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newxys7.com)(groups.google.com/group/xinyusi)◇◇   两个落魄的华人男子,一段互相救赎的友情   记者:SAM DOLNICK   2022年7月8日纽约时报   在布鲁克林流浪者之家的第一个晚上,陈天(音)遇到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陈天与家人疏远,孤身一人,为自己所失去的一切和自己的堕落感到愤怒和 羞愧。他和妻女经常光顾的华埠餐馆、经常送孩子上小学的路线、皇后区友好的 邻居——曾几何时,这些都是中产阶级生活的标志,看上去那么安全。作为大学 毕业生和前公务员,陈天不得不重新了解自己的城市,而且现在——这仍然令他 难以相信——是作为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2012年的那个晚上,在东威廉斯堡的芭芭拉·克莱曼公馆,他看到房间里还 有另一个中国人。那人很瘦,不合身的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陈天用专业的 眼光打量着他:他是移民,很可能来自福建省;没有家人,不会英语,没有证件。   “我也在最底层,”陈天回忆道。“但我过得比他好。”   那人名叫林谟。陈天感觉到,如果他们是在几年前相识,那他们之间的共同 点会非常少。“一开始我对他很难说有什么好感,”他说。“但我们是收容所里 仅有的两个华人,所以我们就聊起来了。”   陈天几乎一无所有,只有一些严加保守的秘密,包括一项困扰他的犯罪记录。 这些秘密在他脑海里不断回响,但他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当然也包括这个新认 识的人,他只是简单地讲述了自己的故事——他出生在香港,在纽约长大,刚刚 开始过上无家可归的日子。   林谟很犹豫,没有多说什么。过了一段时间,他才开始描述自己在纽约勉强 度日的岁月。他确实没有证件,虽然他在华埠的无数厨房里工作过,但是他的健 康状况很差,早已不可能再做任何稳定的工作,他46岁,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 老得多。他每天都在曼哈顿华埠的街道上蹒跚而行,在人行道上抽烟,在破旧的 福建社区中心看破破烂烂的电视。   但这两个人很快就开始花很多时间在一起——总是在收容所聊天,在市中心 的街道上散步,分享大碗面条——熟人都以为他们是一家人。   “我们叫他们两兄弟,”布鲁克林食物银行组织者米雷耶·马萨克说。“他 照顾林谟。林谟需要什么就通过陈天来领取。”   友谊有时很难得到纪念——占据最重要位置的往往是亲人、伴侣和孩子。但 是,友谊可以成为一个人生命中决定性的纽带,提供家庭无法提供的亲情,在孤 独、饥饿的日子里成为一座庇护所。   那么,友谊能让你为自己犯下的最严重的错误赎罪吗?距离在收容所的第一 个晚上已经十年过去了,陈天依然在思考这个问题。   收容所规定,所有人必须在早上8点之前离开,陈天和林谟形成了一套日程。 他们一起前往华埠,在那里买些面点——只要陈天每个月通过公共援助得到的 200美元能买得起。林谟最爱吃麦当劳的麦香鱼。他的牙齿一直有问题,柔软的 鱼排比较容易咀嚼。   他们经常在华埠边缘一个绿树成荫的公园里吃饭,一起坐在长椅上,看着周 围的人流。有时候,他们去图书馆,在那里,陈天向他的朋友介绍了互联网和 YouTube这个无底洞。林谟爱看中国的战争老片。   在自己流离失所的生活中,陈天通过帮助新朋友找到了人生的新目标。“我 扮演白骑士的角色,”当两人愈来愈亲密时,他记得自己这样想。他已经很久没 有当过任何人的白骑士了。   随着时间过去,他发现林谟几乎没有在纽约好好玩过,于是陈天自告奋勇, 当上了私人导游。   陈天记得他们第一次出游是去康尼岛。两人坐地铁到终点站,去看水族馆。 陈天小时候,学校曾经组织他们去过那里,他还曾经带着妻子去那里约会——甜 蜜的回忆里夹杂着一丝钻心的痛楚,这是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的。现在,他把注 意力集中在了从没来过水族馆的林谟身上。这些海洋生物、色彩斑斓的鱼类,以 及海底世界的宁静让他的朋友感到惊讶,也让陈天感到高兴。“他的眼神真的很 惊讶,”陈天说。   