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 ※         1996/06 〔第二十九期〕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等方 ※ ※ 面稿件,目前设四个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露集】(诗 ※ ※ 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小品)和【网萃】(中文网 ※ ※ 佳作选)。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版专题增刊。      ※ ※                                 ※ ※※※※※※※※※※※※※※※※※※※※※※※※※※※※※※※※※※※                  §                  §卷首诗∶ 苍蝇       苍 蝇        §〔【法】Boris Vian〕      ≈·≈·≈       §                  §【牛肆】             〔萨特  §       给让—保罗·{    §美国政坛人物小谱:             〔乌丹  § 比尔·克林顿········程鹗                  §  【法】Boris Vian   §表哥 ··········· 四月                  §                  §【丝露集】 街上有人散步。          §                  §今晚有party······ 伊可 有的眼睛黯淡象一只脏袜子,    § 循环的鼻涕堵在他们鼻孔。     §这样一种关系········ 百合                  § 还有的出类拔萃,目光炯炯,    §多少情思无寄处 ····· 方舟子 边走边旋动他们的手杖。      §                  §【网里乾坤】 这些人都是苍蝇的鸡奸者。     § 但是有两种方式来鸡奸苍蝇∶    §人间曾有桃源在 ······ 旧雨                  § 征得或者是不征得它们的赞同。   §加缪:一个文人····〔翻译〕晓杰                  §                  §父亲的名字                  §——再读鲁迅《狂人日记》·· 弗斯    一九四七年四月二十七日   §                  §【网萃】                  § 〔法文“鸡奸苍蝇”本身有“荒谬” §梦冉旧作 之意——译者〕          § 【牛肆】∽∽∽∽∽∽∽∽∽∽∽∽∽∽∽∽∽∽∽∽∽∽∽∽∽∽∽∽∽∽∽ ◆      美国政坛人物小谱: 比尔·克林顿                *程鹗*   比尔·克林顿是近世总统中最可爱的一个,这里的重音落在“可”字上。这 位总统似乎总是在笑。一笑遮百丑,奠定其统治基调。闭上眼睛让当今政客们的 尊容在你脑子里过一趟,你也许找不出第二个笑脸。仅此,便知克林顿的笑,非 同一般。   提起“无为而治”,人们一般会想到以里根为代表的共和党的大国小政府理 想。可惜他们大都谋略有余,执行不足。错以强势推动无为,结果或雷声大雨点 小,或南辕北辙,把个政府越砍越大。在日常政治运作层面上不宣而行,真正做 到了“无为而治”的,反而是当今这位摆脱不了大政府、好政府美梦的弥勒佛总 司令。   克林顿的笑,万变不离其宗,是一种安祥、温暖、不争而稍带无奈及自得的 集合,具备一个中年男人处在不尽如意的工作和邻里少女的包围之间所有的魅力 。面对“妻管严”的调侃,他微微一笑,无言之中同时赢得有夫之妇们的艳羡和 有妇之夫们的认同。面对共和党中期选举后的猖獗,他淡然一笑,“总统终究还 是会有点用处的”【1】,自我靠边的姿态令敌手放下了一致对外的武器而互为 倾轧。    新官上任之初,克林顿流年不利,三把火均未能点着。尤其在夫妻同梦的医 疗保险大改革上,被淋成一个落汤鸡。这时他惨然一笑,算是对本寨斗士作了个 交代:不是俺不努力,实在是敌人太强大。既稳住了军心,又卸脱了责任,还鼓 舞了同仇敌忾的士气。总统大人亦由此放弃了有所作为的雄心,化入无为的境界 。   既为超级大国的五军总头,有时也免不了有扬威黩武的差事。这时一介书生 的克林顿不得已强锁双眉,紧绷嘴角,义正辞严地照本宣科。但做作掩盖不了真 情,所谓眼角眉梢,尽是苦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保得一丝可爱,留下一寸 退路。   光荫蹉跎,三年的在其位、谋其政已令克林顿的政绩初见端倪。无论能否得 以续任,他很可能将作为一个无所建树的管家总统而销声匿迹。但人们会记得他 ,记得他的笑。他那在MTV上回答小女孩关于内裤式样问题时的讪笑,他抱着 萨克司管一曲旋毕的开怀大笑,他牵着爱女步出教堂时和平满足的微笑,还有他 撒谎未圆后自嘲的苦笑【2】。   四年前的布什脱节于选民,曾语无伦次地表白他正分担着平民的疾苦【3】 ;今天的克林顿恰为相反,平民大众们正心甘情愿地分担着他的“中年危机”, 也在分享着他的笑。真是性情中人,自风流。相对无时无刻不在直面惨淡人生的 鲍勃·多尔,克林顿的笑恬淡而无为,时有不战而屈人之兵,于无声处遥看强虏 灰飞烟灭的奇效。   他的确是一个可爱的总统。 【1】意译自克林顿语录∶“The president is of course relevant.” 【2】克林顿竞选总统期间曾处心积虑地回避关于他过去是否吸过毒品的问题。 后被逼急时,冒出名句∶“I did try it, but I did not inhale.” 【3】布什语录∶“I share your pain!”,“Message: I care!” 〔寄自echeng@holmium.cchem.berkeley.edu〕 ◆             表   哥                四 月   表哥比我大整整一岁,我们是在一起长大的。小时候,我们一起出门,穿的 衣服都是一模一样的,经常被人误认为是双胞胎。上小学以后,也常常有人以为 我们是亲兄弟。每当这种时候,我总是不厌其烦地跟人解释:“他的妈妈是我爸 爸的妹妹——就是我姑姑。”   表哥的父母(我的姑姑和姑父)大学毕业以后,响应“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 去”的号召,到东北的一所学校教书。那个时候生活很苦,两个人又忙,所以在 表哥出生后不久,便由我奶奶把他带回北京抚养。我在三岁那年,也来和爷爷奶 奶住在一起。这样我和表哥就都没有进过幼儿园。爷爷在故宫里做画工,擅长书 法和水墨画,平时就教我们写字画画,有时还教我们几套武术。表哥学得很快, 没有多久毛笔字就写得象模象样,画画和几套拳剑都练得相当不错;而我却百试 不灵,怎么练也不象。回想起来,年龄小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自己确实缺 少这方面的天分,悟性比表哥差得多。   我的父母对表哥很好,就象对自己的孩子一样。我只是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 事。当年有个日本电视剧《阿信》,其中阿信在房东小姐死后收养了她的儿子, 和自己的孩子一样抚养。这个孩子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以后,总有一种“寄人篱下 ”的感觉,变得早熟,并且非常懂事。表哥的处境,和那个孩子是很相似的,但 是很久以后我才真正理解他的心情。在我还懵懵懂懂不谙世事的时候,他已经有 了很强的责任心,家里有什么活计,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他总是抢过去做。   我们在同一年上学,又在同一个班。那年头学习好的学生当班干部,而我们 俩的学习成绩数一数二,自然都成了班干部,也挺受同学们的尊重。可是说实话 ,我是根本不懂班干部该怎么当法,不懂什么是班集体,可表哥则不然,我始终 不明白他懂的那些道理都是从何而来,当然这也使我对他非常佩服。一天放学以 后,大家都回家了,他却一个人留下来,在教室里打扫卫生。“值日”的概念是 很久以后老师才讲的,一年级的小学生自己能有这种想法,老师也觉得非常惊讶 ,此事传颂全校。   上了中学,两人的差别就更加明显。我除了数理化以外一无所知;他却有很 广泛的爱好,集邮、书法、音乐等等,交友也很广。但是我和表哥也有共同之处 ,就是爱思考,经常互相讨论宇宙时空、人生哲学等大问题。直到后来分开以后 ,也还经常通信探讨。当然都是些很幼稚的想法,但是我们彼此间多年的相互理 解,不是其他人所能体会的。我们两人受的启蒙教育相同,在同样的环境中长大 ,对未来都有类似的梦想。   但是,命运却为我们安排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这还要从表哥的父母谈起。又生育了两个孩子后,姑姑身体不好,为治病欠 了一些债,花了很多年的时间才慢慢还清,在此期间却没有让北京的亲戚们知道 。所以他们的家境比我们想象的要苦得多,连表哥本人也并不清楚。当然,姑姑 、姑父家境较难,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所以表哥常说,在北京多年,舅舅、大姨 等家对他那么好,真是难以报答。