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newxys4.com)(groups.google.com/group/xinyusi)◇◇   一个陌生女人的葬礼   作者:魏晓涵   来源:极昼工作室   他们之中没有一个认识粉色骨灰盒里的那个女人。关于她,人们知之甚少, 不过是媒体上的寥寥几句,“44岁、未婚、刚来按摩店不久”。如果不是因为那 场意外,他们的生活不会跟她产生交集。更不会像此刻,坐在殡仪馆,送她最后 一程。   他们在照片,准确来说是遗照,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浓密的黑色刘海遮住 了小半张脸,妆容整洁,神情严肃,露出带荷叶边的白色上衣——这是他们从一 张旅游自拍照上截取的人像,几乎是她唯一留下的生活痕迹。家人和朋友都没有 来,如果没有这群陌生人的祭奠,或许她会不留痕迹地消失在这座城市里。   这些陌生人包括商人、大学教授、社会组织的代表、州立医院的院长——总 之,是在美国亚特兰大站住脚的亚裔精英。粉色骨灰盒里的女人则代表他们的另 一面:几乎不会英语,年纪稍大,每天持续十小时以上的体力劳动。还没有拿到 绿卡,偶尔还要面对抢劫和性犯罪的风险。   两周之前,一个21岁白人男性,走进按摩店60分钟后,把枪口对准在这里工 作的她。参加葬礼的人都没见过她最后的样子。关于死亡现场,充斥着各种传闻, “听说她给按完,去了趟洗手间回来,对方开的枪”,“据说是冲着脸和头打的, 面目全非了”,“店里有五个按摩员,跑出来仨”。   警方随后到达,她被担架匆匆抬走。一同倒在枪下的还有按摩店的女老板和 两位白人顾客。随后枪手驱车前往三十公里外的另外两家按摩店,枪杀了四名韩 裔的按摩师,然后被抓捕。   枪手把动机归结为“性瘾”,按摩店是他所认为情色的代名词,需要“消 灭”。六名亚裔女性的死亡,在美国种族关系紧张、歧视亚裔的背景下引发了前 所未有的关注。   美国媒体反复叙述着这些亚裔的底层打工女性的故事。她们大多在美国有家 庭和孩子,为了养家一天工作十多个小时,在客人和好友的描述中,她们是热情 的、友善的、勤劳的。按摩店的女老板、另一位中国女性遇难者谭小洁即将度过 自己的50岁生日,女儿两年前顺利从佐治亚大学毕业,她正在计划自己的退休生 活。   粉色骨灰盒里的女士是个例外,她几乎从公共媒体上消失了。人们不知道她 住在哪儿、是否有亲人朋友。Coco,来过店里的客人这样称呼她,一个在中式按 摩店不难见到的名字。一些模糊的印象来源于媒体对老板朋友的采访,“她友好 而安静”。葬礼这天,老板的女儿捧着一束鲜花前来祭奠,她很少去妈妈的按摩 店,也没见过这位刚到店里两个月的女士。   应光永所在的当地华人社团揽下了她的身后事。应光永是温州人,来美国经 商快二十七年了,从餐馆、跳蚤市场摆摊起家,到现在有了自己的服装加工厂和 商店。“生活太好了,夏天春天钓钓鲈鱼,冬天去打鹿,开心得要命。朋友多, 孩子都很健康,整个人生都很顺畅。”   接到中国驻美大使馆委托的那个傍晚,应光永正在钓鱼。枪击案过去一周了, 她的遗体还存放在政府的太平间里,无人认领。大使馆联系上她在中国的大哥, 对方来不了,只能委托给亚特兰大的华人社团,处理她的身后事。   李晓松接下了寻找遗体的任务。他在州立医院当院长,是心理科的医生,在 这件事上也没辙。只能靠笨办法,挨个打电话问,从警察局,到检察官,最后在 法医那里找到了。接下来需要拿到家属的授权,电话打过去,对面的男性操着一 口浓重广东口音问:确定是她吗?   小妹出事的消息是冯道坤听人说的。