他们沿着木板路走,买了热狗当午餐。那天下午,他们的生活似乎超越了收 容所宵禁和公园长椅。他们是纽约人,这是他们的城市,也许他们会再吃一个热 狗,有什么不可以的。陈天埋了单。   他们继续探索纽约,两个无家可归的人仿佛置身明信片般完美的蒙太奇。他 们乘坐斯塔滕岛渡轮,从甲板上看去,天际线如同一座可以捧在手里的积木玩具 城。他们去了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但是逛了几层楼,林谟就觉得无聊了,于是他 们马上改去中央公园。但是布朗克斯动物园之行十分成功。   “尤其是那只老虎,”陈天回忆。“老虎真的出来了,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老 虎。一切都是他第一次见。”   纽约的历险成为他们友谊的一部分,并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加深。见过他们的 律师、救援人员和朋友都惊叹于他们对彼此的忠诚。模糊的快照、警方报告、移 民表格、非营利机构记录、法庭笔录和旧电子邮件也记录了他们多年在一起的大 量细节。   有一年12月,他们甚至去中城的梅西百货看圣诞老人。   他们站在队伍里,两名无家可归的中年男子在一群孩子当中显得鹤立鸡群。 即使有家长斜眼看他们,陈天也没有注意,或者根本就不在乎。他们终于排到前 面和圣诞老人合影了。照片中,陈天坐在右边,面带笑容。在圣诞老人左边,林 谟坐姿僵硬,双手紧握,放在膝盖上,身上是松松垮垮的外套。拉链拉到领口。 他微笑着,显得不知所措。   离开之前,陈天向圣诞老人翻译了朋友的愿望:一张绿卡。   在接下来的两年里,他们在收容所安顿下来。随着这里的居民不断进进出出, 两人把自己的小床挪到了一起。   那时,林谟捡了一部有人放在公园长椅上的旧智能手机。到了晚上,他躺在 床上,用陈天的网络热点上网,看他的老电影。   收容所里的打斗和抢劫并不少见,但是陈天以一种硬汉的姿态成功地转移了 人们的注意力。然而,在2014年8月1日晚上11点左右,他正和一名收容所管理人 员交谈,林谟睡在自己的小床上,一名有前科的收容所住客扑向林谟,打伤了他。 当陈天找到自己的朋友时,林谟的左眼已经肿得睁不开了,他的嘴上有一个大伤 口,鼻子里也在流血。陈天陪他去了医院,警方逮捕了行凶者。   林谟脸部骨折,需要做手术。当他醒过来时,陈天就在他身边,试图抑制一 种奇怪、紧张而又离奇的兴奋之情。   “我说:‘林!这是百年一遇的机会!终于来了!’”他知道自己的朋友听 不明白,但他也没指望他能明白。   在他们相处的所有时间里,陈天一直有意不谈及自己的过去。他谈到过自己 的妻女,但对自己的职业生涯只字不提,也从未提及自己被捕的经历和在监狱里 度过的岁月。   他从未分享过的是:1990年代初,他曾是肯尼迪国际机场的移民官员。他的 工作包括与寻求庇护的华人面谈,他们是绝望地寻求更好生活的人,是像他自己 的父亲和林谟那样的人。   他在那里工作了五年,在天安门事件之后的几年里,他目睹了随之而来的移 民潮。一夜又一夜,他听着有关迫害的陈述——其中许多肯定是真实的,也有许 多肯定是夸大了。他敏锐地意识到,如果他父母的生活有所不同的话,他很可能 也会成为那些排队等待怜悯者中的一员。   现在,看到自己的朋友被殴打,陈天想起有一种特殊的签证——U签证,对 吧?——这是专门授予移民中的犯罪受害者的。他跑到图书馆,用那里的免费电 脑研究移民法。   他去研究了好几次才确认,但是不到两周,他就给在华埠处理移民案件的律 师T·J·米尔斯写了一封电子邮件。   “恕我冒昧,我希望您能研究一下,看看U签证是否适合林先生的情况,陈 天。”2014年8月13日,他写道。   陈天仍然没有向林谟、米尔斯或其他任何人透露他在移民执法方面的职业生 涯。“我的背景很不堪,”他最近说。“不用说了吧。”他叹了口气。“他们说 我是个黑警。”   1993年,当联邦特工在陈天的口袋里发现1700美元后,他失去了移民工作, 这笔钱是他从一名中国商人那里勒索来的。那名男子降落在肯尼迪机场并申请政 治庇护。陈天说,除非他交出钱,否则就把他送回中国。数小时后,联邦特工逮 捕了陈天。他认罪并在狱中度过了近一年。   然后,几年后,他再次被捕,这次的情况更糟。2003年,他被认定为一场骗 取数十名中国移民毕生积蓄的跨国阴谋的主谋。检察官说,陈天在纽约各地设立 了虚假办公室,并承诺向希望将亲属带到美国的移民发放签证。