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newxys5.com)(groups.google.com/group/xinyusi)◇◇   15岁B站女孩:从五号线逃生后,我想讲讲我在小县城做的人性实验   记者:叶雯   来源:液态青年   在一个中原小县城,女生们真的会愿意向身边素不相识的同性伸出援手吗?   “我十五岁,我刚刚经历了生死。”   张悦对着镜头平静地说出第一句话。7月22日,她在B站上传了一条名为《郑 州地铁五号线幸存者自白》的视频,讲述了她和父母被困在车厢内的始末。   视频随即在网络上疯传,当晚在微信朋友圈的转发已经上万条。B站也有超7 万观看,上千条转发。   张悦是河南省周口市一所高中的学生,目前她正经历暑假,开学就要升入高 二。此前,她是一个有着容貌焦虑,希望自己再瘦一点再美一点的普通高中女生, 但经历过这场暴雨后,她对自己的身材非常满意,“肉肉的”特别好,再也不想 追求世俗意义的“好身材”了。   视频讲述中,她对着镜头,下意识地吃了一口手中的麻花。   张悦又有和县城女生不太一样的地方——在这个“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 考大省,“分数是学生命根”的县城高中,她曾在学校厕所安装了一个卫生巾互 助装置,试图告诉同龄人要对同性伸出援手。   她渴望通过这个小小的举动在埋头苦读的同学中找到同类,但结果似乎并不 如人意。   以下是她的讲述:   01   在学校厕所安装卫生巾互助装置,其实是我第一次尝试做的“女性互助”活 动。   我之前在网上看过一些视频,有UP主在国外或者国内一流大学的厕所做了卫 生巾互助装置。装置里放一些卫生巾供女生们应急用,通过大家“拿一片放一片” 的方式共同维护。反馈挺不错的,卫生巾供应没间断过。   大概是今年高考前一个月,某个周四的早读,我忽然灵光乍现:如果安个卫 生巾互助装置在我们学校厕所,情况会怎么样呢?   我是怀着能够帮助到陌生人这份美好愿景的,而且亲身经历过那种尴尬—— 我不会刻意记自己经期,有几次自习时请假出来上个厕所,突然发现“姨妈”来 了,但是身边空无一人。学校不让带手机,没办法向其他人求助,这种感觉非常 绝望。   这个想法冒出来的时候,我当即抓起桌上的演草纸,拿起紫色和黄色油漆笔, 咔咔嚓嚓写起来。   “不论你是否归还,都希望这份来自陌生人的善意能在某刻帮助到你。但仍 希望,每个你都不要践踏善意。因为在性别歧视仍然严重的今天,只有每个女性 携手并进才能推动女性平权,才能冲破性别牢笼,成为人和我们喜欢的样子,祝 每个女性都活得健康自由。”   一气呵成。   写完我往同桌桌子上一拍,她那会儿背书背得快睡着了。看完之后她沉默了 一会儿,只说了一句:“我觉得不会有人还的。”   有一瞬间我挺疑惑同桌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为了保险起见,我用黑色签字 笔在空白处写了一句小字:“互帮互助 大家都是有素质的人 用过请及时补上”。   下了早读,我去小卖部买了一包卫生巾,撕了包装袋放进一个漂亮结实的小 袋子里。说实话我并没有在意哪个牌子,也没在意卫生巾的数量。到班里后,我 找同学借了胶带和挂钩。   我还在电话亭给妈妈打了电话说这件事,她表示支持。其实她支不支持我都 会做,我只是“告知”她。她提前安慰我,如果没有人还的话不要沮丧。   临近上午第一节课时,基本上没有人去厕所了,同学们都在埋头学习。我坐 第一排,起身出门朝厕所走。走廊零星站着几个还在吃饭的人,他们看到我手里 提着小袋子。   厕所没人,我把写好的纸和挂钩粘在进门就能看到的隔板上,两三分钟便完 成了。   那一整天下来,上厕所路过装置,如果围观的人人比较多,我会目不斜视地 走过去。没人时,我就会扒开袋子看看有没有变化,然后跑回班告诉同桌有人拿 了,有人还了。   第一天,我发现袋子里多了两个护垫。   晚上放学后回宿舍,我准备了三个价格更贵的卫生巾。第二天自己偷偷塞进 去,想要营造一种“哇,有更多人来还了”的假象。不到一天,这些卫生巾就被 人用了。   