祸不单行,姑父本来体弱多病,有一年突然中 风得了半身不遂,卧床不起。于是全家的重担落在姑姑一人身上,她同时还要带 很多课,在学校的教师里是出类拔萃的。可以想象,当表哥想起远在东北的家, 心中会有多少无奈和焦虑。   高考的时候,因为表哥的户口在东北,他必须回到东北去考。经过北京重点 中学的教育,考上个好学校是不成问题的。他踌躇满志地打点行装,准备北上应 考。谁也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命运又给他一记更重的打击。那时离高考还有 两个月的时间,从东北发来了一封电报,说是姑姑患脑溢血突然去世。我看到这 封电报后的第一个反应是:这是开玩笑!可是谁会开这种玩笑?接到这个消息, 大家都感到震惊和悲痛,但是受到打击最大的还是表哥本人。那几天过得很匆忙 ,他赶回东北去参与料理后事,留下一封信由我转交他的班主任。那老师看了信 并听了我的讲述,当时就哭了。旁边有一个女孩听了后大声说:“这不公平!” 是啊,命运真是太不公平,就好象让他经历的坎坷还不够多,还要再来这当头一 棒。   在这种情况下,表哥的高考就没能发挥应有的水平。而且,他的父亲体弱多 病,弟弟妹妹尚未成年,一家的重担落在他的肩上。他权衡再三,进了父亲所在 的大学读书,因为离家近。每天上完课回家,做饭、料理家务,又要照顾父亲, 对弟弟妹妹也承担起了父母的责任。几年以后我到东北去看他,就感到这个家全 靠他一个人撑起来,要是没有他,这个家早就垮了。   从与他分手到现在,已有十多年,想起这些年我们两人走过的路,心中总有 很多感慨。我年少时的梦想,可以说一个一个地实现了;可是表哥为生活所迫, 那些梦想只好一个一个地放弃了。他目前在一家银行工作。不久前姑父因病去世 ,他独力处理了后事,办完后才告知北京的亲戚们。弟弟妹妹都已长大成人,他 也成了家。我只希望,他今后的一生能够幸福美满,不要再有什么坎坷了吧。               1996年5月11日于橡树屯 〔寄自wang@math.psu.edu〕 【丝露集】∽∽∽∽∽∽∽∽∽∽∽∽∽∽∽∽∽∽∽∽∽∽∽∽∽∽∽∽∽∽ ◆           今晚有party                伊可   今天晚上我会去一个party,我想我会喝一点酒,我想我会疯一下。   我洗了澡,化了妆。我的皮肤看上去很光滑,我的头发也显得很健康。我没 有画眼线,我知道跳舞时一定会出汗,眼线会花。我口红的颜色如往常一样保守 ,所以我的妆总是很淡。我选了一件短但合身的T恤,配牛仔短裤,我知道我这 样穿别人会觉得我身材很好。我小心地涂上指甲油,我的指甲很长,精心修过。 我习惯性地撒上香水,可是马上感觉荒唐,舞池里人挤人,香水是浪费了。出门 前我在镜子里审视自己,的确无懈可击,我向自己微笑。我不是美丽的女孩子, 但今晚我使自己看上去非常可爱。   去这样的party原不必这样打扮的,今晚只是非常想享受做女人的乐趣。   那里的人我都不认识,但谁会介意呢?   我穿过人群,单身的女孩子总是吸引过多的注意力。   不停有男孩向我说嗨。“好吗,女孩?”“我可以为你效劳拿杯酒吗?”“ ……”   “不!谢谢!”我笑着拒绝。   我来此的目的不是结交新朋友。   我为自己拿了杯酒。啤酒很冰,喝下去后却感觉很热。我不会喝酒,今晚我 也不能真醉,我还要开车回家。   音乐震耳欲聋。走近跳舞的人群,酒味烟味汗味体味香水味扑鼻而来。我因 为这种堕落的味道开始感到激动。我手里的酒还剩下一半。   “想跳舞吗?”一个瘦高的男孩站在我面前。为什么不呢?我与他一起混入 随着音乐疯狂扭曲的肢体中。   “我叫Chris,你叫什么名字?”   多简单,就这样认识,不需要知道太多,等一下你情我愿的话,什么都可以 做。   喝一点酒,有一点点醉时跳舞,那感觉真的很好。我又喝了一大口,我感觉 莫名的快乐,廉价的酒带来的廉价的快乐。   身边的一对男女在热吻。Chris把我抱得很紧,黑暗中他的嘴唇在逼近 。不行不行,他的气味让我感到厌恶。我把头转开,顺手把手里剩下的一点啤酒 递给他。他一点不生气,爽快地把酒喝完。   他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肩头,他的双手在我的腰上,我的身体完全贴在他身体 上。音乐的节奏很快,我们两人一起随着人群疯狂,酒精在体内不停向外散发。 这感觉的确可以让人迷失。我甩了甩头,我很热,我想是因为酒的关系。   他的人和手都在往下移动,几乎跪在我面前,他在抚摸我裸露的大腿,身体 仍然随着音乐摇摆。这是另一种舞姿。   他的手缓缓向上,从我牛仔短裤的边缘往里试探。   “我好热!”我说。我想自己还没有完全醉,我推开他。   他转到我身后,搂住我,手在我腰腹间游走。   我靠在他的身上,我亦可以清晰地感觉他的冲动……   音乐继续疯狂。青春继续蒸发。   汗渐渐湿透了我的T恤。他把我的头发拨开,往里吹气。我不觉莞尔,他居 然还记得体贴我。换成别人说不定会被这样的小动作哄得七荤八素,但不是我。   Party结束时他问:“你等一下做什么?”   唉,还是不能跳出俗套。我说:“我会回家。”   “我可以送你。”他坚持。   “我自己开车,谢谢。”我拒绝。   “你可否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   我再次拒绝。   “那这样吧,我给你我的电话,你有空打电话给我。”   “如果你坚持,我不会拒绝。”我冷冷地说。   “你可否保证会打电话给我,如果我给了你我的电话?”   我不耐烦,说:“那还是别给吧。”越来越长进了,残忍到这地步。   我同他说再见,说我今晚玩得很好,然后钻入人群,消失在人群中。   他选错了舞伴,我无意陪他演完这“一夜风流”,我只是一个今晚不想在家 无聊至死的女孩。   回家路上我开始渴望我的床,今晚应该不会再失眠。   我在后视镜里再次审视自己,汗水浸透过的粉底看上去更加自然。   这一刻我发觉我格外宁静。   五月的凌晨空气异常清冷。 〔寄自xaying@ucdavis.edu〕 ◆             这样一种关系                百  合   “爱,是生出来的,不是做出来的。爱是感觉,做爱是行为。做爱是对那种 肉体关系的美化。”我总是这样对人说。   做爱,做什么啊?能被做的,便是东西或事物。感情能做出来吗?   可是,怎么说呢?我和她做了爱,她说,“你和我做爱!”泪水在她的脸上 淌成小溪,我怎么也擦不干,顺着我的指尖流到我的掌上,温温地热。我说:“ 我和你做爱!”那爱,如果那是爱的话,是在泪水中做的。可是,那真的是做爱 吗?我的身体和她的身体具有同样的柔软程度。那是一个迷乱的夜晚,一个我忘 记不了却也不想记住的夜晚。当时我没有任何清醒的脑细胞知道我在做什么。我 哭着和她在同一个世界里徘徊,然后,迷路。   我离开阿曼那儿的时候,她还在熟睡,呼吸中还是有些许的酒味。她的睫毛 好长啊,黑黑的,卷卷的,象两只黑蝴蝶的翅膀,带些生命和诡秘的样子,轻覆 在她的脸上。昏昏暗暗的灯光照在她脸上,好象还有些未干的泪痕。我把她露在 被子外的手放进去,对着这张脸,凝视了好长,叹口气,关了灯,走了出去。   又不一样了。我心里说。我说不清此时的心情是惆怅还是不惆怅。我只觉乱 ,头脑里乱七八糟,只想逃开。逃到什么地方我不知道。我能逃到什么地方呢?   外面好冷,春天了,夜里还是很凉。风吹过来,我抱紧肩头,黯淡的路灯下 ,连我的影子都没有。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吐得全身酸软,倚靠在路边的一棵树上,庞大的树冠 ,如同一片可以隐藏我的天地。只是,我不能在这方天地里藏匿自己。   路上没有人,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呢?偶尔有车从身边驶过,车灯象两只 孤独的眼睛。这样的时候,我看什么都是孤独。孤独从心里流到眼里了,一切都 是形只影单。我拢一拢被风吹乱的头发,踉踉跄跄地向前走。   只有肉体的结合,才能缩短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是吗?真的是这样吗?喔, 如果是这样,我将怎样忍受这样一种认识所带给我的悲哀--我痛恨人和人之间 的距离,可是,又有几个人,能使我和他们有一种肉体的结合?难道孤独是我命 中注定?   “阿芩,你的头发,好美。”阿曼总是这样说,她这样说的时候,我的齐腰 长发就乌丝一般从她的指缝里滑下,然后颤抖如苏醒的蛇。她再度捧起,把脸埋 在里面。“好好闻的味道,我好喜欢。”她满脸沉醉。   “神经啊,你。”我会说。头发拼命摇摆,甩开她。“你不也是长发吗?”   “不一样啊,不一样呢。”她说:“阿芩,知道什么是结发夫妻吗?就是头 发结在了一起,分不清你我。”   “我又不是男人。”我说,阿曼的眼睛好大,象宝石,黑深地亮。“阿曼, 你真的不喜欢男人吗?”   “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男人。”   “你试过吗?”   “连试都不想试。”她叹口气:“你认识我这么久了,难道还不相信我?”   “可是我想象不出呢。没有男人,世界会不会少了一半?”   “怎么会呢?不会的。喔,你不知道的,你怎么会知道呢?”   可是……已经发生了。从此以后,阿曼将是我的谁啊?我是她的谁?在酒精 的作用下,人就是那么的软弱,那么的不堪一击吗?或者是说,人就是那么软弱 ,非要凭借酒精的作用,才能显现出自己人格中的某些层面?理智在这样的时候 ,竟是这样的无力?不过,我试图理智过吗?   我知道阿伟还在等我。我这么晚回去,他不会生气的吧?他知道我和阿曼一 起出去的。   我和阿曼到那家“午夜之吻”的酒吧里喝酒。