辛将一个胖小子背到家,他转脸就 让我滚出去的经历。周围的小孩很多,天真烂漫的也不少,然总让人觉得不对味 。以下记录一段对话: --你的鞋子多少钱啊? --二块五。 --我的鞋是姑妈从北京带回来的,更贵。 --有什么了不起,我的裤子要九块九毛九。 --(忽发怒)走开,走开,不要你在这里玩。 --(不甘示弱)你敢,我爸是主任。 --我二叔是海军。 --我大舅是空军。 --海军大些。 --空军大些。   不失童趣,然而我却没有兴趣养这样的小孩。无邪,善良,聪敏,一样都看 不到,只有过早的世故与势利,用别人的地位来证明自己的价值,所以我就一再 肯定地摇头:“不要小孩,绝对不要,我发誓我这辈子不要小孩。”   然而来美后第一次接触小孩,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那么强烈的想要小孩的冲 动。   那是一天下午,童心大发的我观察到所有的小孩都已走了以后,赶忙冲到儿 童乐园的秋千架边,坐上秋千就荡了起来,然而身体已然长得蠢笨,荡得个七零 八落,不成局面。不知什么时候,旁边的秋千架上有一个小姑娘荡了起来,越荡 越高,甚是自如。小姑娘看样子是亚裔,远不算天生丽质,胖胖红红的一张脸, 然而她存心要引我注意,两个眼睛使劲滴溜溜往我这边瞟,我不禁心中暗笑,觉 得她好可爱,不禁赞道:“你荡得很好啊。”她毫无保留极为高兴地一笑。“你 是中国人吗?”我又问道。“是,我爸爸从中国大陆来,我妈妈从法国来。”她 友善而有条理地答道。接下去我们就开始做算术,又玩滑梯和篮球,她非常活泼 ,但同时也很有礼貌,所以很好相处。以前见了小孩都局促的我发现自己居然也 能和小孩玩得那么快乐。在玩的时候,我心中不知不觉萌生了一个想法,要是我 也有这样一个女儿,健康而自信,有儿童的纯洁和柔弱,看她一天天成长起来, 每天都学到新的知识,而我能笃信她将成为一个正直良善的人,一个好朋友,好 妻子,好母亲,为培养她的社会尽自己的一份力量,那将是多么幸福,又多么美 好的一件事。   这种感觉一旦产生,就在我心里猛长起来,每见到一个小孩都要强烈几分, 看他们胖胖地裹在衣服里,在地毯上憨厚快乐地扑来扑去,或者跌倒后,带着一 丝沮丧又勇猛地冲向前去,看着他们无邪如天使,快乐如精灵,我都那么渴望马 上把这个小孩绑架走,带回家自己养。   那么,我从这个经历里学到的道德教训是什么呢?那就是,世事人心皆能变 化,所以,绝对不要说什么绝对。   嗯,还是不对。 〔寄自美国〕 ◆             野 台 子 戏                ·金 冈·   乡里很少有剧场,也很少有人去过剧场。大多是三里五村伙起来请个戏班子 ,在场院上搭个台子,唱个三天五日的。我们家乡叫“野台子戏”,就是南方叫 “社戏”的(至少是浙江一带,见鲁迅的《朝花夕拾》)。一年里大概有两次。   我们那儿雨季来得迟,总要等到阴历六月中。所以耪地的活计并不紧。阴历 四月底插完秧,就该耪头遍地了。到阴历五月底,三遍地就耪完了。俗话说,“ 六月六,看谷莠”。进了六月门,庄稼齐腰深,地就进不去了。天气也一天天热 起来,这就该挂锄了。此时正是仲夏,晚上热得屋里待不住,都到街上乘凉,“ 卧看牵牛织女星”。粮食又没上场,正好扎台子唱戏。   正月里也是好日子。粮食早进仓了。年也忙完了。种地还要等清明。所谓耍 正月,闹二月,漓漓拉拉到三月。正是看戏找乐子的时候。   戏班子一来,村里就热闹了。不等太阳落山,满村都嚷嚷开了:“今黑儿哪 哪唱戏,大码头来的班子!”家家媳妇早早就做好了饭,穿戴得利利挣挣。等男 人们回来吃了饭,便相约着去看戏了。   我们那儿不象城里,没有男女相跟着去看戏的。男人都自己头里走了。女人 家刷完碗,喂过猪,圈了鸡鸭,拴好猫狗,这才背着抱着、手里牵着,叫上左邻 右舍、七姑八姨,一路说说笑笑而去。上学的半大丫头、小子走得最早。三口两 口扒完了饭,喊一声,“妈,俺先去占个地儿!”回身拎个小板凳儿就没影儿了 。姑娘们和小伙子们则是在村口会齐了结伙走。一群姑娘头里走,一帮小伙子跟 在后面。前后总隔着十来步。姑娘家叽叽喳喳,成心不让后面的人听见。男孩家 大声粗气,存心说给前头的人听。说到要劲儿的地方,就有一女孩儿回头骂一句 。大家一通笑。姑娘家也会时不时提高一点儿嗓音,有意叫后面的人听着一言半 句。后面哪个小伙子问一声,姑娘们就会一起停下喊,“想听紧走几步!”那男 孩儿便吓得缩回去了。就这么走走停停,等他们到了,十有八九戏早开场了。   开场是要敲锣鼓的。人没出来,幕也没拉开,只听见一阵阵紧锣密鼓,吵得 人心焦。还没到的,一听这锣鼓声,脚下便一紧。就连那些打情骂俏的年轻人, 心里也叫鼓点儿敲得一蹦一蹦的,加快了脚步。   开场锣鼓一完,大幕就拉开了。胡琴儿一拉过门,后台那位就扯嗓子唱起来 。俗话说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大概就打这来的。这位要是个坤角,一般 唱一句半句就出来了。若是位老生,就麻烦了,不定几句呢!再来个《二进宫》 ,三个人站那儿唱个没完没了。这一拖,台下就乱了。起来找人的,出去方便的 ,孩子哭要吃奶的……。所以“野台子戏”少有唱功戏。多是热热闹闹的武打。 且常常是折子戏,少有演全本儿的。   真正看戏的多是老头儿,时不常还跟着哼哼呀呀两句。老太太不看戏,看人 儿:“你瞅那姑娘多俊!看人家那行头,那水袖甩的!”男人瞧热闹。喝彩、叫 好、起哄、骂娘,全是他们。女人不看戏,聊天。张家长,李家短。又要招呼孩 子。谁也没她们忙。姑娘、小伙子们多站在最后面。看不一会儿戏,就成双结对 地溜出去说悄悄话儿了。没走的就聚成几堆,在耳朵儿边传来传去对各自猜想的 证实:“俺早说了吧,张家的二丫看中的是李家的三小子。刚刚刘家的来弟儿瞅 见他俩前后脚出去了。”上面戏唱完了,下面的热闹也完了。忽啦啦人都各自奔 家去。刚才溜出去的,乘着乱劲儿也夹进人堆儿。那边凑过来几个知近的朋友, 旁敲侧击几句,哈哈一笑,把周围人笑懵了一片。老人们便摇摇头,“不知又要 喝谁家喜酒了。”   文革中,没戏唱了。几个样板戏也不让随便演,只有县里的样板戏学习班才 会一本儿《沙家浜》。有一回说是县里的《沙家浜》剧组要来我们这儿演一晚, 一下子十里八村象过年一样。可下午公社的广博喇叭通知说:因故停演。后来才 知道:两个阿庆嫂,一个在家坐月子,另一个出了点子事儿,坐下午的大客儿( 长途汽车)回县城了。   我们终于没有看样板戏的眼福。 〔寄自 爱河·花城〕 ◆           狗 娃 西 行 漫 记                ·亦 歌·               一、初来乍到   老美有句俗话,“篱笆那一面的草坪总比自家的绿”。可俺横看竖看都觉得 是自家的绿。这大概和俺小时候常跟二叔去圩上卖瓜有关。二叔常说,“卖瓜的 就得信自家的瓜甜。这吆喝声里要是中气一显不足,买瓜的人立马就少了。”俺 琢磨着二叔的话里很有些做人的道道,这些年来一直牢记在心,逢人便自卖自夸 ,倒也从白人手里夺下了个饭碗,置了这前后草坪的宅院,车库里还养着两辆新 车。嘿,咱这叫青出于二叔而胜于二叔。这不,俺在夕阳下瞧着那推成小平头似 的草坪就咧嘴乐、瞧着前后五,六棵长势喜人的南瓜西红柿俺也乐,瞧着装在一 小塑料筐里,在风里荡悠的白花花的猪油俺更乐……   这猪油是俺的一块心病。虽说是放在那儿喂种叫什么啄木的鸟,可俺也搞不 清到底哪种是啄木鸟。倒是成天见几个黑亮黑亮的乌鸦来掏着吃。偷偷赶过几回 ,可贼老鸦对俺置之不理,在俺白花花的油上掏出几个洞后抹抹嘴,大模大样地 走了又来。俺心里疼,脸上当然满不在乎,总不能在邻居面前掉了价儿。不过可 不能让二叔知道,要不定会揪俺耳朵呢。其实,二叔也不知俺心病。俺一想起当 年走麦城的惨劲儿,就不由得咬牙跺脚,“对,乌鸦要喂,就是甚么王八,丘八 俺也照喂。”俺当年对天起过誓来着。这事多少年了,都没跟俺婆娘透过呢。今 儿个心里乐,憋不住了。   那是九年前的事了。俺来美国前在机场和前来送行的亲友一一告别。当时颇 想摆出一番风萧萧兮易水寒的男儿气概来,不料看了他人眼角打转的泪水,居然 也掉了几颗泪。奇怪,小时候吃二叔重重的爆栗时也不曾哭过。