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最后的熊猫 　　The Last Panda 　　By George B. Schaller 　　[美]夏 勒 著 　　张定绮 译 　　ISBN 7-80145-054-X 　　光明日报出版社 1998.11 柯南 扫校 ***************** 第八章 臭水沟之死 ***************** ----------------------------------------------------- 1983年 4月 我站在它身旁， 像任何面临突如其来死亡的人， 因震惊而麻木。 这头熊猫一动也不动的身躯， 呈现出他受痛苦折磨的天真。 ----------------------------------------------------- 二月过完春节，我本希望继续田野工作，从调查若干熊猫栖息地 开始。但是在世界自然基金会写信告诉中方，无法履行兴建研究中心 的义务后，我一九八三年的计划就立刻被取消了。一九八二年十二月 基金会与中国人的一次会议，未能解决财务上的危机。但后来基金会 承诺，以分期付款的方式在四月支付四十万美元，届时并签署新协议， 我接获通知，那时田野工作可以再继续。我急着想知道珍珍和其他熊 猫的近况，就提出申请，要求在新协议签定前，先准我回卧龙。中国 方面很慷慨的批准我在三月下旬回卧龙。我在北京见到王梦虎和其他 人，他们都有节制的表示愤怒，有人是真心的，有人是装腔作势以强 调立场；他们都长篇大论发抒对世界自然基金会的不满。会议快结束 时，王梦虎说：“我有个坏消息告诉你。你听了别紧张，保持镇静。” 这番开场白，让我以为我就要搭下班飞机回家了。可是事实比我 预期的更糟。 “憨憨一月二十四日被杀了。已有一份报告送呈国务院。赵紫阳 总理下令彻查。” 美丽的憨憨死掉了。我们为它装上颈圈后一年，它被勒死在盗猎 者的网子里。胡锦矗到成都接我，并告诉我详细经过。 五一棚人员一月二十三日开始二十四小时监听活动。第二天早晨 十一点十五分，他们发现憨憨没有移动，这可能是它正在休息，未引 起注意。但那天它一直没有动静，接下来的晚上也是如此，工作人员 假设它弄掉了颈圈，有几个人负责去把它找回来。搜索两天之后，他 们发现颈圈被藏在一块岩石下，不远处还有憨憨的内脏，用雪和树叶 盖着。工作人员漫不经心的监听到憨憨垂死的时刻，它被网缠住咽喉， 慢慢窒息而死。盗猎者发现它的尸首以后，剥下它的皮、剩下它的肉， 把皮和肉都藏在山谷中的家里。当局一接获憨憨的死讯，立即行动。 成都公安局派了几个人带了两头大狼狗赶来。狗追踪盗猎者的足迹下 山，直到他的家，他被捕，同时没收了憨憨的皮。 胡锦矗还指出，根据憨憨去年九月的活动周期，它可能已经怀孕， 不过当时或以后，都不曾有人到筑巢区检查求证。它死亡的时候，小 熊猫一定还小得不能够独立求生。 憨憨死亡的地点，我在前两个冬季都发现有人设陷阱。我一再请 求对保护区内盗猎和盗伐林木严加管制，都没有反应。我一听说憨憨 的死，就立刻联想到宁宁。我们最后听见它的讯号，是在一九八二年 三月三十日，距最高的农田上方不远处。讯号前一天还有，第二天忽 然消失了，从此我们再也没有接到它的讯号。这套无线电设备由亚利 桑纳州电子通讯（Telonics）公司生产，品质优良，发射器才装置在 动物身上三个月，不大可能那么突兀就发生故障。我确信宁宁也死在 网罟里。盗猎者可能在除下颈圈埋藏时，无意间割断了里面的天线， 使发射距离大幅缩减。 