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中集|                         |男| ·—————·  ≡≡≡ 新 ≡ 语 ≡ 丝 ≡≡≡      |作| ※          (NEW THREADS)        |者| ※                               |专| ※           1996/03  增刊         |辑|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等方 ※ ※ 面稿件,目前设四个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露集】(诗 ※ ※ 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小品)和【网萃】(中文网 ※ ※ 佳作选)。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版专题增刊。本期男作者 ※ ※ 小说专辑上、中集已分别于三月七、八日出版,下集亦将于近日出版。 ※ ※                                 ※ ※※※※※※※※※※※※※※※※※※※※※※※※※※※※※※※※※※※                                     ◆卷首诗                                     远方的日子             | 以麦子一样的寂寞                        | 静卧田野      ·刘 擎·             | 阳光写在清泉里                        | 触手可及  河流的上游                 | 想念未来  停泊着一些远方的日子            | 想念今天                        | 缝补一段段梦中生涯  你的眼神在星群之湖中彻夜游荡        | 然后  你的秘密系在女孩的发梢上随风飘扬      | 被自己感动  你的冬天躺在破旧的冰车上滑过坑坑洼洼的作业 |   你的忧郁感叹错过的战争           | 那是一些远方的日子    感叹一个英雄没有了牺牲的方向      | 河水永不回返                                     ∽∽∽∽∽∽∽∽∽∽∽∽∽∽∽∽∽∽∽∽∽∽∽∽∽∽∽∽∽∽∽∽∽∽∽ ◆〔中篇小说〕      悬  壶              ·星波· (1) 这是林凯第一次上课,他有些紧张。对于两个星期前才踏上这块新大陆的他 ,这属正常。他在走廊里来回踱着,不停地看着表。虽然已经是初秋,穿着衬衣 的他还是感到背上出了粘粘的汗。 最后,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迈着坚定的步伐走进了实验室。 “这是哪里?这是昨天演习过的实验室吗?”林凯有些恍惚。他进教室扫的 第一眼,让他觉得回到了他自己的学生时代。 她,一个东方小女孩,静静地坐在实验台后面。她有着一双不大但很明亮的 眼睛。这正是他大学四年间一直想看又不敢仔细看的深泉。秀气的眉毛,端正的 鼻子,配着白净的瓜子脸,噢,简直太像了。 从这一瞬间开始,他不再紧张,不再冒汗了。因为这里有他熟悉的一切,他 仿佛是在给她辅导实验。 他按着教案顺利地讲解完了以后,学生们开始独立操作。这时,他拿出花名 册,一个个名字的浏览。这实验组上一共有五个有着东方姓氏的学生,她叫什么 呢?“德兰,这是五个里面最美的名字,一定是她了。”他暗暗地想着,跟自己 打着赌。 站起身来,他慢慢地巡视着一个个实验台,解答着学生提的问题。他走过她 身边时停顿了一下。她正用娟秀的字体记录着数据。记录纸顶端的名字是‘德兰 ’。“哈,我猜对了”他暗自给自己喝彩,但也不知道输的是谁。他多么希望她 提些什么问题。但她只是默默地操作着,一丝不苟。 完成了实验的学生,开始陆续离开教室。她也收拾好了书包,拿着实验报告 ,走向讲台。她把报告交到他手里,没说话,似乎抬眼看了他一眼。他已经呆木 得连一句应酬场面话也没说出口。她转身向门口走去。黑黑的披肩发轻轻地扬起 又落下,带出一股清香。她的步履是那么轻盈。连背的书包都是那么和谐,就好 象是着意的点缀。 “德兰”,林凯猜想着她的中文名字一定是这样写的。 (2) 一个学期很快就要过完了。这学期里,林凯最盼的就是换新实验。他恨不得 能把两星期一换改成一星期一换,这样他就能每周都带德兰一次实验。一学期下 来,林凯一共也就见了德兰六次面。对话也仅局限于最后交实验报告时的‘谢谢 ’一类。但他觉得很满足,就像当年他对那个小公主一样的满足。 林凯在大学时情窦初开,暗恋上了班上的一个小公主。他没有给她写过情书 ,甚至没有真正说过几句话。这样,小公主一直到被高年级男生娶走带了出国, 她也压根儿不知道在由她的追求者构成的‘分母’里头还有这样一个‘秘密的崇 拜者’存在。尽管当着‘大分母’里面的‘虚部’,林凯也很满足。他认为那是 他最纯真的爱,初开于十六岁的浪漫年华。后来在单位上,尽管有教授、所长、 党委书记的女儿的照片一张张地托人事处老太太带来,但他始终忘不了那一段单 相思,他坚定地认为人事处老太太的照片轰炸是对纯真爱情的亵渎。直到上了飞 机,他才算抵挡住了媒人们出国前的总攻。 现在,另一位小公主闯进了他的感情世界。德兰是那么像他当年的偶像。除 了偶像之外,在现实中,德兰还有着另一重角色--她是他的学生。虽然他已经 长大了很多,但是他的心理还跟七年前差不多。也许他们只是在交实验报告时相 互‘谢谢’一下,也许他只是通过她的实验报告感受到她的文静端庄、细心聪颖 ,这些就能足以令他感到很满足了。 