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原载《书屋》1999年第1期) 艺术复仇 残雪   从外在的,与整个黑暗道德体系的对抗、厮杀,转向内在的灵魂的撕裂, 从而在自己体内将这一场残酷的战争在纯艺术层次上进行下去,是鲁迅先生的 一些文学作品(例如《野草》)的突破,而这篇《铸剑》,将这种创造达到了登 峰造极。   小说的主题是复仇,然而文中却分明有两种复仇,令人想起博尔赫斯的 《曲径分岔的花园》。一种是表面结构的复仇,这种复仇是亲情道德内的复仇。 即,大王杀了眉间尺的父亲,眉间尺决心替父报仇,历经曲折,在黑色人的帮 助下终于如愿以偿。潜伏在这种复仇之下的,是另一种深不可测的、本质的复 仇。即,人要复仇,唯一的出路是向自身复仇。世界满目疮痍,到处弥漫着仇 恨,人的躯体对人的灵魂犯下的罪孽无比深重,人已被这些罪孽压得无法动挪, 而人的罪孽的起因又正好是人的欲望,即生命本身,所以无法动挪的人也不可 能向外部进行复仇。向自身复仇,便是调动起原始之力,将灵魂分裂成势不两 立的几个部分,让它们彼此之间展开血腥的厮杀,在这厮杀中去体验早已不可 能的爱,最后让它们变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达到那种辩证的统一。这第二 种复仇才是故事的真正内核,被我们所忽略了的艺术精神。为进行这场精神上 的复仇,灵魂一分为三,让惊心动魄的故事在三者(黑色人、眉间尺、大王)之 间发生。   眉间尺一来到这个世界上,前世的复仇的格局就早已为他设好了:他的父 亲为王所杀,他必须报仇;但王又是绝对不可企及的,因为他既生性多疑,老 奸巨猾,又受到重重保护,于是报仇成为不可能的事。当主角走进这个不可解 的矛盾,尖锐的冲突产生之际,黑色人就作为指引者出现了。他向眉间尺指出 了一条完全不同、甚至相反的复仇之路,他将眉间尺的境界提升上去,让眉间 尺抛弃自己的躯体,同他一道踏上不归的征途。就这样,青春和热血浓缩为砍 下的头颅,无比轻灵而又勇敢无畏,向那幽冥的深处前行了。   因为眉间尺诞生于致命的矛盾中,他自身的性格便天生具有致命的“缺陷 ”,即同情心或爱,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本性。为了实现他对父亲的爱,他却 必须剿灭自己的同情心,变成一个硬心肠的冷酷的杀手,但以他的生性,是断 然成不了杀手的,因而他的复仇计划刚一开始便一败涂地。故事在这里发生转 折,眉间尺内心的撕裂由此开始,爱和恨永久在灵魂内对峙的格局形成。黑色 人告诉眉间尺,想要真正向王复仇,就只有将自己的身体也看作王,以自戕重 新开始整个计划,进行那种“头换头”的交媾,达到爱与仇的真正统一。正如 他在歌中所唱的:   彼用百头颅,千头颅兮用万头颅!   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   这是旧式复仇与黑色人的复仇的本质上的区别。   很显然,眉间尺是现实中具有理性认识的个人,他的处境是绝境,他的出 路是通过体内热血的、爱与恨的冲动不断地认识。黑色人则是那模糊而纯净的、 理念似的自我。黑色人从“汶汶乡”(虚空)而来,他要用眉间尺的爱和血和恨 来实现自己,演出一场复仇的好戏。眉间尺则要通过黑色人将自己从污浊中提 升,上升至“异处”,让世俗的爱和恨升华成宇宙中永不消失的“青光”。对 读者来说难以理解的是王的形象,看到那些外在的“恶”的描述,一般人很容 易将他与某种社会性的身份挂钩,然而这样的小说是另有所图的。认真地反省 一下,王身上具有的那些“恶”的成分——贪婪、自私的爱、专横残暴等等, 难道不正是人所共有的本性吗?鲁迅先生以如此可怕的形象赋与社会中的个人, 可见其对自身的严酷、决绝,对人类处境(当然首先是中国人的处境)深深的绝 望。所以王的形象,是缺乏自我意识的、旧的人性中的自我,他饱含爱的激情 (爱青剑),而又残暴阴险,处处透着杀机。他因爱而杀人,一旦爱上什么(人 或物),必然伴随了杀戮。而眉间尺的形象,则是觉醒的新的人性之体现,是 那种内含尖锐矛盾不断发展的自我。