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newxys6.com)(groups.google.com/group/xinyusi)◇◇   一个中国女人在阿富汗的16年   红姐/口述   大雨/撰文   来源:自拍   我是红姐,今年47岁。我2005年到阿富汗打工,2008年在喀布尔开了一家中 餐馆,前后在阿富汗待了16年。直到今年一月份,我才从阿富汗回国。   在阿富汗这16年就像一场梦,我经历过阿富汗稳定发展的几年,也见识了局 势恶化的几年。最近躺在床上的时候,回想我经历的这一切,一幕幕飘过,就像 演电影似的。   我在辽宁兴城市长大,爸妈都是农民,小时候我特别淘气,心眼很多,现在 想起来都觉得自己特别坏,特别想笑。那时候学校门口有一个下坡路口,下了雪, 我就去找了那种装白糖的塑料袋,把雪铲里边装满,再用打火机把袋子封上口, 然后把它扔路上,路过的大人就以为是谁家掉的白糖,都下车来捡。这样的事还 有很多,一起玩的朋友们都说我胆子特别大。   15岁那年,我考入了一个职业高中,半年后医院招工,我就到医院学习当护 士。半年后,我遇到了一件很害怕的事情:医院里一个病人死后,我突然开始发 起烧来,在那之后,我就再也没回去医院工作。   于是,我跑到河北沧州卖木材,在郊区边上工作,我感觉非常无聊,就自作 主张跑到了市里,找了另一份工作。直到31岁,我都一直在到处打零工。有时没 工作,我就跑去学理发,又学了计算机,还买了一个白色的电脑,那会儿电脑都 是台式,聊天还得用聊天室。后来我还自学了英语。   2005年,我31岁这一年,遇到了严重的感情挫折,伤心失望的我,想找一个 遥远的地方散散心。这时候我想起了一个朋友,我和她的感情非常好,她前几年 去了中东,2002年又去了阿富汗。   我只有她这一个朋友在国外,所以阿富汗对我来说是当时能去到的最遥远的 地方,我联系了她,她在阿富汗开着一家中餐馆,签证很好办,我几乎是说走就 走。我对阿富汗没有了解,只一心想着逃离、想着散心。   当飞机降落在一个破得都不如国内车站,一眼望过去全是土房子的地方时, 我还不敢相信,以为备降到了什么地方,直到我从端着一堆枪的警察边上走出去, 我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到了阿富汗。   朋友来接了我,从机场到市区,全都是土房子。那会儿放眼望去,山上都没 有绿色,光秃秃的,我听说是美军为了清剿塔利班,把山给烧了,直到近些年, 山上才恢复绿色。而城市看着很破败,在拐角垃圾堆的地方还放着废弃的坦克和 年久失修、只剩空壳的破铁皮车,后来这些东西都变成展览品了,还给保护起来 了。   朋友的餐馆开在喀布尔的富人区,但说是富人区,其实也还大多是土房子, 只是这一片的房子比其他区看着要好,零星有小别墅什么的,但每天也只有一个 小时的电力供应,其他时候,只能靠自己买发电机发电。后来2008年我自己经营 餐馆,也买了一个大发电机,但通常晚上9点以后也不发电,改点蜡烛。   朋友的中餐馆就主要卖饺子,天黑就关门。我和当地人语言不通,也没想出 门,就在餐馆里给她帮忙,闲的时候躺在床上睡觉和看书。   中餐馆的顾客来自世界各地,自2001年打仗后,阿富汗陆续开始重建,全世 界各地的人都赶着机会跑了过来,也有大批的中资企业进入阿富汗,中餐馆的生 意很红火。不过唯独不让当地人进入,除非是认识的人,因为单从外表无法分辨 是不是恐怖分子。为此,还得雇一个警察端枪守卫,不让陌生人进来,每个月要 支付警察900美金。那时候的恐怖分子,会假装平民进入家里,侦查好地形后, 选择威力最大的地方引爆炸弹。   我在阿富汗就这么闲躺了一个月,眼看着签证就要过期,朋友问我,还回去 吗?我是一个很独立的人,适应能力也很强,在我看来,在阿富汗和回国,也没 什么本质区别,不过是工作而已。