很晚了,她才打电话给我,她 说她觉得很孤单,在周末的晚上,这么晚了,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听歌,除了听歌 她不想做别的,可是那些歌让她难过,那些歌都是关于爱情的,“而我没有爱情 。”她说,“我从来就没有。爱情的定义是男女双方的两情相悦,我也是注定没 有爱情的。”   她说:“你来陪陪我吧,除了你,我不想让别人陪。”我知道她在电话的那 一端默默流泪。我扭头看阿伟,阿伟没有表情。“好吧,我马上去。”   阿伟穿着白色的浴袍坐在沙发上抽烟。刚沐浴过的他,乌黑的头发湿漉漉地 搭在额前,裸露的胸膛闪耀着男性让人迷恋的色彩。那是个可以让我沉睡让我倾 诉让我依靠让我哭泣让我醉生梦死的地方。每当我的指尖滑过那个地方,我就发 誓一生一世地守着它,就象我守着阳光下自己想拥有的一片草地。   “阿伟,阿曼她……”没等我说完,阿伟充满烟味的吻便让我心旌荡漾在阳 光中的草地上了。我环住他,我的身体慢慢消失了。总是这样,这样的时候,我 觉得我是水,他是阳光中的草地,他蒸发了我吸收了我,使我不再存在。   “好好爱我,喔,好好爱我……”我总是这样祈求。好好爱我,让我知道, 在这个世界上,我并不孤单。可是我在哪里呢?阿伟,我在哪里呢?我是水啊, 我是那弱水三千中你唯取的那份……   认识阿曼,是因为阿伟。他们是同学。系里就他们两个中国人,所以他们是 好朋友。“阿伟,你当初怎么没有追阿曼呢?”我曾问。   “没想过。和她在一起,总觉她是很好的朋友,没想这些。”“她也没追你 吗?”   “她说她对男人不感兴趣,也不知是开玩笑还是怎样。”   阿曼很漂亮,总长发飘飘衣裾飞飞典型的女孩样子。第一次看到她,我的心 里有什么地方动了一下。这样的一个女孩子!   阿曼的笑容总是很灿烂,无比的明亮,有时会让我无缘无故地心疼。她说笑 的时候我会恍惚,因为她的话,好多是被我已经说过或在心里说过了。   “你们很象。”阿伟有时会说。   其实,我是苍白纤弱的,“象水草,”阿伟形容我说,“我得小心些才不会 把你的腰折断。”忘情之后,他总这样说。   而阿曼,总看起来很健康。瓜子脸,大眼,浅褐的皮肤。“象猫,”我这样 说她,她的眼睛又大又圆,被两排浓密的睫毛遮住。“阿曼,你不要这样看我。 我毛骨悚然呢。”我说。当她看我的时候,我就觉得她是躲在黑暗里的一只猫, 竖起了尾巴,随时可以扑过来。“你们的性格很象,都很敏感。”阿伟说。   “午夜之吻”里好多人,暧昧的音乐在烟雾缭绕中有意地挑逗着人们的情欲 ,中央的地板上挤满一对对身体纠缠在一起缓缓舞动的男男女女。女歌星在立体 的音响里纵情地呻吟,渴望的情绪散漫开来,象海一般涌来。我喝水一样地给自 己灌着啤酒,全身躁动不安。我们的座位靠着墙壁,面向舞池,狭小的两人的火 车座。我的身体,不得不紧靠着阿曼的身体。她的身体很丰满。我的脸和她的脸 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烟雾。   “阿芩,有时我孤单得要死,你知道吗?好象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自己。我叫 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阿曼垂着眼,手上的烟在她面前静静燃烧。   “阿曼,如果你不喜欢男人,就去找个女人吧,这是在美国,没有人会说什 么的。”   “我不是怕人说什么。找不到。就象别的女人找男人一样,即使这么多男人 ,找到自己的也不容易。”   “差不多就行了。你真相信那种自己是另外一个人的一半的传说?何况,” 我看着她,发现我的脸其实离她的脸很近,“你找的是女人,上帝造女人,是取 了男人的一根肋骨,所以,男女本来注定不可分离。”   “男女不一样,怎么可能融为一体?男人的身体和思想与女人的身体和思想 都不同,怎么能和谐?”   “好吧好吧,算你能和女人融为一体,可是那个女人在哪里呢?阿曼,她在 哪里?我们今生的另一半在哪里?没有的,没有,”我也吸了一口烟,烟圈一环 接一环地往上升,我的鼻尖几乎触着阿曼的鼻尖,“你以为真的有那么一个人, 你在找她,她也在等你啊?做梦啊,你做梦。”我笑,烟灰抖落在桌子上,灰白 的颜色。“谁能走进你的生命?谁能啊?你的生命是你自己的景致,有你自己的 框架,有你自己的色彩,谁走得进啊?谁走进都是不和谐的,都是多余的。互相 安慰嘛,大家不都是这样吗?找个伴,做伴嘛。”我又一口起喝下半杯酒,酒真 好,它给人勇气,平时不敢面对的心情,现在都可以说个痛快。   “阿芩,那阿伟呢?阿伟是你的什么人?不是你的那另外一半?”   “不是,不是,”我摇头,拼命地摇头,头发缠住了我的颈子,“他是个我 喜欢的男人。我希望我爱他,他说他爱我,可是,我不能细想,你明白吗?我不 能细想。”我盯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好象泛着绿色的光,盈盈流动。“他总是 在我的心外,哪怕是他在我身内的时候。说不清的,好难说得清,就象,象…… ”我的声音慢慢低下去,遥远起来。我自己知道我的声音好遥远了。   就象隔着玻璃看一幅风景画吗?还是象搁置在一起的两幅不同格调的风景画 ?人生是那么多的景色堆积而成,不同的经历和沧桑,怎能留下相同的色彩和风 格?只因孤单,只因孤单我们就走向一个陌生的人,交出自己,然后失去自己? 没有办法再仁慈些的,是不是?谁是谁的岸,谁又是谁的帆?我们真会骗自己, 骗得象真的似的,编这样的童话,就象是喝酒,为的是使自己不要那么清醒。   “阿伟,你幸福吗?”我常这样问阿伟。总是在黄昏的时候,夕阳从柔曼飘 拂的白窗纱后倾泻而进,给阿伟的侧面轮廓,镶上了一层金色的边缘。屋内的一 切,都有一种金色泛粉红的色彩,梦一般痴迷。赤身裸体的阿伟,希腊雕塑一般 典雅健美。   “我很幸福。阿芩,你幸福吗?”风习习地吹在我瘦削的象牙色身体上,我 想飘浮。能闭上眼睛飘浮起来多好!阿伟的眼睛,充满期待地覆在我的面前,那 是一双我熟悉的却从未觉得似曾相识的眼睛。   “我不知道,阿伟,我不知道。”我的手,顺着他的额头慢慢地滑下,沿着 他的鼻梁,到他的嘴唇,他的嘴唇好柔软,然后到他的下巴,再到他的脖子,落 在他饱满的胸前。多好啊,这样有力鲜活的男人的肌体和力量!   “阿芩,你怎样才能幸福呢?你想要什么?”阿伟急切地问,他的头伏在我 的颈下,头顶擦着我的下巴:“你要什么?你还要什么呢?”他口中的热气呼在 我的颈窝里,我想笑,却觉自己柔软无比。   “说不清的,阿伟,说不清的。我可能要一种感觉,一种与谁相属的感觉。”   “我不是属于你吗?难道你不属于我吗?”   “不是所有性的相属。不是肉体的相属。也不是感情的相属。很抽象,阿伟 ,只能感觉这样的相属的感觉,我说不清。是生命的相属吧,用文学的语言来说 ,是那种觉得我可以在你里面看见我,你可以在我当中发现你的感觉。”   “你想得太多,阿芩,你为什么想些和现实无关的事情?那种生命相属的爱 情,存在吗?你见过吗?”   “没有。所以我也不幸福。阿伟,生命若不能相属,爱什么人都是一样的, 是不是?只要能互相珍惜就可以生活下去,是不是?现实的人生,男女只是在彼 此的寂寞里寻求温暖,是不是?”   夜幕已经降落了,象一只大鸟的翅膀一样盖了下来。没有开灯,屋子里所有 的东西都隐约可见,越发不真实。夜晚的声音从窗户外传进来,这样的时候,人 们应该开始意识到他们不死的寂寞了吧?   “阿芩,人生短暂,能有一个人珍惜你也被你珍惜,安慰你也被你安慰,已 经是不容易了。红尘无边,缘分却有限,何必要完全的交换?生命或感情的一部 分能给予和接纳,对我来说,已经够了。”   是吗?是这样吗?我们的身体之间现在没有任何缝隙,可是,我只感觉到了 我自己的心跳。我心里有个角落是给你的,阿伟,只为你的安慰和珍惜,而且, 这个角落将永远为你保留,可是,我心里还有别的地方空空荡荡,有时,风会从 那些地方吹出来,让我无法承诺。我想承诺,我想对自己做一种承诺。没有承诺 ,我觉得自己好轻,生命好轻,没有份量。没有份量,我怎么知道自己过去在哪 里,现在在哪里,将来在哪里?可是,我现在不能。有种距离,在你我之间,我 们能走完吗?   “阿曼,人生和爱情都是不能细想的,你知道吗?越想越糊涂的,糊涂得我 有时想杀死自己。喏,就这样,”我右手食指的指甲在左手腕上比划着,“就这 样,然后一了百了,是不是?”   “阿芩,不哭不哭,不哭喔,是我不好,不该说这些的,不细想,我们都不 细想。”阿曼用细软的指尖拭去我的泪水,“不哭了吧,哭多了,岁月会老去, 眼泪多了,心会潮湿,会长满青苔,风景会黯淡呢。黯淡的风景,能做什么?连 明信片都做不了的,阿芩,不哭了,好不好?”   “阿曼,”我的脸贴上了她的脸,不知是我的泪还是她的泪,她的脸上也湿 漉漉的。“阿曼,一点不如意一点挫折都没有,为什么还是不幸福?为什么还是 觉得人生好辛苦?”   “阿芩,我们跳舞去吧。”阿曼拉着我,加入了在半透明的黑暗中晃动的人 体。   我的双手搭在阿曼的肩上,她的双手搂紧我的腰。人们都在醉生梦死,我们 也醉一醉,梦一梦吧。我的头卧在她的肩上,我的胸触着她柔软的乳房。这样的 柔软和温暖啊,呻吟般的歌声把风景停泊在海湾,波浪徐徐地来来去去,天地间 ,只有水,水啊,水啊,我是水,你也是水,水和水在一起,还是水,只能是水 ,永远是水。   “妈妈——”我心里轻唤一声,让泪流到她的肩上。那时,在我刚来到这个 世界的时候,我就是在妈妈的怀里这样晃呀晃呀……   “阿芩,阿芩——”阿曼的手,象水流一样滑过我的背,和我同样的节奏, 同样的速度,同样的力度。“阿芩,现在是春天,你知道吗?春天的风景停在窗 口,蝴蝶在眼前飞,落不下,心情很仓皇很模糊,画下,才一目了然呢。”   “阿曼,现在是春天,你知道吗?