他声称他为政府 工作,通过他的关系,他可以为他们获得签证和绿卡,收费高昂。他们说,交钱 后,他就消失了,改了名字和地址,故技重施。   检方在一份法庭文件中写道:“作为一名中国移民的陈天掠夺了一群努力工 作、不谙世故的中国移民,这些人极力想把他们的亲属从中国带到美国。”   他被指控窃取大约100万美元,受害者包括老年女性、农民、裁缝、已婚男 子——这些人冒着失去一切的风险在纽约建立新生活。一系列证人在联邦审判中 作证指控他,一再在法庭上指认他是主谋。他是这场阴谋中唯一一名被送进监狱 的人。   直到今天,陈天仍坚持认为他是被陷害的,当局针对他只是因为他的前科。 他给法官和其他联邦官员寄去长长的手写信,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即便如此,他 仍然不知疲倦地希望洗清自己的罪名。   他在监狱里度过了大约十年,并于2012年获释。他试图与妻子和女儿团聚, 但结果很糟糕。他最终沦落到了无家可归者收容所,非常想重新开始,但不知道 从何做起。然后他遇到了林谟。   “天上的神还是佛派我来帮助林谟,”他说。“他是非法移民,而我是一名 前移民官员。我遇到他并不是巧合。”   随着朋友的伤势慢慢康复,陈天急着帮他拿到签证。   陈天想起了米尔斯,他是唐人街教堂的一家免费法律事务所的移民律师,曾 经研究过林谟的案子。袭击发生前两个月,这位律师寄信到林谟所在的无家可归 者收容所,委婉地告诉他,获得合法身份几乎是不可能的。“由于你显然是带着 伪造文件进入美国的,很难对你的审查和申请作出验证,”他写道。   尽管如此,米尔斯和其他社工还是被这两个人的友谊触动。他们不知道陈天 的过去,但他们钦佩他对林谟的无私关照。“陈天一直在他身边,”米尔斯说。 “陈天是他最好的朋友。”   在了解了林谟的案件后,米尔斯很快同意陈天对U签证的理解是正确的,该 签证于2000年设立,旨在保护在美国遭受虐待并愿意与执法部门合作的移民。米 尔斯开始为林谟处理申请。   陈天成为中间人,帮助米尔斯收集袭击事件的警方记录、列出林谟伤势的医 院文件和大量申请表。通过两人的合作,陈天不同寻常的坚韧和对移民法律的驾 轻就熟让米尔斯越来越佩服。   米尔斯在写给陈天的信中说:“我实在没有见过哪个人像你对待林谟这样, 可以对一个朋友付出如此多的友情与支持。”   随着林谟的案件在移民系统中取得缓慢的进展,他最终向社工讲述了自己的 故事。   2019年,他在接受与米尔斯一起工作的一名志愿者的采访时,谈到了自己在 福建农村的家庭农场长大的经历。年轻时,在天安门广场抗议事件发生后,他参 加了在福州举行的集会,呼吁更多自由和改革,结果发现自己被当局列为潜在的 麻烦制造者。他说,由于害怕被捕,他逃离了自己的家,开始了在美国寻找安全 之地的艰辛旅程。   他说,在一群同情者的帮助下,再加上他无力偿还的一系列贷款,他最终到 达了泰国边境,并最终登上了飞往洛杉矶的飞机。飞机着陆后,他躲进机场的男 厕所,确定那里没有人监视他。他说,他撕毁了护照,默诵着两个字母前往海关: PA—— Political asylum(政治避难)。   他被允许暂时入境,但在法官下令将他驱逐出境后,他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一 直躲避当局,做着辛苦的工作,拿着微薄的薪水,害怕被发现。“我在一家厨房 找到了工作,拼命工作,来租床位,还债,养活妻子,”2019年,他通过翻译说。 “我干了八年,然后我的身体垮了。”   最后,他来到了纽约,在各个收容所之间辗转。“我很害怕,”他说。   米尔斯对他的故事念念不忘。“我对林谟的全部感觉,尽管我不太了解他— —他的一生都是在拼命活下去,”他说。“艰苦的生存,不断遭受打击。”   签证花了四年时间才通过,但还是成功了。2019年4月2日,在进入美国28年 后,他收到了签证。文件批下来后发到了陈天的电子邮件地址,因为林谟没有电 子邮件,当时他俩正在华埠的公园里。   “林谟脸上露出了这些年来最美的笑容,”陈天回忆。“他不停地让我把每 一行都读给他听,一遍又一遍。”   现在林谟有了签证,去看牙医、修复牙齿就容易多了。也许他终于可以离开 收容所了。只要他在三年时间内一直留在美国,他就可以申请绿卡。他终于可以 把他的妻子李火梅(音)带到纽约了。他已经有将近30年没见过她了。   “我们失去了太多的时间,”林谟在2019年对那位非营利机构志愿者说。   