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我爱鲁迅 陈村 晚饭后，翻看了一会报刊，打了几个电话，回了几封信然后上网 发信收信。我在网上逛了一圈然后去看我当版主的那个BBS （网站上 论坛的电子公告板）。看见又有人要和我说理，因为我删了他们的帖 子。我觉得既然这个BBS 叫“躺着读书”，那么不读书的帖子贴上来 就是不对的，你能在中餐馆质问为什么不供应西餐吗？以前我也曾宽 容地对待几乎一切帖子，尤其是批评我或骂我的帖子，表示自己的开 明。后来，我就开始删了，删广告，删粗口，删聊天的帖子，删和论 坛主题无关的帖子。不断地贴出非常扫兴的“版主警告”或“版主告 示”。每次大量删帖之后总有大量的要和我论个明白的帖子。都在抢 着发言，读一点书是那么困难，哪怕是三言两语地谈论也很少，多的 却是聊天骂人和自封的“第一才子”。我知道他们都是好人，省下生 活费上网不容易，我以为聊天等等是人的正常需要，可惜找错了场子。 正想回他们几个字吧，新装的WINDOWS2000 出奇不意地死了机。 重新启动电脑之后，我改了主意。我想还是先把鲁迅写了吧。已 经拖无可拖了。今天晚上一定要完成的。 我拖着不写，是没想好从哪说起。我是和什么人论理还是管他娘 呢。就和BBS 上一样，人家指名道姓地追问，做出很多很复杂的有道 理的样子，用了很多很大很庄严的名词比如民主自由，是回他还是不 回他？有人追问我为什么要删他的帖子，我去一查，帖子还在原来的 地方。有人要我看完就删，我删了它立即有一长排问号来质问我。不 是你让我删的吗，不是没删吗，不是没有什么意思的东西吗，干嘛要 收藏？你们可以不看事实地乱说，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可以骂人， 这些是由于我的不负责地大度吗？我曾说，难道BBS 只许百姓放火不 让州官点灯吗？ 我想到鲁迅已经死了，不会跳起来斥责他们了，他们可以更无忌 惮了。我无端地想，鲁迅活着的时候，大概也纠缠于说还是不说，使 得心绪很坏。写到这里，我顺手从硬盘调出现在被称作大师的梁实秋 的一篇大作《关于鲁迅》。他说：“鲁迅死前不久，写过一篇短文， 题目好像就是‘死’，他似乎感觉到不久于人世了，他在文里有一句 话奉劝青年们，‘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段文字真是太稀奇 了！幸好有书在，鲁迅在《死》中说的是，一个都不宽恕。这种不好 好读书学风很坏满腹经纶的家伙，还有点青年导师派头的家伙，有什 么话对他们说吗？ 我写过一点和鲁迅有关的文字。比如写过《谁在讨厌鲁迅》和《 看先生骂人》。去年我的一个朋友在聊天说到鲁迅时对我说：陈村你 别跟我急。我不是要说鲁迅，我要说吃鲁迅饭的那些人。他们人多， 我打不过他们，就打他爸！ 他要我别跟他急，大概指我对鲁迅的态度。我倒是真没跟他急， 尽管他的战术有点蹊跷，我想比他心术不正者我都没急，跟他真没什 么可急的。我不能不要脸到说自己和鲁迅的心是相通的，和他还是可 通的。不过他有一点是搞错了，鲁迅不是他们的爸，他打鲁迅，他们 才不心疼呢。我不喜欢看到的是，鲁迅现在往往成了某种事情的由头， 而不是事情本身。我看到的是，那么多的人要在鲁迅的身上做出或正 或反的学问以求实现社会价值。我看到的是，话都没说顺又根本不读 书的一些人也敢谩骂鲁迅。无畏的岂止无知者。 就说学术吧，我从来不觉得学术是一种彻底民主人人有份的东西。 那种理论上的有份是空虚的。人人生而平等，我和美国人平等，我能 到美国去当总统它能因为博爱免我签证吗？物质世界有我们买不起的 东西，精神世界同样。我能和爱因斯坦讨论广义或狭义相对论吗？我 不配。我因为不配，于是找点E为什么要写成这样的三横一竖、等号 为什么不划三条平行横线、你就不能不叫相对论我看是绝对论那样的 问题去和他搅和吗？当年想和莫扎特善意非善意地讨论音乐或以为比 他高明的先生大概大有人在，莫扎特应该停止作曲去搭理他们吗？从 参与的可能来说，学术就是专制的，科学就是专制的，只有进了门槛 才有论说的权利，要有本钱。它从不追求人人的参与，它在乎的是找 到真理。尼采说过，世界上有伟大的人，也有鸡毛蒜皮的人。如果他 指学术，讲得一点不错。 文学是那么平易近人，似乎人人有份。