花季停在窗口,很疲倦,进不来,心情很 无奈很沮丧,画下,才如释重负呢。”   “阿伟——”我从后面抱住阿伟,把头埋在他宽阔的背上。是那种凉爽有力 的肌肤。他静止在垂挂着的窗帘后面。   “阿芩,你爱阿曼吗?”许久许久,阿伟才问出这样一句话。   “爱怎样?不爱怎样?”   “阿芩,象我以前说的那样,我爱你,我因为有你而感到幸福。但是,如果 你爱阿曼,如同你爱一个男人,那证明你不想要我了。”   “不是这样的,阿伟,不是这样。”是的,我不能说我不爱阿曼,可是,和 阿伟不一样的。她的背温暖柔软。阿伟是土地,她是水。   “阿曼——”我从后面抱住阿曼,把头埋在她纤细的背上。是那种温暖柔软 的肌肤。她静止在垂挂着的窗帘后面。   “阿芩,你爱阿伟吗?”许久许久,阿曼才问出这样一句话。   “爱怎样?不爱怎样?”   “阿芩,爱是自私的。你无法同等地爱两个人。你必须选择。如果你爱阿伟 ,你就无法同样地爱我。”   “不是这样的,阿曼,不是这样。”是的,我不能说我不爱阿伟,可是,和 阿曼不一样的。他的背凉爽有力。阿曼是水。他是土地。   “阿曼,我爱你象爱一个女人,我爱阿伟,象爱一个男人。你是水,我和你 在一起虽然可以融为一体,但是我看不到自己。你填充不了我。”   “阿伟,我爱你象爱一个男人,我爱阿曼,象爱一个女人。你是土地,我和 你在一起虽然可以融为一体,但是我看不到我自己。你填充不了我。” 96.5.8 〔寄自 luo@protein.chem.psu.edu〕 ◆           多少情思无寄处               方舟子               〔一〕   昨天猜想你会来上早班,所以我就干了个通宵再去找你。果然,而且比我猜 想的还要早,令我不胜欣喜,体会到了好久没有的心有灵犀的感觉。那一次我们 谈得很高兴,是不是?虽然我毫无睡意,你却必须去办事了,真是太短。但是却 让我今天一直心情很愉快,很少有这样的时刻的。但是你今天却拒绝接我的电话 ,让我一下子感到了全身冰凉,而且得知是因为你正跟别人交谈因而拒绝时,更 让我在嫉妒之余感到心灰意冷,似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了。我猜想你从未因为正 跟别人交谈而拒绝过今天跟你交谈的那个人的电话的。这大概是真的。我忽然觉 得自己实在是有些下贱的。我还从未这么纠缠过一个人。一天之间,我的心情完 全改观。   这几天一直在折磨着我的问题是:你是不是那个女孩,那个我用全身心在等 待的女孩?对这样的女孩我是可以爱她一辈子的,只要不是她离开我。在是和不 是之间我一直在摇摆不定,往往你的一句话或一个举动就能使我心中的天平往一 边颤抖。我们昨天谈完后,本来已经使天平向是的方面倾斜,今天你的所为却让 它一下子倒向了另一边。而当我想到昨天你可能是因为无人可谈才跟我交谈时, 我只感到一种被欺骗了的痛苦。理智告诉我,我应该放弃对你的追求,那是一个 没有什么希望的追求,至少在现在我看不到任何希望。但是我却仍然恋恋不舍, 感情真是难以控制,我有时很憎恨自己为何会是这样子。   即使你真的是我在等待的那个女孩,你也未必就会属于我。这个道理再简单 不过,我到现在才愿意相信。世上的有情人未必都成眷属,何况一方有情,一方 无情或者还未发现有情呢。心心相印的结合本来就少之又少,我的童话确实是过 时了。相信过时的童话的人是注定要时时失望,刻刻受煎熬的。而这样的煎熬也 不会持续太久了。夏天已到,你马上就要回国,一切都将结束,我也就可以重新 开始我的心灵之旅,在此之前,所能作的不过是暂时迷惑、麻醉一下自己而已。   但是我还是不愿放弃希望,虽然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希望而已。   昨天问你是否会与我一起去跳舞,你说有机会的话会。我当时很高兴你这样 的回答,现在一想,“有机会”三字正表明不过是客套的敷衍,我们还能有多少 机会?为什么在你面前我总愿意往好处想?我真的是有点自作多情了。自作多情 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我现在必须走出这个迷宫,越快越好。那一天对你说爱你, 也并非完全是开玩笑,那一刻,我觉得我确实是爱你的。如果不是爱,没有那样 的激情。   我已不想再去改变什么,无能为力。感情不是语言所能改变的,承认自己彻 底失败的日子不会太远了。我只想让你知道,你的片言只语,曾经让我非常欣喜 ,虽然你也许只是敷衍。   你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善良到不会对一个你并不喜欢的人直接说不。其实说 不有时候对别人也是一种解脱。而我现在正需要这样的解脱。               〔二〕   那天晚上我真是心烦意乱得很,想利用三天的休息时间好好地反省一下与你 的关系,作一个决定。其实哪里用得着三天的时间,当我冒着大雨驾车回家时, 我突然发现了一个可悲的事实,这个事实本来相当明显,只不过自己一直自作多 情,而不愿去面对。这个事实就是:我其实对你一点吸引力也没有。是的,正是 因为我对你没有吸引力,所以你才会毫不在意我当时的心情。我甚至可以想象你 听着电话铃一遍又一遍地响时那种不屑一顾的神情,我在你的心中,实际上一点 份量也没有,虽然你也许不承认。   不是喜欢,不是爱,而是吸引力,这才是最致命的。喜欢和爱都可以慢慢地 来,而吸引力却是无法培养的。而没有了吸引力,喜欢和爱也就都无从谈起,我 的一切努力必然都是徒劳的。这是我觉得我应该放弃这些努力的主要原因。   你完全可以想象我发现这个事实时所受到的打击。已经到家了,我却仍然坐 在车里不愿离开,在黑暗中长久地面对这个可悲的事实,用了极大的毅力,才让 我长大后的第三次眼泪没有流出来。第二天去划船的时候,我那种丧魂落魄的样 子连老板也感到奇怪,因为在他的面前我从来是从容不迫,没有失态过的。但是 当划船回来,我的内心已经完全平静了。你不难想象,我是一个内心非常坚强的 人。所有的悲哀都可以被我压制下去,所需要的不过是一夜的痛苦而已。因此我 想最好不要再跟你交谈,所以第二天傍晚见到你,就一点也没有跟你交谈的冲动 。我会逐渐回到日常生活中去,而你也会在我的视野中完全消失。这一种心情, 我称之为大悲之后的宁静。   但是昨天又见到你,我突然想,如果这里面有误会,如果是《围城》里方鸿 渐和唐晓芙式的误会,让自己的Dream girl失之交臂呢?那样的话我 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的。所以,我想还是让你知道的好,如果有必要,我们还 可以再谈一次。   我曾经非常喜欢你〔这种有了嫉妒感的喜欢你也可以说是爱〕,这是我该认 真地让你知道的。               〔三〕   我一直想象着,当我突然在你的眼前出现的时候你的那种惊喜,想象着两颗 心的相遇必定是世界上最为盛大美丽的节日。然而这已经只是一个梦想了,虽然 我曾经把这个梦想描绘得很美。以前担心的是发现你不是我想象的,现在更担心 发现你正是我多少年来一直在苦苦等待的那位女孩,如此美丽,善良,纯真,不 受世俗的玷污,就象我从小就希望有的小妹妹,让我去保护她,怜爱她。忽而这 些全都消失了,就象小时候对待一件不属于我的美妙的玩具,我只能闭上自己的 眼睛,假定她的不存在。是的,我依然必须独自承担这个迷梦。我相信,现在依 然相信,心灵的呼唤可以超越时空,如果一个女孩没有感受到我的呼唤,如果我 没有感受到她的呼唤,如果呼唤与被呼唤的在那么一刹那没有感觉到心灵的激荡 ,那么一切都是虚假的。   就象我在一篇文章里写的那样,世上不会有这样的女孩。这也是朋友一直在 劝告我的。但是我始终不愿放弃这么一个从小持续到今的梦想。那是一个与今日 世界格格不入的古典世界,是一个与成人世界不相容的儿童世界,是一个过时了 的童话。我所有的诗人气质,也就只表现在这么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学识是后天 的,无关紧要,气质却是天生的,我对此很是看中,并且希望自己就这么一直保 持下去,无怨无悔。也许会有那么一天,上苍会因此感动,终于让我如愿以偿, 那么我的一生的等待,也就算不上什么了。   其实也无所谓的,反正心灵早已伤痕累累,多添一个伤疤也没什么了不起。 我早就知道,我的人生旅途不过是一个个没有结局的开始,哪一天累了,心力交 瘁了,再也走不动了,这个旅途也就结束了。那大概是唯一的结局。               〔四〕   从别人那里得知你要离开学校的确切日子,不知为什么,依然感到难受,虽 然早已预感到与你失去联系的日子不会太远。即使一年后你有幸回来,我们也会 是陌生人了。其实理智地说,如果你不愿我们之间有一种特殊点的关系,那还不 如从此中断联系的好,若即若离对我来说是非常痛苦的。所以我应该对你的离去 感到解脱才对,可是为什么仍会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这样的悲哀还会持续多久 ?人的内心深处的感情真是难以明了的。   这几天见到你,都觉得没什么话可说,现在你就要走了,才觉得有许多话要 说,而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我不是一个习惯于在许多人中间交谈的人,如 果与几个人在一起谈话,我总是不会很投入,只有与一个人独自交谈,才会滔滔 不绝,无话不说。这个你其实也可以感觉出来的。以后是再也没有跟你单独交谈 的机会了,你显然完全失去了了解我的兴趣,所以我也不敢指望有这样的机会。 本来在以后,只要你愿意,我们是可以通过别的方式增进了解的,但是你对于与 我的关系在未来能否有进一步的发展毫不在意,我还是不要作这样的一相情愿的 好。   