满腔怒火接受事实 憨憨死后不久，四月八日，我在它生前活动的区域，研究伐木造 成的损害。一整个冬天都有人告诉我，不断听见砍树的声音。一首古 老的羌族歌谣，开始就唱道：“天地为上神，其次是圣林……”可是 从我发现的许多新鲜树桩来看，这种话已经不受重视了。我在动物的 小径上走着，忽然发现前方一抹白色的熊猫背影，它倚在一丛竹子旁 边睡觉。我悄悄闪到一侧，希望看得更清楚一点，忽然我发现这头熊 猫静止得异乎寻常。它死了，它的脖子卡在网里。我站在它身旁，像 任何面临突如其来死亡的人。因震惊而麻木。这头熊猫一动也不动的 身躯，呈现出饱受痛苦折磨的天真，有一种不亚于宗教的感染力。这 是我第一次面对熊猫死亡的悲剧。虽然我对憨憨的死悲痛万分，但那 主要是知性的痛苦；我不曾亲眼得见它是多么脆弱。我跪在熊猫身旁， 它死得毫无意义，我满腔怒火——我气的是不把这当一回事的杀手， 以及光会空口说白话，听凭更多熊猫默默死去的官员。“该死的，该 死的，所有这些人都该死。” 我仔细检查这头雌熊猫尸体时，胸中怒火更加高涨。网绳绑在一 棵小树上，树细得它根本可以一口咬断，但它却一直绕着附近的竹丛 打转。直到无法呼吸为止，在垂死的痛苦中，它竟咬断了自己的舌尖。 我伸手抚摸它的背。尸身已经凉了。 第二天早晨，往胡锦矗和卧龙的公安在内，我们一行十多人回到 熊猫尸首那儿，大家站成一个半圆形，无言的低头看着它静止的身躯， 仿佛在祈祷。这样的沉默比一般聊天的声音更响亮。最后，好像在做 慢动作，我们用钳子解开它身上的陷绳，把它翻过身未。它鼓胀的乳 头溢满如汁。它死在生命的全盛期；森林中的某处，有头才七个月大、 还需要吃奶的小熊猫，一下子变成了孤独，但如果运气好，它还可以 靠竹叶维生。我们把它绑在扁担上，由两个人负责扛它下山，它的一 条腿随着他们的脚步有节奏的晃动。我们其他人像一列送葬的队伍跟 在后面，直到我们来到路旁一个有六幢茅舍的小村。杀死憨憨的冷志 中（译音）就住在在这儿。村民排在路旁，看我们走过，把尸首抬上 等在那儿的卡车。一队公安局的人带着狼狗来过，但没有逮捕任何人。 一年之内，我们研究的这一小群熊猫，至少有两头，甚至可能有 三头，已死于盗猎者之手。在我们倾力帮助熊猫之下，这样的罪行却 依然存在，令我觉得自己没有尽到责任。我现在对研究的希望已成为 幻影，理想主义在野蛮的悲观之前退缩。但是我们不能就此绝望：熊 猫需要有人为它们争取生存权。如果别处的能猫面临跟卧龙相同的问 题，这个物种就会逐渐消失．一套无法重复的进化过程，就在静寂的 森林中毁灭了。 连保护区内的都不放过 一九四九年以前，中国大肆捕猎熊猫。以卡特（Donald Carter） 为例，他描述他在一九三○年代看见的长矛陷阱： “一根铁头木柄的长矛水平插在适当的高度，由两根垂直的柱子 夹住。矛柄绑在一株小树上，向后拉，用扳机锁定。小树就充当弹簧。 从扳机拉一根绳子，横过熊猫必经的路上。扳机被触动，长矛就以惊 人的速反射出，靠垂直的柱子导向，矛尖应该可以射中动物的心脏附 近。” 一九四○年代，葛伦沃德（William Gruenerwald）在一封信中 谈到，看到有很多熊猫皮出售： 二次世界大战后期，我在中国西部和西藏做矿冶调查。有个基地 在康定，这儿是四川茶叶行商和西藏牦牛商队必经之地。大街就是汉 族与西藏商人作买卖的主要市集。这儿的动物毛皮种类之多，令人咋 舌：西伯利亚老虎、金丝猴、成堆的雪豹皮、羚羊、熊猫皮。一名商 人竟有五件熊猫皮供人挑选。” 但我当然不会想到，保护区里的动物也会遭人盗猎，更有甚者， 这种事竟发生在国际合作研究的熊猫保护特区。 