一个人可能什么都不懂， 但是怎么可能不懂文学呢？对啊对啊，但是，文学还是镜子，可以照 见愚蠢或智慧，心地坦荡或心术不正。鲁迅就是镜子。他与别的镜子 不同的是，这面镜子前，小丑太多了。 我是在文革中读鲁迅作品的。当时二十来岁，朋友家藏有老版本 的鲁迅全集，精装本，竖排。我一本本借来读。我不敢说自己读懂很 多或未曾理解偏颇，我敢说，他给我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我在他的 书里可以呼吸。写到这里，脑子里出现模糊的图景，我的心沉下去呼 吸急促。那时就是鲁迅把我当人了。我读的是全集，不是别人指定的 几篇不是别人编就的鲁迅语录，不和别的什么选集搭在一起读。这一 点很要紧。以后，我买过两毛钱左右一本的鲁迅的集子，有一本买一 本，有的是旧书店找来的。近年家中有个好书橱后买来《鲁迅全集》。 我买它不仅仅是为阅读（我有另外的版本），而是执意表达我对他的 感谢，为的是要看见那一排书立着。是珍重。不管人家说什么做什么， 我生在中国，长在这样的环境，几乎每天在重温先生写过的人物先生 说过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去反鲁迅？ 让人家觉得鲁迅的存在是个不幸吧。遇见他，是我不幸生涯中的 幸运。 我眼里的鲁迅是个作家，作家本来的意思是要读他的作品，而不 是请君借他作品干自己私活的人。我愿意一次次地读他，而不去想任 何理论，不去想人家见他死了强加给他的那几种伟大。我也不想去参 与那些讨论争辩，那种讨论伟人也有鸡眼的嘛或伟人也是人嘛的话题 是那么浅薄。鸡毛蒜皮的人为了掩饰自己的鸡毛蒜皮，总要夸张地做 动作选最堂皇的入口，摆动，撑大，显得很骚。 我在前面提到的两篇写鲁迅的拙作中是在和人家讲道理的，写到 眼下这一篇，忽然觉得道理已经讲够了。谁还不懂道理呢，无非是不 想懂不肯懂罢了。我想到，他们有自己硬是不懂的理由吧，非常现实 的理由，只好由他们去装作不懂吧。 本来，我看人要温和些。有了四十多年的生活经验，按理应该随 和一些了。我是被人激发起来的。我原本不常怀疑一个人的品德，现 在竟然常常狐疑还不认为是自己病了。举个例子吧。不久前参加一个 和“七十年代后作家”有关的会议，在会上，亲耳听到有个比较年轻 的评论家在说他的论文。且不提那论文的不通，他竟然敢说好作品都 是青春期写出来的。我当场问，鲁迅呢？他顾左右而言他后再说写上 海的好作品写的都是上海的夜晚。有听众问，《上海的早晨》呢？我 脱口而问，张爱玲呢？我多么应该一声不吭显得德高望重。但是，太 不通的道理了呀，托尔斯泰你过了青春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文盲乱 说一气可以视为可爱，一个号称学者的人，每天上讲台教导学生的人， 竟然可以说出那么不通的道理，那么绝对的全称判断，居然可以编造 事实就不证自明他的发现，竟然敢在这么多专业人士面前散布学术谣 言。气死我了！我有种被极端侮辱的感觉，太把我们当白痴了！ 多次经历这样的事情，于是我不仅怀疑有些人的文风还怀疑他们 的文德和文外之德。求求你们别再提学术就把功利打出来好了。于是 我格外怀念鲁迅。鲁迅当然是很笨，不去专心写自己的长篇堵人家的 口。他为什么对那样的社会那样的人看不下去呢，非要把自己赔进去？ 我左思右想，问题肯定出在他们当着他的面在胡说。 读鲁迅的小说，读他小说中的个个不一样的人物和他几乎篇篇不 同的写法，很佩服他的艺术。写过小说的人都知道那样很难很难。在 我看来，他对中国文学的贡献无与伦比。鲁迅的写作是那么用心。如 果我也敢发表不证自明的理论，那也许是因为过了青春期，他从不敷 衍自己也不敷衍别人。 这十年我写了很多的短文章，发表在报刊上换钱养家。我的文章 当然是没意思的，我也有鲁迅笔下的可悲和可笑，但我从自己没什么 意思的写作中斗胆体会到一点鲁迅当年的心情。如果要对社会发言， 没什么文学体裁比得上杂文。用小说来说话太累赘太曲折太不尽兴了。 问题是，你想对社会和他的公民论理么，你想用自己的全部文字为这 个看起来不怎么样却是自己深爱的民族造一个像么？ 2000.5.26 凌晨 （《收获》2000.4.）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