开完了年度会议,生活并没有我设想的那样就进入正常状态。上周除了两个 失败的实验,可以说没作什么事情。不知道这种对一切事情都失去了兴趣的心理 变化还能持续到什么时候,也许你的离开反而会促使我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在最 近我确实应该集中精力搞研究了,按时毕业,去作几年博士后,然后争取在大学 里面谋个职位,过上比较安静的生活。我的生活理想其实很简单,喜欢小城镇的 安宁,在城郊买上一栋房屋,独自生活,看看书,写写东西,让时光悄悄地逝去 ,也就让我心满意足了。我的人生意义,也许就在于此。早已没有从前的豪情壮 志,只有一种伤感,一种对宁静生活的向往留下了。   我是属于心灵世界的人,对于物质生活、钱财从来没有什么企求,这大概是 从小养成的习惯,省掉了许多斤斤计较的无谓烦恼。如果对心灵世界的追求也放 弃了,就可以达到了完全的宁静。但是除了心灵,我还能拥有什么呢?心灵的沉 寂也就意味着我的生命的结束,浑浑噩噩的人生对于我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幸 福世界。命中注定,我只能背负心灵的重负去寻找宁静的生活,在疲惫的时候, 也许只有我自己能给自己一丁点的慰籍,虽然自己从来没有放弃寻找一个同行者 的努力,这样的希望,是越来越少了。毕竟,方鸿渐并没有等来唐晓芙,但是我 是不会因此就去跟孙柔嘉结合的。   我不知道,当我多年以后回想这短短的几个月,会有怎样的一种感慨。除了 毫无理由的希望和捉摸不定的痛苦,它实在没有在我的心灵深处遗留下什么。这 也许只是一次错误的相遇,以后也许也只会有一些错误的相遇。上苍如此残忍, 不愿再给我一次机会,就象我在从前对那位女孩说的:   我已无法向你诉说   那些故事那些过时的美丽故事   再也没有主角没有公主没有   喧嚣人群中你浅浅的笑   再也没有涂满我的天空的   那些色彩那些梦幻中闪耀的色彩   我一次又一次如此清晰地看清自己的命运,却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不愿放弃 挣扎?而在每一次的挣扎痛苦中,让我越来越深刻地感觉到了自己悲剧性的生命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在许多许多年后   在完成了百年孤独之后   一切都会成为一个平淡无奇的传说   不必诉说   是的,不必诉说。               〔五〕   在电话里送别毕竟要比送走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容易。给你打完电话后,静静 地坐了一会,心情也就平静了下来。翻出那位女孩在去年写给我的信,读着那些 曾经让我热血沸腾的话,却越发地平静:“读了你寄来的作品,久久不能言语, 心中不知是喜是悲。世间难得有你如此多情男子,而我却只能let go。我 很宿命,就连感情也是。曾经试图去改变什么,但终至招来满身的伤痕。几十年 后,也许会想起那一段日子,也许也不会记得自己为什么会放弃这么一个人的。 不过,我想,我还是会对这一段情心存感激的。”对这封信我一直没回也不敢回 。我想让她尽快地把我忘掉最好,虽然自己是刻骨铭心的,虽然那一段日子其实 短得很。我现在的心情大概跟她当时有些相似,只能let go,但是并没有 什么情会让我心存感激。一切原来不过是我的错觉,醒来之后发现什么也没能留 下,甚至一丝回味都没有。用我对你说的话来说:浪费了。   不管自己在许多方面是多么的现实,我却总是试图保持自己的爱情不受世俗 的污染,永远天真。也许我对此过于认真,遇到喜欢的女孩,总是不愿早早地表 白心迹,除了我跟你说的怕对方受不了之外,也怕她并不是自己真正喜欢的。而 我喜欢的女孩,都是很清纯的,这样的女孩,偏偏都很容易被别的男人“骗”走 ,因此我常常“迟到”,因此崔健那首“喂,请你别走,我就要说”是我最喜欢 的歌之一。这一次紧赶慢赶,却还是慢了一步。   不管怎么样,我不会放弃自己对自己的承诺,用我以前说过的话说,宁愿自 己孤独地守着一份迷梦直到永远,也不会对世俗作出一丝一毫的让步。年纪是越 来越大了,但愿心永远年轻,即使已是力不从心,也算是对得起自己了。   这一页算是已翻过,新的一页又在哪里呢?想到这里心不由大恸,不能再想 了。 〔寄自 shif@uhura.cc.rochester.edu〕 【网里乾坤】∽∽∽∽∽∽∽∽∽∽∽∽∽∽∽∽∽∽∽∽∽∽∽∽∽∽∽∽∽ ◆             人间曾有桃源在                 ·旧雨·   一五一六年,英国的莫尔写下了《乌托邦》一书,在文学想象中为我们后人 留下了一个废除了私有制、实行公有制和计划生产、按需分配、人人从事劳动的 理想社会。现在笔者手头没有什么材料可用来佐证莫尔写书是受了发现美洲的激 励,但新发现的海外殖民地为乌托邦的想象再加罩上了世外桃源的瑰丽色彩,该 是没什么疑问的。   一八二五年,另一位英国绅士罗伯特·欧文,来到美洲创办了新协和村。这 个消灭了私有制、各尽所能的社会,使得乌托邦的理想在美洲得以建立,哪怕这 只是短暂的三年!按照今天教科书上的说法,欧文的乌托邦社会主义是马克思的 科学共产主义三个来源之一呢!   笔者想说的是:在文学与科学之间,再没有象乌托邦这样绝好的范例了。一 方面,乌托邦是科学技术高速发展时人们自信终能设计人类社会本身的产物,它 是科学进步产生的文学想象;另一方面,新殖民地、新资本主义国家为乌托邦的 实现一再提供机会,直至使其成为所谓科学共产主义的来源。   只可惜,从来没有人认为乌托邦这个被欧文建立过的社会是科学的,反有人 将不可证伪的马克思的社会发展预言冠以科学之名。乌托邦社会主义竟被当作虚 构而与科学共产主义对立成双。如果学术史上有所谓积非成是的话,此为一范例。   中国也有类似的范例,即桃花源。   早于莫尔的《乌托邦》一千多年前,陶渊明就写下了《桃花源记》并《桃花 源诗》,其文、其诗、其境、其情,实为中国古典文学之瑰宝。自古以来,视桃 花源为理想国者众,认真考证坐实者则仅有之。   一些年以前,笔者初读已故的陈寅恪先生的文稿。那是一种介于诗与史之间 的著作,直令我眼界大开。在讲到《桃花源记》时,笔者本来期待陈寅恪先生呈 现出来“陶渊明向往《庄子》、《列子》中无君无父的理想社会……遂描绘出一 个日出而作、日没而息的田园社会。”然而先生撇开诗文,讲了一段汉末历史: 汉末以后,战乱频仍,为着避乱,人们结附于大姓,筑堡自卫。抑或远祸避害, 据险自卫。曾为陶渊明“闻有田子春,节义为士雄”所赞的田畴,是三国时筑堡 自卫的著名例子。   田畴本是无终人。无终也就是今天京津之间的蓟县一带。蓟县盘山古称徐无 山,也是颇为险要之地了。田畴本为幽州牧刘虞从事,当他受刘虞之命出使长安 而还时,刘虞却已被公孙瓒所杀。田畴无奈,便将家族并归附者凡数百人带入无 终山。古书上对此节义之举多溢美之辞,自古以来许多人都读到过田畴的记载, 不足为奇。只是陈寅恪看到了古书中陶渊明诗赞的士雄,竟是桃花源的真实原型 。田畴率宗族“入徐无山,营深险平敞地而居,躬耕以养父母,百姓归之,数年 而至五千余家……道不拾遗。”《桃花源记》绝非一段虚构的田园生活,而是一 段真实的宗族历史。   自读过陈寅恪先生的文稿后,对魏晋历史多了一层认识,就是读《三国志演 义》也不时会读出大族自保的影子;在湘西、皖南、浙南,笔者不时会遇上当年 大族自保留下的遗迹,更不要说京津之间的盘山了,那里早让从曹操到乾隆的历 代君王昭示得天下无人不晓了。   当年英国绅士欧文在美开桃花源,堪称科学实践;陈寅恪先生诗史互证,堪 称一种科学方法。乌托邦与桃花源,不管是出于对人类理性终能设计自我社会的 自信、还是出于对人类现实的远祸避害,在中外千年之间皆曾有其踪影。倒是大 胡子犹太人预言的共产主义,就象犹太的Messianic时间一样,总是可 望不可即的。人间曾有桃源在,科学应归乌托邦,信夫?! 〔寄自美国〕 ◆            一个文人〔续〕              【法】 加缪               晓杰  译   罪恶之友实际上只尊重两种力量:一种是基于出生偶然的,他能在自己社会 阶层中找到的力量;另一种是处于劣势的人,通过屡屡罪恶,而上升到萨德作品 中常见的放浪权贵的水准的力量。这一小部分强有力的“内行”知道他们具有一 切权力。任何人怀疑这些令人畏惧的特权,即使是一秒钟,也会从这群人中被立 刻驱逐出来,重新变成受害者。因而,一种道德上布朗基主义产生了,一小部分 男男女女把自己牢牢地树立在奴隶之上的社会地位,因为他们拥有一种奇特知识 的秘密。他们仅有的问题是组织他们自己,以便充分地行使他们那些以欲望令人 恐怖的范围为限度的权力。   在罪行的法则被世界所接受之前,他们是无法指望支配整个世界的。萨德也 从没相信过他的同胞肯为成为“共和主义者”而付出额外努力。但如果罪和欲不 是整个宇宙的法则,如果它们至少在一特定的地域上不能统治,那么它们就不再 是统一的原理,而是冲突的根源。它们不再是法规,人们也就回到混乱和偶然。 因此必须尽一切可能创造出一个与新的法规正好吻合的世界。创始并没满足的对 统一的需要,在一个微观的宇宙中以所有的代价得到满足。权力的法规没有耐心 等到完全控制世界。它必须毫无延迟地划定它统治的区域的边界,即使这意味着 用带刺的铁丝网和岗楼。   对于萨德来说,权力的法规建立起封闭的空间,无法逃出的拥有七层围墙的 城堡,里面建立在欲望和罪恶之上的社会不受妨碍地按照确定的规则运转。最不 受拘束的叛逆,对完全的自由的要求,导致〔少数人〕对大多数人的绝对支配。 对于萨德,人的解放在这个淫逸的大本营得到完成,大本营中,一个罪恶的政治 局掌握着那些永远沉浸于他们欲望的地狱的男男女女们的生死大权。