陈天改变了这位朋友的生活,却没有透露自己曾为政府工作多年,以及曾经 被捕的秘密,但在林谟拿到签证几个月后,有一天,林谟直截了当地问他:你是 移民官吗?   公园里有人给他提供了线索。现在他想知道,陈天一直在耍他吗?他是不是 很久以前就能帮自己拿到文件?   据陈天回忆,对峙很快变得紧张起来。“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他回忆 自己对林谟说。“你以为你是怎么拿到签证的?你应该感谢我。”   一种冰冷的感觉渗入了他们的友谊,但陈天说,他们最终还是摆脱了它。他 们继续在一起,陈天继续帮助林谟在这座城市里四处走动,看医生。   他们一起吃过无数次饭,很快又有第三个人加入进来。林谟的妻子来到了纽 约,两人开始设想如何在美国共同生活。林谟仍然住在收容所,而她住在家人的 朋友那里,但他的梦想是为两人找到一套公寓。   “最重要的是找一个我们可以在一起的地方,”他在2019年说。   2020年3月,陈天带着林谟去贝尔维医院中心治疗胃病。医生让他留院观察 了一夜,然后让他住进了重症监护室。当时正值大流行初期,医院暂停了所有探 视,但陈天说,一名社工经常从医院给他打电话,让两个朋友可以视频聊天。   在他们谈话时,林谟显得很虚弱,无精打采。陈天很担心。几天后,医院表 示,林谟的新冠病毒检测呈阳性。   然后,4月17日晚上,陈天记得医院打电话给他。“他们通常不会在这个时 候给我打电话,”他说。“所以我已经感觉不妙。”   下午7点33分,林谟标去世,他是纽约第一波新冠疫情的早期受害者,卒年 53岁。   他的遗属包括妻子李火梅和一个已成年的儿子,他的儿子已经在另一个美国 城市有了自己的生活。记者无法就本文联系到他们。他被安葬在宾夕法尼亚州他 儿子家附近的一个墓地里。他的棺材上刻着“谟标先生,1966-2020”。   朋友去世的那天晚上,陈天直到午夜还无法入睡,给米尔斯发了一封长长的 电子邮件,写下自己的想法。   “现在我问上天,是你让我帮助他实现他的梦想,只因为这部分工作适合我 来做,”他写道。“现在你又把他带走。”   现年65岁的陈天经常用他那部破旧的手机翻看朋友的照片。他终于走出了收 容所,一个人住在布鲁克林布朗斯维尔的一间公寓里,那里堆放着塞得满满的箱 子和鼓鼓的塑料袋。其中很多是属于林谟的。他经常去华埠,在一个食品分发处 做志愿者。他专心研究自己的案子,每晚都在研读他的旧审判记录。   他仍然时不时能看到林谟:在华埠的公园里,老人们一丝不苟地绕着圈散步。 在B60巴士上——林谟经常坐这列巴士来找他。还有关于新冠病毒的新闻,仿佛 永无止境。在自己的法庭案件记录中,他也能看到林谟——他的指控者对合法身 份的诉求与林谟类似。   岁月流逝,曾经与这两个朋友相处过的人都还记得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记得 自己曾被这种关系深深打动。   “我觉得林谟让他找回了自我,”非营利组织志愿者丽贝卡·库尼说,她曾 在2019年采访林谟,和两人打过一些交道。“就好像林谟帮助他找到了重新做人 的感觉。”   陈天几乎从未向库尼透露过自己的生活,但是库尼记得,他和林谟似乎都迷 失了方向。“这两个人遭受了那么多的苦难,令人惊讶的是,他们内心深处依然 储备了那么多东西,可以向对方付出友谊。”   今年4月,在林谟逝世两周年之际,陈天乘地铁去了贝尔维,在附近找到了 一张公园长椅。即使朋友已经离开,亲密友谊中形成的仪式却永远难以忘怀。   他点了一炷香,摆上了林谟最喜欢的食品当做野餐:炸薯条、可乐和麦香鱼。 葬礼结束后,陈天拿走了林谟的假牙——不管有多可怕,这都是朋友留下的纪念 ——此刻他把假牙放在食物旁边。   他大声叫了几次朋友的名字:“林,林,林。”然后他吃了三明治。在吃饭 的过程中——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林谟的午饭——没有人走近他。   他迟迟没有离开长椅。   Sam Dolnick是时报执行副主编,他曾担任体育编辑、纽约城市版记者,以 及驻新德里国际记者。他也是乔治·波尔克奖获奖者。欢迎在Twitter上关注他: @samdolnick。   翻译:纽约时报中文网 (XYS20220713) ◇◇新语丝(www.xys.org)(newxys7.com)(groups.google.com/group/xinyus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