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newxys6.com)(groups.google.com/group/xinyusi)◇◇   那些年,范曾是如何陷害沈从文的?   作者:北京的腔调   沈从文和范曾,都是当代中国文化界的大佬。前者,以文学创作、文物研究 名世;后一位,则昂然以书画巨匠、学问宗师、当世大儒自居不疑。表面上所事 行业、所攻领域都不同,实际上曾是师徒关系。   他们两人之间,整整相差36岁,属两代人,乃前后辈。年轻时的范曾,初出 茅庐,不名一文,内无奥援,外无帮助,为此曾异常恭谨地拜沈为师,而沈从文 亦极看重这位青年才俊,引举誉荐不遗余力。也正是在沈公的着意栽培下,范先 生如愿以偿,得以供职于“中国历史博物馆”,并逐步踏入京城上流文化圈。   后来,“丙午丁未年之劫”降临,范先生“真是快人”,不仅陡然变脸,立 即与沈从文割恩断义,甚至投井下石,主动密告诬害,师徒二人遂彻底决裂。沈 从文晚年,曾在与友人的书信中谈到,这是他后半生最感愤然的一件事了。此后, 任何公开场合,他再也不愿提及范曾的名字了。   沈、范师徒的反目,是当代文化界很著名的一起公案。唠叨旧事,既是出于 公心表达爱憎,更意在重温,在那个惊魂动魄的时代,所有人其实都在失去尊严 的悲音。   从现有材料看,沈、范二人能相识,并且结下师生情缘,主要是青年范曾主 动、刻意及努力的结果。   1949年后,侥幸躲过生死线的沈从文,被安排进入彼时的中国历史博物馆。 一代文坛大家,就此改弦易辙,转换主业从事文物探究,尤其是注目于周公交付 给他的职司使命,即“中国古代服饰史”研究。   到了1960年代前后,逃离烽火口,识趣默存的沈从文,境遇实已逐渐改观。 据“沈学专家”凌宇《沈从文传》一书记录,早在1958年,彼时掌舵文化界的周 扬,甚至拟请沈出任北京市文联主席,只是为沈所婉拒;他还有单独受到某巨公 接见与鼓励的无上殊遇。   这些年,社会上一直流传一个说法,说他自解放后就不再从事文学写作云云, 几成定论。这其实多半也是以讹传讹的误解。最好的反证,自然是北岳文艺出版 社出的40卷本《沈从文全集》——在这套书中,明显可以看到,他1949年之后的 文学作品,依然占据很大篇幅,不过再无名作罢了。   总之,这一切都可证实,当时的沈从文,已有再度受到重视的态势,起码是 有点话语权的。   沈从文的这番变化,天生百样玲珑的范先生,也许早就看在眼里了。据陈徒 手的《午门城下的沈从文》一文披露:1962年,25岁的范曾,行将从中央美院毕 业。为能谋得个好去处,范曾“天天给沈从文写信”,表达横无际涯的崇仰之意。   在这批意在投贽的书信中,范先生甚至曾动情倾述说,有一回“梦见沈先生 生病,连夜从天津赶来”,感人肺肝之态,着实令人毛发皆耸。这份谦恭至极的 表白,的确让沈从文甚为感动,热心为之联络疏通,帮助他如愿调入历史博物馆 美术组,成为自己的助手,给中国古代服饰做插图。   以上所述,范先生在日后的《范曾自述》一书中,大体也是这么讲述的。这 就是二人早期关系的定位:沈从文对范曾有照拂提携之恩,俩人一度是亲密的师 生关系。   沈从文诚笃君子,陋于知人心,他不知道的是,这种手法,范先生早先就屡 试不爽。同样著名的一段学界掌故:几乎是同时,即将毕业的范曾,以《文姬归 汉图》为结业作品。   画成,他四处打听到了郭沫若的住址,腋下夹画每日守在其门外。有一日, 终于逮到郭下班回家,他立即趋前请求题词。郭一看是年轻人,画也确实不错, 挥笔就是一首四十八句五言古风诗。   拿到郭沫若题画诗的范曾,一夜成名。这事也在中央美院轰动一时,传得沸 沸扬扬。但这种求名心切,不惜走终南捷径的格调,却也让范曾当时的指导老师 蒋兆和、系主任叶浅予极为不满,认为他心术不正,意在借郭的名头逼压校方, 是“靠名人光芒愚弄观众,虚抬自己的投机行为”。开始,叶浅予坚决不让此画 参展,经人说情,才以“郭先生题字必须盖掉”为条件,得列1962年央美的毕业 展览,并最终被该校美术馆收藏。   