我见到卧龙的党组织书记赖炳辉，他接赵昌贵的位置。赖炳辉平 时是个乐天派，但这次他垂头丧气的说： “我们管不了少数民族；我们一向太宽大。如果严格，就会被套 上种族歧视的罪名。我们的对内政策还是有问题。” 我回答我了解这种状况，美国的印第安人和爱斯基摩人也有类似 的问题。我随即强调，我们必须采取紧急行动，保护卧龙的熊猫。因 为损失太大，恢复的过程又非常缓慢。我引用数字说明熊猫低得出奇 的繁殖率。一头母熊猫抚养一头小熊猫独立，至少需要两年。由于小 熊猫死亡率很高，母熊猫平均三年能养大一头小熊猫，就算运气。动 物园里的熊猫往往可以活二十五或三十年，野生熊猫却大多活不过二 十年。因此，如果一头母熊猫六岁生第一胎，到十八岁时，它顶多养 大五个孩子。如果臭水沟对熊猫的杀戮可以当作指标，卧龙的熊猫一 定会急速减少。 我又重复一遍派警察巡逻林区，管制盗猎的必要。赖炳辉不直接 回答我，转移话题说：“我们会供应本地人的生活必需品，让他们不 再砍树、打猎。政府要下大资本，使他们富裕。” 为了强调憨憨之死是多么重要，并教育当地村民，四川人民高等 法院于四月二十二日，移庭卧龙审问盗猎案，我也应邀参加。 中国大多数犯罪都由调解委员会处理，送到法庭审理的案件不多。 进入法庭系统的案件几乎一定会被判罪。 为什么杀死熊猫？ 几百名来自村中或卧龙其他地区的村民，挤在总部的礼堂里，他 们不仅都知道被告冷志中会坐牢，而且还知道他会坐几年牢。身穿羊 皮背心的村人，聚精会神抽着小小的铜烟斗，甚至背在母亲背上的婴 儿也安静无声。 法官带来两个助理法官和书记，还有检察官和辩护律师，坐在礼 堂舞台上的桌子后面。书记报告罪名，穿蓝棉衣的法官就下令：“带 被告。” 两个穿制服的警察，腰上系着手枪，把冷志中带到法官面前。他 二十六岁，中等身材，有一张和善的宽面孔，蓄着稀疏的小胡子，穿 着跟法官一样的蓝棉衣，可是他的衣领上点缀着假毛皮。他很紧张， 不时把重心从一脚移到另一脚。 法官宣布：“被告可以不说话，但如果他想说话，可以为自己辩 护。” 然后宣读诉状。 “被告于一九八三年二月二十一日被捕。根据三月一日审前侦讯 的资料，被告受过教育；他知道稀有动物受到保护。他用陷阱杀死一 头戴有无线电颈圈的熊猫。他在回家途中，遇见三个知道这种行为后 果的人。但他并未报告，反而带刀回到现场，割断颈圈，剩下熊猫皮， 把肉煮熟。他知法犯法。他犯了毁损稀有动物之罪。” 　　法官接着讯问冷志中。 　　法官：“你做什么职业。” 　　冷：“在卧龙种田。” 　　法官；“你用什么方法杀死熊猫？” 　　冷：“绳索陷阱。” 　　法官：“绳子是哪儿来的。” 　　冷：“从桥上割下来的。” 　　法官：“你什么时候设的陷阱？” 　　冷：“一九八三年一月三日。” 　　法官：“你设了多少个陷阱？” 　　冷：“六、七十个。” 　　法官：“你知道你是在禁区设陷讲吗？” 　　冷：“知道。” 　　法官：“你为什么要设陷阱？” 冷：“十二月我到山里去砍柴，看到有很多陷阱，我想在那儿打 野兽没关系的。我要打些野兽卖了还债。我骗人说我去砍柴，把绳索 藏在外套下面。” 法官说：“你想捕什么野兽？” 冷：“麝香鹿，还有野猪。” 法官：“你说说发现熊猫的经过。” 冷：“我看见雪地里的脚印。起先我还以为是人。然后我发现熊 猫被勒死了。我知道杀熊猫是不对的，我想把这件事瞒起来。我用刀 切下脚；然后我把身体剖开，拿出内脏。我把这些都藏在林子里。最 后我把皮和肉带走了。” 这时刀呈上来当作证物，是一把屠刀，刀锋有十英寸长，有生牛 皮做的刀鞘。 