这时,林凯刚批改完了最后一次实验报告,正准备综合成绩。德兰的报告总 是写得很整齐,实验也做得循规蹈矩,一丝不苟。同很多东方学生一样,她从不 在操作上别出新裁,或提出一些古怪的问题。 想着德兰文静优雅的动作、脚步,他猜想着她一定是在很有教养的家里长大 的。 成绩综合下来,德兰和那个最爱提问题的海军预备军官并列榜首。 林凯合上了本子,长长地舒了口气。终于完成了一学期的任务。接下来该准 备自己功课的考试了。 舒完这口气,林凯感到一阵惆怅。也许以后再也见不到德兰了。 过了一阵,他又感到很幸运和满足。他在讲台上,德兰在下面使他感到熟悉 ,感到镇定。没有德兰,很难想象第一课会讲成什么样…… 他就在这一波一波的想象中进入了梦乡。 (3) 科林斯太太正忙忙碌碌地安排着桌上的摆设。今天是复活节。科林斯太太虽 然不是基督教徒,但很爱热闹,碰上个节日她就在家里开聚会,请朋友们过来吃 、喝、聊天。今天也不例外。 科林斯太太个子不高,亚麻色的头发下一对淡褐色的眼睛永远闪现着活泼的 光芒。科林斯先生是一位成功的律师。科林斯太太很早就不工作了,在家专职照 看这一大片房产以及子女。现在最小的女儿也从哈利大学毕业离家工作了。 随着客人们一个个地到来,科林斯太太来回地穿梭于客厅与正门之间,同客 人们寒喧着。 叮咚,又是一声门铃响。 “嗨,凯文!请进,请进。”科林斯太太打开门热情地招呼着。 门口站着的是林凯,他是通过哈利大学的国际学生办公室同科林斯太太认识 的。前些天他接受了她复活节聚会的邀请。 “嗨,凯西!您好!”林凯迈步进屋,与女主人寒喧着。按美国人的礼节同 科林斯太太轻轻地拥了一下,随即把带来的礼物交给了她。 林凯对这层建筑已经很熟悉了。他半年来每星期都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在这里 跟凯西聊天,学习美国的风俗习惯,介绍中国的民风国情。有时还与她讨论时事 。科林斯夫妇都是哈利大学的校友。 林凯不是第一次参加她家的聚会了。同女主人见礼后,他径直走向酒吧。端 了一杯果露以后,他慢慢地遛哒,跟认识的人打打招呼,听听他们聊啥呢。有兴 趣听听唠唠,没兴趣接着向下一个人群遛哒。 突然,他不动了。他看见了她--德兰。 如果不是她转过身来,他一定认不出她来。今天她不象平时上课那样穿着印 着校名的套头衫和牛仔裤。今天她穿着连衣裙。淡淡的鸭蛋青色配着白色的点缀 ,合体地衬着她那小巧玲珑的身材,他感到了一种夏日荷叶的清香。 她也看见了他,一怔,然后一笑。怔的是她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这位认真 拘紧的助教。高兴的是终于在这里见到一位年龄相差不大的人,而且还算认识。 她这毫不掩饰的一笑,使他感到放松。 他快步上前,先招呼道:“你好,德兰。” “很好,你呢?凯·林。真高兴又看见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德兰回答着 。 清脆的嗓音,清晰的英语语音,林凯听得很陶醉。 “凯西是我老师,我平时跟她练英语。你呢?”林凯非常愉快地接受着她的 盘问。 “凯西是我朋友,她请我好些次了,总不来也不太好。我爸妈请他们照应我 。”说到这里她做了个鬼脸接着道:“我不喜欢这样的聚会,都是些上了年纪的 人。他们说啥我都听不懂。” 她这种自然的外露让他很喜欢,他也完全地被这种自然气氛所感染。他说: “我还凑合,只要他们不要聊大萧条以前的事情。另外不要让他们知道你喜欢摇 滚乐,否则他们根本就不跟你说话。” 她调皮地一伸舌头,然后说:“你还能听懂他们?噢,对了,你是我的教授 。” 他俩同时笑了。 这时凯西走过来,说道:“凯文,德兰,你们原来认识?” 德兰接过话头:“我刚才说呢,他是我的教授。” 林凯赶紧更正说:“我当过她一学期的助教。她是我最好的学生。” 凯西高兴地说:“太好了!你们好好聊聊。” 原来,凯西很细心,一直注意着百无聊赖的德兰无可奈何地看着墙上的画。 这下,她那种怠慢客人的负疚感才消失。 德兰和林凯面对面地坐在前窗前的座椅上,谈着各自周围的趣事,谈着学校 里的逸闻。直到凯西来催他俩去取食物。 聊着聊着,他们又找到了许多共同的话题。如对主人家挂在厅里的画的评价 ,对现在走红的摇滚歌星的评价。 最后,送德兰回校园的任务也责无旁贷地落在了林凯肩上。女主人高兴地向 他二人道别,看着他两人离去。 林凯看着德兰走进了宿舍楼,看她回头挥了手,这才启动离去。汽车的尾灯 划出了一弯优美的弧线。 (4) 林凯从前对他所钟情的女孩都有一种满足感。那怕那十六岁的小公主只是有 意无意地对他笑一笑,那怕那实验课上的德兰只说句谢谢他,他都会感到很满足 ,觉着那就是他的全部所愿。 复活节聚会那天的德兰却给林凯带来一种不满足感。她的语音、笑容是那样 的自然、实在。使他感觉不到从前的满足。他渴望着了解她更多,渴望能够多听 到她的声音,看到她的笑脸。 这种变化,使德兰在他心目中初步脱离了钟情偶像的地位。 那天,他只知道了她从小就来到美国,她读的是特医班。哈利大学特医班的 学生要在六年的时间里拿到医学博士。入选这个班的竞争非常激烈,报名的人多 。因为从家长的角度来讲,读这个班要比按正常途径读完本科再读医学院要省很 多钱。这个班录取严格,入学考试的成绩很高,因为要保证这些学生有足够的天 赋在短时间内学完繁重的大学基础课而在第三年进入医学训练的轨道。 从那以后的几个星期,林凯有意地向凯西寻问有关德兰的讯息。 她父亲是医生,曾治愈过科林斯先生的某种难症。所以两家关系很密切。她 的几个哥哥都是医学院毕业,其中一个也是哈利医学院的校友。她入选特医班时 只有十五岁,当时入学成绩相当的优异。入学后,她很用功,成绩一直都是A。 林凯不禁又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德兰时的情形。 