在早期,他同样因为爱(爱父亲)而计划去 杀人,但很快就由盲目的冲动转入了自觉的认识,从而改变了复仇的性质。至 于黑色人的形象,则是人性中潜在的可能性,人类精神的化身,艺术层次上的 自我。他是眉间尺灵魂的本质,也是王内心萦绕不去而又早被他杀死了的幽灵。 为命运驱使的这三个人终于在大金鼎的滚水中汇合了,一场你死我活的咬啮展 示出灵魂内在的战争图像。在这辉煌画面出现之前,是觉醒的精神在引吭高歌:     王泽流兮浩洋洋,     克服怨敌,怨敌克服兮,赫兮强,     宇宙有穷止兮万寿无疆。     幸我来也青其光!     青其光兮永不相忘。     异处异处兮堂哉皇!     堂哉皇哉兮嗳嗳唷,     嗟来归来,嗟来陪来兮青其光!   战斗的号角吹响了,已被黑色人精简成一个头颅的眉间尺的肉体,要在战 斗中通过自戕来达到那种致命的快感。他将与黑色人合作,在滚水中与王搏斗, 将王杀死,并将他们自身的肉体与王彻底混淆,最后彻底消灭肉体,上升到纯 精神的境界。战斗是可怕的,痛感就是快感,恨就是爱,相互咬啮就是合为一 体,王就是我,我就是王,消灭就是再生。灵魂的内涵无比丰富,谁也无法将 其穷尽。这样一种壮观的统一,恐怖的大团圆,正是艺术的境界。只有具有无 比勇气的艺术家,才敢于在熊熊烈火之上,在滚水之中来上演这种地狱里的复 仇的戏,而在充满了正人君子的国度里,这种事真是很难设想。歌中的下流小 调“嗳嗳唷”是眉间尺要同王交合之前发出的呻吟,王既是他要超越的对象, 也是他存在的根基,咬啮王就是咬啮自己,恨与爱的交织使他兴奋到极点,创 造精神的飞扬同生命的丑恶扭斗将同时发生。没有“嗳嗳唷”的下流,断然不 会有“堂哉皇”的伟丽雄壮,博大的灵魂容得下人性中的一切。这里的“归来” 绝不是国人“寻根”式的归来,而是在同王团圆之际陪伴“青光”将精神向 “异处”升华。   这种复仇的天机是由黑色人的一段话泄露的:   “我一向认识你的父亲,也如一向认识你一样。但我要报仇,却并不为此。 聪明的孩子,告诉你罢。你还不知道么,我怎么地善于报仇。你的就是我的; 他也就是我。我的灵魂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   眉间尺并不完全懂得黑色人这话的意思,但在少年内心的最深处,一定有 某种东西为之震动,因为黑色人说出了他的本能(要活下去的本能),而面前只 有死路一条。于是他便毅然顺从自己的本能,去着手创造自己从未创造过的东 西了。黑色人外表冷酷,心里却有着真爱、博爱。他洞悉了人的本性,知道人 活着,就会有仇视与伤害,他将这看作一种生存处境,而早就在内心宽恕了一 切。但宽恕了一切不等于不再计较,他将每一桩仇都记在自己的帐上,而决心 来担负起复仇的使命了。黑色人的爱与眉间尺的爱(更与大王的爱)在这里显出 了质的区别。可以设想,眉间尺在经历了狭隘复仇的挫折之际,焦躁、沮丧、 对自己不满,如果黑色人不出现,他将长久地徘徊在王宫之外,对这一切产生 深深的厌恶,这是他性格发展的逻辑。黑色人及时地出现了,眉间尺的绝境中 出现了新的希望,黑色人向他说出了爱与仇的真谛,从此盲目的冲动化为了自 觉的追求。   眉间尺面临的矛盾同王的矛盾其实是同一事物的两个阶段。眉间尺爱父母 亲,同情老鼠,他的爱体现为善,但这种善不可能单独在人生中持续下去(除 非人停留在幼儿阶段),人要成为真正的人,灵魂就要分裂。眉间尺的父亲被 杀这一生存的前提就是人所面对的命运,即,复仇使得人的爱(善)不可能,可 是失去了爱和同情心,人也就不再是人。眉间尺在命运的铁圈内惟一可做的事 就是让自己的灵魂猛烈冲撞,因为他既不能缺少爱和同情,也不能缺少恨和恶, 矛盾的双方同样强大。完全可以设想,同情过邪恶的老鼠的他,在咬住王头的 一瞬间,仍然感到了那种切肤之痛,这痛感就是他的快感。再说王本身,他是 因为爱被人仇恨。因为爱青剑爱得太深杀了人,被人仇恨也就恨得太深。王的 爱是以恶的、排他的形式出现的,这种没有自我意识的昏庸的爱也不能在人生 中持续下去,他被仇恨所包围,他面临的是自己肉体的消灭,因为他没有灵魂 的分裂。这两个人既体现了人的灵魂的层次也体现了人性时间发展上的阶段。 黑色人则是人性最高的层次之体现,他虽看上去近似理念,但决不是消灭了内 在的矛盾,他的矛盾比眉间尺更为尖锐。