他的作品充 满对这些有着特权的地方的描写,在那些地方那些封建的放浪者,为了向他们招 集起来的受害者们展示后者绝对的软弱无力和奴隶状态,而重复布朗基斯公爵在 《索多姆的一百二十天》中对众人的讲话:“对于这个世界你们已经死去了。”   萨德自己当然居住在自由之塔里,然而这是巴士底狱。不论是受害者还是迫 害者,在这无人能逃离的肮脏的堡垒中,绝对的叛逆和叛逆者一起有了避难所。 为了建立他的自由,他得创造绝对的需要。欲望没有限制的自由意味着对他人的 否认和对怜悯的压制。心,“理智的弱点”,一定要根除;封闭的空间和其中的 法规会完成这一点。在萨德奇妙的城堡中起着决定性作用的法规,使得宇宙充满 猜疑。它有助于预期一切,从而不会让意想不到的温柔和怜惜来打乱享乐的计划 。这是一种几乎令人好奇的欢乐,它只遵守这样的诫律:“每天早上十点起床… …”但是享乐一定不能退化为依恋,它应该被放到括号中,应该被强硬化。享乐 的对象也永远不应该象人一样的出现。如果人是“植物一样绝对的物质”,他仅 能被当做物品对待,被当做实验品。在萨德铁丝网拦起的共和国里,只有机器和 机械师。法规,作为机器的使用手册,把所有的东西放在它适合的位置。这些肮 脏的修女院有自己的法规——意味深长地从宗教社区翻版过去的法规。这样子放 浪者就可以进行公开的忏悔。可是标准改变了:“如果他的行为是纯洁的,他就 被指责。”   萨德,象他那个时候的时尚一样,建立了他的理想国。但同他时代的习俗相 反,他把人类的邪恶本性编入法典。他细致地构造了权力和仇恨的堡垒,作为先 驱,他甚至到了用数字计算自己争得的自由的地步。他用冰冷的对犯罪的计数来 总结他的哲学:“在三月一日之前杀掉者:10人。三月一日后:20人。未来 者:16人。总共:46人。”他无疑是先驱,但是很明显,他尚且是一个“谨 慎”的先驱。   如果那就是全部,萨德也就只能引起所有不知名的先驱们能引起的兴趣。但 一旦吊桥被拉起时,就得在城堡中生活下去。不管法规是多么的细微,它总不能 预见所有可能发生的事。它能毁灭,但不能创生。这些被折磨者的主人们找不到 自身欲求的满足。萨德常常唤起“罪行柔和的习惯”。然而这里并没有任何象是 柔和的东西——它更象是在锁链下的人的愤怒。事实上,关键在于让自己享乐, 而最大的享乐与最大的毁灭相一致。占有被自己毁灭的人,与痛苦交媾——这些 就是萨德城堡的整个的结构要导向的自由的一刹那。但是从性罪恶毁灭了快感的 对象那一时刻起,它也毁灭了恰恰存在于那个时刻的快感。于是另一个牺牲品得 拿来受支配和再次被毁灭,然后再另一个,继续这样到无穷多所有可能的牺牲品 。这就导致萨德小说中色情和犯罪情节的暗淡堆积,而其中固定的场景,却给读 者留下丑陋的贞洁的印象。   享乐,这开放在没有反抗和参与同谋的身体上的极度愉快的花朵,在这个世 界上可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这实际上是逃避绝望的不可能的追求,而它最终 的结果仍是绝望,是从一种奴隶状态到另一种奴隶状态,从一个监狱到另一个监 狱的奔跑。如果只有自然是真实的,如果在自然中仅有欲望和毁灭是合法的,而 既然人的统治本身无法满足对血的饥渴,那么,从毁灭到毁灭,非得到整个宇宙 的消亡为止。按照萨德的公式,人必须成为自然的侩子手。即使那样的位置也不 是轻而易举就能胜任。当杀人的账户关闭的时候,当所有牺牲者都被谋杀了,侩 子手们在孤独的城堡中剩下来互相面对。这时仍然缺少点什么。被摧残的躯体以 基本要素的形式返回到自然,然后会重生。谋杀并未完成:“谋杀只剥夺了受害 者的第一次生命,得想办法剥夺他第二次的生命……”萨德寻找着破坏创生的方 法:“我厌恶自然……我想扰乱它的计划,阻挡它的进程,把行星在轨道中停止 住,打乱太空中飘浮的星体,毁灭所有为自然服务的东西,保护所有能为害它的 一切;总之,在它所有的作品中侮辱它,然而我又无能为力……”他徒劳地梦想 着一个技师能彻底摧毁这个宇宙:他知道在星球的灰烬下,生命会继续。破坏创 生是不可能的。毁灭一切也是不可能的,总是有残余物。“我又无能为力……” 在萨德这并非有意地打动我们的可怕的忧郁下,不变的、冰冷的宇宙,猛然间松 了口气。“我们也许能够进攻太阳,让宇宙失去它,或者用它向世界点一把火, 这些将是真正的罪恶……”罪恶,是的,可这并不是最终的罪恶。侩子手们互相 用目光较量;还得走得更远。   他们是孤独的,只有一条法规统治他们:权力的法规。因为当他们是主人时 接受了这一点,如果权力转向面对他们时他们也不能拒绝。所有权力都倾向于唯 一和孤独。杀戮还要继续:轮到主人们时他们也会自相残杀。萨德预感到这样的 结果,而并不退缩。一种令人好奇的罪恶的斯多葛主义,在这判逆的底层社会撒 下一点光芒。他不再试图回到温和折中的世界。吊桥不会降下;他将接受个人的 灭亡。从拒绝发出的强力,在其极端达到无条件的接受,而后者确实也不失某种 崇高。主人在轮到他时接受成为一个奴隶,甚至也许要求这样。“绞刑架对我来 说也将是淫逸的王座。”   因此最大程度的毁灭与最大程度的肯定相吻合。主人们互相扑向对方,而这 奉献给放浪的荣耀的作品,“点缀着从他们才华的顶峰被击倒下来的放浪者们的 尸体”。最强有力的那一个将最后生存下来,他是孤独的,唯一的,萨德自己竭 尽全力去歌颂他的荣耀。他是最后的统治者,是主宰和上帝。但是在他最伟大胜 利的这一刻,他的梦破灭了。“唯一者”转向其无边的想象生出的囚犯,并与之 合为一体。事实上他是孤独的,被关在鲜血淋漓的巴士底狱,而后者又是整个建 造在没有被满足的,而从此又再无对象的快感的周围。他只在梦幻里胜利了,而 那满载哲思和暴行的数十卷书,总结了一种不幸的禁欲,总结了从全部的否定到 绝对的肯定的虚幻的征途,也总结了对把对一切的谋杀、把对所有人的谋杀都变 成集体自杀的死神的默认。   萨德只在他的画像中被处死过;他也仅在他的想象中杀过人。普罗米修斯最 后落在欧南。萨德临死时仍是一名囚犯,但这次是在精神病院,在一个即兴舞台 上同其他疯子表演戏剧。梦和创造性的活动为他提供了世界秩序没有满足他的不 值钱的等价品。作者当然没有必要拒绝他本人。对他来说,至少界限消失了,欲 望可以充分满足。在这方面萨德是个完美的文学之人。为了自己给自己制造存在 的幻觉,他创立了一个神话。他把“只有通过笔才能达到的道德上的罪恶”放在 一切之上。不容置疑,他的价值在于,在积愤下的痛苦敏锐中,他准确地展示了 一旦忘记了其起源的真理的叛逆逻辑的极端后果。这些后果是封闭的独裁,普遍 的罪行,犬儒主义的贵族体制,和世界末日的意志。这些在他多年后才出现。但 是他品尝过它们,并似乎在自己的死胡同里被憋住,而只有在文学中逃脱。奇怪 的是,萨德在文学上开始叛逆的道路,而由浪漫派沿着这条路接着走得更远。他 自己是他说的这样的一群作者之一:“他们的腐败是这样的危险,这样的活跃, 以至于除了从他们自己的生命外延续他们罪恶引发的总和外,已经没有别的目的 来印发他们荒诞的作品;他们不能再犯罪,但他们被诅咒的作品会让其他人接着 干,他们带着这一令人舒适的念头进入坟墓,作为对自己的安慰。死亡迫使他们 放弃了这个世界。”因此他叛逆的写作带着他对生存的欲望的明证。即使他向往 的永生是该隐般的永生,至少他渴望它,他自身就是形而上学的最真实叛逆的不 自觉的见证。   除此之外,他的追随者也使我们不得不尊敬他。他的继承人并非都是作家。 当然,有理由说他用痛苦和死亡来刺激阔绰市区和文学酒吧的想象力。但那并非 整体。萨德在我们这个时代的成功可以被他那些与当代思想有共同性的梦来解释 :完全自由的要求,和理智冷酷作用下的非人性化。人的沦落为实验品,规定权 力的意志和作为物品的人的关系的准则,这个可怕的实验的封闭的实验室,都是 权力的理论家们要来组织奴隶年代时再会发现的教材。   在缩微的尺度下,萨德提前两个世纪以不受约束的自由——事实上叛逆并不 以这种自由为目的——的名义下颂扬了独裁的社会。历史和近代的悲剧真正从此 开始。他只相信基于罪恶自由上的社会应当与道德的自由相合,就象奴隶状态有 其限制一样。我们的时代仅仅实现了一个奇特的融合,把他的普遍共和国的梦想 和他使人堕落化的手段混合在一起。最后,他最憎恨的东西,合法的谋杀,把他 为本能谋杀而作的那些发明据为己有。罪行——他原要使之成为放纵恶行的美味 的异果,在今天不过是警察控制下道德的阴沉习惯。文学的惊诧也不过如此。 〔寄自美国〕        ◆           父亲的名字             ——再读鲁迅《狂人日记》              弗 斯   偏执狂〔paranoia〕可能是心理分析学研究最多的“病症”之一。 自弗洛伊德以来,偏执狂几乎就成了心理分析的“模型”。鲁迅写于一九一八年 的短篇小说《狂人日记》中的主人公〔我们管他叫“狂人”吧〕,就是一个偏执 狂患者。早年习医的鲁迅在文中称之为“迫害狂”,其实迫害狂也是偏执狂的一 种表现方式,受迫害的偏执而已。   偏执狂的最明显特征之一是谵妄,而大部分《狂人日记》都是狂人谵语的记 录。近一个世纪前,弗洛伊德在分析当时一个著名的偏执狂患者施莱贝〔Sch reber〕的时候曾提出,谵语起源于患者自身内部认识过程的变形。由于受 到压力,不但内部感觉在意识中变成了外部感觉,而且连“本末”也颠倒过来。 具体一点讲,就是他那著名的“三段论”:“我〔男人〕爱他〔另一个男人〕” ,到谵语者那里,却变成了“我恨他”,而为了能为“我恨他”这一点提供理由 ,谵语者才通过投射过程而大声宣布:“他迫害我”。换言之,弗洛伊德第一次 提出,偏执狂,至少是“迫害”型偏执狂的根源,是下意识中同性恋的倾向。同 性恋的满足免不了意味着接受“阉割”,所以,这必然被男性自恋的利比多压入 潜意识。   几十年后,拉康〔一九零一——一九八一〕的“镜子”理论,从另一角度为 偏执狂提供了解释:镜子阶段实际上是想象范畴和符号范畴的分水线。