两个月后,林凯收到了德兰的电话。 “凯文,这是德兰。还记得我吗?” “嗨,德兰,怎么能不记得呢?”林凯答道。他已不似从前那样的紧张无措 。 “凯文,等过两天我这边的课上完了,我就要搬到医学院的宿舍去了。你能 帮我吗?” “没问题,德兰。告诉我哪天。”林凯不加思索地答应下来了。 “谢谢你,凯文。等最后定下来我再告诉你。” 答应了这个直截了当、没有丝毫的做作与无谓客套的请求,林凯不禁心里暗 道:“好一个被爹妈宠坏了的小丫头。” 德兰搬家第一个想到要找帮忙的就是林凯。复活节那天,她觉着跟凯文呆在 一起没有什么拘束。别看这个助教上课时候是那么的拘紧严肃,下来以后居然是 这样的风趣。他看起来最多只有三哥那么大。跟他聊天就象是在家一样。平时并 不是很善言辞的她,那天却讲得那么滔滔不绝,让她自己都感到奇怪。自从上大 学以来,她很久没有象那天那么愉快过了。现在就要转去医学院了,她有些紧张 ,非常非常地想家。她毕竟只有十七岁。 在家的时候,她跟三哥最亲近。很多生活常识她是从三哥那里学的。在她还 没有上大学的时候,三哥经常从圣路易医学院给她打电话,给她帮助与鼓励。那 也是一段很迷惘的时间,父母的话几乎是听不进去的。 今年三哥毕业,他自己很忙。而且从德兰上大学后,三哥就已经开始不把她 当小孩子了。他告诉过她,一个成年人,即使是女孩,也要有自己的主见。三哥 自己也知道,进了学校,家里人的话对她的影响力将会越来越弱。 (5) 几天以后,当林凯来到德兰宿舍门口时候,德兰已经等候在门口了。今天, 她把长发扎成了一个马尾巴。一反平日的文静,这个发式给她增添了不少明快和 俏皮。 这几天的天气和林凯的心情一样的好。初夏的气温十分宜人,空气中飘着新 剪过草地的清香。湖风徐徐地吹过,沁人肺腑。林凯刚刚圆满地结束了这一学期 的功课;不,应该说这一学年的功课。从夏天开始,他就要进列维教授的实验室 做研究。明年秋天他也不用再当助教了。在助教的生活里,除了德兰,没有什么 更令他留恋的。 今天,他穿了一件印着关公大红脸谱的短袖汗衫,外面罩了一件夹克。出车 后,他感觉了一下气温,就把夹克脱了扔回车里。 “凯文,你来晚了。”德兰带着可人的微笑抱怨着。接着又说:“你好吗? ” “从没有这么好过。”林凯随即看了看天,接着说:“从太阳时来说我没有 晚。”他知道,从夏时制来说他也没有晚。 “凯文,进来吧,这里的事情全是你的了。我奖励你冰淇淋。”德兰边说边 带他上了楼。 德兰的宿舍已经基本收拾好了。几个纸盒子,散放在墙角。一个小小的旅行 箱立在床边。墙上贴着一张雷诺阿的母与子。床上只有一个大白熊。 看着尚未封口的纸箱,林凯问:“你有鸭牌胶带吗?” “要那干什么?”德兰不解地反问。 “给纸箱子封口呀。这样才好搬运。”林凯向她解释着这基本的常识。又说 :“我车里有,我下趟给拿上来。” 德兰没有再问,她现在还不会去想林凯的车里为什么会备有鸭牌胶带。 林凯给她的纸箱一个个的封口。他指着床上的大白熊向德兰建议说:“你可 以把他放在这个箱子里。” “不,我不能让他受委屈,我要抱着他走。”德兰摸着熊的耳朵说。 林凯没有笑。他从前经常笑话女孩子们对玩具的情感。他自己没有姐妹让他 体验到这些女孩子的世界,直到今天。今天,尽管他不懂为什么,但他觉得这是 份真情感。 当房子空了的时候,林凯对德兰说:“你把这张画也带走吧。它很美的。” 德兰遗憾的说:“我想过把它摘下来,可是胶布一扯它就要坏了。我想还是 留着它完美地在这里,至少是我还在这里的时候。” 德兰抱着熊随林凯来到车边,看着车里胶带封口的纸箱,她忽然说:“凯文 ,这胶带你等会儿可要帮我打开呦。” 林凯看着她笑了。 (6) 医学院座落在城里。这里有哈利大学的医学院、牙医学院、医疗中心以及一 个个的研究所。哈利医学院的学生宿舍,也是这一栋栋高楼中的一座。 林凯提着箱子打开德兰新宿舍的房门后,首先就去把窗户打开,让外面的风 吹进来取代这里遗留的有着清洁剂气味的空气。从窗户向外望去,可见湖面上船 影点点。 德兰还是一直抱着她的大白熊。进门后,先把熊放在了床上。 “凯文,你喜欢这里?”德兰看着陶醉的林凯问道。 “是呀,我也希望我是医学院的。”林凯说着,转身又向门外走去,边走边 对德兰说:“你不用下去了,让这窗户多开一会儿。你想想你的东西该怎样摆。 ” 林凯很快地就把一个个箱子搬了上来。当把最后一个最重的箱子放到地上后 ,他说:“德兰,下回最好别把书全放一个大箱子里。你这才两年就那么沉,等 你四年时候再搬家,我可就搬不动了。” 德兰看他挺累的样子,颇有些负疚地说:“我只想放在一起好找一些。”然 后她又转换了话题:“我说过,我要奖励你冰淇淋。走,咱们下楼去。” 这一片很热闹,充分显示着大都市的气氛。沿街高级的商店的橱窗里,一个 个模特叉腰伸手显示着设计的流畅,雍容的体态显示着礼服的华贵。 在大街上走了一阵,他们俩进了一家31冰淇淋店。随着身后的店门徐徐地 关闭,街上的嘈杂也被留在了外面。冷藏机嗡嗡地作响,空气里飘着奶油、香草 、草莓、巧克力混合的香味。 这家店面不大,呈细长条形。冷藏箱和柜台占据了半个店面。另一半沿墙放 着一排桌椅,中间就是过道。现在的客人不多,只有两个桌子上有着一对半客人 。 德兰先进了门,回头问道:“我知道我要什么了,你要什么?” 林凯说:“还是我来吧。”他觉得让德兰来买不太合适。 德兰摇着食指说:“说好了我奖励你冰淇淋,不许反悔。” 林凯不再争辩了。“我来一个‘石头路’吧。” 德兰对店小二说:“两勺石头路,两勺巧克力片。” 林凯刚想问什么,德兰一伸手说:“咱们找个地方坐下吧。” 这里是一张桌子配面对面的两把椅子。这样的布置就是专给约会的情侣们安 排的。店小二也毫无疑问地认为他俩也是一对情侣。 他们两人找了一个最不影响交通的地方坐了下来。林凯坐在面朝门的那面, 德兰背朝着门。沿街门窗透进来的光线,把林凯的面部照得很有层次。这使得德 兰有机会仔细打量他。