后来还是二叔说 了:“今儿个是大喜的日子,该高高兴兴送娃上路才是。”俺进候机厅时又朝窗 外看了最后一眼,只见二叔对俺挥了挥手,老母的白发在风中乱飘。俺不禁一阵 嘘唏,大有十年生死两茫茫之感。   飞机到了东京俺饥肠辘辘。机上那点食都快让俺笑掉了大牙;每样都象咸菜 疙瘩那么一小点儿,小孩办家家似的,仅够塞牙缝,哪填得了俺能装三大碗苞米 糊糊的肚子。满机楼地转悠想找家馄饨铺子,独找到一家牛肉面铺。进去一看, 好家伙!小钵大的一碗牛肉汤面就要四个半“刀拉”。俺兜里总共才三张十块的 票子。可那油面儿上漂着几粒绿绿葱花的汤面实在诱人。不是说民以食为天吗? 俺就是当了这小褂也非得吃上一碗东洋牛肉面不可。唏哩呼噜一阵下去,自觉面 色红润起来。不知是有些大唐遗风还是怎的,这面和俺庄圩上卖的不一个味儿, 偏清淡了些。   飞机终于到了西雅图。一路上俺没敢合眼。这一张机票顶二十亩庄稼,睡过 去了多可惜。再说二叔还再三叮嘱,让给说说坐飞机是个啥滋味儿呢。俺的目的 地是新罕布什尔州,地名儿就觉得希罕。不过先得转机去洛杉矶过上一夜,担保 人在那儿有个朋友。看看离开机还有两个多小时,俺就背了挎包逛起机场来。   走进一家杂志店,五光十色看得人眼花缭乱。咦,乖乖不得了!旮旯里一本 杂志的封面上赫然躺着个光屁股的娘们儿,眯一对半睁半闭的朦胧眼在瞅俺呢。 一阵脸红耳热,心里跳得跟货郎鼓似的,俺忙别了头。偷偷四下里一望,好像也 没有谁注意俺。俺又小心地斜了一眼,这回倒看清了,骚婆娘那奶油般的肚皮边 上有几行字,好像是吉姆贝壳儿和杰西卡汉恩什么的。俺突然想起来了,支书用 来卷烟的参考消息上有过这新闻;男的好像是美国一个什么教的头号牧师,在职 期间顺便把一个叫甚么汉恩的黄花闺女拉下了水,那闺女水淋淋爬上岸后就告了 老吉姆私吞捐款,结果闹得沸沸扬扬,老吉姆也好像要烂在牢里了。倒也难怪老 吉姆定力不够深厚,汉恩那骚眼不也瞅到俺心里去了吗。可怜见的,大前天支书 还特意来俺家说:“娃子,到了美国好好念书,回来叔给你入党接叔的班。”俺 怎就敢在这儿瞅光屁股杂志呢?二叔不是常说吗:“他娃,千万记住喽,瓜田里 莫要提鞋子,李树下不敢摘帽子……”还是快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吧,要谁见了回 去告支书,还做人不?   到了洛杉矶,见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来接俺,自称是凯斯特先生。老凯崭新 的车一溜烟儿就上了高速公路。头一回坐老美为俺开的专车,心里美滋滋的。想 象着如把这照片寄回家去,二叔定会猴急的孩子似的,揣着照片去老槐树下的石 碾子上蹲下,然后咳嗽一声,慢慢地掏出这照片来……正想着,车慢慢地驶进一 个鲜花绿草的院子,还没停稳,里头就出来个大惊小怪的老太太,介绍是凯斯特 太太。说是家里第一次来中国客人,特意有生以来第一次煮了白米饭。俺听了心 里一阵激动。自打那一碗东洋牛肉汤面下肚后,就没吃过像样的东西。这回终于 见到米饭了。赶紧换上干净的小褂裤叉,捧了两个紫沙茶壶去做见面礼。只见沙 发上一条卷毛大狗在打呼噜,老凯唤为小凯。俺心里一阵暗笑,那有人畜同姓的 道理。瞧那狗是肥之又肥,开膛剥皮后估摸着总有百十来斤肉,如用枸杞大料黄 酒浓浓地一锅炖烂了……想着想着,不禁‘咕嘟’咽了一口吐沫,忍不住偷偷朝 桌上一瞥,俺就纳闷儿;桌上一共仨盘儿:一盘装三块鸡胁,一盘装了一把生菜 ,另一只里有一小撮白米饭。心想,老凯的婆娘大概要给俺来个鸡胁炒蔬菜做盖 浇饭,可这米饭是太少太少了。待上了桌,俺心里真正凉了一半:老凯俩各自取 了一块鸡胁,几片生菜和两小勺米饭。盘子转到了跟前,俺脸上表情复杂了好一 阵。记得临行前二叔叮嘱说:“娃子,听人说洋人牛奶当水牛肉当饭,到那儿莫 要贪吃闹肚子……”。这不,牛毛还没见到一根,却在吃那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 鸡胁,几片生菜叶子和几十个米粒。正感慨万分地想着,老凯指了指几个瓶子问 要不要“Dressing”,俺也不知那是啥玩艺儿,但想哪有不要的道理,就说要。 老凯报了几个名字,其中有一个好像叫什么“泡妞们”(Paul Newman),俺觉得 这名字怪新鲜好记的,便含含胡胡地说,“那就来个“泡妞们”吧。”拿在手里 不知干什么用,也就不急,偷偷瞧老凯怎么示范。只见老凯拿起一瓶,熟练地摇 晃两下,然后将里面的稠汁摔在生菜上,上下一拌,老牛般慢悠悠地吃了起来。 俺心里有了底,也就依样画葫芦在生菜上泼了些,叉了把送进嘴里。才一进口就 知情况不妙,这玩艺儿又酸又臭又咸,象是长了蛆的隔年冬腌菜卤汁。这番俺可 上了大当。可又不能吐出来,只得一闭眼,囫囵吞下肚去。老凯还以为俺吃得津 津有味呢。如此三两下吞完,俺也入乡随俗,翘起大拇指说了句“Very Good! ”老凯的婆娘一手按住奶子,两眼一翻,感叹地说了句:“感谢上帝!”然后只 见老凯站起来一把搂住婆娘亲了个响嘴,一边夸道:“我太太烧一手好菜,连中 国人都说好吃。”   坐了不一会儿,只觉睡意沉重地涌将上来,就对老凯说想上炕了。上得楼来 ,一屁股坐床上,身子倒象是要沉到水里去似的,心里思念家里宽宽硬硬的大炕 ,踏实又厚道,就拉了层毯子睡到地上了。   沉沉一觉醒来,一看才夜里两点多。可再也睡不着了。肚子里象是有只老鳖 在换气,一串串叽哩咕噜响。饿得睡不着,就想那圩上的烧饼铺子:烤得黄黄的 帖炉饼子夹一根老油条,好吃!现在就是跟俺拿护照换俺也干。想着想着,嘴里 便直冒酸水。俺忍不住起来穿上小褂裤子,听听隔壁两老凯鼾声正浓,就揣了五 个美元蹑手蹑脚下了楼。好一会儿才把那三道锁的门给弄开了。出得门来仰头一 望,月朗星稀,清风拂面。俺跺了跺脚下的实地,不禁踌躇满志起来;俺这是在 美国的土地上了呢!先找家小吃店吃个饱,再立个五年计划什么的,争取在本世 纪末置上宅。   俺沿着小道一家家地打量起来,希望能看到个什么“王记李记”字样儿的。 还没走过三家,只听身后一声急促的警笛声儿。一回头,却见一警车瞬间而至, 车上一溜蓝色的小灯闪得噼哩啪啦,随后车里跳出个警察,一下闪到车门后,给 俺下了个半跪,对俺举起了手枪喊了声:“Freeze!”。   俺来美前在县城一中英语突击班时死背过这词儿,是‘冰冻’的意思,不知 那老警大热的夜为啥喊冷。一看这来者不善的架势,俺立刻就乖乖地举起了手。 有道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可自打俺白天在机场瞅了一眼光屁股杂志 就一直忐忑不安,这下完了,都追到这儿来了。一想到这儿,俺心里就“扑通, 扑通”地跳将起来。可那警察老半天也不过来,只是对手里一什么东西吆喝着。 几分钟后,只见另一辆闪蓝灯的小车吱嘎一声停在了不远处。俺这才明白,敢情 先前那警察怕对付俺不是对手,叫了增援部队呢。后来的一警察如临大敌似地一 步步挪了过来,将俺上下里外搜了个遍,才收起了枪,问俺住哪儿。俺用手指了 指老凯的花园别墅。警察一脸怀疑,便领了俺去按老凯的门铃。俺心想,姥姥的 ,这下可栽到家了!老凯终于睡眼朦胧地开了门,见了这阵式,显了一脸的惊诧 。警察叽哩咕噜说了一阵,老凯恍然大悟似地点了点头,然后问俺是否有“飞机 腿”(Jet Lag),问得俺一头雾水。“飞毛腿”倒是有听过,“飞机腿”还是头 一回。可俺也没想跑呀?老凯和警察说了一大通,最后突然个个开怀大笑,一老 警临走时还拍了拍俺膀子,说了声欢迎到美国来。世上岂有这等欢迎法儿的?俺 惊吓之余,心中不免又有几分得意;到底从小帮二叔搬瓜练得身板结实,要不那 警察怎又叫增援又给下半跪呢。   第二天中午老凯俩把俺送到机场,老凯太太张开了双臂走上前来,象是要将 俺挤在她胖奶子中间亲嘴告别似的,俺一看大势不好,赶忙当机立断,冲上前去 ,半空里捉住了老凯太太的双手,使劲晃了几晃,算是告别了。免了那被搂之危 ,真是险之又险!事后俺对自己急中生智十分欣赏。   小飞机颠簸了近六小时后,终于到了波士顿。时已晚上九点多,取了行李后 就见老约翰快步走上前来。俺立刻就上去和他搂在一起,在老约翰厚实的背上使 劲拍了几拍,这还是俺从《列宁在十月》里的瓦西里那儿看来的。