我一想回去也没什么盼头,就留这工作吧,朋 友还给我介绍了一个安保公司的打扫卫生工作,我就这么留了下来。   在阿富汗的前三年,我跟父母瞎编我在乌鲁木齐做生意,绿皮火车两天的车 程才能到家,我用回家时间太长的理由搪塞了很久。后来,我父母知道了真相, 但我已经在阿富汗生活很久了,他们也就没再说什么。   三年间,我给一个台湾人开的公司做过饭,给一个在阿富汗开酒吧的沈阳人 洗过杯子,还在安保公司做过保洁,做保洁每个月600美元,包吃包住。我在国 内时候学的英语也派上了用场,加上肢体语言,我能跟说英语的人简单交流。   刚去阿富汗的时候,那儿才有2家中餐馆。我在安保公司工作,给自己做早 饭,老板和几个同事觉得很香,还给我涨了200美金工资,让我给他们也做早饭。 老板和我的关系很好,他提过我做饭这么好,不如开一个餐馆,他可以借钱给我, 但是当时我还没什么冲劲,就搁置了下来。   2008年,我遇到了一个机会,最开始接我进阿富汗的好朋友,她的儿子要去 意大利上学,她也要跟着去,她这一走,餐馆就没有人管理了,于是她决定把餐 馆托付给我和她的妹妹。我找安保公司老板借了1万美金,加上自己攒的2万美金, 和她妹妹合伙,餐厅我占一半,她占一半,就这样,我在阿富汗有了自己的餐馆。   也是在那一年,我第一次近距离遇到爆炸。虽然此前一直听闻有爆炸,但那 都在城市的边缘,偶尔会有在城内的爆炸,也非常罕见。这一次离我的餐馆非常 近,走路大概十来分钟的时间。那天我听到一声巨响之后,我就冲了出去想知道 发生了什么,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也胆大,我到现场的时候警察都还没到。 乌烟瘴气的路上,有被溅到血的人急匆匆地走开,路边一辆白色的车上沾满了血 和肉,还有猫在那里舔。   看到这样的场景,还是有些害怕,不过之后我就不再去想了,一方面这样的 爆炸一年最多只发生一两次,且基本只针对当地官员,另一方面我很心大,觉得 自己不会碰上这样的事,也就没往心里去。   2012年之前,喀布尔整体都是比较安全的。路上有警察,晚上11点后我还会 去酒吧喝酒。一个人坐在吧台看世界各地的人玩乐、聊天,兴致高的时候他们还 会跳舞,有时候他们会给我买酒喝,我也给他们买酒。   中餐馆的场地和员工都继承了下来,一个大厨是中国人,其他五个员工是阿 富汗人,大家都很熟,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困难。我们的招牌菜有糖醋鸡、石斑鱼 等,那会人多,生意也好,唯一的问题就是中餐的食材不好找,我们就在后院自 己种,韭菜、花生、玉米、豆角等,很多种子在国内买了带过去。还有海鲜什么 的在阿富汗也买不到,我就每个月坐飞机去迪拜买。   酒更麻烦,在阿富汗酒也很难买到,一个意大利超市会卖酒,但只卖给白人。 因为爱去酒吧喝酒,我结识了很多外国人,这时候我认识的外国人就帮到了大忙。 我拜托朋友帮我买酒。这样我就有了比别人家更便宜的酒,顾客都愿意来我家。   在正式接手餐厅之前,我们还找到一个和中国企业关系很好的大哥,请他吃 饭,拜托他帮忙联系,结果成功了,后来公司经常找我们订饭,数量也多,能达 到1000美金一天。使馆的人也经常在我们这订饭,我也经常请他们吃饭,大家关 系都很好。   爱喝酒不仅让我结交了外国人,也结交了很多中国朋友,他们喜欢和我喝酒, 我能喝能开玩笑,逢年过节的,我还会摆上三桌,请在阿富汗的中国朋友吃饭。 周末什么的,把店门一关,点起蜡烛,我们经常喝酒玩乐一整夜。后来他们都很 信任我,遇到困难什么的都会来找我帮忙。   一次有一个台湾姑娘被骗来阿富汗,她在网上认识的阿富汗男孩说她带100 美金就能在阿富汗玩一个星期,姑娘傻傻的就过来了。结果钱被男孩抢走了,她 一个人孤零零地蹲在公园里哭,被一个阿富汗妇女发现,打电话给中国使馆,使 馆又把她送到了我这。