当时他正在小区保安亭值班。一张微信 截图传过来,说是有个叫冯道友的女性,44岁,在美国意外被枪击毙,联系不到 家人。他赶紧打开微信,和小妹的对话还停留在前几天——对方叮嘱他,清明多 烧点纸,保佑自己今年能顺利拿到绿卡。他打过去,没有人接。   冯道坤几乎不识字,从派出所拿到授权证明费了一番周折,等遗体真正送到 殡仪馆,已经是葬礼的两天前。应光永没有见到她最后的样子,他特地为她挑了 一个粉色的骨灰盒,女士嘛,他觉得她会喜欢。   粉色的骨灰盒被淡粉、艳粉、紫色的鲜花簇拥着,放在铺着白布的桌上,黄 色的烛光在两侧跳跃。李晓松第一个代表发言,在他的讲述中,台下一百多位陌 生人第一次听到了冯道友的人生经历:   “冯女士1977年1月出生在广东廉江的一个农民家庭,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 她是最小的孩子。14岁就去了深圳、广州、上海打工,做过装配、服装工人,学 过美容。1999年(注:口误,应为2017年)有个好朋友问她,你要不要去美国? 这里可能有更好的收入和生活,她就瞒着朋友家人到美国来了。在纽约、洛杉矶、 亚特兰大工作过,主要在沙龙做指甲、美发、按摩等等。她是个开朗的女孩、爱 笑,经常寄钱回去给母亲,一直没有组建家庭。今年的3月16日,一声枪响夺走 了她的生命,也带走了她所有的梦想。”   随后一位越南裔女士走上台,“冯女士,希望你安息,你的人生是珍贵的”, 说到这里她哽咽了,会场陷入沉默。应光永坐在台下,看到周围的人“也哭得一 塌糊涂”。后来一位五十多岁的华人女性给他电话,她也是单身,“如果事情发 生在我身上,你们为我办葬礼,我在九泉之下都会安心的,谢谢你。”   举办葬礼的殡仪馆在亚特兰大,距离广东廉江一万三千多公里。冯道坤想过 要不要去美国。华人社团可以承担他的交通费用,但来回要隔离一个月不说,现 在这份工作丢了可怎么办?他有三个孩子,现在已经62岁了,还在小区的保安亭 打工。   冯道坤不知道小妹有哪些关于生活和爱情的梦想,他从来不过问。他们出生 在大山深处的小村里,一家六口人总共一亩八分地,生计才是头等大事。离开家 乡去三亚的农场割胶那年,小妹冯道友才三岁。每年回家,给两三块钱她就很开 心了。   小妹很小就开始帮家里干活儿,种地、喂猪、放牛都会,做家务也主动。村 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初中没读完的她也跟着去了广州,在电子厂和玩具厂 做工。后来学了美容,到上海一干就是八九年,开始打一份工,后来变成两份工。   他偶尔能看到小妹和女工友们出去吃饭的照片,他猜想,她那么活泼,应该 朋友很多。   可小妹一直也没带过男朋友回家。在老家,女孩通常二十岁结婚,家里的另 一个妹妹就是这个年纪嫁人的,已经有三个小孩了。到三十岁还单身的,就剩小 妹一个。催婚的电话一年比一年急,冯道坤故意气她,“没有男朋友,就不要回 家过年了,你回不回无所谓的。”小妹也不恼,春节还是回家,主动跟哥哥搭话。   “结婚”成了悬置在家人间的禁忌,时间久了,冯道坤一提,小妹就挂电话, 反复几年。有一天,小妹突然在电话里抱怨,北方太冷了。她很少倾诉自己在外 的辛苦,冯道坤听完说,北方太冷了你就回来。   回到离家不远的湛江那年,冯道友三十七岁。生活的琐碎扑面而来,日常打 工,有空就到五六十公里外的老家照顾母亲。就在那两年,二哥查出肠癌晚期, 最后的日子靠她照顾。逃不开的还有相亲,家里人给她介绍了几个公务员,有人 离异带着孩子,有人她不喜欢,再后来她就不愿意去了。   “她看不上!”