后来我只是偶尔去看一下,频率和热情都没有一开始高涨了,也没再看到有 人继续填充手提袋。临近高考前两周,我偶然发现袋子已经空了,我也没再管, 任由它一直挂在厕所。   因为学校是考点,需要用教室当考场,高考前放假。由于我家离学校非常近, 我主动请缨留下来打扫卫生。等人都走了,我又往袋子里塞了三包卫生巾,30片, 想着如果能帮到高考的学生也算是积德。   高考结束后,我发现袋子里的卫生巾还剩下一大半,后来继续被我们那一楼 层的同学用。上厕所时,我经常看到有人拿,但从没见谁往里添。   期间也有人归还过两三个,由于卫生巾包装不一样,所以很容易辨认。   这两三个归还的新卫生巾依然鼓舞了我。晚上回到宿舍熄灯后,我躺在床上, 幻想着可以再放一些消毒棉片供他人使用,越想越兴奋,睡不着,便把这个想法 告诉室友,那时她正偷偷拿手电看小说。她小声打击我:“你这个想法不是太理 想化,简直是非常理想化!”她认为不可能实现。   两个星期后,卫生巾装置再次空了!再次空了!直到放暑假,我也没再留意 它。   02   我有一个私心,希望通过这次活动找到有同样意识的同类。   结果让我有点儿难过但也在意料之中——卫生巾空了,同时也没人找我讨论 这个话题,好朋友们认可这是个好想法,仅此而已。   我们学校在整个河南省都很有名,每年光考上清华北大的有二三十个。我在 理科普通班,我们班主任保证90%的同学都能过一本线。   学校都有“楼管”,在每一层楼来回走动监督。上自习时值日班长要坐在讲 台上维持纪律,要想出去上厕所必须请假。   每天晚上要对刚学的知识进行小考,叫“日练”;每周进行一次大考,叫 “周练”。   就算考了那么多次,我的心理素质依然很差,期末考试前紧张得整晚没睡。 我们班一个经常考前三名的女生,每次考得不理想就崩溃,哭着在电话亭给妈妈 打电话。我的一个朋友因为学习不好得了抑郁症,走在路上脸色苍白眼神迷离, 现在休学在家。   我偏偏是个比较敏感的人,经常会被一些带有性别偏见的话影响情绪,尽管 那些话大家都习以为常。比如男老师会说,“这个题有点儿难,女同学注意一 下”,或者“男子汉哭什么哭”。男生就不能哭吗?女生就不应该在打扫卫生时 搬桌子吗?   我是语文课代表,语文老师也经常在我作文下面夸我文笔好,真诚地写大段 批注,像在跟我对话。但是我俩关系也在学习鲁迅的《祝福》后闹僵了。   在我看来,祥林嫂是一个被迫和两个男人发生性关系的女人,后来孩子被狼 叼走精神失常,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但是我们学校的课件在提到她的两任丈夫时,只说了他们“勤劳”、“善良” 等底层人民的品质,用的都是褒义词,就好像他们在对待祥林嫂方面没有错误一 样。我的语文老师也没提及。   当时我感觉血压一下升上来。我觉得那些课文可以读到很多很深刻的问题, 那些问题是带着一个时代惨痛的东西,应该让后人去思考,而不是简简单单非常 浅薄地去学。   我坐在那儿生闷气。等到语文老师讲到那些街坊邻居,那些八卦的女性时, 她说可能有的人是带着善意去询问。我没忍住,坐在座位上,语气非常冲地回了 一句:“老师,一个人反复让你去回想最痛苦的经历,然后让你把它说出来,你 觉得这个人是善意的吗?”   刚开始班里还有翻书的声音,我说完之后教室陷入沉寂。语文老师停了停, 没有接话,接着讲下去。   朋友们都劝我不要多想,但没有人愿意就此多谈,每个人都在用功读书,生 怕浪费了学习时间被甩在后面。   做卫生巾互助装置之前乃至到现在,有个问题一直困扰我:在我们这样的小 县城,我们真的会愿意向身边素不相识的同性伸出援手吗?   说句实话,比起那些带有恶意的男生,有时候女生会对同性甚至更恶毒一点。 异性可能只是在女生外观上进行相貌攻击,比如“胖”“腿粗”;同性可能直接 评论你的品行,曾经有女同学会在宿舍门口对另一个不在场的女生进行荡妇羞辱, 站在周围的人都听到了,但没有人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   本来做这样一个活动,是希望引起一些讨论,改变他们的想法。但最后我选 择放弃改变。   03   在我们这个小县城,大家对重男轻女见怪不怪。因为我有个姐姐,我妈怀我 的时候,我奶奶说如果还是个女孩儿就打掉。