我给她提供了住宿,给她做饭,后来她顺利回到台湾,还 给我发过感谢信。   这样的事很多,后来几乎所有来阿富汗旅游的中国人,他们都会找到我,我 也帮他们安排食宿。还有明星来我的中餐馆吃饭,《侣行》节目组和张昕宇、梁 红夫妇到阿富汗拍摄就在我这里吃了饭,他们后来用光影恢复了阿富汗的景点, 残缺的巴米扬大佛,让我印象非常深刻。   总体而言,那时候餐馆的生意真是让人省心,每天基本上有五六百美金的收 入,周末什么的还能上千,外国顾客都很有礼貌,中国顾客都是背井离乡,也都 很体恤同胞。   不过2013年左右,美国部分撤军之后,我就不再敢晚上出门了。以前路上那 些警察,现在白天是警察,晚上可能就是恐怖分子,分不清是好人还是坏人。爆 炸次数也急剧增加,有时候出门买菜都会撞上爆炸,客流也在此后变得越来越少。   2013年8月8日,发生了一起中国人遇害事件,这件事给了我极大的阴影。事 发当天,有三名中国人因袭击遇害,最先赶往现场的人没有认出遇难者身份,使 馆的领事就找到了我,因为我和大家都很熟。   我很不想去,但是没办法,去辨认遇难者,还从一个阿富汗死者的身上跨过。 遇难者是被枪击致死的,场面很恐怖。那天回来,我整个人就吓住了,不敢进屋, 下午下了大冰雹,我就在餐馆门口这么站着。当时我还给中国公司做后勤服务, 公司的领导知道这个情况就把我接到他们宿舍,给我安排了一个舍友,陪着我。   我在那住了两个月,慢慢能恢复一点了,但还是很严重。我以前睡得很香, 这件事之后我每天睡觉必须开灯,有人说话的时候我就能睡着,一旦声音停了我 就会醒过来。直到现在我都还保留着这个习惯,家里的灯常年亮着。   “8·8”事件后,使馆呼吁大家尽量回国,有几个中国朋友很担心,就回了 国。而留下来的大家,因为安全系数都相同,再加上爆炸一般不针对平民,大家 形成了一种奇妙的放松,那次近距离爆炸虽然当时很害怕,但过了也就过了。后 来爆炸也就当家常一样聊,哪里又爆炸了,死了多少人。   2015年的十二月份,我遇到了一起近在咫尺的爆炸,那天傍晚五六点,吃完 饭喝过酒,我就躺下准备睡觉了,突然一阵巨响把玻璃都震碎了,我也被从床上 震得滚到了地下,有血肉模糊的残渣飞到我的院子里,还被院子里的狗吃了。过 了几个小时我才敢去看,是附近的西班牙使馆遭到袭击,爆炸点距离我家仅仅 150米远。   还有一次喀布尔一天内经历了连续18次爆炸、3次地震,爆炸距离我家直线 距离400米。我一听到爆炸就冲上顶楼,举着手机到处拍,这时天上又下来一个 火球,我赶忙按下快门,那一瞬间尘土飘扬就被我定格了下来。当天,新华社驻 阿富汗的记者正好在我家吃饭,我拍的照片被他拿去写成快讯传回了国内。   我妈知道了这件事后,说我“剥了皮全身都是胆儿”,我向来就不太会害怕, 来阿富汗是我第一次出国,我不觉得害怕,现在也是。虽然如此,连续多年,连 连的爆炸还是给我留下了很深的习惯。如今回国了,遇到打雷,我还是会从床上 一下跳到地下躲避。   中餐馆最多时有5家。慢慢地,身边的人离开了很多,中餐馆也陆续倒闭, 2015年,还剩我们和一家叫“金钥匙”的餐馆。但2015年7月,与他们相隔一条 街的外国餐馆发生了爆炸,死了35个人,这件事后他们就搬去了迪拜,于是阿富 汗就只剩我们一家了。   即使只剩一家,客流也明显变少了很多,以前晚上11点闭店,慢慢地,越来 越早,8、9点就关门了。2014年以后,大师傅一个人就可以招呼得过来客人,我 在“8·8事件”后也越来越没有心思,就出去旅游,一去就是一个月,把店交给 大师傅打理。   2017年餐厅房子的租期到了,当地人要收回房子自己用,餐馆就不得不重新 寻找店面。而7月的时候我回了趟国,见到了朋友和家人,也突然觉得累够了, 就想不回阿富汗了。   结果店员们给我打电话让我回去,说没有我他们没办法生存,使馆、企业都 是直接找我订餐,我走了他们很难做生意。都是跟了我快十年的老员工,我一想 就继续开吧,给他们发工资,餐馆能挣钱就挣钱,不能挣就算了。