自打老约翰参 观俺庄,尝了二叔的瓜赞不绝口后,已有两年没见他了。老头的精神还是那么矍 铄。老约翰的小车载着俺穿破浓浓的白雾驶向新罕布什尔州。一路上俺新鲜极了 :车子在稳稳行驶着,美国乡村音乐在车里回荡,青草和松脂的芬芳悄悄渗入肺 腑,大团大团的浓雾从车旁急速倒驰而去。新罕布什尔此刻倒象是一个千娇百媚 的新娘,披着洁白的面纱对俺搔首弄姿,虽是万般风情却又忸忸怩怩。俺就不慌 不忙地想,“这不来了吗,早晚得让俺一窥全貌不是?”   老约翰终于说了声:“到了。瞧,那边就是新罕布什尔州立大学,你要读书 的地方。我家就在新罕布什尔大学校园的这一面。”俺瞧了瞧,不远处有许多晕 黄的灯火。日后便是要在那雄关漫道真如铁的地方攀爬了,心里开始哆嗦起来。   老约翰的家很大,是一幢建在万年古松林里的别致宅院,傍着优美的弥尔庞 河。俺感慨万分,有朝一日能建一幢这样的宅,也就死而无憾了。进屋后又和老 约翰太太寒喧一番,然后被领到楼上一个漂亮房间里。老约翰说:“从今天起, 这就是你房间了。”   老约翰下楼前也没招呼吃饭的意思,俺料想今儿个又得挨饿了。就紧了紧裤 带,喝了一大杯水上了床。一觉醒来又是半夜两点钟。肚子饿得直叫唤。心想, 这回可不敢再出洋相了。可到底忍不住,梦游般轻手轻脚下了楼,摸到厨房的冰 箱里,喝了一大杯冰牛奶,吃了块黄油,最后揣了个苹果,两个香蕉贼似地轻轻 上了楼。极想学红军拔老乡地瓜后留两块银洋的样儿,可到底不好意思。为消灭 罪证,苹果连心儿都吃了,香蕉皮则用纸包好了慎重放进箱子底层。自觉丢人, 可又一边自我安慰道:“穷则思变,饿则作贼,不信?您饿上三天试试。”   等呀,等呀,老约翰夫妇睡到早上九点多才起来。俺肚子早已开锅了。可老 约翰先让俺喝咖啡。俺尝了一小口,有点象俺家的刷锅水,就推到一边,等着开 饭。到中午十二点,老太太喊吃饭了。俺兴冲冲走进餐厅一看,一下就凉到脚心 了:桌上每人两个爆米花儿压成的小饼,一小碗洋葱番茄汤,还有几个小小的瓶 瓶罐罐。俺气急败坏地暗叫:“完了,完了,老凯那儿至少还有鸡胁加米饭,今 儿个不仅没了鸡胁,连米饭也改成爆米花儿了,这不都要饿出人命来了么?俺打 自娘胎出来还没遭过这罪哩。”   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见老约翰熟练地在米花饼上抹了层薄薄的黄油,俺脑筋 就转开了;有言道,“堤内损失堤外补”,俺何不在米花饼上多抹些黄油,也好 耐饥?打定了主意,便拿起一把小刀,恶狠狠地在上面涂了一大块黄油,还嫌不 够,又把米饼翻过来,背面也来了个一大块。眼角里隐约见老约翰夫妇俩在面面 相觑。只听得老约翰说:“黄油对健康不好,我们美国人都不多吃……”。俺咬 了一大口米饼,舔了舔嘴上的黄油,说“不怕。我在中国就喜欢吃这么厚的肥猪 油。”说着,用手比了比。   只见老约翰夫妇俩又对视了一下,做了个怪脸,一付难以置信的样子。老太 太说了声:“我的上帝啊!”老约翰清了清嗓子,把嘴里的食儿都咽了下去后说 :“猪油我们这儿是不吃的,”说完,又优雅地用洁白的餐巾抿了抿嘴唇:“瞧 ,”他指着一个在窗外风中荡漾的小筐,“里面那白白的东西就是猪油,我们是 用来喂啄木鸟的。可还是乌鸦来吃的多些……”   是夜,俺穿过一片古老的松林,来到静静的弥尔庞河边。晚风轻轻拂过林梢 ,河水泛映着皎洁的月光,两岸黑巍巍的古松高矮不一地伫立着,仿佛在倾听俺 腹中的雷鸣。俺感慨万分;在家好好的,香香的烙饼油油的馍,旺旺的辣子面宽 宽的汤,还有翠翠那一闪一亮的大眼睛,非要上这儿来遭这份洋罪。不禁诗潮起 伏,特伤感之,便于那清风明月里成《饥肠赋》一篇。因时过境迁,大半已忘却 ,只忆得开篇几句如下,略明心迹:   “陶陶孟夏兮,林木莽莽。    伤怀感叹兮,抵此西土。    侧闻松涛兮,肌肠辘辘。    造托弥流兮,载此誓言:    来年腾达兮,定挂猪油。    乌鹊来食兮,置若罔睹。    ……” 〔寄自 hh2083@mail.rscs.net〕 【丝露集】∽∽∽∽∽∽∽∽∽∽∽∽∽∽∽∽∽∽∽∽∽∽∽∽∽∽∽∽∽∽ ◆            留 下 的 日 子                ·伊 可·   她现在什么都有了,男人,房子,车子,儿子,还有一条狗。好像不缺什么 ,连天气也好得无懈可击。据说这样的好日子不可多得,需要不止一点点的运气 。她的运气总是比别人都好,与生俱来,不由你不嫉妒。   可是她还是常常想到过去,过去的男人,过去的激情疯狂。一想到过去,她 的心里就热热的,象发情一样。算命的看过她的手相,说她十之八九有精神病。 她的心里踏实了一点,不为别的,就因为她时不时的发情状态得到了合理解释。   精神病又怎样,有谁不是呢?   她叫美梅。   美梅的男人娶了美梅就把她放在家里,开始是养狗,现在是养儿子。大房子 里总是要有一点生命。他对现状极为满意。每天下班回家,狗过来用身子擦擦他 的腿,奴才似的吠几声。儿子过来爬到他的肩上,亲热地叫爸爸。老婆过来接过 他的公事包,在他脸上亲一下,告诉他晚餐已经做好,眼神暧昧。美梅这永远暧 昧的眼神仍然让他心动,虽然依然不了解。女人本来就不是用来了解的。   美梅这双眼睛被人称作桃花眼,整天迷迷蒙蒙,男人看了,身不由己地产生 被电到的感觉。美梅答应子宁求婚的时候,子宁要求她结婚后留在家里,她毫不 犹豫地答应。子宁欣喜若狂,本来以为要费一番口舌,可是一切如此顺利。放美 梅的这双眼睛在外面电男人,家无宁日。不能说子宁不聪明,美梅这样的女人不 是随便什么男人都敢娶的。   美梅的过去惊天动地,别人几辈子都经历不完。现在想来也不过是心头热一 热,而已而已。   这些日子有风,吹得院子里的树叶哗啦哗啦。美梅的眼睛又开始迷蒙,呷着 杯子里的咖啡,想起那个有风的下午。那天她约了他吃中饭……   他们做情人没有多久,缘份有多少,就做多久的情人。美梅不介意做人家情 人,有什么关系,这年头谁没有情人,她想。   午餐时不应该喝酒,可是那时已过了两点。主食迟迟不来,酒精在空荡荡的 胃里越来越嚣张,她不胜酒力。谈话的内容变得有趣,她开始不停地笑,如此放 肆。他说她脸上的红晕如桃花般迷人。他不知道她原本就是属桃花的。她是水性 的女人。她的舌头慢慢舔着杯沿的盐粒,充满暗示。他说,听说一个女人在床上 如何,看她吃东西就知道了。她的双颊无法抑制地烧起来。他把手放在它们上面 ,冰凉入心。她按住他的手。桃花在燃烧。   主食端上来时,她已没有胃口,漫不经心地用叉子拨弄着盘子里的小牛肉。 他问她等一下想做什么。随便,她说。外面的春色这么迷人,不该辜负了,他说 。那里面的春色呢?当然也不该辜负了。他的眼睛眯起来。她倾身过去,舌尖轻 轻划过他的脸颊,留下一片潮湿。然后若无其事地把一小块牛肉放进嘴里细细嚼 起来。邻座的一双眼睛停在她的身体上。她一发不可收拾,伸过手去摸他小腹间 。她的手被迅速地抓住拿起,手背印在他的唇上。她终于乖乖地吃起面前的食物 ,手背上的吻印在变凉,而手指却想念着刚才的坚硬,若有若无。杯子里的酒渐 渐变成心跳。走吧,我醉了。她听到自己说。   后来他们去野外做爱。草地冰冷坚硬,他们的身体火热地在草地上纠缠。天 很蓝,蓝得纯净。近处有小河,河水也很纯净,纯净如他们的欢愉。阳光照在他 们年轻的皮肤上,晶莹剔透。风吹得树叶哗啦哗啦,她的身体被一下一下,顶向 高潮,她的喊叫声在树叶摆动中,起伏……那是他们两个人的世界,他们两个人 的秘密--他们两个人的,野合。   后来,她嫁给了子宁。后来,她生了儿子。她过着好日子,不可多得。她只 在子宁的大房子里,大门不出。水性的女人,这些年渐渐有了形状,子宁给她的 形状。她只在这样有风的日子里,想一想从前,心热一热,如此而已。美梅和子 宁的卧室有天窗,他们有时也在清晨做爱,阳光照着他们,晶莹剔透的皮肤。   儿子渐渐长大,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美梅看着儿子的眼睛,就会想起那个有 风的下午,他也有一双同样,漂亮的眼睛。   听说他也结婚了,过着同样的好日子。儿子也会长大,也会有好日子,父母 留给他的好日子。