可惜,好景不长。这一对才华盖世的师徒,“蜜月期”不过只维持了4年左 右。时间来到了1966年,中国大地翻云覆雨,什么都将是未知数。沈从文与范曾, 往日弦歌堂内的师弟子,关系也陡然生变,直到势同水火的破裂。决裂的原因, 一般公论,是因为范先生向壁虚造的中伤,与必至死地的构陷。   归纳起来,则无非有二:1、范先生陆续贴出10多张大字报主动揭发、陷害 沈从文。这起是非的关键证据,除了“知情者说”之外,主要还来自于当事人沈 从文彼时及此后所留下的文字:1966年7月的《一张大字报稿》、1969年11月的 《致张兆和信》、1975年2月的《致一画家信》、1977年4月的《致汪曾祺信》, 都在《沈从文全集》第18~26卷中能找到。   在这批书信中,沈从文感伤说道,“揭发我最多的竟是范曾”,“说是丁玲、 黄苗子、萧乾等,是我家中经常座上客,来即奏爵士音乐,俨然是一小型裴多菲 俱乐部”,总的罪状就有“几百条”,分布在“12大张纸上”,其中只要“十大 罪状已足够致人于死地,范曾一下子竟写了几百条”,可是“无中生有”、“无 一条成立”。   2、范曾幸灾乐祸投阱下石,处处不忘公开羞辱前恩师沈从文。沈从文曾在 《致张兆和信》《致汪曾祺信》等私人书信中有过言评,认为范曾这人,“为人 阴险”,喜欢“损人利己”,学识欠缺严重,“业务上常识不够认真学”,“善 忘”,而且特别自负,“太只知有己,骄傲到了惊人地步”。最后,是一句断言, 说范到历史博物馆10年,“还学不到百分之一,离及格还早”。   他对范先生的好攀附名人亦表鄙夷,说他“大画家”的名头,跟“名人”身 份,都是到处设法而来,说他只是“在一种‘巧着’中成了‘名人’”。他这种 观点,实际上李苦禅大师辞世前评价如出一辙的:“我没有范曾这个学生,子系 中山狼,得志变猖狂”。   对范先生,尽管在亲友书信中,沈从文偶有义愤流露,可在公开场合,他实 际一贯保持沉默。唯一的一次例外,大概是劫难过后,有回接受学生黄能馥采访 时曾感慨万千。   那日,沈从文与这位爱徒闲聊往事,不知怎地,谈到了范曾。他说,有回范 曾画了一幅屈原像,沈见后,善意提出一点服饰上的谬误,不料范突然勃然大怒, “你那套过时了,收起你的那套,我这是上头批准的,你靠边吧”,沈黯然而退。   这种来自昔日高足的羞辱,显然让以宽厚著称的沈从文,终身不忘。他旧事 重提,是为了借机叮嘱眼前这位同样敦厚的白发老学生,日后招手弟子时,也需 要慧眼识人,避免自己的惨痛教训再度上演。据黄能馥回忆,闲谈最后,沈从文 还意味深长地感叹了一句,“一辈子没讲过别人的坏话,我今天不讲,会憋死 的”。   这些,都是流传了几十年的陈年旧事了,是非曲直也早有公断。再后来,名 满天下的范曾大师,终于写出《我与沈从文的恩恩怨怨》面对非议。对于外界那 些指控,他倒大体都大方承认了,只是辩白说,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错,是“大家 同样概莫能外地在层出不穷的运动中颠簸所导致的”。   范曾先生到底是绝顶聪明之人呀!所有的成就,他都巧妙地归功给了自己; 而所有的荒谬,他都乐善好施地推给了一个叫“时代”的玩意。   ………………………   沈从文对范曾的回复   前天,因事到馆中,偶然相遇,又偶然见到你去年为安徽某报绘的商鞅画像, 佩了一把不带鞘的刀,觉得不大妥当。因为共同搞了服装十多年,怎么您还不知 道战国末年还不佩刀,只用剑。剑用玉作装饰,剑柄剑珥用玉,剑鞘中部也用玉, 即过去人说的“昭文带”,而应当叫做“璏”。剑名“辘轳”即可以上下,如取 水井上辘轳作用。平时前端必低下,坐下才方便,使用时再提起,过长,拔不出 时,必向后由肩上拔,秦始皇在紧急中听弹筝宫女的歌声,才应急救了自己。   您还画过沂南汉墓列士传,很不错,我说明也写得很清楚,大致不看说明, 才弄错。不想想秦国法律严极,哪容商鞅露刃上殿议事!