他额头很宽,眉毛浓黑,脸部的轮廓很清楚,嘴角透着坚 毅,眼睛里不时地闪出火花。 德兰正在给林凯相面,突然看见他眼睛一抬,嘴巴一动,身子要向上站。她 一下就明白了是为什么,机灵地向他摆摆手,回身,提着她的小钱包,走回了柜 台。林凯也站起来去柜台上把两碗冰淇淋端了回来。他已不想跟她谦让,他知道 她会很聪明地干成她认定想干的事情。 用勺子慢慢括着冰淇淋,林凯终于问出了刚才没有问出的问题:“你为什么 要买两勺‘石头路’呢?” 德兰眨了眨眼睛,答道:“要是我吃两勺,你吃一勺,你先吃完了,你看着 我独吃那多不好呀。”停了一下,她又说:“我看你也需要两勺的热量,今天你 搬了这么多箱子。” 林凯也眨了眨眼问道:“那你呢?” 德兰说:“我怎么吃都不会超重。这样使我很快乐,别人不敢吃的东西我都 能吃。每个人的脂肪转换机能不一样。我看你也差不多。” “我想,用功刻苦的人是不容易长胖的。工作到半夜,不论有多少热量也烧 掉了。”林凯谈着自己的体会。 “凯文,你说为什么别人不用功,成绩不好,没有人会指责他们;而一个东 方人不用功,成绩不好,别人就会认为你是不应该这样。”说到这里,德兰停顿 了一下。接着说:“有时我很厌倦这种用功,仿佛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一些 不相干的人。” 由于背着光,林凯无法看清德兰的表情,但他听得出她心中的困惑。林凯随 着勺子括取冰淇淋的速度,慢慢地谈着。谈着用功本身是一种美德;谈着用功首 先的获益者的是自己;谈着如何通过世界来改变自己,又如何通过自己来改变世 界。毕竟也是从十六岁就开始拼博的优秀大学生,林凯也曾为了维持这‘优秀’ 二字,经历过同样的困惑。寝室里的大哥对他的开导让他终身受用。今天,面对 着德兰,他希望他能像大哥一样有说服力。 当他把最后一勺融化了的冰淇淋吃完。他才发现这里已经很热闹了。一个个 穿着衬衣,打着领带的人进进出出这间小店。现在已是午饭时间,附近大楼办公 室里的人出来吃完饭后,进来过甜食瘾了。 他们出了31冰淇淋店,德兰指着前面的巨大黄色的M说:“凯文,咱们再 去麦当劳吃薯条。我小时候我爸爸总是不让我吃这些垃圾食物,可我总是偷着吃 ,那可太香了。” 马路上留下了一串欢笑。 (7) 夏天,德兰回了西海岸的家。林凯开始了他的研究工作。在和煦的海风下, 德兰想起过林凯。在枯燥的图书馆里,林凯想到过德兰,心中有着一两次驿动。 (8) 新年之夜,林凯又一次在凯西家见到了德兰。她刚从家过了圣诞节回来。尽 管离开学还有些日子,她说她还是早早地回来用功的好。 前几次凯西家的聚会,如感恩节,除了凯西向德兰去电话邀请外,林凯也打 电话问她去不去。她都用功课太忙推辞了。 这次是德兰主动问起来的。 别人都以为德兰要过完年才回来呢。三十号那天林凯在家接到了她的电话, 问他去不去凯西家的聚会。他说凯西家的聚会他是有请必去,这次也不例外。德 兰说了声:“太好了!”就挂上了电话。林凯说了句:“疯丫头。”然后忽然一 想不对,刚才那个电话是从哪里来的?德兰总不会从加州关心凯西家的年宴吧? 想到这里,林凯随手就给德兰拨了个电话。占线!她回来了! 按照安排,林凯去城里接德兰。这是一年的最后一天,太阳好极了。只是外 面出奇的冷。上一场雪还高高地堆在路边,冻得死硬。 就近在禁止停车处停下了车,林凯冲进了大楼,拿起了听筒,按下了德兰的 房号。值班的警察百无聊赖地翻着报纸。 嘟嘟,通了。“德兰,是我,凯文。你准备好了吗?” “我就下来。”德兰回答着。 她下来了。猛地一看,她比半年前长大了许多,也许是今天穿黑呢大衣的缘 故。 黑呢大衣下裹着她那‘怎么吃也长不胖’的苗条身材。黑亮整齐的肩发,均 匀地撒在大衣外面。大衣以下,是黑色丝袜包裹的她优美的小踝。再往下,就是 一双黑色的高跟鞋。 看这她这一身装束,林凯不禁先替她打了个寒战。暗想,“真是刚从加州回 来,连这北方的气温都忘了。”又想着今天都是户内活动,他也就不瞎操心了。 二人并排而行,在出门下台阶的时候,林凯伸手让穿着高跟鞋的德兰扶住缓 行,避开台阶上的那几块残冰。 在德兰上车后,林凯向另一恻车门走去的时候,他觉得他带着手套的右手在 微微地颤抖。 凯西家的新年聚会不是很大。只请了一些要好朋友,加上从外地回来过圣诞 和新年的凯西的大儿子全家。 吃完晚饭后,大家凑在一起随便扯着些闲话,科林斯夫妇和他们的老朋友在 看着电视里播放的老电影。林凯同德兰以及凯西的儿媳、孙子和狼狗罗西围在厅 里的煤气壁炉旁。 蓝色的煤气火苗,烧着一块特殊的大石头。大石头有效地向外散发着热量。 尽管这现代的壁炉有效、卫生和安全了许多,但缺少了那种跳跃的红火苗映人脸 的意境。 在壁炉边的烘烤下,德兰的脸依然白皙。她蜷坐在地上,宽大的白底花毛衣 边拖在地面,暗花色格呢裙盖在膝头。看着她疲倦的神态,林凯过去问她是否要 回去了。 告别了凯西一家,德兰和林凯上了车。车很冷,启动以后,热气一会儿半会 儿也吹不出来。林凯后悔自己没有先出来热上车。看着德兰瑟瑟的样子,他对德 兰说:“你再进去暖和一下,等一下我再来叫你。”德兰默默地摇了摇头。看着 林凯想要把羽绒服脱给她,德兰对他摇摇手后,又按住了他的袖子说:“凯文, 不要。”停了一下然后又说:“我们走吧。” 林凯重新拉上羽绒服拉链时,他触到了羊毛围巾。解了下来,他递给德兰说 :“盖着你的脚。”随后又把羽绒服的帽子摘了下来递给德兰。他也不知道这对 她有什么用。 车子缓缓地行驶在小路上。白色的路灯一盏一盏地闪过,照得车里一亮一暗 。 用林凯的围巾裹着小腿,德兰感到暖和了许多。随着时间的过去,仪表盘上 的温度计也爬上来了。林凯打开了风扇,温温的暖气吹了进来。 车子在行进中,德兰又一次仔细打量林凯。仪表盘上的微光给他的脸映上一 个固定的轮廓,一闪而过的白色路灯突出着他的一个一个特征。这固定的轮廓象 征着一种稳定持久的性格,这一瞬间的定格就是一个个突出的侧面。