美梅想着想着,眼睛迷蒙,脸上如桃花盛开。   在这样的好日子里,风吹得树叶哗啦哗啦。 〔寄自美国〕 ◆              寻   欢 (续完)                ·赋 格·                                 十   沼泽围困东西,江湖夹击南北,沟通外界的路都是桥(其中之一号称世界最 长)。新奥尔良的岛屿特征也体现在美国的文化版图上:它是一座茕茕孑立的天 主教孤岛。旧教习俗带来一年到头不断的节日,人们还嫌不够,异想天开地生造 出阳春节、爵士节、非洲节之类五花八门的世俗节日。对享乐的追求,达到贪婪 无耻的地步。   感恩节和圣诞节的岁末时分,本是美国的节日旺季,在这儿反而成为一年中 较为乏味的阶段。平心而论,还是能找到别出心裁的节目的:河堤上围着篝火守 平安夜,市立公园“决斗林”里看灯,杰克逊广场就着烛光听赞美诗。然而,中 国人觉得这些名堂不够热闹,即使被邀到教堂或老美家中,啃着无味的火鸡,有 口无心地念几句祷词,仍是觉得凄凉。这也算过年?   且慢抱怨。除夕夜,法国区有了一些骚动。球赛召引来大批好事之徒,照例 涌上波旁街胡闹。酒味弥漫街头巷尾,球迷冤家借助酒劲互相抵毁。邀了几位死 党,人手一杯酒,加入波旁街的醉汉队伍。灌了啤酒再灌“飓风”,一路呼喝着 拨开人潮,游到圣路易大教堂背后,再穿过侧翼的海盗巷,去到正门前的杰克逊 广场。只见巷子里几条黑影一字排开,面壁教堂当街排泄。海盗巷尽处,豁然开 朗。大教堂三座锥形尖顶巍峨耸立,夜色里不失庄严。放浪形骸的人们在这建筑 物的脚下,显出了渺小的实质。   河边早已人头济济,观礼台的制高点更是水泄不通。大教堂敲响新年钟声的 同时,密西西比河上空爆发出缤纷焰火。观众狂呼乱叫,热烈拥抱,酒杯在空中 碰撞:“Happy f***ing New Year!”   每一朵烟花绽现时,瞻仰的人们齐声赞叹;花影消遁,溶解在黑夜里,人群 便沉默了,期待下一次辉煌。最后,什么也没有了,这才嗅到空气里的硝烟味。 焰火临终前的姿态还在脑子里,观众已经抛掉了酒杯,开始撤退。   新年的日子不动声色地过去,无法形容是否f***ing happy,市场里却悄然出 现了一种紫、绿、金三色的蛋糕。渐渐地,这三色沁入全城各个角落。新奥尔良 人心照不宣:狂欢节不远了。   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大规模行动正在有条不紊的准备之中。普通市民只是 不断地去买那种三色的“国王蛋糕”(king cake)。里面藏有一个偶人,谁吃 到了就得负责买下一块蛋糕。如此接力吃了没几块,城里已经风闻:这儿那儿有 游行啦!其实,这时距离真正的盛宴狂欢日(Mardi Gras)还有好些天,但游行队 伍早已急不可耐地上街了。   大小街道成了流动舞台。倾城出动,万众亢奋。在报纸上找到当天游行的路 线图,选择一处,驱车前往。越接近游行所经地段,车流越发凝滞阻塞。弃车步 行,很快淹没在人海中。按说还是冬春之交,狂欢的气氛却使气温骤然上涨了不 少度。看客们拖儿带女,扛着食物饮料、梯子椅子,仿佛要在街上安营扎寨。   真的在街边安营扎寨的人并不在少数。他们是既订不到旅馆房间又没有亲友 接待的外地来客。好在气候温暖,裹张毛毯就可以露宿。城市里多出这些以天地 为床的邋遢流浪儿,象是又爆发了一场民主运动,或者嬉皮时代卷土重来了。   闲话休提,单说那游行。天黑后鼓乐声渐起,警车左右开道,把耸动的人头 挤回街边。打头阵的是四名赤着身的精壮黑人小伙子,头上和腰间缠了白布,高 举火炬跑在前面。这支队伍叫做“巴比伦骑士”,特色就是“秉烛夜游”。彩车 披挂得花里胡哨,每辆车有一个主题,无非是风土人情、古装演义、某种职业以 及任何可以发挥想像的事情,夸张地用布景、面具和动作演绎出来。花车前后, 鼓乐队和歌舞队在街面上扭秧歌似地前进。这些类似迪斯尼童话的俗套并不是游 行的真正意趣所在,精彩刺激的一幕应当是哄抢赠品(throws)的竞争。尽管同样 无聊,却具有群众运动的参与感。   “扔点什么给我吧!”万臂挥舞,众声恳求。所谓赠品主要是塑料项链、手 镯、茶杯和硬币之类的玩意,颜色华丽,廉价粗糙,并没有多少价值,此刻却突 然成了宠物。抢到的项链就挂在胸前,几辆彩车过去后,每人头颈上都已负重累 累,成了典型的寻欢客(revelers)模样。漂亮可爱的少女和儿童是抛撒者青睐的 重点对象;聪明的寻欢客高举捕鸟网,或者把雨伞反撑作“丫”状,亦不失为创 收的高招。观看游行也是一门学问,新人是需要交学费的:有经验的观众从不急 于伸手去捡掉在地上的赠品,而是先踩在脚下占为己有,待到没有别人争夺时才 拾起来。众脚齐踩之下,初出炉的寻欢客必然要尝到手背惨遭践踏的苦楚。   一阵争夺的骚乱过去后,也许一无所得。在这样两手空空的时候,心里不免 若有所失。舞台上,身穿笨重戏装的抛撒者也耍累了,机械的动作越来越有气无 力。戏总有终场的时候,待到车马远去,人群散尽,长街一片狼藉。                  十一   重复看过几次游行,渐生倦意。又有多少人能够兴致不衰地长久陶醉于此等 艳俗的展览?   “人生是一场化装游行。”(Life is a parade.)如果换了肃穆的语气读这 句新奥尔良人的谑语,竟会有不寒而栗之感。同样的黑夜,同样的彩车,却少了 喧哗的鼓乐,少了盛装的演员、捧场的观众。在偏僻的街角,我意外目击了一支 退场途中的游行队伍。华丽之中兀自有一股悲壮的气概──因为无人喝彩,也因 为绚然过后的终极目的只是凄凉的仓库。   每次从充斥声色犬马的波旁街逃脱出来,信步转到悄无声息的王室街,都要 在一家画廊门外面壁一会儿,看一眼橱窗里的乔治·罗德里各《蓝狗》系列画。 所有的狗们都是一种凝神注视的形像:正面,端坐,两眼圆睁,通体发蓝。背景 是变幻的沼泽地夜景:庄园、橡树、冷月。   也去杂货店浏览千奇百怪的狂欢节面具:骑士、木偶、舞伎、小丑、动物、 外星人……共同之处就是一双镂空的眼孔。城市假面舞会的漩涡里,偶尔能透过 伪装捕捉到一柱稍纵即逝的心灵光束:冷落剑客,背倚栅栏,一袭镶金紫袍,一 副纯黑眼罩,看山看水犹如隔岸观火。   头戴面具,装神弄鬼,是上古文明的遗风。狂欢节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古罗马 的“开春节”。春回大地,万物复苏,被严冬压抑已久的人需要放纵。于是奉了 酒神、爱神之名,胡作非为一番:痛饮、群宴、狂舞、荒淫。人性的解放永远要 从食、色两方面着手。   新奥尔良开埠以来,克里奥人一直有庆祝狂欢节的习惯,但那是无组织无纪 律的散漫活动。近代狂欢节出现在1857年,始作俑者竟是一群扬基佬!他们 独创了“神秘寻欢客俱乐部(The Misticke Krewe of Comus)”。“俱乐部” (krewe)一词纯属杜撰;“寻欢客”(Comus)则穿越了千百年犹太-基督一神教的 桎梏,回溯到文采风流的古希腊时代;至于“神秘”作风,却又和十九世纪风靡 欧美的地下组织“共济会”(Freemasonry)有关。这群皈依食色大旗之下的“神 秘寻欢客”是某种意义上的勇士:他们突破了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徒的保守习惯 ,主动接近希腊、罗马的古文明。1857年可以说是新奥尔良“罪恶”文化史 上的里程碑:美国人和克里奥人终于结束了分裂割据的局面。   内战后,新的俱乐部不断涌现,每支队伍都是某个团结而保密的社会圈子, 各有各的旗号、首领和风格。1870年,“第十二夜”俱乐部创立,正式确定 三圣节(圣诞节后第十二夜)为每年狂欢季节的起点。1872年沙俄大公的来 访催生了另一个重要的俱乐部“大王”(Rex)。皇家三色(紫、绿、金分别代表 正义、忠诚、威力)被钦定为狂欢节的主题色。十年后,“大王”俱乐部“国王 ”、“王后”双双在“神秘寻欢客”俱乐部的假面舞会上隆重亮相,两大朝廷的 高峰会晤由此成为一年一度的经典节目,新奥尔良狂欢节的传统大致成型。   狂欢节的时间范围有两种定义。狭义的狂欢日(Mardi Gras)字面意思是“油 腻的星期二”。