我跟他们说, 要是他们搬好店面,我就回来,他们非常迅速地就搬完了,就这样,中餐馆又继 续了下去。   2018年,我在路上捡了一只猫。那只猫被小孩们玩,特别瘦,我就把它捡了 回去养起来。有猫之后,朋友叫我吃饭,我都直接跟他们说我要看猫,后来它还 生了三只小猫。我也懒得下楼看店了,就在楼上和猫玩。所有朋友都知道我特别 珍惜猫咪,他们特别不理解,但我找到了精神寄托。   在阿富汗的这些年,我做了不少慈善,从2013年开始,我就和阿富汗华商会 的会长一起组织送爱心,我们筹款给孤儿院、贫民窟的孩子们送吃的和穿的。孤 儿院的孩子大多都是战争孤儿,很可怜,不过看起来还算干净。我们给他们糖果, 他们就非常开心。而贫民窟的小孩,穿得破破烂烂,冬天脚上没有鞋,冻得通红。   在送爱心的路上,我们还遇到过危险,一次在路上,前方突然传来爆炸的巨 响,车流陷入停滞,后来有军队从车流的中间穿过与前方的军队交火,整整四十 分钟才平息了这次混战。当时我们坐在车上,只能害怕地等待着,没地方可以躲 也没地方可以撤。但第二年我还是又去了,总得有人去做这件事。   疫情起来以后,远在阿富汗的中国人也很心焦,于是我和华商会会长组织了 大家筹款,在阿富汗购买了四万只口罩运回国内,当时飞机也停了,快运也停了, 最终有朋友想尽办法将这批物资成功运送到了大连慈善总会。   如果不是安全形势恶化以及疫情变得更加严重,我应该也不会那么快回国。 5月,很多在阿富汗的中国人向使馆申请包机回国,国家派出了飞机,我的大部 分朋友也都回来了。最后留在那的,我算了算,我知道的还有15个人,我们在群 里,还会聊阿富汗现在的情况。   8月4号的时候,还留在那的一个朋友告诉我,我常去的那家超市爆炸了,我 很担心他的处境,他们家离得很近,爆炸让他们家地下室都松动得进土了,他没 有在5月的时候回国,但现在形势严峻,各国的飞机都不敢轻易过去。   更糟糕的是,有一些人借着收缴枪支的名义,上门抢劫。不过几家欢喜几家 愁,留在那的,大多是全副身家都在阿富汗,回国就会一无所有,所以冒险留在 了那。有一个做石材生意的朋友告诉我,以前是塔利班控制区,别人进不去,塔 利班执政之后就能进去了,他能开采的石材就变得更多了。   关于塔利班执政,我没有太多想法,其实谁执政也没有太大的变化,美军驻 守的时候,时不时会有人混进来搞恐怖袭击,说不定塔利班执政之后,就不再会 有这样的问题了。听说塔利班会保护中国人,但也难保队伍里会混杂进恐怖分子, 一切都还没有定数,不得而知。   这些年在阿富汗我没有攒下积蓄,有钱我就用来到世界各地旅行。每次出门 我都是一个人,独行让我觉得很愉悦,每到一个地方,我就什么都不想,完完全 全地放松身心。   而回国之后,因为疫情,哪里都去不了。朋友们时常一起聚会,最开始觉得 很好,最近觉得有一些厌倦,多数的时候我都想独处。回国7个月了,我闲不住, 又报名了社区抗疫志愿者,每天从中午12点工作到下午4点。   今年我47岁了,一直都不想成家,懂心理学的大姨说我可能是婚姻恐惧症, 但我觉得自己一个人也能过得潇洒快活,有体力的时候我就想到处跑,有牙口的 时候我就想吃遍天下的东西。因为阿富汗的经历,我现在有了全世界各地的朋友, 有机会我也想去拜访他们,志趣相投的话,就一起做些事。   如果未来阿富汗局势稳定了,能回去我也还回去,我的四只猫还在阿富汗, 猫妈妈叫猫猫,三个孩子叫“太阳”、“月亮”、“星星”。我一叫阳阳、亮亮、 星星,它们就会跑过来。前两天喝了酒,躺在床上想起它们,我哭了一大场,我 非常想它们,我还想把它们找回来。   (*注:本文由红姐口述整理而成) (XYS20210905) ◇◇新语丝(www.xys.org)(newxys6.com)(groups.google.com/group/xinyus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