每一次注视 不同的地方,体现出的性格就是不一样的。如果没有这一次一次的闪光,这突出 的性格也就无从体现了。 汽车接近了主校园。 汽车开过了林凯给德兰上课的教学楼。 “凯文,开到湖边去好吗?”在接近一个路口时,德兰请求着。 轮胎一阵刺耳地尖叫,代替了林凯的回答。 (9) 车子停在了路的尽头。前面就是黑黑的湖。 这是一片学校拥有的湖岸,平时夏天,晚饭前后,学生们在草地上玩着飞盘 和其它游戏。沿湖的小径上走着一个个锻炼身体的快步者和一个个悠闲的散步者 。 在湖边的巨石上,一些学生提着油漆桶,把他们的情、爱、信仰乃至愤怒倾 诉在这一块块的湖滨石上。沿着湖岸读过去,能够读到优美的情诗、令人心颤的 海誓山盟、福音书、哲人格言、莎士比亚、愤怒的叫骂、激进的主张、恶毒的诅 咒。也能够看到穿心箭、天使、耶稣、上帝、马克思、大卫星、里根。 巨石承受了一切,湖水洗刷了一切,湖水也记住了一切。虽然越战时候的标 语早已不可辩认,但湖水可以作证! 现在,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的最后两个小时,在这滴水成冰的严冬,湖水倾 听着,倾听着这一年里最后一对朝拜者。 林凯关了大灯,调暗了仪表盘的光度,推上磁带,在发动机的空转的声音之 上又叠加了轻柔的歌曲。 银色的月亮半挂在天上。月光柔和地撒在雪野上,滴挂在树梢尖。月光也从 车窗偷偷的溜进来,在德兰的脸上亲吻一下,然后害羞知趣地赶紧离去。 远处的湖水汹涌地起伏着,把一块块浮冰推向湖岸。冰块清脆的撞击声,伴 随着隆隆的涛声,赋予大湖以生命力。偶尔涌出的一个个大浪,把一块块湖冰留 在了湖石上,构成了一座座自然的冰雕,赋予大湖以艺术性。溅起的水花,千万 次地改变冰雕,使他们处于不停的变化中。在又一次大浪中,他的同类,他那来 自原始的同类,他那充满活力的同类将他击得粉碎……。大湖追求着完美,千万 次的雕琢之后,大湖选择了自然,自然的完美。 在一个大浪打向湖岸之际,林凯和德兰不约而同地喊出了声。一座他们共同 注目的冰雕在大浪中回归了自然。在情不自禁的呼喊之后,二人对视了一眼,都 笑了。这是今天林凯第一次看见德兰那么自然的笑容。就在那叫喊的一瞬,德兰 的左手紧紧地抓住了林凯放在变速器上的右手。大浪过后,林凯翻过手掌,轻轻 地握住那没有离去的小手。 “凯文,你说为什么这湖水不结冰呢?”德兰转过头来,仰起脸来问林凯。 “谁说这湖水不结冰啦?边上不是结了吗?”林凯微笑着同德兰抬杠。然后 接着说:“湖水都是一样的,只是中间的湖水深,热容量大。当热容量大到一定 程度,寒冷的气温就不足以冻住它了。”林凯顿了一顿:“大湖上充满活力的大 浪,也就是这不同深度的水进行热交换的结果。有了这些大浪,湖也就更冻不住 了” 德兰听着他解释,感觉着从左手上随着他语气不同传来的握力。在她的生活 中,她的手还不曾放到过任何一个男性的手里这样久过。当那个大浪拍岸的时候 ,她觉得自己要也随着那白色的自然冰雕而去。她下意识地用手寻找着安全。她 右手紧紧抓住了车门把手,左手紧紧抓住了林凯的手。在她感觉上,所有安全感 都是同过左手获得的。她不愿松开。当林凯轻轻抬起手时,她害怕他会离去,她 差点喊出“不要动”,但少女的羞怯使她没有启口。当林凯翻掌后轻轻地握住她 手时,她感到了温暖,甜蜜,尽管隔着两只皮手套。她使劲地缩小着她的手,希 望能全部躲到他的大手里面去。当八岁的她从香港移民美国时,父母把天性聪颖 的她送进了很高的年级,她在家里和在班上永远都是最小的。她家境很好,父亲 是名扬一方的医生。母亲对她的管教,给她灌输了东方人的勤奋、认真、律己的 美德。作为家里唯一一个女孩,她又是所有人的掌上明珠。除了勤奋聪明之外, 她还有着任性的一面。现在,她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她也感到了男孩们灼 人的目光。她没有去理会男孩子们的追求。客观上,她很忙,她要用功,用功地 去成为全A生,成为“院长名单”里的学生。主观上,她不觉得一群追求者里哪 一个令她钟情。虽然她自己不知道‘钟情’的心境应该是什么样的,但她知道她 没有,她觉得至少应该是让她感觉着有对父兄一样的亲近。林凯,当她第一次交 实验报告给他时,他是那样一种手足无措的样子。后来跟他的交往,让她感到一 种亲近。31冰淇淋店里的交谈让她到他是一个尊敬的长者。他的眼睛有时也会 闪现出灼人的目光,但更多的时候是深邃的海洋。这次回加州,在中学同学重聚 的圣诞晚会上,她感到了一种迷惑。曾经是极其要好的一个同学,现在会认为她 是中国人。少年的友谊一下就因此感到陌生。而这个问题是她从来就没有想过的 。她是美国居民,在美国上学,长大。她只会讲英语,只听得懂一点广东话。她 一直认为她自己就是美国人。如果路人只凭肤色认为她是中国人,她不会觉得什 么。可那是她同学多年的好朋友。一句“你们中国人”,令她感到了迷惑,深深 的迷惑。带着深深的迷惑,她提前离开了家。她想解开这迷惑,她首先想到的就 是林凯。 德兰认真地听他的一个个词:深,容量,活力,大浪。她觉着这大湖就是林 凯。如同人们对着大湖倾诉,德兰向着林凯谈着自己的迷惑。讲到少年的友谊时 ,她禁不住流下了眼泪。她把手从林凯的手中抽了回去,摘下手套,去小包里拿 取纸绢。当她的小手再次放回来时,她触到皮手套的手缩了一下。林凯赶紧摘下 手套,用他温热的手把德兰的小手紧紧地攥住。 她讲完了。磁带这是也刚刚放到尾换向。车上只听得见嗡嗡的发动机声和隆 隆的浪声。 林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自己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问题。 林凯向德兰讲着人的国籍,人的种族,人的文化都可以把他定位在某一种类 上,而按不同定位方法定出的类别是可以不同的。