广义的狂欢节Carnival则从“第十二夜”起,止于“油腻的星期 二”,长达个把月之久。最后的星期二既是高潮,又是终点。午夜一到,一切狂 欢活动都得停止。过后就是长达四十多天的斋戒期,直到复活节才能解禁。 Carnival为什么在Mardi Gras戛然终止?狂欢之后为什么要斋戒?只需作一 番拆字分析,就可以揭示狂欢节的实质。Carnival由两个拉丁词根构成:carnis ,肉体;vale,告别。原来,这一切醉生梦死的迷乱行为并不是毫无道理的一味 发泄,而是不得不与感官享乐决裂之前的垂死挣扎!   在这层意义上,凸现出一个被刻意宣传的宗教形像。那就是形容枯槁、赤身 裸体的耶稣。他被人类出卖之前,在人间的最后的宴席上声称,食物是其肉体, 美酒是其血液。肉体被钉死在十字架上,鲜血从胸口流淌下来──这幅触目惊心 的广告画面,敦促沉溺于食色欲海的凡人检讨他们“与生俱来的原罪”。   狂欢节披上了宗教的外衣。仍旧是春回大地之时的生命宣泄,但在放纵行为 的背后,站立着一本冰冷的《新约福音》。满篇皆是耸人听闻的箴言和谶语──   “体贴肉体的,就是死;体贴圣灵的,乃是生与平安。”   “血肉之躯不能承受神的国。”   “在肉身受过苦的,就已经与罪断绝了。”   “那日,天必大有响声而废去,有形质的都要被烈火销化。”   ……   和大多数人一样,我没有工夫细想这些生与死、灵与肉、罪与罚的命题,就 身不由己地被卷入狂欢节的洪流中去。那是何等疯狂的日子!新奥尔良象最后冲 刺一样,全身心地投入了狂欢的高潮。学校放假,单位停工,旅馆却是爆满。进 城的各条公路上挤满了外来的寻欢客,塞满车厢,手舞足蹈,摩拳擦掌,准备痛 痛快快地过把瘾。   城市人口爆增。大学区许多学生的房间成了临时客栈,收容来自天涯海角的 狐朋狗友。在这个疯狂的季节里,也有少数逆流出逃的本地人士──或许已经看 腻了年复一年的表演,或许本来就是耻于随俗的正人君子。外流者远远不敌汹涌 入侵的人数,百万寻欢大军把个罪恶之邑搅得乌烟瘴气,又生气勃勃。   日历终于翻到了最后的星期二。借问酒家何处有?行人遥指波旁街。                  十二                   因为我知道时间终归只是时间                    地点终归是也只能是地点                     真实的只能真实一时                      只能在某个地点                   ──艾略特 《圣灰星期三》   所以还是去波旁街,享乐者的终极圣地。可是,波旁街有什么花样,不是都 见识过了么?──此言差矣!好戏在后头。那就是所谓“show”。前辈寻欢客 缅怀狂欢节胜景,总要提及波旁街的“秀”。他们说:眼见为实!   城里全乱套了,大呼小叫的人群都朝法国区涌去。街车走走停停,不一会儿 干脆止步不前:圣查尔斯街已经封锁交通。寻欢客形成了松散的游行队伍,在早 春的街上步行。不免怀想另一种游行,不知今夕何夕……如今,步伐是散乱的, 思绪是迷糊的,脖子上系着塑料项链,手里握着的只是酒瓶。人生是一场化装游 行,我们观看,我们也表演。只是春天在老去。   远在法国区外,已见到各式各样涂了脸谱,戴了面罩的人;也有几乎一丝不 挂的。这是一场盛大的化装舞会,社会的人蒙了面,反而象撕去了伪装,显出动 物的本质。酒精进一步腐蚀了理性,把每个寻欢客带到人兽之间的混沌境界。   “Show your t***!”波旁街上,有个声音在呼唤,发自人海的某个角落。 循声而视,发现了当事人──呼叫者,不怀好意的男人;他的猎物,漂亮的姑娘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紧张不安:“我?”   那男人淫笑着点头,从颈上摘下一串华丽的珠链,向她扬了扬,作为诱饵。 围观的寻欢客邪恶地帮腔:“Show your t***!”   女孩涨红了脸躲开。怎能轻浮下贱到象波旁街的脱衣舞女一样?可是,洁身 自爱的信念没有坚持多久,就开始动摇。男人们失望地弃她而走,去追踪其他女 子。那些爽快地亮出肌肤的女孩,博得响亮的彩声和大把的奖励──项链。她又 喝下一杯血红的“飓风”,感觉自己正被波旁街的热潮融化……游戏而已,何必 过于认真?   在某次“秀”的大合唱声中,在酒精鼓起的勇气之下,矜持的限度被暴增的 虚荣心一跃而过。闪电般掀起上衣,春光一现……欢声雷动,闪光灯齐明,珠串 从四面八方飞来!   这就是波旁街的“show”。我也明白了游行时争抢的塑料珠串的最终用途。 它原来是一种货币,从一个寻欢客的脖子上流通到另一个人的脖子上。肉体,也 就是狂欢节旨在遗弃的carnis,遭到了廉价的拍卖。   挂了许多项链的女寻欢客,一定是不惜多次献身的放浪人物。成为这样置羞 耻于不顾的人其实并不难。阈值一旦超过,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一千次。几分钟 前她们也许还是惜身如玉的良家妇女。   波旁街两边的楼房阳台上,聚满了看客和演员──两者已无法区分。项链抛 上掷下,讨价还价在热闹地进行着。以塑料货币为媒介的交易,多少有点虚拟的 意思。露胸易珠只是象征性的卖淫,仅仅点到为止地挑战了社会对人性的压抑, 而且用的是闹剧的轻佻方法。   这里也有男女平等的呼声:“Show your d***!”只是略为稀疏薄弱。公子 哥儿低头伸手解裤带的动作显得有些委琐,不如阳台高处的女郎:把衣服高高往 上一掀,脚下万众沸腾,真有领袖一般的成就感。   “Show…show…”是波旁街听得最多的字。潜藏的暴露癖和窥视癖找到了发 泄的地方。酒吧的电视屏幕上,一律不间断地播放着街头“秀”的精彩镜头。冗 长的讨价还价过程剪去了,拼凑成脱衣的马拉松。千百次的掀衣动作缀连起来, 象一种话语的重复,象群众运动中的某句关键性口号。   “同志”街区没有多少脱衣交易,倒是有些更象表演的活动在进行着。男扮 女装的艳丽“妇人”飘忽而过,令人惊诧于“她们”身材的高大。阳台上,盛装 的小女孩热烈地扭动身手,长裙以拉丁美洲的节奏迅速颤抖。高潮处,“她”似 乎不经意地撩起裙角,霎时把性别的真相展露无遗。一群扮作古罗马贵族、贵妇 的男人,夸张地表演着末代王朝的淫乱丑态。   人欲横流,已到极致。醉醺醺的星期二夜晚,波旁街的荒唐闹剧、肉的盛宴 ,狂野程度趋向巅峰。声音、气味和景象综合成为末世的虚幻。街面上厚积着酒 瓶和珠串的残骸,寻欢客活象废墟上夜游的鬼魂。   与寻欢客形成截然分别的,是一小撮外地教会派遣来的说客。他们的使命是 劝导寻欢客摈弃狂欢节这种邪恶的传统。说教客表情严肃,有的手举写有圣经箴 言的牌子,有的肩扛十字架,散布在寻欢客的海洋里,显得极不协调。   寻欢客也好,说教客也好,都在等待一个无情时刻的降临。愈接近午夜,盛 大的演出愈有退场前的惶然气氛。毁灭的绝望笼罩着所有的人……   这一时刻的降临,犹如来自冥冥上苍的宣判!顷刻间,一座群魔乱舞的城市 瘫死了,忽喇喇分崩离析。欢场若梦,转眼成空。狂欢的人们猛醒过来,一哄而 散,脸上的表情写着:“玩儿完了!”不容分说,完了就是完了。   警车队呼啸而至,象上帝的使者。刺耳的喇叭反复叫嚷:“狂欢节完了!” ──多么言简意赅。接踵而来的庞然大物是清场的垃圾车,推逐着左右躲闪的最 后一批撤离者。   警笛声中,我也逃出了酒气、尿味冲天的法国区,踉跄地走回圣查尔斯街。 越往上城去,行人越稀少。弯曲的街道冷峻地延伸,寻欢客的身心在这新月的弧 线上淬火、冷却。今夜不再属于盛宴狂欢的星期二,而是所谓的“圣灰星期三” (Ash Wednesday)。还是那些幽暗的维多利亚式洋房,长明灯照耀着无人捡拾的 塑料项链。我走在这段熟悉的老路上,琢磨着“灰”的含义。天主教安魂弥撒“ 震怒之日”(Dies irae)一节中说到了“灰”:   “这一天,这愤怒的日子,人间将销毁成灰……”   说的是“末日审判”。当我初次听到莫扎特的绝笔作时,吃了一惊。基督教 里有我不能参透的悲怆。   旧教仪式把“灰”的可怖概念现实化了。虔诚的信徒在圣灰星期三必须去教 堂接受神甫在额头上点的“圣灰”,画成一个十字。