作历史画,一个参加过 服装史的骨干画家,常识性的错误,提一提,下次注注意,免得闹笑话,有什么 使你生气理由?   ……你说你负责,正因为你不懂得什么叫“集体”,也对于业务上常识不够 认真学,才告你错误处,仔细想想看,是帮助你还是束缚你?若这是使你天才受 约束不易发挥,回想回想你当时来馆工作时,经过些什么周折,一再找我帮忙, 说的是些什么话,难道全忘了吗?你可以那么自解说,这是一种手段,重在能留 下,利用我一下,免得照学校打算,下放锻炼几年,去掉不必要的骄傲狂妄。其 实对你长远说,大有好处。   经过十多年同事看来,学校当时判断是完全正确的,错的倒是你的老师刘先 生,一再向我推荐,保证你到我身边不仅业务上能得到应有的提高,以至于在工 作态度、学习态度、做人态度上也有帮助。我由相信刘先生所说,他和我相熟四 十年,总比你懂得我多许多。不然就不会把郭慕熙和大章同志向我推荐了。他相 信我到这个程度,而事实上他两人和我共事前后廿多年,彼此印象都很好。私人 可以说毫无关系,一切都从工作出发,保持了很好的友谊和理解,从来不感到我 比他们高一着,一切工作都合作得很好。   此外,之檀、李砚云、张毓峰、老史……大都前后共事快廿年了,总能保持 到很好的工作关系,为什么你倒恰恰相反?这倒很值得你回想回想,毛病是在您 的方面,还是我的责任?对别人那么好,对你却会到前天情形,很值得您认真想 想,来博物馆时候经过种种,由于你只图自保,不负责任的胡说,损害我一家人 到什么程度。现在照你昨天意思,以为我“垮了”,在馆中已无任何说话权,甚 至于是主要被你的小手法弄垮,而你却已得到成功,满可以用个极轻蔑态度对待 我。即或是事实,也太滑稽了。你那么善忘,容易自满,蛮得意开心,可忘了不 到半月前,在永玉处说些什么?我既然早就垮了,无可利用处了,你要我写字干 嘛?是对我还怀了好意,还是想再利用作为工具?还是对永玉明天也会照对待我 那么来一手?   范曾老兄,你实在太只知有己,骄傲到了惊人的地步,对你很不好。从私说, 我对你无所谓失望或生气,因为我活了七十多岁,到社会过独立生活已快六十年, 见事见人太多了,什么下流、愚蠢、坏人都接触过,同时好的也同样接触过,受 的人事教育太多了,不然,怎么能设想,由标点符号学起,用不到十年,就写了 六七十本小说?而由小学生身份,转到国立大学去教写作,混了廿五年,不被哄 走?而且把多少“袭先人之余荫”的在大学里习文学、教文学的“大作家”,几 几乎全抛到后面去了。若果你处到我这个地位,怎么办?或且得意到真正疯狂, 更目空一切自我膨胀到不易设想!   沈从文在1977年4月4日写给汪曾祺的信中依然对这件事难以忘怀:   我们馆中有位“大画家”,本来是一再托人说要长远做我学生,才经我负责 介绍推荐来馆中的。事实十年中,还学不到百分之一,离及格还早!却在一种 “巧着”中成了“名人”,也可说“中外知名”。有一回,画法家商鞅的形象, 竟带一把亮亮的刀,别在腰带间上殿议事。善意地告他:“不成,秦代不会有这 种刀,更不会用这种装扮上朝议政事。”这位大画家真是“恼羞成怒”,竟指着 我额部说:“你过了时,早没有发言权了,这事我负责!”   大致因为是“文 化 革 命”时,曾胡说我“家中是什么裴多斐俱乐部”, 有客人来,即由我女孩相陪跳舞,奏黄色唱片。害得我所有工具书和工作资料全 部毁去。心中过意不去,索性来个“一不做,二不休”,扮一回现代有典型性的 “中山狼”传奇,还以为早已踏着我的肩背上了天,料不到我一生看过了多少蠢 人做的自以为聪敏的蠢事,哪会把这种小人的小玩意儿留在记忆中难受,但是也 由此得到了些新知识。我搞的工作、方法和态度,和社会要求将长远有一段距离。   ——摘自《沈从文全集》第24卷 (XYS20211114) ◇◇新语丝(www.xys.org)(newxys6.com)(groups.google.com/group/xinyus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