按国籍定位是官样的,按种族 定位是贫乏的,按文化的定位应该是最有内涵的。讲到这里,林凯不禁为德兰的 父母感到一丝遗憾。他们在给她描绘未来蓝图的时候,却没有替她给文化留一席 地位。她是很聪明和敏感的人,她总有一天会发现她的缺乏因而感到困惑的。林 凯看着德兰月光下那张白玉雕似的脸,接着说:“按文化定位可以是多元化的。 一个人可以在欣赏、认同美国文化的同时,也可以欣赏、认同中国文化。德兰, 你身上有许多东方人的气质与美德。你又有着东方人的肤色与长像,当别人说你 是一个异族人时你没有必要感到自卑。”林凯觉得自己有些激动。他停顿了一下 ,缓缓地说:“只是当别人把你归类成东方人时,你自己却发现自己并不了解东 方文化。这就是你的困惑所在。”林凯说完了这几句重话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通过她的表情,通过她手上的反应,他知道她在听,他知道她在思索。她动了一 下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透着感激之情。林凯接着说:“东方的文化是广泛的 。等你有时间的时候,你可以回你长大的香港看看,甚至去中国看看。感受那里 的社会与人。”林凯想,当德兰上大学的时候,她的香港姐妹们也许还在追星。 她有着她的优势的同时,她也失去了很多。 这时,车上钟的绿色数字显示刚好是12:00。林凯对德兰说:“新年好 !德兰。” “新年好,凯文。” 这时录音磁带上正在唱‘十六根蜡烛……’。 林凯看着德兰想:“今年,她将十八岁。” “我们回吧。”林凯轻声地建议。 德兰点了点头。 在无人的街道上,林凯的车缓缓地向城里驶去。 (10) 一晃又是快一年。这期间林凯又见了德兰几次面。德兰的心情挺好,只是功 课很紧,忙得她叫苦不迭。他们每次转完城里的名胜,就又去发现一个街头的冰 淇淋店。 四月份去南方开会,林凯给她带回来一个当地出产的挺细致的瓷制小面具。 德兰拿到它,高兴得当时就挂到了墙上。这时候她宿舍的墙上已经又有了一张‘ 母与子’。那也是一次路过美术馆时,林凯给她买的。林凯还教她了一个办法。 告诉她如果照着操作,每次搬家取下来都不会损坏。德兰很佩服林凯的这些生活 小知识。林凯开玩笑说:“你要是那时候上我课时多问几个问题,我还能多给你 几分呢。” 他们也去过两次唐人街。尽管美国的唐人街对德兰来说并不陌生,但在这陌 生的城市,她要跟着林凯才会去逛。跟着林凯去她才胆壮,跟着林凯去才有意思 。那些她童年时代的好奇,现在他一一地给她讲明白了。德兰更感兴趣的还是听 林凯讲更遥远的中国、东方的故事。 平时,在功课的重压之下,在枯燥的课本里,德兰难得有欢乐。鹤立鸡群的 优秀成绩能给她自豪,却已经不能再给她以快乐。但她还是要用功的去争取,因 为林凯说过。 和林凯在一起的时候,她就变得开朗,自然,快乐。她会施些小诡计想让林 凯上当。当她中了林凯的圈套时她可以任性地向他施嗔。她可以问很傻的问题。 她也可以给很离奇的解释。她本来就是一个正在探索世界的女孩,而不仅仅是一 个优等生。 和德兰在一起的时候,他感到愉快,放松,自然。在他生活里,她是一个特 殊的女孩。这个特殊不是因为她是他钟情的偶像,事实证明那样反而会使他自己 很紧张、乏味、苦闷。她的特殊在于在她的身上,他能感到自己,有时觉得她就 是他自己。 九月份,中国民族歌舞团来美访问,在城里有一场演出。林凯从联谊会买了 两张票,请德兰看专业的中国民族歌舞。 那场演出,德兰看得很高兴。每个节目结束,她都热烈地鼓掌,并转头向林 凯谈自己的评价。林凯也尽着自己的所知向她介绍。 在一个由《黄河大合唱》为旋律的舞蹈结束后,德兰告诉林凯:“这曲子很 有点拉赫马尼诺夫的味道。”林凯介绍说:“你说得不错,这曲子的作者在苏联 学习过,他受过俄国音乐的影响。”他顿了一顿,然后接着说:“不论有什么样 的外国音乐影响,无论技巧如何表现,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曲子的灵魂是中 国的。它是我最喜欢的作品之一。”德兰咬着下嘴唇,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天过后,学校中国人的圈子里流传着:“林凯泡上了一个ABC。” (11) 林凯又该去给德兰搬家了。 德兰就要开始到各个医院去轮训。教学计划是每三个月换一个医院换一个专 科。由于流动性的增强,她也有了自己的汽车。 尽管德兰现在不乏愿意替她出力搬家的男孩,但她都一一婉言谢绝了。她知 道,搬家出力本身并不是一个美差,但对于她的追求者来说却是一种殊荣。她不 愿把这种殊荣给林凯以外的别人。她也知道,对林凯来说,他不会把这当作一件 公主的赏赐。这本来只是她的一件普通事情。 这间宿舍又恢复了两年多前的模样,不同的是纸箱都已整齐地用胶带封好。 林凯到的时候,德兰正站着跟一个高大的美国小伙子说着话。小伙子很英俊 ,深深的眼眶里有一双蓝色的眼睛,端正的下巴中间有一个小小的凹坑。 看着林凯进来,德兰伸手介绍道:“凯文,这是约翰,92届的。”说到这 里,她笑着向约翰试探性地核实着:“对吗?”三个人都笑了。她的活泼一下改 变了这陌生的空气。然后她又伸手向林凯:“约翰,这是凯文,我男朋友。”这 是林凯第一次听她这么说。他一下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时,门外传来了一个女孩的问话:“德兰,你男朋友来了吗?”随即,门 边侧露出一个脑袋,林凯认识那是德兰的同学珍尼。看见林凯,她调皮地一伸舌 头,然后招呼了声“约翰”,她就消失了。林凯这才明白,自己是德兰的男朋友 ,这在德兰的同学里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由于多了一个约翰帮忙,这次装车速度很快。