从此斋戒四旬,禁欲忏悔, 直到复活节。   城郊的大路上,外地的寻欢客大概还在继续逃窜。更多的人则和我一样,在 昏睡中度过灰黯的星期三,让野性从体内蒸发出去,让人性中安祥、和平的成份 重新占据灵与肉。   圣灰星期三像人生的过渡时期,“反思”的阶段。这天,尚未睡醒的、酒意 未退的人们,已经开始体味“盛宴必散”的千古道理。城市的狂欢季节可以比拟 人的性行为:从高潮之前的铺垫到之后的满足和空虚,所有的寻欢客参与了这一 巨型的宣泄过程。午夜的非常时刻,由歇斯底里的顶峰坠落一蹶不振的深渊。这 是浓缩的人生:生死的感觉迸发于一瞬。我不能承受“灰”的沉重预言,也不相 信万物崩溃的世界末日。在异教徒的眼里,狂欢节不是圣经神话的预演,而是一 出仪式化的人间戏剧,我从中领略了绮靡繁华从制造到销毁的一段轮回过程。   确乎是不同寻常的一天,全城的教堂钟楼齐齐地暗哑失语。我苏醒在一片灰 茫茫的寂静中,徒有四壁的家里只见新添的财产:紫、绿、金三色的塑料茶杯, 里面盛满华丽而粗糙的塑料珠子。想起耶稣举杯邀酒的语录:“我不再喝这葡萄 汁,直等神的国来到,喝那新的日子。”觉得那像一句笑话。上帝能赐予我的不 过是一只塑料杯子,而日子不过是一些华丽而粗糙的塑料珠子罢了。   所幸的是,窗外风景依旧。在新奥尔良,在这个瞬间,雕花栏杆锈斑点点, 煤气风灯彻夜未熄。早报广告上说,回收塑料珠串,及早为明年狂欢节准备。很 好,天不会塌下来,戏还要唱下去。 1/19/97 (全文完) ◆       我 有 一 个 丑 陋 的 躯 壳               ·痴 人·   我有一个丑陋的躯壳。   为此我深深感谢父母,使我的灵魂得以借助这躯壳存在,尽管它很丑陋。   我有一个丑陋的躯壳,但我感谢它的存在没有限制我的灵魂的自由,使我能 感受到轻风,朝阳,雨滴和很多生的乐趣。   我有一个丑陋的躯壳,为此我得以用灵魂和别人对话,而不是凭借动人的妩 媚,迷人的笑靥。   我有一个丑陋的躯壳,我只能通过灵魂和人对话,却使我更加珍视灵魂间的 沟通与联系。   感谢我这丑陋的躯壳,使我看清了肉体的脆弱与不堪。因此我有很多丑陋的 朋友,他们的内心却那样美丽。   我的灵魂象被裹在蚕茧里的蛹,在黑暗中痛苦与挣扎,几乎被茧壳窒息。但 窒息我的茧壳却给予我充足的养料,让我的灵魂逐渐成长,壮大,使它有一天终 于有力量挣脱躯壳,自由飞舞在人世间。为此我感谢我丑陋的躯壳。   我丑陋的躯壳让很多人侧目,甚至鄙夷,心软一些的,目光游移。直视着他 们,我的灵魂在暗暗发笑,有一天你们的肉体将逐渐老去,那时你们会渴望一个 会飞的灵魂,脱离那尸体。   对那些被我丑陋的躯壳吓哭的孩子,虽然有些悲哀,但我仍报以阳光般灿烂 的微笑,安抚他们幼小的心灵。   感谢上帝,我有一个丑陋的躯壳!使我得以全心全意地塑造一个有魅力的灵 魂。                                  〔寄自中国大陆〕 【网里乾坤】∽∽∽∽∽∽∽∽∽∽∽∽∽∽∽∽∽∽∽∽∽∽∽∽∽∽∽∽∽ ◆     如何确定新时代的历史观--西学为体·中学为用(1)               ·黄仁宇·      (编者按):黄教授为著名历史学家,曾任教于纽约大学      历史系,尤精于明史。主要著作有《万历十五年》、《中      国大历史》、《资本主义与二十一世纪》等。本篇论文原      为在台湾发表之演说稿,亦为黄教授首度在网络杂志发表      之文字。               一、 导言   大约距今约一百年张之洞作《劝学篇》(一八九八年刊)内中提及「图救时 者言新学,虑害道者守旧学。旧者不知通,新者不知本。」这是「中学为体西学 为用」理论上的根据。   一百年后我们的食衣住行,对人态度、社会习惯,以及日用词汇,都与晚清 末年有了至大的差别,看来接受西方的经验多,全部因袭于传统的有限。这并非 我提倡应当如此;而是实际的发展确已如此。   况且我们所引的「体」与「用」也与前人所叙不同。在我看来,体是组织结 构,对一个国家讲包括政府行政系统,及于修宪与选举,军备与预算等等。就此 看来,今日也仍是受西方的影响大,保留旧有的习惯少。即是今日之悬挂国旗唱 国歌参加国际会议与竞技比赛,都与体制有关,也都与西方习惯衔合。唯独「用 」乃是精神与效能的发挥,反可以保持中国人的习惯与长处,作到张之洞所谓「 知本」。   一百年前若有人预知今日中国效法西洋的程度,必定会蹙首长叹。这也是标 榜「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所作界限之用心。殊不知我们所谓「西学」,大概不过 现代的思想与技术,绝大部份只在近五百年内发源于西方。即是西方每一个国家 从「朝代国家」改造而为「民族国家」的过程中,亦即从中世纪社会进展到现代 社会的过程中,也都要经过一段折磨,也都曾在弃旧从新的过程中感受到体用间 的彷徨。既然如此,我们早已毋庸为着「华夷之分」而踌躇。今日各位送孩子上 学,也必叮咛他们注重外文,接受西方的自然科学不算,还要在政治学、经济学 、心理学诸方面迎合西方的新思潮。课后也在打棒球、学芭蕾舞、娴习西方乐器 ,而海外华裔人士之出人头地,也在这方面出类拔萃的为多。这样看来更只有适 应潮流,只能体会古今之不同,而无从重视中外之别了。   然则中国传统之长处、宗教思想、伦理观念作人处世的宗旨应当放在甚么地 方?   我的建议:在答覆这问题前,先将中国历史参照西方政治思想经济原理作整 面目的全幅修订,看清中国受过西方冲击,百年奋斗后实现现代化之由来。此中 结论,必会表现一个新国家之形貌。有了新体制之轮廓,才能决定发扬传统精神 之出路。我的看法是中国长期革命业已成功。我们同意于张之洞的看法:既要「 知本」,又要「知通」。可是在正反前后的程序上接受现实。先有现代化,才能 发挥精神与效能。此即「西学为体中学为用」的旨意所在。           二、 中国需要大规模改造之由来   二十一年前我和李约瑟博士合著的一篇论文,题为「从技术的角度解释:中 国社会之特征」(The Nature of Chinese Society : A Technical Interpre- tation)在香港及罗马两地出版,后经李公于一九九一年作最后的一次校订,将 刊于李著《中国科学技术史》卷七之结论部份,我也和李公生前有约:彼此在发 表书刊时,均得引用此文的内容。「社会之特征」文内提起:中国在公元前,即 因防洪、救灾、及防御北方游牧民族之侵犯,构成一个统一的局面,以文官治国 ,实行中央集权,可谓政治上的初期早熟,这种发展构成中国文化的灿烂光辉, 可是也因为如此,日后中国人须要付出至高之代价。   这种说法以地理、地质和天象学的观测作根据,再与古籍对照,以期无所偏 激。防洪的原因,出于黄河流域的特殊情形。原来黄河中游正是公元前一千年至 五百年中国人文萃荟之处,当中也正是一段广泛的黄土地带。黄土(loess)主 要的由风力推运而堆积,因之颗粒纤细,于是黄河也经常挟有大量泥沙,一遇湮 塞即有冲破河堤构成灾患之虞。抗战之前夕,一个夏季期间之观测,发现黄河之 含沙量达百分之四十六,陕县附近一支流,多至百分之六十三。我们再翻阅《春 秋》,看到公元前六五一年齐桓公会诸侯于葵丘,盟誓之中有「毋决堤,毋曲防 」的辞句(各书记载字句不同,但大意彼此符合)。《孟子》一书中即提到治水 十一次之多,孟子自己又对白圭说警告他勿以「邻国为壑」。可见得大规模防洪 ,即须较有力之中央威权,至秦始皇统一全国,碣石颂功,自称「决通川防」, 更称秦为「水德之始」,见于《史记》。这样看来,因着自然环境之需要,中国 早在西元前二二一年的统一,已带着强迫性的力量了。   水患之外,中国又常遇及旱灾。原来中国的季候风属于「气旋风」(Cyclon- ic)的性格。这也就是说:夏季由菲立宾海向中国大陆吹去的水蒸气,全靠由西 北吹来的旋风(cyclone)将之升高,湿气才遇冷凝集为雨。这样一来,农作物需 要的雨量,全待两种未知数之邂逅而定。如果两种气流一再在每处上空聚头,该 处必有水灾;反之若是两者经常错过,则成旱灾。根据《古今图书集成》及以后 连续的记载,自汉至民国凡二一一七年,古籍载有水灾一千六百二十一次,旱灾 一千三百九十二次。