精神病症 〔psychose〕起源于镜子阶段“我”的产生过程,患者实现不了符号范 畴的“我”,他无法超越想象范畴,或者说无法把想象溶入符号。从结构上讲, 偏执狂对应着镜子阶段的异化性,其特点是患者对镜子过程的抗拒。这同时也是 精神分裂,也就是说两个“我”的冲突的开端。   那么,如果暂且忘记《狂人日记》公认的“反封建”意义,能否从狂人的谵 语后面,发现什么别的东西?狂人之狂,能不能也被理解为是对潜意识中同性恋 倾向的压抑?其根源又从何来?不妨从最后一个问题着手,让我们试图从这篇小 说中找出狂人之狂的起源。   小说人物结构上有一点颇为值得注意,《狂人日记》短短五千字,人物不少 :狂人自己之外,还有赵贵翁、古久先生〔姑且也算一个人物〕、街上女人、陈 老五、何先生、大哥、母亲、妹子,以及街上的孩子和家中的佃户等等。然而, 狂人数次提到“家”,但家里人只有大哥、母亲和〔已经死去的〕妹子,独独缺 少它的关键成员:父亲。而且,从时间上看,父亲早早就“消失”掉了。小说第 十一节:   “……晓得妹子死掉的缘故,……。那时我妹子才五岁,   可爱可怜的样子,还在眼前。母亲哭个不住,他却劝母亲   不要哭;大约因为自己吃了,……”   “记得我四五岁时,坐在堂前乘凉,大哥说爷娘生病,   做儿子的须割下一片肉来,煮熟了请他吃,才算好人;   母亲也没有说不行。” 两处应该出现的地方,父亲都不“在场”。否则,父亲的反应应该比母亲的更重 要,也更会被狂人“记住”。   结论?父亲在狂人四五岁前就已死去?这几乎是肯定的:   “大哥正管着家务,妹子恰恰死了”〔第十二节〕 父亲死了大哥才会管家务。但是,仅仅是“死了”?五岁时死去的妹子尚且念念 不忘,为什么一字不提“死去”的父亲?即使父亲极早“死去”,按照狂人的逻 辑,也该象死去的妹子一样,被家里人吃掉……。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在狂人 的世界里,父亲是不存在的。   从弗洛伊德到拉康的精神分析学,也恰恰把“父亲”放到人类心理发展的关 键位置。作为“性别”趋向的分水岭,父亲因素的缺乏,将导致形形色色的心理 失衡,乃致精神失常。   弗洛伊德和拉康都认为利比多是没有性别的,婴儿最初的欲望也是没有性别 之分的,弗洛伊德认为,性倾向形成于俄底浦斯情节末期。而俄底浦斯情节本身 就是可能是双重的,对“恋母”的放弃意味着俄底浦斯情节的结束,取而代之的 ,将是两种可能:或者是与母亲的等同,或着是与父亲已有的等同的加强。从前 者发展出女性,从后者发展出男性。父亲的不存在,使狂人无法把自己与之等同 ,从而也就无法实现自己的“男性”〔他甚至可能把自己等同于母亲〕。这样, 他将难以把女性作为自己的欲望对象,从而使心理上的同性恋倾向成为可能。   从这个角度上,狂人的恐惧不安只能是对想从他人〔男人〕那里得到性满足 的愿望的回避:“被吃”实际上是“〔象母亲一样〕被作爱”的易位。而“被作 爱”意味着对男性生殖器的放弃,也就是“被阉”,男性自爱的冲动最后把“被 阉”压入潜意识。   另一方面,“被阉”又通过“割股疗亲”〔见第十一节〕和“被吃”联系起 来〔割股就是阉割,这应该有两层意义,除去形式之外,还有更深的一层:阉割 是“父亲”对儿子的惩罚,而割股则是儿子以“父亲的名义”自施的惩罚〕。被 阉就是被吃,被吃就是被阉。从这一点上,如果认为谵语是潜意识的语言,整篇 《狂人日记》就可以被看作是狂人对“被阉”恐慌。   拉康把问题推到俄底浦斯情节之前〔或者“前”俄底浦斯情节〕。母亲,由 需要的对象转而成为爱的对象,母亲成为欲望的目标。而对孩子来讲,重要的是 ,他〔中性〕有所欲,而他的欲望,他自己应该能在母亲的欲望中找到。自然, 这里母亲扮演着“他者”,也就是拉康的“Autre”的角色。于是,也就在 最初的母子关系〔更应该是子母关系〕中,孩子不得不破解一个发自母亲的特殊 信息,其中含有母子之间关系的一个重要因素:作为欲望的能指phallus ——这正是母亲欲望的所在。为了满足母亲的欲望,孩子最初把自己和母亲所缺 phallus等同起来。然而,他接下来会意识到,这种等同是远远不够的, 母亲并不能由此得到满足,她的欲望在他之外。所以,孩子最终的欲望将不再是 作母亲所无的phallus,而是成为phallus的载体〔他〕或接受体 〔她〕。   在这个过程中,“父亲的名字”,作为能指,起着决定性作用。母亲欲望在 孩子身上得不到满足,而转向另外的动西,这也同时向孩子展现了一个“第三者 ”:母亲的他者。这就是“父亲的名字”。这是一个符号,在这里,它意味着法 规。对孩子来讲,父亲的名子含有这样一条信息:不许当母亲的phallus。   这时孩子将面临这样一个哈姆雷特式的选择: to be or not to be〔母亲所缺的phallus〕。如果父亲的名子被“屏除”〔拉康 之forclusion,译自弗洛伊德的Verwerfun〕,它的信息被 拒绝,那么孩子将停留在把自己等同于phallus的阶段,而成为后来心理 失衡的根源所在。   狂人无疑把“父亲的名字”从他的符号世界屏除掉了。不但狂人全篇谵语里 都没有“父亲”,他的潜意识里显然也是没有“父亲”的,才会把一切都算在大 哥身上。而被从符号世界屏除的东西,也正是不可能再被压抑到潜意识中去的。 从另一方面,按照拉康的观点,从符号世界被屏除的东西,却会再从“现实”中 回来,对精神病人来说,就是从幻觉〔hallucination〕中回来〔 对他们幻觉也是现实〕。狂人两次幻觉中所看到的人:   “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   快。”〔第一节〕   “忽然来了一个人;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   看得清楚,……。      他便变了脸,铁一般青。睁着眼说,‘有许有的,这   是从来如此……’”〔第八节〕 这很可能就是没进得了符号世界的而从“现实”回来的父亲。狂人应该跟作者年 纪相仿〔“皆余昔日在中学时良友”〕,那么,“三十多年”前的“他”,恐怕 也只能是他幼时的父亲了。其时后者年纪也该“二十左右”,而“这是从来如此 ”,显然是一个立法者的口吻,充满了父权的威严。   如果以上分析是成立的,那么狂人心理就可能停留在phallus阶段, 他的偏执狂就可以这样来理解:我没有phallus,我自己本身就是pha llus。没有phallus就没有欲望,他自己也就不可能有所欲,有ph allus人——也就是男人——才有欲望,所以,既然成不了母亲所缺的〔男 人的〕phallus,他只好去作男人所缺的“女人”?   一定要套用拉康的镜象的话,不妨设想一个赤身裸体,挂满了花边的的狂人 ,盯着镜子里自己的形象,竭力试图展现出一个女性的身体。而对“我”的认同 过程的任何扭曲,都将在心理上产生张力,从而导致“好斗性”。由此,狂人的 呕吐〔第四节〕,则可以被理解成对自己身体形象的一种破坏。   作为能指的父亲被屏除,留下的空缺总要补上。用什么来补?简单得很,用 拉康的话说:“一个真实的父亲,不一定是主体〔真正〕的父亲,一个父亲就够 了。”对狂人来说,勉强用来填补能指中空白的“一个父亲”,可能就是后来的 立法者,管家的大哥了。也许因为在他心目中,大哥永远胜任不了这个角色,狂 人才难免感叹:“最可怜的是我的大哥”? 〔寄自wang@lps.u-psud.fr〕 【网萃】∽∽∽∽∽∽∽∽∽∽∽∽∽∽∽∽∽∽∽∽∽∽∽∽∽∽∽∽∽∽∽             ◇梦◇冉◇旧◇作◇                春 天   春天的意味大约就在天上那朵绯云,春天的颜色与慵懒,春天的光辉。一切 尚是静止的,连同炎热之前的海湾,除了在白房子上涂上绯红,映着海面青暗的 云与海水。   这只是漫长白昼的开始,很快那朵绯云就亮得不能正视。有些飞鸟从林子里 飞起。我看见一只鸟在路边的水洼里喝水。树林在外面看来密闭而有层次,时常 有些杏黄的碎叶寂静地飘落。车驶过,就带起碎叶的旋风。   一切都有次序地整洁,包括草坪。我闻不着一点土腥味。也许下午大雨的时 候,那些草会泡在水里一会,但是灯光打起来了,又只有明暗。   行人真的不多,躲着酷阳,头上的树盘着枝叶几乎参天,就象树屋一样。当 我们坐在冷气车里,每次看见有些路口开着几树花,紫的白的,碗口大的,藤萝 样串串坠着的,地上铺着落下的花瓣。一些小鸟就躲在那花荫下,小鸟的脚杆碎 碎地走是明黄的小光斑。叠在后面更广阔的苍翠暗绿,这些向街的树上永远有花 向天盛放着,这未免有点奇异,但是大家见惯了。   白云在太阳落去之前,会燃烧起来。在树屋里望去,那些云就象歌剧演员的 声音,纯美而嘹亮。然后半个时辰后,慢慢地消黯下去。神秘而半透明的夜色开 始漫起,暗蓝的,在白灯外,象风里的草一样不能够停止。一轮月不知怎么就停 在空中,象美丽的符号。海风在这时鼓荡,不觉统领了月下的世界。                清 明   清明?不要再提了罢。他们今儿早上就放了假了,明儿又是复活节公假,恰 隔着周末,照例有人要去祈祷。才过了阴历十五,天上的月淡白,地上风里留着 香头残烛,我走路都绕过树影下墨黑泛戚戚然的纸灰。下星期一怎么着,我怎么 也想象不出。   菊花有人买。我也买了嫩黄的花朵滴着露珠供在观音前,痴的白瓷滴水观音 。泪在平常日子里也流尽了,清明时节雨纷纷可以与心里惦念的魂灵们亲近抚慰 ,总有些不为人知的神秘哀喜。往常觉得死亡真是污黑深浊的河流,活生生地将 天人永隔,这份恨绝无奈在血肉心里搁久了竟生出歉疚意思来,越发地茫茫然。 这时节初春,原是万物复兴的时候,人们栩栩在自个儿生命里却已绝念断了依托 的爱与谦意,就尽托负自然的生机罢。