和上次一样,她那大白玩具熊 依然不肯受委屈。 德兰抱着大玩具熊对约翰说:“非常谢谢你了,约翰。过去以后,凯文自己 能处理这一切了。”说着,她也侧头向林凯试探性地核实着:“对吗?” 在那以后,德兰和林凯还是差不多一个月见一次面。随着一个个的实习期过 去,德兰有越来越多的内容跟林凯谈。讲病人,讲医院,讲官僚机构,讲她终于 接触到了的社会。 林凯发现,德兰谈到病人时候会很动情,而这在西式医疗训练中是应该避免 的,因为这会影响到诊断的公正。为此,林凯提醒过她几次。看着德兰善良,富 有同情心的样子,林凯自己也怀疑着她是否能做到。即使她能做到,压抑着善良 的天性,林凯也不知道对她的职业是否就好。他们谈着医德上的同情心,医疗上 的非情感化。谈着职业与感情的严格分离。谈着人与机器。谈着东方的医学,医 术,医德。谈到了中庸,谈到了太极图阴阳两极高度的结合统一。林凯最后说: “这些只是法则。在现实中,只有智者才能运用自如而成为大圣。” 德兰远远地望着天边。 (12) 林凯终于有机会见到了德兰讲了许多次她崇拜的三哥。 德兰的三哥杰夫来城里出差。他已经过了当‘住院医’炼狱般的考验,现在 在南方的一所医院里供职放疗专科。 这天晚上,德兰就拉上林凯去和杰夫一道吃晚饭。 杰夫个子不高,胖胖的圆脸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仔细看下来,能发现他同 德兰五官上一些细微的相像之处。他已经开始发胖。因为已是职业人士,他穿着 西服。由于不是工作时间,他没有打领带。 这是一间日本餐馆,生意不是很好。门厅的灯笼上画着大肚子佛和武士,柜 台的上方挂着长短不齐的红白纸条,上面用假名写着长短句。柜台里的案厨在熟 练地片着生鱼。柜台前的酒吧凳上散散地坐着两个客人,边吃边看案厨操作。 落座后,他们开始聊天。德兰先问了杰夫一些家里的情况,各处哥嫂侄的新 闻。又问了杰夫的女朋友琳达,他自己的工作,他近来的游历。 伺者走了过来,先来了一句和语。看三人都没反应,然后用生硬的和式英语 介绍了一遍今日的特牌。林凯看他俩光顾说话,还没准备好,就让伺者等几分钟 再过来。 点完菜后,杰夫开始询问德兰的近况。德兰很兴奋地向他讲述着她的学业、 生活,谈着她在各个医院轮训的所见所闻。不时地,她也讲到林凯。杰夫虽然是 过来人,但他还是兴致勃勃地听她讲,不时幽默地加以评论。在德兰明显误会的 地方,杰夫也给德兰解释着医院的运行方式。 日本酱汤端上来了,清清的酱汤里面沉着几块豆腐,浮着几叶海藻。内容不 多,但透着一股清香。林凯很喜欢这酱味。 喝着汤,杰夫又问德兰将来的打算。 “那当然是行医啦。”德兰狡猾地回答着。 “我是问你要向哪个专科发展。”杰夫知道她是在抬扛。 “我还没想好呢。也许我哪个专科也不入,我作普科,当家庭医生。”德兰 说。 “普科太辛苦,收入也不高,而且责任太大,保险费高,找病人也不容易。 ”杰夫给她讲了一大堆实际的问题。 “可是普科能见到的人多,看的病多。专科太缺乏人情味了。”德兰陈述着 自己的想法。 “普科你是无法提高成专家的。”杰夫看利益上说不通,又从功名下手。 德兰沉默了一刻。 “可是医学发展的结果最终是要通过医生返回到人身上。忽略了人的地位, 医学会是很乏味的。”林凯接上去说。 “是啊,是啊,人是一个整体,普科能接触到这个整体的各个方面。专家的 机器可以分析好一个局部。但人的机体之间是相关的,无论是相隔多么远。”德 兰突然又兴奋了起来。 “……” 听着兄妹二人的辩论,林凯暗自思忖:一些说法好熟悉,虽然是那么朴素。 他不记得他曾经对她具体地讲过中医的基本概念。事实上他是一直有意地回避着 这个题目,主要怕影响她学习现代医学。可是现在,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德兰 已经开始运用中医思想了。对了,想起来了。上次在唐人街的中药店,看见坐堂 中医,他给她讲过中国名医悬壶济世的故事。后来她在书店买了几本书,其中有 关于中医的。好聪明的德兰! 料理上来后,他们的谈话才停止。 吃饭之后,他们又讨论一些其它的医学问题。 看着德兰成熟的举止,听着德兰有条理的阐述,机敏的回避,聪明的反击, 感觉着德兰清晰的思路,敏捷的思维,林凯涌上一种“新娘之父”的感觉。 吃完了饭,在送杰夫回旅馆的路上,杰夫对林凯说:“德兰现在很敏锐,我 都辩不过她了,她说是跟你学的。” 林凯骄傲地点点头后,又反问杰夫:“你不觉得德兰她自己长大了?” 车里头三个人都沉默着。 这就是家里人的不同。家里人看着她永远是小姑娘。 也就是在刚才饭桌上,林凯才突然感觉到德兰长大了。 (13) 校园里聚集了很多人。这几天是哈利大学一年当中最热闹的时候。明天,这 里将举行每年一度的毕业典礼。家长们从全国各地汇集在这里,使得附近的旅馆 家家爆满。五十年前、二十五年前的老毕业生也回校参加重聚,这一切使得哈利 大学沉浸在一片热闹的气氛中。校园的草地上搭起了大棚子昼夜欢宴。校长,院 长们分布在各处跟家长们握手、碰杯,替学生佩挂功名带。镁光灯闪闪,照下一 张张笑脸。四年的辛苦,终于熬到了头。学生们这样想,家长又何尝不是这样想 呢? 当新生走进校园,他们只是一个个满脸稚气的孩子。数年的磨炼,使他们改 变。今天,当他们穿上了长袍,家长突然一下子对他们另眼相看,不敢相信这就 是那翩翩少年。面对着这样一个重大的成人礼,辛苦又算得什么呢? 对德兰来说,爸爸妈妈都来参加她的毕业典礼,还有什么比这更高兴的呢? 六年的辛苦都属于过去,明天!自己属于明天。 对林凯来说,一切都显得是那么的简单和自然。当把学分和文章凑齐,当把 厚厚的一本论文写完,当三人陪审团作出裁决,他就毕业了。有谁能来参加他的 毕业庆典?父母已不在人间。兄长赴美无缘。默默地,他将学校给家长的邀请信 遥寄苍天。 谁能知道,在林凯今天这简单顺利的背后,融进了多少兄长的血汗。当父母 ‘非自然死亡’后,兄长就用他尚在单薄的身体担起了家庭的重担。