冯道坤不理解小妹的择偶标准,对女人来说,不就该随便找 个人嫁了吗?在这件事上,小妹拒绝和他沟通。   原本以为生活会这样拉锯下去。2016年的冬天,二哥离世,小妹说她要回上 海。直到某天手机上出现一个外国号码,他犹犹豫豫接起来,才知道电话那头小 妹已经到美国一个月了。他细细回忆起来也有一些征兆,在家的时候小妹总说, “这里不好做啊,去美国好不好?”他以为是玩笑话呢,就气她,“你初中都没 有毕业去个屁啊,没有本事,就去吧。”   小妹说她跟着上海的工友去的。没有细说的是,这趟向东的旅程,一路先辗 转至香港,再入境美国。无从得知其中经历了怎样的波折。直到她离世后,大使 馆才从入境记录中发现她的行动轨迹,她的护照,至今还没有被找到。   美国是冯道坤想象之外的地方,他对这个国家的了解,全部来源于小妹讲述 的生活片段。像是美国的物价比中国要便宜啦,所以她都是一周买一次菜,自己 回家煲汤;她还说美国比较乱,老有人抢东西,冯道坤叮嘱她不要出门,小妹让 他放心,“我一天打两份工,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生活好像逐渐朝着积 极的方向发展,小妹告诉他,去年拿到驾照了,今年准备过完年买辆车,“美国 的路上没有人走的,大家都开车”。   每次视频,小妹最惦记的就是八十多岁的妈妈,让哥哥嘱咐她,不要去门口 的地里种菜了。   隔着大洋,结婚这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也变成了调侃。冯道坤的大儿子和小 妹差11岁,从小是她看着长大的。儿子故意在视频里开玩笑,“老姑婆”,给小 妹气得半死,反过来教育他,“你以为姑姑在美国那么闲啊?四十多岁了一天要 打两份工。你勤快一点,不要偷懒了,三十多岁还一事无成。”   冯道坤分不清楚美国的那些城市,小妹不和他说,“说了你也记不住”。她 和妻子更聊得来,从她口中才得知小妹去过洛杉矶,纽约,做过美甲,按摩。视 频里的妹妹好像和在国内没什么两样,很瘦,不化妆,总是穿一件蓝色毛衣。   无从得知冯道友何时辗转至亚特兰大,这座城市和她的家乡广东很像,一半 的时间在夏季,没有冬天,物价不高,对新移民友好,她成为了这座城市里十万 华人中的一员。三个月前,她来到Young’s Asian Massage。这家店在华人按摩 圈里都很有名,通常附近的店只有一两个工人,而这里有五个。   在这个白人中产聚集的街区,新生活在向她徐徐展开。住在附近的华人很少 把枪击案和自己关联起来,附近一家名为JOJO Massage的华人按摩店从2009年就 开在这儿了,在老板Sophia的印象中,来按摩店的熟客多,都是附近的居民。如 果一切顺利,她或许也能像Sophia一样,奋斗十年,拥有一套几百平米的房子, 拥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   Sophia的按摩店距离Young’s Asian Massage不到十分钟车程,沿着门口的 92号公路,近十年间,周边已经密集地开了十多家华人按摩店,从名字就能简单 识别——LU Massage,Jian Kang Massage,Five Star Massage。理想生活的另 一面,是激烈的生存竞争和无处不在的风险。   “开按摩店很难的。招来做工的人看你开店赚钱,自己在旁边租个房子,支 个床就能再开一家。我收60美金一小时,人家收50美金也能做,不正规的我不做, 有的店也能做。规矩都乱了!”   Sophia常常路过这些按摩店,同为中国人却少有交集。   