法官：“你有没有看到尸体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冷：“一个无线电颈圈。” 法官：“你把它怎么办？” 冷：“我把它割断，藏在岩石下面。” 被割断的无线电颈圈呈上来当作证物。一个当天看见冷志中的人 被召唤出庭作证。这人有一张红通通的圆脸，站上证人席时，发出刺 耳的笑声。 法官：“被告遇见你时，说些什么话？” 证人：“我去砍竹子，我问他有没有抓到什么，他说没有。” 然后憨憨的毛皮呈上来当作证物，头和脚都不见了。 法官回头问冷志中。 法官：“你把肉怎么办了？” 冷：“我带回家，我老婆用萝卜炖它，我们吃了一些。味道不好。 所以我们就拿它喂猪。我还送了一些给我妹妹。” 庭上朗读一份二月五日警察从犯罪现场追踪被告到他家的笔录。 法官；“你还有什么要辩护的？” 冷：“我犯了罪。我很穷，我这么做是为了养家。我使人民蒙受 损失。我现在知错了，下次不会再犯，我犯罪是因为自私。坐牢可以 帮我改过自新。” 法官问完这些问题以后，宣布调查已经结束。全案现在交给检察 官和辩护律师。 检察官起身，先把案情叙述一遍。他做了以下的结语。 “犯人已全部认罪。他犯的罪对社会造成损害。熊猫珍贵、美丽， 是全人民喜爱、全世界知名的动物。它在科学研究上也极有价值；它 的死对研究不利。保护区严禁打猎。稀有动物在自然保护区一定要保 护。被告知道他不准打猎。陷阱如果抓得到野猪，也就抓得到熊猫。 他间接蓄意犯罪。不仅是被告，所有的人都要记取这个教训。这件事 虽然不是卧龙领导的错，但他们也要记取教训。公社的社员尽管穷， 也还是要遵守国法。” 官员才该判刑 辩护律师先滔滔不绝要大家支持环保，他指出，近年很多国家在 环境保护上都有长足的进步。中国也已立法保护稀有动物，包括列入 世界生物圈保护区（World Biosphere Reserve）的卧龙在内，一共 设有一○四个保护区。他说，熊猫之死对卧龙、中国、乃至全世界人 民，都是重大的损失，但基于某些因素，法官应该考虑从轻量刑。 辩护律师：“报纸说证据对被告极为不利。我有责任证明他的罪 行并非那么严重，他是无辜的。他的陷阱使熊猫窒息，已经毫无疑问。 但是我们要进一步考虑他犯罪的动机。他的罪行并非独一无二：他看 见很多其他人设陷阱。他的动机也不过跟其他人一样，想捕麝香鹿。 他应该受惩罚，但是别忘了，他家境很贫困，他犯罪纯粹出于意外。 被告只受过初级教育；他不懂生态。我们立法的宗旨是教育，而不是 惩罚。保护区有数千个陷阱。熊猫面临的危险仍然存在。这个问题值 得深思。我们的宣导显然没有跟上现实的脚步。农人的生活很苦，我 们要设法改善他们的环境。但我希望他们也了解国家有国家的难处。 我们不但要防范杀害野生动物，还要教育人民、提升生活水平。这么 做可以把不负责任的人改造成负责任的人。” 辩护律师做完结辩后，休息十分钟。再度开庭时，法官宣布判决。 “有期徒刑两年。被告可以在十天内上诉。” 虽然每个人都早已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判决，但大家还是倒抽一口 气。两小时的审判就结束了。 我认为这场审判办得不错，可是在我看来，他们判错了人。该坐 牢的不是冷志中，而是那些地方官员，他们的轻忽与冷漠，使他们不 仅是杀害憨憨的帮凶，也间接造成我发现的那头雌熊猫被勒毙。冷志 中会得到帮助，“改过自新”，但当官的人却可以大摇大摆回到办公 室，照老套办他们的公事。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