是我爸妈瞒着奶奶我才生了下来。 现在我跟我奶奶的关系很好,过去的事情我不想记恨,也不想追究。   我从小到大汗毛挺重,到现在我都记得很清楚,上小学时有天下雨,我穿着 雨靴和短裤走去学校的小卖部,两个男生突然停下来盯着我,嘲笑我像个猴似的。 我难受地哭,旁边有个女生见状,帮我骂了回去。   后来我就变得非常彪悍,经常和嘲笑女孩子、给女孩子起外号的男生打架。   但我还是很在意自己的外表,用现在的词说就是“容貌焦虑”、“身材焦 虑”。小学最后一个学期,我开始跟着网红学化妆。但那个时候哪儿有审美,就 是只把脸用粉涂得煞白,用眉笔把本来就黑的眉毛描得像两条毛毛虫,现在想想 就跟“僵尸”一样。   我化妆后,其他同学不敢问我为什么会这样,只是远远看着。当我努力把自 己往成人靠了以后,玩伴没有了,我也没有办法再回到曾经的那个无忧无虑,什 么都不管不顾的状态了。   初中时,我通过跑步和节食减肥,但因为毅力不够,总是半途而废。我还跟 我妈要钱去做“激光脱毛”,最后也都长出来了,没什么用。   我的家庭比较传统,我爸大男子主义,只要我不听话,他就会打我。我比较 能反抗,就算他扇我脸,我不想做的事依然不会做。我妈和中国传统家庭的妈妈 一样,非常具有奉献精神,只要儿女好,命都可以不要。   但我妈到了和我吵架的时候就会扒出所有陈年旧事,强调为了我她多么多么 不容易,让我感到压迫和窒息。   这几年,闲下来我就在她耳边念叨:首先你是你自己,你有自己的职业,喜 好,在你的领域也是个很厉害的人,然后你才是我的母亲,我不需要奉献式地让 你为我成就一些东西。   我对我妈比较依赖,什么都会对她说。我们学校有很多家长不放心自己的孩 子,都跑来做宿管。这次放暑假前,我妈突然打电话给我,说自己辞职信都写好 了,要来我们学校做宿管。我一听气炸了,直接骂她“有病”,威胁她“如果你 辞职,我就退学”。   电话里我一直劝她不要为了我放弃自己的事业,她听了在电话里哭。第二天 一早给我发了很长的短信感谢我,阻止她没有做傻事。   相比较我在学校做的卫生巾互助装置,我感觉我和我妈真的做到了“girls help girls”。   她挺命苦的,小时候家里也是对哥哥弟弟更好,她的学费都是求着姥姥给的, 没钱吃饭就蹭别人家,好不容易考出去,又被姥姥因为养老的问题叫回了县城。 最后我的舅舅们都不争气,老人还是我妈妈赡养。   这次被困在郑州地铁五号线,等救援时我和我妈妈站在椅子上,我爸站在下 面,水位到他的胸部。因为年轻,我感觉我的状态还好,但我爸当时浑身发抖, 说话都不太利索。就算这样他还让我倚在他的身上,因为他觉得自己是男人。当 时我有些生气但又不好表露,只是告诉他不用担心,先顾好自己。   都什么时候了,还要用男性女性这种固有观念来要求自己。   我们那节车厢有女生因为缺氧停止了呼吸,我们默默把她们往前传。我搭把 手的时候,感觉她们的身体非常冰冷、滑腻。这些年轻的女孩子都有大众眼里的 好身材,穿得非常时髦,又白又瘦。   我替她们感到惋惜。通过这件事,我真的对自己的身材非常满意,再也不想 减肥了,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而我的父母并没有那么强大,他们在我眼里一下老了很多。看着他们互相搀 扶着从隧道里跌跌撞撞地走出去,我才意识到他们也不过是两个年过半百的中年 人。   经历了生死,我心态出人意料地平静,我想我这么年轻,命不该绝。但我的 妈妈状态特别不好,回到老家之后,她和朋友吃饭庆祝重生,酒精过敏的她破天 荒地第一次喝了酒,最后被送进了医院。   从郑州回家之后,我也不知道怎么面对我的父母,尤其是我的妈妈。关系好 像没有变化但又好像有隔膜,我还没有独当一面但他们已经老了,有点儿无法面 对这个事实,只能选择逃避。也许等到开学忙起来我就不用想那么多,到时候一 切自然也就慢慢好起来。   (应采访者要求,张悦为化名。) (XYS20210804) ◇◇新语丝(www.xys.org)(newxys5.com)(groups.google.com/group/xinyus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