死亡无疑也消灭了功利虚伪,无数人心里 无数经过时空滤净的真情挚爱汇合清明,感化了冥冥里沉寂永恒,野苍苍天空风 云聚集,落下雨来。   百花若华筵,玫瑰更为鲜艳遍地盛放,赶在三四月间,清明不用,愚人不用 ,复活的耶稣戴着的荆冠上也不用。邻国的花农们无法售卖,尽将千万玫瑰倾倒 深谷,此番壮观若得庄子看来,岂不是一场天设大祭上鼓盆而歌!   愿亡灵们尽得极乐世界。                炎 热   炎热可以使人恍惚,这样的日子重复着,就象幼儿喝家制的西红柿汁,开始 有一种顺喉的错觉。又因为甜腻,更让人觉得新鲜日子的不确切,虚幻。汗流下 来,白光永在屋瓦上耀眼。我寻觅不到参错的阶梯,走去靠荫凉处的市街,以绚 丽色彩与古瓶罐音乐飘摇而过。我也寻觅不到门帘。   炎热因而独自炎热。在宽大而旧的店铺里,我一直走进去,坐在一个暗而有 风的地方。店铺里满是印度古旧器皿,落满灰尘与幽暗的甜香。   我不熟识炎热,特别是空虚的炎热。彷佛这里的人都拿定主意以各自渊源的 神秘方式生存,从而驱逐炎热与过客。终究,炎热与过客还是永远到处结伴游荡。   在富丽堂皇的大厦里,我原本属于那些忙碌的冷气。那里的环境与运作系统 是全世界通用的方式。包括我自己,也被训练成其间的一个小环节。   多年来,我应该早就忘了炎热。   当我真正地走在炎热的土地上,我迷茫地感觉我依然还是一个游客。一个独 自丢失了时光与新鲜嗅觉的游客。                酒 意   酒意留在最后,如同最后的葡萄沿着绿蔓仰首向天,以透明的淡翠丰臃明月 。我几乎闻见明月的滋味,在这四月的最后几天弥漫着越来越浓,沿着青白的路 灯轻踩,归家一般,回去丛林。深奥丛林里杳无人迹,从未凋谢的花朵盛放,辛 馨扑鼻,明月披着青衫悄悄地泪盈满眶。我吃着葡萄,望见厨房窗前的竹杆上新 衣嗒嗒地滴着雨珠,印着满月。   睡意里仔细地见忘却的记忆,葡萄尚未酿成酒,旧时的面容时而隐现。那人 儿回过头来泪盈满眶。我静立在节前若触冰的沉船,将飞翼折断,窒息在水里, 酒意弥漫。万丈波涛之上,明月沿着阶梯扶摇而上,仰首向天。这时窗外凉风吹 袭,将夜空吹成一种声音,打在暗淡光影若袅娜的亭子,打在门上若推倒的骨牌 阵,黑着头碰另一扇邻家的门,一直地碰了下去,渐远渐杳。                静 寂   我总不愿意打破静寂。若草在生长,露珠儿轻轻地悬在叶尖,我希望我的脚 步尽可能地悄没。闭着呼吸,让我化为一片青烟,隐于仲夏夜之梦里。   然,我的呼吸浊重。相思一寸一寸蚀着我的心,呼痛的声音在暗夜的耳旁若 蝴蝶的翅膀,不能停地扇着,嘲笑着我不能自禁地虚汗淋淋。我方知道静寂是如 何巨大的噪音。月光的楼在长夜里轰鸣着缓慢崩塌,隔夜又再砌起。   千年江寒唯渡。冷,也许只因无数的背影等待一叶苇渡的温暖真真切切地相 依。梦,飞不起。握着你赠予我的一片草叶,茸茸地青。                 诗   你写诗吧。你怂恿着。你写诗吧。你的眼睛威胁着,象久远的春天,席卷红 尘。你写诗吧。香港,我望着漫山漫岸的霓虹。这一片了望的宁静,以及屋居里 累赘的陶器。我决定了换一个城市。那一个我明晚飞回的海岛蜗居突然地给我乡 愁。乡愁再不给月亮,只弥漫在,弥漫的空间。   你写诗吧,不然我会哭泣。   我说,我不会写,我听着我的语音模糊,象真爱一般。我不知所措地伸出手 ,放着给青色的光与你看。象一朵莲,不是吗?它没有表达的欲望,它与水已成 一体,在风里它已睡去。   追寻的时候,我怎么爱你?呀,你与我都没有道理。   那么你不要离去。你的灵魂。我在无形之间蒙面,在芬芳的亭阁里,有一些 暗香不是雪。我蒙起面来泪若雨下,又象猫独个儿洗脸。那些盛放的梅花林。雪 ,伏着烟波澄碧,就象遗落,如同一街凉月。                海 水   当海水在眉间翻腾,整座海边的小屋开始崩溃。我想,好吧。我可以忍受海 蓝,也可以不再投入海水。在无垠的水滴里,总有些植物生长,比如海藻。还有 些贝壳会被触角移动,象风影附在格子窗上。   这些都无所谓,实在地,还不如午间的大雨,带着蓝黑的云。由遥远的楼群 反射出玻璃的光芒,很冷漠地温馨,平淡得不能够形容。花树一地落英缤纷。我 极力地不去注意秋千,那里一定尚悬着月牙儿,与山间长年特有的清冽。   我走过去,我说我离开你。我的决心几乎就要实现,但是我忘记了这是愚人 节的前夕,人们即将狂欢,自由地玩耍。因而我立刻如释重负。   我觉得我永远不可能离开你,就象我觉得我似乎永远不可能得到你。这之间 我无法得知真相,何况今天是愚人节的前夕。   为了逃避,我跳入游泳池里,企图将整座大海染湿。再仰望那宽大的木檐下 杳无人影。海风呼啸,我心甜蜜,樱花纷叠着。一些花在明日将只剩下构图,只 有存在毋须意义。                 风    风也不愿意飘落,却片片落于荒漠街边,徘徊霓虹灯的音乐里。心里细碎的 声音也不愿离去,朝花夕拾的感觉,暗拥风里岑寂。   月,逼得太紧。无奈写一页婆娑月影,栖于天涯。惶惶恐恐淡去繁弦,荒凉 天边自依。   咽下月光水流,漂流天宇。依然面面相觑,爱若淡茶烟色,在逃离村庄炊烟 后,依然袅袅不散。都市深陷清夜里,若一只大鸟胡乱飞翔,掉落黑羽。                 窗   窗外风雨不息。这热带的岛屿可不是象汪洋里的一叶小舟。那些树木怎样地 在风雨里,每日里走过是见那独特的绿意,今儿个方知原是这风雨留下的气息。   幽灵陪伴着我,让我落泪。午夜梦回时,月光象一条河流,有一些花瓣浮着 ,我睡意朦胧地拾起。   想念是与生俱来的么?总与意识亦步亦逐,一样地人间烟火。到如今只剩了 想念了么?在风雨之夕悠悠,在长昼里徘徊,在义安城的午后寂寂长廊随长裙飘 浮!   哦,这异乡。这样的境地。上帝若怜我,就索性让我飞向遥远。胜过做一条 孤单的金鱼,胜过做一枝不识他乡热土的愁郁的绿树。                孤 独   孤独是什么呢?是你的心事,无人可共与。即使有人晓得,有人同情,但无 人能体会。你努力,你爱着人,但这样的处境只有你自己浸濡着,你的心事还是 你自己的心事,彷徨而无助,成为你自己的病。你的本能在回避,继续在努力, 但你的心无言地失望着若黑夜,成为孤独。   孤独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是唯一的呓语在黑夜的心里。孤独 就是无助而无解,也从未离去。   孤独的痛苦自己知道,因为爱的意义因而苍白无力,隔着远远地有着光辉。 你向往,向它游过去。你爱着,因而痛苦。因为爱在你看来是多么天真而完全, 你想献出你自己,你想让它包容,你甚至有剖心披肺的冲动。但是人让你不能托 负,孤独的惯性好象漫漫黑夜,是移不动脚步。长期的苦楚折磨,一下子涌上心 头,胆怯瑟瑟发抖,爱引发了,温柔让心哭泣。   爱需要耐心。陈旧的孤独应该抛弃,幸福是灯光,要去挽留。  。何的存在的可能性,是因为活着和等待。孤独是与生俱来的银盘在岁月里生 锈,纯真和温柔象天生的光芒。                冬 暮   秋已转冬暮,异乡还是恒夏,楼下的绿荫朝出晚归。我每天拖着疲惫的脚步 在黄昏里回家。属于我的夜晚我好喜欢,随意的几个小时和黑夜的睡眠,安静。 我一个人玩着我的游戏,社会和人群远远地如雾蔼沉下去。齐窗的山坡剪影在宝 蓝的夜色,海港的灯火也无忧也无喜。我忧一个人忧,喜一个人喜,就融融在心 怀,好象在我呆惯了的木门口晒着冬日的太阳。   想念是一定的,简直就如同呼吸。想念很单纯,也没有目的,只陪伴着我, 是时光的温馨。静下来,我感觉漫漫无际的黑,我很安全,所以我很温柔。生命 只是过客吧,又好象一件衣服,不知永恒的灵什么时候会穿破它,然后褪下让它 安息。   我的眼泪流下来,因为感觉别人的苦。尤其是我所爱的人们的苦,他们那些 小小的苦楚,在我觉得就很不安,却无奈。我好希望他们开心,因而我躲起来不 想让他们看见我的郁郁寡欢。                 晨   早晨,路经窗口,突然被光线吸引。绚丽耀眼的光芒,直打进黯淡的客厅。 我毫无表达欲望,我依然呆呆地立在那里,灰蒙蒙的整个城市远远望去象一只海 船,尚未脱出夜的睡眠,拖着浓厚黑云的袍角。几朵极亮的火云在天际,横亘于 青烟般高楼大厦之间。   我想去拍摄。我想起多年以前曾驱车十几个小时,在一个画廊外等了几个小 时,看到了的几幅画。   我想起我计划多年而未成行的埃及之旅。   我想起我尚余的一些东方灵魂,象一片纱,悠闲空灵。独自悬在暗绿漆的窗 棂。窗外是戴着白色鱼腥头巾的街市与丢失了四季的土地。   我又走回去,在炎热统领树荫之前,重复睡去。 〔寄自 mengran@singnet.com.sg〕 ※※※※※※※※※※※※※※※※※※※※※※※※※※※※※※※※※※※  本期编辑:西西  审稿:  阿飞、方舟子、古平、灰人、浪人、散宜生、竹人  校对:  阿毅  联系邮址:方舟子(shif@uhura.cc.rochester.edu,xys@uiuc.edu)  发行:  ACT ( USENET News Group alt.chinese.text )  存档:  Please anonymous ftp the following sites for       GB,HZ,Big5,PS version: uwalpha.uwinnipeg.ca, pub/xys       GB version: msi.umn.edu, pub/hchen/XYS       HZ version: gopher sunrise.cc.mcgill.ca       PostScript: csrd.uiuc.edu, pub/misc/zzhang/xys       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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