兄长的作业 本,就是这繁忙的货运场。兄长的字体,就是他留在上面的足迹。兄长的勤劳, 兄长的刚毅,兄长的豁达,兄长的无私深深地影响着林凯。在这成功的今天,领 事先生的大手却使得兄长无法得到完美的心理补偿,这使得林凯深深地难过。 拿着簇新的博士袍,他又一次来到了湖边。坐在湖滨石上,遥望水天之间。 林凯想起了德兰,这一刻,她能否体会他的苦甜。 德兰想起了林凯,这一阵,为何他总是不见。 (14) 林凯参加完自己的毕业典礼,出了体育馆的门,跟同学照了几张像后就匆匆 驱车向城里医学院赶去。 昨天晚上,德兰给林凯打了一个电话。问起他毕业典礼的安排。言谈之间, 德兰一下就明白林凯近来情绪不高的原因了。她感到挺内疚的,怪自己这几天太 高兴,忘记了林凯的孤单。她约林凯明天典礼完了以后到医学院来一起照张像。 医学院的毕业典礼比主校园的要晚开始一个小时。林凯赶到的时候这里刚刚 散场。在约好的地方林凯很容易就找到了德兰和她爸爸妈妈。 黑色的毕业袍更衬出德兰的白皙。和风扬起了她的头发。欢舞的长发,跃伴 着她那欢乐的笑颜。无限多情的湖风,拥抱着她的娇躯,裹紧的长袍,展现着她 那婀娜的身段。 她时而手拿着方帽于身前,端庄文静。时而双手举起,挥舞着方帽,奔放解 脱。正面的娟秀,侧面的典雅,站着的亭立,坐着的潇洒。当她坐在草地上,双 手后撑,扬首向天,摇头抖松她的黑发时,林凯仿佛进入了仙境。 德兰看见了穿着与医学院毕业生服饰不同的林凯。她兴奋地跑了过来,到了 跟前,神情严肃地叫了一声:“林博士”,然后就是开心地大笑。看着她的这调 皮的样子,林凯也用新称谓招呼她:“于医生”。就在这两人最开心的时刻,德 兰的爸爸及时地抓拍下了一张。 德兰拉着林凯的手来到她父母这边给他们介绍。林凯同两位老人一一握手向 他们表示祝贺。他们也向林凯表示着祝贺。“还有我呢。”边上又响起了德兰清 脆的声音。 在这里,他们留下了一张张的美好的记忆。如同他们两个人的博士袍不是一 天就穿上,这美好的记忆也积累了五年。 (15) 送走了爸爸妈妈,德兰回到了自己的住处。爸爸妈妈让她早点来加州,她跟 他们说她收拾一下东西她就走。现在,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她知道,她不愿离开 这里的一切,不愿离开林凯。 四年多来,林凯的影子一直陪伴着她。给她以鼓励,引导着她长大,使她变 得成熟。心理上她是那样地对林凯依赖。上一次,她在‘老兵医院’被那些政府 官僚们踢皮球,她是那样地难过。她想哭,她找到了林凯伤心地大哭了一场。林 凯握着她的手给她以安慰。以后,去了她要去当住院医的那个加州医院,在谁那 里她还能那么痛快的哭诉?噢,林凯那温暖的大手。在那个新年之夜,他第一次 握住她的手,是那样地体贴。她能感知他的热烈,她能感知他的温柔。那天,如 果林凯吻她,她是不会拒绝的。那时,他刚刚给她解开迷惑,他刚刚给她治愈创 伤,她是那样地依赖着他。但他只是在开车离开湖岸之前,轻轻地把她的手送回 了她的膝前。至今,她还保存着这个属于他的初吻。那天,她把那条曾给她温暖 的围巾带了回来,她要把这围巾珍藏到永远。他知道吗?他一定知道的,那是带 着他体温的围巾。 现在,她的面前有着学校罗列的搬家公司的电话,打完电话她就能买票上飞 机了。可她又怎么能够?看着墙上的瓷艺术面具,看着墙上的母与子,仿佛他们 都在向她呼喊:“林凯!林凯!”噢,陪我一同长大的小白熊,你说呢? 小白熊眨着眼睛,小白熊挥舞着手,小白熊轻声告诉着她…… 她过去紧紧地把小白熊抱在了怀里。 (16) 毕业典礼以后,林凯感到很失落。秋天他将要去位于东海岸的一所学校去做 博士后。那里的研究条件是全美第一流的。他知道德兰将去加州去当住院医。他 明白她应该有着她的前程与追求。现在她真的长大了,她要远飞了,林凯心里有 着说不出的滋味。想到以后就不能经常见到她,不能听到她对问题的那种天真、 大胆、却又不是全无道理的孩子般的解释,不能一起去探寻一个个的街头冰淇淋 小店……。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很多时候他就把她当成 自己。如今她要走了,他感觉失去了很多很多,几乎就是他的一部分生命。德兰 的形象一直在他脑海里,那个认真的学生,那个纯真的小女孩,那个困惑的优等 生,那个有失根感的人,那个要干普科的医生,那个年青美丽的医学博士。那对 清亮的眼睛,那秀丽的鼻子,那经常咬着的下嘴唇。那柔软轻冷的小手,那苗条 的身材。 他拿起了电话,按下了那一串熟悉的号码。 嘟嘟嘟。占线! 他放下了听筒。 电话,一定是她的!林凯猜想着。 “凯文,你再帮我搬家好吗?”听筒里响起了德兰那动听的嗓音。 (17) 这次搬家用德兰自己的车。那是一辆她用了两年的火红色小车。 装车同往常一样地顺利,唯一不同的是大白熊不再坐在德兰的怀里,而是坐 在后座椅背上,从后视镜和梳妆镜中都能看见他。林凯还给他设计了一副柔软的 安全带。小熊似乎非常满意。 这次搬家的目的地是--南加州。 ※※※※※※※※※※※※※※※※※※※※※※※※※※※※※※※※※※※ ※                                 ※ ※ 本期编辑:嚎                          ※ ※ 审稿:  阿飞、阿毅、方舟子、古平、散宜生、灰人、浪人、竹人  ※ ※ 校对:  嚎                          ※ ※ 联系邮址:shif@uhura.cc.rochester.edu or xys@uiuc.edu      ※ ※ 发行:  ACT(USENET News Gro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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