Sophia是哈尔滨人,嫁到美国之后,在亚特兰大做了十年的按摩。每天工作 超过十小时,两只手都因为腱鞘炎做过手术。按摩师大多没有按摩证,担心警察 抽查是按摩店的常态。来店里的客人有持枪的,有带着鼻环满身纹身的,有要求 特殊服务的,少给小费的,仿佛一场暗战,她需要识别潜在的危险,找借口劝对 方离开。   她听店里的员工说,凶手住在附近,以前来过店里。   枪杀案发生的第二天,Sophia的按摩店没有开门,她买了一束花放在Young’ s Asian Massage店门口。那一刻她挺难受的,也不想纠结那些生意上的事情了, “客死他乡真是最悲哀的事情,听说老板娘都要退休去旅游了,这就是人生啊”。 至于冯道友,她始终一无所知,“她是哪里人啊?”   生活的背面,冯道友没有告诉过家人。去年,她给哥哥打了三十万首付,托 他在湛江市中心给母亲买了套房子,还负担起每月近五千的房贷。她常常在电话 里叮嘱哥哥和嫂子,妈妈一个人在老家山区,买菜不方便,你们带她出来住在新 房子里照顾她。至于她自己,就准备一辈子待在美国了。   母亲的生活费用一直是她负担。十几岁刚离家,从三四百的工资里匀出一百 给家里,后来打回来的生活费涨到五六百,再到现在的一千。冯道坤的印象中, 母亲是个固执的人,只有小妹一个人的话对她管用。   得知小妹出事那天,冯道坤把母亲接出了村子,害怕村里的人说漏嘴。母亲 好像察觉到了,总说,你们肯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有时候她拿着老人机问孙子, 怎么没有人给我打电话了?你电话坏了,他们这样瞒着她。   葬礼上的那些陌生人如何讲述妹妹的故事,冯道坤一概不知。在后续一遍遍 的讲述中,记忆中时间总是出现偏差。小妹有时是14岁离开家,有时是16岁,在 上海打工的时间有时是八年,有时变成十年。印象中小妹是初中辍学,听说葬礼 上讲的是三年级,“这个不重要啊,就按他们说的写吧”,对于这群遥远的陌生 人,他言语之间都是感激。   冯道友的衣服和照片还散落在老家。她喜欢拍照,给家里的老人拍,小孩拍, 原本有许多存在一张光盘里,后来光盘被弄丢了。筹办葬礼时,李晓松找冯道坤 问小妹的照片,有的是从三妹手机里找到的,还有的是翻拍的,画质久远,人脸 模糊得难以分辨。   最近,冯道坤梦到小妹了,梦里的小妹穿着脏脏的衣服,她说那儿很暗,要 去换衣服了。冯道坤觉得奇怪,他没有见过这样的妹妹,以前视频时,妹妹总是 梳着整洁的齐刘海。还有一次,梦里妹妹对他说,我回家了,不在美国了。   冯道友的骨灰最终没能回到故乡。老家有风俗,未婚女子不能葬在村里。入 土为安了,冯道坤想着。至于其他的纪念,对于一个还要讨生活的人来说,“没 空管这些”。   她葬在了亚特兰大市区一个公园式的墓地里,墓地是应光永选的,他每天上 下班都会路过这儿。他的母亲也葬在这里,他想着,也算是有个伴儿了。下葬前, 他请来一位和尚念经超度,希望她走得安心一些。   葬礼那天是清明节,也是西方的复活节。伴随着三声铃响,冯道友的骨灰被 放进了一块一英寸见方的大理石柜子里,合上的石块上还没来得及刻上她的名字 和生卒日期。   结束了这一切,陌生人们放下合十祈祷的双手,抬起头,三三两两散开。接 近下午五点半,阳光明媚,距离天黑还有两个半小时。在冯道友人生的最后时刻 短暂停留过的人们,也如潮水般散去。 (XYS20210425) ◇◇新语丝(www.xys.org)(newxys4.com)(groups.google.com/group/xinyus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