他模样黑瘦利落,目光似两点磷火, 胸腔里燃烧着的是几千年的死火,他对复仇有种饥渴。为什么复仇?只因为爱得 太深、太痴迷,只因为这爱无法单独实现。要实现爱就得复仇,他是精通此道 的老手,他也知道单薄的、无爱的仇恨(如眉间尺对王的恨)解决不了问题,眉 间尺有赖于他来将他提升。他那尖利的歌声给人的启示是:真爱是要掉头颅的 事,爱与血腥不可分,阴郁、冷血的杀戮场面会透出爱的旋律。他将此精神传 达给鼎底眉间尺的头颅之后,唤起了头颅的激情,新的人性在猛火与滚水中诞 生了。黑色人的天职决不是平息矛盾,而是挑起险恶的战争。他在自戕中领略 大快感,在杀戮中高唱团圆歌,他将古老的复仇提升为纯粹的艺术,赋与了复 仇这一永恒主题新的意义。他的境界就是艺术与人性的境界。   眉间尺性格发展的过程就是内在矛盾展开的过程。故事一开始,他同老鼠 之间的那场事件实际上就是他同人的关系的演习。眉间尺天生心细、敏感、富 于同情心,这种性情在处理同老鼠的矛盾时,自己的矛盾也展开了。老鼠从里 到外都令人憎恶,但它也同他一样是一条生命,在遇到大难时也同他一样会有 着求生的本能,将心比心,眉间尺对它产生深深的同情是很自然的。可是这种 同情心却是大忌,老鼠只要活着,就要继续对他作恶,于是他杀了老鼠,对自 己的灵魂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口角流着鲜血,一条生命死在他残暴的脚下, 眉间尺的悲哀无法描述,他找不到解决内心矛盾的办法。接着母亲将那件可怕 的往事告诉了他,期盼他改变优柔的性情,为父报仇。眉间尺在一时冲动之下 也脱口说出“我已经改变了我的优柔的性情,要用这剑报仇去!”这样的话。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眉间尺的优柔正是他的本性。具有这样的性情,他 注定无法处理同人的关系,因为这种关系比同老鼠的关系还要困难得多,而他 本人,“恶”(报仇之心)与“善”(同情心)在他内心总是此消彼长、势均力敌。 所以他在对母亲作了保证之后,仍然无法入睡,根本不像改变了优柔性情的样 子,母亲的失望也是必然的了。天生这种艺术家的性格,又如何到世俗中去报 仇呢?接着他看见了仇人,内心燃烧起来,立刻就要冲上去。命运却不让他得 手,他反倒被那些刁民缠住脱不得身。以他的性情,背着一把剑都生怕误伤了 人,哪里会去对刁民施暴呢?于是眼看着一个报仇机会落空了。白白冲动了一 场,心里的善又占了上风,想起母亲,鼻尖发酸,那副样子看上去愈加不是当 杀手的料了。黑色人来到了,告诉他报仇已成为不可能的事,他自己的性命倒 成了问题,因为王要来抓他了。眉间尺又陷入了伤感,似乎这报仇不再是为自 己,而大半是为了母亲。黑色人要怎样塑造眉间尺呢?黑色人既不是要眉间尺 成为冷酷的杀手,也不是要他沦为长吁短叹的伤感者,他要他的头。有了这个 头,他就可以将眉间尺内心的矛盾推向极致,即爱到极致也恨到极致。他早看 出眉间尺正是那种材料——用自己的身体来做实验的材料。应该说,黑色人是 眉间尺命中注定的发展模式,眉间尺按他的模式发展下去,就既保留了性格中 原有的一切,又不致于在精神上灭亡。去掉了躯体只剩下头颅的眉间尺果然发 生了转变,障碍消失了,转灵的头颅变得敢爱敢恨,既不冷酷,也不伤感。因 为在最高审判台前,人人都是平等的、同一的,咬啮同时也是交合,人体验到 刻骨的痛,晕眩的快感,却不再有作恶前的畏惧与作恶后的难过,世俗的仇与 爱就这样以这种极端的形式得到了转化。眉间尺心上的重压得到了解脱,情感 释放了,他微笑着合上了眼睛。这一次,他用不着再为王的死难过,因为他的 头颅已与他合为一体,王成了他自己。   以“天人合一”的文化滋养着的国人,最害怕的就是这种灵魂的分裂,所 以鲁迅先生作为纯粹艺术家的这一面长久以来为某种用心所掩盖,所歪曲,而 对鲁迅艺术的固定解释的模式长久以来也未得到任何突破。我辈愧对先生之处, 就在于让他的孤魂在荒漠中长久地游荡,遇不到同类。希望以这一篇短文,促 进对鲁迅文学的新型探索和研究。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