有时水旱并至,其情形见于中央政府的记载。即美国中央情 报局观察中国的报告,最近情形仍是如此,我们可以想见《春秋》里面说及因「 背曜」或「阻曜」而发生的军事冲突,内中亦有天灾频仍的原因在。只有较大的 国家,掌握着不同方面的资源,才能在救灾方面应付自如。梁惠王见孟子,即自 称「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表示着这样的情形 。同样局面之下「隋民绥,楚之赢」更把小国和大国间的利害说得透彻。这样看 来始皇统一中国之前战事越来越剧烈。更追溯几百年的历史倒看回去,春秋时代 之一百七十国归并而为战国之「七雄」,而最后构成秦汉之大帝国,都与上述天 候地理的背景上之要求符合。   这还不算,此外「十五寸同雨线」(15 inch isohyet line)也要使统一和集 权不能避免。(iso「相同」,hyet来自希腊文huetos,为「雨」。)前说之气旋风 ,也仍受亚洲大陆的限制。因着这限制我们在中国地图上可以画出一条十五寸同 雨线,北方与今日之长城大致符合,西方则经甘肃青海而抵西藏边境。凡线之以 南以东,平均每年至少有十五寸之雨量,可堪耕作,线之以北以西,则低于此最 少的数量,少数民族只能以游牧为生。而这同雨线也是胡汉之分划和少数民族及 多数民族几千年长期交兵之处,而尤以气候干旱和人口过剩时尤然。少数民族有 无须动员的便利。凡马背上的牧人皆为骑兵。多数民族则须征集兵员,改变生活 方式,普遍的抽税筹饷。这样也使中央集权的局面不可少。《史记》称秦始皇「 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蓠,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 弯弓而抱怨」。近人谓「先安内而后攘外」,同有这背景作陪衬。   因着以上的原因,青铜时代刚一结束秦汉型的大帝国即开始出现,以致下层 无从产生地方性的组织制度,有如各处不同的习惯法。睽诸西欧尤其是英国的例 子,各部落先有其「部族法」(tribal law),逐渐互相融合归并,则成「普通法 」(common law),再经过切磋琢磨,才成为现代法律,因之吸收了各地各时不同 的人文经验。中国政治的初期早熟,即湮塞了这种进步的机会,汉之「九章法」 经李唐王朝袭用则为唐律,经过朱明王朝仿效则成明律,再赋以极少量的更革则 成清律。其间二千余年法律的沿革未变。这也就是说:因为政治上的初期早熟, 中国只能用社会上原始而简单的因素作全国整齐而划一的标准。   中央集权愈甚,社会之发展愈受拘束,其情形不能在本文内详细的阐释。我 所在台湾发表过的书刊,如《放宽历史的视界》、《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以及 《中国大历史》对当中各朝代的情形有比较切实的分析。而中央集权至明太祖朱 元璋时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我所著的《十六世纪中国明代的财政与税收》, 刻下尚无中文版,但已由费正清教授在他的遗著《费正清论中国》里作有整五页 的介绍,可以暂时承乏。我尚要在此重复补充加强的说出,则是此书虽著重于十 六世纪的情形,然则明代财政设计对上表示向王安石变法的一种反动,向下因被 满清承袭而影响到二十世纪,在中国历史内之重要性不容忽视,亦与今人有关。 例如: ●明太祖对国内官员训话,指斥历代治财能手如桑弘羊、杨炎、王安石都是「聚 敛之臣」,也都是坏人。他自己的政策乃是「藏富于民」。自此将唐宋以来扩张 性的财政税收反拨而为收敛性。宋代向经济科技最前进的部门看齐,著重开矿、 铸钱、造船、发展纺织业。明代向落后的部门靠齐,著重农村内的「里甲」和「 粮长」。 ●朱元璋登极后于一三七六年至一三九三年间举行四次政治上的大整肃。最初造 成谋反及贪污疑案,然后株连人众,罗网越张越大,据《明史》估计因之丧生者 十万人,包括高级将领、政府官僚、地方绅士、家族首长和寻常百姓。经过整肃 后全国拥有田土七百亩以上的共一四三四一户,其名单可以呈御览。因此全国户 口,大抵为小自耕农。可以水平地课以极低的赋税。 ●明制税赋虽轻而人民仍派有无数差役。如政府内之书手、斗级、(仓库内之出 纳)皂隶与门禁均由纳税人承当。兵员既有卫所内之「军户」充数,为政府煎煮 食盐有「灶户」,看守王府陵墓有「坟户」。而衙门所用文具纸张桌椅板凳一概 向民间无价征发,及十五世纪后期之后用银,各种账目又极力归并,其情形仍极 散漫。甚至一个卫所(有如独立旅司令部)受十余个州县供应。一县亦同时向数 个或十数个开销机关提供给养。全国盖满着如是重复而此来彼往的供应线。凡服 务性质之事业如交通通讯保险等亦无法展开。 ●政府既无意为人民服务,其衙门职责尽在管教,以维持传统「尊卑、男女、长 幼」之社会价值,威权在在赋有道德之名位,不由分辩。又加以缺乏健全的司法 制度,权利与义务无从互相监督。所谓「贪污无能」,并非时下西方所谓「腐败 」(corruption),而系整个系统设计差误。只能在承平时保持全国表面上之对称 与均衡;一遇变数,即产生「不能在数目字上管理」之状态。 ●明制赋以极少的改革,为满清袭用。至朱元璋开国时执行一度土地丈量外全国 即无整面目之丈量。张居正曾于一五八零年以万历帝朱翊钧的名义通令全国丈量 有意改革,功未成而身殁。清初康熙帝亦曾主持丈量,终无成效。清代土地税之 总额亦缺乏伸缩性,所增数额不敌通货膨胀。迄至鸦片战争时,清政府仍无中央 银柜。迄至一八九四年中日战争爆发时,李鸿章所筹办之北洋舰队仍赖各省零星 接济。及至抗战前夕,多数地区所收土地税仍根据明代底账。 ●朱元璋藏富于民的著想亦事与愿违。他的设计固然足以防制大地主之出现,但 是同时也阻止了工业化之前的初期存积资本。而且并非在大多数小自耕农的体制 下「剥削」即能杜绝。稍宽裕之农户,稍有储蓄既无处投资,而穷困之户口亦无 他处可以借贷,于是放债收租及于远亲近邻,造成中国近代史之悲剧,使多数人 口追逐小块土地之收获,只有人口高度增加,无法提高工资,改进生活程度。   总之财政税收上供军队政府,及于国家之高层机构,下达闾阎里巷,也与低 层组织接触,其本身即为上下间一种法制性之联系。所以这样一个剖面不仅代表 岁入度支细民生活,以明清体制之特殊,尚且反映当时政治思想与社会型貌。此 种组织方案由朱元璋一手创成,然则归根亦仍是亚洲大陆天候地理之产物。以赵 宋王朝之锐意维新,终因地形限制,官僚政治阻挠,金融经济无从全面展开。尚 不如北方契丹之辽与女真之金,直接以农民供应牧民,反而直接了当,构成全国 皆兵,简单混一,以至战无不胜。明太祖惩瑟前弊,以上业已提及。其敷设能前 后维持逾五百年,亦值得注意。   可是在全世界发展的过程上讲,其所设施不仅为反动,尚且绝对的不合时宜 。明代中期以后欧洲开始现代化,造船与航海事业,有了长远的进步,科技日益 发展,国际接触频繁,各国亦逐渐由农业体制进展到商业体制。中国反在此时期 内坚持内向,采取非竞争性之立场,宜其以后受迫遇窘。现代经济手腕在利用各 地之不平衡,中国则预先造成人为的平衡,只重原始式之生产,不重推销分配。 现代之财富不限于可以在农村内屯集之资源,而系一种赋有公共性格的经济权力 ,可以继往开来。明清之中国人无此观念。   所以近百五十年之中外冲突无不与此体制有关,也因之牵涉到政治思想。及 至日本完成西方式之现代化,也加入逼迫,导致八年抗战。抗战刚结束,内战继 起。这都是洪荒以来所未有的事迹,在现代历史里也少见。抗战刚开始时,胡适 即说中国尚是一个中世纪的国家。以罗斯福对中国之同情,他也说中国尚逗留在 十八世纪。美国记者白修德(Theodore White)更在他书中提及「中国若不改革, 只有灭亡」。瞻前顾后我们方始了解中国需要全面目大规模的重造,有几百年堆 砌着的原因,而借着这撼天动地的局面完成。反观明代的财政与税收,更可以使 我们领悟到问题之症结。这改造的程序却超出中国传统历史的规范。所以我提议 就教于西方学术上的著作。 (未完待续) 【网萃】∽∽∽∽∽∽∽∽∽∽∽∽∽∽∽∽∽∽∽∽∽∽∽∽∽∽∽∽∽∽∽ ◆          山 旅 札 记 二 则                ·唐 郎· ◇华山观日 (一九八七年八月十七日)   乘火车到达华山站时已是晚上十点。在火车站稍作休整后,沿铁路线往前走 大约三华里抵华山前门。租手电筒后购票以入。   是夜无月,唯满天星斗,银河横泻。同行的一位北大生物系博士生说从未见 过如此清朗之星天。山巍巍如虎踞,衬幽冥之夜天,似极近,又似极远。又见前 方的山路上电筒的光亮一明一灭,或高或低,或左或右,始觉路之艰难。山路边 水声潺潺,探身扶栏外而照之,竟难见底。一股闷劲上来,脚步急促了些,不防 在毛女洞至回心石的一段山路间扭伤了左膝内侧某韧带,隐隐作痛,弯曲后更甚 ,取伤湿止痛膏贴之后仍未见效。但毕竟玩心甚大,加之血气方刚,咬牙登攀, 在速度上且让一让。   至千尺幢,想起数年前的一场闹剧,作为旁观者的我不由得在心里赞叹一部 份人,鄙夷另一部份人。然而,我所赞叹的却是实实在在的傻子,他们从容地放 过到手的东西,只因为一时的气概;我所鄙夷的则是完完全全的聪敏人,他们抓 住了一个草绳,竟抻回了一头大牛,只因为拥有积蓄已久的机谋。这两部份人都 没有再说什么的必要了,该得到的得到了,该失去的也失去了。   千尺幢、百尺峡,一鼓作气。至老君犁沟,膝痛加剧,停停歇歇,撑到北峰 ,见一弯朔月清新如洗,伴在左侧。本想就此停下,但敌不住日出的诱惑,竭力 而登,在苍龙岭半山腰膝痛难忍,俯身于阶,近似爬行。   凌晨五点临观日台,选一佳位坐下,面东方以候日出。适才满身大汗,此刻 难禁齿战。困意顿生,仍强打精神不肯睡去,一怕感冒,二怕误了日出。八四年 上黄山时,在北海四点起床等日出,结果乌云遮天,待见到日时已是白晶晶的不 敢仰视了。留下了三年遗憾。   至六时半许,东方天际渐由黑而转为灰青,仍难分辨天地的分界。一抹淡紫 如围带般的悬在东方,其下青黑不可测,其上则桔红、黄、白、蓝排列开去,飘 渺变幻,状如柔纱,不为风动,却随心移。即见霞光数道,左青右黄,由下至上 ,喷薄而出。半小时后,祥云之下,一片红牙忽现,至半园,至椭圆,而为红日 。东方陡然为青色,似可听见光掠在空中的啸声。星隐去了,月苍白如久病的老 人。这日如一个全身红润大声啼哭的婴儿,挣着挺起,无视周围的一切,那天生 的傲气,裹着绚丽的光芒,一发而不可收拾。   下山之时,始觉华山之险名不虚传,深壑峭壁,仰难望其定,探难窥其深, 许许多多的独径狭口,一夫当关,万夫难开。华山的美在险,而征服其险即是每 个登山者最高的快乐。   下山的路上见到三位六十多岁的小脚老太相携而行,路人无不注目。老人们 似乎并不费力,速度竟然不亚于年轻人。她们遇庙宇必进,多有布施,然而祈祷 的却非自己的长寿,多是子孙的福佑。我们怀着对美的期盼而来,怀着征服的欲 望而来,我们都得到了,却仍然隐隐的觉不到满足。那三位老人并不在意是否有 儿孙蜂拥身旁,也不想以自己的年迈来哄个什么声势,只是为了心愿,淡淡然上 了去,淡淡然下了来,不去逞涉险之能,也不赶什么时间,她们只是走着笑着, 手里的竹竿一下一下清脆地打在青石板上…… ◇翠华山和兴教寺 (一九八七年八月三日)   翠华山很难说有什么特色。山青水秀固然,却是常见的。也许是因为西北的 青山绿水较少,因此,也可以算是旅游点了。于是,山村的村民们便在路口设了 门和栏杆,售起门票,心里或许还有些窃笑。   天气热的很,太阳晒在胳膊腿上,有些扎人,但并不闷躁。沿山腰的湖边向 山里走,路过几户农家,便到了“鬼门关”。除了石壁上鲜红的三个油漆大字, 很难体会出鬼门的意味,心里想想这可能是村民的善意:即便是鬼门关也不过如 此。过了鬼门,却有两个极有意思的去处,“风洞”和“冰洞”。先要经过一条 略平坦些的无名小洞。说是洞也不完全,上面还露着一线天。洞里阴冷得很,倒 有些鬼门的意思在里边。过了无名洞,在一些大石的缝间穿行,有些地方空间极 小,勉强能挤过一人,兼之上上下下的石们呲牙咧嘴,若无眼观六路的本事,很 难不磕磕碰碰。来到一个稍宽敞的所在,石壁上也用了红油漆,书两字“风洞” 。果然凉风如许,在外面汗流挟背,到这里一下清爽了许多,进来的人活泼起来 ,大叫凉快。然而并没有完,还有“冰洞”。在石缝中爬上爬下,不需多久就到 了冰洞。刚到洞口,就觉得森森然一团阴气从洞底升上来,往下钻时,猛一激泠 ,腿有些寒战,皮肤上顿时冒出俗称鸡皮疙瘩的玩意儿。洞壁的石头上竟长着白 霜,哈出气也是一团白雾。身子的里里外外都凉透了,想想外边正是三伏天呢, 太阳下的直射温度已达到摄氏五十五度。呆不了几分钟就熬不住冷,连忙爬了上 来。   回西安的路上,司机提议转个弯去兴教寺,当然,是有代价的。同车的人莫 不响应。   兴教寺端的是个好去处,游客不多,且门匾陈旧,隐隐然有些佛气。旁边有 个小工厂有些煞风景。若要真心朝拜,不妨目空一切。   进得门来,由一个和尚作导游。原来这寺是唐高僧三藏法师玄奘的墓的所在 。那个身材不高有点象退休工人的和尚把我们一行人领到一座砖塔跟前,颇有些 激动地讲了起来。玄奘死后,举国哀悼,长安城万人空巷参加他的葬礼。遗体原 本是葬在城里的,因皇上每次见到墓塔便要哀痛不已,于是,国事为重,便移到 这里并起了个护国兴教寺。旁边还有两个小一些的塔是玄奘两个大弟子的墓塔, 其中一个是开国元勋尉迟恭的孙子,另一个是印度国的一个什么太子。   待和尚讲完后,趋上前去和他谈了几句佛教。先谈了些大乘小乘的分别,又 谈到了做功课和世人的参佛。和尚的看法倒有些见地,他说这一切不过是手段, 是桥梁,是一些外在的东西,达到了佛的境界这些也就没有意义了。我引用了“ 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他说就是这个意思。转到另一个地方,我又问:“ 学无止境,学佛有无止境?”答:“学到了佛便是止境。”又问:“凡人可不可 以成佛?”答:“可以。”但具体怎么成他也不知道。后来他又建议我们去买一 本金刚经读读,我不想成什么佛,但读读经也算件有趣的事,就去买了两本。一 本留给自己,一本送给同行的朋友小傅。翻了翻,实在难懂,并不勉强去读,只 是作为不虚此行的纪念。   回到车上,听司机讲,陕西扶风县龙门寺一个年久失修的砖塔突然坍塌,和 尚修整该塔时发现了释迦牟尼的四颗舍利,全是指骨,一下子引起了世界轰动。 传说释迦牟尼死后,他的弟子在世界各地建了八百座塔,分别存放释迦牟尼的舍 利,以示佛法普天。但从未得到证实。释迦牟尼佛舍利在中国的发现也是首次。 同时发现的还有书籍文字,记载舍利到此的经过。塔是唐朝所建。   想我佛释迦牟尼二十九岁离开娇妻幼子,潜心修炼,历尽艰辛,终于在菩提 树下顿悟而创立了佛教,两千年来盛行不衰,到了今天仍然佛光普照。我虽无心 向佛,但对佛的博大精深颇为敬仰。如果有一天,真有高智的外星人光临地球, 最能使他们感叹的,我想,便是宗教的思想和力量了,而佛教在其中,一定会占 有相当重要的位置。 〔寄自香港〕 ∽∽∽∽∽∽∽∽∽∽∽∽∽∽∽∽∽∽∽∽∽∽∽∽∽∽∽∽∽∽∽∽∽∽∽               投 稿 须 知               一、本刊欢迎诗歌、散文、小说、随笔、评论、文史小品、科普小品、翻译作品 等方面的稿件,注重文学性、思想性和知识性,谢绝政治、宗教宣传和政治讨论 。 二、本刊欢迎世界各地汉语使用者的来稿。来稿请用电子邮件寄来,汉字码、国 标、大五码均可。若邮寄有困难,请与编辑部联系。 三、本刊一般不公布作者的地址。如果作者愿意公布自己的地址,请在文后注明 地址。 四、来稿请使用合适的中文名字,笔名或真名均可。 五、若来稿三个月后未见录用,作者可自行处理。 六、本刊设有多媒体版,欢迎来稿时附送与文章内容相关的数字化图像。如果作 者有合适的照片但扫描有困难,请与编辑部联系。 七、本刊反对在电子刊物中一稿多投。一般也不刊登已在 Usenet 新闻组登出的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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